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三分士卒(二)
那半大小子一愣神,似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想了想,才愣头愣脑地问了句:
“二位爷,要喝酒么?”
这句话仿佛提醒了在座的几位官兵,邓飞杰与丁万良倒是相互望了望,没有出声。在另一桌的几人却像是有些嘴馋,咂吧着嘴,一人小声试探着问道:“邓把总,丁把总,这天这般热法,一路上也走得乏了,这酒......”
邓飞杰面色一沉,说道:“苏将军已经颁下军令,办事途中不得饮酒,你们想挨鞭子么?”
说话的那名士兵有些不服气,低声嘟囔着:“这不是看不到嘛......”
声音虽小,这店内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邓飞杰当即变色,便要站起身来,那丁万良却伸手一拦,说道:“算了,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听见这话,邓飞杰的面色缓了下来,斜眼瞧了瞧那几名士兵,“哼”了一声,却未再说什么。
“这样吧,少喝点。不误事便好。”丁万良说道,不过,看那样子,倒不像是替人说话,八成自己也有些酒意。这自从苏翎在辽阳城内发布禁令,可让辽阳城内的酒肆主人几乎哭断了肠子,背地里难说将苏翎的祖宗八代骂了多少遍,当然,那苏将军的祖宗是哪儿的人,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天南海北的,都轮上一遍。当然,这群不上阵的明军官兵,那是久久没有尝到酒的味道了。
邓飞杰听丁万良也开口说酒,这当然不好说什么,但仍然未定下主意。他二人虽说是归属总兵李光荣,但苏翎可是挂着征夷大将军,提督辽东军伍的头衔,如今虽然没怎么干涉李光荣总兵的下属,可那一路上收容的溃兵,可都被苏将军调走,总兵官李光荣与其余几位赶至辽阳护卫辽东经略袁应泰的武官,都只剩下各自的家丁、亲兵可管。这若是犯了苏将军的军令,难说会不会寻这个由头,惩治一番被各武官视作家人的家丁。
丁万良见邓飞杰犹豫,便爽快地说道:“老邓,咱们这条命都是在浑河边上捡的,这是老天从手指缝里漏下的,多活一天便占了一天的便宜。这喝便喝,不喝便不喝,你倒是痛快点。”
一听这话,邓飞杰面色有些潮红,犹如发狠般地说道:“好,喝酒。拿酒来。”
那半大小子再次摸了摸头,嘟哝着向后面走去,不多时,便双手抱着两坛子酒,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这倒是让那边一桌的士兵分外揪心,这一不小心打了,可就喝不成了。
半大小子估计是常做这种事,倒是一路平安地将酒坛子放在桌上,顺手拍开封口,便自顾去了。这也不另外换碗,大约是将就着适才喝茶的大碗便可。
丁万良站起身,过去一手拎起一坛,回到桌边,给邓飞杰倒上一碗,又将自己的碗满上,这才坐下。那边的一桌还不等丁万良转身,便已经抱起剩下的一坛喝上了。
丁万良端起酒碗,略略举高,看着邓飞杰,说道:“来,这碗酒,敬浑河边阵亡的兄弟们。”
邓飞杰默默地也端起碗,与丁万良略微一碰,便一口气喝干,丝毫没见适才遵守军纪的模样。
这种乡下自酿的土酒,大约也有些年头了,不知这秦小四如何藏的,能避过战乱。喝起来,有些高粱酒的味道,火辣辣地一股热气直通胸腹。
邓飞杰一碗酒下肚,便开始面色绯红,双眼也像是要透出血来,显然,这位邓把总是不善于喝这种烈酒。
“我那些兄弟,一起从四川来辽东的,可只剩下我一人了。”邓飞杰低声说道。
“我还不是?”丁万良这一碗,却是只喝了几口,没有像邓飞杰那般实在。
邓飞杰与丁万良,都是在浑河血战中的幸存者。原先二人分别是川兵营与浙兵营中的一名把总,算是最低级别的武官,都曾参与那场浑河死战。
邓飞杰是在沈阳城外,浑河北岸被全歼的一部,当时川兵血战多时,火药、弹丸都已用尽,与努尔哈赤的八旗兵展开白刃战,那邓飞杰被一名挥舞这狼牙旁的八旗骑兵逼住,眼开着便要一击送命,谁曾想斜刺里又奔来一骑,将其撞飞,当即便昏了过去,但却由此躲过了狼牙旁的利齿。等到战事结束,邓飞杰都混在死人堆里昏迷着,那时八旗兵正追赶着驰援沈阳的明军,也无人顾及这些全数阵亡的川兵。待到夜深,邓飞杰才爬着逃出战场。
至于丁万良,则与邓飞杰类似,也是躺在血泊之中幸免于难的。不过,丁万良当时正站在一堆火药旁边,那时八旗兵已经攻进明军战阵之中,双方都是混战的场面,未了避免火药、火炮被八旗夺取,一名炮手杀红了眼,伸手便将火把丢进火药堆中,顿时炸成一片火海。而丁万良却十分侥幸,只是被气浪震得晕了过去。这才得以混过不死不休的混战,待到临晨,也才从压在身上的尸首下面钻出来,连夜向辽阳奔去。
邓飞杰与丁万良的这番死里逃生,却是根本无人问津。逃到辽阳之后,被与其余的溃兵混在一起,随便编制到明军一部之中。按说这等经历,又是原有把总武职在身,这怎么也得算是一个功劳吧,按惯例赏赐一个千总武职,也是在情理之中。但众人所说,可都是浑河血战之兵,尽数阵亡,弄得邓飞杰、丁万良只与一旁的人提及几句,便被询问是否是逃兵。
这下,邓飞杰与丁万良都不敢再开口提及,好在那时辽阳也是一片惊慌,无人再对二人感兴趣。二人那时还未见过面,分别在各自的营中混日子。当然,这把总一职,也是不敢提及的。后来辽阳城外一战,明军再次大败,邓飞杰与丁万良还未曾接敌,便被溃兵裹挟着,潮水一般向鞍山、牛庄一带退去。并且一退便不可收拾,后面仍然有八旗兵的追赶,溃兵们争相度过三岔河上的浮桥,一直奔到广宁附近,方才停了下来。
邓飞杰与丁万良,是经历血战之人,自不会如溃兵那般杯弓蛇影,但大军既退,也不由自主地退到镇西堡。那时溃兵如山塌般凌乱不堪,根本无人引领。邓飞杰与丁万良这才自乱军之中相识,走到一起来。未解决吃食问题,二人手执一直没有丢弃的兵器,弓箭、鸟铳,就在镇西堡附近的林子里打猎果腹。而镇西堡,可是不会让溃兵们进入的。
这样坚持了近半月的功夫,眼瞧着越来越寻不到吃食,邓飞杰与丁万良依旧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往山海关而去,还是另选个什么地方落脚。就在这时,辽阳仍然在大明之手的消息传来,而总兵官李光荣,正好一路收集溃兵至此,二人便投奔了李光荣总兵。这些溃兵大多与邓飞杰与丁万良一样,无处可去,也无处觅食,李光荣便轻松地收拢到了数千人。
或许是邓飞杰与丁万良在那群溃兵之中格外显眼,不仅是二人甲杖、铠甲、兵器俱全,且神色也完全不似别的溃兵那般惊恐万分,反倒露出几分沉稳。李光荣当即收二人为家丁,每月领取二两银子的月饷,说是另外还有赏赐。这般待遇,当然不会令二人拒绝,自此,邓飞杰与丁万良便留在李光荣的麾下。
这番经历,都由这碗酒引出,在二人心内好一番折腾。这一个月多的日子,二人还真没有机会如此坐在一起,说出这样几句令人伤感的话语。不过,这样的神情,也只有二人知道,那边一桌的士兵,却是只顾着小口品尝,连望也没望上一眼。
那店主秦小四,动作也算麻利,很快便从后院端出几盘酒菜,一大盆米饭。当然,邓飞杰与丁万良是最先上菜的。
“二位军爷尝尝,味道可好?”秦小四笑着说道。
秦小四的出现,算是将邓飞杰与丁万良的情绪给拉了回来。二人伸出筷子夹菜,尝了几口,点点头说道:“味道不错。你这手艺,该去辽阳城里才是。”
“谢二位爷夸奖,小的乡下人,就在本乡吃口饭也就是了,不敢胡想。”秦小四说道。
邓飞杰吃了几大口菜,算是压下了那股酒意,此时便问道:“听说你这里,对苏将军下属,不要银子?”
“那是。”秦小四说道,“二位军爷放心,小的说话算话,不会要半分酒钱。只要味道合适,军爷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小的。”
那老胡果然没有说谎,丁万良便问:“你如何知道我们是苏将军属下?若是都来吃,岂不是吃垮了你这个小店?”
“苏将军的兵,都不骂人的。”秦小四说道,“二位爷进来,说话可是客气得很,这不是苏将军属下,又会是哪个?”
“再说,苏将军的兵都不缺银子,小的不怕被吃垮。”秦小四说道。
“敢情你还是要受银子的?”丁万良说道,这秦小四怕是用的别样心思。
“不,不,绝不敢收的。只是有时苏将军的属下来此,定要给银子,小的也不敢不收。今日二位军爷眼生,大约是头一回来此,还请给小的一个面子,这次就让小的报一次恩吧。”秦小四说道。
这话又引起邓飞杰的兴趣,问道:“苏将军如何于你有恩?”
提到这个,秦小四似乎感概颇多,说道:“还不是上回建奴攻打辽阳,这牛庄里几个大户便要投敌,这里都是世代居住的乡亲,当然有人不愿,两下就打了起来,小的当然也站在自己人这边,被那帮没良心的大户杀了叔叔、侄子,小的是躲了起来,才免遭毒手。后来,苏将军派兵前来牛庄,将那帮子贱人都抓了起来,小的这才报了仇,亲手砍了仇人的脑袋。”
“这就是你说的大恩?”邓飞杰问道。
“正是,若不是小的年纪大了,便要跟着苏将军去当兵,那一身铠甲,可当真威风的很,还有谁还欺负?哎呦,不好,我的锅......”秦小四怪叫着奔向后院,果然,隐约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秦小四人跑了,话却留了下来。邓飞杰与丁万良相互对视一眼,均对秦小四的话有一番别样的想法。
“老邓,”丁万良率先开口,“你说,咱俩当真就在李总兵下面待着?”
“哪又能去哪儿?”邓飞杰动了动眉毛。“二两银子的月饷,你还嫌不够?”
“不是银子,”丁万良说道,“你没听说么?苏将军的最新军令?”
“什么军令?”邓飞杰问。显然,邓飞杰心灰意懒,这消息也懒得打听。
丁万良斜眼瞧了瞧那些士兵,见其可没有这二人这般斯文,一律狼吞虎咽,将一桌酒菜都几乎吃尽。
“你们,也都吃够了吧,都去换那些留守的兄弟。”丁万良说道。
那几个士兵到还有良心,酒没喝完,给其余的兄弟剩了半坛,见丁万良发话,便起身而去。
丁万良这才说道:“老邓,苏将军最新颁布的军令,一改大明官军常例。将士卒分为三等,饷银各自不同。”
“哦?”邓飞杰好奇道,“哪三等?”
“第一,就叫一等兵,月饷五两;第二便叫二等兵,月饷一两;......”
“剩下的便是三等兵?”邓飞杰笑着说道。
“不。”丁万良摇摇头,说:“剩下的叫辎重兵,只给八钱银子。这还得是有气力、肯听话的才行。”
这一等兵可比武官的家丁的月饷还要高。邓飞杰有些不解,又问:“那如何区分?”
“本事。”丁万良显然对这两个字十分在乎,说道:“所有的士卒,都需考核评定。一等兵,要十箭九中,举得起五十斤的石锁,能奔行十里不歇。”
这样的条件,怕是在明军里找不出多少。
“就这些便能拿五两月饷?”邓飞杰问。
“不止,还要由苏将军的护卫骑兵亲自比试,能拼过十招的,才算过关。”丁万良说道。
“比什么?”
“任选。”
这可有些张狂了,未必苏将军的护卫什么兵器都会?想到这里,邓飞杰忽然发现丁万良眼睛里有一丝笑意,一怔,便随即明白。这丁万良怕是正是打着任选的主意。丁万良最拿手的兵器,只一杆鸟铳。六十步之内,百发百中。那杆鸟铳也是经其自己稍加改制的,也只有这把鸟铳,能让丁万良用得趁手,当初打猎时,邓飞杰已经见识过了。
“怎么样,我们也去试试?”丁万良问道。
“我?”邓飞杰却是还未想过。
“老邓,你拿手的可是箭,这十发十中,你该是不会失手的。”
这倒是实话,这二人走在一起,也有这方面的缘故,没点本事的人,又怎么留得性命?
见邓飞杰依旧迟疑,丁万良又说道:“老邓,这一等兵的银子还是小事,苏将军定下的规矩,这以后所有的领兵武官,必须由一等兵中选取。其余立功受赏的武官,则只能升职,却不能领兵。”
这可当真是凭本事做官了。一时间,邓飞杰心中又浮起自己升任把总的艰难,且经过浑河苦战,自己奋力杀敌,留得一条性命,却是连提都不敢提。抬头看看丁万良,果然,邓飞杰也看到类似的神色。
“那李总兵这里......”邓飞杰有些顾虑。
毕竟二人现在还算是属于李光荣总兵的家丁、亲兵,连苏将军不是也没有动么?这么离去,恐怕让李光荣总兵大失面子。如今大明武官名下的家丁,半是奴仆,半是亲兵,家丁与武官是捆在一起的。家丁为武官卖命,而武官则为家丁发饷银,赏财物。若是没有主官发话,这么走等同于叛主。
不过,丁万良却丝毫不在乎,他用极为不屑的语气说道:“李总兵,哼,你以为他还能当多久的总兵官?老邓,你还没看出来,这辽东,可不是当初的辽东了?”
“哦?怎么讲?”邓飞杰显然对这些内容,脑子没有丁万良转的快。
“自从苏将军出现,这军粮,这月饷,还有苏将军麾下的那些黑甲骑兵,你可都看到了?”丁万良说道。
“嗯,知道。的确不一样。”邓飞杰虽不是高级武官,可这从沈阳失陷之前,到眼下,这粮草、军需的供给,朝廷可完全是不一样的态度。而要给这个划分一个界限,则只能以苏翎的出现为准。
“还有这回的兵制变动。”丁万良说道,“我不管李总兵如何,至少苏将军的这句凭本事的话,我是愿意听的。老邓,你当把总也有些年头了吧?几时还能升职?”
邓飞杰苦笑着摇摇头,他这把总,可是在四川时,就当上了,这么多年下来,战阵也上过不少,说升职,可是今生无望。
“那就得了。”丁万良说道,“咱们这回都在辽东死过一次了,难道还怕什么李总兵。我不服,我要凭本事立功,升官发财。”丁万良恨恨地说道。
邓飞杰看着丁万良,久久不移开目光,然后,缓缓点头。
“老邓,咱们可得比一比,”丁万良嘿嘿一笑,说道,“看谁杀敌最多,官升得更快。”
邓飞杰微微摇头,笑而不答。
“怎么,”丁万良紧盯着邓飞杰说道,“你是怕比不过我的鸟铳?”
这句话,当即激起了邓飞杰的豪气,他猛地一拍桌子,将丁万良吓了一跳,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
“你的鸟铳,能有我的箭快?”
第六十四章 筛选精兵(一)月票
邓飞杰、丁万良拿定了主意,这酒便也未再多喝。
既然辽东总兵苏翎苏将军能带给其另一种不同的军伍生涯,那么苏将军的军令总还是要守的,尽管已经喝了,却不影响二人对苏将军已经产生的某种敬重。说实话,邓飞杰与丁万良,连同随行的那些士卒,都还未见过苏将军的真面目,顶多也就是远远地看见在一群黑甲骑兵簇拥中的将军身影。但传言的作用是无法估算的,仅仅丁万良的一番复述,那邓飞杰便也如丁万良一样,在心中将苏将军放在一个较高的位置。
当然,此时有关苏将军带着兄弟崛起于宽甸群山之中的故事,还远在镇江堡以及金州一带流传,若是蔓延到了辽阳城内,恐怕还有更多类似邓飞杰与丁万良这种,藏身于明军之中善战且心有一股怨气的人,会将目光投向辽阳城上空那悠然浮动的白云,幻想起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来。
自牛庄启程,邓飞杰与丁万良督运着粮草、军需驮队继续北上,途中经过古城屯、鞍山驿,直抵辽东都司首府辽阳城。这一路上一百一十余里,都是一马平川的坦途,路上遇到的河流也多有桥梁架设,是故这驮队运送的军需虽多,却也算不上太过辛苦。邓飞杰、丁万良也是贫家出身,这心存的一丝善念,让民夫们得以避过白日过热的时辰,而在早晚多赶些路程。这些民夫出的力气,与自家做农活时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一路行来,是顺顺当当,没有丝毫牵绊。待抵达辽阳之时,倒也算是准时而至,没有耽误限期。
第三日午时,邓飞杰、丁万良率队将一应军需运到辽阳城内,辽东经略袁大人已经在城内设有专门接收的官员,左右不过是清点数目、交接文书。按理这途中也可以刨除一些损耗,尤其是袁大人下令用粮食抵付民夫的酬劳后,这凡是运输粮草的,均可以提前从中预支一部分粮食。这当然与大明律令相违,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也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了,再说,与苏翎相识,这胆子照例是越来越大。
不过,邓飞杰这一队人马,或许是因途中两位押送武官较好说话,又或许是这次的民夫家中都不太窘迫,这粮食预支一事倒是没提。除去那艘船上的管事官员因修船需多逗留一段时间,而从中截留了一部分粮食外,当然,这也是注明在文书上的,其余的数目,当真是一丝不差。
交接完毕,邓飞杰与丁万良便算是做完了这趟差使,那些民夫则自去另一处领取各自的酬劳。不过,邓飞杰与丁万良带着属下士卒回总兵官李光荣处,缴了差事,便又寻了个借口,再次出辽阳城而去。
那总兵官李光荣最初带着本部兵马抵达辽阳之时,一直就想进辽阳城驻守,但辽东经略袁应泰却令其先驻扎在辽阳之外,整顿那帮收拢的溃兵。而在苏翎到了之后,更是下令任何官兵没有许可不得任意入城。这自然使总兵官李光荣心内极不舒坦,这整顿溃兵的事情,便有些阳奉阴违、懒懒散散的架势。
李光荣也算是带老了兵的武官了,不过,其一向是将目光盯着空额上,这兵越多,便越好动手脚。袁应泰让其整训兵马,可是看错了人。要说唯一的好处,便是能及时赶至辽阳,这也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愿对其过多斥责的原因。
不过,眼下这总兵官李光荣却被一纸军令调进辽阳城内,且在那些空置的大户宅院之中挑选了一所颇具气派的,作为李光荣的总兵府。当然,这命令是由袁应泰袁大人下达的,命其专管粮饷军需的转运事宜。李光荣对此自然高兴,带着家丁、亲兵立马搬进辽阳城内,开始过起了富家大户的日子,至于那城外兵营里的兵,暂时还没顾得上多想。
赶赴辽阳城的几名明军武官,均是如同李光荣一样,被袁大人调进城内,委以各式职责。这些或多或少受过袁大人举荐、升赏的武官,由此对袁大人又多了一份感激之心,且尽心尽力地做起大多原本属于文官的事务来。这也是无奈之举,谁让辽阳城昔日攻陷之时,城内官员死的死,逃的逃,没有剩下一个。如在此时的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看来,那些死节的文武官员当真是毫无意义,除了留了个名声,于今何益?若是再能坚持上两、三日,此时辽阳城内的事情,也不至于要找这些武官来顶替。
当然,辽阳城外的明军的几处军营,均被苏翎派人尽数接管。此刻辽阳城外,共有明军大营七座,袁大人的虎旅军算是一营,由新任参将罗一贯管带;而原属于黑甲骑兵营的五名游击将军顾南、郭杰中、袁山月、金正翔、彭维晓,则各结一营,将剩下的明军全部打散,分属五营。苏翎还另设一营,在辽阳城南门外,专门收容不断聚拢的散兵,以及仍然源源不断由广宁一带赶来的明军。
这七座大营,将辽阳城团团围住,虽不能说都是精兵,可也有一番旌旗遍野的威风。甚至这个“七”的数字,也让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想起“七星拱月”这几个字,不论怎么讲,都算是一个吉兆。为此,袁大人还专门抽出半日,沐浴更衣,前往辽阳城内唯一的一所关帝庙进香,祈求神灵,保辽阳平安。自然,这件事也被写入奏书之中,消息直达朝廷。而辽阳城内越来越多的百姓,也对此分外高兴,凑热闹的人颇多,倒是让袁大人回想起昔日辽阳的胜景来。
在袁大人看来,苏翎此举,自然是意在驻守辽阳城。
单凭李光荣总兵等几位明军武官所带来的人马,是绝对不会带给袁大人任何安全感。至于管带虎旅军的参将罗一贯,虽然袁大人比较看重,算是一位能战的武官,可惜本部人马也不过三千左右,对于诺大个辽阳,除了添些人数,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是故,袁大人对苏翎的行动是一概听从,全力支持。由此,征夷大将军、提督辽东军务辽东总兵官苏翎,一举掌控了辽阳城所有的明军。这三万多人马,除了武官的家丁、亲兵之外,尽数落在苏翎辖下武官的编制之内。
邓飞杰与丁万良出辽阳东门,直奔城外大营。
辽阳城东的大营共有两座,正是新任游击将军顾南、郭杰中两部。此时苏翎已经将大部分明军都平分至各大营之中,而每个游击将军,也都对所有分来的明军士兵进行了初步的训练。内容无非是宣读军规、军纪,出操站队,也都是明军士兵们早已熟悉的。除了军纪格外严整之外,大部分的内容,并未让明军士兵们因新调整而产生不适。
不过,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早晚训练之外,明军士卒们对那一千黑甲骑兵最是感兴趣。实际上闲下来的时候,大多数的目光,都停留在那些黑甲骑兵们身上。不仅黑甲骑兵们那一身的装备令明军士卒们羡慕,黑甲骑兵们照样训练时,那不时齐唱的歌声,更是使人惊诧不已。千人齐声吼出的声响,犹如数百面大鼓的动静,自然而然便生出一股雄壮之气。这让屡战屡败的明军士兵,如何不受其影响?仅仅是站队,都将身子挺得直了些。
邓飞杰、丁万良在辽阳东门外迟疑了一阵子,便选择了游击将军顾南的兵营行去。实际上不论二人选择哪一个军营,都是一样的,只是二人不知罢了。只所以选择顾南的营地,是看营们口处聚集的人,较多而已。
邓飞杰、丁万良骑马弛近营门,便有一名把总模样的武官厉声喝道:“站住!营门处不得纵马。”
二人一愣,勒住战马,不明所以,然后相视看了一眼,便翻身下马。
那名武官见二人听招呼,又看了看二人身上的铠甲服饰,语气缓了缓,又问道:“你二人是有军务,还是报名比试而来?”
丁万良说道:“听说苏将军颁下军令,说一等兵.....”
那名武官一听,便打断说道:“你们从哪儿来?”
邓飞杰与丁万良犹豫一下,暂时未答。
那名武官却不在意,接着说道:“若是识字,便去看那边的榜文,不识字那边也有人解释。去吧。”说着,一指人群聚集的地方。
邓飞杰与丁万良便先将战马栓在一处大约是专门为这些人设置的栏杆上,然后才凑到人群之中。这群人似乎看起来很杂,大部分是明军服饰,却也有平民装扮,年纪也参差不齐,有三、四十岁的老兵,也有十七八的少年,但无一例外的是,都长得身材魁梧,还有一名大汉足足高出众人大半个头来。
这些人都围拢在一块木牌前,上面果然是一张榜文,旁边还有一名士兵反复解释着文中的意思。
邓飞杰、丁万良挤到了最前面,抬头向榜文细看。
只见抬头便是一个大大“募”字。大致的内容,与丁万良所说的大致相同。不过,只写了一等兵的五两月饷待遇,二等兵,辎重兵只是列明,却并未多写。看来,苏将军是首先招募的一等兵,至于淘汰下来的,再分为二等兵与辎重兵。这先拔有本事的士卒的手法,当然是吸引那些有所专长的士兵的,至于不列明的部分,自然是避免产生负面影响的缘故。
这说道募兵,大明朝廷此时仍旧是以卫所兵为主,尽管沿边九镇早已存在为数不少的募兵,但军制却仍然未变。比如这丁万良便是属于募兵,而邓飞杰,却是家中世代都是军籍。苏将军此举,定是要将这辽阳一带的兵马,全部变成募兵制。
那名解释榜文的士兵见二人生的健壮,且一身铠甲、兵器齐全,便问道:
“二位是要试试?”
邓飞杰与丁万良走到此刻,当然已经不再犹豫,便点点头。
“二位到那边登记名册,自会有人安排。”那名士兵客气地说道。
二人便依着指引,来到造册处。那儿显然没有看榜文的人多,却也有三四十人正排队等着登记名册。邓飞杰、丁万良便走到队尾等候。
那些登名造册的人办事十分利落,没多久,便轮到邓飞杰。
“姓名。”那人抬头看了看邓飞杰,说道。
“邓飞杰。”
“识字么?”那人又问。
“认字。”
那人便在名册记下几笔,然后又问:“擅长何种兵器?”
