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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潜     明月东升txt下载     明月东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心存高远

    正当胡德昌、严寿、傅升以为苏翎已经交待完毕,心中已经开始琢磨这新的商贸之路时,苏翎却并未令其离去。

    “船场。”苏翎将这两个字说得十分缓慢,但咬得很重,显然对造船一事,颇为重视。

    “胡德昌,这些年你们的船队在海上可有漂没?”

    “有的。”胡德昌寻思了片刻,接着说道:“遇到海上大风,是常有的事。这几年船队中有七艘遇风沉没,好在都是小船,损失不大。”

    “最大的船能装多少粮食?”苏翎还是头一回问得这般仔细。

    “四百石。”胡德昌答道。

    苏翎皱着眉头,说道:“这几年你们都没找到更大的船?”

    胡德昌答道:“朝廷海禁日久,大船很少见到。眼下的船都已是最大的了。”

    “不够大。”苏翎说道。“我们以后要装运更多的粮食、军需,若都是这般大小,那得多少艘才够?”

    胡显成此时接口说道:“大哥,赵四倒是寻到一些造船的工匠,但只是修造了一些小船,至于大船琢磨得如何了,这些日子一忙,倒是没多问。”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样恐怕光我们去找,也不好办。”

    胡显成又说:“大哥,不如像你以往说的,悬赏如何?”

    “悬赏?”苏翎倒是有这个念头,不过,这只是寻人,可这船场还得有人管才行。

    “一万两。”苏翎说道,“胡德昌,这个由你去办。只要能造出大船的,赏银一万两。”

    “赏给工匠?”胡德昌问。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苏翎。此时造船,可不是如同打铁的工匠那般,一两个人便能完成。按此时大明匠籍的规矩,怕是没有工匠能够胜任单独造一艘船的可能。

    苏翎不禁又开始在厅内踱步,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说道:

    “不论是什么人,只要能造出大船,便给赏银一万两。若是不够本钱,可以给其垫付。”

    这等于是将船场交给此人,胡德昌倒是立即反应过来,提出一个建议:

    “将军,不如将赏银分为数等。能造四百料船的,赏千两,一千料的,赏五千两,更大的便更多。”

    这个建议倒比苏翎的的可行,毕竟造小船比大船更有把握。

    苏翎却想的更进一步,说道:“干脆这样,胡德昌,你们将船场也作为商贸的一部分办。只要有把握自己办船场造船的,一律允许其自办船场,有你们颁发执照,银子不够,便借给他们。”

    赵毅成提醒道:“大哥,这该是属于工部的吧。另外,那些其它的工匠们,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办?”

    苏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未必还成立一个工部?咱们哪儿还有人?”

    赵毅成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缺人的窘境,一至如此。

    说出了难题,苏翎倒不再踱步,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这种事情,可比练兵打仗复杂得多,也琐碎的多。

    “这样吧,”苏翎说的缓慢,“胡德昌,眼下也只有你们能做这些事情,我们几个,还得掌军。这不管是属于工,还是属于商,都由你们来办。”

    “这......”胡德昌看了看严寿、傅升,倒不是不敢答应,而是一样面临人手问题。

    “不必急,一步一步地走。”苏翎说道,“趁着这回这些人都是刚到,我们要考虑的全一些。镇江城外,单独给工匠们划出一块地来。先按我们需要的军需为首,铠甲、兵器算是第一位的。不论是那些工匠自己成立作坊,还是原先的大户、商人出面组建店铺,都由你们颁发执照。我会派人专门检视品质好坏,拿银子去买。这是总的想法。还是像适才所说,若是那些工匠们不够本钱,便先借给他们。只要头一批货出来,便能周转。以后便就正常了。”

    “要算利息么?”胡德昌脑子里只要出现银子,便于利有关。

    苏翎看了看胡德昌,说道:“你们自己去商议。记住,要先让这些店铺、作坊动起来,能造出我们需要的物事,再考虑利息的事情。”

