第四章 东西教派
乔奥罗德里戈斯神甫,这位来自西方,却秉承天主教宗的神圣指引,来到东方传播福音的神职人员,其实不过是一个神甫而已,既不起眼,也名不见经传。但此人却与那些不远万里、历经艰辛来到东方的传教者一样,有着此时东方世界完全不能理解的毅力。
对于普通的大明百姓来说,这些人都是外来者,与自己毫不相干。与各朝各代的百姓一样,只要吃饱肚子,能攒下几亩地,便是大明朝管辖之下的大多数人的理想。当然,大明本土的宗教派别可比这外来的宗教多出无数来。
佛教、道教由来已久,就连白莲教,也都化为无数个分支,名称、叫法各不相同。这信仰的问题,在大明朝可是没什么人去研究。这百姓信什么,那要看此人的家境如何。多灾多难的,求神拜菩萨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家境富裕者,才可有心思去比较这相互之间的区别。当然,这个道理可以推广到任何一个领域,吃不饱饭,还能做什么事情?
这天主教在大明朝的传播,还得提到那个叫利玛窦的传教士。这位意大利的耶稣会传教士、学者。于大明朝万历年间抵达传说中的东方古国,并就此居住下来。并起了个中文名字叫利玛窦,不仅有名字,还有号:号西泰,又号清泰、西江。并广为阅读各种典籍,凭此一项,便获得了与那些朝廷中的文官们交谈的资格,并被尊称为“泰西儒士”。
此时要在大明朝传播天主教,这最好的人群,便是这些士大夫们。对于贫民百姓,略为做些“布施”之类的善举也就够了。而对于以儒学为根本的士大夫们,自然对这些外来的新鲜事物,持抵触态度,唯一能接近的,便是利玛窦的那种方式。也唯有如此,才可能发表看法,也便是有话能说,否则根本没有人去听。
乔奥罗德里戈斯神甫既然无名,说明其传播的成效必然难以与利玛窦相提并论,但这并不妨碍其以利玛窦作为自己的楷模。是故这位乔奥神甫,也是苦心修习大明典籍,试图也能成为利玛窦似的人物。此时利玛窦已经故去,大明朝境内依旧有传教士四处奔波,但成效都相差不多,没什么可说的。
乔奥与徐光启能取得联系,自然是与徐光启已经信教相关。但二人的关系,也仅仅如此,这条线,也不会由乔奥来承袭。是故乔奥借着那徐光启的灰心丧气,想到这辽东来碰碰运气。对这位新近崛起的辽东总兵官苏翎,乔奥所知也不过是京城流传的那些消息,且五花八门,各说不一。这虽然令乔奥摸不到头绪,但却知道这位苏总兵可是辽东数一数二的人物。
在大明朝传教,来到辽东的,实属罕见,而与大明朝武官接触进行传教的,更是不见记载。是故这乔奥对此行,颇为自信。这数个第一的想法,无疑是为其增添不少信心。
当然,到总兵府的一番交谈,乔奥已经被这位辽东总兵官苏翎的言行举止弄得魂不守舍,心里恍恍惚惚,似乎压根儿不相信这东方古国之中,还有苏翎这样的人物。与大明官员接触,是乔奥效仿利玛窦的第一步,这人数可也不少了,不管乔奥是如何看待那些官员的,却当真没有见过苏翎这样的态度。
这任何一件事,苏将军都没显出什么惊奇之色,做决定也是当机立断,显然手中权力颇大。尤其是,对于银子,这位苏将军似乎并不看重,好像只要是对苏将军有帮助的人,都将得到财富。财富能带来什么,乔奥即便不是普通人,却也是十分清楚的。可以想见,这位苏将军会源源不断地聚拢各式人才。尽管那一万两的悬赏似乎有些儿戏,可乔奥也曾在中国的典籍中看到过类似的举止,其用意自然很深。
不过,还未等乔奥神甫过多地去思索这样的一位将军能给自己的“事业”带来什么好处,便被苏翎单独留了下来。
乔奥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将军有何吩咐?”
乔奥已经明白这些东方的官员,最是讲究这种礼仪的,越是恭敬,便能得到更多的交谈时间。
苏翎瞧着乔奥,脸上渐渐没了笑意,许久,才说道:“乔奥,你的来意,我很清楚。”
“将军大人,”乔奥说道,“这教义......”
还未等乔奥说完,苏翎便伸手止住,说道:“乔奥,此时不必跟我说这些。”
赵毅成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乔奥,对这件事,赵毅成没有什么想法,只有听听再做打算。
苏翎接着说道:“乔奥,你们的教义,不用跟我说。适才我已经答应过你,只要你做到我要的,这传教的事情,我不会过多干涉。”
“谢谢将军大人。”乔奥欠身说道。
苏翎望着乔奥,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才缓缓说道:“乔奥,你可知道为何你们的教派在大明朝传播的如此缓慢?”
“这......”乔奥完全没想到一位大明朝武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苏翎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脚下,说道:“在东方,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片天地下过日子,除了四周这些国家,大明朝的人从未见过别的天地。”
乔奥细细听着,一字一句地牢记在心。
“你们从西洋而来,不会明白我们这东方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苏翎缓缓说道,“但我却知道一个办法,可以让更多的人正常的看待你们这些人。”
能正常看待,便已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不会被当作猴子一样围观。
乔奥说道:“请将军大人指点。”
苏翎说道:“这首先,得让大明看到更多的世界。”
“更多的世界?”乔奥不解。
“那利玛窦,当初进入京城,便给万历皇帝进呈了自鸣钟、圣经、《万国图志》、大西洋琴等物,才得以留居京城,我说的可对?”苏翎说道。
“将军大人也知道利玛窦?”乔奥是又惊又喜。
“这个不必多说。”苏翎说道,“你们的教派来自西方,所以,你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大明的百姓看到西方。”
乔奥说道:“将军大人的意思,指自鸣钟等物?”
“那只是其一而已。”苏翎说道,“你要记住,大明只有一个皇帝,且皇帝永远不会下令让你们的教派在全国传播。”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所以,你们要做的,不是更多的在那些文官们宅子里乱窜。而是要在民间多做实事。”苏翎说道。
乔奥似乎面有难色,但并未说出来,继续细听苏翎说话。
“在大明朝别的地方,我不说什么。但在这辽东,我可以做主。”苏翎缓缓说道,“我给你个机会,能不能把握住,便看你的本事了。”
“请将军说说看。”乔奥望着苏翎说道。
“我准备在辽东兴办很多学校,让更多的百姓子弟来学习各种本事。”苏翎说道,“这给你的机会,便是你可以担任老师,将更多的西方世界,给那些孩子们讲讲。”
乔奥从未想过这种办法,当然,这也正如苏翎所说,在大明朝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去想。
“将军大人的意思,是先给这些孩子们上课,教授一些西方的知识,好让孩子们看到西方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乔奥说道。
“对。正是如此。”苏翎说道,“这也就是这几年,早了不行,晚了怕也是不行。此时辽东战事未了,我在此地可以说了便算。你明白么?”
“明白。将军大人。”都说道这个份上了,再不明白,这乔奥还是回家算了。
“那么,你做得到么?”苏翎紧紧盯着乔奥问道。
“可以做到。将军大人。”乔奥说道,“不过,请问将军大人,要办多少所学校?”
苏翎呵呵一笑,说道:“不久之后,这辽东百多万的人口,可都在我的管辖之下,你说能办多少?”
“这......”乔奥说道,“我一个人可是远远不够的。”
“当然,”苏翎紧接着说道:“但这是件长久的事情,你不会想立时便能办好吧。”
“是。将军大人,我明白。”乔奥说道。
“我打算先从第一所开始,便在镇江堡一带设立。你带着那个安东尼奥,都去那里,那铸炮的事情,也在那办,两不耽误。不过,你若是能带来更多的教师,当然便能做得更快一些。”苏翎说道。
“将军大人,此事我会立即写信回去,应该会再有人来辽东的,不过,此时不知到底有多少。”乔奥已经对此深信不疑。单是结识苏翎这样一位武官,怕已经算是乔奥最大的功绩了,何况还有这办学的好处?实际上苏翎提到这个可能时,乔奥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手段。
苏翎点点头,说道:“不过,我要先警告你,不得在教学的时候传教。中国有句古话,欲速则不达。你明白么?”
乔奥当然看到过这句话,道理也懂。对苏翎的警告,乔奥犹豫了一下,却仍然点头答应。
“好,我便信你。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们违反这个约定,我让你们从在大明休想走动一步。”苏翎说得十分严厉。
“将军大人,我会信守诺言。”乔奥说道。
苏翎点点头,接着说道:“除此之外,你们若是能如这铸炮一事一样,帮着我打赢这场战争,事情会办得更快一些。”
“将军大人,此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才能答复。”乔奥说道。
“好,你下去吧。今日说得够多了的。”苏翎说完,便打发乔奥离去。
看着乔奥走远,赵毅成才问了一句:“大哥,你真要让他们在辽东传什么教派?”
苏翎微微一笑,说道:“传是可以传,不过,能不能传的出去,就未必了。”
“怎么?”赵毅成当然明白苏翎要的是什么,那些办学校的含义,赵毅成也是明白的。
“你去与钟维泽等人商议一下,”苏翎慢慢说道,“看能不能在辽东找个和尚、道士的,不过那个什么白莲教就算了,也在辽东传一传。”
赵毅成眼睛一亮,嘿嘿笑着说道:“大哥,那这辽东可就热闹了。”
“热闹才好。”苏翎笑着说道。“这东边,西边,都是教,让他们去折腾吧。”
第五章 漫长之夜
大明朝辽东都司首府辽阳城里,在这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人,可是为数不少。
那负责将大明朝工部军器局的工匠们护送至辽东的千总郑炳荣,自总兵府中出来,回到小院,那两名仆从已经烧好热水,备妥了酒菜,正等着千总宵夜。郑炳荣不问便知,这定是苏将军的赏赐,便就着这一路上的风尘、满腹的喜忧开怀畅饮起来。那两名仆从可从未见过郑千总如此做派,时而大骂老张不得好死,时而又嘟囔着什么徐老爷之类的含糊不清的话语,不过,这每一句,必然伴着一杯酒下肚,显然喝的痛快。
两名随从也不劝阻,不断给千总主人到酒,倒象是那酒总也喝不完似的。眼见着不多时,一小坛子酒已经略微解了郑炳荣的酒瘾,这才说道,那送酒菜之人叮嘱过,这酒是管够,但明日必须早起,苏将军有要事要办,不能误事。郑炳荣眨巴着眼睛,吩咐两名随从,这第二日一早,就算是自己死了,也得将自己叫醒。说完,便拿那老张的祖宗八代继续下酒。
那两名葡萄牙炮手,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与神甫乔奥,也被顾南安排到一处小院内单独居住。这倒不是太过于照顾,而是那些工匠们,谁也不愿意跟三人同住一个房间。这西洋人种,那是与汉人截然不同,工匠们虽然这一路上也看习惯了,却仍然保持着距离。
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自从总兵府出来,回到屋内没多久,便有几人送来酒菜,且还有一百两银子的赏银。这些不许乔奥翻译,二人也明白是苏将军的赏赐。当然,那些来人也听不懂二人说些什么,但想必也是致谢一类的套话。随后,这酒便成了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交谈的火种,二人是越谈越是兴奋,过了午夜,也还无睡意。二人的唧唧咕咕定然没人听的懂,但不断将那银子拿在手中凑在昏黄的油灯之下查看,还是能明白二人在想什么的。
乔奥神甫只简单地吃了饭食,便另外寻了盏油灯,在桌上铺开纸张,用一支细杆的毛笔开始写信。这毛笔的功夫,自然是乔奥神甫的必备功课之一,尽管觉得不便,却也是练过不少日子。那纸上的蝇头小字,也不知能不能入那些文官仕宦的法眼,但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却是看到乔奥神甫下笔飞快,没有丝毫停顿地写了许久。
这封写给天主教东方教区不知哪个主教的信,将掀起一股无形的波澜,让进展缓慢的传教事业,将目光投向大明朝偏居东北的辽东上来。而这一波的发起人,却正是乔奥神甫自己。这种想法,让乔奥神甫精神格外的振奋,连海上颠簸、行路疲惫都忘的精光。
写完信时,已过了午夜,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没有减少兴致,而乔奥神甫却又开始铺好一张白纸,开始构思到底要如何在苏将军开办的学校中,展开一个西方世界的模样。以乔奥神甫欲效仿利玛窦所作的功课,这大明朝的模样,倒是有了三分的印象,但这如何与之展开对比,且又不能触碰到大明朝百姓的底线,却是要好生思虑的。正如苏翎最后的警告一样,乔奥神甫并不想将这偶然得到的、且的确属于天赐的机会,白白浪费掉,这每一步,都将被全盘考虑。
在辽东总兵苏翎的府中,苏翎与赵毅成坐在后院的一间大屋内,一旁则是总兵府新任书办的管事韩光欣以及三名书办,屋内点起数盏灯火,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苏翎与赵毅成一边重新将所做的那些事宜理顺,一边让韩光欣等随手记下,并经过一番整理,正式成文。这些条条款款,有些是眼下必须做的,有些则涉及到以后数年的安置。此文书将被送往镇江堡胡显成处,并同样一式数份,由胡显成分发给相关人等,以便苏翎的想法,能够形成统一的目标,逐步予以实施下去。
当然,这一夜,那位刚刚抵达辽阳的辽东监军胡嘉栋,也是忙碌得没有片刻歇息的功夫。
当初胡嘉栋管带的是青州兵,且在辽阳城外一战即溃,随即混在败兵里一逃,便向南奔向南四卫辖地,且用其身份抢得一艘海船,连平日里一直提到的海上风浪也顾不得害怕,渡海直达山东。这此行军速度,可比管带青州兵时快上百倍,以至那辽阳城失而复得的消息,竟然没有机会知道。倘若当时慢上一两日,说不定也能在危机时刻出现在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身边,这少说也能弄个“坚守辽阳”等等一类的评语。
可惜,便是快了那么一两天,这胡嘉栋在袁大人的眼里,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别。
当然,在朝廷上,胡嘉栋的仕途也是岌岌可危。辽阳的消息传至京城时,尚且留在山东的胡嘉栋也已经得到了消息,这悔意倒是没有立即上心,而是对朝廷可能给予的处罚先就成了首要问题。胡嘉栋能有今日,在京城人脉、关系也是非比寻常,派人往京城提早预备的手段,可比驰援辽阳要快上许多。等到朝廷上开始议论如何处置他们这些逃官时,胡嘉栋已经有些了安稳的心境。
是故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令其往辽东监军、立功赎罪。这朝廷的诏令虽说是降级使用,但实际上胡嘉栋监军辽东,等于是升了一级。如今总兵官苏翎加衔征夷大将军,提督辽东军务,在辽东已经算是唯一的一支队伍,到其军中监军,当然可算是辽东第一监军了。
这个结果对胡嘉栋当然是满意的,虽然背着这个赎罪的名头,可到底没什么具体的损失。何况如今苏翎总兵的风头正盛,大捷不断,眼瞧着便是能收拾辽事的唯一之人,且朝廷这不断破例拨付的粮饷、军需,更加增添苏翎的实力,这不等于是给胡嘉栋一个捡便宜的机会?这如何算是一种惩罚?连胡嘉栋自己,也不得不佩服朝中那些给予自己“关照”的文官们的手段。这不是官场上的老手,如何使得出这一无形之招?看来,那近万两的银子,还是花得“名副其实”的。
这些弯弯绕绕,让胡嘉栋对这次辽东监军之行,倒是带了几分欣然的意味。从天津装船开始,这些饷银、军需,胡嘉栋可当真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要说这大明朝的官儿们,也不都是酒囊饭袋,无所事事之辈,只要有心做事,还是能做的好的。毕竟哪个都是苦读文章、下过一番苦功的。是故胡嘉栋这一发狠心,一路上倒是做得非常细心,无可挑剔。将这数不清的粮饷、军需、人员,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不过,胡嘉栋在海船漂泊时打的算盘,当然不为人所知,但到了辽东海岸,却是遭遇了一番冷遇。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本与胡嘉栋一流的监军、兵备道等同朝为官,这虽然上下级别有差,却都是文官,心底自然是亲近。当然,这是相对于武官而言。但自从袁应泰结识了苏翎,见识了苏翎所带来的大捷之后,不仅对武官的以往印象大为改观,且对胡嘉栋一流的逃官,尤其愤怒。想必其中也有不少“将辽东经略大人抛在辽阳等死”的怒火,也有对其所作所为产生完全“靠不住”的失望。
这在胡嘉栋眼里,则表现出这位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满脸冷漠之色。起初听说经略大人亲自带兵前来迎接海运粮饷、军需时,胡嘉栋还打算与袁大人多多商榷一番,以示自己对此行的格外用心。可袁大人却仅仅是出于礼节淡言几句,便去收拾那些火炮去了。让胡嘉栋当时便是一阵难堪,好在看到的人,可谁也不敢有所表示,便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袁大人后面清点军需。
辽东监军这个职位,在大明朝也不是常设,照例是有大将出兵,则朝廷才会派出监军,是故胡嘉栋也该归属辽东经略袁应泰管辖。胡嘉栋自然要听从袁应泰之令,拿袁大人的冷脸没有办法。但对于苏翎,胡嘉栋却是照例做的,自以为要比苏翎这个总兵官拥有更大的权限。那辽阳城外的一幕,不过是一个脸色罢了,胡嘉栋还没有正式行使其监军的特权。
抛下苏翎与赵毅成,胡嘉栋与袁应泰督促着民夫队伍将饷银与军需都运入辽阳城中,有苏翎下令派出士卒协助,这速度自然便快了数倍。但胡嘉栋却是没有闲着,这回押送粮饷、军需,朝廷拨出的官兵也有近千人,此时可都归属胡嘉栋调派。胡嘉栋与袁应泰协商着将一应饷银、军需清点查验,一一入库,不过,胡嘉栋却没有办理交接。除了朝廷给与辽东经略袁应泰的一些赏赐与文书之外,所有的军需、饷银,都由胡嘉栋派人看守。
按理,这交接也不过是文书上的手续,袁应泰也并没在意。况且,自苏翎驻扎在辽阳之后,袁应泰对这军需方面的事务,很少插手,除了一些粮草需要调动之外,其余的,袁应泰几乎都放手给苏翎分派。这习惯到了胡嘉栋这里,倒是少了许多麻烦。再说,这调拨给苏翎的饷银、军需,也属胡嘉栋的职权范围之内。当然胡嘉栋对袁应泰述说的理由,则是由其直接与苏翎交接。
袁应泰的冷淡,加上胡嘉栋的一些小算盘,让这进入辽阳城的军需、饷银,都暂时看上去由胡嘉栋掌管着。这些运送军需的队伍,直到入夜以后方才全部进城,让胡嘉栋没多少时间去顾及那些被苏翎半路上便截走的工匠们。那些工匠,并不在胡嘉栋的算计之内,再说,这是额外的一群队伍,自有郑炳荣专责护送,胡嘉栋也乐得少些事做。
这一夜,胡嘉栋一直忙到很晚,才算将所有军需、饷银清点清楚,入册登记。胡嘉栋的宿处,被袁应泰安置到辽阳城中原辽阳兵备道衙门处。兵备道衙门当然要比辽东经略袁大人的行辕要小得多,但也是十分宽敞的大院,足够胡嘉栋与其随从们居住,关键是,此处位于南门不远,离着辽东经略大人的行辕,还要隔着几条街道,不知是不是“眼不见为净”的想法,让袁大人做出这般安置。胡嘉栋倒是没有意见,离袁应泰那张冷脸远点也好,免得看着难受。
至于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这一夜也没过早休息。这数千的民夫的口粮发放,可是一件大事。这相当于救济辽东难民的手段,是袁应泰自己的主意,倒是没有让苏翎分心。最初辽阳的粮价,也是居高不下,好在苏翎已经迁走了大半,没有过分让袁大人操心。不过随着辽阳洗染无恙的消息传开,那些陆续返回的百姓们,却是面临着粮食紧缺的问题。按袁大人以往的履历,做出这种用发放粮来支付脚价的事情,不足为奇。
胡嘉栋给辽东经略袁应泰,也带来一部分朝廷专门拨付的赈济银子,这是袁应泰自己在奏书中列明的,不过,银子只有三万两,不多,只能算是朝廷还在顾及这些辽东百姓的意思而已。按袁大人制定的粮食脚价,这运送军需往返一趟,给予二斗粮食,若是能提供骡马、牛车之类的工具的,则另加一定的额数,视各自种类不同而有所差别。
算下来,从辽阳至海岸,大约是不到二百里地,每天走个七八十里,三天也就到了。这是按徒步算的,自然是十分辛苦的差事。可就这样辛苦,却能换来大约三十多斤的米,足够一个人食用一月,再辛苦几趟,全家人便能不愁吃喝。若是家中有大车或是骡、马还在,自然能换回更多的粮食。这虽然比平日里的脚价要低,此时却无人持有异议。
而鉴于沈阳已经落入建奴之手,这辽阳尽管不断集结大军,可毕竟仍然是战事未断,是故到后来,连那些并不缺粮的大户人家,也纷纷招募人手,前往海边承接运送的差事。这除了粮食,袁大人还能给现银。这进入七月,农事上也没什么事情,那些大户人家的闲置人手,总不能白吃饭吧,这能赚银子的事情,自然是大户们愿意去做的。
是故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与胡嘉栋交待住处等事项,便一心放在那些民夫身上。等袁大人发放完毕粮食,又给那些等待着继续承运军需的百姓安排好住处,也已进入深夜。
第二日卯时不到,苏翎便带着赵毅成、钟维泽以及韩光欣与五六个书办来到工匠们的住处。
那郑炳荣果然昨夜喝得烂醉,不过,却是天不亮便被醉酒之前反复叮嘱的随从们叫醒。说叫醒有些不妥,该是被急了眼的随从大着胆子泼了一盆冰凉的井水,这才清醒过来。本在海上还打算从此戒酒,连闻都不闻一下的郑炳荣,自酒意中醒来的头一件事,当然不是后悔,而是立即摇晃着脑袋,占到井边,浑身上下脱的精光,让随从用桶将井水反复淋了几遍,才搽拭干净,换上衣衫,坐在院子里等着。
苏翎来到时,那郑炳荣已经站在门前等候着了。
“将军。”郑炳荣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站直了说话。
“嗯,”苏翎点点头,笑着问道,“不是说你昨晚喝了两坛子酒,怎么?没醉?你酒量可是不小。”
钟维泽的消息,在辽阳城里可是遍布,这自然是哨探们的捎带任务。
不过郑炳荣却没想那么多,也笑呵呵地答道:“回将军,属下不敢耽误办事。”
苏翎冲钟维泽点点头,说道:“这是赏你的。好好替我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别总想着辽东不好。”
钟维泽便将一个包裹递给郑炳荣。郑炳荣伸手接过,这入手,便估计少说也有五十两银子的份量,便说道:
“谢将军赏赐,属下定好生办事。”
苏翎说道:“你先将所有的工匠都叫起来,就说每人赏一两银子,让他们都站队等候。”
“是。将军。”郑炳荣答应着,便与两名随从一起前去召集工匠们。
不多时,数百名工匠杂乱地站成一片,都默然无声地望着面前这些全副铠甲装扮的官兵们。
“都听好了。”郑炳荣大概不是第一次在数百人面前高声喊叫了。“这位便是辽东总兵官苏将军。”
无数目光顿时都集中到苏翎身上,看着这位适才得知给了赏银的将军,随后便又都低下头,静静等候着。
苏翎倒没有训话的想法,对郑炳荣说道:“你让他们分成两队,造火器的一队,其余的站领一队。”
“是。”郑炳荣找出一份名册,跑到人群中一阵招呼,很快将工匠们都区分开来。看得出,郑炳荣做事也算细心的,知道按名册点,免得出错。
正当队伍站好之时,却见一名骑兵护卫飞马奔来。
“禀报将军,辽东监军胡嘉栋,派从人到总兵府,要见将军。”那名护卫说道。
苏翎扭头看了看赵毅成,便对郑炳荣说道:“造火器的工匠要去镇江堡,其余的都留在这里。”
“钟维泽,这事你派人办妥。”苏翎说道。
“是。”钟维泽答道。
“走。”苏翎对赵毅成说道,“我们去见见来的是什么人。”
第六章 狮子张口
辽东监军胡嘉栋派人来总兵府的消息,让苏翎不得不打断对那些工匠们准本的一番说辞。不过,这些工匠们该如何分派,那钟维泽已然知道的十分清楚,事情倒是照做不误,这谈话么,日后再说也不是不迟。
辽东监军胡嘉栋头一日无暇派人与苏翎接触,苏翎这边倒也是没有抽出空来去见胡嘉栋。两下一对比,倒象是毫不相干的两人。苏翎对朝廷派出的监军本就没什么好感,对胡嘉栋虽然不像袁应泰那般做脸做色的,却也没当作什么重要的人物。苏翎带着兄弟们闯出今日这般天地,可不会如大明朝一般武官那样去看待这个监军,唯一值得考虑的,倒是怀疑胡嘉栋是否带着朝廷的密旨。
当然,这个猜测也仅仅是怀疑而已,多半还是与苏翎做下的那些不能公开的事情导致的心理有关。如今苏翎所部的态势要比千山堡时强上百倍,所以朝廷给的补给越多,这份猜疑也便越深。这些只限于赵毅成等人知道,而赵毅成,也与李永芳等商议处了对付胡嘉栋的法子,不过是还未来得及用罢了。对此,苏翎持有不同意见,但允许赵毅成等人先去试试。对付一词,怕是不太妥当,拉拢胡嘉栋以使其不至于对苏翎所部获得朝廷补给产生阻碍,便是最终目标。
眼下,苏翎还未来得及拜访胡嘉栋,对方却先派人过来了,且也不名言何事,这倒有些蹊跷。若是胡嘉栋派人来直接说要与苏翎会面,或是干脆到袁应泰府上商议军机大事,怕还算正常一些。
苏翎与赵毅成一起,带着护卫们缓步向总兵府返回。这数十骑的队伍,在大街上可是分外引人注目,不过,苏翎如今在辽阳城可是人人皆知,谁也不敢在苏将军的马队面前乱闯,行人纷纷让出道来,避在一边。或许是在思索有关胡嘉栋的事,苏翎走得很慢,队伍也都保持着苏翎的速度跟进。
赵毅成也在思索着,他侧头一瞧,见适才报信的那名护卫满脸的不快,想了想,便问到:
“那来的是谁?”