“弓箭。”邓飞杰答得毫不犹豫。
那人侧头看了看邓飞杰的箭囊,又抬头再次打量了下,然后埋头又记下几笔。
“明日卯时正,到此处等候。下一个。”那人说的干脆。
邓飞杰一怔,但随即让开几步,站在一旁。这么简单便完了?邓飞杰觉得似乎太简略了。不过,还能怎样?这一等兵看那榜文,要得可都是有所长的兵,这只能通过比试验实,问话哪儿能知道?这可真是凭本事的事情,油嘴滑舌之辈可是丝毫没有机会浑水摸鱼。
那丁万良被问的,倒是多了几句。大概是因其所长,是一杆鸟铳之故。旁边的一名武官,还专门取过丁万良视作宝贝的鸟铳仔细端详了片刻。显然丁万良的名字旁也被备注些什么。
这一批人大概都是被命令次日一早到此等候,丁万良办完,便与邓飞杰站在一起,打量了一下其余的人,随后,便返回辽阳城去了。这一夜,两人商议多时,不知天明之后,到底有哪些比试的内容。当然,基本的都已写在榜文之上,但总还有个“等”字,这说明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容。邓飞杰取出弓箭仔细检视,而丁万良则将那杆鸟铳搽拭得油光锃亮,可惜不能试枪,要不然,丁万良难说会不会放上几枪,练练准头。当然,二人对自己的武艺那是有自信的,这是从战场上赢得的自信,没有丝毫怀疑。
第六十五章 筛选精兵(二)月票
第二日寅时一刻,邓飞杰、丁万良便醒来,悄悄起身,也不惊动旁人,自在一间僻静的屋子里,收拾铠甲、兵器。
邓飞杰默默无声地调试着自己的那张弓,这还是其父亲的遗物。
当年邓飞杰的父亲邓一平,曾跟随总兵刘綎征战西南,也曾立下不少战功。可惜,到死也未得到个一官半职。倒是刘綎赏赐的银子也积攒下上百两,在四川老家买了几亩地,勉强算是在当地军户之中过得不错的人家,但也是靠农事过活。而邓飞杰,也秉承父亲的尚武余脉,一心要邓氏一族能过上更好的日子。邓飞杰从七岁起,便习练弓箭,这么些年,也不知练坏了多少张弓,也亏得家境稍好,还能有余钱打制新弓。自二十岁开始,邓飞杰已经能够射中百步之外的箭靶,且百发百中,绝不失手。
直至邓飞杰的父亲战死,邓飞杰才被勾补到卫所中成为一名正式的旗军。可惜,自此时起,邓飞杰没有等到其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连刘綎的军中也未能进入,而是就在本卫所担任一名例行巡视的普通卫所军,那一手神射功夫,丝毫没有得到机会施展。就这么一直过了多年,邓飞杰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辽动战火初起,朝廷下令调集各地兵马援辽,邓飞杰这才在川兵抽调之时举行的比试之中,以箭术得到赏识,给了个把总的职位,随秦邦彦等入辽驰援。
浑河岸边那一站,算是邓飞杰总算等到的一个机会,但,这一战,努尔哈赤的八旗兵便将川兵全歼,而邓飞杰等到的,仅仅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却全然与少年时便立下的心思截然相反,至于之后的经历,更是令其心灰意懒。撇开朝廷的军纪不说,单说这辽东至四川,何止千里,邓飞杰便是想回家,也是无从谈起。被总兵官李光荣收留,应该算是权宜之计,也只为有一口饭吃。而此时,苏翎的出现,让少年时的梦想,再一次成为可能。
至于丁万良,说起来倒也简单,出身于大明朝最为富庶的松江府,家境倒也不错,可惜正是因此,这年少轻狂几字,是免不了的。这少年时,丁万良整日里弄得左右邻里鸡飞狗跳,这官司也吃了不止一次,弄得大半家产都累赔了官司。但丁万良仍然不知悔改,依旧与一帮子狐朋狗友胡作非为。直到其父亲被活活气死,母亲也悲愤愈加,欲悬梁自尽,这才勾起了丁万良的良心,自此洗面重新做人。但这时,家里也仅有几亩地而已,连昔日为数不少的家奴,都变卖一空。丁万良虽学着做些农事,可也法挽救这大户之家的颓败之势。
不得已,丁万良赶上朝廷募集新兵,参加了浙江兵的火器营,想用那十几两的安家银子,给母亲过些稍稍不愁吃穿的日子。每月的月饷,也都托人带回家中。但这显然不足以重振家风,这升官发财念头,从未有一刻离开过丁万良的脑子。仗着昔日做无赖时的胆子,浙江兵营中习练火器时,丁万良可是最不担心鸟铳炸膛的一个。就凭这这份苦练,这准头便成了罕见的一位,赏银倒是有了。待得朝廷调集援兵,丁万良便被临时提拔为把总一职,跟随主将赴辽。
邓飞杰与丁万良虽出身不同,但总有共同之处,单凭自浑河一战中逃生,便能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更别说此时二人的心境,那是毫无二致。
寅时二刻,邓飞杰与丁万良便牵马出了大院,径直奔向辽阳东门。
此时正是辽阳城各门开门的时刻,那些早起的人,都纷纷向城外走去。按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意思,这辽阳城开门可不会这么早,还得再晚上一个时辰,为的便是提防建奴奸细的参透,不过,苏翎却建议依旧大开城门,方便城内军民办事。至于奸细,有钟维泽在,苏翎根本不担心。
邓飞杰注意到,同时出城门的,还有十几个人,显然正是昨天在报名入册时见过的。此时当然也如二人一样,是赴东门外参加比试的。不过,这些人彼此都不熟悉,所以也就只是相互看看而已,并不打招呼。
待赶到游击将军顾南的大营,邓飞杰看到还有比他们更早到的人,此时营门外约莫有二百多人,都是冲着那五两银子的月饷而来的人,当然,其中必然还有苏翎榜文中含糊地提到的,武官必须是一等兵出身的意思。
天色微明,卯时已到,一名武官上前招呼众人,命列队侯立。就在此时,自辽阳城内奔出一队骑兵,待到近前,众人才看到正是一色的黑甲骑兵。
“都听好了。”那名武官高声叫道,“今日你们运气好,苏将军亲临,都好生使出本事。”
随后,便是点名。每一名叫道的人,都给予一幅木牌,上书“甲字某某”的标记。点名完毕,那名武官便开始宣布比试开始。
第一关,便是举石锁。二十付巨大的石锁被抬了出来,依次放在众人面前,然后是二十人一组,轮流上前举起石锁。这一关最是简单,也直接明了。众目睽睽之下,是丝毫没有半点作假。不过,这项内容,是早已写在榜文上的,能不能举起五十斤的石锁,这报名之初,便改自己心中有数,哪怕只是勉强举起,这也会自己寻个家什试上一试,断不至于到此丢人。是故,与邓飞杰、丁万良分做一天做比试的,仅有一人举起一半而力不能支,其余的,一概通过测试。
邓飞杰与丁万良轻松过关,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在不远处观看的苏将军及其护卫们,但还是看不清楚面容。
这时,那名武官登记好过关的人名,再次宣布第二项内容。
邓飞杰与丁万良很是担心,因已知道还有一项是十里路的行军,这若是限定时辰,必得跑得快才行,可是一旦如此,这毕将影响到下一项的弓箭以及其余的项目成绩。最好是先比试这些,然后再来一次急行军。
但可惜,那名武官说的,却果然是急行军十里,并强调,必须半个时辰之内,按照划定的区域行走。随即,不待众人有什么准备,一名黑甲骑兵便举起一面红旗,令众人随其方向行进。
这十里路程,也就是沿辽阳城面的一面跑上一个来回,按说并不到十里路,可那名引导的骑兵带了一段路之后,后面跟着的携带全副甲杖、兵器的众人,才发觉这路并非是一条直线,而是沿着划定好的线路弯曲而行。这中间还布置了不少障碍,第一道,便是一人多高的石墙。
这石墙倒也不算高,奋力一纵,也能攀到顶端,然后再翻身而下,不过,这全身甲杖,再加上兵器,这便有些难度,但还不算不可逾越,只是耽误时辰而已。第二道便是齐腰深的水塘,这也不算难,只是邓飞杰、丁万良等人,并未得知这水塘到底有多深,大多数人到此,都犹豫不决,没有继续前进。
在这些障碍两边,都有数名黑甲骑兵守候,倒也不干涉这些参加测试的人,只是阻止那些想绕道而过的,并警告说,若是不守规矩,即刻取消其资格。
因考虑到随后的测试,邓飞杰与丁万良,可都没有一开始便全力飞奔。这到辽阳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这沿着辽阳城一面城墙的一个来回,估摸着也要不了半个时辰。这长点心思的人,都会想到这一点,也唯有那些莽撞之人,才会一开始便使足了力气。是故邓飞杰、丁万良仅仅保持着小跑的姿态,尽量节省着气力,并排而行。
待到邓飞杰、丁万良来到水塘边,那些奔行在头里的人,都还没人决定是否就此下水,当然,这也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并未耽搁得太久。邓飞杰与丁万良可丝毫不管这些人在犹豫什么,迈步便跳入水中,两人的动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下水,顿时溅起大片的水花,待两人站直身子,却发现也不过淹到腰部以上的位置,离胸口也还差的远。邓飞杰、丁万良毫不停留,就在水中向前行进,这一下,二人却处于领先的位置上了。
这又二人在前示范,这水深既然这般,后面的人群立时便变得踊跃了,只听得一片“噗通”“噗通”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跳入水中。这幅场面,到是让人满意,可惜还是慢了片刻。不过,邓飞杰与丁万良的表现,却让一旁监督的黑甲骑兵们暗自点头,一名武官当即记下了二人身上的腰牌标记。
第三道关口,邓飞杰、丁万良此时已然领先,但却没看见什么突出障碍,只有一道深沟,旁边依旧站着几名黑甲骑兵,但其中一人却举着一支火把,也不知作何用处。
那名举火把的黑甲骑兵见邓飞杰、丁万良等人奔近,便一扬手,将火把抛入深沟,顿时,沟内燃气冲天大火,烈焰升腾,烤得近旁的人面色发烫。
见到这一幕,邓飞杰猛然想起那些传闻。说努尔哈赤抽选士卒之时,便是用水沟,火焰,来考验士卒是否会临阵退缩。难道这苏将军也是如法炮制?这虽然没什么新意,却也算是有效的法子。此时大多数的明军官兵可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平日出操,可也就是战队,听鼓号声左右进退而已。真要说火里来、水里去的,当真是没多少人能做到。
此时火焰已经将邓飞杰、丁万良的面目照得通红,但二人均没有犹豫,犹如适才跳入水中一样,大踏步猛冲几步,就在火焰边缘纵深一冲,就往火里跳去。
霎时间,一股锥心的刺痛直入脑中,邓飞杰感觉自己的手被烫伤了,心里竟然想的是一会儿是否还能拉弓放箭。这当然是一瞬间的想法,邓飞杰与丁万良跃起跳入火焰中,倏然便看不见了。而在另一面,邓飞杰与丁万良踉跄着落到地面上,稍稍定神,回头一瞧,离沟边还有一尺多远。
适才二人那奋力一跃,少说也能跃出近六尺远,看来这道火沟并不宽。想必苏将军也没想让这些未来的一等兵们,掉入火沟活活烧死。当然,这道火焰,纯属吓唬人的,即便没有邓飞杰与丁万良那般用力一跃,也能穿过,只有遇火心慌意乱的,随意乱窜的,倒真有可能被火烧到。邓飞杰与丁万良没有停步,边跑便查看身上、脸上,却并未有伤。这穿越火焰,速度够快的话,也就是烫一下而已。两人便举步继续向前奔行,身后,无数个身影纷纷从火焰之中闪现出来,有邓飞杰与丁万良二人做前导,这群士兵可大多没有适才在水塘边那般顾虑了,估计其中大部分的人,也都明白过来。
随后,邓飞杰与丁万良一路领先,先后越过齐小腿深的泥塘,坑坑洼洼布满了一尺多深陷马坑的地段,还有一段是布满三寸长的铁蒺藜,最后一段更是有意思,居然是一片满是粪便的浅坑。这些对有胆子报名参加这中一等兵比试的士兵来说,当然不会成为太大的问题,不过是迟缓一下速度罢了。当然,在明白这一点以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视这些障碍为无物,至少在心理上,算是闯过了一关。
邓飞杰与丁万良一路领先,即便没有使出全力,却也保持这种态势。几乎每一处监督的黑甲骑兵,都将二人记录在册。对于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人来说,二人的表现,尤其突出。
等抵达对面时,守候在那里的黑甲骑兵又发给每人一个竹筹,算是给予证明,随后,邓飞杰与丁万良等人又被再次命令原路返回。这一下,众人都不再有半点迟疑,明显比第一次快了许多。当然,体力不支的,已经开始远远落在后面。但邓飞杰与丁万良一直领先,率先返回。
等众人陆续回到军营时,一名黑甲骑兵已经将沿途所有的记录都收集起来,送到那名总管的武官手中。这一次算好,没有人被淘汰掉,半个时辰,所有人都按时返回营地。
稍事休息之后,便是箭术比试。
这弓箭中靶,在明军之中也是常常训练的项目,只不过要求不算太高,作为武官,必须要达到十中六七才算合格,士兵稍低,最差也得十中五。这种要求,甚至被写进了大明军律之中,至少在朝廷上那些督管练兵的文官、监军们,是用如此的标准禀报给皇上的。但在实际当中,这项标准却被糊弄过去,中倒是中了,但靶子却大了许多,距离也更近。而应付上官的查验,各地军营也自有变通的法子。
苏将军这回的比试,当然要严谨得多,单说这靶子,便不是寻常的方形长靶,而是用一个真人大小的草人代替,甚至还穿上了一身八旗兵的服饰。这让箭靶在天光之下,尤其明显,甚至连敌人的用意,也是表明的非常清楚。也不知是何人的主意,那草人的面目,还被涂以五颜六色,一幅狰狞之态,看起来,倒是显得滑稽。
这短暂的休息,让大多数人都缓过力气,邓飞杰、丁万良也没有出现担心的过于力竭的状态。这箭术比试,也是以二十人一组,排成一排。因没有限制时间,大多数参与比试的士兵,都是缓缓张弓,凝神对准标靶草人,凝神静气之后,才放上一箭。这个项目也是事先便为人所知,没点真功夫,哪儿又能来见真章?这标靶草人上,不多时便纷纷插上了准确中的的羽箭。看到这一幕,一旁默默观看的苏翎,也不觉的暗自点头。看来,这明军之中,也不全是废物,毕竟这些兵多是军户出身,家传的功夫,总还比那些平民百姓要多一些。
邓飞杰并未急着发箭,而是平心静气,向几十步之外的草人看了良久,这才将原挎在腰间的箭袋解下,重新打结,然后背负到背上,长长的羽箭箭尾,便在耳边后方簇拥着。邓飞杰深吸一口气,然后左手握弓,身子侧立,侧头看向箭靶。这一幕,让一旁的黑甲骑兵以及各位武官,都被吸引住了,随即,不远处的苏翎,也向邓飞杰看来。
邓飞杰全然没有注意身后的目光,只见其右手反手快速越过右肩,用手指夹住三只羽箭箭尾,然后迅速拉弓,几乎没有瞄准,便放了弦,不仅如此,邓飞杰毫不停留地将手指中夹着的剩余两只箭也都射了出去。随后又是反手取箭,仍然是三只,又是连珠般的射向箭靶。如此连番放箭,几乎在别人放一箭的功夫,邓飞杰连放十箭。待众人看向箭靶草人,只见五支正中草人头部,一支咽喉,三支心口,还有一支更绝,正中草人阴部。
这一幕,让众人都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神箭手?刚才便是连珠箭法么?但看邓飞杰的装扮,也不过是寻常明军服饰而已,模样一点也不出众。
至于丁万良,却没有邓飞杰这般夺人眼目。这些参加比试的人中,可只有丁万良一人是手执鸟铳。这表演,可就是独自一人了。当然,丁万良也没叫众人失望,按着顺序点燃火绳,装药,填入铅弹,用铁条捅紧,然后举枪瞄准,“轰”地燃放。这动作虽慢,但第一枪,便命中草人头部,打出一片草屑飞扬。随后,丁万良飞快地继续装填弹药,然后燃放,仍然是命中头部。不过,这第二枪,那草人的头部已然被轰掉了大半,已经不算是个头了。
丁万良的后面八枪,都是轰击的草人胸腹,直至放完,不但枪枪命中,且那草人已经散架。这火器的威力,远远大于弓箭。
邓飞杰、丁万良比试完毕,便静立一旁等候与苏将军的护卫骑兵比试。二人已经显示了与众不同的实力,这白刃搏斗,可不算是长项,但自以为全力防守,也该能挡得住十招吧?
但二人看着其余的人纷纷与苏将军的骑兵护卫们用特制的木刀、木枪、大盾斗得激烈,却就是没人来招呼自己,不觉奇怪,难道没有通过?
直到结束,二人方才明白,苏将军已经特别招呼,二人直接入选,免了白刃格斗的比试。
这一天的比试,总计选出一等兵一百六十七人,淘汰三十九人,邓飞杰与丁万良自然入选其中。
随后,苏将军便摔黑甲骑兵护卫转向其余几处军营,而邓飞杰与丁万良等新进的一等兵,被列成一队站立,很快,一群战马被牵了过来,这些人每人一匹。随后,一身崭新的梅花铠甲,新制腰刀,以及只有在那些黑甲骑兵身上才能看到的一应新式装备,被颁发下去,每人一套。
邓飞杰、丁万良等人立刻换上新式铠甲,配上腰刀,当然,二人自己用熟的弓箭与鸟铳没有换掉。等换装完毕,这些一等兵顿时焕然一新地站在军营门口,令早已在四周围观的明军士兵们赞叹不已,纷纷露出羡慕之情。可惜,技不如人,就算羡慕,也是白白羡慕而已。
顾南大营面前的这队一等兵,被立即带进营内,安排到最好的营房,这首先便是给予一顿十分丰盛的伙食,甚至每人还给予了一碗酒的额外赏赐。自此,这队一等兵,便隶属于顾南的大营。顾南已经亲眼看到邓飞杰与丁万良的身手,深深为自己营中能添了这两个难得的人物而感到高兴。但没多久,顾南便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苏翎派人传令,命顾南将邓飞杰与丁万良,明日送至总兵府。顾南知道,这二人必然成为苏翎的护卫了。
就在这一天,同样的场景在每一处军营中上演,且已经不止一日,也将继续持续下去,不过,都仅限于每日卯时开时,不至于影响军营的日常事务。与邓飞杰、丁万良同日成为一等兵的,所有的大营加起来,总计是七百六十六人。
这些一等兵都在当日便收入大营之中,不论其以往是属于哪一个军营,哪一个武官的属下,甚至,也不管以往是否是营伍之人,只要有本事,便都将获得月饷五两的最高军饷。当然,这些一等兵获得的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多的好处,等待着被四处传扬。
这一日算是筛选出人数最多的一天,随着时间的延长,这明军之中的能人,都已挑尽,而后来的,大多都是各地尚武的百姓、矿工。但这种方式一直没有停过,不断地为苏翎的大军提供更多的精兵人选。
第六十七章 长斤斧军
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提督辽东军务苏翎,在新进护卫们面前的训话,是被自前厅匆匆赶来的一名护卫带来的消息打断的。不过,那些恍惚的新兵们,却都没有留意,至少这一点,没有符合苏将军所说的用心办事。
护卫禀报,奉苏翎之令驻扎在海州的郝老六,已经赶到,这再算上自辽阳城外传来的各营游击将军,这些昔日的兄弟,总算又能聚在一起了。
苏翎回到前厅,果然见厅内坐着几人,正是顾南、郭杰中、袁山月、金正翔、彭维晓,郝老六正站在窗前,打量着窗棱上雕刻的花纹。此外,祝浩也在门口处坐着,钟维泽算是最低的武职官员,却是站在祝浩一旁。
苏翎跨进前厅,顾南几人便都站起身来。
“大哥,”“将军。”众人纷纷叫道。
“好,都到了。这次又是难得。”苏翎笑着招呼着。
“大哥,”郝老六晚了一拍,说道。
“来,都坐下,咱们还是先议军事,闲话稍后再说。”苏翎说道。
郝老六等几人纷纷坐下,钟维泽也寻个位置,坐在一边。
“钟维泽,还是你先说。”苏翎说道,“说说建奴那边的动静。”
“是。”钟维泽说道,“哨探最近一直在虎皮驿与奉集堡一带游弋,每一里都有五人巡视。这一带没有出现八旗游骑。沈阳一带,八旗兵仍然缩在城内,只有数百人马在附近村屯巡查,督促百姓补种粮食。萨尔浒附近,我也派了哨探,不过,没敢太过深入。据回报,萨尔浒一带也是安静得很,没有八旗兵集结的迹象。”
“沈阳城内有多少兵马?”郝老六问道。
“据沈阳城内的哨探送回来的消息,八旗兵约有一万二千人马左右驻守,不过,其中有半数都是汉人降兵,还有蒙古人,女真八旗不到六千。”钟维泽答道。
“萨尔浒呢?”郝老六又问。
“据李永芳派的人禀明,萨尔浒仍然是八旗兵聚集的地方,不过,据说八旗大半兵马都已放回各个牛录,去收拾那些破损的各个村寨,并尽力补种粮食。”
“这会儿补种,来得及么?”郝老六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老六,”顾南说道,“你替努尔哈赤担心?”
“不是。”郝老六没介意兄弟们的玩笑,说道:“我总对努尔哈赤起疑,这不会是在遮掩什么吧。”
苏翎这些日子,也正为此思虑着,这时便说道:“我也有此想法,不过,按消息来看,努尔哈赤辖内缺粮是必然的,真如我们以往估计的,连粮种都未必够。现在看来,加上努尔哈赤的儿子们又不听话,努尔哈赤短时间内,是没有攻打辽阳的打算了。”
“他不来抢粮么?”郝老六问道。
“按理说应该动手来抢。”苏翎说道,“可这都过了快两月了,萨尔浒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必定是努尔哈赤的家事还没处置妥当,这八旗,还得再乱上一阵子。”
郝老六依旧不放心,说道:“这李永芳的消息,按说也该相信才是。不过,据说当初沈阳未陷之前的那段日子,努尔哈赤就放出风声,说是染病而亡。这回不会又是这般假消息吧?”
“不会。”苏翎说得肯定,别忘了,还有一个苏平豪验实李永芳的消息。
郝老六见苏翎说得肯定,便将自己的疑虑放在一边。
一边的顾南说道:“大哥,你说的努尔哈赤辖内缺粮,粮种都不够,他拿什么补种粮食?”
顾南、郭杰中、袁山月、金正翔、彭维晓五人一直在苏翎的黑甲骑兵中管带千人骑兵,类似这种商议,远没有郝老六参与的多,但住进辽阳之后,苏翎便有意将五人时时带在身边,逐步融入这类商议之中。
郭杰中接着顾南的话题,说道:“缺粮缺到什么程度,咱们还不是十分清楚。再说,上次赫图阿拉,咱们连杀带抢的,也帮这努尔哈赤省了数万人的粮食,我看努尔哈赤未必缺粮缺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这辽东都有窖藏粮食的习惯,未必努尔哈赤不会?谁能知道到底窖藏了多少?”
从这个角度去想,倒是有几分新意。苏翎暗自点头,只要给予机会,这些不是那么出众的兄弟,也会多动脑子想问题的。这世上本没什么笨人,只有没有机会的人。
苏翎便说道:“按今日来算,已快两个多月了,努尔哈赤没有动静。这一是表明李永芳说的内乱是真的,二来,郭杰中想的,也对。这内乱再厉害,也不能饿着肚子去内讧。不过,就算努尔哈赤窖藏了不少粮食,单这两月,也够他那些兵马吃的了。何况还得种粮,此时补种,所得也必将有限。更厉害的缺粮,还在以后,这拖得越久,对我们便就越有利。”
金正翔说道:“大哥,这种子粮也要不少粮食才够,算下来,若是一个多月前努尔哈赤便下令补种,就算他不下令,那些百姓自己也会去补种。这些也够消耗窖藏的粮食了。”
“嗯,”苏翎点点头,说道:“说得好,窖藏的数量,的确不足以让努尔哈赤支撑太久。这只能表明其元气大伤,无力发兵进攻辽阳的样子,不会是装的。这个,咱们留心便是。”
“大哥,”彭维晓也试着发表看法,说道:“努尔哈赤麾下人口,也还有不少,这光吃都不够,那粮种一用,可不够所有人吃的,那时,努尔哈赤怎么办?”
苏翎瞧了瞧彭维晓,笑着说道:“你这心思,倒是大明朝文官的想法。你可知道努尔哈赤将抢来的粮食、牲畜,还有那些金银财物,都给了谁?”
“不是谁分给八旗旗主还有那些大臣么?”彭维晓说道。
“对,就算有粮食,也是这些女真贵族们食用,你当努尔哈赤当真关心那些百姓的死活?别忘了,这些女真人、还有汉人,可都是努尔哈赤征战多年俘获的,可算不得是努尔哈赤的族人。真要缺粮,补种粮食,只要够这些八旗贵族们的,就行了,至于其余的缺粮女真人,饿死了说不定努尔哈赤还要高兴,免得生乱。”苏翎说道。
“这样?”彭维晓完全没有料到这个思路。
“这是个习惯,”苏翎说道,“一般人看努尔哈赤,或是说起女真人,都是看成一体,别忘了,我们的部属之中,也有女真人。实际上,努尔哈赤内部的女真人远没有汉人那样,自认是一国之人。所谓的后金国,只是努尔哈赤、八旗旗主,以及那些大臣官员们自认的,那些百姓知道什么是后金?不管是后金国,还是以往的女真部族,不一样是缴纳税粮、给努尔哈赤白干活?”
彭维晓眨巴下眼睛,算是听懂了苏翎的意思。
一旁的袁山月插言到:“大哥,若是如此,努尔哈赤反正也无力进攻辽阳,且八旗兵又分散回各个牛录,此时萨尔浒不是兵力空虚?咱们何不一鼓作气,拿下沈阳、萨尔浒?”
苏翎笑着点点头,说道:“若是拿出咱们的全部人马,与努尔哈赤眼下剩下的这些兵,拼死一战,说不定真如你所说,能拿下沈阳、萨尔浒。不过,你想过没有?这一战,我们会损失多少人马?”
袁山月依言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做了最坏的估算,说道:“怕是要损失一半。”
苏翎听此一说,觉得袁山月还是一贯的谨慎小心,便说道:“差不多吧,我们也不能小瞧了努尔哈赤的八旗兵,如今人家是哀兵,正是一肚子报仇的怨气,真打起来,保不准要更勇猛一些。咱们此时去碰,不算是明智。再说,你们眼下手里的这些兵马,可都是原明军改编而成,训练也不过一个月。真能保证到时没有人不临阵而逃?”