    “是。”胡德昌答道。

    “就拿铁匠来说,兵器、甲杖是一部分,只要做得好,便另有赏赐。其余的农具、铁锅等等,也是如此办理。再有,冶铁、炼钢的那一面,也可仿照这船场的方式。总之是让那些有本事做事的人,可以从中得利。这样,我们也省了人手不足的麻烦。”

    这样一说,胡德昌等人算是有了个清晰的目标。趁着苏翎稍停的功夫,胡德昌便说出自己的一些理解。

    “将军,这样说来,这不管是船场,还是煮盐、炼钢,一律不予限制,只要有商人自愿去经营,便给予颁发执照。”

    “是这个意思。”苏翎点头。

    “那这盐、铁,甚至还有铜,岂不是人人都抢着去做?”胡德昌说道。

    “当然不行。”苏翎挥了挥手,说:“这就要你们制定一个限度,总不能让一个铁匠,去任意开矿,煮盐。”

    苏翎沉吟片刻,又接着说:“这盐、铁,还有煤等等矿产,咱们不必按朝廷的法子,但这毕竟不同于别的行当。最初可以免收部分税收,但要在一个期限之内,视其产出给予评价,办的好的继续,不好的,自然要撤换。这个你们商议定了就是。”

    “这是原料的一部分,剩余的,不论身份,都可参与,尤其是身怀技艺的人。”苏翎接着说道,“我们的目的,便是要最好的船,最好的铁器,最好的火药,等等。只要这些能被造出来,那些剩下的商人,自然会将货物贩运到各地。另外,有了船,不仅我们需要,那些愿意走海运经商的人,也可以购买船只,倒时,你们商贸部,便可以颁发海运执照,这又是一笔收入。依此类推......”

    苏翎并未结尾,这幅画卷,再一次在这些人心中缓缓展开,一时间,这近似完全放开对商人的限制的做法,让胡德昌、严寿、傅升甚至连赵毅成、胡显成都为之向往,思绪溢出很远。

    苏翎等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你们三人原来的生意,也要按此办理。当然,你们必然因此占了先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你们要记住,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不要光想着自己一家将银子都赚了。这头一步,便从你们的生意开始,不论是船队,还是商队,都要起个带头的作用。”

    “是。”胡德昌等三人齐声答道。

    其实苏翎此刻只是叮嘱,实际上就算胡德昌等人有心去独占,眼下也没有人手去做。一个人,或是一个小团体,也是有极限的时候。此刻,苏翎的武力,与胡德昌等人的商业联盟,正是这样的关口,若想再此拓展,也仅仅只能走适才所说的这一条路。

    当然,如此粗略的构想,并且,以胡德昌等人的身份,即是管事,又是被管,本身便有不妥之处。就连大明朝廷,也有类似的回避制度。但此刻苏翎等人也顾不得许多,万事总有个开始,即便有所弊端,也只能暂时忽视。等到商业学院培养出更多的人手时,才有可能予以解决。

    苏翎见说得差不多了,便最后说道:“你们下去准备吧,其余的事都可先放一放。你们办得越快,这粮食等等便筹集的越快,眼下我们还能支持一阵子,后面的,可都指望着你们了。”

    “是。”胡德昌答应着。

    “银子......”苏翎望了望胡显成,此刻祝浩运回的银子还未清点,只有个大概数目,“先给你们二十万两,足够你们应付一阵子了。你们先在镇江堡内寻一处办事的地点,先将牌子挂出来,银子随后便给你们拨过去。去吧。”

    胡德昌、严寿、傅升连忙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屋内剩余的人一起望向苏翎,那胡显成笑着问道:“大哥,莫非你祖上也是经商的?”