那名骑兵护卫一怔,随即说道:“将军,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说自己是辽东监军胡大人的亲随,但就是不肯说自己的名字,直说让将军回府,有要事商议。”
大概是来人态度不好,这苏翎府上的骑兵护卫几时遇到过这种态度说话之人?那名骑兵护卫边说,边在脸上显露出更加的不快来。
“你记清楚了?是叫将军回府,还是请将军回府?”赵毅成问道。
“没有请字。”骑兵护卫说道。
赵毅成微微摇头,侧身对苏翎说道:“大哥,这胡嘉栋怕是来找事来了。”
苏翎看着赵毅成,笑着说道:“这一句话,便让你看出是来找事的?”
“大哥,”赵毅成也笑着说道,“这一个随从,便敢跟总兵官这般说话,谁给的胆子?没人撑腰,他敢这般无礼?弄不好,便是故意这般做派。”
苏翎摇摇头,说道:“咱们不跟他们弄这些玄虚,回去看看再说。”
说着,这大队骑兵便簇拥着苏翎与赵毅成回到总兵府。
苏翎下马走进院内,还没进前厅,就见护卫队长唐平迎了上来。
“人呢?”苏翎问道。
“在里面坐着呢。”唐平点了点头,示意道。
苏翎大踏步地走进前厅,赵毅成与唐平随后跟进。
空荡荡的前厅内,只在窗前的那张桌子便坐着一人,果然便是四十来岁的模样,干瘦的一张脸上,小眼睛正眯着,不知是不是等的久了,正打瞌睡。桌上的一盏茶已经空了,茶盖掀在一边,也没人给续茶。估计以那报信的骑兵护卫的神态,肯定是没人给倒水了。这样想下去,怕是那茶也是最初给端上的。
苏翎等几人的脚步声虽不很响,但那牛皮做成的鞋底,踩在青砖之上还是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可那坐着假寐之人却似乎丝毫没有听见,依旧眯着眼睛。
赵毅成面色一沉,便要发做,苏翎却伸手一拦,示意稍等。几人便跟着苏翎,在前厅正座上坐下,望着那干瘦之人,却都是不说话。
这看着看着,那人干瘦的脸上开始微微跳动,眼皮也开始转动,显然已经醒了,却就是不睁眼。
苏翎笑了笑,冲唐平抬了抬下巴。唐平会意,缓步走上前去,叫道:“醒醒,将军已经到了。”
唐平说的声音很轻,但那人却立即睁开双眼,四下一瞧,连忙“哎呀”一声,跳将起来。
这动作,怎么看都想是戏班子里演某处戏,那张瘦脸也蛮像个戏子。
那人起身,来到苏翎面前,双手抱拳作揖,说道:“这位便是苏总兵吧?在下吴浩晴,在辽东监军胡大人属下任事。”
苏翎面上带着几丝笑意,却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吴浩晴堆着干巴巴的笑脸,接着说道:“昨夜在下跟着胡大人清点军饷、器械,忙得都没顾得上歇息,这一身骨头,可都累得松了。适才困极,小憩了片刻,在将军面前失礼了,还请将军恕罪。”
这嘴上说得好听,可那张脸上却是谁都看得出来,没什么歉意可言。
“嗯,”苏翎答应一声,却不继续说话。
那吴浩晴等了片刻,见没了下文,抬头望了望苏翎,干咳了两声,接着说道:“在下受胡大人差遣,来跟将军谈几件公事。”
“公事?”苏翎好奇地问了句。
“正是。”吴浩晴说道,“还请将军如实办理的好。”
这话可是极端的不客气了。一旁的唐平与赵毅成都黑着脸,若不是苏翎还未表态,保不准便上去踹上几脚。
不过,苏翎却不见生气,依旧是那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样子。
“说吧,”苏翎淡淡地说道,“都是些什么公事?”
那吴浩晴却是不忙着说,缓缓踱步,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下。这样子,简直就是放肆。赵毅成的眼睛已经像一把刀子,将吴浩晴砍成数片。不过吴浩晴却似乎完全不在乎,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苏总兵,”吴浩晴说道。这不知不觉之间,苏将军便成了苏总兵。
“这回胡大人出任辽东监军,此次是押运着朝廷拨付给辽东的军饷、军需而来。”
“当然,这个我知道。”苏翎变得一副好脾气,缓缓说道。
吴浩晴点点头,似乎对苏翎的态度比较满意,接着说道:“不知苏总兵可有所部官兵的详尽名册?”
“要名册做什么?”苏翎问道。
“胡大人说,请苏总兵将所部官兵的名册呈上,好一个个地发放饷银。”吴浩晴说道。
“一个一个的发?”苏翎扬了扬眉头,问道,“胡大人是如此说的?”
“正是。”吴浩晴丝毫不为苏翎的反问所难道。
苏翎扭头瞧了瞧赵毅成,笑了笑,然后又转回头说道:“名册倒是有,不过这几营人马都要轮流出去整训,怕是胡大人没有时间一个一个的发放饷银了吧。不如直接拨付给我,我发到各营,倒是方便许多。”
吴浩晴摇摇头,那细小的脖颈令人担心会不会摇断了。
“不妥。”吴浩晴说道,“胡大人说,这次监军辽东,是奉的皇命,不得不事必亲躬。胡大人一心为了国事,可敬可叹啊。”
“那是,那是。”苏翎笑着说道。
“另外,辽东各营官兵,这空额、虚额,可是一向都是顽弊,胡大人有心要重振辽东军伍,这些事也是题中之意。”吴浩晴说道。
“好说,好说。”苏翎依旧一副和稀泥的态度。
吴浩晴点点头,又说道:“还有一事。”
“请讲。”苏翎笑眯眯地说道。
“听闻辽阳城这失而复得,都拜苏总兵所赐,可是有的?”吴浩晴问道。
“确有此事。”苏翎说得干脆。
“所以......”吴浩晴拖长了声音,说道:“胡大人要请苏总兵,将那辽阳城内的银两、军需、粮草等项,一一开列出来,供胡大人清点。”
“辽阳城内的?”苏翎睁大眼睛问道,“那都被建奴努尔哈赤夺了去的,怎么问我要这明细?”
吴浩晴嘿嘿一阵笑,说道:“苏总兵,这明人不说暗话。胡大人已经连夜清查了辽阳城内的府库,除了新近运到的粮草、军需,以往存于辽阳的,可是都不知所踪。这不跟苏总兵要,还能向谁要呢?”
这真明显来找茬的。苏翎心中冷笑,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边赵毅成可忍不住了,几次三番要站起身来,都苏翎止住。
那吴浩晴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般模样,所以用眼睛一直盯着苏翎,留神其神色变化。
“这个......”苏翎似乎是感到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总兵不妨好生想想,这事情虽难办,可也不是没有办法办?是不?”吴浩晴神秘地笑着说道。
“什么办法?”苏翎顺着便问道。
“这个办法么?”吴浩晴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拿眼睛斜着看向赵毅成等人,但却不直接说下去。
“有话请讲。”苏翎说道。
“这个办法嘛,”吴浩晴卖着关子,说道:“这次胡大人为了来辽东监军,那是散尽了家财,才将朝廷这些军需都备置妥当,运到辽东。”
这绕着圈子说的话,不过又回到银子上了。
苏翎佯做十分有兴趣的样子,问道:“到底有何办法,直说不妨。”
那吴浩晴这才斜着看了一眼赵毅成等人,慢吞吞地说道:“若是胡大人能够有些贴补,将为朝廷使得银子填上,这胡大人自然也会体谅苏总兵在辽东的这番辛苦。”
苏翎尚未说话,赵毅成此时却问了一句:“多少?”
吴浩晴此时像是忽然喜欢上了赵毅成的直爽,伸出两个手指,说道:“两成。”
苏翎还未明白过来,那赵毅成紧接着又问:“那么,那些名册......”
吴浩晴大度地说道:“那便有劳各位多辛苦了,将胡大人的意思照着办便可。”
赵毅成看着苏翎,然后又转而面向吴浩晴,问道:“那些军需之类的呢?”
“这些都是朝廷专门拨给苏总兵所部官兵的,”吴浩晴说的坦然,“各位只管交接便是,胡大人没有那么多时间关注这些琐事。”
“那下一批饷银呢?”赵毅成此时完全接过了苏翎的话头,直接与吴浩晴交谈。
大概这是所谓的规矩吧,吴浩晴显然也比较喜欢这样的对话,都是明白人,不必多绕圈子,反正该说的,也都说了。当然,这吴浩晴代表的是胡嘉栋,这赵毅成自然是代表着苏翎,这若不是初次相见,胡嘉栋与吴浩晴都不太摸得透苏翎的为人、脾气,怕是直接让吴浩晴过来找赵毅成便是,不必当着两位主官说些没盐没味的话了。
“还是照此办理。”吴浩晴说的也很干脆。
赵毅成却似乎有些犹豫,问道:“还要两成?是不是太多了?这饷银可是不够了。”
“哎......”吴浩晴拖长声音说道,“哪里会不够?”
这显然是回避了是不是多了的问题。
“胡大人这么信任各位,将这清查的差事都交由各位去做,还不够么?”吴浩晴说的可是另一个意思。
赵毅成说道:“容我们商议一下,可好?”
“不妨,不妨,慢慢商议便好。”吴浩晴连声说道,这回的笑,倒是真的了。
“大哥,我们后面商议一下。”赵毅成说着,便向后院走去。
苏翎跟着赵毅成来到后院,两人便坐下商议起来。
“他这是公然交价了?”苏翎说道。
“正是。”赵毅成却是笑着说道。“大哥,这要银子,便不怕那胡嘉栋背后还有什么密旨了。”
“他说的可是五十万两的两成?”苏翎似乎对这般狮子大张口有些吃惊。
“那定是如此。”赵毅成说道。
“十万两。”苏翎冷笑道,“还真敢要。”
“大哥,他要的,也是皇帝给的。咱们不怕他要,他要真不要,按适才说的,还真说不准会弄出多少事来。”
苏翎缓缓点头,索要名册,清查空额,也不过是老一套,但很管用,那些明军武官,哪一个在这上面没有花招?不服也不行。
“大哥,这胡嘉栋直接开口,倒省了我们不少麻烦。”赵毅成说道,“这样一来,胡嘉栋也会提防咱们将此事透露出去,以后对咱们,怕也地学学袁大人,全力配合了。”
“嗯,”苏翎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就这么给他们十万两?这十万两,我们能做多少事啊?”
“大哥,干脆此时便将那两个女子一并交给吴浩晴带回去,早点办了算了。”赵毅成说道。
第七章 女人问题
赵毅成口中所说的那两个女子,事情,苏翎倒也是听其说过。那两名女子,便是赵毅成与李永芳、钟维泽商议出来应付辽东监军胡嘉栋的招式之一,不过,苏翎忙于处置辽阳城外那数万官兵以及七大营的事情,对此并未太过留意。况且,有赵毅成在,这类藏在兵锋之后的事情,自可分担大半给他去办。
给辽东监军胡嘉栋送几个女子示好,当然是出自熟悉官场往来的李永芳出的主意。此时大明朝上上下下,这种以女人做礼物的手段,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上至一品阁臣,下至乡村大户,可都是寻常所见。这卧榻之旁,有几个衣香鬓影的侍候着,怎么也比弄几个小厮要看得顺眼,闻着舒心。
那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是在辽阳城内的战火余烬未消之时,便得了几个女子侍候么?那送礼的与收礼的,可都是坦然行事的。当然,这类事情对于苏翎、赵毅成、钟维泽等一众出自千山堡的人来说,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苏翎的兄弟们可都是出身贫寒门户,哪一个也没经历过这种女人香的享受。
当初在边墙戍守之时,那是因没人瞧得起这些卫所军籍的兵,这光棍一人的,可不仅仅是苏翎这些兄弟们。即便是再贫寒的小家小户,也不愿将自家女儿嫁给军户,更何况除了吃月粮、家中连几亩屯田都没有的兵。这嫌贫爱富,可也不仅仅是商贾、大户们的专好。
至于后来由千山堡出来,苏翎决定给所部官兵开始发放饷银之后,才算使得这些官兵们拥有了一定的财产,这是继土地、房屋之后,拿到手里的实打实的现银。按苏翎在千山堡实施的规矩,这些拿饷银的兵,可都算是富人了。与辽东都司辖内的百姓相比,除去那些世袭武官、大户不算,这还是头一次出现当兵的算是富人的现象。
苏翎所部官兵可不需自备铠甲、兵器、马匹,且一应所需全部军供,这饷银也比一般辽东士卒拿到的要多,这可是净银,大多数的官兵都没花过一钱银子。自然,这也是无处可用的缘故,这几年,苏翎所部官兵最大的享受,也不过便是那果酒而已。
整个千山堡,论及享受方面,寥寥无几。所以苏翎所部即便构成复杂,士卒来源多样,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单一的风格。再加上苏翎本人以及那些兄弟们的表率作用,整个军伍之中,对于女人的需求,暂时处于忽略不计之态。不过,苏翎致力于提高士卒们的地位,算是稍有成效,至少在千山堡、镇江堡一带,已经有人羡慕于苏翎所部官兵的银子与土地,尤其是在战火威胁之下,大量土地被闲置而又被重新划分的背景下,提亲一事,自然尽在不言之中。
这说回到此时李永芳出的这个主意上,对于作为礼物送人的女人,苏翎是无暇顾及,而赵毅成与钟维泽,综上所述,怕是除了抢或是拿银子买,也没有别的途径寻找,再说,就算是买,恐怕也不清楚该找谁去谈。自然,李永芳是最合适的人选。
混迹官场之人,对于这等事情那是必备的功课之一,这辽阳城虽然处于大明朝偏僻的一角,可也是一样的风气。于是,合适的女人,对于李永芳并不算一件难事。
此时那辽东监军胡嘉栋的随从吴浩晴,继续在前厅喝茶,苏翎与赵毅成退到后院商议对策,这两个女人,便被赵毅成借机提了出来。
不过,苏翎却是没有立时表态。应付辽东监军胡嘉栋这样的人物,这花的心思,可比与袁应泰在一起时要多得多,苏翎显然有些不耐烦。当然,这种体会是前所未有的,苏翎与赵毅成等人,都算是明白了大明朝武官们,都在打的什么算盘。若是将这些心思都用在军伍之中,又焉能一败如此?
“大哥,”赵毅成见苏翎久久没有出声,便唤道,“你在想什么?”
苏翎看了眼赵毅成,缓缓说道:“我在想那十万两银子的事情。他怎么敢要这么多。”
赵毅成侧头略想,说道:“这一次要十万两,确是多了些。要不我去前厅问问吴浩晴,再压一压?”
苏翎摇摇头,说道:“看他那明目张胆的架势,显是有备而来。未必能压得下。”
赵毅成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大哥,这十万两,怕不是胡嘉栋一人所要的。”
“怎么说?”苏翎问道。
“我记得上次徐熙带来的那些文书中,有一份说得是去年朝廷发下赏赐边镇的几十万两银子的清查结果,”赵毅成边想边说到,“大哥,你猜如何?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御史禀报,下边边镇的士卒,竟然是一两银子都没拿到。”
“一两都没拿到?”苏翎略略吃惊,这大明朝文武官吏的贪腐,即便知道,却也未料到会到了这个地步。
“至少在蓟镇是如此。”赵毅成说道,“大哥,你想,这次胡嘉栋要的十万两相比,还不算胆子最大吧。问题是那赏银从朝廷里拿出来,这一层层的盘剥下去,到最后一两不剩,得经过多少人的手?这可真是上下一体啊。”
苏翎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的意思,这胡嘉栋还有人是与其联手的?”
赵毅成整理了下思路,沉吟片刻说道:“大哥,我是这么猜测的。这次的饷银,是皇上拨的内帑,可没有适才所说的那么多人经手。这回除了胡嘉栋,也只有朝廷上的什么人能参与其中,按说,此人的官儿不会小。想必,那胡嘉栋也才敢这么狮子大张口。”
苏翎顺着赵毅成所说的思路想了想,微微点头,说道:“我是说那胡嘉栋才受了处分,怎么也得收敛一下吧,这才到辽阳一天,便开口要银子。你说的大致不差,朝廷里必然有人为其撑腰。”
赵毅成说道:“大哥,若按咱们以往所计划的,这胡嘉栋,还是应了的好,也算是与朝中那个不知名的官儿搭上线儿,这以后再拨付的军需、粮饷,也多几分把握。”
苏翎仔细思索着,暂时没有答话。
赵毅成又接着说道:“大哥,眼下镇江堡的事情都是新办,要等待足够咱们所要的军需、粮饷,少说也得两年。这次咱们又扩充了数万人马,这军需只能靠朝廷拨付。这次不应了胡嘉栋,就算这第一批都给了咱们,胡嘉栋只需一份奏书,便能搅了下一批的饷银、军需。”
苏翎所有所思,但还是没有开口。
赵毅成再次说道:“大哥,这若是再往好里想,干脆趁此机会利用胡嘉栋,与朝里的那人联系上,这样,京城里除了刘大人,咱们不又多了一个帮手?这对咱们以后可是助益颇多啊。”
听到这句话,苏翎笑了笑,说道:“若是都像那位徐光启徐大人那般的,倒是多多益善,这类要银子的官儿,多了,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银子去填无底洞。”
赵毅成嘿嘿一笑,说道:“大哥,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朝廷不给银子,我们也不会多拿一分银子出来。”
苏翎抬头望了望窗外亮晃晃地太阳,无奈地说道:“这光天化日之下,这帮子贪官,就是这么逼人就范的。”
赵毅成一笑,说道:“大哥,等你带着兄弟们收拾了这辽东,再来收拾这帮子人不迟,到时候,我保管让他们吃进去多少,便吐出来多少。”
苏翎长长出了口闷气,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问道:“那两名女子呢?”