这是个问题,虽然此刻几人各管一营的人马加起来也有数万,但这兵的战力,却远远赶不上在千山堡时的战力。若当真临阵脱逃,还要连累了自己原来的兄弟们。
苏翎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你们再想一想,如今我们得到朝廷的粮饷、军需供应,是为的什么?还是不是上次咱们奋力一击?这若是咱们再正面与努尔哈赤一搏,就算胜了,咱们损失必然很大。那时,朝廷算是如愿,灭了辽东的祸根。可我们呢?”
苏翎看了看这五位兄弟,接着说道:“自古功臣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到时候,我们手里无兵,便会成为别人脚下的泥,想怎么踩便怎么踩,你们想想当初我们当夜不收时,那是什么样子?”
这一个角度,这五人可是从未想过的。为尽快让顾南等五人转变带兵的思路,苏翎不惜将话说的十分直白。这么说若是还不明白,便没什么长进了。
顾南说道:“大哥,我们明白了。趁着这个机会,我们该加紧练兵才是。”
“对。只要手里有兵,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人欺负。”苏翎再次紧跟着说道。
“是。”众人一齐答道。一旁的郝老六也暗自点头,苏翎对这几个兄弟的苦心,郝老六是一清二楚,不过,郝老六自己可没这么耐心,这样的事,也唯有苏翎做得到。
“说道练兵,”苏翎说道,“这几日你们统计出来没有?这一等兵有多少选出来了?”
顾南来之前,便将各营的人数做了合计,此时便说道:“各营总计算下来,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苏翎又问祝浩:“你的营呢?”
“将军,只有七十人。”祝浩大概是对此有些失望。本来他的兵便是选过一次的,这少也是预料之中。
“无妨,以后慢慢找便是。”苏翎安慰着。
“是。”祝浩答道。
“这些一等兵,你们各营调剂一下,怎么用,看你们自己的了。总之要用到关键之处。”苏翎说道。
“是。”五人一起答道。
“至于剩下的兵。”苏翎说道,“正好朝廷运了批兵器、铠甲到了。唐平,你去将那把长斤斧取来。”
门外的唐平依言取来一把大斧,放在桌上。
众人一看,见是五尺来长的木柄上,安有一只大斧,足有二十多斤重,斧口雪亮,锋利无比。
“这叫长斤斧,朝廷工部的那帮子武官搞出来的,说是专克八旗铁甲的。”苏翎笑着说道。
“这能砍穿铁甲?”郝老六伸手提起,试了试。
“也不全是。”苏翎说道,“不过,咱们正好用用。这砍不透铁甲,也能砸断几根骨头,对铁甲兵倒算是正好。这长斤斧不多,只有三千多柄,你们每营去领五百,选那剩下的有气力的,专练这斧子。那八旗每一旗之中,铁甲兵也不过数百,正好对上。”
郝老六挥舞了几下,说道:“也就不到三十斤,平常人也能使得动。”
“你们回去琢磨一下,若是合用,便再打制一些,补足一千吧。”苏翎说道,“按朝廷给的铠甲数目,足够装备所有的人了。八旗有白甲、铁甲兵,我们便有长斧军,到时候,看看到底是谁更要命一些。”
“长枪兵呢?”顾南问。
“当然不能少。”苏翎说道,“按咱们以往的配置,你们每营,一千长枪,一千盾牌手,一千骑兵是必备的。你们要好生挑选,羸弱者一律拆汰。宁愿人数不足,也不能有一个混饭吃的。这随后还有明军抵达辽阳,到时候不足的部分,还有机会挑选。”
“是。”几人答道。
“大哥,朝廷没给火器么?”郝老六问道。
“倒是有,不过,”苏翎说道,“眼下只给了三千杆的三眼铳,用处不是很大,还不如适才的斧子。”
“鸟铳呢?”郝老六有些失望,看来,他是想要炮。
“有一千杆,但我找人看过了,说是少说有三成品质不佳,有炸膛的可能,便没发到营里。等以后找工匠挑选才出合用的再说。”苏翎说道。
“那朝廷一门炮都没给?”郝老六说道。
“应该有,许是还在后面。”苏翎说道,“等今晚我去问问袁大人吧。”
“还是我们自己铸炮算了。”郝老六说道。“等运过来,说不定都派不上用场了。”
“不急。”苏翎说道,“枪炮我们都要自己铸造,到时候,可不仅仅是对付努尔哈赤,我们还有更大的用处。
郝老六眼睛一亮,说道:“大哥说的是海上?”
苏翎笑着点点头,一时间,几位老兄弟,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围炉夜话的深夜。
第六十八章 燧发短铳
说起自铸枪炮,在座的几位将官之中,也都见识过火器的威力。
这不仅是在千山堡试着燃放火炮、检验射程时都在,且在赫图阿拉攻城战时,顾南、郭杰中、袁山月、金正翔、彭维晓包括祝浩,都跟随在苏翎身边,曾亲眼目睹数十门火炮顺次燃放的隆隆声响。当然,灭虏炮的射程以及轰塌城门的那一幕,也都记忆犹新。尽管这些主官们都希望能够一炮轰塌目标,那数十炮未免过于缓慢,但这也比让士兵们顶着箭矢、礌石去夺取城墙要好得多。
在座的各位将军都是由千山堡出来的,对士兵性命的看重,自然要比大明朝的将官们强上百倍,这不仅是各人原本也是大明朝的一个小兵出身,也包含了千山堡的兵源不多的缘故。苏翎一直强调的“在选定的战场与敌人决战”,其实也便是一个保全己方实力的办法,这个观念被这些兄弟们毫无保留地接受,并延续到各自属下的武官中去。
苏翎由群山之中亲自带出来的队伍,自然带着苏翎的特色。这支以大明朝戍守辽东边墙的旗军为底子的军伍,接受了一切大明朝卫所军制的长处,而又由千山堡本身的劣势延伸出无数赖以存身的变革。这种灵活的治军基础,注定了其在苏翎以及各武官的管带下,能够继续为打造一支强军而不断演变着。此时提出的火器自造,也是因时而变的结果。
不过,这中间唯有郝老六的态度最为迫切。按郝老六一贯的善战且急于寻敌的性子,恨不得立即便能拥有无数火炮、火铳。上回在界凡、萨尔浒,之所以能迅疾攻克二城,一则是努尔哈赤留守的八旗兵本就不多,且连续保持不败的骄兵心态使得与郝老六、术虎所部胜负一分,便无法顾及随后的部署;二来,郝老六有火炮在手,这攻城的欲望可是强烈无比,根本不担心八旗兵退守萨尔浒城,所以紧追其后,以至短短的时间内便连破两城。
当然,这中间火炮的使用并未达到预期的程度,可自己队伍中有火炮与没有,可是两种不同的作战态度。在与苏翎的黑甲骑兵营在蒙古地界内汇集后,郝老六营中的火炮可都留给了胡秋青的蒙古骑兵,随后,郝老六按苏翎的指示,一路由海州到金州收刮下去,倒是也从各卫所城堡中寻得不少火炮。可惜,真正能便于移动而又不至于炸膛的,并不太多。
郝老六如今营中已有灭虏炮、虎蹲炮五十四门,其余各类碗口铳、百子连珠等等等近五百火器。大明朝辽东都司在南四卫里置办的火器,比这还要多少十倍,但大多数都被郝老六招募民夫运至镇江堡,要化铁重炼,打造铠甲兵器之类的军需。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无法使用,这些朝廷花费无数银子打造出来的火器,要么是锁在武库中任其蛛丝纠结,要么便是曝露在城堡上日晒雨淋,锈迹斑斑。
这类不用试便知无法使用的,都一概当作废铁运走,郝老六留下的部分,算是勉强不至于炸膛而已,但照郝老六看来,这些火器还比不上他留给胡秋青的那部分火炮。当然,京城工部打造出来的火器,即便再不济,也要比这些卫所打造的要好。毕竟京城里人才济济,再说,那些文官们尽管对武官不屑,可做事的人还是有的,且单从要得到一个颇佳的口碑上,也能促使工部官员潜心打造火器。
是故郝老六有此一问,当然其并未抱太大的希望。这郝老六虽然收缴到不少火器,但这使用火器的人,却还是不够,此时营中即使招募了更多的士卒,却也无法做到如当初在太平哨时那般从容。再说,对火器炸膛的恐惧,那些新兵都有所耳闻,更别说那些老兵。
能够自铸火器,这品质当然能够控制,也就无需在担心这一点。迄今为止,千山堡那些工匠们打制的兵器、铠甲,可都在苏翎所部的士卒之中有了口碑。那些本就是工匠出身的管事们,做起事来可是一丝不苟,但凡有一丝的瑕疵,也绝不会流入军中。
苏翎前些日子让辽东经略袁应泰上书给朝廷索要的工匠,朝廷的回文已到,算是答应给派人手。这当然也是鲜见的优待,自然朝廷也有朝廷的算法。既然给辽东拨付了这么多的粮饷,这些工匠们到了辽东,必然要从中支取,而在京城,就算打造好兵器、火器,也得另出脚价银、大车、骡马运至辽东,这种成本几乎快赶上所运军需本身的银价。能在辽东打造,朝廷只需给一次路费便可。
如今朝廷府库时时处于捉襟见肘的窘境,连皇上都不时地要拿出内帑接济,怎能不一省再省?当然,对于朝廷上那些大臣、阁老,倒也未必算得如此精细,依旧秉承惯例,但凡有人出主意,必然便有反驳之声。对于这次袁应泰的提议,反对者自然是拿出火器制法不得外流之说,担心一旦被建奴,或是朝鲜得知,大明朝便失去一大优势。但,此时这个声音丝毫不能激起波浪,整个朝廷的目光可都集中在辽阳城,大明朝不能再次丢脸了。为此,天启皇帝谕示工部,着部立即办理,不得拖延。
不过,这过去了这么些天,连朝廷拨付的粮草、甲杖都破天荒地用海船运至,但这工匠,以及皇上拨给的内帑一百万银子,却还全然不见踪影。未必这中间还会有什么波折不成?对此,苏翎也尚未来得及过问。这日的这番商议,算是将最近的一段忙碌,做个了结。到了晚间,苏翎必然要向辽东经略袁大人,提及此事。
辽东总兵官苏翎府上前厅出现的静默,并未持续太久。
苏翎借着这个间隙,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叫丁万良的鸟铳手,这可是苏翎所见过的第一个神枪手。若不是这回一心要从那些集结在一起根本起不了作用的明军之中,精选出来一些善战的士兵,苏翎还真不知道在此时大明朝这般军伍之中,还能发现如此擅长火器的人。
按说大明朝一向以火器作为制敌的利器,不仅打造极多,且已经形成规模化生产。且这军伍之中配置火器的营伍,遍布整个大明卫所,尤其是边镇更是成为主要武器。这必然使得鸟铳手、火炮手等等操作火器的士卒数以万计。京城的神机营等三大营,火器更是算得上精良。可惜的是,这火器打制远贵于一般兵器,且炸膛之事屡见不鲜,以至真得拿出来练兵的,实在不多。
如此境况,等到临敌之时,尽管大明朝已经将火枪队练成分段射击的战阵,却因不太熟练导致敌兵未进入射程便纷纷燃放,这再次装填所费时间,又远远长于敌兵进袭的时间。是故一败再败,往往都是源于弹药不足。这其中,不足二字,不仅仅是军中备用的弹药,也指列阵的火器手们,来不及再次补充装填。
可这个丁万良,也不知是如何炼就的一手绝技,可想而知,其再鸟铳上花费的功夫,正如一名神箭手要自小练箭一样,绝非一日之功。
想到这里,苏翎便打破沉默,将一众兄弟们从回忆中唤回来。
“昨日的比试,有一个叫丁万良的,练得一手好枪法。”苏翎笑着说道。
“枪法?”袁山月眨巴着眼睛,问道:“莫非是家传的枪法?”
显然,袁山月听成了长枪。
“不会是家传的。”苏翎笑着摇摇头,说道:“当今大明朝辖内,家中藏有火器的,怕是少见吧,更别说家传了。”
“是火器?”袁山月说道,“鸟铳么?”
大明朝发往辽东的,多数是三眼铳,这鸟铳还是南方的浙江兵带来的。这在大明朝军伍中已经形成习惯,北方用三眼铳,南方喜爱使用鸟铳。
“大哥,当真是神枪手?”郝老六问道,“那可得好好用用,如今教授火器的教官也是不多。”
“怎么?”苏翎笑道,“你的营里要人?”
“当然要。”郝老六可不客气,说道:“营里新招募的倒是不少,不过,大部分都未曾受过训,还得从头教起。大哥,你这里倒是省了这些功夫。”
“我叫此人来问问。”苏翎便叫唐平唤丁万良到前厅来。
那丁万良正在后面熟悉环境,再与护卫们打听一些苏翎将军的规矩。此时得到召唤,立时便随唐平而至。当然,那杆鸟铳也被唐平命其随身携带。
“属下见过将军。”丁万良因手里提着鸟铳,无法行礼,只好站直了说话。
苏翎点点头,随即对郝老六等人说道:“这就是丁万良。”
郝老六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丁万良身上。这些人丁万良虽不都认得,但能与苏翎苏将军平起平坐,难道还能是一般人不成?这使得丁万良如坐针毡,却又不敢乱动,只好坚持着站得笔直。这下,一股精神劲儿倒是十足。
郝老六开口问道:“你是南方人?”
“是。”丁万良恭敬地答道。
“我看看你的鸟铳。”郝老六说着,站起身来,走进丁万良。
丁万良立即双手托着鸟铳,呈给郝老六。郝老六接过细细看过,见也不过是寻常鸟铳模样,以他看来,没什么大的差别。不过,鸟铳把手处已然磨的光滑,显然是经常摸过的,由此可见,这丁万良的确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功夫。
“放一枪试试?”郝老六转身对苏翎问道。
“丁万良,”苏翎点头叫道,“你就试一枪,就瞄着......那屋顶上的那垛瓦。”
“是。”丁万良答道,随即接过郝老六递回的鸟铳,向厅外走去。
站在门口,丁万良一边抬头瞧了瞧苏翎指示的目标,一边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火药袋。这火药袋是皮质,也属于大明朝廷的制式装备,形如蒸饼,出口处是一小段三寸来长的铜质管子。取药的时候,拔掉塞子,倾倒火药,用手堵住管口,那管子也是经过算过的,刚好是发射一弹所需的火药。
按事先的称量,这发射一次,用火药四钱,装铅弹一颗重三钱。丁万良瞧好目标,动作麻利地装好火药,然后用火镰点燃火绳。那火绳是用四股棉线编成一瓣,再用棉线横着缠绕而成,按规矩是要点燃时,线头不能散才算合格。厅内顿时充斥这一股火绳燃烧的味道。
丁万良自然是练熟了这套动作,在郝老六等几人看来,其动作非常快,远比他们见过的那些鸟铳手要麻利的多。丁万良便就在众人的关注下,举起鸟铳,瞄准目标,稍稍吸了口气,双手用力稳住,然后缓缓扣下扳机。只见夹着火绳的火点一闪,落尽药池,瞬间便听得“轰”的一声响,一片浓烟升起,在众人眼前散开。
待得众人看向对面那屋顶,只见适才高高翘起的那一垛瓦片,此时已不翼而飞,剩下的也是歪歪斜斜。这一枪,已经将瓦片打散,威力可见一斑。这样的距离,要说弓箭也能射中,但将瓦片击碎,却是不易做到。
丁万良燃放完毕,便熄灭了火绳,再次进到厅内,仍然笔直着站着。
“果然是神枪手。”郝老六夸奖了一句,随后又说道,“丁万良,你这算是练了多久了?”
“回将军,属下自被募到营里,便用的这火器,算下来有八年了。”丁万良答道。
“八年。”郝老六微微点头,说道。“也是难得。”
苏翎看郝老六的意思,已有些像要人的样子,便笑着问道:“丁万良,你这手本事,可有什么秘诀?”
“将军,也没别的,就是放得多一些。”丁万良说道。
“光会燃放也不一定打得准。”苏翎说道,“怎么样,若是让你带兵,训练出都跟你一样的鸟铳手,你可有把握?”
丁万良一怔,一时没有回话。
郝老六当即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带兵?”
这当兵吃粮,哪儿会不愿意当武官的?丁万良的反应,瞧着也不像是不愿当官。
“将军,”丁万良犹豫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不是属下不愿带兵,是......”
“丁万良,有话只管说便是。”苏翎说道。
“是。”丁万良答道,“将军,属下这火枪不算是鸟铳,该称为噜密铳。”
“噜密铳?”苏翎一怔,郝老六听这么一说,也是蛮有兴趣地瞧着丁万良。
“回将军,属下当初入营当兵,最初分给军器时,是用的寻常鸟铳。后来,这杆噜密铳兴许是发错了,才到混到鸟铳之中,这才到了属下手里。这噜密铳比鸟铳略重一斤左右,管壁也要厚实一些,打得也比鸟铳远。”丁万良说道。
苏翎与郝老六暂时还看不出这噜密铳与鸟铳有何区别,至少二者在外形上是一致的,也只有经常用的人,才会区别轻重之差。
“你的意思是这噜密铳比鸟铳好用?”郝老六问道。
“是的。管壁稍厚,这便不易炸膛,属下这枪也用了两年了,从未坏过。”丁万良说道。
苏翎瞧了瞧丁万良,问道:“这么说,你对火器还是熟识的了?”
“回将军,”丁万良实话实说,“属下这使刀使枪的不算在行,所以这噜密铳便是保命的家什,用得功夫多些。这枪也是跟那些工匠们熟悉之后才认得的,最初属下也认为是鸟铳。”
看来这丁万良的确在动脑子,在南方兵看来,这手中的火器可不是保命的唯一兵器?
苏翎又问:“你都跟工匠们学了什么?你会打制火器?”
丁万良又稍稍迟疑,然后说道:“将军,属下不会打制这铳管,这得熟练的工匠们才做得到。不过......”
“有话便说,你这哪儿像个汉子。”郝老六催促到,这话可不像一般明军武官说的,倒象是一般兄弟之间的语气。这让丁万良松了口气,他要说的话,其实以往也试过跟武官们说,但却被呵斥了一番,只得憋着。
“将军,属下为了防身,琢磨出一种短身火铳。”丁万良说道。
“哦?”苏翎一怔,连忙问道,“带来了么?”
“在后面,”丁万良说道,“还......”
不待其说完,苏翎便吩咐到:“去取来。”
“是。”丁万良说着,便转身向后面跑去。
郝老六趁此间隙,问道:“大哥,你不会是要自己留下吧?我哪儿可真缺这样的人。”
苏翎笑着说道:“且先看看他琢磨出什么样的兵器再说。若是一般,你便带了回去,若是合用,咱们可要另派用场。”
既然如此,郝老六便也就罢了。
丁万良很快便回到前厅,双手呈上一杆一尺多长的短铳。苏翎接过细看,郝老六也顾不得别的,凑上前来查看。
这一尺多长的短铳,外形上跟鸟铳差不多,但却短上许多,咋一看,看不出有何特别。要知道这短一截,那么这射程必然也短,用处可就一般了。
苏翎问道:“丁万良,你说说这是怎么琢磨的?”
“将军,”丁万良说道,“这短铳,是属下跟营中工匠们混得熟了,花了三两银子改制的,用得便是损坏的废旧火器枪管。这短铳,是不需火绳,便可燃放。”
“哦?”郝老六说道,“你来试试。”
“是。”丁万良说着,便上前取回短铳。站到门外,依旧是一样的装填火药、弹丸,果然没有用火绳,而是直接瞄着稍近处的一颗树,直接扣动扳机。又是“轰”的一声,那颗树被打出一个小洞,震得树身直晃。
厅内安静了片刻,郝老六等人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不需火绳的火器,带来的好处可不止一点。首先这不受天气限制,就算是雨天也不必担心火绳熄灭,再则,这省了火绳这一步,不是要快上几分么?临敌之时,一步之差,便是生死之界啊。
丁万良回到前厅,苏翎便问:“丁万良,你细细说说。”
“是。”丁万良说道:“将军,属下年少时曾混迹街头,这寻事惹事的,有不少仇家。这回家之时又不许携带火器,所以便私下里想了个法子,这短铳,是用火石点火的。”
“我在看看。”郝老六上前取过,再次查看,果然,只见寻常夹这火绳的地方,是一小块火石。郝老六试着板起,再次击发,果真见到一小片火星蹦出。
“大哥,”郝老六说道,“这可是好东西。”
苏翎点点头,这带来的好处,先不去细想,问道:“丁万良,这果真是一般鸟铳管子改制的?”
“是。”丁万良说道,“一根鸟铳的管子,可截成三段。这装药、弹丸都是一样的,不过,因装药不多,便不担心炸膛。”
“能射多远?”苏翎问道关键之处。
“将军,属下反复试过,三十步之内,能射穿两重铠甲。”丁万良答道。
“三十步?”苏翎说道,“太近了。”
郝老六却说道:“大哥,咱们的短弩,可也就三十步的射程。不过,短弩可射不穿两重铠甲。有了这个,那八旗铁甲军,不同斧子砍便死透了。”
苏翎瞧了瞧丁万良,说道:“这改制,麻烦么?”
“不难。”丁万良说道。
“能装在鸟铳上么?”苏翎问。
“这个,属下还没试过,想必是可以的。属下当初是想着便于携带,这一尺多长,可比腰刀方便。”丁万良说道。
“这火石......”苏翎说道。
“大哥,这火石哪一家没有?”郝老六也心动了。这若是给每一名骑兵都配上一杆,可不管对方有没有甲,都必死无疑。虽说速度还是慢了,可总比射不死敌人让其反扑强啊。
苏翎不必想得太多,当即下令。
“丁万良。”
“在。”丁万良答道。
“现在就委你个千总武职。专管打造这短铳,人手我会拨给你。另外,这长管的你也去试一试。若是成了,我再给你升职。”
丁万良是又惊又喜,跟着苏将军,果然爽快,这款短铳虽是用的别样心思想出来的,可也只有苏翎能如此重视。丁万良立即答道:“是。将军。”
“若是快的话......”苏翎想了想,说道:“先给每个武官配置一杆,还有一等兵们,也都每人一杆。”
“大哥,”郝老六笑着说道,“咱们这营中,废弃的火器可比能用的多,这下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第六十九章 经略媒人
当日晚间,因苏翎已提前让钟维泽告知要面见袁应泰议事,所以忙于办理辽阳城内诸事的辽东经略袁应泰,也专门抽出空来,接待苏翎。
二人此时的关系,已远非大明朝常见的文官与武官的微妙情形,尤其是这辽阳城的去留问题,苏翎的决定,更是在袁应泰心中获得了更重要的地位。辽东经略袁应泰已经无法离开辽东总兵官苏翎,袁应泰知道的十分清楚,单凭其自己一人之力,即便是皇上给予其再高的职位,再大的权限,也无法收拾辽东的败坏局面。尤其是不断向辽阳进发的援辽兵马,那可不是发点官威,再杀几个武官所能改变。大明朝官兵的战力,已经非一日之寒,即便日头再高,也无法段时间内融化。
而作为征夷大将军的苏翎,面对朝廷一反常态的大力支持,也自知是与袁应泰不无关系。若不是袁应泰的妙笔生花,苏翎自己是写不出那些正对朝廷胃口的文章来,说不定字词之间,便将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再说,苏翎也懒得去分析朝廷上文官们的勾心斗角,这些,都自有袁应泰袁大人去应付,算是各有分工。就目前来看,二人的合作还算是珠联璧合,十分默契。袁应泰对苏翎的一系列军令的下达,没有丝毫疑问,而苏翎对袁应泰调发各类民夫或是下达一连串的榜文,也未尝有过异议。
是故这一晚,两人的会面,气氛尤其轻松。而来自沈阳一带的消息,也令二人时时绷紧的神经稍微的舒展下来,当然,更为二人高兴的,是朝廷不断运抵的粮草、军需,且入山海关的明军官兵,也逐日增多,目前正集结在广宁一带,并将继续向辽阳汇集。
为此,辽东经略袁应泰专门令何丹旭,到辽阳城中的酒肆之中,定了一桌酒席,送到经略衙门后院,专门要与苏翎,好好对饮几杯。这也算是头一回,不光是何丹旭前后叮咛得过分,那酒肆的主人,也是分外殷勤,大约是将家中厨子的看家本事,都拿了出来。那酒也是珍藏了多年的好酒,怕是整个辽阳城内,也寻不到多少。
苏翎赴辽东经略袁应泰的晚宴,并未多带护卫,只令唐平叫上两人跟随,预备着有事方便传唤。不过,那唐平除了尊令之外,还是另派了二十多名护卫,隐藏在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衙门前后,而钟维泽,更是在袁应泰的仆从之中,也隐伏了人手。这都是二人份内之事,倒是不需要苏翎的批准。
酒宴就摆在袁应泰的后院宅内,照例是一股幽香缭绕。二人既然已经熟悉,袁大人也没什么顾忌,那两名日夜伺候袁大人的女子,也就在一旁陪着,斟酒参茶,倒让这酒宴有了几分香艳之气。
苏翎就护卫留在后院门口,只身进入屋内。乍一见还有女子,不免一怔,扫视一圈,却不见袁应泰。
“苏将军,请坐。老爷吩咐请将军稍等,老爷去前面衙门取份公文,这随后便至。”一名女子柔声说道。
这香气、声音、身影,让惯于在一群男人中生活的苏翎有些不自在。
“我也去看看。”苏翎说了声,便走出门外。
身后那两名女子略略惊讶,却未再开口。
苏翎隐隐有些恼火,这何丹旭是如何办事的?苏翎自前门进入,何丹旭却是什么也未说,这算是什么。
正想着,袁应泰与何丹旭便一前一后地到了。袁应泰见苏翎站在门外,稍有些疑问,但随即便说道:
“怎么站在外面,走,进去说去。”
两人便又回到屋内,袁应泰也不多说,便伸手示意苏翎就座,两人便面对面地坐在一桌子酒菜面前。那何丹旭却没进来,就在门口与苏翎的护卫站在一起,等候召唤。屋内那两名女子,过来给苏翎与袁应泰斟满一杯酒,路过苏翎身边时,另有一股女人的味道从苏翎面前晃过。
苏翎被这股浓郁的香气弄得微微皱眉,也不知是袁应泰屋内的香料味道,还是那女人身上的气息更浓一些。这一幕,倒让在对面留心观察的袁应泰看在眼里。
袁应泰微微一笑,伸出双手,用三指捏住酒杯,端起略举,说道:“苏将军,请。”
“袁大人,请。”苏翎也是双手捧杯,举在面前。
二人将酒一饮而尽,不过袁大人当真是带着五分风雅,而苏翎却是七分豪爽。
“苏将军,”袁大人放下酒杯,一名女子赶紧过来小心再次斟满,另一名女子则给苏翎斟酒。
苏翎闻声,抬头看向袁应泰的笑脸。
“苏将军可曾婚配?”袁应泰问道。
苏翎一怔,随即答道:“还未成家,不过,已经定了门亲事。”
“哦?”袁应泰还是第一次在两人之间谈论这等家事,当然不知苏翎会这般回答。
“是哪家的女子?”