    苏翎笑着摇摇头,说道:“这都是逼出来的法子。当初只想着如何处置辽阳,却没细想这些人可都算是大户、商人,这比村子里的百姓难以处置。”

    赵毅成已经在心中琢磨过一阵子了,此时说道:“大哥,这个办法虽好,可毕竟也得等上数月才能有结果。”

    苏翎点点头,说道:“按我想的,只要一个月内,能有商人弄到粮食,我们便就不怕时间长短。按胡德昌所说,朝鲜境内,还是可以暂时收集到的。”

    冯伯灵担心不少,接口道:“朝鲜若是不许商人入境呢?”

    这是肯定的,作为一国,当然不允许苏翎设想的那般如入无人之境。

    苏翎冷冷地说道:“若是不允,我们便不客气,直接派兵入境,到朝鲜国王眼皮子底下去要粮食。”

    “若是打起来,怎么办?”冯伯灵问道。

    苏翎望着冯伯灵,说道:“冯大哥,你要高看了朝鲜。上次朝鲜元帅姜弘立的兵马,已经让其费尽力气,朝鲜若是真有这个胆子,还会如今天这般境地么?”

    冯伯灵不语了。当初镇江水师,也有些肆无忌惮地欺负对岸朝鲜人的时候,只是从未进入到朝鲜内地罢了。

    苏翎又说道:“冯大哥,你的水师留一部分在镇江,其余的都带去旅顺,我给你拨一部分粮饷,你到旅顺便上岸占据旅顺口,继续招募人手、船只,等朝廷的消息一到,便前去接应粮饷器械。”

    “是。”冯伯灵应道。

    “冯大哥,这回辽阳一战,南四卫逃亡的官兵、百姓数之不尽。你尽管去接管旅顺,沿海一带的船只都全数接收到你的水师里。另外,你派人在旅顺驻守,兵源不愁,看你能招募到多少了。一旦船只、人手足够,便派出一部,到沿海各岛收编人口,指定专人管带。原有的官员一律令其往辽阳听命,不听招呼的,只管缉拿。懂我的意思么?”

    “明白,胆子要大。”冯伯灵说道。

    这句话,让在座的几人都笑了起来。

    “那些女真战俘如何安置的?”苏翎望向胡显成,问道。

    “一部分填补了那些屯田新村的空额,一部分我已发往黄骨岛附近。”胡显成答道。

    “黄骨岛?”苏翎不解。

    胡显成解释道:“那些勘测土地的管事,回报说,在宽甸土株三处可开四百五十余顷,赵士沟三处可开一百二十余顷,龙潭三处可开一千三百余顷,浪水洼可开七百六十余顷,长山累道可开一千二百余顷,九平湾可开九百余顷,这些都足够再迁移数万人居住垦荒了。另外,在黄骨岛附近,也有二千余顷的土地可供开垦。再说,那些女真人实在太多,我便将数千人前往黄骨岛附近的农庄,那里有五处都已属于我们,正好将这些人去填补空缺。”

    “也好,这样分散居住,也省心。”苏翎说道。

    赵毅成提出一个问题,说:“大哥,郝老六是驻守金州,还是返回镇江堡?”

    苏翎答道:“要看努尔哈赤如何动作,若是还是这样没消息,郝老六便一路搜寻粮草、招募人手。直到金州为止。”

    “可惜我们人手不够,不然金州可比镇江堡的位置还要好。”赵毅成有些惋惜地说道。

    苏翎无奈地摇头,说道:“一步一步的走吧。眼下先解决好镇江堡的事,金州嘛,怕是还得等努尔哈赤有进一步的消息才能肯定。我们看着金州不错,那努尔哈赤也一样知道。从沈阳至辽阳,再到海州、然后沿海到金州,都是富庶之地,粮草、人手,都是吸引努尔哈赤的部分。努尔哈赤若是想恢复元气,必然要再攻辽阳,然后不是向西打广宁,便是向南下金州。这两者怎么都比攻打宽甸与镇江堡有利,行军方便不说,收获也多。”

    “所以大哥选择镇江堡,就如当初一样,我们还是躲在后面?”赵毅成说道。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笑道:“说躲也行。不过,我们当初若不是躲着,怎么有今日的雷霆一击?”