“就在隔壁那条街街尾的一所院子里,李永芳正在哪儿交待呢。”赵毅成说道。
“交待?”苏翎不解,问道。
“这是李永芳想出的主意。”赵毅成伸手挠了挠头,似乎也对李永芳的办法有些想法。
“什么主意?”苏翎问道,赵毅成已经很久没有显出这般模样了,倒让苏翎回忆起当初那个十分简单直爽的赵毅成,当然,经过哨探这么个费脑子的差使熏陶,赵毅成已有了老成的态势。这与顾南等其余兄弟直面军伍,可是全然不同。
“李永芳想借着这个机会,弄一批女人哨探出来。”赵毅成说道,并看向苏翎。
果然,女人哨探,这个新鲜说法,也令苏翎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说说,那李永芳到底是怎么想的?”苏翎问道。
赵毅成说道:“李永芳说,这个主意他倒是早就想到过,不过一直没地方用,这回让他去寻两个女人,他便将这事拿出来办了。也就是送些女人给那些咱们需要的人,以便打探消息。”
苏翎皱了皱眉,说道:“这个李永芳,花花肠子还真不少,难怪辽东打成这个样子,他倒是一直过得不错。”
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他这主意,我倒是觉得用处蛮大的,至少就该与徐熙说说,在京城怕是女人的用处更大一些。”
苏翎想了想,问道:“这么说,李永芳寻了不止两个女人?都是些什么人?”
“有十人。”赵毅成说道,“大哥放心,我已经跟李永芳交待清楚,不会糟蹋好人家的女人,倘若不愿,不会强逼。”
苏翎说道:“这个法子,阴损了些。”
赵毅成嘿嘿一笑,说道:“大哥,反正我想不出这个主意。李永芳,似乎办法不少。这些女人,都由李永芳去办,我也不知他在交待什么。”
苏翎斜眼看了赵毅成一眼,笑着说道:“看来,也得给你找个女人了。不然,遇到李永芳使得这招,你还应付不了。”
赵毅成嘿嘿笑着,说道:“这招难说,没遇到过。”
苏翎看着赵毅成,却是慢慢收住笑意,说道:“毅成,我说的是正事。这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还说,这色字头上一把刀。有多少人便将事情坏在女人手里。咱们兄弟,除了胡显成,可都是火气正旺的汉子,以往是没有机会,如今态势咱们占优,这女人之事,怕是便要摆在面前了。也亏得李永芳如今在咱们这边,否则真使出这么个美人计来,弄不好将咱们兄弟之情,都要整出事情来。”
苏翎的这番话,顿时让赵毅成心生警惕,若当真细想,还真还有这种可能。
苏翎接着说道:“这打仗打道女人身上,可要费尽得多。这样,李永芳的这些女子哨探,不能全让李永芳一人管带,你必须参与其中,绝不允许有你不知道的哨探存在。”
“是。”赵毅成答道。
苏翎说道:“兄弟们的亲事,我看还是留心办了吧。这事你交待给胡显成,他在镇江堡方便些。只要兄弟们中意,便办了就是。不过,也别凑合,到底是咱们兄弟,这日后都是一家人。”
赵毅成笑着答道:“是。大哥,其实这事我来之前,陈小姐似乎已经在着手物色了。”
“哦?”苏翎动了动眉毛,想起陈芷云的那双眼睛,一时间有些出神。
“大哥,我看还是大哥先办了喜事吧。”赵毅成笑着说道。
“嗯。”苏翎想了想,说道:“先预备着吧。”
这还是苏翎第一次对喜事松口。
赵毅成当即应道:“好,我这就派人回去交待。”
苏翎笑着看着赵毅成,说道:“也不必急,怎么得也得等到这几营人马练到能够像个样子才有时间。你可别传错了话。”
“知道。大哥,你放心。”赵毅成说道。
“如今是七月,若是努尔哈赤还这样保持守势,等到冬日便差不多了。”苏翎说道。
“让胡显成去选个日子好了。”赵毅成说道。
苏翎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段日子,最好能将兄弟们的亲事也一并解决了。”
“大哥,你当真是想兄弟们一齐办喜事?”赵毅成问道。
“当然,若是能这么办,最好不过。”苏翎说道,“不过,那还的看是否都寻得到合适的人家。”
赵毅成点点头,这思路似乎转到这亲事之上去了。
不过,苏翎却随即又将其拉了回来。
“走,咱们去看看李永芳的女兵们。”
“那个吴浩晴怎么办?”赵毅成问道。
“让他等着,这银子也没这么好拿。”苏翎说道,“算了,找那个郑炳荣去陪他喝酒。让他等到下午再说。”
第八章 烟花柳巷
赵毅成去前厅与干瘦的吴浩晴一说,却是没半点麻烦,那吴浩晴满口答应,却当真也不推辞离开,看样子是非得今日将此事办妥了不可,这又让赵毅成产生一些怀疑,为何这般急呢?不过,赵毅成还是将吴浩晴安置到一所偏院内,派人去寻郑炳荣,备上一桌酒菜,陪着吴浩晴打发时间。当然,钟维泽自然会交待郑炳荣,若是能在劝酒的过程中,打听到什么消息,苏将军还会有赏赐。至于郑炳荣,也不必说被银子买通,反正对苏将军给予的待遇,颇为满意,这又有酒喝,也不妨顺带着做些事情。
隔壁那条街,刚好是在苏翎设置的禁区之外,算是辽阳城内仅存不多的百姓们可以自由往来的范围。赵毅成带着苏翎以及骑兵护卫们,来到李永芳所在的那所街尾的院子前,倒并未引人注目。这条街的末端,正临城墙,在当初的辽阳之战时,便被堵死,另一面,便是属于城防范围,等闲人等是不得靠近的。是故街道上颇为情景,周遭的屋舍也像是少有人居住,这样的环境,当然适合李永芳所做的隐秘之事。
苏翎的到来,出乎李永芳的预料,打开门见到苏翎,李永芳连忙前面领路,将苏翎与赵毅成让到厅中坐下。苏翎倒是不急,缓步入内,一边打量起这座院子来。
只见这院子不大,与寻常院落有所不同,却是布置的颇为雅致,到有些像是读书人居住的屋舍。进门处便是一座不高的假山,刚好遮住视线,让人一眼望不到全景。待绕过假山,才算是迎面看到前厅的位置,且不大的天井里,列着几颗小树,已有近人高,一旁还有两盆看着像是茉莉的盆栽,还有一盆建兰。在铺着齐整的碎石天井两边,还有两所偏院,却是被一道矮墙隔着,开着两道环形洞门。
想必这宅院的主人是仿着江南的某种布置,将就这改制而成。当然,这在苏翎的眼中,已经是起到了作用,让其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待进到前厅,布置却又完全变了样子,不像寻常所见的宽敞,而是又隔成三小间。这进门却是像进了一道长廊。苏翎回头望了赵毅成一眼,不知这院子原来的主人是谁,如何改成这般模样。那赵毅成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李永芳伸手将苏翎、赵毅成翎请进其中一间。
拉开一扇做工非常讲究的木制屏风,苏翎迎面所见,便是墙上悬着一幅小单条,不过,对上面的内容,苏翎却是一扫而过,让原主人的精心布置成了空费心思。接下来是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不知名的带叶枝条,几朵花正半放着。此时,苏翎才察觉到,这屋子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大概是自进院门开始,便能闻到了。不过,苏翎心思不在这上面,直到看到花,才恍然察觉。
再在一边的侧边小桌上,摆放着一盆细叶菖蒲,还有一盆该算是太湖石的盆景。另外一边,整齐地列着黑六张黑漆小椅,一扇窗正开在中间,隔窗望去,是一丛长势正浓的枝叶,说不出是什么品种,只有朝上的一角能看到蔚蓝的天色;临窗处,又有小瘿木桌一张,上列棋枰、磁炉之类的玩意儿。苏翎想起适才天井两旁一撇之间看到的,再加上眼前这些,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曲栏绮窗,清幽可人”的字句。
不过,苏翎与赵毅成的一身铠甲寒光,却将这宅院主人谋划出的气氛,逼的退了颜色,待得苏翎在其中一张黑漆小椅上坐下,腰间悬挂的腰刀与铠甲相击,那声响更是让一屋子的幽香变得颤颤巍巍,躲避不及。以苏翎的身材,再加上一身铠甲,坐这种椅子实在不合适,不过,既然来了,这屋子里也没别的椅子可坐,也只能将就了。苏翎伸手将碍事的腰刀摘下,随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碰得那盆盆景险些便要倾倒。
这进到院子里,苏翎与赵毅成是一身铠甲,天井里站着的唐平等护卫也是全身戎装,这下倒是衬得穿一身蓝绸长衫的李永芳有些格格不入,当然,这之前,怕不是这样。
李永芳看着苏翎、赵毅成坐下,又俯身退出去,不多时便有两名十一、二岁的丫鬟,端上两盏茶来,低头献上,然后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苏翎看着两个小丫头上茶,一句话未说,但却发觉,这两个小丫头显然也是大户人家待过的,举手投足都是小心翼翼丝毫没有发出声息。
李永芳待丫鬟退出去,这才说道:“将军,可是为那些女子而来的?”
苏翎一边瞧着从门口望出去的景致,一边问道:“正是。不过,你先说说这里是谁的宅院?我倒不知辽阳城里,也有这般布置的院子。你倒是会找,这里也被你找到了。”
李永芳说道:“回将军,此处的主人,原是辽阳城内的一个叫颜如雪的人,不过,属下已经将这里买下了。”
“颜如雪?有叫这名的?”苏翎好奇地问道。
李永芳说道:“这是此人的花名。”
“花名?”苏翎一怔,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此人在辽阳城开着一家青楼,还是最大的一所。”李永芳答道。
“是个女人?”苏翎问道。
“正是。将军。”李永芳说道。
苏翎望了望赵毅成,见其正嘿嘿暗笑,不禁瞪了他一眼。这事先不说,那赵毅成想是要给这位大哥一个第一次的机会。这等烟花柳巷的所在,苏翎及其弟兄们可是从未涉足过,当然,这属于赵毅成这种兄弟之间的小玩笑,也不碍大事,自是不怕苏翎责骂。
苏翎看着李永芳,问道:“你买下这里,便是为了你的那个主意?”
“正是。”李永芳答道,“将军,属下将这里连人带院子买下,一共只花了二百两银子。”
苏翎率部进驻辽阳城,虽然征用了不少屋舍、宅院,却是没有动那些有主人的院落,这一点,李永芳十分清楚。当然,若是换个人,或许直接征用是最合适的。
“二百两?”苏翎左右打量了一下,显然不信。
这苏翎与赵毅成虽然从未做过这种房产买卖,却也明白这么大所院落,岂止二百两银子能卖的?再说,还是什么连人带宅院一起买的。
苏翎想了想,问道:“这宅子里有多少人?”
“总计有二十五个女人,另外,那颜如雪,属下答应让其在此暂住一段日子,等其有了去处,再离去。”
“颜如雪在这里?”苏翎问道。
“是的。”李永芳答道。
苏翎心里盘算了下,这二百两不仅能买下院子,还有二十五个女人,这价钱跟抢没什么区别,光是这屋子里的陈设,也该值不少银子。
“李永芳,”苏翎说道,“我在镇江堡那边,也给你置办了一套宅院,你这二百两......”
苏翎的话并未说完,但意思却是已经清楚。
那李永芳连忙分辨到:“将军,属下买下这院子,可不是自用,专为训连暗探之用,这等事情,必要遮人耳目方可,请将军明辨。”
苏翎看着李永芳诚恐诚惶的模样,便笑着说道:“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二百两,太便宜了。”
“将军,”李永芳说道,“那颜如雪就在后院,可以证实。”
“这倒不必,你且说说她为何二百两便卖给你了?这么点银子,想必必有别的缘故。”苏翎笑着摆摆手,说道。
“将军,”李永芳似乎松了口气,看来苏翎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而倒不是真要问二百两银子的事情。
“那颜如雪的青楼生意,本在辽阳城内做的红火,不过,这战事一来,哪儿还有人有这心思?上回努尔哈赤攻陷辽阳,那颜如雪带着手下的女子躲在地窖里三天三夜,也亏得此地偏僻,尚未被人顾及,算是捡了性命。后来将军收复辽阳,这颜如雪本想重开旧业,可想而知,无人光顾。这二十多个女子,可都是无处可去之人,再加上兵荒马乱,就算有,也难说是否能找得到。”
李永芳说着,抬头望了望苏翎,见其没什么反应,便又接着说道:“这几个月,那颜如雪便带着二十多个女人就在这里坐吃山空,很快宅里往日窖藏的粮食便没多少了。眼下辽阳城里,除了粮食,光有银子也没什么用处。若不是袁大人还发放一些粮食,怕是早就有饿死的人了。”
“她们怎么不去镇江堡?”苏翎随口问了句。
李永芳又看了看苏翎,这才说道:“将军,她们操的是贱业,将军往日发布的榜文,可都是要的工匠等有手艺的人。那颜如雪跟属下说过,最初也想跟着到一起迁居到镇江堡,但去了又如何?且不说这四百多里地,她们连匹骡马都寻不到,那时人人都是自顾不及,哪儿还能管得了她们这些青楼女子?再说,就算去了镇江堡,这些女人只会本业,别的可什么都做不了。是故只得留在辽阳城内。”
苏翎听了,看了看赵毅成,没有表态。这话倒是说的实在,确实没人过问这些青楼女子。再说,这些女人,平日里便没走过远路,要她们徒步走四百里地,又背不了多少吃食,只能是饿死在路上。真得到了镇江堡,她们能干什么?那青楼女子,虽说是贱业,可也比农家女孩子过得好,那些粗使活计,想来这些女子也做不了。反倒是那些农家女人,至少能走路,能洗衣做饭换取吃食。
“那么......”苏翎说道,“你这二百两银子,又能帮的了什么?”
“将军,”李永芳此时已然不慌了,缓缓说道,“除了那二百两银子买下这座宅子,属下还答应那颜如雪,一是给那二十多个女子寻个去处,不论是卖是送,只要能吃饱肚子的地方便可。二来,属下还答应让颜如雪暂住在这里,也保证吃食,另外,若有机会,便将颜如雪送往京城。”
这显然是被粮食憋得没有办法的办法。苏翎明白,如今辽阳城内,辽东经略袁应泰公布的榜文说得十分清楚,缺粮的人家可以凭着力气换取粮食,实在是孤老病弱之人,也分别登记入册,每日领取一些救命口粮。显然这些青楼女子都不属此例。粮食买卖,在辽阳城内已经断绝,有银子也买不到。
果然,听李永芳接着说道:“那颜如雪不光是对属下这般说的,最初颜如雪也将这些对辽阳城内还住着的大户人家都说过,但根本无人问津,谁也不会此时再多养一个吃饭的人,有些甚至还是当初颜如雪的老主顾,也根本不理。将军,不仅如此,此时那些大户人家,也纷纷将家中的仆从女婢贱卖,一石粮食,便能换一个妙龄女婢。”
“哦?”苏翎一惊,看了看赵毅成,这些消息,哨探们大概是忽略了,“有这样的事?”
果然,赵毅成也是毫不知情,他看看李永芳,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得问问钟维泽,我也是此时才知。”
苏翎想了想,问道:“那些大户,对辽阳如此没有信心?连这般房产也不心动?”
李永芳一怔,大约是没想到苏翎联想到这个方面,想了想,才点点头,说道:“应该是这样。那颜如雪所说,这城内的大户们,她几乎都问遍了,都是一样没人要。”
“一个都没有?”苏翎有些疑惑。这说明,辽阳城内住着的人,都对苏翎所部怕是没抱多大希望,搞不好,其中还真有希望努尔哈赤打过来的人,免得在这里悬吊吊的,日夜不安心。这一来苏翎的风头还没盖过努尔哈赤,二来,城内出奸细的可能性,也就越发大了。
赵毅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大哥,这城内的巡查,可要再紧一些,最好全部重新登记名册,固定住处,一个都不得含糊。”
苏翎点点头,这一点本早该进行的,但辽阳城内进来出入的民夫成千上万,可是难以做到。但今日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事。
想到这里,苏翎便说道:“李永芳,你打算如何用这些女人?”
李永芳整了整身子,说道:“将军,属下这几日正教授这些女子一些哨探的法子,还有联络的方式等等,以后总会有用的上的。”
说到这里,李永芳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将军,这对付胡嘉栋,只是送礼而已,事情不难办,属下这里随意选两个女子便可。不过,将军,这辽东平定之后,这些女子的,对将军可是必有大用。”
苏翎与赵毅成立即便明白了李永芳的含义,这以后的事情,李永芳想必已经看出苏翎不会仅仅满足于眼下辽东的势力。
“此时不说这事。”苏翎淡淡地说道,看来,李永芳还是可以多用的。
“是。”李永芳答道。
“那些女人......”苏翎迟疑地问道,“她们愿意么?”
“不愿也不行......”李永芳刚说处这一句,旋即意识到不妥,连忙住口。
苏翎皱了皱眉头,对李永芳这般处置不太满意。这些女子的用法,与那些哨探不同,这般武力压制,可不是最好的。
苏翎想了想,问道:“李永芳,那颜如雪,去京城是投亲?”
李永芳答道:“据她所说,是以往同在青楼的一个姐妹在京城里给一家大户人家做妾,颜如雪自幼便被卖入青楼,本人连自己来自何处都不知晓的,这去京城,也是唯一之选。”
从小在青楼长大,再到自己开一家青楼,这番阅历,也算是不多见了。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一个凄凉怕是不够的,但至少其还活着,比起那些死于战火的人,可是强得多了。
“既然如此,你叫她来见一见。”苏翎说道。
“是。”李永芳随即起身向后院走去。
不多时,一名白衣女子袅袅娜娜地出现在苏翎的视线之中。人未至,香气便迎面而来。
白衣女子缓步进到屋内,跪下行礼,说道:“贱妾颜如雪,拜见将军大人。”
“起来说话。”苏翎说道。
“谢将军。”颜如雪说完,便起身站在一旁,低着头,等候吩咐。
苏翎坐的小椅,倒刚好将低头的颜如雪的面容看得清楚,见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肌肤倒真如白雪一般,一头乌云般的头发,衬得更加明显。想必便是花名的由来,不过,看不到眼睛。
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白衣飘飘,自有几分动人之处。这人能走到今日,容貌必然得非同一般才可。不过,经李永芳的一番讲述,显然颜如雪是饱尝了饥饿的滋味,那身子稍稍有些颤抖,若不是如此,这颤抖说不定会被误解为某种风情。
“抬起头来。”苏翎缓缓说道。
第九章 娇颜如雪
颜如雪听到苏翎的话音,微微颤抖了下身子,缓慢地抬起头来,不过,一双眼却仍是垂着,看向苏翎的那双牛皮战靴。
苏翎与赵毅成看到的,是一张雪白而又显出几分消瘦的脸庞,两道乌黑纤细的眉毛斜斜飞入两鬓,小巧的鼻子,唇上是浓郁的红脂,隐约能看到细腻的纹路,一双眼微微颤动着,让长长的睫毛犹如微风拂柳般的撩拨着众人的视线。
似乎是感觉到屋内这几道目光,颜如雪微微侧了下身子,使得一身雪白的衣裙抖起几道涟漪。气氛有些沉闷,苏翎、赵毅成以及李永芳都未说话。
那李永芳自是行家里手,初次见到颜如雪时,也是为之心中一动,不过,他并不清楚苏翎与赵毅成到底是什么想法,至少眼下二人的脸上,也仅仅出现凝视的神情而已。那李永芳若是搁在往日,遇到这等风月女子,保不定要风花雪月一番,只是自归属了苏翎之后,这份心思可就淡了不少,再说,在李永芳心里,这辽阳城的一切,可都是属于苏翎的,不论何事,绝不敢做个第一。
沉默的延长,或许也仅仅是在一瞬间而已,但苏翎还是猛然间醒悟过来,转过头,看了看赵毅成,这才使得赵毅成也挪开视线。
苏翎被这未预料的一瞥所扰,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自打进院子起,这里的一切可都跟习惯了的军营完全不同,那若有若无却分明挥之不去的香味儿,更是让人神情不稳。当然,从未涉足过风月的苏翎与赵毅成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却正是青楼里有意营造所至。这青楼也算是一行,自然有专攻之术。
“你叫颜如雪......”苏翎缓缓说道。“本名呢?”
颜如雪再次低下头去,将颜容隐去,轻声说到:“将军,贱妾自幼离家,并不知本名。入了青楼,便唤作颜如雪。”
苏翎微微点头,又再次打量了下屋子里的陈设,问道:“这所宅子,便是你收拾的?倒有几分江南的味道。”
那颜如雪似乎被苏翎这句摸不清方向的话弄得一怔,悄悄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苏翎,这才答道:“此处本是贱妾所居,因偶有客人喜江南风月,故此布置一番,不过,来此的客人并不多。”
苏翎一怔,倒是没想到颜如雪这般说辞,原来此地也是接待那些恩客的所在,苏翎不禁扫了眼李永芳,却也没说什么。
“这宅子二百两便卖了,你倒也舍得。”苏翎说道。
颜如雪动了动身子,雪白的长裙又是微微一颤,说道:“如今战火未绝,活命要紧,这些也顾不得了。”
苏翎想了想,问道:“这个价钱......你当真是问过辽阳城内的大户,都不愿接手么?”
“是的。”颜如雪说道,大概是触动了心事,声音有些变化,“青楼女子,原不过是玩物,千金买笑,是太平之时才会有的。此时当真值不得一石米粮。多亏李将军眷顾,不然贱妾等一干女子,也活不得几日。”
这话与李永芳适才所说算是对上了。
苏翎又问:“你想去京城?”
颜如雪又是一呆,缓了缓,才说道:“是的。”
苏翎思虑片刻,才说道:“去京城不难,明日便可动身。不过,你当真在京城能有落脚之处?”
颜如雪没有立即回答,显然对苏翎所说没有把握,隔了片刻,才微微摇头说道:“京城的那个姐妹,已有数年没有音信......”
话未说尽,可到京城的下场,却是不必多想了。这与苏翎的判断是一致的。
苏翎又问道:“那些女子,也都是你青楼中的人?”
“是的。”颜如雪答道,“总计二十五名,身契已交给李将军了。”
苏翎看着颜如雪,说道:“既然去京城并不稳当,你为何不也留下?”
颜如雪说道:“将军,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命。”说完,凄然一笑,接着说道:“贱妾自打入了青楼,这命便就定了。”
苏翎有些不解,问道:“你既然给那些女人寻到一条活路,你为何不一起留下?未必养的起那二十五名女子,还缺了你的吃食不成?”
颜如雪缓缓扬起头,将目光投向苏翎,说道:“将军,贱妾十四岁便破了身子,到二十二岁才为自己赎了身子,打那时起,贱妾便立了誓,只要活着一日,便绝不再拿自己身子去换银子。”
这话自然是出人意料,苏翎微微皱眉,看向李永芳。李永芳缓缓点头,想必当初谈价钱时,李永芳怕也是存了心思的,显然正如颜如雪所说,没有结果。这风月场中,还真难得遇到几个这样的女子。
不过,苏翎倒没想得太多,接着说到:“你这么说,也算是有骨气的了。不过,你手下那些女子,不也是拿身子换银子的么?”