“姓陈,原也是镇江人。”苏翎答道。
“苏将军也该成家了,既然已经定下亲事,何不早点办了喜事?也好照料将军起居。”袁应泰说着这话,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站在苏翎身侧的女子。
“待辽事平定之后吧。”苏翎说得简单。
“其实也不必如此......”袁应泰还未说完,苏翎便打断说道:
“袁大人,此时不必多说。”
袁应泰一怔,脸上跳了跳,随即说道:“也好,将军此举,可当真是令人敬佩。”
苏翎摆了摆手,说道:“袁大人,你知道我是个武人,不耐你们这套,有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明白,苏将军快人快语。”袁应泰倒当真没有生气的意思。
“成家之事,迟早会办。”苏翎说道,“不仅是我,我那些兄弟们,也要一并成亲。这是当初我跟兄弟们发的誓。”
袁应泰这会儿没有接言,对于武职官员,以往袁应泰可丝毫没有花功夫去了解,这苏翎是唯一的一个,也是促使袁应泰转变了不少想法的武官。苏翎的这句话,当然要令袁应泰细细琢磨片刻。
“你有多少兄弟?”袁应泰试探着问道。
“算起来,最初我们兄弟十九人,可惜,有两个在千山堡阵亡,现在,连我是十七个。”苏翎想起那两名一起做夜不收的兄弟,心内不免有几分感概,如今这番气象,那两名兄弟是看不到了。当然,在那时,就连苏翎也不会想到会有今日。
“都没成家?”袁应泰问道,此时他已明白,苏翎所说的兄弟,不是血缘上的家人,当然,对这一点,文官可是不会真正理解。
“有几个已经成亲,都当爹了。”苏翎想起胡显成的儿子,倒是猛然间觉得,还没好好瞧瞧那小子的样子,是象爹呢?还是象他娘?这忙于军伍,当真是没顾及这些本该有的人之常情。
“都定亲了么?”袁应泰又问。
“还没有。”苏翎笑了笑,说道,“这兵荒马乱的,还谈不上。”
“要不要我帮着寻几户合适的人家?”袁应泰这个主意,说不清是起的什么念头。当然,若是以袁应泰的官职、名气,这随便也能寻到无数大户人家的女儿出来。苏翎的兄弟们可是在辽东出尽风头的新晋武官,袁应泰即使不拿出他那些文官的人脉,也能寻出不错的人家来。
“那就多谢袁大人费心了。”苏翎一口答应。
大概是袁大人也是临时起意,这苏翎答得痛快,袁应泰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又问道:
“苏将军,你那些兄弟,可有什么条件?”
“没有。”苏翎答得简单,“不过,我这些兄弟都是贫苦出身,袁大人,若当真你帮了这忙,可不能寻些仗着娘家是大户人家,便生事的女子,那样的话,可别怪我不给你袁大人面子。”
这番话,让袁应泰一时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这位苏将军可当真是武人,难道人家这家事也要管么?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当真若是生事,谁又能断定谁是谁非?未必你这总兵官,还能断这等是非?
这话,让一旁听到的两名女子,也都掩嘴偷笑。这位苏将军,可是爱护兄弟到了极点,连人家老婆,也要管着,若是再娶上几位小妾什么的,可不成了娘子军了?
看着袁应泰的神情,苏翎似乎也猜出几分,便也笑了笑,说道:“袁大人,我们这些兄弟的出身,你是断断想象不出的。我本想闲下来,要好好给我这些兄弟们寻们亲事的。既然袁大人愿意帮忙,那就太好不过了。只是,我不想让我的兄弟们,因为门第之事,受半点欺辱。”
这当然是实情,袁大人也不会认识什么贫寒之家。大户人家的女子,哪儿能不带些意气?苏翎的这番话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谁也别想给他们气受。
由此,袁应泰微微沉吟一下,然后说道:“苏将军,适才我是去会衙门取公文。朝廷,已经向辽阳重新派下监军。”
第七十章 天启内帑
大明朝向军中派遣监军,此为惯例。秉承文官治国的传统,但凡有兵独立于外,则必然朝廷要派驻监军。
按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祖制,大明朝在各地建立卫、所,各自驻防要地、边关,这士兵的军籍便也由此固定下来。平日里所有卫、所旗军皆不许擅离驻地,就地屯田、戍守。而一旦战事一起,则由朝廷任命大将作为总兵官,调集各地卫、所旗军集结,归总兵官统辖,与敌一战,这战后自然再回归各自卫、所。就连这总兵官的武职,也并非大明朝的定制,初时还由拥有爵位的皇族、外戚担任,当然,倒是此时,也早已泛滥。这辽事一起,升任总兵官的武将,更是多出数倍。
这大明朝为限制武官拥兵自重的手段,原本无可非议。毕竟太平盛世之时,就算是出现一伙盗贼,也能扰乱数县的安宁,更何况久经训练的士卒?是故这大明朝的兵与将,仅仅是在作战时临时调动、集结起来,二者往往并不熟悉,这也是大明朝军伍战力低下的一个根本原因。
这卫、所旗军的羸弱,自不必再提,只说这武职军官们,尤其是位于边镇的武官,这既然要领兵出战,可这些兵又大多靠不住,朝廷又不允许兵、将相互连通,便只得蓄养家丁,一边日后作战时能有些依仗。这种情形延续到辽事糜烂之时,就连朝廷,都将武将的家丁视为唯一能有些战力的士兵,不仅将其列为拿着高出一般士兵军饷的名册,且在调动武官之时,无一不在公文中注明,要其携家丁一并随行。
这是大明朝军伍内部的一个方面,另一个面,便是这监军的手段。监军算不得是一个职位,也如同总兵官一样,是临时派出官员担任,目的,自然是监督领兵武将的言行举止。此时派驻的监军,往往都有都御史等文官担任,这权利,除了能够将军中诸事直接禀明朝廷之外,必要时,还得直接剥夺领兵武官的掌兵职权。换句话说,这军中诸事,倒是仍由武官专管,监军一般不予干涉,但只要监军说不同意,可没有一个武官能够坐视不理。
这监军的一封奏书,便能将领兵数万的武官们直接治罪,轻则发回原驻卫所,重则连世袭的指挥等职位也被剥夺。久而久之,这监军的权限便近乎无限,甚至这一支军伍的主管,说到底便是这监军一人而已。当然,朝廷上的那些文官们可都是相通的,即便彼此之间喋喋不休地相互指责,却都不会改变这监军一职带来的危害。
就在辽事之前,大明疆域之内只有少许骚乱,都很快便被平息下去。万历年间的三大征,虽花了无数的银子,可也都以战胜作为结果。这些,都预示着大明依旧拥有着无比强悍的官兵,至少在朝廷之上的文官们,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便无视那少数提出对军伍加以改进的提议。
就总体而言,大明朝依旧是强大的,无论是人口,还是官兵数量,在大明朝宽广的疆域周围,没有哪一个国家敢于抗衡。可这文、武两方面的弊病继续延续下去,便造成努尔哈赤的轻易连胜。此时,大明朝廷上的文官们,依旧是采取的惯用办法,征调、募集兵马,调派各地武官、士卒,然后派出经略统带。
当初辽东经略杨镐,分兵四路,虽指明了各路主将,可每一路仍然派驻了监军。当然,在萨尔浒大败之后,这责任仍然是由各路主将负责。阵亡的自不必追究了,朝廷还有一番抚恤,但那监军的作用,在战败之后却没人提及。若是仅从朝廷文书往来之中,可是看不到监军到底有什么作用,这一弊端,依旧被隐藏下去。
当今的辽东经略袁应泰,在丢失沈阳之后,又再令辽阳处于危急之中,按理袁应泰也难逃那杨镐的下场。可偏偏冒出个苏翎,且以数次大捷换回了辽东经略袁应泰在朝臣之中的信心。对此袁应泰是心知肚明,本人对苏翎的大力支持,其实也便是对自己的一种保障。而朝廷此次的一番驰援,也是破天荒地对苏翎尤其看重,仅从这两月间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运来的粮草、军需,便可见一斑。
朝廷的一反常态,严厉督促,说明那些文官,以及天启皇帝,也对大明朝军伍的战力产生了怀疑。这银子花的如水一般,却只换来败绩,颜面尽失,数以百计的文物官员丧命,士卒更是成了数万辽东的游魂。苏翎的出现,可当真是恰到好处。但是,这别的都一反常态,可这监军,却依旧照派不误。
辽东经略袁应泰在府中私宅宴请辽东总兵苏翎,本是进一步融洽两人之间的关系,那做媒一说,也不过是随口而已。不料却从苏翎的话中,看出其丝毫不想受到约束的影子。
对于监军的看法,袁应泰倒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是其视为必然的举措,当然,这不能明说是来监视苏翎的。但自从苏翎出现,袁应泰即便没有亲眼看到苏翎率军与八旗兵血战,可一切消息,都证明苏翎是获得的是真实的大捷。死而复生的经历,让袁应泰开始从新看待大明军伍。仅从苏翎营中待的那几日,袁应泰便看出苏翎所部迥然不同之处来,这正是辽东未来的希望所在。
但这监军的到来......
袁应泰说完之后,便静静地打量苏翎,留神其神色变化。
但苏翎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只是问道:“袁大人,朝廷派谁来辽东?”
袁应泰略略一想,说道:“朝廷已新铸了辽东、西平、盘山的监军关防,由胡嘉栋、高出、牛乾坤,分驻三处监军。”
“三处?”苏翎不解,望向袁应泰问道,:“谁来辽阳?”
袁应泰说道:“由胡嘉栋赴辽阳监军,高出、牛乾坤分往西平,盘山监军。”
苏翎伸出筷子夹了菜吃了一口,想了想,又问道:“西平、盘山也要驻军?”
“正是。”袁应泰又端起酒杯,举起向苏翎示意了一下,便自己喝了一小口,说道:
“朝廷已下令由原驻守广宁的兵备道王化贞,升任辽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由王化贞的来信来看,广宁一带,已经抵达的出关官兵,共有三万九千三百一十九名;另外,王化贞招集的残兵约有二万九千四百余名,另还招募有乡兵一万六千八百余名,如今驻扎在广宁一带的官兵,总共八万四千八百余名。其河西额设兵及留守山海关官兵在外。”
“都到了这么多?”苏翎再一次对朝廷兵马的聚集速度感到略略吃惊。
“嗯,”袁应泰说道,“这回朝廷可是对那些迟迟行动缓慢的援辽兵马下了狠心,锦衣卫也不知抓了多少武官,但总算还是到了大部。”
“袁大人如何处置这些兵马?”苏翎问道。
袁应泰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按我的想法,当然是将这些兵马全都调集到辽阳。可朝廷上不知是哪一位大臣,非要留驻半数驻守广宁。说是要防御西虏,免得让那些蒙古人趁机断了辽阳的粮饷通路。那高出、牛乾坤,便是奉命往西平、盘山驻军中监军。”
“八万四千八百人,”苏翎没去想朝廷之中的议论,这都留给袁应泰好了。“袁大人,这个数目可属实?别有弄些老弱来凑数的。”
“不会。”袁应泰肯定地说道,“朝廷在山海关已经另派有官员验证,老弱一律退回,只留精干之兵出关。那出关的三万九千多人马,不会再如以往的了。”
“那些残兵呢?”苏翎又问。
“我已经传书给王化贞,令其只选愿意留在的辽东的士卒入营,其余的一概不要。这二万九千人,也还可一用。至于那些乡兵,我也让其留在广宁一带驻防沿边堡寨。毕竟是那些乡兵的家乡,总比到辽阳要好用一些。”
“这么说,能来辽阳的,还有四万二千。”苏翎说道。
“正是。我已叫人去催了。最迟后日,便能见到了。”袁应泰说道。
“多了这四万兵马,辽阳便可真的放心了。”苏翎说完,又看向袁应泰,说道:“这饷银呢?”
袁应泰说道:“朝廷已经先差经历徐天鼎等解银二十四万五千两赴广宁,这笔银子已经到了广宁。随后还将有户部发往辽镇的饷银十万九千八百四十九两,其中还包括辽东巡抚王化贞请发的给予虎酋加赏银四千两。”
这说的可都是发往广宁的,那发往辽阳的呢?尤其是天启皇帝答应给的内帑一百万两,可别是光说而已。
苏翎果然问道:“袁大人,这辽阳......”
袁应泰看了看苏翎,笑着说道:“我便猜苏将军今日定会前来催问,果然如此。放心,皇上的内帑银一百万两,指明是专给你部兵马所用,这让工部、兵部可都看着眼红啊。”
苏翎也笑着说道:“怎么,他们也向皇上要内帑银子?”
“自然,入不敷出,还能怎样?”袁应泰说道,“这第一笔皇上的内帑银,五十万两,这几日便会到,由监军胡嘉栋乘船运至。”
由监军胡嘉栋押运?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苏翎一听,收住笑脸,端起酒杯喝上一口。
“袁大人,这胡嘉栋是不是当初在瑷阳的那个胡嘉栋?”
“正是。”胡嘉栋还是经袁应泰之手调往瑷阳带领青州兵设防的,怎么会不清楚?
“他不是逃往山东了么?”苏翎说道,“还有,那个什么高出、牛什么的,不也是逃官?”
“你说的,都对。”袁应泰微微叹气,说道:“这些人正是当初逃得最快的。起初朝廷上也要将其治罪,那高出还被京城派出的缇骑逮回朝廷。不过,总有人在朝廷上为这些人说话,这一回,不过是降级使用,戴罪立功吧。”
苏翎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你放心。”袁应泰轻声说道,“这胡嘉栋前来,自由我应付,不会找你麻烦。”
“谢大人。”苏翎拱了拱手,说道。
袁应泰一摆手,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只管整军便是。”
苏翎便端起酒杯,说道:“袁大人,请。”
“请。”袁应泰也随后举起,二人便又尽了一杯酒。随即,那身边的两个女人又将一股香味儿,在桌边缭绕起来。
“袁大人,上次我说的那批工匠呢?朝廷可是如何办的?”苏翎又问。
“也在这次胡嘉栋的船队之中。”袁应泰说道,“总计有三百六十名工匠。”
“可有会铸炮的?”苏翎进追着问道。
“这次工部可抽调了近两成的人给你。”袁应泰说道,“不仅有铸炮的,还有打制鸟铳、三眼铳的工匠,其余的火药、铠甲、兵器等等,都有。”
苏翎眉毛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有了这三百多工匠,再加上镇江堡那边的数千工匠,苏翎自可开始预计已久的某些事宜。这可是大明朝工部下辖的工匠,能抽调到辽东的,必然都有一手好手艺。这若是在加上千山学院的那些脑子已经被苏翎调教过的人,真不知道能给苏翎所部带来什么样的好兵器。
有了这些,苏翎心情明显趋好,又问道:“袁大人,这些日子运来的粮草、铠甲倒也有不少了,可没见到多少火器,尤其是火炮,难道朝廷不给么?”
“怎么会不给?”袁应泰说道,“想必仍由胡嘉栋押运而来。对了,那些工匠随船而来的,还有工部发来的硝黄、铁以及好钢等,据说都是工部存蓄多年的库存,你若是有什么好主意,只等他们一到,便能立时派上用场。”
“是后日么?”苏翎喜笑颜开,说道,“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海边接船。”
“苏将军就不要离开辽阳了,这城外大军可都得有你才行。这一趟,我亲自其接胡嘉栋。再说,那船上,还有几十门大炮。”袁应泰说着,也跟着笑起来。
第七十一章 京城兄弟
辽东总兵苏翎与辽东经略袁应泰在经略大人后院的这番笑声,除了侍候袁应泰的那两个女人之外,也仅仅传至后院院门处何丹旭等几人的耳中。不过,辽东都司的首府辽阳城内的气氛,却似就在这细微可闻的笑声中翻了个身,直起腰来。
若是顺着夜里刮着的南风,也能在一路上寻到一些与往年不同的景象。
这不仅是在山海关至广宁再往三岔河一带的路上,成群结队的明军官兵正在连夜赶路,那些赶着牛车、牵着骡马的民夫们也打着火把源源不断地向辽阳行进,而在海上,这夏季盛行的南风给每一艘海运的船只鼓足了风帆,长长的船队在岸边燃起的篝火的指引下,首尾相接地沿着海岸北上。
单是这夜间行船,便是从未有过前例。为了不至于误了期限,不论是属于大明水师的海船,还是那些被临时雇来的民船,都顾不得往日对风浪的畏惧,加入到向辽阳输送军需的船队。这种急迫,一则是朝廷催得异常的紧,二来,这回银子是破天荒的给足了,并言明,若是提早抵达,还另有赏赐,不仅如此,这海中若是出了问题,一概不罪,且民船照价赔补。
尽管海运船队是沿海岸的浅海处航行,为了尽量不损失船只、军需,也为了这船上一众官兵、水手的安全,海运船队的主官还专门寻来沿岸一带的渔民,给予赏银,令其驾船在船队所经途中的暗礁等险要处停泊,并高悬灯火,为整个船队指示方向。这个前所未有的法子,也不知是先前那一队船队想出的办法,总之后续经过的所有船队,都照例给予这些活动的灯塔多少不等的赏银,让这些渔民得以坚守下去。
或许也是因这几年大旱的缘故,天公作美;又或许是这辽东终究到了该顺畅几年的时候,这几个月里,天津至辽东的海上,以及山东登州至旅顺的区域内,不过是些小风小浪,连常年行船的水手们,都觉得有些异常。但这足以保证紧急运往辽东的军需、粮草数月未断。此外,那些紧急调运、新修而成的船只,仍然源源不断地向天津、山东集结。据说江南一带,已经有新建船场开工。
大明朝此次援辽的军需、粮草,除去自积蓄的府库中调取之外,还另发银四处采购。这个举措本由来已久,辽事一起,不过是催得急一些而已。但这些日子,朝廷上不仅列明了准确的期限,且率先将几名一直拖延时间而没有明确定罪的官员下狱。这一来,那些习惯于从中上下其手的官员们,也不得不带着小心将自己的收成减少到最低限度,甚至还有不得不自己贴补的。当然,这贴补自会由别处再补回来。
这首先是粮食,不仅山东、天津一带的粮商们被带动起来,远至南京附近的粮商大贾们,也纷纷从中嗅到了银子的味道,开始筹集船只,预备往辽东赚上一笔。要说这往日因官吏盘剥,这商路并不算通畅,尤其是前往辽东的商路,家世稍弱的,根本不敢问津。但此时朝廷一反常态,率先做出一种姿态,这凡是前往辽东运送米粮的,或是贩卖其它商货,一律放行无阻,而有关军需的、类似硝黄等等更是给付及时,概不拖欠。
当然,商人们不会仅仅是贩运一船米粮,便赴海上风浪的风险。辽东的物产,作为商人自然知道其价值几何,尤其是人参。自京城以至南京一带,那些不知名的辽东大贾所创下的人参价格,已经被商人们茶前饭后地流传着。一支上品人参,价值千两,却并非高的离谱,那些达官贵人以及世家大户,纷纷以此作为家财丰厚的象征。且即便寻常的人参,单作药用依然价值不菲。这若是运一船米粮去辽东,再带回辽东的山货,岂不是做了两趟的生意?