    赵毅成笑着回到:“那镇江堡不是又可以安慰一段日子?最好也能有个一两年时间,到那时,大哥今日所说的,也该见到效果了。”

    苏翎答道:“希望如此。我本想直接将辽阳弃掉,让努尔哈赤暂居辽阳,这样,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知道。当初努尔哈赤在辽阳城内暗伏人手,我们也一样可以做到。若是其将所有的女真诸申、阿哈们迁移到沈阳、辽阳附近耕种,那就最好不过了。”

    冯伯灵又是不明白,插嘴问道:“那不是努尔哈赤有更多的田地可种么?怎么还是好事?”

    苏翎笑着解释说:“冯大哥,你想,眼下努尔哈赤仍然在山里,不说我们去攻打,就是大明朝廷,也不敢轻易进山。若是到了辽阳、沈阳,这便是到了明处。你说是在山里打好呢?还是在辽沈一带的平地一战好?”

    说道进山作战,或许苏翎所部丝毫没有畏惧之处,但大明朝廷的官兵可是没有人敢说这话。但换到辽阳、沈阳,大明官兵可是熟悉的很,至少在朝廷兵部的地图上,各处地形地势都是明明白白的标注着。这正好让那些文官们调兵遣将有了用武之处。

    “再说,”苏翎接着说下去,“当初努尔哈赤是怎么袭扰辽阳、沈阳的,我们依法照办。且种粮可不是一月两月的功夫,到秋收时,大明朝廷难道还调集不到数万兵马么?倒时就算大明朝廷集兵于广宁,不急着收复辽阳、沈阳,努尔哈赤也会寝食难安,不解决广宁一带的兵,他是不会放心住在辽阳的。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反而处于我们与大明的夹击之中,哪一边,他也不敢轻动。”

    冯伯灵边听边想,不由得为这般设想叫好。

    苏翎接着又说:“可惜,袁大人非要在辽阳驻守,这广宁一带的兵又都调往辽阳,若是再一败,损兵折将之下,广宁可就没多少兵马可驻守了。”

    冯伯灵问:“你是说辽阳再败,广宁也可能丢掉?”

    苏翎点点头,说:“如今在辽阳的总兵李光荣,便是奉命驻守广宁一带防备蒙古人的,还有几个游击、守备,也都是广宁一带各堡的兵马,这一次他们来的倒是快,大约是也想白白捞个功劳。但当真是将广宁一带都调空了。努尔哈赤若是动作快,形势判断正确,便可一口气连下辽阳、广宁。要知道,广宁一带的粮草,可比辽阳还多。”

    赵毅成听到这里,补充说道:“据说广宁一带的海边,由海路运来的粮草、器械堆积如山,因为找不到更多的民夫搬运,都日晒雨淋了不少日子了。那样一来,不是又白白给了努尔哈赤?”

    苏翎笑而不答。

    冯伯灵却急急地说道:“那我们怎么办?”

    苏翎缓缓说道:“我们安抚百姓,打造器械,练兵强军,然后,等待朝廷拨付的粮饷。”

    “怎么?不打努尔哈赤么?”冯伯灵问道,“难道就看着努尔哈赤得了辽阳,再得广宁?”

    这时,祝浩小心翼翼地也插了一言,作为新近掌兵的主管,眼下参加议事,也算是有了发言权。

    “将军,若是努尔哈赤得了广宁一带的粮草、器械,不是大增其力么?”

    “对啊,”冯伯灵又将话接过去,说道:“若是这一仗打下来,肯定有不少降兵,少说也得一两万吧,再编进八旗,可不是更难对付?”

    “降兵越多越好。”苏翎却说了这么一句,说完,看向赵毅成与胡显成。

    这二位显然没有像冯伯灵与祝浩那般心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耐心的听几人谈论。对此,苏翎暗自满意,到底是跟随自己很久的兄弟,不过,这冯伯灵与祝浩,还得多做解释,才能进一步明白苏翎的意图。

    果然,冯伯灵问道:“为何越多越好?难道人多了还好打了不成?”