这言下之意,李永芳尚未明白,可赵毅成却是清楚,而那颜如雪,显然也听出了苏翎问的是什么。
颜如雪嫣然一笑,不愧是人如其名,这笑容仿佛也让屋内明亮了不少。
“将军的意思,如雪明白。”颜如雪大概是从这几句交谈之中,琢磨到了苏翎的某些倾向,这说话的神色,开始变了。
只听颜如雪接着说道:“将军,如雪当年也算是小有薄名,也有几个世家大户子弟关照,至于如何赎身,又如何买下这青楼的生意,其间的落花流水之意、有情无情之名,恕如雪就不细说,免得污了将军之耳。”
苏翎见是这么说,不禁看向颜如雪,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那颜如雪却不避开苏翎的目光,依旧是带着笑意说道:“将军想必是怪如雪靠着这些姐妹的身子赚银子吧?眼下那些姐妹都在后院,将军不妨唤来问一问,看她们是如何说的。”
苏翎摇了摇头,说道:“有话直说便是。”
颜如雪便接着说道:“如雪也是女儿身,也是在这火坑里活过来的。那些姐妹倘若不是自愿,如雪也不会强留。不过,将军想必不知,这入了青楼的女子,要想出来,可哪儿去寻容身之地?就连那些将其卖入青楼的家人,也不会再认那些姐妹做亲人。”
苏翎、赵毅成都顺着这个思路想去,均微微点头。这样的女子,还真是无处可去,除了留在青楼之外,怕是连个换顿饭吃的活儿都寻不到。要知道,此时的大明朝,青楼女子最好的命运,便是被哪个富家子弟赎身去做个小妾,除此之外,就连寻常一个卖油郎,也未必愿意娶一个风月场中的女人。
这么说,这个颜如雪还当真非同寻常风月中人。
只听那颜如雪接着说道:“不瞒将军,如雪所辖的女子,远不止这二十多个姐妹。自打辽阳战事一起,那些凡是能寻到去处的,或是有大户人家愿意收留的,如雪都已将其送走,做妾也好,做婢女也罢,总是有饭吃便好。就连赎身银子,如雪都是交给那些姐妹自己防身。这余下的姐妹,都是些弱女子,连个肩扛手抬的事儿都做不了,所会不过是些弹琴、唱曲儿的,都是无处可去之人。若不是将军开恩,如雪与这些姐妹,只有活活饿死。”
这不提李将军,想必这颜如雪已经判断出,这位年轻的将军,才是真正的首领。瞧李永芳那诚惶诚恐的模样,这中间的上下、高低、贵贱,可是一目了然。在风月场中谋生,这点心思当属必备功课,否则这颜如雪如何能为自己谋得一个好结果?
那颜如雪尽管有个誓言立下,可不表示其谋生的心思与银子无关。而眼下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将军,可是让其明白,这又一个转机摆在面前。善于抓住机会,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颜如雪此时的神情、语调,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有些东西,是会沁入骨髓而成为一种本能的。
随着颜如雪说话说得越多,苏翎与赵毅成对其刚刚出现时那种感觉也渐渐地淡了。此时颜如雪的这番话,尽管与想象中的风月女子不太一样,但随着话语的增多,除去其中苏翎赞同的那份“骨气”之外,也让二人对颜如雪的话,产生几丝将信将疑。毕竟此时的颜如雪,可不像最初时的憔悴模样,这变化未免太了了吧。当然,以苏翎、赵毅成二人的阅历,还不熟悉什么叫“逢场作戏”的。
苏翎瞧着颜如雪,问道:“那么,李永芳所说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吧?”
颜如雪答道:“如雪知道。”
当然,颜如雪怕是还未联想到,那李永芳既然让其知道了这些女人的用法,又如何会让其就这么离开辽阳?以李永芳长期经营哨探的手段,这结果不是收了颜如雪,便是要让其永远不能泄露秘密。这怕是多少与颜如雪的容貌有关,再者,李永芳上面还有个苏翎压着,否则定然不会是今日这般温和手段。
“那么,”苏翎想了想,问道,“她们可都愿意?”
颜如雪神色又瞬间黯然起来,说道:“将军,眼下这般情景,只要有口饭吃,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苏翎与赵毅成相互对视一眼,对面前这位青楼主人的面色变化,可是印象深刻,今日这一回,给二人着着实实上了一课。对于女人,二人的经验接近于零,苏翎曾说过的那些话,在此时可当真应验了。这若不是事先有所防备,真遇到眼前这样的女人,恐怕那些兄弟不一定能应付得了。
苏翎瞧了一眼李永芳,见其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目不斜视地望着地上,想起来此的目的,便又说道:
“有口饭吃不难,只要肯吃苦,我倒是有地方安置她们。她们总会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吧,做饭洗衣难道也不会么?只是这定然不会有多少银子可赚。”
颜如雪没有说话,却侧身望了李永芳一眼,但李永芳却没看到。
苏翎微微一怔,不明白颜如雪是什么意思,接着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误了我的事,我会按军法处置。到时候不管是不是女人,休想活命。”
听到这里,颜如雪才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才知道面前这几位,不仅仅是男人,还是一身铠甲的军人。顿时面色更加惨白,适才冒出来的“游刃有余”立时消失不见,却又显出几丝楚楚可怜的姿态。
“所以,”苏翎缓了缓语气,接着说道:“我今日来,便是要问个清楚。要么不做,要做,便得做好。你可听明白了?”
颜如雪低声说道:“明白。”
苏翎吸了口气,再次问道:“那么,你说说她们还有几人合适?”
颜如雪听了,没有立时回答,而是低头细想,但猛然间,身子却哆嗦起来,扬起脸,看向苏翎,又侧头看了看李永芳,就在这一瞬间,那张雪白的脸上,竟然满是惊恐。
此时的颜如雪,由着苏翎的这句话,反应过来。这些话不去问那些姐妹,而是问她,那么这件将军所说“非同小可”的秘事,岂不是已经将颜如雪牵连在内?这下,又如何可能置身事外?而那李永芳,说不定早已将自己套在其中了。
果然,苏翎缓缓说道:“你不必担心,既然你去京城并未有安稳的地方,便不妨留下来。你不是说,只要能活命,什么都愿意做么?我也不要你破了誓,此事既然你也知道了,便帮着办这件事好了。毕竟你们都熟识,且又都是女人,以后相见,也方便些。你可愿意?”
苏翎的语气,还是使颜如雪渐渐平静下来,脑子里转了几转,缓缓点头。
“谢将军收留。”颜如雪低声说道。
苏翎与赵毅成此时看待颜如雪,已然换了心态。
“你尽管放心,你们这些人,既然为我做事,我自然会好生相待。”苏翎缓缓说道,“在镇江堡、千山堡,那儿也有许多女人,都是凭着本事过活,尽管辛苦,可绝不会饿肚子。你们这些青楼女子,虽然今日还是第一次遇到,但我一样不会另眼相看。不过,此事非比寻常,你们若是不愿,哪怕一个不剩,我也不会勉强。”
颜如雪低声说道:“如雪明白。”
苏翎想了想,又对颜如雪说道:“这用女人做事,我们这还是头一回,所以很多事,还有待慢慢琢磨。你既然有这样一番经历,想必心中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这不管是什么人,都各有长处,只要你能拿出你的本事来,便自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说到这里,苏翎转头看了眼赵毅成,又接着说道:“你们这些青楼女子,我以往倒是真未留意过,想必除了辽阳,其余各处也有不少。这日后如何处置,倒也是个问题。你若是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只要合适,也算是对这些青楼女子的一份功劳。”
颜如雪是越听越觉得惊奇,这位年轻将军的话,听着可不像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治理民政的文官,尽然连青楼女子,也算是其管辖之内。
“这话都说远了,”苏翎接着说道,“先说眼下吧,你觉得你那些姐妹中,有没有合适做这些秘事的?”
在李永芳看来,苏翎这未免太客气了。对这些女人,不必这么啰嗦,不从便是没有活路,也就够了。
只听得颜如雪说道:“将军,最初李将军说时,如雪是嘱咐过那些姐妹,先谋一条活路再做打算。如今将军既然如此安置,且让如雪再与那些姐妹们商议一下,可好?”
苏翎沉吟片刻,说道:“此事既非寻常,也无前例可参照,暂且......”
停顿了一下,苏翎接着说道:“想来能用上她们的地方,必是重要所在,这样吧,凡是做完一件事,我便给她五百两赏银,另外,在镇江堡给其一百亩地,宅院一处。这样,不论以后如何,也够其过一辈子了。只要换个名字,谁也不会知道她们是谁。并且,我保证其不会受到任何人欺辱,凡是我的属下,都是如此。你看如何?”
颜如雪眼睛一亮,立即问道:“将军,如雪是否也是如此?”这寻找依靠,颜如雪怕是不止一回了。
苏翎一笑,说道:“当然。”
“请将军稍侯,如雪这就去。”颜如雪说着,便向外退去。
不多时,颜如雪便再次返回。
“将军,”颜如雪欲说又止,有些迟疑。
“怎么?”苏翎问道,“都不愿意?”
“不是,”颜如雪说道,“将军,这二十五个姐妹,有十五个都愿意。”
“哦?”苏翎有些意外,这纯属自愿的差事,也还有这么多人?“可不要勉强答应的。”
“将军,”颜如雪略微苦笑了下,说道,“都没有勉强。还是将军那后一句不受欺辱的话管用。不瞒将军,我这些姐妹,都是在青楼风月中久了的,这还真吃不得苦。至于体己银子,也大多有一些。若是有将军眷顾,置办些田产,也是最好的路了。”
青楼虽说做的是皮肉生意,可衣食要比寻常农家要好得多,时日久了,再苦的出身,也未必能不养出些坏毛病。就如同这颜如雪的变脸,那是一种习惯了。真要是出了青楼,这担心的,也不过是怕单身一人受欺负罢了。
“嗯,那剩下的呢?”苏翎问道。
颜如雪答道:“将军,剩下的十个,都是十四、五岁的妹妹,本是......”
说道这里,颜如雪有些尴尬似的,接着说道:“这些小姑娘,都是练歌练曲子的好几年了,还是处子之身,本想着......寻个好主顾的。”说完,颜如雪偷眼瞧瞧苏翎,连忙低下头去。
苏翎与赵毅成又是对视,看来这颜如雪的话,也有不尽不实之处。这明显是拿小姑娘们卖个大价钱,不过,眼下还不方便说这个。
“她们都没家人么?”苏翎问道。
“就是有此时也不会认了。”颜如雪说得明白。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大哥,干脆交给陈小姐去办算了。”
苏翎一怔,想了想,说道:“也好。就这么办。”
“李永芳,”苏翎转身对着李永芳叫道。
“属下在。”李永芳楞做了半响,忙起身答道。
“这件事......”苏翎沉吟未说完,转头又紧紧盯着颜如雪,问道:
“今日我说的,你可都完全明白了?”
颜如雪一怔,眨了眨长长的睫毛,说道:“明白了,将军。”
“你要记住,我是行的军法,可不会有半点留情。”苏翎声音十分严厉。
颜如雪又是一阵慌乱,但却清楚地答道:“是,将军。”
苏翎这才又面对这李永芳,说道:“李永芳,这事我另外找人专管。你还是专责努尔哈赤的动向,务比要将那边的一举一动,都给我打探清楚。”
“是,属下尊令。”李永芳答道。声音里可半点听不出这忙里半天却让苏翎收了去的不满。
苏翎想了想,又问道:“眼下也用不到这么多人,你跟她们也都见过了,可有中意的?不妨问问,若是愿意跟你,你便带回去吧。”
那李永芳急忙分辨到:“将军,属下只是一心办事,可没半点杂念。”
苏翎一笑,说道:“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实话。如今你身边也没个女人,倘若真有中意,便收了吧。对她们也是件好事。”
那李永芳在面对这些女人时,可是真的没敢动什么歪心思,但其中倒也有感兴趣的。李永芳正打算再说什么,却听颜如雪说道:“李将军,我瞧着那胭脂就不错。李将军便成全了胭脂姑娘吧。”
那叫胭脂的,当然便是李永芳多加注目的人。那颜如雪是什么眼神,自然瞧在眼里。李永芳一听,便犹豫着没开口。苏翎一见,便笑着说:“那就这样吧,你就带胭脂回去吧。”
“谢将军。”李永芳说道。
苏翎转身对颜如雪说道:“这些人还是住在此处,由你带着,我会再派人传授必要的东西。这事是从长计议的,其它的,我会另外派人交待的。”
“谢将军。”颜如雪嫣然一笑,但看到苏翎的目光,却又立即低下头去。
“大哥,”赵毅成说道,“那吴浩晴......”
苏翎想了想,看了看颜如雪,似乎有些犹豫,说道:“先回去再说。”
第十章 身份之疑
苏翎起身拿起腰刀,挂在腰间,便要与赵毅成等离去。
“将军,”颜如雪忽然叫道。
“还有何事?”苏翎站下问道。
“这都过了午时,请将军就在此用饭吧。”颜如雪说道。
“哦?”苏翎笑着说道,“你们还有粮食?”
颜如雪嫣然一笑,手腕挥动处扬起一股清香,说道:“有了将军,我们这般姐妹,自然是饿不着了。”
这将军,自然是指的李永芳,既然是缺粮所迫,那李永芳一接手,定会解决粮食问题。不过,颜如雪这般说话,怎么看都像是招呼苏翎的作态。
苏翎“倏”地收住笑脸,厉声说道:“一应饮食,我自会派人送至。所有人都不得出门半步,听候差遣。”
颜如雪立即说道:“是。”那脸上的笑容,却是慢了半拍,挂在眼角。
苏翎转身便走,临到门前,对护卫队长唐平说道:“留十个人守在这里,问她们缺什么,先给他们补上。”
“是。”唐平答道。
苏翎随即与赵毅成出门,在护卫们簇拥下缓缓离去。
路上,苏翎若有所思,也不催马急行,只是放松了缰绳,信马由缰。赵毅成勒马赶上几步,与苏翎并行,瞧着苏翎的神情,便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苏翎一听,便扭过头看着赵毅成问道:“你说,咱们军中不少官兵都还是单身一人,这些女子,你说若是嫁给咱们的兵,如何?”
赵毅成“哈哈”一笑,说道:“大哥,咱们的兵,如今可跟当初的卫所旗军不同了。你当还是没人要的穷汉么?”
“怎么?”苏翎一怔,问道。
“咱们的兵,这娶的是妻,可不是妾。这等烟花女子,谁又肯娶?”赵毅成说道。
“哦?”苏翎缓缓说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赵毅成毫不掩饰,说道:“大哥,你难道想给这些女子做媒?”
苏翎摇摇头,说道:“看来这些女子的确没有去处。这进了青楼,可就是出不来了。”
赵毅成笑道:“大哥,对这些女子,可没必要太好了吧。你那赏赐,我都觉得有点过了。”
苏翎沉吟一下,说道:“倒不算多。这些人若真的训练好了,作用可跟你的那些哨探不同。再说,这些女子也不会太多,有这十几个,也就差不多了。等到用时,便知道了。”
赵毅成说道:“女人若是当哨探用,派给徐熙到京城去用,怕是才算是用到地方。在这辽东,大哥,还是咱们的刀子管用。”
苏翎点点头,在辽东,倒真是用处不大。若不是战火连天以至辽东都司的官员都跑个精光,说不定还有用处。
“大哥,怎么不给那胡嘉栋两个人么?”赵毅成问道。
“这个,”苏翎迟疑着,说道,“我总觉得不甘心,不想这么便宜他了。弄个吴浩晴来,咱们便又是银子又是女人的。这可不是说怕了他了?”
“也是。”赵毅成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大哥,这事我们几个一直是想着其背后的什么人。不过,这会儿站在外面想,倒是这胡嘉栋这般急着要银子,有点可疑。”
苏翎点点头,说道:“对,凡事多换个地方想想,会有好处。咱们回去再说。”
说着,两人便打马急行,护卫们随后紧跟,很快便返回到总兵府。
进到府中,留守的护卫们立即端上饭食,苏翎与赵毅成便匆忙吃着,填饱肚子。
此时钟维泽进来,见苏翎正在吃饭,便稍稍犹豫了下,但还是上前说道:
“禀报将军。金正翔与彭维晓两位将军派人回来,说是已在虎皮驿一带扎营,沈阳一带的建奴依旧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有零星游骑出没。大约是百人一队,范围不出沈阳二十里。”
苏翎想了想,问道:“抚顺一带呢?你的哨探如何说的?”
“没有大队人马集结的迹象。”钟维泽说道。
苏翎点点头,没有再问。
“将军,金正翔、彭维晓两位将军说,想再向沈阳一带行进,并相机寻建奴游骑打一仗试试。”钟维泽说道。
“哦?”苏翎说道,“他们这么急?有没有说如何应对沈阳城内的八旗兵马?都招惹出来怎么办?”
钟维泽说道:“两位将军派来的人说,准备用游骑对游骑,在早、晚间寻敌一战,权当练兵。不会与大队敌军接触。”
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这两个还当是在千山堡练呢。”
“有逃兵么?”苏翎又问。
“有,两营又逃了一百多名。不过,按将军的意思,都未去追捕。”钟维泽答道。
“好,”苏翎说道,“等各营都拉上去走一遍,这软骨头便走得差不多了。这些人留着也是累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走早好。”
“请问将军,如何给金、彭两位将军回话?”钟维泽问道。
苏翎想了想,说道:“就说,他们两营练的不仅是兵,也是练将。”
钟维泽等了片刻,见没了下文,这才抬头看了看苏翎,说道:“是。属下这就派人传令。”
钟维泽匆匆而去,苏翎与赵毅成也风卷残云般解决了肚子问题。此时,却又见钟维泽返回。
“禀报将军,”钟维泽说道,“那郑炳荣陪着吴浩晴喝酒,此时也已完毕,求见将军。”
“让他来吧,”苏翎说着,看了看天,说道:“这喝了多久了。”
“两个多时辰。”钟维泽答道,“郑炳荣倒是没醉,那吴浩晴有些迷糊,属下已寻了间屋子让其歇息去了。”
“嗯,”苏翎说道,“也好。免得看见有气。”
说着,一脸红光的郑炳荣进到屋内。
“将军。”郑炳荣行礼说道。这脸上有酒,脚下却还稳当。
“喝得如何?”苏翎笑着问道。
“谢将军赏酒。”郑炳荣显然过足了酒瘾,也不知是有了自制力,还是酒量实在太大,这说话不像醉的样子。
“说吧,”苏翎说道,“这酒桌上,都说了些什么?来,坐下说。”
“谢将军。”苏翎的客气,让郑炳荣受宠若惊,不过,也不客气地坐下,看来,也是酒意上涌。
“将军,”郑炳荣坐稳身子,说道,“那吴老鼠......”
“什么老鼠?”赵毅成插言问了句。
“哦,将军,就是那吴浩晴,属下见其长得獐头鼠目的,且其总吹牛,说其在京城子侄遍布各个衙门,是老叔辈的,就叫他吴老鼠,他大概是听得老叔,嘿嘿......”郑炳荣憨厚地笑着。
这好酒之人,大多话多,这些想必是酒喝多后的胡言乱语。
“那吴浩晴也好酒?”苏翎笑着问道。
“是啊。”郑炳荣说道,“属下一坐下,便连干了三碗,他便也来劲儿了,非要......”
郑炳荣话未说完,赵毅成便打断问道:“你说什么?他在京城什么?”
郑炳荣一愣,说道:“他说他在京城子侄辈非常多,京城的人都叫他老叔。”
赵毅成看着苏翎,说道:“他不是胡嘉栋的随从么?怎么会在京城?大哥,我记得胡嘉栋可是一直在辽东任职吧,也没听说在京城当过官儿?未必在京城他还留有随从?”
苏翎微微皱着眉头,也是不解。
那郑炳荣左右瞧瞧,虽然不知道赵毅成与苏翎说的什么事儿,可事关吴浩晴,却是知道的。
“将军,”郑炳荣试探着说道,“那吴浩晴好像不是胡嘉栋的随从。”
“哦,”苏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郑炳荣打了个嗝儿,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道:“将军,喝酒的时候,嗯,就是第二坛喝到一半了,那吴浩晴话就多了。属下虽大半都听不明白,可其总是说老爷在京城什么什么的。还说临到天津前,老爷还赏了他京城里一座小宅院。属下虽然不认识那胡大人,还有这个吴浩晴,但那胡大人可是从山东赶到天津的,属下从京城来,可没遇到什么胡大人。”
苏翎与赵毅成相互对视一眼,一时间均搞不清楚这位吴浩晴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其是冒充的?但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到辽东总兵府上撒谎?不过,代表胡嘉栋谈的又是五十万两饷银的事,却断不会是假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毅成又问道:“你还听到什么?”
郑炳荣眨巴着眼睛说道:“那吴浩晴一直吹嘘其押送饷银的事情,说是其如何如何办事得力。他说为了怕沉船误事,那饷银是一万两装一艘船,都插着红旗。不过......”
说着这里,郑炳荣挠挠头,说道:“属下在海上没事做,就数船打发时间,那插红旗的,属下可清楚只有四十五艘船。”
苏翎立即问道:“你能确定?”
“能。”郑炳荣点头说道:“属下也不知红旗是装银子的,纯属打发时间,在上岸的时候,胡大人让我们的船靠后,让他的船先上岸,属下还再数过一次,确实只有四十五艘。那吴浩晴此时不说,属下也不知道那银子不够五十万两.......”
似乎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郑炳荣立时收嘴不说。这喝酒误事,怕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中。
第十一章 遮掩形迹
郑炳荣的一席话,让苏翎与赵毅成都不觉地皱起眉头,这使得两位年轻的将军,看上去都是一副老成的模样。郑炳荣一会儿瞧瞧苏翎,一会儿又看看赵毅成,却是不再主动开口。
那吴浩晴大概在京城里也算不得多大的人物儿,从最开始对待苏翎等人的做派上看,也就是仗着主官的品级勒索钱财的书吏一类的油子,瞧其嘴上说的顺溜且毫无生涩状的言辞,这类事情怕也不是做了一次两次了。这酒一下肚,便胡吹海侃的人,能有多大的城府?再则,那郑炳荣也是京城里出来的,或许这多少让吴浩晴丢了戒心,既然不是苏翎所部的人,嘴上的门缝儿便大了些。当然,好酒之人,三杯两盏的,也就成了同类,这郑炳荣倒是起了意外的作用。
苏翎迟疑一会儿,看向郑炳荣,问道:“你且说说,那海船云集,千帆林立,你又如何数得清楚?”