大明朝因辽事而开的海禁,此时方才掀起一股海上商潮的序曲。
这回的海上商路,可不像是下南洋或是去日本的远洋深海,而仅仅是辽东,路程并不算太远。一般稍稍有些家资的商贾,只要能凑齐一条船以及水手,便算是可以启程了。至于商货,甚至都不需船主操心,除去那些有能力置办货物的商家之外,那些独自不能承担的小商小贩,也都想借着这个机会,一同从海上赚些银子。
再说,辽东所需商货,品类极多,除去粮食,布匹、绸缎,瓷器、铁器等等,无一不是不担心销路的货物。而这些东西,在本地也就勉强能换点小钱而已。银子,是唯一能使人自发汇集的东西。在本地机会不多的背景下,这额外出现的机会,怎能不使人趋之若鹜?至于海船,这近海行船,也不需如远洋深海里的船只,稍大些的船只,便足以行向辽东。这股暗伏的风潮,已经将海上风险降低至无视的程度。
当然,此时这股风潮还未真正成形。那些在四处打听辽东情形以及海路走法的商人,此时却或多或少地发现,原来周围一些不起眼、开着不大的店铺的小商人,却声称能与辽东的商人建立联系,愿意为其从中撮合。关于这一点,将信将疑定是有的,但这些与置备海船一样,都进入即将启程的海上商路的筹划之中。
这些小商人,自然是苏翎当初通过胡德昌放出去的。这数以百计的人带着或多或少的本钱,拿着也不知从何处弄的、但绝对货真价实的通关文书,一路向山海关内散了开去。籍着临行前被交待的一些名单,这些人的大多数都在当地落下脚,办理了相关备册手续,或买货赁,弄上几间店铺做起生意来。不过,也有血本无归的,最后连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这些人中的大多数站稳之后,却因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畅,很长时间里都无法再与辽东取得联系,倒是与京城的徐熙,还能隔上几个月往来一封书信。那京城的徐熙,倒也没有太多的指示,只吩咐继续做生意而已,若是有什么麻烦,自可前往京城汇集。
京城徐熙本定期往辽东传递消息,但这沈阳失陷之后,溃兵一乱,导致连海上的线路也被暂时封锁,更别说那几日连京城都要戒严。徐熙倒是从兵部刘大人那里知道不少有关苏翎的消息,可苏翎没传来指示之前,徐熙也不敢有什么动作,不过是维持与刘大人之间的联系,以及继续寻找那些散布各地的小商人们。
京城至辽东,何止千里,这耽误几日,往返便是数月。徐熙传递的消息,可算是机密,万一路上被官府查到,可罪名难说是不是安到努尔哈赤的奸细上去。这一点,连兵部的刘大人都不得不暗自派人前来叮嘱一番。是故这徐熙的消息,可有一段日子没有传递出去了。
不过,传递不出去,可不代表不知道消息。徐熙自刘大人处,已经得知自己的大哥苏翎,被升为辽东总兵,且破天荒地还给了个提督辽东军务的征夷大将军职衔。其余一应兄弟们,也都得到封赏。
这苏翎带着兄弟们在千山堡群山之中过着苦日子的时候,徐熙已经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过着富户的锦衣车马生活,这起初还使得徐熙心里极其不舒服,但自见过一次苏翎之后,便逐渐稳了下来,对自己在京城要做的,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为此,徐熙在京城的大宅里,不仅奴仆甚多,且婢女、丫鬟的,也足有几十个之多。而与京城各式人等每日花天酒地、四处交游,也成了每月必有的项目。此时徐老爷的名字,不能说广为人知,却是三教九流中,也都能寻到不少认得的。
当然,当得知苏翎带着弟兄们终于走出千山堡,且有了今日这般荣耀的那一天,徐熙整整一日没有出门,推脱了一切应酬,独自躲在屋内。那些仆从以及来自胡德昌的伙计们,都不知道这位徐老爷在做什么。徐熙在第二日,便通知了所有的属下,众人皆为苏翎所做的一切,暗暗欢呼,这跟着大哥走,总是不错的。
就在徐熙急于将积压已久的消息传递出去,恨不得自己亲自回辽东一次,见见已经今非昔比的兄弟们之时,兵部的刘大人倒是寻了机会。这胡嘉栋被派驻辽东监军,上任之时第一件事便是押运天启皇帝拨给苏翎作为军饷的内帑银子,此外当然还有袁应泰所说的工匠以及各类打制兵器、铠甲、火器等等一应物料。这些东西可足足装了上百艘船,单是押运的官兵便是不少。
徐熙借此机会,又给兵部的刘大人送了两千两银子,央求兵部刘大人寻个由头,安排到这次军需的船队之中,前往辽东。兵部刘大人在朝廷上不过是个小官儿,名不见经传,但却是坐在一个办实事的位置上,这朝堂之上的风刮不到刘大人的头上,而外面的官员,只要需要兵部行文办事的,不论大小也得经刘大人过一道手。是故办起这等事来,不费吹灰之力。
这几年刘大人在徐熙手里,也拿过不少银子了。按说也算是家财万贯的官儿,不过,这钱财除去一部分按老规矩带回家乡买田置地之外,也就是在京城换了所大宅子,买了几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其余多半的银子,都用在官员之间的应酬上了。算起来,刘大人倒是入少出多,若没有徐熙的接济,怕也要弄些亏空。
当然,刘大人也不是狮子大张口,凭白索要,这分寸还是能把握住的。说起来,还是在辽东的时候,这心贪了些,但那时苏翎不过是个逃军,办事难说是不是一次性的买卖,情有可原。到了京城,刘大人与徐熙之间,便有了默契。刘大人给徐熙提供一切所需的消息,那些邸报、揭贴之类的,徐熙可任意查看,为此,刘大人还专门留有一处密室,供徐熙使用,这些东西自然不能交给徐熙带出去。而徐熙,也不必要刘大人开口,这逢年过节的,或是生日,或是天气不错等等寻个缘故,送个百两左右。
这些银子,已足够刘大人那所宅子的所有花销了。若是刘大人的手头紧了,自然有仆从与徐熙暗示一番,徐熙便立即为刘大人解决窘境,这种情形,实在也不多见。刘大人能有今日,这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功夫,定是出神入化,否则怎能在朝廷上坐稳这个位置?这对徐熙的态度,已然超出了最初的那段情绪,若是环境隐秘,刘大人也不妨加入到徐熙的那些花酒风流的队伍之中。
当然,苏翎擢升总兵官,征夷大将军的消息,刘大人自然是最先知道的。这对徐熙,态度又是一变。对于刘大人这样对苏翎多少算是知根知底的人来说,苏翎的崛起辽东,带来的好处可不是银子上面的。刘大人这眼光,也能看前几年,其敏锐地感觉到,这苏翎必然会成为大明朝一个新贵。
即便苏翎仍然是一名武官,可眼下朝廷所做的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更别说这天启皇帝拿出的一百万两饷银,指明是给苏翎军用。大明朝开过数百年,何尝有过这等事情?这难道还不够么?在看到公文的那一刻,刘大人这心,立即便定了主意。这朝廷上凡是交待兵部涉及到苏翎的诸般事宜,刘大人一概是优先办理,且在职权之内的,也加派人手多方督促。这些努力,终有一日会得到苏翎的回报。
刘大人并未将徐熙所送的两千两银子收下,当然,也不是全数拒绝,只留下一百两算是人情往来,其余的都退了回去。这番做法,已有点同僚之间往来的意思。
说起同僚,此时徐熙仍然是个白丁,身上除了有个军籍,可什么功名都没有。这刘大人听徐熙央求要去辽东,心思一动,便一番行文往来,给徐熙办了个千总武职。那朝廷给苏翎擢升总兵的同时,那数十份空扎可是经刘大人之手发下去的,办这件事可是小事一桩,想来徐熙是苏翎的属下,这不过是事后补上一笔便可,反正到时候苏翎报上来的名册,也还得经刘大人之手才算是正式手续。
往常这份千总的武职任命,也得要个几百两银子,这回刘大人算是白送,连一些必要打点给那些书吏的散碎银子,刘大人也代劳了,却没要徐熙一钱银子。在此时的大明朝,花银子买官,可不算稀奇,单说在辽东,这若是捐上十几两银子,便可做上三年的小吏,而若是捐得更多,这职位也就越高。当然,这级别有限,大明朝还没到那一个高官直接卖银子的地步,至少明面上不会。至于私下里的交易,则另当别论。
是故刘大人的这一手,论公论私,也不算做得错了。这也是徐熙本身的基础太差,若是学苏翎也有个百户的出身,刘大人自可给徐熙办个“指挥”的署职。如今大明朝的卫、所官职可是犹如漫天繁星,连都司一职都随处可见,更别说指挥了。这中间加个徐熙,怕是谁也不会在意,更不会怀疑有什么问题。
这下,京城的徐熙,便从徐老爷变成了徐千总。不过,徐千总可没什么兵,除了刘大人专门给徐熙送来一套武官服饰之外,这千总可当真是个虚职。有了千总武职,这跟随军需船队的事,便顺理成章地办了。徐熙手执一道兵部的公文,奉令前往辽东公干,随船队前往辽东。
作为千总,徐熙总不能是独自一人吧,这大小也是个官儿,按说这家丁也得有十来个才算正常。这大明朝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钱捐官的,可不是白白送钱给朝廷,这自然是油水够足,至少要比给朝廷的多才合算。千总官儿即便多,且在兵部名册中数之不尽,可在百姓面前,也是有一定的地位的。这家丁、宅院自是少不了。徐熙这些可都不缺,是故徐熙出发时,带着三个属下,算是徐千总的部属,这才真正像个千总了。
兵部刘大人给徐千总的公干,不过是去函询问苏总兵一些例行之事,这名义上便够了。所以徐熙这一趟纯属是搭船而已,不需做事,当然那奉命押送军需的监军胡嘉栋,也管不了徐熙。
在天津码头处,徐熙将公文交给胡嘉栋验实时候,那胡嘉栋也未多加理睬,只随便指了艘船,算是搭上了徐熙,便自顾去巡视其余的船只。徐熙等四人,便上船,那船是征用的一艘民船,船主看上去也是一位久在海上行走的人。此时船主见上来一位千总官儿,连忙让进船舱,给四人安排地方。这船运的是粮食,也有数百石的样子,将船舱装得满满的,剩余的地方,也刚好够徐熙等四人躺下,若是再加上水手们,便再也容不下了。看来,那胡嘉栋倒是知道这船的细节。
船队顺风北上,一路上徐熙站在船头,透过大海上空的水汽,一直遥望着北方,心里想着苏翎及十几个兄弟们,如今,可都还安好?当然,路上的情景,也令徐熙为之惊奇,随即想到,这一切,可都是因为大哥,因为苏翎而起。这辽东,终究应了苏翎的那些话,这天下,也终究会被苏翎与那些兄弟们所改变。
第七十二章 海上船队
天启元年七月二日午时,由天津出港的船队抵达三岔河入海口。
此次大明朝拨付给辽东的饷银、粮草、军需,足足装满了近五百艘沙船,船队离开天津时,码头上已经再无一片船帆的影子。为了这次调拨军需的海运,连山东一带的水师船只,也有近一半被调走。当然,混在这船队之中的徐熙,并未留意船队的最前面的那百多艘战船上,悬挂的是镇江水师的旗号。更不知道那打头的一艘战船的主官,正是隶属于苏翎一部的冯伯灵。
冯伯灵接到前往天津运输军需的文书,并未有丝毫的迟缓,即刻将镇江水师的所有船只扬帆出海,不过,这大部分的船只都直接渡过海峡,前往登州,那里也有数十万石的粮食等待启运。而冯伯灵实际上并不知道这回往天津,到底要运什么,反正只要是运往辽东的,一概接收。
等到了天津之后,镇江水师的船只一靠岸,便有数以千计的民夫将一袋袋的粮食搬运上船,等冯伯灵见到主官粮饷的官员,才得知自己这一百多艘船,将全部装运粮草。而归属新任辽东监军的胡嘉栋,则亲自掌管那五十万两的饷银,以及各种甲杖军需。
等到了辽东海岸,冯伯灵才回过味儿来,想必是那胡嘉栋极其不信任辽东的这些水军与民夫,连个边儿都没让沾。冯伯灵顿时心中冒火,这“辽人”的帽子,还当真摘不掉了。这自从跟着苏翎练习胆大之后,冯伯灵的火气可是见长。接管金州卫时,那是谁都不认,但凡有阻挠不听令,一概捉拿捆绑,这不杀人,还是在镇江堡时赵毅成与胡显成的一番交待,才算净了手。此时想起胡嘉栋象防贼一样的眼光,冯伯灵能不冒火?
不过,转头看到那一袋袋鼓鼓囊囊的大米、白面,冯伯灵很快又消了气。这毕竟都是运往辽东的,不管那胡嘉栋押运的什么,可都是给苏翎送去的。看在苏翎的份儿上,便放胡嘉栋一马。冯伯灵的镇江水师运载的粮草,将直接运往金州,并绕过旅顺,一直驶往镇江堡。所以这抵达海岸时,胡嘉栋并无缘见到冯伯灵的这番脸色变化。
三岔河入海处,各种船只依旧处于拥塞之态,不过,前哨海船已经与岸上接应的明军官兵取得共识。将停泊在近海处等待卸货的船只一律开往盖州海岸,腾出地方给胡嘉栋的船队。同时,整个船队也有一部分船只要前往盖州海岸。南四卫中的盖州,正处于辽东都司的驿道中点,这人力、骡马、大车等等,可要比从海州卫内调集到海岸运输要方便的多。此时辽东南四卫的百姓,除去过海到山东登州、莱州的,那些逃散到各处海岛以及山中的,都已陆续回返家中。这两、三个月一过,南四卫已开始有些恢复生气的模样。
徐熙搭乘的那艘船,本该也是继续驶往盖州。那位船主见这位千总武官一路上客客气气,出手也大方,全然不像一般明军武官的专横跋扈,上船之时便给了二两银子,说是算这几日的饭钱。按说这回此船也算是军用,船上的一应吃食都该算到雇船的费用里的,就是不给银子,船主也得好生供应伙食。这银子一给,船主当然是受宠若惊,日夜小心侍候不说,这几日吃的鱼,可都是每天换着不同的花样,让徐熙等四人好生品尝了番海味。
是故这徐熙一说要上岸,那船主便满口答应,不过这三岔河入海口处,可是挤不进去了,便驾船绕了弯儿,在前面五里的近岸处,放下一只小船,亲自带着几个水手,将徐熙等四人送上海岸。徐熙又赏了船主十两银子,这才在连串的谢声中迈步离去。
徐熙带着三名属下,越过海滩,在荒野中穿行,足足又走出了十里路,才见到一个村屯。四人寻了一户人家,花了十几文钱吃了顿饭,打听清楚消息,便又折向西面,向那聚集着大量军需的海岸边行去。按徐熙的打算,本想就地买四匹马,这一路到辽阳,可是百多里地,用双脚那得走到什么时候?可一打听,这附近却是买不到马匹。按那家主人的说法,就算有,此时也是不卖的。
朝廷这回运送军需、粮草,脚价可给的足,这若是自带大车、骡马的,更是要高上许多。重要的是,这回辽东袁应泰袁大人可给的不是银子,而是粮食,这个时节,怕是大多数人家,都宁愿领取粮食而不要那些没什么用处的银子。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农家人能保住骡马、耕牛的,已属万幸,日后还指望着靠这些谋生,哪儿能轻言卖掉?
既然这个法子不行,徐熙便只得再往西行,打算到那些押运粮草驮队的地方碰碰运气,说不定凭着这千总的身份以及兵部的公文,能弄到几匹马骑乘。
这向西而行,果然是人流渐众。众多的民夫各自带着趁手的家什,或是赶着大车、牵着骡马,一齐向海边行去。徐熙并未死心,边走边与那些牵马的人交谈,可惜,所有的民夫都摇头不应。徐熙只得跟着人流,继续前行。
临近时,徐熙远远地便见到一大片木棚,中间人流穿梭往来不止。穿着各式各样服饰的民夫与明军官兵夹在在一起,徐熙粗略估算了下,这怕不止万人左右。那些木棚显然是临时搭就,下面堆满了各种军需物品,当然大部分是粮食。想必是搬运不及,积压于此的缘故,这露天海岸,若不是这棚子,只消一场小雨,那辛辛苦苦运来的粮草可都泡了汤。显然这块看似杂乱不堪的地方,是由专人主管的。
徐熙便一边打量着,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看着像官员模样的人。可惜,这人实在太多,徐熙走了大半圈,也未从这些木棚之中寻到有用之人。跟着那些搬运军需粮草的民夫,徐熙倒也找到几个负责分派的武官,但一说原由,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搬运的骡马尚且稀缺,何来多余的马匹?尽管徐熙穿的是千总服饰,那些办事的武官管事等人,也没法满足徐熙的这个要求。
自然,徐熙询问这些低级武官们那更高一级的武官所在,却是各说不一。往往是指明了方向,却是寻不到人。徐熙纳闷了许久,才想到,或许这地方压根儿便没什么人主官。看这民夫的架势,一部分人只管卸船,将货物运至木棚区域,另一部分人则只管运走。每一队民夫最多也只有几名明军押送,且唯一用来计数的,便是一大堆的竹筹。
望着海面上已降下风帆的无数船只,徐熙恍然明白,或许这是唯一加快速度的办法。总不能让这些船一直这么等着,万一来场飓风,可损失极大。这也是辽阳城内能及时得到补给的唯一原因。若是按以往的小心谨慎,这怎么也得计数清楚,再清点人数,查明数额,才允许发运,这样少说也得慢上一半。徐熙心中疑惑,未必,这也是大哥的主意?
当然,在千山堡时,这样做是不担心出什么纰漏,那些百姓民夫,也没人会去做什么手脚。可这里如此混乱,难道也不担心丢失么?正想着,徐熙忽然看到自远处驰来一队骑兵,约摸二十多人,身上铠甲、兵器是一模一样,整整齐齐。这队骑兵在为首一人的带领下,临近时放缓马步,开始在木棚区域内行进。那名领队武官不时地停下,并向木棚边的人询问着什么,稍后又继续行进。
徐熙瞧了片刻,看出这队骑兵大约是来巡视这片区域的,难道靠这点骑兵便能维持上万人的秩序?待那队骑兵从徐熙身边走过时,徐熙猛然间发现,那名为首的武官胸前,豁然便是一枚银质五星。这枚标记徐熙当然是熟悉的,适才他也曾在人群之中寻找属于苏翎所部的官兵,可这都是一模一样的装束,要判断出哪一部是属于苏翎的,可是难办。待得一问,倒是知道苏总兵,可并不能解决徐熙的问题。
徐熙大喜,立即上前叫道:“这位兄弟。”
那名武官一怔,随即带队停下,瞧了一眼徐熙,见是名明军千总,这眼里却是没有丝毫尊敬之意,冷冷地说道:“何事?”
这幅神情,徐熙可不见怪,当初在千山堡时,苏翎所部对此可都差不多。
“请问,你可是苏总兵麾下?”徐熙指了指那名武官的胸前。
那武官低头看了看胸前,随即昂起头,傲然说道:“当然,你到底何事?”
徐熙笑了笑说道:“这位兄弟眼生的很,想必到千山堡的日子不长吧。”
那名武官依旧坐在马上,白了徐熙一眼,根本就没拿眼前这个千总当回事儿。不过,见徐熙说出千山堡几字,且话里有话,略略一怔,问道:“你也知道千山堡?”
徐熙笑着说道:“兄弟我自京城来,要去见苏总兵。”说完,徐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递给那名武官。
“这位兄弟既然有那枚银星,该知道这个吧。”徐熙依旧笑着说道。
那名武官初见那面腰牌,便是神情一紧,却先不接过,而是立即下马,这才伸手取过,细细查看。
这枚腰牌倒是与最近赵毅成所部的哨探样子相同,质地也是一样,但其上的编号,确实排在前几位。那名武官自然知道这腰牌的含义,也曾协助过不少哨探,但这么靠前的编号,却是第一次见。
那名武官将信将疑,若不是这编号的问题,说不准立即便信了。这脸上虽然没了起初的神情,但此时却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想了想,问道:“这位老兄,你知道苏将军家中兄弟几人?”
“十九。”徐熙想都不用想,出口答道。
这十七兄弟的故事,倒是在辽东流传开来,但十九这个数字,不是在千山堡待过的人,却是说不出来。
那名武官点点头,又问:“那陈家大小姐......”
不待那名武官说完,徐熙便笑着说道:“姐妹三人,陈芷云、陈芷月、陈若疏。可对?”
那名武官顿时睁大了双眼,不论其想出什么问题谨慎询问、试探,这姐妹的名字,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知晓的。若不是为了验实这枚腰牌,怕是那名武官也不敢轻易提陈家大小姐的名字。面前这位千总既然知道得这么详尽,怕是本就非同常人。
徐熙接着说道:“这位兄弟,我要去辽阳面见大哥,你可能寻几匹马来?”
大哥?难道这便是苏将军的兄弟?
那名武官顿时挺直了身子,却不再询问,而是说道:“太平哨把总江月见过将军。”
这突如其来的恭敬,却让徐熙有些不习惯。这称将军,当然不是指的徐熙眼下这身千总服饰,苏翎的兄弟,哪个如今不能称一声将军?再说,那枚哨探才有的腰牌,只能说明眼前这位将军是特意装扮而成。
徐熙只得再说一遍,问道:“你可能寻四匹马来?”
“可以。”那名武官说完,便回身去吩咐了几句,四名骑兵立即勒转战马,向外行去。不多时,便即回转,当然,这后面果然是四匹战马。
徐熙带着三名属下立即上马,对那名把总江月说道:“我大哥可在辽阳?”
“苏将军正在辽阳,”把总江月说着,也跟着上马,“将军,属下可一路护卫前往辽阳。”
徐熙一愣,问道:“你不用巡查了么?”
“正好轮值换班,属下派人禀明便可。”江月说道:“这一路去辽阳,还是属下跟着的好,将军这身千总衣裳,怕是不甚方便。”
听到后半句,徐熙又是一怔,问道:“怎么?这千总还走不通么?”
江月答道:“是的。苏将军颁布严令,大明所有官兵,未得军令,不得擅自出营。”说着,江月从腰间也摘下一枚腰牌。
“在外官兵,没有这枚腰牌,便走不出二十里地的。”江月说道。
徐熙想不出这苏翎如何布置的,但随即说道:“那就有劳兄弟了。”
“不敢。属下前面带路。”说着,江月便带着骑兵率先前行。
徐熙随后跟着,出了人群密集处,便开始纵马奔驰,在依旧源源不断、川流不息的搬运粮草队伍中穿行。
果然,还没奔出十里,便有一队骑兵拦住去路,待江月亮明腰牌,且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才放徐熙等人通过。徐熙留意到,这些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却牢牢监视着各自区域内的人流动向。此刻这片平地上都是搬运的民夫,这些人倒是没有盘问,但凡是除此之外的,都会被往来巡视的骑兵拦住询问。
走出三十里,徐熙已经遇到四队骑兵的拦截,都是四五十人左右的骑兵小队,中间也有江月认识的,还攀谈了几句,但验查腰牌等事宜,却是丝毫未曾省过。
在一段路窄人多的路段,徐熙趁着马队慢行,来到江月身边,问道:“这一路上有多少骑兵小队?”
“回将军,”江月说道:“属下也不清楚,不过,在海州直到鞍山驿的地段,都属于太平哨营的管辖,每十里有两队骑兵小队巡查。”
“那辽阳呢?”徐熙好奇地问道。有关辽阳的去留,徐熙已经从兵部刘大人那里知道了个大概。
“更多。”江月也不到三十的年纪,这句话说的轻松。但徐熙从江月的脸上,却看不到明军之中惯有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豪气,正如徐熙在千山堡时见到的那些士兵一样,年轻,充满朝气。
过了这段拥挤的路段,又行了不到五里,便见前面出现大群的马队,黑压压地足有数千人。
江月勒住战马,带着骑兵小队向路边行去,让开大路。徐熙等四人不明所以,但也跟着避在一边。
只见大队骑兵的最前面,是数百铁甲骑兵,装备精良,且列着整齐的队形率先开路。随后,一面大旗出现在徐熙的视线之中,上面写着“虎旅军”三个大字。不久,骑队之中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被护卫着经过徐熙等人的面前。徐熙好奇地盯着那位文官,以及一旁一位身材看似魁梧的武官,匆匆一瞥之间,徐熙似乎觉得那名文官也向他看了一眼,但随即随着大队骑兵驰过。
好一会儿,徐熙等人的眼前才只剩下漫天的尘灰。
“这些骑兵是谁的队伍?”徐熙一面躲避着根本避不开的沙尘,一边问道。
“虎旅军。”江月说道,看着徐熙的样子,略微有些好奇。“是辽东经略袁大人新组建的一营人马。”
徐熙看到江月的神色,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连忙支起身子,心中暗自惭愧。这在京城待得久了,可染上些坏毛病。
“他们去哪儿?”徐熙说道。
“是袁大人带着虎旅军去接应军饷。”江月说道。
“监军胡嘉栋?”
“正是。”江月大概是已经得到通报,此时答道:“据说是皇上给苏将军拨付的饷银,总算到了。将军,我们走吧。”
徐熙点点头,一行人便打马快速奔向辽阳。
第七十三章 先走一步
有了江月的护送,徐熙这一路上果然是畅行无阻,少了很多口舌。不过,徐熙原想连夜奔向辽阳,却在江月的劝阻下,还是在鞍山驿前二十里出的一个村子里歇了一晚。这人心急切,战马可是吃不消了。若说连夜奔行,倒也能赶到辽阳,徐熙虽然在京城日久,这身子骨倒也没松的不能吃苦,但深夜抵达辽阳,誓比会让苏翎不得休息。
那江月已经在路上将所知道的,都一一讲明,苏翎的忙碌之状,徐熙已然清楚。是故徐熙考虑再三,还是听从了江月的提议,暂且休息一晚。至少,自己也要养足了精神,好与兄弟们见面。从江月的讲述中,徐熙知道跟着苏翎的每个兄弟,都各自管带着一营人马,这更让徐熙有了另样心思。说不得,也得跟大哥提一下,自己也要到辽东带兵。
尽管当初苏翎已经说服了徐熙,这京城的作用也非同小可,但,目前这幅情景,让徐熙怎能忍得住?况且,苏翎带兵这番作为,徐熙在京城可是半点忙都没帮上,尤其是这段日子里,连个消息都传不出去,让徐熙如何在京城里坐得住?再说,自己躲避尘土时江月的目光,也让徐熙暗生警觉,再在京城住下去,怕是再也上不得阵了。
第二日午时,徐熙赶到了辽阳城下。
第一眼,便是环绕辽阳城的数座军营。徐熙见到眼前这幅旌旗招展、人喊马斯的场面,心中更是一热,久违的感觉又重新回到血液里,一双说不由得握得紧紧的。
此刻,徐熙眼中所看到的每一座军营内外,都是在列队行进,或是捉对演练的士兵。长枪林立,盾牌如云。而在军营之间,往返奔驰的骑兵马队也是没有丝毫间断,虽然徐熙并不清楚这些骑兵是在训练,还是日常巡视,但这样的气氛,已有些万马奔腾的气势了。
徐熙驻马不行,细细打量了片刻。此时不仅军营内外是热火朝天,就连再远一点的辽阳城城墙上下,也有不少民夫正在搬运石块,显然是在修补城墙。而城墙下的壕沟里,已经灌满了河水,除了城门处的吊桥,再无其余的道路可行。
有了江月的腰牌,徐熙顺利地进入辽阳城中,不过,徐熙看出来,除了他们这队人马,那些大营内的官兵、马队,都住驻扎在城外,没机会到辽阳城内闲逛。
辽阳城虽大,徐熙也还是第一次来,但这比起京城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不过徐熙还是看出一些经过修正的战火痕迹,且以辽阳城的规模来说,这城内的百姓明显过少,很多宅院显然是没有人住的,大门紧闭,且落满尘土。
江月将徐熙带至苏翎的总兵府前,便下马,对徐熙说道:“将军,你那腰牌我要用一用,得先给总兵府的护卫们禀报一声。”
“哦?”徐熙看了江月一眼,又瞧了瞧总兵府前站得笔直的护卫士兵,略略一想,便将腰牌递了过去。
那江月便走到护卫面前低语了几句,那护卫瞧了瞧徐熙的方向,便带着江月快步向内走去。不过是,一人带着十几名铠甲齐全、全副装备的护卫走出,向徐熙围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钟维泽,旁边的自然是护卫队长唐平。
钟维泽打量了几眼徐熙,缓缓问道:“请问,如何称呼?”
徐熙并不知此人是谁,但既然从苏翎府中走出,这必然是大哥的属下,这份小心虽然令人不舒服,却是该做的。
“徐熙。”
钟维泽自然听说过徐熙的名字,但却没有见过。出于做哨探的本能,这疑心当然是大的,但这真假怕也只有苏翎才能辩得出。
“请将军随我来。”钟维泽说着,便转身对唐平使了个眼色,率先向府内走去。徐熙跟着前行,那唐平则带着那十几个护卫,将徐熙等四人围着也一并行进。
不过,钟维泽却没走正门,而是转向一旁的小巷,走侧门而入。徐熙耐着性子,跟着这些忠心耿耿护卫着自己大哥的护卫们进入总兵府。来到一处偏院,徐熙被让进一个小厅坐下。
“请将军稍后,我这便去禀明将军。”钟维泽说道。
“好。”徐熙说道。那钟维泽随即退出去,唐平等人也退出小厅,但却在院子内停下不走,几双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徐熙等四人。
不多时,就听得一大队人行进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院子里的护卫们都立即站直了身子,就见一人猛然间出现在门口。
徐熙瞪大了眼睛看去,那人身穿一身铠甲,挎着腰刀,头盔上的红缨子分外抢眼,正是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正是多时未见的大哥。徐熙立即站起,却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翎看着徐熙,一步步地走进院子,进入厅内,也是一句话未说。这一幕,让身后的护卫们不由得暗自握紧了兵器,暗处的几名弓箭手已经将锋利的箭镞瞄向了厅内。
苏翎缓缓走到徐熙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徐熙。忽然,苏翎伸出手,猛地拍在徐熙的肩头,徐熙遂不及防,但仅仅是微微一晃,随即又站直身子。
苏翎说道:“还行。京城的风还没吹干你的骨头。”
“大哥......”徐熙望着苏翎,叫道。
这一声“大哥”叫出,屹立在院子里的唐平便双手连连摆动,护卫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隐在树上枝叶间的邓飞杰,也缓缓收了弓,一双手,已满是汗水。
苏翎与徐熙相互打量着,这满腹的话语,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这已过了多久?一年?两年?时光似乎一瞬间便回到从前,回到白沙沟,回到那布满杀机的丛林之中。
在那时,日子过得虽苦,每日都得小心提防女真游骑的暗袭,以及说清楚在哪个林子边缘便会突然遭遇敌袭,但兄弟们之间的那种默契,那种时时彼此相互照应,相互支援,使得苏翎的这些夜不收兄弟们,反而都感觉是处于一个安全的堡寨之中。反而是徐熙独自前往京城,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打拼,那感觉却是分外吃力。
两位生死之交的兄弟并未来得及细说,便有护卫前来禀报,有营中要事需苏翎处置。苏翎只得让徐熙暂且歇息,待到完事之后,再叙。
苏翎走后,护卫队长唐平,便给徐熙四人送来饭食。徐熙此时才想起护送自己来辽阳的江月,不过,出门一看,那江月却是早已去了。饭毕,徐熙与三名属下各自被安排到一处房间休息,徐熙独自在房中,却是坐不住,便在苏翎的后院随意走动。
苏翎这一去,便是数个时辰也未回转。直到晚间,天色已黑,这才命唐平前来请徐熙。徐熙跟着唐平,却是出了苏翎的总兵府,一直往辽阳城的大街上走去。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儿,徐熙被带到一处酒肆前。在几盏大灯笼的映照下,门前站立的,果然是白日徐熙觉得眼熟的几个护卫。想必苏翎必然也在此处,徐熙闷头只管跟着往里走。一直上到三楼,唐平这才停下脚步,伸手示意徐熙进到屋内。
掀开门上挂着的布帘,徐熙眼前一亮,屋内明晃晃的烛火下,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一屋子武官,个个是身穿簇新的铠甲,一旁的案几上放着马鞭、腰刀之类的,倒于这见雅座格格不入。徐熙眨巴眨巴眼睛,见苏翎正坐在其中,其余的.......袁山月、顾南、郭杰中、金正翔、彭维晓,还有一人,正是镇江堡的赵毅成。
这见到苏翎还未来得及叙旧,这又骤然见到这么多昔日朝夕相处的兄弟,徐熙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动。
“如何?”苏翎笑着看着徐熙,说道:“我说他定然是这幅模样吧?”