    “说的对。”苏翎笑着说道,但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看向赵毅成,说道:“毅成,你来说说。”

    赵毅成想了想,便对冯伯灵说道:“据传努尔哈赤练兵极为严格。传说其练兵时,先挖一大坑,然后堆满柴薪,点火焚烧,让新兵从火上越过,若是敢于跳过去的,便收编为兵,若退缩者,立即斩首。所以,八旗兵无不敢于争先死斗。”

    “对啊。”冯伯灵却不明白这与降兵有何关系,这不是说得更厉害么?

    “可若是降兵多了,不管其怎么练兵,在数月,甚至一年之内,这些降兵是不会与八旗兵一样卖命死战的,一旦战场上形势逆转,怕是反水的人不会少。所以,努尔哈赤得到的降兵越多,甚至多到与八旗兵一样,他便更不放心。不过,他也不得不扩从兵马,以应付大明官兵。这样,不论哪一部降兵出战,他都得派一部八旗兵跟随,以便掌控。这便将八旗兵分散,不会再如以往那样,每战都是八旗兵一起出动。”赵毅成是越说越有把握,看着苏翎点头,心知与苏翎所料是一致的。

    “还有,占据了沈阳、辽阳,甚至再加上广宁,还有赫图阿拉老城,以及萨尔浒那一带,这些大大小小的城可都要派兵驻守,经过这一回咱们这一闹,相信努尔哈赤不会再空巢而出。这样的地方,也不会交给那些降兵主守,必定也要分出八旗兵精锐驻扎。并且,李永芳不是又到了咱们这边?那努尔哈赤要么就杀尽降兵,要是留下,那疑心更重。定然再不会如上次辽阳那般,只留一些汉人降兵驻扎。”赵毅成说完,看着冯伯灵。

    冯伯灵想了想,说道:“这不等于原来辽东都司的法子,分兵驻守各城堡?”

    “你明白了吧?”赵毅成笑着说道,“所以,努尔哈赤得到的越多,就越不能向以往那样集兵出战。这实力,反而不如从前。”

    “真会如此?”冯伯灵随时发问,心中却已有八分信了。

    这样的问话,当然不必答了,连祝浩都已听懂了大部分。

    苏翎微笑着又看向胡显成,对其点点头。

    那胡显成便缓缓说道:“若是广宁不落到努尔哈赤的手里,我们又怎么去接管广宁一带的土地呢?”

第四十七章 大兴土木

    苏翎初返镇江堡头一天召集的商议,一直持续到午夜过后,尤其是那些护卫们,直到深夜还被不断地派往各处寻人。苏翎几人似乎毫无倦意,在那些护卫们看来,是个个神采奕奕,处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兴奋之中。

    第二日,镇江堡外依然源源不断地涌来迁移的百姓,大批骡马、驮队被人引导着到指定地点卸货,而那些搭建木棚的士卒民夫依旧没有停止工作,而粮食的发放也仍然持续着,丝毫见不到慌乱的情景,眼前这一切,让那些后来的人略感心安,这倒不像是逃难,而的的确确是迁居。

    午时过后,场面上开始有了变化。

    最先是祝浩带着数千士卒开始搭乘镇江水师以及胡德昌船队的船只过江,往对岸的义州集结。然后是镇江堡中走出上百人的队伍,这些人抬着不少简易的座椅,开始在人群之中散开,两两一组。不多时,几付贴在木板上的告示,开始在人群中游走。手执木牌的人还边走边叫,令想要种地的百姓往某处登记名册,而另有人则高叫着经商者某处备案,至于工匠们,也有数十人给予按行业记录姓名、家眷几人等等事宜。