那郑炳荣眨巴着眼睛说道:“回将军,正是因海上船只太多,往来不好调度,那胡大人命船只全部悬挂各色旌旗,以便识别。属下管带的这些工匠,还有那些工匠们吃饭的家什,便装了十条船,也是分开装的,另装的都是粮食。胡大人分给属下的这些船,悬挂的都是黄旗。那些全部装粮食的,都是白旗。属下的船最初是走在前面的,临上岸,胡大人却非要属下这些船最后下船,属下又不敢喝酒,只好数数打发时辰。”
赵毅成随后又加了一句,问道:“那吴浩晴果真是说一万两一船?”
郑炳荣点点头,答道:“不会错的。将军,属下没醉,断不敢拿这事胡说。”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然后对郑炳荣说道:“这回你这酒喝得不错,一会儿再赏你两坛,先下去吧。”
“谢将军。”郑炳荣随即退了出去。
赵毅成待郑炳荣走远,才对苏翎说道:“大哥,我倒觉得郑炳荣说的属实。”
苏翎想了想,说道:“除非那吴浩晴是装醉故意说的,不过,这样做对胡嘉栋有什么好处?”
赵毅成低头一想,说道:“大哥,我看这事也不用想的太多,干脆将那吴浩晴抓来问问。”
苏翎一听,笑着说道:“也是。今日这事可办得啰嗦了。还是你说的那句话对,拿刀子说话,我看这些人是要银子还是要命。”
当下,护卫队长唐平带着几名护卫,来到吴浩晴睡的房间。那吴浩晴正睡得酣,嘴角还略微抽动,垂下一丝口水,也不知做得什么春秋大梦。那唐平上前,一把当胸揪住,提起便走。吴浩晴迷糊着嘀咕到:“勿要烦我......”
唐平哪儿去听这般胡话,只管一路拖着,一直来到苏翎面前。
苏翎见吴浩晴双眼都未睁开,双颊通红,嘴里只管嘟哝着什么,显然是酒醉未醒。
“去,想法子弄醒他。”苏翎皱着眉头,厌恶地说道。
唐平略微一怔,琢磨了下,这才伸手将吴浩晴拎着脖领带了出去。不多时,浑身上下湿淋淋地吴浩晴便又被带了回来,不过,此时已经能够走路了。
“这是怎么说?怎么说?岂有此理!”吴浩晴连声叫着。
估计唐平是兜头浇了几桶井水,这醒酒汤可是着实有效。
“吴浩晴,”苏翎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叫道。
“在。”吴浩晴下意思地应到。
“你可知我是谁?”苏翎问道。
吴浩晴似乎此时才算是真正地醒过来,本能地觉得情形不对。面前这些人可跟上午见到的完全两样,尤其是适才浇水的唐平,一只手便将其抓得死死的,挣脱不开。
“辽东总兵官苏将军。”吴浩晴说道。
赵毅成一笑,接着问道:“那你说我大哥这个总兵官,官居几品?”
“这......”吴浩晴一怔,接着说道:“按大明官制,这总兵官并不常设,因事而设,没有定下几品。”
赵毅成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按说这总兵官武职,常常都伴有都督一类的职位,但这回苏翎的任命里,显然没有,只是外加一个征夷大将军。这是朝廷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只听得苏翎再次发话:“那你又是什么人?官居几品?”
吴浩晴结结巴巴地说道:“在下并无官职。”
苏翎紧紧盯着吴浩晴,说道:“那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站着说话?”
吴浩晴一顿,知道事情不妙,不,简直是大难临头。这即便总兵官无品级,可并不是封着好看的,那可是实打实的手握兵权,杀个人还不是跟捏死个蚂蚁一般。
“噗通”一声,吴浩晴跪下了,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却是一言不发。以上午见面时的态度,苏翎此时便是一刀将其砍了,怕也能寻出无数个理由来。吴浩晴知道,此时所有的依仗,怕都是不管用了。
这气势一说,完全是个心理上的问题,也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定下谁强谁弱。就如上午,吴浩晴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自可装疯卖傻,佯做不知这官阶品级问题,可此时,既然苏翎丝毫不提什么胡大人,只问官职品级,那便是拿他开刀了,没了胡大人,他吴浩晴可什么都不是。这会儿吴浩晴完全不知道为何苏翎等人会变脸,但自己该如何办,却是知道的。
“好,”苏翎笑着看着跪在地上的吴浩晴,说道:“你倒也算聪明,我来问你,你到底是何人?”
“小的是胡大人的随从。”吴浩晴伏在地上说道。
赵毅成一声冷笑,说道:“看样子,到这会儿了你还抱着胡大人的名头,你不想想此时为何问你这话,你当真是不想活了么?”
吴浩晴一呆,扬起脸看了看赵毅成,又瞧了瞧苏翎的面色,眼珠儿转了及转,却是一咬牙,没有说话。
赵毅成怒道:“好样子的,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子硬。”
说完这句,赵毅成“刷”地拔刀在手,一步一步地向吴浩晴走来。
“等等。”吴浩晴额头上冒汗,刷刷的向下流去。
赵毅成站住,将腰刀在手里掂了掂,说道:“有何话说?”
“小的......是在天津跟着胡大人的。”吴浩晴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么你便不是胡大人的随从了?”赵毅成笑道,“早这么说,何必耽误功夫。”
吴浩晴抬头看着赵毅成手里的腰刀,眼珠子又是一阵乱转,说道:“将军,小的到辽东,便算是胡大人的随从了。”
苏翎问道:“那么,你在京城,到底是什么人?”
吴浩晴却又是不言声,左盼右顾的,跪在地上也不老实。
看着吴浩晴的样子,赵毅成又是火气上来,吼道:“我看你真是瞎了眼了......”说着,便扬起到腰刀上前走了一步。
“等等,”吴浩晴又是一声大叫。赵毅成却不停步,依旧走到吴浩晴面前,便要将刀子向吴浩晴身上招呼。
“将军,将军”吴浩晴跪着直向后退,口中叫道:“小的说就是。小的在京城给人跑腿办事,无官无职。”
赵毅成紧接着问道:“你给谁跑腿办事?”
“谁给银子就给谁办事。”吴浩晴答得十分迅速。
“那你这回又是谁给你的银子?”赵毅成毫不迟缓,接着问道。
“这......”吴浩晴又不爽快了。
“你这头猪......”赵毅成骂了句,伸手便将腰刀砍向吴浩晴的肩头。
那吴浩晴惊恐地躲闪着,却没躲过,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那刀正拍在吴浩晴的肩上。当然,这不是砍,不过是让吴浩晴吃痛罢了。
“将军饶命,不是小的不说,是实在不敢说。小的一家老小,都在京城里住着,若是说出去半个字,全家姓名不保。”吴浩晴一连串地说了出来。
“你当我不敢杀你全家么?”赵毅成阴森森地说道。
“将军,真的不敢说。”吴浩晴这回却没被吓住。
苏翎伸手示意赵毅成坐回去,看着吴浩晴问道:“好,这个人的名字我暂时不问你。不过,你到辽东做什么?”
“奉命跟着胡大人做事。”吴浩晴捂着肩膀说道。
“做什么事?”苏翎问道,“未必你还是来监军的?”
“不是。”吴浩晴惊恐地望了眼赵毅成,说道:“就是.....银子的事。”
“银子?”苏翎撇了眼赵毅成,接着问道:“什么银子?”
“饷银。”吴浩晴说道。
“你跟饷银有何关联?”苏翎问道。
吴浩晴又是不语,低下头,浑身上下抖着。
“怎么?”赵毅成问道,“又是不敢说?”
吴浩晴还是低头不说话。赵毅成扭头说道:“大哥,我看杀了算了。这般费尽,浪费时辰。”
苏翎还未答话,那吴浩晴却是高声叫道:“将军,小的不能全说,两边都是杀,请将军体谅小的为难之处。”这般求饶的,倒也是少见。
苏翎冷冷一笑,说道:“你说吧,若是有用,我便也不逼你,若是没用,留着你也毫无用处。”
“是,是,”吴浩晴说道,“小的是贱命一条,将军拿去也没用处,还是留下的好。”
苏翎却不想再跟吴浩晴多废话,问道:“说,那饷银与你何干?”
吴浩晴犹犹豫豫,想了片刻,才说道:“将军,那饷银并不足数。”
苏翎与赵毅成一听,相互瞧了眼,暗暗点头。
“我问你,”苏翎说道,“不足之数,有多少?”
吴浩晴又磨蹭了片刻,才猛然抬头,说道:“将军,小的一家老小几十口人,都在京城别人手上,这京城的事,小的宁死也不会讲的。将军若是不问这个,其余的,小的都会说出来。”
苏翎想了想,说道:“好,能做这等事,想必也自有手段。这京城之人,我便不问。你说吧。”
“谢将军。”吴浩晴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然后才直起身子,说道:
“在天津装船时,便扣下了五万两银子。那装上船的箱子,都是装的石头。”
苏翎问道:“那五万两银子,弄到哪儿去了?”
“用船运往山东了。”吴浩晴说道。
“运到山东哪儿?”赵毅成问道。
吴浩晴有望了望苏翎,迟疑地说道:“不在山东停,另寻船运往南京。”
说道这里,吴浩晴苦着脸求道:“将军,这个便不要问了。小的也不知后面的事情,那不归小的办的事情。”
苏翎想了想,说道:“那你来辽东还要做什么?”
吴浩晴一咬牙,又重新磕了几个头,说道:“将军,后面这些事都是胡大人交待小的做的,小的不敢不办,可不能算在小的头上。”
苏翎一笑,说道:“你还当你是个什么人物?只管说便是。”
“谢将军。”吴浩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接着说道:“胡大人交待小的,在海上寻机会将那五艘船沉了。”
苏翎一皱眉头,说道:“真的沉了?”
吴浩晴点点头,说道:“走了一多半路,才寻得机会。不过,那五艘船本就是旧船,都破了一半了。水手可都是救上来了,一个人没死。”
赵毅成冷笑道:“这么说,那些水手还得谢你救命之恩了?”
吴浩晴眨巴这眼睛说道:“这个......也是胡大人交待的,不过,倒没想到都救了上来。也是这一路上风浪不大,且那些水手水里的功夫都不错,是故一个都没少。胡大人说,要留个见证。”
这招也够阴险的,不仅掩盖了银子的损失,还得了个救命的好名声。
赵毅成问道:“你既然不归属胡嘉栋,这事为何要你来办?”
吴浩晴苦着脸,说道:“想必是胡大人要拉人下水,小的也不想干这要人命的事情,可胡大人说,小的不做,便不给那五万两银子。小的无奈,也只有照办。”
“还有呢?”苏翎问道,“爽快点都说出来。”
第十三章 强行监军
次日卯时,天色不过微明,辽东总兵府苏翎已经披挂整齐,与同样着甲带刀的赵毅成以及护卫队长唐平等贴身护卫们走出总兵府大门。
总兵府门前宽敞的大街上,五百名黑甲骑兵已经列成长长的两队,整齐地静候着。这些新近从那些一等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军护卫,不仅按着苏翎的喜好将暂新的铠甲染成黑色,且个个都是按着以往黑甲骑兵营的装备配置的。一张弓,一袋箭,腰刀一把,短弩一架,长枪一杆,其余的一应给养炒面一类的,也都装入特制的皮袋之内。除了长枪是此次另外携带之外,平日里便都是这般装扮。
不过,这五百名骑兵护卫,到还是第一次这么齐整地列队出征。其余的时候,大多是被唐平派人教授必要的技能而隐入总兵府旁院之中,难得一见。这些护卫中,也是这一次选兵之时,才得以发现其中的卧虎藏龙之辈,只是此时,尚还未有期展示其身手的机会。这日的出征,显然算是使其心动的行动。是故苏翎身形一现,几乎所有的骑兵护卫们,都齐齐将目光投向自己的主将。
苏翎策马走到骑兵队前,左右扫视一遍,微微点头。这些护卫骑兵,让苏翎再次看到黑甲骑兵营的影子。自从将顾南等人分了出去,黑甲骑兵营也就算是解散了,但打造一支善战而强悍的骑兵的想法,却一直在苏翎心头盘绕着,可惜此时兵源、马匹都成问题,且顾南等五营人马,无法再抽调多少骑兵出来,也只有再等机会了。
那赵毅成紧跟在苏翎身侧,看着苏翎这般威风的护卫骑兵,满脸是羡慕之色。与那京城的徐熙一样,想独自带兵的念头,在赵毅成的心头,隐隐挥之不去。当然,赵毅成心知自己担负的,未必要比带领一营人马来得轻松。只是身在军伍之中,这种念头难免时时浮现。
苏翎猛地一勒战马,调转马头,随后伸出右手向前一挥,然后率先走在前头,催动战马,身后的五百骑兵护卫,便依次紧跟其后,向着辽东监军胡嘉栋的府衙行去。
辽东总兵苏翎的住处,至辽东监军胡嘉栋的府衙,也不过几条街的距离,这段路眨眼间也就走完。
苏翎勒马在胡嘉栋的府衙前站定,却见大门紧闭,门上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细听之下,里面是半点生息也无。正在这时,一个人影自旁边小巷中闪出,却是钟维泽手下的一名哨探。很快,此人便被护卫骑兵们放入,来到苏翎面前。
瞧这人的相貌,苏翎依稀记得是一个叫李辉世的哨探,也是长期在辽阳城内潜伏之人。
“禀报将军,”李辉世站在苏翎马前,低声说到,“所有的人都在院内,并无一人外出。”
苏翎微微点头,说道:“你去叫门。”
“是。”李辉世行礼退后,转身上前打门。
“咚”“咚”“咚”的拍门声,在寂静在早晨传出很远,但门内却是无人应声。李辉世拍了几十下,却是依旧如此。李辉世回头望向苏翎,意思是问下面该如何。
“继续敲。”苏翎心中暗暗冒火,这胡嘉栋可当真是死皮赖脸,这不应门是如何说法?
李辉世再次用力拍门,并最后用力踹了两脚,那两扇门板顿时咣咣摇晃起来。
“谁啊?”门内终于有人应声,听着像是某个看门人的声音。
“辽东总兵苏将军在此,开门。”李辉世高声叫道。
门内却又是一片沉默,过了片刻,李辉世不耐烦了,再次踹了两脚。
“监军大人说了,连日跋涉,身弱体虚,请苏总兵自行出征。”门内那个声音再次传出来。
苏翎心中火冒,脸色变得铁青。赵毅成在一旁骂道:“这狗官还当真不要脸。”
苏翎扭头对唐平说道:“去,将门打开。”
护卫队长唐平低声吩咐了几句,骑兵之中立刻奔出一骑。此人骑马来到高高的院墙之下,猛地一撑,双脚在站立在马鞍之上,随后一跃,单手攀上墙头,一使劲,便自马上登上墙顶。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眨眼之间便完成了,而其右手仍然拿着长枪,却是丝毫没有半点停滞。随即,那人消失在墙那边。
“干什么?”“哎呦......”“饶命......”
苏翎等人只听得这么几声叫唤,随即门内又变得无声无息,显然那适才说话之人,怕是被打翻在地了。紧接着,紧闭的大门豁然洞开。
苏翎一挥手,率先提马而进,冲入门内。身后的骑兵们也都紧跟着涌进,瞬间便将院子内的空地填满。
“去。将监军大人请出来。”苏翎依旧沉着脸说道。
“是。”唐平应声,随即带着下马,带着十几名骑兵向后院涌去。
就听得一路上传出打斗声,以及连片的呻吟声,不多时,唐平便将那辽东监军胡嘉栋拖了出来。
辽东监军胡嘉栋,适才虽做了缩头乌龟不应声,却是将一身官服还是穿戴整齐,此时涨红了脸,伸手扶了扶官帽,结结巴巴地说道:“苏总兵,你这是为何?真是有辱斯文。”
苏翎冷冷地看着胡嘉栋,半响才说道:“给胡大人备马,我们走。”
说罢,便拨转马头,向院外走去。那唐平唤过几人,自马圈内牵出几匹马来,也不管胡嘉栋挣扎,将其举上马背,随即带走。不多时,苏翎、赵毅成便带着护卫骑兵们,裹挟着辽东监军胡嘉栋奔出辽阳城。
辽东总兵官挟持了辽东监军,这中情形怕是大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那胡嘉栋的随从、护卫们个个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但就在这些人商议着该向谁禀报时,却从门外又冲进大批的士兵,将辽东监军胡嘉栋所有的随从们全部关进一所院子,不许出入半步。与此同时,游击将军顾南、郭杰中,率领着那些一等兵以及部分二等兵们,开始横扫整个辽阳城,将胡嘉栋自海上带来的官兵全部收押,送往城外大营分编,所有看守的府库一概接收,另派士卒把手。
而当苏翎出城之后,钟维泽便禀报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请其清点库银。当然,辽东监军胡嘉栋府上所有的军需、饷银书册都被搜出,呈给袁应泰,以供清点。
袁应泰骤闻此事,初时略惊,但听说苏翎已经将胡嘉栋裹挟着出城,前往虎皮驿时,却从嘴角露出几丝快意,当即令何丹旭召集人手,要将府库好生清查一遍。何丹旭的办事效率,自是不用多催,何况这还是总兵官苏翎吩咐的事情,再说,与钟维泽的配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是故苏翎带队出城不到半个时辰,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已经出现在银库的大门前,几名胡嘉栋带来的书办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在多名手执腰刀的士兵监视下,等候传唤。
虎皮驿,位于辽阳至沈阳之间,自辽阳出来也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苏翎带着骑兵护卫们,也不必纵马急奔,只需一路小跑,自可于午时抵达虎皮驿,与金正翔、彭维晓的两营人马汇合。
那胡嘉栋起初还不肯配合,在左右两名黑甲骑兵护卫的相夹下,勉强歪歪斜斜地坐在马上,却是耍起了无赖,也不抓缰绳,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倒让那两名骑兵护卫担心其掉下马去,不得不随时关注着。
护卫队长唐平见此,扬手便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那战马立刻向前狂奔。这下,闭目装傻的胡嘉栋可吓得立时便伏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生怕掉下来摔断了腿。唐平纵马跟上,只要战马稍慢,便再次抽一鞭子,不过,见胡嘉栋的样子,也就没有用力,只要跟上队伍便可。
待走出十里地的样子,俯身的姿势实在过于难受,那胡嘉栋睁眼见唐平还要鞭打战马,忙叫道:“给我缰绳便好。”
唐平一笑,紧催了两步,俯身拾起战马缰绳,递给胡嘉栋。那胡嘉栋也不言语,扳着脸抓紧马缰,专心跟着苏翎的影子向前行进。这下,两边的那两名护卫才算松了口气,这倒不是担心胡嘉栋摔死了,要是摔断了腿,自然给两人带来更多的麻烦。
走到一半的路,那胡嘉栋终于忍不住,用力一夹战马,快步向前赶上苏翎。那些护卫骑兵也不阻止,任其与苏翎双马并行。
“苏总兵,你到底是何用意?”胡嘉栋边走便说道。
“让你监军。”苏翎面色不变,没有一丝表情,冷冷地说道。
胡嘉栋一面操马,一面扭头看着苏翎,叫道:“你这般对我,就不怕朝廷治罪么?”
“什么罪?”苏翎骑在马上缓步行进,轻描淡写地问道。
胡嘉栋被战马带着一阵摇晃,一时没有回答苏翎的话。
苏翎瞧了他一眼,说道:“胡大人,小心点,不然你的家人可就得领朝廷的抚恤银子了。”
第十四章 战线前哨
在马上颠簸的辽东监军胡嘉栋,竭力稳住身子,却是将苏翎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立时脸色刷白,全身僵直,那战马已然行的稳了,胡嘉栋却是仍然一阵摇晃。
尽管胡嘉栋是被降级使用,顶着立功赎罪的名头赴辽东监军,胡嘉栋可是十分清楚监军所拥有的权利,其所有的盘算,也是基于这种权利之上建立起来的。但,权利这个东西,何尝是能看得见、摸着着的东西?整个大明朝的皇权,是建立在成千上万的文官、士绅之上的,若没有这些人的支撑,天启皇帝,怕也就是一个小儿而已。这放在辽东,也不过是顺着惯性而在百姓心中形成的等级森严的结果。与其说是某人屈服于某种权利之下,不如说是屈服于其心中的那种观念。
但此时,这位辽东监军胡嘉栋所拥有的权利,却是遇到了往日名不见经传却新近猛然间崛起的苏翎。胡嘉栋的脸色,也因刹那间想起苏翎的神秘身世以及那些根本摸不清来路、是真是假都难以断定的传闻,而骤然失去血色。与其说胡嘉栋为苏翎的属下挟持而遭受屈辱满心愤恨,不如说此刻为苏翎的胆大妄为而产生性命之忧。
大明朝何尝有过这等行径?除了反贼,又有哪一个敢于将钦命的监军挟持?胡嘉栋也是近五十的年纪了,为官几十年,怕是连听也未曾听过,此时身在其中,焉能不由羞到惊,再由恐至骇?想想如今的辽东,除了苏翎,又有哪一部人马能与其并肩?而朝廷此次费尽钱物,也仅仅是为了这一个苏总兵,征夷大将军。那么,自己所筹划的,岂不是自寻死路?