“快过来坐下,”赵毅成举起手招呼着,“楞着干嘛?”
徐熙兀自发楞,听见赵毅成的话,这才笑着过去坐下,但却仍然不说话,自苏翎开始,一个个地看下去。
“徐熙,”顾南用手在徐熙眼前晃了晃,说道:“你这眼神,怎么跟看女人一样?”
众人一听,立即大笑起来。
“徐熙,”郭杰中也打趣地说道:“你在京城,据说这花酒也是吃得厌了,怎么?嫌这里都是男人?”
“哪里。”徐熙这才缓过神来,急忙分辨道:“我哪里吃花酒了。”
“好了,好了。”苏翎笑着打断几人的玩笑,说道:“今日难得都能抽出空来。”
苏翎转向徐熙,说道:“这家酒肆,算是辽阳城最好的,那厨子也在,今日就在这里给你接风了。”
徐熙只顾笑着不说话,这算起来,在座的可就徐熙的年纪最小,当初那一副腼腆模样,可又回来了。
顾南说道:“大哥早已下令,不允官兵吃酒。这回可为你破了规矩了。”
苏翎笑着看着徐熙,说道:“这回是咱们兄弟闲聊,不算破规矩。这地方早已歇业,也没人主意。来,先喝一碗。”
说着,那赵毅成俯身从地上抱起一坛子酒,挨个儿斟满。那徐熙鼻子一闻,立即喜道:“果酒?”
赵毅成点点头,笑着说道:“这可便宜你小子了。这可是陈家大小姐专门给大哥带的。”
听到陈家大小姐几字,徐熙神色稍稍一变,便随即又是满脸笑容。一旁的几人都在盯着果酒,全然没注意徐熙的变化。
“大哥,我可好些日子没有喝这酒了。”徐熙说道,“怪想的。”
“你在京城会没酒喝?”顾南有开始刁难,说道:“别是日日都醉吧?”
“除了应酬,”徐熙也不生恼,笑着说道:“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这大哥可是早就吩咐了的,小弟可不敢乱来。”
“好了,别拿他打趣了。”苏翎出来解围。“来先喝了这碗。”
众人一起端起酒碗,略一示意,便一口喝尽。那徐熙咂吧这嘴,眼睛却又看向赵毅成,寻那酒坛子。
“这就慢慢喝吧。”苏翎示意道,“徐熙,说说你在京城的事情。”
听了这句话,徐熙顿时收住心神,正正身子,看向苏翎,说道:“按大哥的吩咐,我在京城,这先是与兵部刘大人接触。此次我回来,便是刘大人给办的,这身千总,也是刘大人弄的。”
苏翎点点头,这足够说明与刘大人的关系。
“至于京城里的生意,有胡德昌留下伙计,诸事都还顺利。店铺也一直做的红火,赚得也不少。这辽东虽后面断了货,单那些存货也够支撑的。这银子,有十万左右是新赚的。”徐熙说道。
“有这么多?”顾南问道。这几人其实并不知当初胡德昌留在京城里的银子,远不止这点。
“这是他们做生意的人弄的。”徐熙说道,“那十两的参,也能让他们给卖出去五十两,你说能不好赚么?跟商人打交道,可得防着点。”
“你不是商人?”袁山月插言道。
“不是。”徐熙笑着说道,“我也不想做商人。”
“哦?”赵毅成笑眯眯地问道,“那你想做什么人?”
徐熙吸了口气,望向苏翎,说道:“大哥,我想回来。跟你们一样,带兵。”
听徐熙说得郑重,其余几人顿时不再言语了,都看向苏翎。这在座的,可都是游击将军以上的武职,这从铠甲上就能看出来,只有徐熙,穿一身千总的服饰,显得尤其突兀。
苏翎看向徐熙,缓缓说道:“去京城的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大哥,我知道,可是......”徐熙稍稍低头,话并未说完。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苏翎接着说道,“上次我便跟你说了,我们兄弟一起,要打出个属于自己的一片天来。眼下我们几个在辽东,打的是今天,是明天。而你在京城,可是打的往后的一年。”
这番话,说浅不浅,说深却又分明清楚,几人都仿佛若有所思。
苏翎稍停片刻,接着说道:“眼下我们看着是一步步的往好了走。从白沙沟到千山堡,从千山堡到宽甸,再从镇江堡到辽阳。这越顺利,便越是难走。不要看着眼下你在京城做的事情全无性命之忧,兄弟们却是战事不断,便转了念头。徐熙,这有朝一日,你在京城的一举一动,可与我们在辽东息息相关。如今我们各营都在练兵,为的便是将来一战而胜。眼下你在京城同样是练兵,明白么?”
“也是练兵?”徐熙迟疑地说道。
“对。”苏翎说道,“别到用的时候,你可拿不出东西来。”
徐熙微微点头,扬脸望着苏翎,接着说道:“大哥,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定会办妥。”
“如今办得如何?”苏翎问。
“已有些眉目了。”徐熙说道,“按大哥说的,在京城里,这三教九流的人,我都在联络。甚至还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也有了来往。”
顾南等几人对此一无所知,见说道这些,均是不解,但也为插言,只静静听着。
徐熙继续说道:“当然,这吃花酒的事,确是有的。与这些人打交道,这不得不做。”
苏翎说道:“没人怪你。不必多说。”
“是。”徐熙说道,“这些人中,凡是有机会谈的,我已略略提及,只差没有明说了。大哥,只要到时你的令到,我便立时便办。”
“可有合适的人选?”赵毅成问道。
“有的。”徐熙说道,“我这些年来,也接触了数百人了,凡是合适的,都备档入册。当中也确有真本事的。不过是无人赏识而已。”
“都是什么样的人?”赵毅成问。
“有落难的秀才、家道破落的商人,也有些是被强豪逼迫逃走的大户世家子弟,还有些是江湖人士,都是高来高去的人物,不过,这些人行事过于隐秘,我还不是太有把握。”徐熙说道。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样,既然你都有了章程,先选一部分人,送到辽东来。”
“现在就要?”赵毅成问道。
“嗯。”苏翎说道,“努尔哈赤看来是快不行了。趁着八旗还有战力,我们得快些动手才行。”
在座的几人一听,都支起了身子。
“朝廷这次下了大本钱,这粮饷、器械,要什么给什么。这都是为了努尔哈赤,可不是为了咱们兄弟。咱们一定要记住。这没有白吃的酒菜,一旦努尔哈赤被咱们收拾了,这接下来,朝廷怕是就要开始收拾咱们了。”苏翎说完,向众人一一看去。
“大哥,你要先占了南四卫?”赵毅成问道。
“对。”苏翎说道,“以前我们只想这镇江堡,金州,眼下这朝廷派了个监军胡嘉栋过来,此时还未有过交道,难说背地里朝廷给了什么命令。我们这打仗的武人不缺了,可这治理南四卫,这人手可就远远不够。徐熙,你先挑选一些合适的,将事情挑明,若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便送了来。若是不愿,可不能走漏了消息。”
“是。”徐熙自然知道苏翎说的意思。
第七十四章 相见之宴
由赵毅成自镇江堡带来的果酒,是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亲手酿制的。
自从走出了白沙沟,这周遭物事自然不再像白沙沟内那般简陋。而当苏翎一举拿下宽甸五堡的辖地后,久经大明朝浸染的汉地,那物产更是丰富。这当然比不得山海关内,比辽阳也差上百倍,但毕竟是要比白沙沟要好。单是烧砖制瓦,那些百姓也要比千山堡的人有经验。而那酿酒的大坛子,也跟着变得花样百出。
比如赵毅成带来的这两坛子酒,已不再是昔日黑乎乎的陶罐,而是表面光洁描有花纹的瓷器。至于那酒,也变得清澈,没有丝毫沉淀。陈芷云尽管很少与苏翎见面,但其特殊的身份,以及仍旧掌管着诸如千山学院、千山书坊等一些事务,让这位昔日的大家小姐的周围,也自然围聚起不少人手。这当然无法与那些掌兵的武官们相比,且大多是女子与半大的孩子。
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便是带着这些没有丝毫官职的下属们,制衣、编织、酿酒、采摘山货。苏翎带着兄弟们不断拓展辖地,陈芷云自然无法再像千山堡那样事事亲为,可这些大多都得女人来做的事情,照样有原来跟着陈芷云做事的女人们管带。这些连正式称谓都未给予的“女管事”们,仍旧承担着各种军需等事务,当然,也未必事事都得经陈芷云下令,但在其心中,却都自认是属于陈小姐的管辖之下。这更不要说那些千山学堂以及千山书院的那些时常都见得到陈芷云的人。
当初苏翎将那些半大的女孩子,以及那些不愿做农活儿的女仆交给陈芷云调教,陈芷云也是费了番功夫的,不过,既然也是出身与大户人家,这小姐的做派、想法,总会有些是自打出世便待在骨子里的。所以即便陈芷云被这番磨练之后已经转变不少,但也无法全部透彻地明白苏翎的用意。那些女孩子们,大多又被陈芷云寻了回来。总算那些女孩子中聪明伶俐的不少,且识字的也远比一般的农家人要多。陈芷云出来做事,人手缺乏之时,也不好总与那些莽汉们过多的接触。
这些小事积攒到陈芷云前往镇江堡时,那随行的几十个女孩子的出现,才让胡显成、赵毅成等察觉。
苏翎带着兄弟们打下这番天地,这唯一不变的,便是各管一摊。初时还能彼此协助,这后来,便各自忙的不可开交。这掌总的顾不到细节,那做事得也无法知道旁人的琐碎。并且,这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是用在军事上,粮食问题也算在内,其它一应军需涉及的,也都有专人管带。至于其余的,就算有心,也顾不得了。
是故陈芷云带着几十个女孩子出现时,胡显成、赵毅成均是有些发愣。那些女孩子当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女人的心思,看人的视角,自然男人所不同的。二人当然不晓得陈芷云是如何寻到这些模样、身材均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子的。不过,这也是初初那一刻罢了。胡显成、赵毅成自然不会将之视为多大的事情,而苏翎,也没有得知这个根本没被当作必须禀报的消息。
那酒,便是陈芷云带着女孩子们亲手酿制的。此时的果酒,早已在每个果实成熟的季节大批酿制,已供军中将士饮用。陈芷云亲手挑选最饱满、最甜美的果子,按着花心思寻来的方子,一坛坛地摆在后院了里。此次,赵毅成不过只带来两坛,陈芷云也只给了两坛。
此时坐在辽阳昔日最繁华的酒肆的楼上,苏翎与兄弟地们为徐熙接风,喝的是陈芷云精心酿制的果酒,但却并未有丝毫感受到陈芷云的一番苦心,这些汉子们,饮出得,只是男儿间的豪情。
苏翎对徐熙的一番话,便是给明了徐熙在京城今后的目标。
看到徐熙满口答应,收回了不愿留在京城的心思,苏翎说道:
“徐熙,这次回来也不容易,眼下辽阳尚且安稳,你不必急着回去。过得几日,你往镇江堡走一趟,再去金州等南四卫看一圈,然后再回京城。”
徐熙不解,问道:“大哥,你不说这事要先办么?”
苏翎笑着说道:“这急事,是说我们要先想好下一步的打算,不能等到事情来了才想法子应付。你好好走这一趟,仔细动动脑子。我们这些兄弟里,也就你脑子里怪主意多,这也是让你去京城的原因之一。”
“是。”徐熙说道。
“目前我们仍然主要是练兵,早一日练好,便多一份把握。”苏翎说道,“这南四卫的事情,也只有胡显成、赵毅成,还有你,商量着办了。你看明白了,也好与京城里的那些人对照一下,那些人用的着,便心里也有底了。”
徐熙听了,没忙着答复,而是侧头细细想了片刻,才问道:“大哥,这南四卫,不就是种地管事么?我回去寻几个破落的秀才、大户人家子弟,也该做得的。这些人原也管过事的,哪个家里没有数千亩地的?不过是败落而已。”
苏翎笑着说道:“这仅仅是其一而已。”
“大哥,你说说看,我也好多琢磨琢磨。”徐熙说道。
苏翎想了想,说道:“好,咱们就先说这地的事。南四卫这一次逃亡的人甚多,想比那些大户也逃的差不多了,这地可就剩下了。所以这头一件事,便是清查土地。这便需要人手,并且......”
苏翎稍停片刻,接着说道:“这安抚流民,重新划分土地的事,只是琐碎些罢了,如今朝廷给付粮饷,这一点我们不愁。不过,辽事稍稳,那些逃亡的大户,定然会有一部分要返回辽东。这些人回来,原本的田产怕是已经被我们分了,官司、扯皮的事儿,必不会少。所以这断事审问的事情,也得寻几个来。”
“大哥,这还用专门寻人来做?”顾南之意,便是快刀斩乱麻的手段。
苏翎摇摇头,说道:“这不是麻烦,也是为日后预备的。这些人虽然跟咱们不会是一条心,但也不能说没有用的上的。所以,以往的法子,得变通一下。”
苏翎说着,望向赵毅成。赵毅成会意地点点头,那意思,是陶安峰等人的小队,是要少用了。
苏翎接着说道:“当然,咱们也不是每个事情都要去按大明律断一断,可没那么多功夫。日后,一切规矩,都得咱们来定。这不过是先试一试,弄出个头绪来,也好有个前哨。”
苏翎的这句话,让兄弟们似乎又看得更远了。
“大哥,若是当真土地分了,该如何处置?”徐熙问道。
“这是后话了。”苏翎笑着说道,“所以这先得找个熟悉大明律的人,既然我们不采用太多流血的手段,这拿出来的理由,可得站得住脚。不过,你那些高来高去的朋友,可也得用上一用。那些自以为是辽东豪强的,得想法子解决了,但不要牵连过多。明白么?”
“明白了。”徐熙若有所思,答道。
苏翎也似乎有些感叹,说道:“以往,咱们处于弱势,所以这手段得干净利落才行。如今,咱们占强,这做事的法子,便要讲究一番。你的主意不少,这具体如何去办,你要与胡显成他们好好定下一个规矩来。”
“是。”徐熙答道。
“还有,”苏翎想了想,说道:“今日只是想到哪儿,说道哪儿。日后,我们收拾了努尔哈赤,辽东算是稳下来。这接下来,我们也不会闲着。这第一,便是朝廷如何处置我们。”
苏翎看了看几位武官,接着说道:“兵部刘大人那里,你还得多花心思。不仅是得到消息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得更深入一些。朝廷上那些文官们斗来斗去,我们在辽东可懒得去操心,但你在京城,可要多加留意。辽事一了,这些人必然会拿我们当作靶子使。这明着是为朝廷做事,其实背地里也不过便是争权夺利罢了。所以,徐熙,你若能提前将这些人解决了,我们可就少一份压力。”
“解决?”徐熙第一个想到的,可就是那些高来高去的朋友。
“那只是其一。”苏翎看出了徐熙的想法,说道,“你既然在京城,就得利用文官们的规矩。你那法子,是最后一招。这可是个花心思的事情,就看你斗得过那些文官不了。”
“他们?”徐熙满脸的不屑。
对于已经对大明朝嗤之以鼻的人,朝廷上的文官们,不论品秩多高,可都没什么威胁可言。
“徐熙,你可大意不得。”苏翎说道,“京城里东厂、锦衣卫也不少,那些文官们的探子更数不清。你可别小瞧那文官之间的争斗,照样是杀人不见血的。”
“是。”徐熙说道,“大哥的意思,是用那些文官们的争斗,为咱们谋利?”
“对。”苏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只要不要将靶子放到我们这里,你怎么办都可以。”
“大哥,我明白了。实在不行,我给他们在找个别的靶子。”徐熙说道。
“好,好,”苏翎连声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就是这么个想法。”
“大哥,那还有呢?”
苏翎接着说道:“还有么......这辽东地下的铁、煤、铜,以及其它一些我们眼下还不知道的东西,一定不会少。这些东西,我们这些军人,可就使不上劲儿了。懂得寻矿的人,也要多费心才好。另外,这瓷器、家具还有其它一些常用的家什,不仅辽东本地要,在东海、海西一带,更是稀缺。以后那边,还有赫图阿拉一带的女真人,也得靠这些东西才能管的住。”
说道这里,袁山月插了一句。“大哥,那织布、纺棉的也要了?”
“对。”苏翎说道,“总之这相关人等,辽东都要。尤其是那些家传本事的人,徐熙,你不妨尽管开出价码,只要这些人愿意来,给房子给地,随你许诺。只要来了,连本钱银子,都可以借给他们。”
“是。”徐熙答道。
“还有,”苏翎接着说道,“这陆上的事情暂时就这么多,接下来,便是海上了。造船的,自不必说,还有识得天气、水路的人,也尽管寻来。”
“天气?”徐熙好奇地问道,“我在京里,倒是认识几个云游的僧人、道士,说起天上地下的,倒也是玄乎之极。不过,都是些唬人的东西,没太在意。”
“就是。那些和尚、道士,也都是混饭吃的,不过是会些花招。”郭杰中说道。
苏翎笑着说:“花招么......自是骗人的。不过,我们只管用我们的,我们如今知道这海上全靠风,夏季南风,冬季北风。若是夏季往南,冬季再回,刚好是一个往返。那些商人正是这么做的。不过,我们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我们要将这海上,也如辽东一样,一里一里的都量清楚。哪儿适合行船,哪儿又是必须避过之处。都得想咱们的地图一样,清清楚楚地标注好。”
“大哥,”赵毅成说道,“我们当真还要往南?”
“怎么,你不想见见那些冬天不下雪的地方?”苏翎笑着反问。
“当然想。”赵毅成说道。“都等不及了,这得多少年才做得到?”
苏翎扫视一圈众人,说道:“我们如今都还不到三十岁,着急什么?这些迟早是我们的。”
这话当然足够蛊惑人心,众人都有些兴奋。不到三十岁便有如今这般武职、地位,且手里都有数千兵马,大明朝哪个卫所的人能有如此功绩?这些出身贫寒的兄弟们,可是知道现代得到的是什么。
“还有这天气,”苏翎说道,“这老天的事,虽然人不能左右,但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就连那些地里的老农,也知道该何时下种,何时浇地。这些东西一直都是在民间流传,如今我们得好好用上。至少这辽东所有的地方,都得收集到这种消息,汇集成册,有专人去琢磨。上次的蝗灾,事先总该有迹可循,若是能提早知道,怎能损失那么大?还有这冬天,辽东各处几乎什么庄稼都不能长,可总会有些地方不那么冷,若是冬季也能寻些可吃的庄稼种下,辽东也不至于总缺粮了。”
“但这些事情,都不会是我们能做到的,所以,必须去广为招徕。”苏翎说道。
“大哥,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等到了镇江堡,在于胡显成商议一下,到京城我便心里有数了。”徐熙说道。
“好。就照这个思路去走便可。眼下我们其实还是乱得很,头绪太多。但不必怕乱,凡是先做了再说。”
“是。”徐熙答道。
赵毅成此时接过话题,说道:“徐熙,等你到了镇江堡,可以回家去看看。”
“回家?”徐熙不解。
赵毅成笑着看着顾南等几人,说道:“你们也是。胡显成已经给每个兄弟都置备了一座宅院,大家可都是邻居了。”
“在镇江堡?”顾南问。
“是的。”赵毅成说道,“每个宅子里,给你们配备了人手,回去便能住。可惜,除了胡显成,宅子里没女主人。”
“这事,辽东经略袁大人,已经答应做媒了。”苏翎笑着说道,“估计要不了半年,大家都能娶上老婆。”
“袁大人做媒?”赵毅成还是第一次知道,其余几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大哥,袁大人还做这事?”袁山月问道。
苏翎笑道:“怎么?你们以为袁大人只会给文官牵线搭桥?如今我们可是辽东新贵,这若是战火平息,说不定上门提亲的,都踏破门槛了。”
郭杰中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要袁大人做媒,我自己相亲去。”
“怎么?是哪家姑娘?”苏翎问道。
郭杰中眨巴着眼睛说道:“还不知道,等杀了努尔哈赤再说。”
苏翎点点头,说道:“嗯,这些不是眼下说的事情。等辽东平定,各位兄弟都会有个家,这也是我们当初最想要的。”
赵毅成迟疑了一下,问道:“大哥,你看你是不是把亲事办了,总让陈小姐等着,也不好吧。”
苏翎沉吟片刻,说道:“再等等吧。等辽事定下来,我估计也要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们十几个兄弟,一齐办喜事。”
“一起办?”郭杰中一怔,问道:“大哥,有那么多女人么?”
“多?”苏翎扬了扬眉毛,反问到:“你要娶几个老婆?”
“不是这个意思。”郭杰中憋红了脸,急忙辩道,“我当然娶一个了。我是说这是十几个兄弟呢,这一下子能找到?”
郭杰中刚说完,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不论苏翎说的是否能办到,大概除了郭杰中,谁也没想到具体找得到与否的问题。看来,郭杰中真的想成家了。
第七十五章 跃跃欲试
苏翎说道:“也不必等到那时候,哪个兄弟若是有中意的人家,不妨就娶了去。徐熙,你在京城,也可以物色一下。”
“我?”徐熙说道,“倒是可以想想。不过,愿意嫁到辽东,怕是不多。”
“我是说你。”苏翎说道,“你在京城,不比辽东,成亲的事情,可以先走一步。至于愿不愿意到辽东,”
苏翎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道:“我与袁大人也说过,我们兄弟都是贫苦出身,这将来成亲之后,若是敢仗着娘家家世乱来的,我可是不依。这不论哪家的姑娘,只要人好,不必拘于什么家世。要按我说,咱们也不必与那些世家大户们结成亲家,我们都是自己打出来的,用不着那些东西。”
“若是这样,”徐熙说道,“我倒是认识几个姑娘,精明能干,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不过,就是没有缠脚。”
“缠脚?”苏翎脸上露出鄙视的神色,说道,“那东西纯是折磨人的。我们以后可不许那样。”
苏翎话说得十分坚决,众人均是低低地应了一声。说实话,这些兄弟们,可当真没见过几个小脚女人。以往的身份,这些兄弟可都在军伍之中,就算到了千山堡,也都是贫家百姓,没有什么大户人家之说。
说到这里,苏翎将话又转回去,说道:“以后,不仅咱们兄弟有了家。这军中的官兵,也都会有安置。”
赵毅成接着说道:“太平哨、千山堡,镇江堡已经划出地方来,给各级武官以及那些伤残的士兵们修建房屋。”
苏翎点点头,说道:“以后,我们的兵,可不会如同以前辽东卫所的旗军。每一个兵都将有房子、有地,有家。不仅不会被人呢瞧不起,还得要过得远远高于一般百姓的日子。”
说到这,苏翎又想起什么,问道:“你们几个,营里那些兵如何?”
顾南率先答道:“都在整训,那些兵倒还算守规矩。不过,这还得上阵才能试出来行不行。”
“就是。”郭杰中说道:“按咱们的法子练兵,规矩是守了,但这些并大部分都是当初的溃兵,难说还会不会再犯。”
一直未怎么说话的金正翔、彭维晓相互看了看,然后望向苏翎。
金正翔说道:“大哥,我们商议了一下,正想跟你提议。”
“说吧。”苏翎说道。
“我们想,还是按千山堡时的练法,拉出去,总在军营里,只能是看着好看。”彭维晓说道。
“嗯。”苏翎看着二人,说道,“要练出敢战的兵,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你们有把握么?”
金正翔说道:“大哥,不论这些兵到时候是死还是逃,留下的,必然都是精锐。我们早想说了,不过怕扰了大哥的部署。”
苏翎点点头,说道:“若是再往前,我们的倒是不动的好。不过,眼下可以考虑。我们需要时间整兵,那努尔哈赤也需要时间收拾那个烂摊子,总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松。这样,明日起,各营轮流拉出去。先从你们二营开始。”
“是。”金正翔与彭维晓立时答道。
“先到虎皮驿一带游动。”苏翎说道,“八旗兵若是前来迎战,还是按咱们以前的打法,小股的,全歼,大股的,便退后。若是有逃兵,且不去管,让他们逃去,只要不叛敌,先放他们去。早点清理出来,免得日后坏事。”
“是。”众人一齐答道。
“那些一等兵,你们如何安置的?”苏翎端起酒碗喝上一口,问道。
“我的营是单编成一队,做游哨使用,准备前置袭扰。”顾南说道。
“我是将其编入骑兵大队。”郭杰中说道。
“我将这些兵都编入各个小队,担任队长。”袁山月说道。
“你们俩呢?”苏翎转向金正翔与彭维晓。
“都带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上阵杀敌。”金正翔说道。
彭维晓说道:“我是将一等兵编成数个小队,然后每三队一组,给予重甲,专杀敌营主将。”
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类似于各武官的家丁,但各营的用法显然不同。苏翎给予这些管队武官最大的权限,自行调整安置。显然,每一个武官都是有着自己的想法,当然,适用与否,还得实战检验。
“剩下的呢?”苏翎问道。
“只有半数合用。”顾南答道。其余众人均一致点头。
这每营大约是四千左右的新编人马,半数也就是两千,便是长枪手、刀斧、盾牌手了。余下的,算是辎重兵。
“是该拉出去练练了。”苏翎说道,“你们都别担心损失。镇江堡的新兵大营已经开始整训新兵,要不了多久,便能补充人手。好生练兵,将那些混日子的都给剔出去。”
“是。”众人一齐答道。
“你们每营五千人马,至少要保证能有三千敢战之兵。若是这次的练兵便能达到这个数字,我们便能更早打败努尔哈赤。”苏翎说道。
赵毅成问道:“大哥,你是说先打沈阳?”
“不。”苏翎笑着说道,“沈阳要留给努尔哈赤折腾。”
徐熙等几人都不明白苏翎此话的意思,一齐望向苏翎。
“你们说,若是将沈阳打下来,努尔哈赤回去哪儿?”