    这些人分别是胡德昌等人与胡显成派出的人手,最初步的行动算是开始了。

    那些务农的百姓,被每百户编成一组,然后便有人随即将其带离镇江堡,向四周散去,在一日的路程之内安置。这些百姓均被告知会给予粮食分配,只要到了目的地,便有专人处置。其实只要等人员安置好了地点,这人手都不必愁,各家各户都有壮劳力等待分派事情,再说,又是为自家办事,哪儿能不尽心?是故住房、土地的划分等等,只需一人带领即可。好在这些百姓大多自家携有铁锅等等较轻的家什,只要有个遮风避雨之处,便能安顿下来。当然建房还要花些时间,可在管事的带领下,以数百人一起干事,自是比自家独自单干要快上许多。那些被分派到仅靠村屯的,更是得到村子里原有百姓的帮助,这不论是否自愿,自有人前来发布命令。

    那些商人倒是最为简单,登记名册之后,便被命每家出一管事的人等候一处。大约也是每百人左右,便有人前来问话,凡是有胡德昌需要的人,便立即被派往镇江堡内。

    工匠们一贯是听侯招呼的,处置办法也是类似,一些有些身份,或是名气的工匠,也被招往镇江堡内一所院子里,等候有人前来问话。

    这些不过是胡德昌与赵毅成等凑集人手的序曲,很快,很多人便得到一定的指派,当然,好处便是在日后的安置中,给予优先考虑。

    第三日,镇江新城的扩展便开始了。因苏翎异想天开地想出了先建房后修筑城墙的怪主意,所以这新城,便在紧挨着旧城墙处开始延伸。就在紧邻鸭绿江边,几名骑兵托着长长的绳索,划出好大一片地方,随即有上百名临时招募的人开始沿着绳索挖出一条浅浅的沟渠,然后又在数丈宽的另一面,也做好一条标记。这样,总共画出六大片土地,其中每一块,都要比镇江堡原来的宽广。

    其中一块紧挨着江边的,被划为作坊区,又被分为两块,一块是工匠们的居住地,一块则是作坊地址。这块是沿着江边一直延伸的,可以没有尽头的扩展,算是为以后留下余地。所有的工匠都被带到这一区域,在几队民夫的帮助下来时搭建建议棚屋,等能暂时住下所有的工匠家人之后,再开始修建正式的居所。

    此时胡德昌已经告知所有的商人,想购买镇江堡另一侧专门划出的大户居所的土地的,开始缴纳银子,划定其范围。这种价格几乎算是白送,当然,面积也很大,足足比辽阳城内原居所要大上一倍,但价格还不到一成。这个价格标准也不知道胡德昌是怎么定的,反正也不知道那些迁移来此的人家到底带了多少银子。总之这一块属于大户人家居住的地方,足够其建起深宅大院。

    同时,另两块被划为一般百姓居所的土地,被按一定大小划分成块,分与那些拿不出多少银子的百姓,当然也不是白分,但允许拖欠。这个屋基当然要小上很多,但大小一样,别无差别。

    剩下两片,是未来的商铺、酒肆区域,眼下还只能空着,当然若是其中有商人看得远的,也可以随时预定,这会儿当然价格便宜,若是等到大部分房屋都起建了,胡德昌自然会将价格加上去。这中间的分寸,苏翎也无法得知,任由胡德昌等人去办就是。

    划分了区域,这剩下的百姓们便有了聚集处,很多已经得到地基的百姓,干脆就住在自己的地块上,先搭建其临时住所,再想办法修建屋舍。这两天,所有的百姓部分贫富,大致都是如此,只不过那些巨富们从人既多,带着行李家什也多,自然准备得要比一般百姓齐全。

    此时家中没有余粮的,都可以到指定的地点领取三日的口粮,至于柴薪一类的,也按每数十户为一组,每家出一人,集体收集柴薪,供组内各家使用。当然大户们不必担心,仆从们都不必招呼,自去砍伐。不过,在人群中不断游弋的骑兵们,一边解决各种争端,一边警告这些砍取柴薪者,不得砍伐能用来修建房屋的树木。