胡嘉栋在想什么,苏翎显然并不在乎,这剩下的路上,甚至连看也未看胡嘉栋一眼。这种架势,更使胡嘉栋明白,这位苏将军,至少在辽东是没有任何对手,谁人敢当其锋芒?这样一来,这余下的路途,胡嘉栋默然无声地随军而行,老实的就如是苏翎军中的一名侍从,若不是那身官服,可是半点差别都不见。
临近午时,或许也是因辽东监军胡嘉栋的忽然变得顺从,苏翎、赵毅成率五百黑甲骑兵提早抵达虎皮驿。
虎皮驿,作为辽阳与沈阳之间的一处堡寨,规模并不算大,往日也就是一处驿站,外加一些供沈阳、辽阳间歇脚的酒肆、客栈等等,聚集的百姓人户,倒是不算多。但按着辽东驻防的堡寨模式,也修筑有堡墙防御设施,不过,自打沈阳失陷,此处也被努尔哈赤的八旗攻陷,将一应石墙、垛台,全都损毁,只留下处处可见的断壁残垣,衬映着几缕野火青烟。当然,所有的百姓、店铺主仆,早已被战火驱尽。
金正翔、彭维晓两位游击将军,率本营人马共计一万,进驻虎皮驿,便是选了这些断壁残垣作为依仗,立下大营。
苏翎摔黑甲护卫骑兵抵达虎皮驿,这率先见到的,便是互为犄角的两处营盘。只见依着以往虎皮驿堡墙,所有塌陷断缺处,都另立着木栅,外面则是遍布鹿角、拒马枪,最外面,则是一圈两人深的壕沟,沟底也布下削尖的木桩,这出入只有前后两处寨门,也是矗立着几层拒马与鹿角。而昔日残留的堡墙上,则都能看见弓箭手与鸟铳手的身影,几杆大旗也肃立其上,迎着夏日微风,哗啦啦不停地作响。
距离虎皮驿五里处,苏翎的先导骑兵,便与金正翔营的游骑哨探接触,两边各自回报。等苏翎率队临近时,金正翔与彭维晓,已带领各自的护卫骑队,前来迎接。
“大哥。”金正翔与彭维晓一齐叫道。
“沈阳如何?”苏翎略微点头,随即问道。
“大哥,”金正翔笑着说道,“等进营再说吧,虎皮驿安稳如山,不必担心。”
既然这么说,苏翎点点头,随即由金正翔与彭维晓前边先导,进入大营。两人带着本营,就在虎皮驿原址的两侧扎营,中间虎皮驿倒成了两营之间的通道,一应粮草军需等,都置放在此处,那些遗存的房屋,倒真是合适存储的。而苏翎,正是被迎进虎皮驿残留的一所宅院内。自然,这里已被收拾干净,所作也不过是扫除灰烬而已。那努尔哈赤攻陷之后,也仅仅是掠走了物品、家具,对房屋倒还未损毁,想必是等着自用,留了下来,此时倒是给了苏翎方便。
至于那位辽东监军胡嘉栋,则被苏翎特意安置到一处残垣缺口处的营帐内,那里是两营防御重点,不仅布满重甲装备的士兵,且都是一副如临大敌般的神色。当然,那些明军士兵,见到这位身着显目官服的文官,自然是纷纷露出诧异的眼神,但职责所在,却是不容过多分心。以至没过多久,胡嘉栋的身上,已经再无一人注目。饮食倒是有一人专门送至,但也是一句话不说,让新任辽东监军胡嘉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寂寥之情。这种导致无助的感觉,甚至连昔日急行逃离辽阳城时也从未有过。
苏翎摔黑甲骑兵护卫略作收拾,便在金正翔、彭维晓的陪伴下,巡视左、右两座大营。足足花了一个时辰,苏翎才巡视完毕,其一应防御设施、兵力部署以及应急预设,都十分满意。当然,这些步骤及防御手段,都是金正翔、彭维晓自黑甲骑兵营中做熟了的,此时不过是扩展到独立一个营而已。对于这两位兄弟,能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初步具备了独自带兵能力,苏翎深感自豪。至少从所见到的来看,苏翎挑不出不妥之处。
巡视完毕,苏翎在金正翔、彭维晓陪伴下回到住处,在难得完好无损的厅内坐下,开始商议战事。
“说说吧,”苏翎说道,“沈阳城那边的情形如何?”
“大哥,”金正翔说道,“我们二营自到虎皮驿起,便照旧广派游骑,哨探军情。不过,那沈阳城内的八旗兵,却是没什么异动。那些游骑,见了我们的哨探小队,都是随即退回,没有半点交战的意思。”
“是这样?”苏翎有些起疑,问道,“所有的八旗游骑都是如此?”
“是的,”彭维晓补充到,“大哥,我们派出游骑哨探之后,那沈阳城内的八旗兵知道后,连浑河以南的地域,都不再进入。如今在浑河以南,白塔铺到奉集堡之间,我们的游骑可以自由往来。”
苏翎细细思索片刻,说道:“你们没有越过浑河吧?”
“没有,”金正翔说道,“大哥,八旗只在浑河桥对岸加派了一千人马,并在桥上设置了拒马、木栏,完全是一副据河而守的态势,并无一兵一卒渡过浑河。”
“起初,我还担心沈阳城内的八旗兵会出城袭击你们两营。”苏翎说道,“这么个情形,却是没有想到。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哥,我们起初也是疑心,一直万分小心,不敢有丝毫疏忽。”彭维晓说道,“若是对面八旗兵故意示弱,引我们去攻,再来一次野战,怕是我们两营目前的战力,还不好对付。不过.......”
说道这里,金正翔看了看彭维晓,接过去说道:“昨日晚间,我们挑了五十名一等兵,趁夜绕行二十里,渡过浑河,在沈阳城下绕了一圈,却是没遇到一个八旗兵的拦截。”
“没有巡哨?”苏翎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金正翔继续说道,“大哥,据昨夜的行动来看,沈阳城四周,除了浑河桥头有八旗驻兵外,再没有八旗兵马扎营,剩余的都在沈阳城内。那些一等兵还带回几个沈阳城外的百姓。”
“问过了么?”苏翎问道。
“问过了。”彭维晓说道,“大哥,你猜如何?那八旗兵如今在沈阳城内倒是还有五千左右,其余的,还有零星而来的女真人,约有万人左右。”
“是兵?还是女真百姓?”苏翎问道。
“是女真百姓。”金正翔说道,“这些都是自赫图阿拉以及界凡那一带迁来的,携家带口的,不过,连头牛都没有。这些人到了沈阳城内,便与那些汉人住在一起。据说,是按每户人数而定,大户人家住得多一些,小户的便少,由那些汉人人家供应吃食。”
“他们不走了?”苏翎动了动眉毛,问道。
“正是。这些人晚间与汉人合住,五月初,开始白日出城种地,也不知是种的什么,这个时节,种什么也赶不上收成了,据说是从山里带出来的什么种子。”
“不仅是这些人,”彭维晓补充道,“那数千汉人降兵,也是如此,白日出城,晚间回去。到这月初才算没有再动。”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么说,那萨尔浒、界凡一带,已经养不活这些女真百姓了?”
“大哥,想必必是如此。”金正翔笑着说道,“那努尔哈赤向来都将人口往山里掳,何时见往外迁的?这回,定是要让沈阳城内的汉人分担一些粮食供应。”
彭维晓笑着说道:“大哥,你说这般情形,他们哪儿象要攻打我们的架势?”
第十五章 小胜暗袭
金正翔与彭维晓所得到的消息,即便苏翎预料到努尔哈赤的内乱所必然产生的疲弱趋势,却是没有估计到这种程度。这守势岂不是太过示弱了?苏翎一时没有说话,在心琢磨着如何应对。
金正翔笑着说道:“大哥,我们来本是借着八旗兵练练兵,若是这样下去,可是没什么用处。八旗兵如今只守不攻,我们暂时没什么威胁。所以......”
苏翎一笑,说道:“所以你们要主动拿八旗的游骑练练?”
“正是。”彭维晓说道,“大哥,那些八旗游骑也就百人左右,只白日里在浑河以北出没,我们都已摸清楚了,还是趁夜渡过浑河,先拿第一批游骑开刀,地方我们都选好了。”
金正翔又说道:“大哥,这种袭扰战术,跟在千山堡差不多,只不过地势不同。我们已经选好了一个村子,正是那首批八旗游骑必经之路,只要趁夜潜入,不走漏风声,全歼一百八旗兵还是有把握的。”
苏翎想了想,说道:“速战速决。”
“是。”金正翔与彭维晓齐声应道。
“大哥,放心,我们都琢磨透了,绝不会恋战,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就撤回来。”金正翔笑嘻嘻地说道。
“用多少人?”苏翎问道。
“也是一百。”彭维晓看了看金正翔,金正翔点点头,表示赞同。
“都是那些一等兵?”苏翎说道。
“正是。”金正翔说道,“也该这些兵出手了,不然,那些二等兵还不会服气。再说,这些一等兵是不是都上得阵,还得那真刀真枪练练才好。”
苏翎说道:“好,你们自己定下便是。不过,得把那胡嘉栋带上。”
“带上他?”金正翔一愣,说道,“大哥,那不是个累赘?”
“就是,”彭维晓也跟着说道,“大哥,倒时候一打,还得抽人照料这位胡大人,岂不是麻烦。”
“不必,”苏翎摇摇头,说道,“只要一个人看着他便是。他不是监军么?我这回是专门让其上阵见识见识。你们不必特意看着他,给他付铠甲、兵器,让他也当一回兵。”
“大哥,若是战死了,如何是好?”金正翔担心地说道。这胡嘉栋毕竟是一位监军,也算是官职不小的文官,乱军之中,谁知道会不会有流矢找上他?
“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苏翎无所谓地说道,“你们就当他是个兵带着便行。战死了我给他报功,若是他敢误事,你们直接按军法处置便是。”
“是。”金正翔、彭维晓齐声应到。
既然大哥这么说了,两位游击将军可不是特意要怜惜辽东监军胡嘉栋的性命,对于这种人,还当真不如那些二等兵有用。当下,金正翔与彭维晓各自回营安排军事,苏翎则与赵毅成、唐平带着几个护卫,慢条斯理地在军营内四处巡视。
最后,快近黄昏时分,苏翎与赵毅成登上一处垛台,遥遥向沈阳方向眺望,但只见远远地天地相接处,只能见到几片浮云青烟,却是看不到沈阳城的影子。
护卫队长唐平也登上垛台,说道:“禀报将军,属下已将今夜出战的消息告诉了胡嘉栋。”
苏翎回头与赵毅成相对一笑,问道:“那胡嘉栋说什么?”
“将军,胡嘉栋一言未发。不过,那脸色可是白得吓人。”唐平也面带笑意地说道。
“将他看紧了,别再逃了,”苏翎说道,“这人也不是头一次跑了。”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唐平说完,便下去调拨护卫,轮流看住胡嘉栋的营帐。
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你这是专门吓唬胡嘉栋来着?”
苏翎点点头,说道:“我不是说过么?要在咱们熟悉的地方与敌人决战。这一片,便是咱们的战场,”说着,苏翎用手对着四周划了个大圆,接着说道:“那胡嘉栋想玩他们那一套,我们可不必多费功夫,让他来此见识见识,便知道这辽东,到底靠的是什么。”
“也让他知道,这辽东,到底是谁说了算。”赵毅成笑嘻嘻地补充一句。
苏翎扭头撇了赵毅成一眼,说道:“也算是这个意思吧。”
“大哥,真不怕胡嘉栋死掉?”赵毅成问道。
“看他的命了,”苏翎说道,“对付这种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单是几句话,是没有用的。咱们让他来监军,不是正好名正言顺嘛。当真死了,也就罢了,咱们为了他,可是浪费了多少心思?哪儿有这么多时间。以后不管是谁来,都是这么对付。”
“若是不怕死的呢?”赵毅成问。
“不怕死的,如今在大明朝,也不能说没有,这种人,咱们倒是可以交交。”苏翎笑着说道。
正说着,那护卫队长唐平却又回来了。
“将军,那胡嘉栋说,想与将军见面详谈。”唐平说道。
“不见。”苏翎断然说道,“你就说,让他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好杀敌立功。”
“是。”唐平答道,随即下去传达这句令胡嘉栋有口难言的话去了。
当夜午时,金正翔与彭维晓亲自带队,借着月光,悄悄离开大营,向沈阳方向行去。两人并未向苏翎禀报,只令两营中军官遇事向苏翎请示,便各自带着自己营中的那些一等兵们离去。最初商定的一百名一等兵,到出发时还是做了调整,连同接应的骑兵在内,约有五百骑兵。他们将骑马抵达浑河岸边,在一处水浅的河湾处下水,潜过浑河,然后继续步行抵达设伏的村落。接应的骑兵则也在岸边潜伏下来,等待天明。
因马匹无法渡河,这些潜伏过去的都是步兵,为此,苏翎曾说过的那种长斤斧以及斩马刀等兵器,都被携带过去,当然也少不了那种蘸着剧毒的短弩。这可是在千山堡一带伏击敌人时的利器,短兵相接之前的那一刻,能造成敌方在瞬间之内的大片伤亡。这种情形,倒是令金正翔与彭维晓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为了争抢渡河过去伏击的名额,两人出发之前便有过争论,最终还是由彭维晓留守浑河岸边接应。
那辽东监军胡嘉栋,在唐平扔给其的一副铠甲面前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不能放下身段,哆哆嗦嗦地脱下官服,换上铠甲,将不知多久没有用过的腰刀挂在腰间,然后扣上头盔。等穿戴整齐,这付打扮可是没有半点监军的模样了,只是一个小卒而已。夜里行军,胡嘉栋没有出声,只是在过河时,遇到点麻烦,金正翔不得不让两名会水的一等兵将胡嘉栋托过浑河。这一身的泥水,更是淹没了品级的差别。
行动将在黎明时分展开,苏翎与赵毅成这一夜都有些失眠,担心两位兄弟安危的心情,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状况。要说苏翎与兄弟们也是久经战火了,金正翔与彭维晓也不是头一次担当出击的任务,但苏翎还是止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许,八旗兵在受袭后的反应,才是苏翎真正担心的危机。
按此时得到的消息判断,自然是一击得手,但若是沈阳城内的八旗骑兵前来追击,那些步行的兄弟们,可是难逃追敌的马刀。这一切,都要求速战速决,且要全歼所有敌骑。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苏翎与赵毅成都站在高高的垛台上向北瞭望。尽管知道太早,两人还是站在这里迎接朝阳的升起。
“大哥,”赵毅成看着苏翎的背影,叫道。
苏翎回头笑笑,说道:“怎么,你不也是急么?”
“呵呵,”赵毅成也笑着说道,“大哥,我是说,这次若是八旗兵没什么反应的话,这努尔哈赤可当真是衰败了。咱们是不是动动沈阳城的心思?”
“哦?”苏翎看着赵毅成,说道:“这事不是说过了么?你也打起沈阳的主意了?”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大哥,我总觉得太慢了些。大哥,我总在想,你说的那南洋、西洋等等之事,那是多大的一片天啊。”
苏翎看着逐渐升高的太阳,缓缓说道:“是啊,若是能早些开始治理辽东,那海上的天,也会早一天见到。”
赵毅成正想再说些什么,却瞧到远处出现大队骑兵的影子。
“大哥,他们回来了。”赵毅成说道。
苏翎连忙看去,见渐渐奔近的大队骑兵,果然是打着明军旗号。
“走,下去看看。”苏翎说着,率先走下垛台,两人便一起向营门处行去。
金正翔、彭维晓带着各自的一等兵们,显然是凯旋而归,尽管有不少士兵身上都还沾着鲜血,有的还有简单包扎起来的伤,但每一个骑兵的脸上都绽开着笑脸。马背上有些士兵还拿着战利品,铠甲、兵器,而其中几十匹马背上,居然是几十颗捆在一起的人头。
“大哥。”金正翔奔到苏翎面前,叫道。
“如何?有多少伤亡?”苏翎问道。
“伤了三十九个,都是轻伤,无人阵亡。大哥,我们可是将人都带回来了。”金正翔自豪地说道。
苏翎也是满脸喜色,望着这些战士们。
就在此时,一名士兵忽然跳下马,奔到苏翎面前,说道:“苏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十六章 各有所专
面前这位披挂着一身簇新的梅花甲,但却沾满污泥的人,不用说,正是辽东监军胡嘉栋。那几缕长须早没了冉冉气势,兀自挂着几滴半黑的水珠儿,随着胡嘉栋微微抽动的嘴角向下滑落。此时胡嘉栋看向苏翎的目光之中,是百感交集,满是迫切,不过,苏翎却在其中没有看到半点儿怨恨。
这副神情,使得苏翎略微疑惑,不知胡嘉栋在这场伏击中,到底得到了什么。能够肯定的是,这回置身沙场之中的环境,会给胡嘉栋带来极大的刺激,至少能够让其明白,这能不能活命,一是取决于自己的武艺,二是同伴的相互守护,这三,便是上阵杀敌的次数。
自古以来,不论哪一个英雄,即便是再勇猛过人,斩将杀敌犹如探囊取物,却也终将死于战场,何况是胡嘉栋这种文官?经过这一战,胡嘉栋应该明白了,眼前这位辽东总兵官苏翎苏将军,绝不会让胡嘉栋再如往常惯例,即便是逃了,也不过是降级而已的惩罚。
这在大明朝,是对文官的一种恩惠,是自朝中大员直到府县生员都会维护的通则。犯事的文官们,过不了多久,便会如胡嘉栋这般重新起复。所以这做官的好处,便是几乎能称得上“后顾无忧”。当然,武官也是有特权的,战败者,或是犯罪者,尽管不能与文官相比,但只要向朝廷捐输马匹、粮饷,便可以得到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如今赴辽援兵之中,这种武官可也是不少。
胡嘉栋在路上便也想明白,自己与苏翎斗,唯一的结果便是还要经历无数次这样的厮杀场面。这回是大胜而归,可难保下一次,不会中一枚流失,甚至只要那些同行的士卒不予守护,自己这条性命,定要“捐躯”。最初胡嘉栋还准备给苏翎罗织一些罪名,以报复其对自己这位监军的放肆行为,待到了那些如狼似虎且对自己根本就是视作无物的士兵之中,胡嘉栋才明白,什么叫束手无策。
权利,在无视权利的人眼里,一钱不值。在辽东,唯有苏翎,手握生杀大权,这才是权利的基础。或许胡嘉栋明白的不算晚,这性命,还得向苏翎索要保障。
当然,苏翎短暂的迟疑,让胡嘉栋充满希望的目光隐隐黯淡,还好,这并未持续太久。
“胡大人,”苏翎说的缓慢而清晰,“此次亲临前哨杀敌,当真不易啊。”
“那是,那是。”胡嘉栋应付着说道。
“胡大人还是去歇息片刻,洗洗沙尘,晚些时候再谈吧。”苏翎说道。
“是。”胡嘉栋配着这身铠甲,这回话倒也有些像是苏翎的部属。
说完,那唐平便命一名护卫骑兵带胡嘉栋回到自己的营帐,梳洗一番。
这边苏翎与赵毅成也未再与金正翔、彭维晓多说,一群大胜而归的骑兵们纷纷入营,那些伤患自有随军军医疗伤,上药包扎,其余的,则收拾战利品,将缴获的铠甲器械摆在校场边,供营内那些还从未上过阵的士兵们抚摸、查看。而那些人头,自然也要炫耀一番,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摇摇晃晃挂起一长串。
苏翎与赵毅成站在营中,看着校场边那些被允许观赏的士兵们,还有指着人头议论纷纷的成群不当值的官兵。
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还是这种法子练兵好。就这些人,怕是也会胆子壮一些。”
苏翎还未回话,便见金正翔、彭维晓走近,想必已经安置妥当。
“大哥,”金正翔说道,“这些一等兵还都是好样的,这回没费什么力气。”
“你们后撤时,沈阳城内的八旗兵没有出来?”苏翎问道。
“没有。”彭维晓接过去说道,“我们还在浑河南岸等了小半个时辰,想看看八旗兵多久能派出追兵。但没等到,又不敢太久,便回来了。”
苏翎想了想,说道:“八旗兵......真的弱成这个样子?”
金正翔说道:“大哥,若一直如此,我们打算就这么零打碎敲,打掉那些游骑。不出来最好,我们就这么练下去,等我们都轮上一遍,这营兵也就差不多成了。”
苏翎说道:“游骑派出去了么?”
“放心,大哥,”彭维晓说道,“游骑一直监视浑河桥上的八旗兵,那边一动,我们便能知道消息。到时候看人多人少,再定是否一战。”
“好。”苏翎点点头,说道,“有把握的仗,才值得一拼。你们.....以半月为限,到时让其余几营上来轮换。”
“是。”金正翔、彭维晓齐声应到。
苏翎忽又想起什么,问道:“逃兵呢?”
金正翔笑着说道:“大哥,这些东西一摆,”说着,金正翔指了指那些人头及战利品。
“这逃兵的问题,也该好办了。”彭维晓接着说道。
苏翎笑着点头,表示清楚了。那些逃兵,可也不是傻子,这逃亡的风险,比起屡战屡败来说,自然要小,但此时情势一变,己方连番胜利,自然该多思量一番了。
“那胡嘉栋当时如何?”赵毅成问道。
“他?”金正翔一脸的不屑,说道,“除了杀敌时没动,其余时候都在哆嗦。倒是没碍事。”
“他一人留在后面,没逃?”苏翎笑着问道。苏翎当然不信胡嘉栋会操刀上阵。
“没有,”金正翔说道,“这人胆子太小,最后收拾战场时,我将他拖出来,让他杀死一名伤兵,他可连刀都握不住。”
“哦?你连他也练上了?”赵毅成问道。
“当然,不然去干吗?”金正翔说道,“最后,还是闭着眼,双手抱刀才刺了一刀。”
“难怪,”苏翎说道,“我瞧胡嘉栋适才的气色倒比走时要好一些。”
赵毅成笑着问道:“大哥,这胡嘉栋,算是服帖了?”
“难说,”苏翎笑着答道,“走,咱们去看看我们的监军大人。”
苏翎、赵毅成便带着骑兵护卫去寻胡嘉栋,至于那两位游击将军,可不想多见监军大人,自去两营处事去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辽东监军胡嘉栋胡大人,已经卸了铠甲,将就着用一桶井水略略梳洗了,再次换上那身官服,算是又有了些精神气,不过,昨日那一番奔波,这官服上却也满是尘土,胡嘉栋略加拍打,便是一片灰尘。
“胡大人。”苏翎、赵毅成悄然出现,让正整理仪容的胡嘉栋吃了一吓。
“苏将军。”胡嘉栋一脸的木然,指了指营帐内的一张小凳子,“请坐。”
苏翎看了看胡嘉栋,便走过去坐下,胡嘉栋、赵毅成也各自寻了小凳落座。这座营帐,也算是给予胡嘉栋的优待,独自一人入住,倒是不嫌气闷。
“胡大人,你有何话要说?”苏翎淡淡地问道。
胡嘉栋抬起头,望着苏翎,又看了看赵毅成,低着嗓子说道:“苏将军果然带的好兵,勇猛过人。”
苏翎一笑,说道:“胡大人亲临战阵,也算是胆魄超人。”
胡嘉栋咧着嘴,露出一丝笑意,但其干瘦的脸上,苏翎与赵毅成看到的,却是有些凄然的味道。
“苏将军,”胡嘉栋说得缓慢,“你打算......将我留到几时?”