“当然是回萨尔浒。”顾南说道。
“若是再打下萨尔浒呢?”苏翎又问。
“那就退回赫图阿拉。”
苏翎笑了笑,说道:“你们说,这若是要将努尔哈赤彻底铲除,是在山里打好呢?还是在沈阳?”
这是个不必多想的问题。按苏翎他们在千山堡对付八旗兵的例子,进了山,想要全歼对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努尔哈赤也正是接着山林的便利,才能将那杨镐的几路大军一一击溃。而在沈阳,可是一马平川之地。
......
徐熙抵达辽阳的第二日,便一直在苏翎的府中与赵毅成整理由京城带回来的各种文书。这些文书与往常一样,都是来自朝廷内部的各种诏令、邸报,以及经徐熙初步整理的来自大明朝南部的消息。整理这些公文抄本,足足用了两日的功夫,尽管对眼下没多少用处,可谁能说以后用不到?
同时,徐熙与赵毅成又对哨探的内容进行了详尽的商议,并且中途唤来了钟维泽,加入其中。往日因种种变故而中断联系的前例,让三人就这一问题商议出数种应对办法。如今苏翎带队驻守辽阳,离京城也算近了几百里地,日后钟维泽与徐熙的联系必然少不了。
至于赵毅成,得与胡显成一道,牢牢掌控住镇江堡,以及千山堡辖内的事务,还得顾及东海术虎所部的若干事宜,短时间内,是无法到辽阳协助苏翎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千山堡等后路不保,苏翎在辽阳做的一切也就没了根本。再说,金州卫等地,按苏翎的指示,也要摆到桌面上来,这人手更加不足。以目前苏翎所部的散乱架构,没有胡显成与赵毅成坐镇,是无法做事的。
当然,趁此机会,赵毅成也将往日的一些心得全数传授给钟维泽与徐熙,有关用人处事等等毫无保留的教授给二人。徐熙在京城,受苏翎的启发较少,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再加上无人予以商讨,其中不免有思虑不到之处。此时正好补上这一课,赵毅成已经打算就这些内容,写出数篇文章条款,以备这不断增多的哨探部门所需。
甚至赵毅成还打算让苏翎再成立一个哨探学院,以培养更多能够独立胜任的哨探任务。在辽东,哨探也不过是刺探军情、收买地方将领等等常用手段。而派往京城的徐熙,苏翎所给予的目标,却是将哨探的内容扩展到一个极大的范围。由临敌所需,到料敌所需,这中间跨越的,可不止是一两步的距离。按以往兵书上所说,这大概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这个题目可是太大,连赵毅成都不时皱着眉头,看着那堆文书发愁。
最终,这个项目的难题,被赵毅成、徐熙给转移了。年纪不小的李永芳,被苏翎下令调了来,参与到赵毅成等人的商议之中。
说老奸巨猾,对新进归附苏翎的李永芳来说,未免苛刻了些,毕竟李永芳近来的表现,还算是不错的。再说此时正在用人之际,类似李永芳这种在大明朝官场上也混过些不少日子的人,还真不多,至少眼下辽阳城里,便没有第二个人。赵毅成与徐熙、钟维泽,给予李永芳应得的尊重,这便够了。
待将苏翎的题目说清楚,那李永芳没用片刻功夫,便给徐熙出了个主意。这无外乎先买通能提供消息之人。李永芳建议徐熙,在京城各衙门买通那些书办,以及那些手中有些小权利的府吏们。这些人平日里便是贪财之辈,但除了能在求见上官时沾些油水外,其余的也就是在文书往来上做些时间上的手脚,能力不大,却是消息灵通。这京城各衙门的秘事,都躲不过这些人的耳目。
徐熙进而举一反三,想出个办法,在京城为这些大臣、文官们各自建档,随时添补,以备日后所需。对付这些文官,就得用杀人不见血的功夫,为此,徐熙向苏翎提议,让李永芳的儿子李延龄,一同前往京城,协助办理此事。苏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答应。看李永芳的神色,似乎也为此多了份安全感。进而,李永芳又将自己多年在大明官场上得出的经验,都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
这时,在京城日久的徐熙,才算是摸到了大明官府中那道看不见的脉络。这些东西,若是徐熙也是个读书人出身,也弄个科举的入仕途径,怕是永不了多久,便能明白那些无形的道路。可惜,苏翎等人都是武人,这思路便是不再一条道上,往往在这些文官们视为必不可少的繁文缛节上便忽视了,自然某些做法便是牛头不对马嘴。
是故徐熙在京城这么久,除了兵部刘大人的刻意关照外,在官场上可是收获极少,远远达不到苏翎的要求。反而是与那些三教九流之辈的接触,要超出苏翎的估计。这回有了李永芳的儿子李延龄,徐熙便算得到一个强力助手,至少能展开这些商议的内容。至此,这两日的商议,才算是走上了正轨。
第三日,徐熙便带着李延龄,踏上了前往镇江堡的路程。
就在赵毅成与徐熙、李永芳等人商议之时,苏翎已经下达了全军备战的命令。这让辽阳城四周的五个大营立即更加忙碌起来。此时,辽东经略袁应泰带着罗一贵率虎旅军前往海岸迎接胡嘉栋押送的粮饷、军需,还远未到归来之时。这辽阳城,可当真是除了苏翎,再无第二人。
金正翔与彭维晓按苏翎的命令,是第一个前往虎皮驿练兵的两营。二人回到营里发布了备战的军令,这白日里还一切按照千山堡的规矩行事,士兵们也都没什么异动,不过,到了夜里,巡视的黑甲骑兵小队,便捉到了十几个逃兵。待第二日清点人数,一共跑了三十多人。
苏翎得到了禀报,却是各营人马都有逃逸的,甚至有一营被黑甲骑兵巡视时捕捉到的,达到百多人。对此,苏翎也没大开杀戒,而是将这些逃兵游营示众,然后就绑在军营内的柱子上,饿了两日。至于那些已经逃走的,苏翎也未派兵追捕,一切都远不像从前那般血腥。
各营的主官都知道苏翎的用意,这些逃军尽管逃便是,初步的试金石已经起作用,甚是还巴不得将有逃跑心思的早点清出来,这才不至于在临战之时,乱了阵脚。
两天后,金正翔与彭维晓两营人马拔营而去,直奔虎皮驿。
两营人马腾起的尘灰尚未落定,辽东经略袁应泰的虎旅军前哨,已经抵达辽阳城,向苏翎禀报说,大明朝派驻辽东的监军胡嘉栋,已经押送一应军需,到了辽阳城外二十里之处。
第一章 辽东监军
天启元年七月五日,大明朝辽东都司界内正是夏季酷暑横行之时。
由山海关直至辽阳,再越过千山山脉直抵镇江堡的驿道上,布满了顶着热浪行进的驮队。民夫们赤着胳膊,赶着牛车、骡马,在管队官兵的督促一路抛洒着汗水,甚至连那些押运的官兵,也都脱去了棉甲,将袖子挽的老高,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时不时地吆喝几句,算是尽到了职责。
这种情形,已持续了近一个月。由山海关以内募集的民夫运送的粮草、军需,仍旧囤积在广宁。而广宁一带原本就积压着数十万石的粮草,此时已然少了一半,并将继续运往辽阳城。
广宁至辽阳这一段路,募集的是本地的民夫。前些日子辽阳危急,这广宁一带逃难的百姓、溃兵也是不少,等到辽阳城无恙的消息传来,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们陆续返回家中,却多少是误了农时。对辽东来说,春荒本就年年都有,不过是仗着广宁原本就是屯粮之地,还不至于出现饿死人的惨状。
不过今年这春季战乱,再加上误了地里的庄稼,人心惶惶之下,那一斗粮食最初都能卖出四钱银子的价来,除了原本就拿这军粮牟利的胆大武官之外,广宁一带的百姓,对缺粮的恐慌,可暂时忘却了建奴的威胁。好在新任辽东巡王化贞在五月里,便奉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之命,广为招募民夫,运送粮草前往辽阳,并且,将一部分快要霉变但还能食用的粮食,作为脚价发放,这才止住了恐慌的情绪。
动用军粮,可是不小的罪名。这种罕见的举措,让民夫、士卒们相互打听之下,便流传起袁应泰袁大人的昔日政绩,不过,这流言最终还是汇集到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的身上。归根到底,这辽阳是因苏翎而存留的,而这粮草集运的根源,也因总兵官苏翎提督辽东军务所需而起,那么,那些救命粮,岂不也是因苏翎所致的?是故,这些汗流浃背的民夫、官兵们,未至辽阳,便都存了个想一睹总兵官苏翎的心思。
不过,想见一见这位创下辽东大捷的苏翎大将军的,可不止是这些百姓、士卒。那些经海船抵达辽东的各式人等,也都在憋闷的船舱中闲聊时,听到过苏翎的名字,而这些人,也多半是因苏翎而被调动的。各种版本的传言,便真如海上波浪,层出不穷。
这日午时刚过,大明朝辽东都司首府,也就是各路驮队的终点,辽阳城,正被一轮火辣辣的日头罩着,水泻一般的热气浸得满城象是一座大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也唯有新近修补过的城墙高处,还能感受到几丝海风的吹拂。
辽阳城墙经过两个多月的修补,总算恢复了原貌,至少东门那座被炸塌了的镇远楼,也已经算是城门了,各处因战火而坍塌毁坏的地段,都已修整一新。绕城二十里的城墙上,如今插满了旌旗,那不断在城墙之上巡视、瞭望的明军官兵,却也像是经过一番修补,丝毫不因天热而露出疲态。
环辽阳城四周,共有七座大营,此时在这正热的时辰里,那几座住满了的大营内,却能看见士卒们正纷纷向校场集结,列队等候着什么。
就在此时,自辽阳南门安定门内,奔出数百骑兵,均是一色的黑甲,打头的两位武官,正是辽东总兵官苏翎与参将赵毅成。
苏翎与赵毅成带着骑兵护卫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向南,随即,便听到“轰”“轰”“轰”的三声炮响,自其中三座大营中源源不断地走出大队人马,先是骑兵,随后是手执长枪、大斧以及刀盾手的步兵,也一并跟着苏翎的骑队,向北行去。
苏翎与赵毅成在距离辽阳城五里处的开阔处停下,立在大道之旁,身后是五百骑兵护卫,列着整齐的队列,一字排开。不久,那三座军营中走出的大军追上,开始在护卫骑兵身后站出大阵。总计一万五千人马,就在烈日炎炎之下,纹丝不动地站立着。这数里路,已经让每一名官兵都汗水长流,但显然军纪甚严,没见丝毫乱势。
穿着一身崭新梅花甲的赵毅成,好奇地扭头瞧了瞧那上万名官兵列成的大阵,心里微微赞叹,又转回头,看向苏翎。
“大哥,这排场也太大了吧?”赵毅成笑着说道。
苏翎没有回头,只用眼角瞥了眼赵毅成,说道:“这不是排场,是练兵。”
“练兵?”赵毅成一怔,随即说道:“不是接新来的辽东监军么?”
“也算吧,”苏翎微微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着,接着说道:“你算算,从出营,到这里,有五里的样子吧,花了多少时辰?”
赵毅成略微估算了下,动了动眉头,笑着说道:“还真难的。大哥,这些兵能练成这般模样,可是不易啊。”
苏翎收回目光,看着赵毅成,说道:“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列队出操。大明的兵,也不都是没用,只是没好好练罢了。这当兵吃粮领月饷,这些......都做不好,那可真是没用了。”
赵毅成伸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又说道:“大哥的这些护卫?我瞧着都眼生的紧,也是从中挑的?”
“正是。”苏翎说道,“能挑选出那么多一等兵来,连我也是没料到。”
站在苏翎身后列队的骑兵护卫们,有一半正是与邓飞杰一样的新选出来的,个个都有一身本事。与苏翎以往的护卫相比,甚至还要高出几分,不过是时日尚短而已。
“不知道镇江堡的新兵大营,能不能选出这么多人来。”赵毅成有些羡慕地说道。
“不会少的。”苏翎说完,又向远方望去,却是没见到什么踪影。
“还不来?”赵毅成皱着眉头,也望了望,说道:“不是说只有二十里地么?这都过了半日了,还不到?”
“是带的东西太多吧。”苏翎说道,“据袁大人所说,这回朝廷可是将那十几门大炮都给了,那可有数千斤重,半日能走二十里便不错了。”
“还有那五十万两银子,也不轻。”赵毅成边说边笑,瞧那神色,完全不像是这正热的天气里等人而不高兴。
提到银子,苏翎也咧着嘴笑了笑,说道:“不知道小皇帝心疼这银子不,一次便给了五十万两,做皇帝还当真有钱。”这后面一句,自然是声音小了些。
赵毅成无声地笑了笑,撇了眼身后的那些新来的护卫,说道:“大哥,那些大炮是不是往日你曾说过的,是那些吕宋来的匠人铸的?”
“应该是。袁大人是这么说的,不知这回来的那些匠人里,有没有吕宋来的人。”苏翎说着,又向远方望去。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几千斤,可惜太重了,只能守城用。”
“若是有那些匠人,咱们可以铸些小些的炮。”苏翎说道。
“大哥,”赵毅成问道,“那些吕宋的匠人真有那本事?能铸得好炮?”
“有没有本事,只有见了才知道,”苏翎说道,略停,又接着说:“那些吕宋来的匠人,其实也是汉人,不过是过海去吕宋谋生而已。至于吕宋,也什么好东西。那炮,其实是以往说过的,葡萄牙人、荷兰人的手艺。”
赵毅成眨着眼睛,问道:“就是大哥说飘洋过海来抢东西的那些商人?”
“是商人,也是兵。”苏翎也伸手抹去几滴汗水,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大片的士兵们,见还没人热得昏倒,稍稍满意,这才接着说道:
“你想想,能打遍南洋那些土著,占地筑城不走了,那些人所乘的海船,还有火炮,自然会是自有长处。那些吕宋来的匠人,便是跟着学的。”
“那些葡萄牙人、荷兰人在南洋铸炮?”赵毅成问。
苏翎一笑,说道:“不铸炮,如何补充军需?他们离家万里,这一来一往少说几个月的功夫。”
“那他们的大炮,也不见得有多好嘛。”赵毅成摇摇头,说道:“我当能有多好。”
苏翎说道:“若说那几千斤的大炮,朝廷自己也能铸造。不过,这火器上的功夫,那些西洋人可比大明朝下得功夫多。要那些匠人,便是要学他们的本事。说不定咱们学了来,能铸得比他们还要好。”
赵毅成说道:“那真要好生瞧瞧,看与咱们的工匠,到底有哪些不同。”
“来了。”苏翎伸手一指,远处果然出现一场溜的人影,但显然行进的十分缓慢,瞧那样子,也还得好一阵子才能走到跟前。
赵毅成正凝神远眺,苏翎又说道:“千山学院那些个喜欢捣鼓火器的孩子,到时候一并都调到镇江堡去。让他们跟着学学。”
赵毅成一怔,随即答道:“是。”
苏翎却皱着眉头,像是在想着什么,问道:“陈若疏有多大了?”
赵毅成一听,呵呵笑起来,说道:“大哥,那小子有十六了。”
“有这么大?”苏翎记忆中,陈若疏一直是不长个头的小孩子。
“大哥,你有多久没见那小子了?”赵毅成说道:“陈若疏这两年能吃能睡,每日从不断出操练刀,如今猛窜上来,都快有我高了。”
“有这么高?”苏翎一怔,几丝歉疚悄悄升起。对陈家姐弟,苏翎可是见得太少了。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想法,苏翎随即将其放在一边,向不断走进的队伍望去。
随着渐渐走近的大片旌旗,已经能模糊地看到骑在马上的人影。
“大哥,那在袁大人身边的,是不是就是新来的监军?”赵毅成问道。
大约是因不担心安全问题,这辽东经略袁应泰,破例没有走在虎旅军正中,而是领先走在最前面,连个先导的骑兵小队都没有派出。袁应泰身边,果然有一文官打扮的人,不过,因尚看不清眉目,只能辨别出没有穿铠甲,那自然是一位文官了。
苏翎率一万五千多人马列成的大阵,地势稍高,这向对面看去,能看到袁应泰身后,是一千多虎旅军骑兵,而随后的,便是数不清的驮队,在两侧虎旅军的往来护卫下,源源不断的向辽阳走来。稍远处那几十头骡马拉着大车,前后左右有数十人簇拥着,显然便是那数千斤的火炮。
“没看到运银子的呢?”赵毅成张望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那镇江堡大兴土木,所需银两可是水一般的流淌,虽然眼下还没出现不够使的迹象,但胡德昌报出的数目,还是令胡显成与赵毅成咂舌。这笔五十万两的饷银一到,至少在心情上,便要轻松许多。
苏翎笑着说道:“说胡话呢,这银子能敞开了运么?”
赵毅成笑笑,算是解嘲,不过,却又问道:“大哥,你说那胡嘉栋,会不会在这银子上刁难咱们?”
“难说,”苏翎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若按以往监军的做派,怕是什么都要过问的。这个胡嘉栋,除了听说过名字之外,其它的可都不清楚。”
“徐熙也所知不多。”赵毅成说道,“袁大人如何说的?”
“袁大人也没多说,只是不喜此人,上次胡嘉栋逃往山东,不但没治罪,反而派了个辽东监军的差使,袁大人有些不屑。”苏翎说道。
“辽阳城里咱们给他预备的,也不知有没有用。”赵毅成说道。
听到这一句,苏翎咬了咬牙。赵毅成、钟维泽、李永芳三人,已给这位辽东监军胡嘉栋,预备了些“礼物”,这最是让苏翎反感的。不过,苏翎知道赵毅成等人的想法,无非是让这位监军少给苏翎添麻烦,所以苏翎并未没有反对,由着赵毅成等人去准备。实在不行,苏翎只有最后一招便能解决问题。
不多时,辽东经略袁应泰,携同辽东监军胡嘉栋并行而至。那胡嘉栋近五十的年纪,下颌几缕长须倒是有几分风骨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是冷冷的瞧人。
苏翎与赵毅成迎了上去,在袁应泰面前勒马站住。
“袁大人,”苏翎叫道。
袁应泰满意地越过苏翎与赵毅成看向后面那一万多人列成的队伍,点点头,说道:
“这位便是监军胡嘉栋。”
“胡大人。”苏翎在马上作揖,说道。
那胡嘉栋冷冷地看着苏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响才说道:“苏总兵,此时闲话休讲,待本官处置了这些军需,再议。”
说完,胡嘉栋便转向袁应泰,说道:“袁大人,咱们进城吧。”
袁应泰也不多话,冲苏翎点点头,便率先向辽阳城行去。
这下,算是将苏翎与赵毅成凉在一旁,连同那些顶着烈日站队迎接辽东监军的官兵们,可都算是白辛苦一场。那胡嘉栋竟然连寒暄几句,都懒的费功夫。
苏翎气得咬紧牙关,那架势像是就要发作怒气,将那胡嘉栋从马上拉下来。赵毅成更是脸上泛红,胡嘉栋那眼神,赵毅成可是看个正着,说不清楚到底那目光里包含着什么,但有一点赵毅成清楚,那是极端的瞧不起。
苏翎本想是客气几句,这辽东监军怎么说也是朝廷派来的,何况名义上便是监督苏翎所部的职责。这天启皇帝拿出了内帑银子,怎么说也得给皇帝几分面子吧,人家派个监军,也是常理,没什么可说的。
这寒暄之后,自然是迎接胡嘉栋入城,苏翎摆出这么个阵势,也是想给胡嘉栋留个印象。然后,苏翎打算先问清那些朝廷给调拨的工匠,这一点是苏翎最关心的,至于其余的银子之类的,大可随胡嘉栋安置,反正总不会不给,早晚而已。但这些可都成了自说自话,白费心机。
看来这胡嘉栋的确难侍候,赵毅成看向苏翎,见其也是死死盯着胡嘉栋的背影,便叫了一声:
“大哥,怎么办?”
苏翎被这一声叫醒,回过头看了看赵毅成,忽然一笑,说道:“晚上,咱们再去拜见这位监军大人。你们那些招式,好生使出来吧,若再不知好歹,再说。”
“那咱们......”赵毅成没有说完。
“来人。”苏翎猛然叫到。
“属下在。”唐平提马过来,响亮地说道。
“命各营抽调一半的人马帮着运进城去。唐平,你带人去将那些工匠们找出来。”苏翎说道。
“是。”唐平说着,便拨马来到护卫们中间,吩咐几声,几名骑兵护卫立即奔往各营传令,而唐平则带着三百骑兵逆着人流奔去。
苏翎带着剩下的骑兵护卫,缓缓迎着队伍行进。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唐平回报,说是已经找到那些由京城而来的工匠们,此时正在距苏翎五里处行进,因带着大批的工具,所以走得极慢。
苏翎一听,便带着骑兵向工匠们奔去。
待唐平将苏翎带到工匠们面前,只见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足有四五百人之多。看样子胡嘉栋是将这些人编成了单独一队,另有数百民夫帮着运输那些各式各样的工具家什。
苏翎还未多看,却猛然在人群中发现,有三名足足高出众人一头,且是长着一头深棕色头发的人。显然这不是汉人,也不会是女真人,那些民夫都不断将目光投向三人,就像看什么稀奇的东西。
第二章 赠书助力
苏翎看着人群中那三名长相怪异,穿着却是大明寻常服饰的人,心中一阵惊疑,心想,莫非是西洋人?待转头看向身边的赵毅成,却也正好与其对视,那目光,分明也是同样的疑问。
苏翎不加多想,高声叫道:“管事的是谁?”
护卫队长唐平随即也高声叫道:“管事的出来!辽东总兵苏将军在此。”
接着,这声呼唤一声声地被护卫骑兵们一路传下去。
“来了,来了!在这里,我就是。”
随着这声音,一人跌跌撞撞地自人群中走出。苏翎一瞧,见是一位四十多岁瘦得猴儿似的中年人,几缕胡子稀稀拉拉的,比那监军胡嘉栋可是差得远了。身上倒是穿着一身千总装束,不过,这大明朝工部里,何时出来个千总带队?但见此人走路歪歪斜斜,显然一只腿不太利落。这么点距离,等其走到,怕也是要半柱香的功夫。
苏翎一边瞧着随着队伍缓慢行进的那三个人,一边微微扬了扬头,那护卫队长唐平立即纵马前行,奔上几步,俯身抓起那名管事的腰带,两腿一踢马腹,便奔到苏翎面前,这才轻轻将那人放下。令人不解的是,这番极端无礼的举止,那人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待一落地,站稳,那人仍旧歪歪斜斜地走上两步,跪在苏翎马前行礼,说道:“奉工部派遣管事千总郑炳荣拜见将军。”
“起来吧。”苏翎说道,“你那腿怎么回事?”
“谢将军,”那人挣扎着站起来,依旧是欠着身子回话,“禀报将军,属下是下船时不小心崴了脚。”
苏翎瞧着此人那左腿似乎是已经肿了,明显比右腿粗上许多,便问道:“怎么,这从海边你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是,将军。骡马不够,只能如此。”郑炳荣鞠身说道。
苏翎看了赵毅成一眼,暗自点头。瞧着此人模样不招人喜欢,这做事还算不错,至少没抢匹骡子来骑。苏翎瞧了瞧人流中那无数也是徒步行进的工匠们,也个个都是满脸尘土,被汗水涂得都成了花脸。
“能骑马不?”苏翎问道,不待郑炳荣回答,便扭头吩咐唐平,“去给他找匹马来。另外,传令顾南,让顾南带一千人过来帮着安排这些工匠。”
“是。”唐平说着,便命一名骑兵去传令,同时给这位千总郑炳荣寻马。
“谢将军。”郑炳荣显然被苏翎这个命令所打动,居然哆哆嗦嗦的说话了。
“工部,”苏翎缓缓说道,“怎么派你个武官管事?”
按理说,这大明朝工部可没什么武官管事,再小也是个文官。这郑炳荣不知是得罪了谁,接上这个赴辽东公干的差事。
只听那郑炳荣说道:“回将军,属下是特意求着的这个差事,要往辽东立功赎罪。”
“求的?”苏翎一怔,赵毅成眨眨眼睛,显然没明白这到辽东还真有人愿意来?
“你犯的何事?”苏翎问道。
“属下好酒,就误了正经差事。本是判了个全家充军的,后来托了人,才得了这个差事,免了全家遭罪的苦。”郑炳荣瞧着也不是善于钻营的主儿,能免了充军的罪?怕不是这么回事吧。
“你托的人是谁?”赵毅成好奇地问道。
这问话便有问题,真托了人做这事,能就说出来么?可偏偏郑炳荣还真的直言。
“属下最后托的是徐老爷。”
“哪个徐老爷?”苏翎问道。
“就是现任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监察御史的徐光启徐老爷。”郑炳荣说道。
“你认得徐光启?”苏翎也好奇起来,看着这人不怎么起眼,可这说的话可是大有来头。
“徐老爷正在通州奉旨督练新军,属下也正在徐老爷麾下,是故托的徐老爷帮忙的。”郑炳荣说道。
这跟工部如何能联系起来?这郑炳荣说的痛快,可依旧是什么都没说清楚。
赵毅成眼睛转了转,想起李永芳讲过的那些故事,便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教给你的?”
那郑炳荣老实说到:“回将军,是别人教的。”
“是不是工部的人?”赵毅成又问。
郑炳荣显然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着赵毅成,见也是位年轻的将军,说道:“将军如何知道的?难道将军也认识工部的老张?”
“你跟那老张很熟?”赵毅成笑着又问。
“不是很熟,见过几次而已。”郑炳荣摇摇头说。
赵毅成笑着看着苏翎,又扭头对郑炳荣说道:“你被那老张哄了知道不?”
“老张他哄我?”郑炳荣一头雾水。
“你喝酒误事可是误的工部的事?“
“正是。”
“跟你喝酒的也是老张?”
“是啊。”
“你那罪名是谁跟你说的?”
“老张。”郑炳荣是越说声音越小,似乎从赵毅成一连串的问题中悟到了什么。
“明白了么?”赵毅成哈哈大笑起来,这其实也是胡猜的,那李永芳也是听说过这么一个法子,用得是移花接木的手段,免了自身的麻烦。这三说两说,还真有这么回事。
“这么说,我押运的那批火器没有丢失?”郑炳荣双目发呆,自言自语地说道。“也就不会全家充军了?”