苏翎紧盯着胡嘉栋,却没说话,营帐内顿时沉闷起来。
“胡大人,”苏翎也缓缓说道,“监军一职,不就是随军出征的么?”
胡嘉栋死死看着苏翎,许久,才颓然叹了口气,说道:“苏将军,你真打算让我死在辽东?”
苏翎面色一沉,说道:“胡大人,在这辽东,战死的官兵、百姓数以万计。自抚顺失陷以来,辽东文武官员阵亡的,也有数百之多,那么他们,又是谁让其死在辽东的呢?”
胡嘉栋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苏翎,说道:“辽东边镇,武备糜烂,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那么胡大人,今日的辽东又将如何?”苏翎紧接着问道。
胡嘉栋微微低头,略略寻思,说道:“全靠苏将军......力挽狂澜。”
苏翎昂着头,说道:“不错。说力挽狂澜,也不算虚言。我与那些兄弟们,还有那数万士卒,才是收拾辽东的主力。胡大人,你说你这监军,能做何事?”
胡嘉栋语塞,监军监军,自然是监视、督促军伍所设,如今这幅模样,如何做得到?
苏翎说道:“胡大人,如今我便明说,你也不是没用,至少今日,你不是也手刃一名敌兵么?”
胡嘉栋一怔,倒没想到苏翎会说这个,当然,当时的情形,可不像苏翎说的这般。
“胡大人,今日咱们就将话说明白了。”苏翎说道,“我需要朝廷的粮饷、军需,胡大人若是能做到这一点,保证我的人马能及时得到补给,那么,你仍旧是监军大人,有朝一日收复旧地,这里面还有你胡大人的一份功劳。”
不待胡嘉栋说话,苏翎紧接着又说道:“我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胡大人还想动什么心思,休怪我手下无情。”
胡嘉栋头也不抬,死盯着地上,一句话不说。此时说什么,也都是苏翎说了算,胡嘉栋还能怎么办?
苏翎又再次说道:“胡大人,你做你的官,我带我的兵,咱们相互扶持最好。今日我说的话不要嫌难听,早说早好。这辽东一旦有了捷报,不会少了你的名字,这只需胡大人在朝廷的粮饷、军需上,多花些功夫写上几笔,不会累着半分。另外,这一路上的运送事宜,也要胡大人协助经略袁大人一起办理的好。在辽东,你只需办理这些事务,你能做到么?”
胡嘉栋听了这番直白不能再清楚的话,缓缓点头。这种武人之间的直爽,胡嘉栋倒是没有经历。文官之间向来是讲究起承转合,凡是讲究个含蓄,有个意味是最好的,哪儿会这样说的粗鄙不堪?令人颜面扫地?但苏翎的话,却是句句在理,气势上也没有完全将人逼入绝境的样子。细想下来,以苏翎的所作所为,此时能坐在这里说这些,不反倒是给了胡嘉栋几分面子?
苏翎缓了缓,接着说道:“胡大人,今日不妨将所有的事儿都说透了。你们文官,要的不过是个名,这升官晋级,到这辽东也是要凭着军功。可我们这些武职,可是拿性命来换的,就如今日,胡大人也亲历了一场,那是如何一个情景,想必胡大人不会忘了吧?”
胡嘉栋身子一哆嗦,显然是被苏翎的话勾起了记忆中的那一刻,那当真不是耍嘴皮子、写几篇文章便能替代的场面。文官用笔,武官用刀,这自然是黑白分明的。当然,这二者杂在一处,可不是胡嘉栋的主意,大明朝以文御武,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苏翎此时,只是给胡嘉栋胡大人,重新上了一课。
“胡大人,”苏翎一面观察着胡嘉栋的神情变化,一面接着说道:“这文武两道,各有专攻。论文章,我自不敢与胡大人相提并论,但这军事,却不是读几本兵书便能办得好的。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这场面在赵毅成看来,有些滑稽可笑。自己这位大哥偏偏要在这里给那经过苦读入仕为官的胡嘉栋上课,传出去,岂不当真好笑?
不过,胡嘉栋显然不会笑。苏翎的这番话,若是细想起来,当然是有道理的。作为文官,胡嘉栋自然也会对辽东做一番评价,只是没有苏翎说得这么直白罢了。那杨镐不知兵,袁应泰也不应算,而熊廷弼,光是那脾气便不会有人赞赏,至于苏翎说的,直接归结于重文轻武之上,也未尝不是一个关键。
苏翎接着说道:“胡大人,如今你我各自专责,这辽事必然不会再走旧路。”
胡嘉栋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年轻将军,缓缓点头,说道:“好吧,就依你说的办。”
“好,”苏翎说道,“胡大人爽快,咱们明日一早,便回辽阳。”
第十七章 工部库存
辽东监军胡嘉栋一事,算是被苏翎用不是办法的办法给收拾了。不过,这原定次日一早返回辽阳的日程,却是没有照办。
事情仍然是出在辽东监军胡嘉栋身上。这位岁数不小的文官,跟着苏翎不过奔波了五六十里,还算挺得住。随后夜里过浑河时又湿了全身,搞不好战事未起也出了身冷汗,再加上回来后又用冷水激了身子,苏翎与其的对话又让其焦虑许久,到了晚间,便浑身火烫,大汗淋漓,生生将一身官服都浸透了。
若不是护卫队长唐平过来巡视,胡嘉栋的病情怕还是不为人所知。禀报苏翎之后,当即有军医过来查看,又撬开牙关给其灌了碗药,算是做了应急处置。
苏翎与赵毅成瞧着胡嘉栋烧得通红的面容,均觉得不太好办。这个岁数,经过这一番折腾,可难说得紧。二人费了番功夫好容易算是了了此事,却摊上这病,使得二人都是眉头紧皱,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此时在大明朝,这病人是否能挺得过去,都看体质,汤药不过是应急,况且随军军医拿手的不过是刀枪箭伤等外伤包扎,对这等发热,也说不出什么来。当然,着凉发热那是都知道的。
午夜时,苏翎又命人给其熬了碗姜汤,硬灌了下去,用这土方试了试。还好,出了身汗,热度稍退,人却仍然不醒。次日一早,苏翎见其仍然沉睡,便推迟了行程,再留一日。到了晚间,那胡嘉栋才悠悠醒转,却仍然浑身无力,说句话都是费力。
苏翎与赵毅成一商量,决定不论如何,次日都要返回辽阳。这军营中养病,只能是个累赘,没半点益处。胡嘉栋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再说。于是,第二日早上,苏翎便护卫们寻来一辆大车,铺上厚实的草料,将那胡嘉栋载上,一路向辽阳返回。好在这一路驿道仍然完好无损,颠簸得不算厉害,至少抵达辽阳时,胡嘉栋并未出现病情加重的迹象。
一回到辽阳城内的总兵府,苏翎便面临着无数要处置的事情。不过,那胡嘉栋却仍然是要首先救治的要事。这请医生、抓药等等,自然是立即便办的,只是苏翎走后,钟维泽已经配合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将胡嘉栋带来的兵马全数缴械、另行安置,就连那些从人,也都视其能力,另外划归袁应泰属下办事。那个吴浩晴,却是仍然软禁在总兵府内,不许出门半步。
这样一来,胡嘉栋可是没人照料,苏翎只得在总兵府旁的一所宅子里,将胡嘉栋安置下来。不过,这照料病人,那些五大三粗的骑兵护卫们,可不是拿手的事。鉴于胡嘉栋的身份,也因苏翎与赵毅成在其身上花了过多的心思,这胡嘉栋原来的从人,不论地位高低,可是一概不会再回到胡嘉栋身边。由此,赵毅成提起颜如雪的那些女人们,建议趁此机会,在胡嘉栋身边安插进去。
于是,就在苏翎等人回到辽阳的当夜,那颜如雪便带着三名女子,头戴毡帽,裹着件斗篷,遮盖得严严实实地从总兵府后门进入府中。护卫队长唐平将颜如雪以及那三名女子安置到后院的一所僻静的屋子内等候,并安排几名护卫守在门口。
此时,苏翎与赵毅成,正在前厅听取钟维泽的禀报。
“禀报将军,辽东经略袁大人已经清查了银库,的确只有四十五万两饷银。”钟维泽说道。
苏翎略略笑了笑,却没说话,那赵毅成却问道:“袁大人如何?”
钟维泽说道:“袁大人当时十分气恼,说是要奏明朝廷,将胡嘉栋治罪。”
苏翎连忙说道:“袁大人当真写了?送出去没有?”
“袁大人当夜便写了奏书,不过,据何丹旭说,那奏书还未送出,袁大人说是要等将军回来之后,商议之后再定。”钟维泽说道。
“还好。”苏翎点点头,说道,“真送出去了,便麻烦大了。”
“就是。”赵毅成说道,“咱们在胡嘉栋身上费了这么多心思,真要让袁大人就这么给废了,可是白白费劲了。”
苏翎对钟维泽说道:“你一会儿给何丹旭送个信儿,就是我明日去拜访袁大人,让其先安排一下。”
“是。”钟维泽答道。
“胡嘉栋的清册查到了么?”苏翎又问。
“都查到了。”钟维泽答道,“眼下清册都在袁大人那里。”
“你看过了?”赵毅成问道,“都有什么?”
“属下看过。”钟维泽说道,“详细数目属下只记得大概。”
苏翎说道:“都有什么?你约略说说便好。”
“属下记得,除了饷银,还有部分粮草尚未运齐之外,其余的倒是都与清册相符。”钟维泽说道:“计有:火药六万斤,硝黄八千斤;千斤以上火炮二十六门,将军炮五十门,灭虏炮二百门、虎蹲跑三百门,各色弹丸近五万枚。这些都是由袁大人亲自接收的。另外,还有铠甲三万付,梅花甲八千付,梭子甲五千付,紫花甲五千付,腰刀三万把,长枪二万杆,弓一万张,箭约三十万支,挨牌五千付。”
钟维泽一口气说出这么些军需,倒让苏翎与赵毅成听得直愣神。
“这不是将工部军器局都搬空了?”赵毅成笑着说道。
“有可能。”苏翎点点头,说道,“除了火炮,没有鸟铳之类的火器?”
钟维泽说道:“清册上倒是有三眼铳、鸟铳以及噜密铳等记载,总计三万之数。不过,入库的只有三眼铳五千柄,鸟铳五千,其余的不知是还未运至,还是本就没有。袁大人已经派人去海岸边查问了。”
“粮草有多少?”苏翎再次问道。
“已经入库的有十万石,据袁大人说,还有二十万石积压在海边,正陆续运至。”钟维泽说道。
赵毅成脸上止不住露出喜色,看着苏翎说道:“大哥,这些粮食,足够用到年底了吧?”
苏翎摇摇头,说道:“还有四万多人马正向辽阳赶来,这都指望着这些粮草,年底是不够的。”
话是如此,但苏翎的脸上,却也是满面喜悦之情。毕竟这些军需多得让人看花了眼,若非是大明朝顷全力运送,仅靠千山堡那点人,还不知道哪辈子才能得到这么多的兵器甲杖。
“大哥,”赵毅成又想到什么,说道,“不是广宁一带还有粮草运送么?”
“嗯,”苏翎点点头,说道,“若是加上广宁的,倒是够用到明年开春了。”
“可惜,”赵毅成说道,“若是从海上直接送到镇江堡倒好了,这还的再运送一次。”
“你是说这些甲杖?”苏翎看着赵毅成,笑着说道:“不麻烦,让镇江堡以及金州、海州所部,都到辽阳来换装便是,正好练一次兵。”
赵毅成摸摸脑袋,笑着说道:“这样最好,我倒没想到这一点。”
苏翎笑着说道:“余彦泽所部、曹正雄一部,还是要运的。这都交给祝浩一部去办吧。明日,我见过袁大人之后,咱们便开始将这些东西,都用上。”
“大哥,”赵毅成又问道,“你说那四万多兵马到了辽阳之后,如何安置?”
苏翎皱了皱眉,说道:“这倒是有些棘手。眼下咱们兄弟可都抽不出人来了。”
“还是分到城外的营里?”赵毅成说道。
“就是分,也分不完。”苏翎说道,“就眼下这些营里的兵,还没练好,再多只有添麻烦的。就是不知新来的武官中,有没有咱们能用的。”
赵毅成迟疑地说道:“大哥,你说要让外人来掌兵权?不妥吧?”
苏翎犹豫地说道:“我知道不太稳当。可眼下能独当一面的,还有人用么?”
赵毅成没有回答。不说苏翎那十几个兄弟如今都各自独掌一营人马,以往千山堡出来的兵,几乎都在成倍扩充的军营中担任低级武官的角色。就这样也只能慢慢消化,将新近扩展的兵力形成战力。要说再消化这四万人马,怕是太贪心了些。
想了片刻,赵毅成说道:“大哥,不如想个办法,从那些新兵之中提拔些人出来?”
“新兵?”苏翎说道,“担任小队队长倒是可以,可眼下要的是独自管带一营的人。那可不是一身武艺能办得好的。”
“那只有从那些武官中选了?”赵毅成似乎很不甘心地说道。
“眼下我只想到了这个主意。”苏翎说道,“这四万人,据说有多半都是关内来的,难说其中有没有能用之人。这件事,你跟钟维泽好好打探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是。”钟维泽在一旁答道。
赵毅成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哥,咱们的那些事,若是让这些人知道了底细,怕是会有麻烦。”
苏翎想了想,说道:“看来,你的那些哨探,也得重新扩充一批了。”
赵毅成心中一动,问道:“大哥说的是......”
“嗯,”苏翎看着赵毅成,说道:“这部分,你们也好生商议一下,要专成一部,不要与原来的人混在一起。不过,这物色的人选,你们可要仔细了。”
“是。”赵毅成答道。
苏翎看着钟维泽,又问道:“派去与胡秋青联络的人回来没有?”
“已经返回辽阳,胡将军传话说,这几日便要亲自来辽阳,不过,时间未定。”钟维泽说道。
“好,胡秋青自己来最好,还有不少事要商议清楚。”苏翎说道。
“那些工匠的事安排的如何了?”苏翎又问。
“将军。”钟维泽说道,“昨日已经启程前往镇江堡。由祝将军派人护送。”
“那个什么高卡乌斯、安东尼奥、乔奥呢?”苏翎倒是将那三人的名字说的顺溜。
钟维泽眨了眨眼,显然是对这三人的名字有兴趣,说道:“是另外派了一个骑兵小队护送的,由顾南将军亲自挑选的。”
苏翎想了想那些事情,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时间啊,还得慢慢来。这真让人磨练性子。”
“是啊。”赵毅成也附和着,说道,“这急又急不得,慢又慢不得。大哥,这比打仗可要费神。”
苏翎笑着说道:“你现在也有这种想法了?咱们这才是一个辽东而已,想想朝廷上,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该如何?”
赵毅成一怔,随即试着想了想,摇摇头,说道:“大哥,你别说,这皇帝还真不好当。光这一个胡嘉栋,便让咱们这么费神,那朝廷上多少文官老爷,我猜那官儿越大,越是老奸巨猾......”
说道这里,赵毅成一个劲儿的摇晃着脑袋,说道:“难,难。还是咱们的法子痛快。”
赵毅成的模样,让苏翎笑出声来,说道:“又不是让你去做那把椅子,你难什么。不过,这回朝廷给的东西可当真不少。就冲这个,日后,咱们还得谢谢那位少年。”
赵毅成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听说当今皇帝才十几岁?”
“你不知道?”苏翎问道:“徐熙的那些文书中没有么?”
“嘿嘿,”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那些文书我只选有用的看,左右都是朝廷里的你争我斗,看着都心烦。皇帝那份,没太留意。”
苏翎想了想,说道:“也是,这些消息,也该分一分了。这个你该与徐熙再商议一下,事关辽东的再发过来,其余的,都交给徐熙算了。别到时候真耽误了事情。”
“那就最好不过了。”赵毅成说道:“大哥,要不然什么时候,也让我带带兵?”
“你也这么想?”苏翎笑着问道。
“大哥,我知道哨探的用处。”赵毅成笑着说道,“只是看着兄弟们可都各自管带一营人马,看着心痒。”
“你的哨探也有不少嘛。”苏翎说道。
“那不一样。”赵毅成倒毫不掩饰地说道。
“陶安峰不是有五百左右的人?”苏翎说道。
“才五百而已。”赵毅成贪心地说道。
苏翎想了想,说道:“其实这回的选兵,还有徐熙所说的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我倒是有些想,怎么将这些人的用处都用上,都来军营倒也不必。”
赵毅成眨了眨眼,猜测着苏翎的想法,说道:“大哥,你是说将这些人都招进哨探的队伍?”
“嗯,”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些民间的卧虎藏龙之人,我们还远远没有见识多少。像那丁万良、邓飞杰,已算是难得之人,想必还有身手更厉害的人物。光是辽东本地,我想也会有的。咱们以往都没怎么留意。”
赵毅成说道:“大哥,你是说将这些人聚拢来,再建一支类似陶安峰那队人马一样的队伍?”
苏翎是越想思路越广,接着说道:“对。这个想法,你们在好生琢磨琢磨。前日说的那些传教的,还有佛、道,想必辽东也有白莲教的人在暗中活动。这些人行事都比较隐秘,一般的消息都不好打探。并且,这些人之中,本身便有不少身怀绝技的人,如何利用,可要花不少心思。但对我们日后的用处,却是不小的。”
赵毅成也开了窍,点头说道:“好,我下去再好好想想。等辽事平定了,这些人怕是更适用一些,总不能什么事都派兵解决。”
“对,你这个说法正理。”苏翎笑着一拍桌子,说道:“人多商议起来,便有好主意。看来我们是该好好理理了,眼下总得来说,还是显得太杂乱了些。”
赵毅成说道:“胡显成在镇江堡倒是在考虑这些事,说是等镇江堡的事情理顺了,便要来见大哥商议一下的。”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样,你也先不要急着回去。眼下努尔哈赤既然不急着来攻,我们时间便多,先派人去问胡显成有没有空,让他来辽阳一趟。”
“好。”赵毅成答道。
说到这里,护卫队长唐平走进前厅,说道:“禀报将军,那几个女人已经等了些时辰了,将军看如何安置?”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说道:“这么安排,那胡嘉栋会不会疑心?”
赵毅成说道:“大哥,这会儿胡嘉栋正在病中,可是绝好的机会。这一来方便照料,二来,那胡嘉栋醒来,见到这么个女人,能不心动?要说疑心,按大哥教训的那些,他也不会再疑到哪儿去。我们这么安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翎点点头,却忽又转身看着唐平,问道:“你说几人?”
“禀报将军,一共四人。”唐平说道。
“四个?不是让她带一个就够了么?”赵毅成也不解地问道。
唐平答道:“那颜如雪说,要亲自对将军说明缘由。属下便没再多问。”
说完,唐平又迟疑了一下,说道:“将军,其中两个女子,像是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身上衣衫也是别无二致。属下初见还以为是看花了眼。”
第十八章 兑现军功
辽东总兵官苏翎的护卫队长唐平,说出来的那番话,令苏翎与赵毅成一时间均是好奇心起。
说起那唐平,也是出自千山堡的,算是跟随苏翎的老人儿了,办事勤恳且十分谨慎,一身功夫也属上乘,是故祝浩独自带兵之后,苏翎便让唐平接替了这护卫队长之职。
这事关女人的话,原是不该多看、多说,这点规矩,即便苏翎身边只有一帮精壮护卫,并无一般大户人家那么多顾忌,却也是常理该知道的。可也就因此,这乍然出现几个女人,且又是出自青楼,那举手投足之间,天生便带着几分妖娆,若说不引人注目,倒不合人情了。所以连一向谨慎的唐平都说出这段话,那么,那对姐妹怕是确是非同一般。
不过,好奇心是一回事,这颜如雪私自做主、公然违背命令却是事实。对于这些青楼女子,苏翎尽管没有多少轻视之心,但既然作为属下使用,颜如雪的举止却不能不在苏翎心中引起不快。想到这里,苏翎的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这让护卫队长唐平立即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走,”苏翎说道,“看看去。”
当下唐平走在前头引路,苏翎与赵毅成则随后跟着,向后院走去。
总兵府后院的那处僻静小院院门处,四名黑甲护卫按刀而立,站得笔直,见苏翎来到跟前,一齐鞠身行礼,说道:“见过将军。”
苏翎点头说道:“都撤了吧。”
“是。”那四名护卫应道,随即离去。
苏翎站在院门处,对唐平说道:“你今年多大?”
唐平一愣,没料到苏翎此时问起这话,忙答道:“回将军,属下今年二十三。”
“也该寻个女人了。”苏翎笑着说道,“定过亲没?”
唐平答道:“没有。”
“看上那家的姑娘没?”苏翎问道。
唐平略一犹豫,随即答道:“属下在千山堡时,有一家姓杜的......”
跟了苏翎这么久,唐平自然知道苏翎的性子,有话直说,不过,那杜家姑娘的事,到底没好意思说完。
“一会儿你便寻个兄弟回千山堡一趟,将这门亲事定下来。”苏翎笑着说道。
“大哥,你这会儿做媒?”赵毅成笑着说道。
苏翎指了指唐平,说道:“这些都是精壮汉子,我不能让他们见了女人便分了心。成了亲,也多了分定力。”
唐平顿时满脸尴尬,说道:“将军,我......”
苏翎摆了摆手,说道:“这不怪你,这等风月女子,谁见了也会眼花。不过是趁此机会给你们安家而已。”
赵毅成随即说道:“大哥,干脆将那杜家姑娘接来,就在这里成亲好了。”
苏翎笑着说:“那好,就这么办。对了,那杜家姑娘可愿意嫁你?”
唐平显出几分憨厚相,说道:“肯的。”
苏翎想了想,说:“这样,一会儿叫韩光欣写封信,让胡显成去办这事。对了,队里的兄弟,你也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便跟你一并办了。让胡显成都接了来,这府中空房多的是,足够你们安家落户。等战事一了,咱们再好好给你们安置住处。”
赵毅成说道:“房子倒不愁。胡显成在镇江堡已经划下一大片地,专门给军中兄弟建房的,到时候分一套院子给他们便行。不过,大哥,这护卫中的其他兄弟,可不一定有他这般福气,也没多少机会去私定终身。”
苏翎一怔,说道:“也是。这战火未息,有女儿的人家,也不好寻的。”
“大哥,女人倒是有。”赵毅成说道。
“有?”苏翎不解,问道。“哪儿有?”