“都到辽东了,就别想了。”苏翎也听出这郑炳荣是被用来顶了那老张的差事,安慰道:“再说,这辽东未必有那么邪乎,瞧我们不都过得挺好的?说不定以后你还不想走了呢。”
“是,是,将军说的是。”郑炳荣连忙说道。
“我问你,那三人是怎么回事?”苏翎向那三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回将军,那三人都是葡萄牙人,是徐老爷特意交代带到辽东,交给苏将军的。”郑炳荣说道。
“哦?”苏翎与赵毅成都感到意外,这葡萄牙人能说得清楚,这大明朝还真没几个,再说,指明送给苏翎,更是出人意料。
就在此时,那名传令寻马的骑兵已牵着一匹马到了,身后则是顾南亲自率领的一千名步兵。
“先这样吧,等你们安置好了,带那三人前来见我。你在给我好好说说。”苏翎说道。
“是。将军。”郑炳荣答道。
苏翎随即与赵毅成一起带着护卫骑兵们离去,迎上顾南之后,交待了一番,便继续向前查看那些大炮以及数不清的军需甲杖一类的驮队去了。
这边顾南带着一千名精壮士兵加入到队伍之中,这速度立刻便快了许多。这次胡嘉栋押送的队伍,别的不管,这些工匠可是苏翎尤其看重的,有顾南在,辽阳城进出都很方便,也没人敢过问。这些工匠以及那些吃饭的家什可都被很快搬进辽阳城。此时辽阳城内空房依旧多出不少,就只算搬迁至镇江堡的那些百姓大户,留在辽阳城里的宅院,也可住下上万人。
苏翎早就圈出一大片区域作为兵营使用,这些工匠无一例外地被带进这个区域,随后便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就如同住进了一个大军营,等闲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临近天黑,苏翎与赵毅成回到总兵府,处置了些事务,还没吃晚饭,便见那郑炳荣带着那三名葡萄牙人求见。苏翎当即召见四人,就在前厅里问话。
“怎么样?腿脚如何了?”苏翎问道。
“谢将军。那军医已给上了药,说是没伤着骨头,养几日便好了。”郑炳荣说道。此人他只一人站在苏翎面前,那三人就在厅外等候传唤。
“你坐下说话。”苏翎指了指椅子,说道。
“属下不敢。”郑炳荣何时听过这样的命令?连忙推辞。
“将军叫你坐便坐。”唐平厉声说道。
“是,是。”郑炳荣可不敢分辨了,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这果然比站着舒服。
苏翎端起茶碗,瞧了眼郑炳荣,问道:“你说那徐光启认得我?”
郑炳荣摇摇头,说道:“徐老爷没见过将军。”
“那如何知道我的?”苏翎问了句没道理的话,不过也收不得口了。如今大明朝朝廷之上,哪个不知道苏翎?
“徐老爷说,是从邸报中认得将军的。”郑炳荣说道。
苏翎想了想,说道:“那徐光启为何要送给我三个葡萄牙人?”
郑炳荣低头想了想,说道:“徐老爷说,他屡次给皇上上书,要专练火器新军,铸造新式大炮,要按那些西洋人的法子练兵,不过,都无人理睬。徐老爷说他灰了心,朝廷那般文官老爷指望不上。便交代属下,转告苏将军。”
“哦?”苏翎坐直了身子,问道:“徐光启说什么?”
“徐老爷转告将军,这与建奴交战,切不可在城外野战。如今大明朝的火炮只适合守城,野战移动不便,一旦火器燃放不能相连,便只能是战败的结果。徐老爷说要等铸造出新式火炮,方便野战时,才可一战。”
郑炳荣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尽管苏翎不赞同那不能野战的话,但对于徐光启说的火炮用法,倒是一致的想法。
苏翎想了想,问道:“徐光启有没有说过为何找上我?”
郑炳荣说道:“徐老爷说过,这辽东屡战屡败,唯有将军年轻气盛,能建立这般大捷之人,必然有过人之处,这想法定然与那些寻常武官不同。徐老爷还说,将军一直名不见经传,此时忽然出现于辽事败坏之时,怕是天意要给苏将军一个立下大功的时机。所以,徐老爷便让属下带给将军三名葡萄牙人,还有徐老爷亲手缩所写的一些书籍。供将军选用。”
“还有书?”赵毅成问道,“在哪儿?”
“属下一直随身带着,怕丢了。”郑炳荣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层地揭开,取出几本书来。
护卫队长唐平便上前取过,呈给苏翎。
苏翎接过细看,见一本书上写着:《几何原本》。随手翻开一看,见都是些三角、圆等图形符号,写着一些“平行线”、“三角形”、“对角”、“直角”、“锐角”、“钝角”、“相似”等词语。苏翎神情有些奇怪,似乎面色有些发红,显然对此书十分感兴趣,但却没有细看,随手递给赵毅成,再看下一本。
这一本写的是:《泰西水法》。看看著名,是徐光启与一个叫熊三拔的合译,翻开粗粗一看,书中大致是说的西洋的水利工程作法以及各种水利机械。苏翎飞快地又递给赵毅成,然后再看下一本:《同文算指》(此书介绍了西方的笔算数学)、还有熊三拔编著的《简平仪说》,是介绍天文仪器的。
最后一本只薄薄的几页,写着“粪壅规则”。苏翎皱了皱眉,指着书名问道:
“郑炳荣,这本是什么?”
“回将军,属下不知。不过徐老爷说,这书说的是农家施肥的法子,让苏将军在辽东酌情试行。”
苏翎点点头,将书都放在桌上,看着赵毅成。
赵毅成显然是被书中那古怪的符号与词句弄糊涂了,不过,有些倒是与苏翎提过的相符,但此时当然看不明白,这不亚于让赵毅成看那些科举的“八股文”。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苏翎指着书说道。“千山学院,这下可名副其实了。”
“大哥,”赵毅成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这些是好东西,可有谁能看得懂?”
苏翎一怔,倒想起这的确是个问题。书倒是很重要,但也得有人来教才行。千山学院的孩子们,若是学了这些,那日后所起的作用,不亚于铸造新式火炮的威力。可这些若是没人教授,光是那些孩子们,自个儿能学会么?
“先拿回去印出几千本再说。”苏翎说道,“让陈若疏他们人手一本,能看多少就看多少,不懂,就一起琢磨琢磨。”
赵毅成摇摇头,说道:“我看琢磨不出什么。大哥,你瞧,这平行线三字,我便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平行?两个人并肩而行?”
苏翎呀然而笑,这个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扯清楚的。
“这以后有空再讲。”苏翎说完,转向郑炳荣,问道:“现在,你说说那三人都是做什么的?”
听到这话,赵毅成也将目光投向郑炳荣,要听听那三人到底是何来历。
第三章 西洋之欲
郑炳荣自与赵毅成在一见面之初便被其指出是遭了算计,这心境自是变化不小。
在苏翎的一番交待下,游击将军顾南专门给郑炳荣叫来了医生,敷药包扎,且这住处也是安排了一座小院。大约原主人也是殷实人家,这院子的环境到有些象京城寻常所见的样子。这些都使得郑炳荣对于辽东的印象,是大为改观,可不像是一个充军发配的险恶之地。
说起来这郑炳荣大小也算是个官儿,那千总的身份,也是要每月领着俸禄月粮的。虽还不清楚这郑炳荣到底以往是做什么的,但其也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随从随行。住进小院时,稍加收拾,那郑炳荣不免有些犹如梦中的恍惚......这辽东看来真如那位年轻的苏将军所说,未必不好。
不过,以郑炳荣的模样看来,这做到千总一级也就到头了,升职已属无望,能保住千总的职位怕便是郑炳荣最大的愿望了。否则,怎能被人一吓便慌了手脚无暇分辨?
此时郑炳荣坐在辽东总兵府中,在苏翎与赵毅成的注视下,倒是没多少惶恐。面前这两位年轻将军,虽说这武职比郑炳荣高出一大截,可却让其心生好感,不仅没有看惯了的不屑,且还多加关照,且要比那位老张,强上万倍。
郑炳荣再次正了正身子,说道:“回将军,那三人具体是什么来历,属下也不十分清楚。据徐老爷说的,此三人都是南边什么濠镜澳的地方,都是葡萄牙人。其中一人是个通译,叫什么桥熬,另外两人,叫高喀什么,安东什么的。都是炮手。”
赵毅成十分好奇,插言问道:“怎么这葡萄牙人的名字还跟汉人名差不多?”
郑炳荣欠了欠身子,说道:“将军,葡萄牙人的名字很不好说,属下不记得了,也说不清楚。徐老爷倒是反复跟属下讲过,属下只记得头两个字。”
“这个一会问他们好了,你接着说。”苏翎摆了摆说,让赵毅成先不忙问。
“是。”郑炳荣接着说道:“这三人是徐老爷从南边请来的炮手,徐老爷说,原本是想趁着徐老爷在通州训练新兵之际,按西洋人的法子铸造新式火炮,并练出新式的炮队来,但朝廷上那些老爷们不许徐老爷用这三人。是故徐老爷便趁这回属下往辽东之时,将这三人带来给将军,看将军是否能够用得上。”
“他们会铸炮?”苏翎琢磨了下徐光启的意图,随即问道。
“既是徐老爷专门请来的,大概是会的。”郑炳荣说道。
“只要真会铸炮,我这里当然是要用的。”苏翎说道,“你不妨写封信回去,替我谢谢徐大人。”
“是。”郑炳荣答道。
苏翎想了想,又问:“朝廷不是早就在琢磨铸造新式火炮了么?我记得不是有吕宋回来的工匠已铸过火炮?怎么朝廷就不许徐大人做?”
“回将军,属下也不知详情。不过听徐老爷说过几句,说是朝廷上那些老爷们,非说这几个葡萄牙人是妖邪之辈,有妖言惑众之嫌,便不许用。”郑炳荣这几句说的文言,想必不是自己想出来的。
“妖邪?”赵毅成不懂了,那三人不过是长得奇怪,算什么妖邪了?
自从苏翎跟兄弟们讲过南洋、西洋之后,这模样怪异的葡萄牙人,只能引起赵毅成的好奇,却是没哟那么大的反应。只要是人便都差不多,谈什么妖邪呢?
“他们是传教的?”苏翎忽然问道。
“好象是。”郑炳荣有些惊疑,没想到这辽东,也有人知道这传教的事。要知道在京城里,知道的人也不会太多,徐光启对其说过不少,郑炳荣也是没弄明白。
“那个通译,便是什么神什么甫的。”郑炳荣说道,“不过,徐老爷自己好像就是信什么天主的。”
郑炳荣的声音放低,像是在说一件秘事。
“你也信他们的教?”苏翎笑着问道,“不然你怎知道?”
郑炳荣一怔,随即说道:“回将军,属下什么都不信。这生死有命,富贵由天。若是拜几下神仙便能有好命,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有好命?属下什么都不信,只过日子便好。”
“好,”苏翎笑着说道,“你还算是看得开。难得你能如此做想。你放心,在辽东,我保你过得比在家还要好。”
这说郑炳荣开得开,却也未必,否则那老张一句话便吓得其慌了手脚,又怎能说看得开?再怎么都是一俗人,总有牵挂的东西。不过这辽东总兵官苏翎既然说了这话,想必郑炳荣自是不会在担心了。
“谢将军。”郑炳荣说道,“徐老爷在京城里信教的事儿,原不是瞒着人的,属下便亲眼见过。这些人都喜欢在胸前画圈儿。”
说着,郑炳荣用手在胸前比划着,先上后下,然后左右横拉。大约是其学得走样,这动作在苏翎与赵毅成看来,多少有几分滑稽的模样。
“好了,”苏翎一挥手,说道,“你去让那三人进来。”
“是。”郑炳荣应到,随即起身向外走去,招呼那三人进到厅内。
三名葡萄牙人进到厅内,一齐站在苏翎与赵毅成面前。白日里苏翎与赵毅成只粗粗见过,倒是没功夫细瞧,此时在跳跃的烛火之下,果然是看得十分清楚。
那三人穿着大明百姓的服饰,想必对这大明朝的习俗多少有些了解,待三人站定,便一齐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做了个揖,说道:“拜见将军大人。”
这礼节不知是何人传授,似是而非,但足见三人是花了番功夫的。
“起来说话。”苏翎说道。
“谢将军。”三人站起身来。这三人中有两人显然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另一人则有四十岁左右。这葡萄牙人虽然人种与汉人迥异,但这年纪大小,还是略能分辨的。
见三人也知礼节,苏翎说话便显得和缓。
“报上姓名。”苏翎说道。
“将军,”那名中年葡萄牙人说道,显然,此人便是个通译。
“我叫乔奥罗德里戈斯,原本是徐光启大人聘请的翻译。这两人一个叫高卡乌斯特谢拉,另一个叫安东尼奥德尔卡波。是徐大人聘请的炮手,是专门训练炮队的。”乔奥说道。
这西洋人的名字果然拗口,赵毅成只听一次,全然没有记住,看来这难度仅次于女真人的名字。当然,术虎在海西、东海一带的那些部族,也曾有过更长的名字,倒是不会令人吃惊。
苏翎仔细打量着这位叫乔奥的通译,缓缓问道:“你到大明,有多久了?”
“将军,已经有十年了。”乔奥说道。
“难怪汉话说得流利。”苏翎说道,“他们两人呢?听的懂么?”
“将军,”乔奥说道,“他们到东方来,才止半年,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还不会使用汉语。”
这可是件麻烦事,不能听,不能说,这用起来岂不是难办?再说,这通译乔奥也只有一人,那两个年轻炮手,还不能分开使用。
苏翎瞧着三人,问道:“你们都愿意到辽东来?”
显然,这一句三人都听得懂,那两个年轻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大约是总当哑巴也憋得久了,此时竟然说出几个词。
“银子......炮。”
这两个词儿连在一起,倒让赵毅成“噗哧”一笑,连忙又止住,看向苏翎。当然,苏翎也知道赵毅成在想什么。这几个字不是葡萄牙语,只能说明一点:这不论人种如何,可都是对金银感兴趣的。姑且不去管这两个年岁不大的葡萄牙炮手是如何到得东方的,但只要其想要银子,便跟这辽东集结的数万官兵没多大区别。
苏翎笑着问道:“徐大人给你们开出的多少银子的价码?”
这下那两位叫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的,可急着说不出来了,连伸双手,齐齐比划在苏翎面前。
“十两?”赵毅成问道。
乔奥解释道:“将军,徐大人当初给的一百两银子一年,共计三年。不过,这到了京城,此事便又做不成了。原本徐大人一共聘请了一百名炮手,我们三个算是先行一步,这后续的,便要看将军是否还要。”
一年一百两,一百人便是一万两银子,这个数字,怕是徐大人可拿不出来。难怪朝廷上有人反对,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这一百两银子在大明境内的价值,想必这些葡萄牙人也是清楚的,那形如海盗般的海上商船,也未必能让这些士兵、水手们都能分到财富。
想到这里,苏翎便问道:“乔奥,他们两人是什么来历?那一百人又如何能离开澳门私自行动?”
那乔奥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苏翎,说道:“将军,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两人,原本都是商船上的水手,后来船只遇险沉没,二人便留在了澳门。”
“你说的那一百人,也是如此?”苏翎又问。
“将军,大致上差不多。有些是士兵,有些是水手。但都受过训练,懂得火炮技术。”乔奥看来说的都是实话。这到辽东来,乔奥此时还未涉及其目的,当然要先赢得这位苏将军的好印象。
“你们果真会铸炮?”赵毅成心急,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将军,是的。”乔奥不急不缓地说道,“在澳门,就有铸炮的工场。这些人都曾参与其中。”
听到这句,苏翎不禁扭头看了看赵毅成,又转回看向乔奥,想了想,说道:“你们若是果真能铸造出好的火炮,我便留下你们。”
听到这一句,乔奥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他低声对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说了几句,那二人也眉毛眼珠一阵跳动。显然这是他们正担心的问题,这大老远的跑到京城,不仅银子没赚到,说不定这回去的路费盘缠还成了问题。
乔奥说道:“将军放心。铸造火炮的事定能办妥。”
苏翎却摆了摆手,说道:“光是铸造火炮,没有你们一样能办妥。我要的是好的火炮,重量要轻,射程要远,还不能炸膛。那些三千多斤的火炮,便不必多造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大明朝工部军器局的工匠们,已经能够铸造出不错的火炮,所欠缺的,不过是没有形成规矩,这火炮铸造出来,全凭工匠们各自的手艺,以至品质参差不齐。再说,此时大明朝对火器虽然相当重视,可毕竟缺乏系统的研究。这火器打造方法,跟打制刀、枪差不多,所以花样品种虽多,却不能真正达到品质上的进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大明朝此时的火器技术,已经领先周边所有国家、地区,并无进步的参照与动力。
苏翎的话让乔奥有些惊诧,这个意思徐光启倒是说过,但也仅此一人而已,京城里的官员乔奥也知道一些,可却没料到在这偏僻的辽东,居然也有人对火炮有这样的要求。
乔奥思虑片刻,说道:“将军说的火炮,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这得先从炼铁炼钢开始,得反复试验方可。”
苏翎笑着说道:“时间倒是有的是。只要你们能够造出来,多长时间都可,倒不一定仅仅是三年时间。”
这话已经暗示三人可以留在辽东更长的时间,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暂且不说,那乔奥却是正希望如此。
正如此想着,苏翎却又说道:“乔奥,你是想要银子?还是别的?”
乔奥一怔,正琢磨着如何说辞。苏翎接着又说道:“乔奥,我知道你要的什么。银子我也会给你,只要你达到了我的要求,我便允许你在辽东传教。”
乔奥脸上的肌肉似乎一跳,让赵毅成不禁张大了眼睛打量着。
“将军,我一定按你的吩咐做事。”乔奥深深鞠下身子,态度明显诚恳无比。
那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尚不知说的什么,但也跟着弯下身子,一齐行礼。
苏翎看着三人的态度,略微满意。不过,一旁的赵毅成却是满脸的疑惑,不知大哥说的传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倒也不好问,只能写在脸上。
苏翎等乔奥三人直起身子,才再次说道:“这第一件事,我要你在两月之内,教会他们两人说汉语。别的不管,只要与铸炮、训练炮队相关的话必须会说。你问他们,可能做得到?”
乔奥随即与高卡乌斯、安东尼奥一阵嘀咕,三人唧唧咕咕地说了好一会儿。
“将军,若是只与火炮相关的,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请将军最好是能派出几人与高卡乌斯、安东尼奥住在一起,这样学得更快一些。”乔奥说道。
苏翎尚未说话,赵毅成却插言道:“大哥,不如让陈若疏等几个孩子过来,顺带着连他们这个什么葡萄话一起学了,岂不两便?”
苏翎笑到:“这样最好。乔奥,我再给你几个学生,你连葡萄牙语一并教了。如何?”
乔奥欠身说道:“听从将军吩咐。”
苏翎说道:“嗯,你们三人,只有分开做事,才会有大用处,总不能都挤在一处。这两个月,我可给你们算好了日子,若做不到,其它的休提。”
“是,将军。”乔奥说道。
“另外......”苏翎想了想,问道:“澳门那边,可有会造海船的人?”
“有的。将军。”乔奥说道,“澳门也有船场,往来的船只都会在澳门修补船只。”
“不是修船,我要的是会造船的人。”苏翎说道。
“这个......”乔奥想了想,说道,“将军,这样的人我要写信给在澳门的朋友询问一下才能知道。”
“好。你尽快写。”苏翎说道。“不过,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将军,我们在京城有人转送信件,这一来一往,要半年左右。”乔奥说道。
“嗯,太慢了。”苏翎微微摇头,想了想,又说道:“你适才说的那一百人,可都能到辽东来?”
“将军,这也得问过才知道。”乔奥说道,“不过,若是还是按徐大人说的用法,倒是有几分把握。”
“好,那你便让那一百人也过来。银子不不会少。至于上阵,一百人能做什么。”苏翎说道。
“将军,我会都写在信中。”乔奥说道。
“太慢了。”苏翎自言自语道,“这样,你问他们两个,谁愿意回南边去,将这件事办妥?”
乔奥于是与高卡乌斯、安东尼奥一阵叽咕,说道:“将军,高卡乌斯可以回去。”
“好,”苏翎说道。“这银子我先给他两千两带回去,算是定金。另外,在澳门可有自鸣钟?”
“有的。”乔奥点头答道。
“望远镜呢?”苏翎又问。
“有的。”乔奥吃惊地望着苏翎,这位将军可什么都知道。“不过,只有那些船上的军官才会有。”
“那便想办法都给我带一些回来。”苏翎说道,“不管什么价钱,我都要。”
乔奥跟高卡乌斯一阵翻译,那高卡乌斯连忙站直了身子,高声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赵毅成皱着眉头问。这不懂葡萄语,还真是急人。
“将军,”乔奥说道:“高卡乌斯说他有几个一起到东方的朋友,便学过制作钟表,眼镜之类的东西,不过不会打仗,对火炮不熟悉,只会当水手。”
苏翎笑着说道:“你跟他说,凡是有手艺的人,我都要。这银子不会缺他们的。你就说,若是能将这些人带来,我另外赏赐给他一千两银子。”
乔奥更加吃惊了,这位将军未免太过大方了吧。不过,乔奥还是将苏翎的话全都翻译过去,告诉高卡乌斯。
那高卡乌斯双眼登得大大的,估计是在心中算计了那一千两银子能兑换成多少银币,又能换成多少金币?嘴里却吐出了几个词。
乔奥脸上有些迟疑,一时间没有翻译高卡乌斯的话。
苏翎问道:“怎么?他嫌少?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乔奥犹豫着说道:“不是,将军,他说能不能换成黄金。”
苏翎想都没想,扭头问赵毅成:“咱们有么?”
赵毅成瞧着高卡乌斯,答道:“有,上次在赫图阿拉缴获的便有不少,这一千两换成黄金,足够了。”
苏翎便看着高卡乌斯说道:“好,就给你黄金。只要你办得到,以后还有更多的。”
乔奥已经不再表现出吃惊的模样了,立刻翻译过去。
高卡乌斯立即高声叽咕几句,不用翻译,苏翎与赵毅成也知道肯定是满意了。不过,一旁的安东尼奥显然有些眼红,对着高卡乌斯小声一阵嘀咕。
这谈到银子,人与人之间便没什么大的差别了。苏翎笑着说道:“你跟他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下一趟便派他去。”
这下,安东尼奥也满意了。
赵毅成算是看出来了。这些葡萄牙人,到东方来,也就是一个钱字,除了乔奥的传教不太明白以外,那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便跟胡德昌那些商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离家太远罢了。
苏翎收住笑脸,突发奇想,便又问道:“乔奥,你说在澳门能弄到几艘现成的海船么?”
这胃口似乎过于大了,远远超出了乔奥的想象力。
“估计你也不知道,你问问他们俩。”苏翎说道。
乔奥对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说了,回答却是二人争先恐后的态势。
“将军,”乔奥一边听着二人的话,一边翻译到:“买一艘有可能。不过,他们说,眼下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与英格兰东印度公司正在与西班牙、葡萄牙交战,在海上时时都有海战发生,只要将军出得起银子,倒是可以发布悬赏,那样便可能机会更多一些。”
这个建议,真有耸人听闻的效果,赵毅成已经无法理解这些洋人的想法了,当然,那些名称,更是连大哥也从未提起过。
苏翎却是兴趣颇大,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不仅是东方的谚语,这西洋人,照样跑不掉。
“好。”苏翎说道,“一万两,要完好无损的海船,上面的火炮也要一应俱全。开到辽东,便付银子。”
好大的口气。乔奥立时便翻译过去,这位辽东总兵官苏翎,将要掀起何等的波浪,去影响远在海洋那一端的世界?
当然,这一万两未必能影响到那海洋之上的霸主之争,但苏翎并非指望着这两个小兵胡乱出的馊主意,没准也是贪图银子起得心思。可苏翎不在乎他们的贪婪,这要的便是名。这个消息一旦散发出去,想必知道东方有一个将军叫苏翎的人,必然会沿着海路延伸出去。
当东方的香料吸引那些嗜血的鲨鱼时,其实也便是财富的诱惑而已。苏翎的这般手笔,即便不能左右那些王国的命令,却能影响到那些失意,或是潦倒的商人们。到时候,哪怕有一艘破船开到辽东来,对苏翎来说,也是极大的收获。
这高卡乌斯与安东尼奥不知哪一个想出的这个办法,让苏翎一直牵挂在心的辽东造船一事,产生了额外的想法。
大明朝海禁已久,这因辽事而开海禁也没过多少年,整个大明的海船,可都不成样子,能够远洋的海船,除了那些海商之外,怕是几乎看不到了。对于辽东,更是渺无踪影。自千山堡时开始,苏翎便命人留意大型海船的踪迹,但过了这么久,连个可靠的消息都没出现过。那赵四虽说在海上颠簸了一辈子,这说道造船,却是有心无力。毕竟只是个水手,经验多并不等于能够造出大船来。
至于镇江堡鸭绿江边实施的那些船场举措,也无一不是为了造出大型海船来,可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并且,这远洋海船,大明朝虽说有过去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壮举,可那船的样式,早已失传,能否寻到会造船的人,还当真是渺茫的。但这些什么东印度公司,什么葡萄牙西班牙人,可是越过了大洋来到东方的。
到目前为止,辽东海上还从未出现过这些船只的影子。但可以想象,那些闻到财富味道而来的海船,必定有远超于大明造船技术的地方,这最快的方法,便是仿制。若是能有一艘现成的海船摆在海边,大明朝的这些工匠,将很快便会琢磨透澈,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成百上千艘海船出现。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想法,苏翎并不会将希望都寄托在这种天方夜谭之上。
这一番对话,让坐在一旁插不上嘴的郑炳荣更是一头雾水。这些人所说的,是一概听不懂。当然,苏翎等人口中所说的数字,与银子相关还是明白的。这使得郑炳荣望向苏翎的目光之中,竟然产生了几丝振兴家世的幻想。
“你们都下去吧。”苏翎一句话,便打断了在座众人的遐想。
“乔奥,你留下。”苏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