“镇江堡。”赵毅成说道,“不说那些迁居的百姓,就是单身的逃难女子,怕有数千之多。眼下在镇江堡,都由陈家大小家管带着。”
“哦?”苏翎问道,“都是无家之人?”
“应该是。”赵毅成说道,“就是算有家,也是失散寻不到亲人的。其中有些还是闺女,有些是死了男人的,还有不少说不出来历。如今陈家大小姐带着她们做些针线、洗衣煮饭之类的活计。”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写信给胡显成,让他定个规矩出来。让军中那些老兵,立功较多的,分批去镇江堡相亲,选定就立即成亲,安家落户。不过,不能耽误了营中事务。”
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这主意好。这下胡显成的那片房子可不够住了。”
说道这里,苏翎站在院门处沉吟片刻,说道:“这么些年了,千山堡出来的那些兄弟们,那些军功也该都兑现了。土地、房子、牛羊,都按当初积攒下的兑付,实在不够的也都折成现银。唐平,你现在就去找韩光欣,让他立刻照适才说的写清楚。给郝老六也写一封,其余的各营,辽阳这边的我们来办,镇江堡那边都要胡显成去做。”
唐平是又惊又喜,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这个也是孤身一人的汉子,若是按苏翎所说的办下来,属于唐平的,便有上百亩土地。当初在千山堡,立下军功的,可不算少数,不过千山堡的能耕种的土地有限,到后来已不能奖励土地了,要么是折银,要么是积攒起来。如今苏翎已经控制了辽东大半的地域,不过是还未形成具体的管辖制度而已,这土地,足以兑现昔日的承诺。而唐平,这二十出头便能拥有这么多土地,可是几辈子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怎么?”苏翎问道,“没记住?”
“记住了。”唐平连忙说到。
“那就快去。”赵毅成笑着催促道。
“是。”唐平立即行礼,返身去寻韩光欣去了。
看着唐平欢天喜地的背影,赵毅成笑着说道:“大哥,你可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下,胡显成又得忙上不少天了。”
苏翎摇摇头,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事情太多,能用的人又太少。这以后,军事之外的事情,怕是越来越多,还得多寻人手才好。”
赵毅成慢慢收住笑容,想了想,说道:“大哥,千山堡都快抽空了,如今大半的人都到镇江堡去了,金州卫也去了一部分。这海州、复州、盖州,眼下还没顾得上,光是这几个地方,几百人也是不够的。”
苏翎感叹道:“是啊,若是战事结束,我倒想让军中的兄弟们都分驻各地,还能解决这个问题。可如今还是军事为重,这各营也是捉襟见肘,缺人缺的厉害啊。”
赵毅成说道:“大哥,你还是不打算那原来那些卫所的官员?”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个断不会变的。要用便用新人,这辽东原来的东西,都得打烂才能重建。”
“那些秀才呢?”赵毅成问。“用不用?大哥,这识字的人,咱们军中可是不多。”
“秀才?”苏翎眨了下眼睛,说道,“那帮只会八股文的?能有多少?”
赵毅成答道:“在镇江堡时,胡显成便用了几十个穷秀才,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不过都是家道败落的,这些人都快养不活一家人了。有些人原就在卫所中任个书办什么的,这辽事一起,可就断了俸禄粮食,听胡显成说,有几个还曾讨过饭,跟个花子差不多。”
苏翎一笑,说道:“胡显成倒是会用,这样的人当然听话。”
赵毅成接着说道:“我与胡显成倒是问过那些穷秀才,这辽东,据说算是秀才的,也有数千之多。光是迁居到镇江堡的那些辽阳百姓中,就有不少,不过,大哥一直说不用那些任过职的,便也就没去多打听。胡显成也是缺一个寻一个。只是穷秀才也是不多,毕竟比一般百姓要家底丰厚些。”
两人站在院门处,说了这么久,却是丝毫没有急着进去的意思。
苏翎听了赵毅成说的话,仰头望了望天,寻思了片刻,说道:“按说,这识字的人办起事来,自然要便利一些。我是担心那些人带坏了咱们的人,这大明朝上上下下,跟官字沾边的,可没几个干净的。”
赵毅成若是在以往军中,不过是明白军中武官的那些勾当,可自从跟着苏翎出来,执掌哨探之后,那些龌龊的官场积弊,可是看得够多的了。苏翎的这番担心,自然是一清二楚。如今苏翎带着兄弟们打出这份天地来,眼瞧着是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吃、住,连同手中的权利,都比千山堡要高出许多。一旦被那些贪利的官吏盯上了,难保不给勾引出几分贪婪之心来。就如同这女人之事一样,几乎无可避免。
苏翎终于说道:“这样,你抽空给胡显成写封信,将这个意思说一说,这些人,能用的还是用上一用,不过,不能放在主官的位置上,不论是何种事情,都得有咱们自己的人在才可,不能给予这些人单独的权限。”
赵毅成答道:“好,今晚我便写。”
苏翎瞧了瞧院内,两人说了这么久,那院内的人也该早已知道,不过,也不敢出来打扰。
“走吧,咱们进去。”苏翎说完,便向院内走去。
第十九章 英雄美人
这处偏院,大概是原主人闲置的一处书斋。进了院门,不大的院子里沿墙种满了无人打理的花花草草,大概隔墙水塘的浸润,也还是开得数朵红白之色来。中间是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自根下生出几丛杂草,显示出久无人至的荒凉。
屋子倒只有一排三间的套房,只正中开着两扇雕花木门,其余则是两空棱形的木窗,雕的是荷花、蝙蝠,周围一圈云纹。这座重重叠叠的大院,也不知主人是谁,苏翎不过是瞧着够大,便做了总兵府。不过,这“合”、“福”的寓意,也不知此处主人是否得到。
苏翎与赵毅成走进院子,还未进入正房,便见到里面跪着四名女子,显然是颜如雪与另外三名女子。
“起来说话。”苏翎大踏步地走进房内,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谢将军。”颜如雪与三名女子一齐答道,并动作一致地起身,低头侧身,分两边战立。
赵毅成随后跟进,坐在苏翎旁边,不过,赵毅成发现,这院子里的模样,看得出此处平时并无人打扫,但这屋内,显然是刚刚收拾过,莫非是颜如雪带着三人打扫的?想到这里,赵毅成便向颜如雪看去。
那颜如雪此时倒是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半点到了陌生地方的神情,苏翎尚未开口,就听得颜如雪轻声说到:“小琪、小晴,你们两个给两位将军沏杯茶来。”
“是。”站在左侧的两个女孩儿微微俯身答话,随即退到旁边的屋子里去。
苏翎一阵纳闷,这院子里哪儿去沏茶?便说道:“不必了,耽误功夫。”
赵毅成却瞧出那两个女孩子大概便是唐平所说的孪生姐妹,不过并未看清相貌。说道沏茶,赵毅成才察觉屋子里有股炭火的味道。
“你们烧炭了?”赵毅成使劲嗅了嗅,问道。
“将军,”颜如雪一笑,轻声说到:“适才两位将军未至,贱妾......”
还未说完,苏翎便摆了摆手,说道:“你便自称我便是,不必贱不贱说个没完。跟着我做事,没有卑贱之人。”
“谢将军。”颜如雪又行一礼,轻声说道:“奴家不敢放肆。”
这个“我”字,在女子而言,还当真少见,不过,颜如雪还是改了称呼。
苏翎刚想再说什么,却想想又罢了。
那颜如雪接着说道:“适才将军未至,奴家便向门口的几位大哥要了桶水,这屋子里便有现成的铜壶,那茶盏也是有的,还有一包上好的茶叶。这会儿水就在隔壁煨着,倒是不费时的。”
苏翎这才想起适才那几名护卫走得飞快,显然是因这事担心受到责罚。苏翎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就这么被颜如雪使唤,这心里多少有些不舒畅。
“这么说,”赵毅成在一旁说道,“这屋子,也是才打扫出的?”
“是的。”颜如雪笑着说道,“也没费多少事,倒是门口的那几位大哥受了累,多打了几桶井水。”
赵毅成看向苏翎,眼里却是带着笑意,苏翎却瞪了他一眼,暂时没有开口。
这时,那两个女孩子从隔壁房里出来,端着两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苏翎与赵毅成中间的桌子上,这才俯身退下,站立在一边。不过,这两个女孩子自始终未抬起头,看不清容貌。
“哪一个是我要你带的人?”苏翎问道。
颜如雪推了推身旁的那个女子,说道:“这位叫秋月。”
那叫秋月的女子随即跪下,低头说道:“奴婢叩见将军。”
“起来吧。”苏翎说道。
“谢将军。”秋月依言站起身来,依旧低头听候吩咐。
“她们两个是谁?”苏翎问道。
“她们一个叫小琪,一个叫小晴......”颜如雪嫣然一笑,婉转地说道。
话未说完,苏翎便说道:“你们两个先到外面侯着。”
“是。”小琪、小晴齐声应到,齐齐退了出去。
苏翎沉着脸,低声说道:“颜如雪,我当初说的话,你可都记得?”
颜如雪一怔,不明白苏翎的意思,但仍然答道:“如雪记得。”
“我叫你带几个人?”苏翎喝道。
“这......”颜如雪似乎此时才明白苏翎为何变脸。
“你还当你在做生意么?”苏翎不客气地厉声说道。“你还当你那里是青楼别院?”
“如雪错了。”颜如雪当即跪下,说道:“请将军息怒,是如雪自作主张,下次不敢了。”
一旁的秋月也吓得跟着跪下,叩头不止。
苏翎沉着脸盯着颜如雪,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女人,也算是机缘巧合,我才收留你们。这一是我自有用你们的地方,二来,你们也算是从此脱了青楼的行当。这次的事,尽管也算见不得光的事,可总比青楼要强上百倍。”
颜如雪不敢抬头,伏在地上说道:“如雪明白。”
苏翎缓了缓,说道:“这乱世为人,谁都有不容易的地方。我答应你们的事,便一定会为你们安排妥当。这一次的事做完,我便给你们另外安置一处农庄,有地有房,银子也不会缺,足够你们重新做人了。”
“谢将军恩赐。”那秋月俯身低头说道,身子却是不住地发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苏翎所说的话,让其看到了重新做人的希望。自然,那日苏翎留下的话,颜如雪都已跟那些女人们说清楚了。
苏翎转眼看了看秋月,说道:“都起来说话吧。”
“谢将军。”颜如雪与秋月齐声说道,然后缓缓起身,站在一侧。
苏翎瞧了瞧颜如雪,说道:“颜如雪,你要记住,如今你们都算是我属下一部,是按军法管带。你便是她们的队长,以后办事,可得小心了。若有差错,军法无情。”
“是。”颜如雪低声应到。
苏翎转向秋月,问道:“秋月,你可识字?”
“奴婢认得,也会写。”秋月低头答道。
“好。”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些天,我派去的人教你们的,你可都记住了?”
“奴婢都记得了。那些姐妹们也都记下了。”秋月答道。
颜如雪此时插话说道:“将军,那些暗语、交接消息的法子,与青楼里的一些办法大同小异。如雪跟那就几位大哥商议过了,有些法子就按姐妹们熟悉的去办便可。”
青楼里的行当,自然也带有某些隐秘的部分,是故那说话、手势,以及某些能汲取更多豪客金银的手段,也都得用自己人方能明白的方式联系,与钟维泽的哨探行当相比,至少在这根子上,还是相通的。是故苏翎派去的几人,反而从颜如雪处学到不少更实用的手段。
“那就好。”苏翎说道,“秋月,你办好这件事,我便第一个为你安排新的住处,保你余生不愁吃穿。到时候,寻个人家嫁了,或是自己找个人入赘,你这一辈子也算有个好结果。”
“是。将军。”秋月颤抖着答道。
风尘女子,有几个能得善终的?那秋月年纪也不算大,二十出头,但在青楼行当里,可算不小。那些青楼女子的下场,秋月不算听说,也曾目睹过不少。能如苏翎所说的下半辈子,当然是感激万分。
“你现在便好生记着,”苏翎说道,“我们给你交代过后,余下的便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了。”
“是。”秋月低声答道。
苏翎看看赵毅成,点点头。赵毅成便开口说道:“你记好了。这个人叫胡嘉栋,是朝廷派来的辽东监军,也算是不小的官儿。不过,你不必怕,此人我们已经收拾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眼下胡嘉栋正在病中,你可借着照料他的这些天,留在他身边。你可有把握让他留住你?”
大概说道这里,赵毅成才想到,万一那胡嘉栋病好之后,便不要秋月怎么办?
秋月迟疑了一下,没有开口。那颜如雪却笑了笑,说道:“请将军尽管放心,如雪这些姐妹,可都是靠这个吃饭的,自然有些手段。”
赵毅成与苏翎均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个大概,这颜如雪还当真是个行家。不过,两人都是未婚男子,这多少让颜如雪的坦然显得有些怪异。
赵毅成望了苏翎一眼,接着对秋月说道:“那胡嘉栋也不是辽东人,对辽阳也不十分熟悉,你只管编个故事给他听,总之他也无处核对。”
说道这里,那颜如雪又插言道:“将军放心,这也不会算是难事。”
苏翎瞪了颜如雪一眼,这才将她的笑脸压了回去。
赵毅成接着说道:“你要做的,先是照料他养病,不过是着凉而已,养上十来天便差不多了。这后面,你便要留意他所有的动静。”
说道这里,赵毅成又看了看苏翎,接着说道:“此人我们将军还有用处,所以胡嘉栋日后不会被看得很紧,这外面自有旁人监视,这回到家中,便是你要留意的了。他与什么人说话,写过什么字句,你都要按时报上来。尤其是他避着人写的奏书一类的,尤其紧要。到时候,会有人与你联系。明白了么?”
秋月点点头,迟疑地问道:“就这些么?”
这一句话,让苏翎、赵毅成都觉察到,那秋月似乎认为这些交待其要做的事,大概是非常容易做到的,反而让十分看重此事的两人显得过分郑重了。
当然,苏翎与赵毅成都想不到,那青楼女子半夜三更起来悄悄翻查恩客的口袋、行囊的,可也算是一项基本技能,若不如此,怎能将银子赚得干净?再说,那些银子剩下多少,也决定了次日女子们的笑脸有多灿烂。俗语说卖笑买春,可都是一分银子一分货,没半点奉送。这嫖客无耻、婊子无情,那是一对鸳鸯,谁也别怪谁。
苏翎正色道:“此事说起来倒不算难。秋月,你要记住,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或许会是一年,两年,直到胡嘉栋离开辽东为止。眼下还真说不准到底会是多久,你要做的,便是要日日留心,一个疏忽,便可能坏了我们的大事,明白么?”
“奴婢明白。”秋月说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为将军做事。”
苏翎看着秋月低着的头,只能看到一把乌黑的秀发,说道:“你们也都是苦命人,这将来的日子,便要自己去拼力去换。你若是不愿意,便此刻就说,我也不勉强。”
秋月咬咬牙,猛地扬起脸,望了眼苏翎,旋即又低下去去,说道:“奴婢愿意去拼一拼,为自己换个好结果。”
“好。”苏翎说道,“你放心,你并不会是一个人,四周暗处都会有人照看。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
“是。”秋月答道。
苏翎看着赵毅成,说道:“你先带她过去吧。”
赵毅成一听,旋即起身,对秋月说道:“跟我来。”秋月便跟在赵毅成身后,向外走去。
院子门口,护卫队长唐平正站着等候吩咐。
赵毅成笑着问道:“怎么?都办妥了?”
唐平略显的不太好意思,说道:“都跟韩光欣交代清楚了,他正在写,一会儿送过来给将军过目便可发出去。”
赵毅成说道:“这喜酒可得多喝几杯。你让去送信的兄弟多多赶路,也好早点见到你家娘子。”
唐平忙道:“将军说笑了。”
赵毅成便不再打趣,说道:“这位秋月,你先带去见见钟维泽,安排妥当后,便送到胡嘉栋处。”
“是。”唐平答道,随即又对秋月说道:“这位姑娘,请随我来。”
秋月似乎被这格外客气的语气所惊扰,眨巴着眼睛,略微迟疑了下,想了想,便跟在唐平身后行去,那小脚走起路来,在赵毅成看到的,却是十分沉稳。
赵毅成瞧着秋月的背影,一时间略微出神。这些风尘女子,如今跟着苏翎,倒也算是找到一条出路。想想颜如雪这种一看便能诱惑男人心动的人物,却也因战火而沦落到险些饿死的地步。而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才算是彻底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论是官是民,是大户世家、还是贱籍奴仆,该不例外。若要保住性命,如今这辽东,也唯有苏翎才算是最大的依靠。
赵毅成一时间更加坚信,自己的大哥,如今的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必将带着自己还有那些兄弟们,还有那成千上万归属在苏翎旗下的百姓、士兵,打造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辽东来。而苏翎描述过的那些新东西,新世界,也必将在眼前出现。
赵毅成想到这里,便转身回到院子中,正打算进屋,却瞧见那两个姐妹,正站在一株一人多高的树下,唧唧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着两姐妹低声偷笑的样子,完全不像适才见到的规规矩矩的模样。不过,赵毅成依然没看清两姐妹是否长的真是一模一样,那棵不知什么树上宽大的枝叶,却正好掩住两姐妹的容颜。
赵毅成心中虽然好奇,却也不至于跑上前去看个究竟。
说起来,这些女子的身份,对赵毅成来说可是带着些神秘感的。在千山堡时,也不是没有邻家女子交谈,但那边的女孩子,可都是将苏翎等人视作高高在上的人物,至多朴实地称呼一声“赵大哥”,却是不会有任何别的念头产生。而自打那颜如雪出现,赵毅成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女子。当然,青楼女子意味着什么,赵毅成不是不知道,但从未接触过,自然对颜如雪在男人面前的谈笑自如、且那身段、举止,无不透着几分妖娆之气而产生复杂情绪。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也就仅此而已。
赵毅成摇摇头,随即转身进入屋内。
那颜如雪正起身给苏翎的茶盏中参茶,适才两人并未喝,不知这参的什么,但看苏翎的模样,却似乎赵毅成离开之后,便一句话也未说过。
“送走了?”苏翎问道。
赵毅成点点头,说道:“嗯,唐平去安排了。”
“好。”苏翎说道。
赵毅成便依旧坐在苏翎旁边的椅子上。
苏翎这时才对颜如雪说道:“你说说那两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颜如雪又是一笑,手腕挥动处,将茶盖盖上,一股香味儿顿时在苏翎与赵毅成之间荡漾开来。颜如雪依旧穿着当日见到时的一身雪白衣裙,这倒让赵毅成好奇地想到,她是如何在饥饿中还保持衣衫洁净的?
那股来自颜如雪身上的香味儿显然使得苏翎感觉不好,苏翎微微皱眉。
颜如雪立即便察觉到了,稍稍后退,说道:“将军,如雪知错了。”
“我是说你带她们来做什么?”苏翎问道,“派到那边去的人,一个也就够了,送得多了也是浪费。”
颜如雪一怔,想了想,才明白苏翎所说的指的是什么,便又堆着一副迷人的笑脸,说道:“将军,那小琪、小晴,不是跟秋月一样的。”
苏翎端起茶碗,微微尝了一口,很烫,便又放下,说道:“怎么不一样?”
颜如雪抬起头,望了望苏翎,此时颜如雪站得离二人很近,那双长长的睫毛,扑闪的样子,倒是让人瞧得十分清楚。
“将军,小琪、小晴还是处子之身,从未见过客的。”颜如雪轻声说道。
苏翎一怔,说道:“那十个女孩子?我不是说了么?要送她们去镇江堡,那里自然有人安置她们。”
颜如雪大概那笑是天生的来的容易,且每每展现不同的笑意,此时接着说道:“将军,小琪与小晴,与其她八个女孩子不同的。”
苏翎瞟了眼门外,问道:“怎么不同?是孪生的?”
颜如雪说道:“是的,将军一眼便能看出,真是......”
苏翎眼睛一瞪,说道:“有话说话,你当这里是哪儿?”
“是。”颜如雪顿时垂下眼帘,笑容却变成几分可怜状。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那颜如雪又说道:“将军,那小琪、小晴,长得当真是一模一样,形同亲生姐妹......”
说道这句,倒是赵毅成忍不住插言道:“不是亲姐妹?又怎么会一模一样?”
颜如雪用眼角瞧了瞧苏翎,这才转眼看向赵毅成,说道:“正是如此。当初我收留她们两个时,也曾疑心是亲姐妹。这两姐妹一齐被卖入青楼,如雪看着也是不忍心。便多方打听,结果小琪、小晴倒是各有来历,但两边都各不相干,当真不是亲姐妹。”
对于颜如雪所说不忍心一说,苏翎与赵毅成已经不以为然。这颜如雪的举止、容貌,尤其是表情变化,让二人均知道此人的话也不能全信,倒不是怀疑,而是对青楼出身的女子,那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传说,有了初步的体会。
只听得颜如雪接着说道:“将军,小琪、小晴下个月便满十六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岁。当初来时,便当姐妹一般的养着。吃住玩耍都在一处,现在倒是说不是姐妹,没有一个会信,连奴家有时也分不清楚。”
苏翎说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将军。”颜如雪低声说道:“那小琪、小晴在奴家处习练琴、棋、书、画,那唱曲儿也唱的不错,在如雪的那班姐妹中,无人能及。本想日后给小琪、小晴寻个好归宿的,不料却遇到战事,险些送了性命。如今遇到将军,如雪已打听过,将军身边也没个人服侍,今日顺便便带了来,请将军收留。也好了了如雪的一桩心愿。”
这么个理由,却是苏翎与赵毅成都没料到的,真不知这颜如雪整日都琢磨些什么。
苏翎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是说了么?到了镇江堡,自然会好生安置他们。”
颜如雪见苏翎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反应,略微迟疑,这对姐妹,可是任谁见了也会欢喜的,怎么这位将军却不一样?颜如雪顿时又警醒起来。
“将军,如雪并不知镇江堡如何安置的。那小琪、小晴,如雪在其身上花了无数心思,真是当女儿看待的。如雪不敢胡说,的确是想给两姐妹寻个好归宿。如雪打听过,如今在辽东,也唯有将军算是第一人。奴家这些姐妹,最好的归宿也是给人家做妾,如今遇到将军这等英雄,正是小琪、小晴的福分。所以如雪才大着胆子,请将军收留她们两个。”
赵毅成听了这番话,也将目光投向苏翎,要听听自己这位大哥,做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