    此时,已不断有来自朝鲜以及宽甸一带的驮队运送大批的粮食前来救济,若是加上镇江堡本身存储的粮草,支撑两月还是够的。

    祝浩带着数千士卒越过鸭绿江之后,便依苏翎的吩咐,面见姜弘立,之后由无可奈何的姜弘立带领,开始划出苏翎向朝鲜“借”到的土地。朝鲜国王自然做缩头状,既不说不同意,也不说可以。反正祝浩只管去做就可。在姜弘立的劝说下,祝浩倒是没有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算是连抢带买,不出一日便已到手不小的土地,旋即,第一批大明百姓开始渡江,到这块土地上定居。

    随后,祝浩还拿出银子买下农具,粮食,耕牛等等,甚至有些连房屋都一并买下。有姜弘立的暗示,那些有多处家产以及居所的朝鲜大户们,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家产半卖半送地交给祝浩。当然,对于这种人,祝浩还算客气,并允诺可以自由往来镇江堡与义州之间,做什么生意则随便。这中间便又产生一些朝鲜商人的灵感,不待胡德昌派出的商队出发,已经开始有商船往来于鸭绿江两岸,甚至,有些渔民、一般朝鲜百姓,都拿出自己可以出售的食物、用品,往镇江堡江畔的市场售卖。而自此,镇江堡市场是极其兴隆,包括买饼子的小贩,都能赚上数倍的铜钱。

    要说明的是,苏翎已经一小队骑兵在市场处驻守,张贴榜文,严禁高价售卖食物、器皿,否则重则斩首,轻则用不许往镇江一带经商。这条禁令,至少眼下看来颇为有效,这位苏将军,那可是威名远扬之人,谁敢去触碰虎威不成?

    因修建房屋需要大量的木材,那些闻风而动的商人,开始主动向镇江堡奔来,仅朝鲜境内的木材商人,便有数十人之多。由此还带动了朝鲜境内的铁匠、木匠等等,连钉子这类必须之物,在苏翎的工匠作坊还没影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市场上可以见到。随后,金州一带以及宽甸、甚至远自千山堡一带的百姓,也开始带着各自商品向镇江堡聚集。

    当然,最初这些商人的生意并不好,但等到所有人都已能够有一片遮风避雨的地方之后,正式的修建便开始了。大批的木匠、铁匠以及壮劳力被雇佣,先有苏翎出银子,修建工匠们聚集的那一区域,购买大批的木材、铁钉、绳索以及各种工具,然后,那些大户们也开始拿出银子,招募人手,修建自己的住宅。至于一般的百姓,则暂时还只能用力气换些养家银子,他们的住所,还要登上一阵子,苏翎才会予以安排。当然,这是人手问题,随着大兴土木的延长,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镇江堡来,人们都知道这里有银子可赚,且还可以买到各式各样的家用品,尤其是朝鲜那边的百姓,因此时鸭绿江已经处于开放状态,自己随意进入镇江堡的大明境内,寻一份工养家糊口。此时苏翎便再次招募一队,动手修建平民们的房屋。

    平民百姓的房子暂时免费修筑,但每一户住进去的人,都将偿还这些费用,只是苏翎将期限定的很长。不仅如此,苏翎还发出榜文,令这些住进房子的人家,尽管各展所长,开店铺或是小酒肆一类的,一律暂免全部费用,只等万事都办妥了,再行收取税银。

    这些工程将持续很长时间,不过渡过最初的杂乱之后,尤其是划分区域以后,便逐渐进入按部就班状态。那些区域之间预留出的宽敞的大道上,入夜不停地往来着各式各样的商队驮队,大车、骡马连绵不断。此时,距离苏翎返回时,还不到半月,这数万人的百姓,已经进入所希望的状态中。

    这让苏翎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转而面对麾下的官兵们,而此时,辽阳的袁应泰,将朝廷的嘉奖快马送至,苏翎将得到什么呢?对朝廷寄予的希望,是否能得到满足?尤其最为需要的粮饷、器械。而就在同一天,李永芳在安静不少日子之后,再一次向苏翎展示其应有的能力。

第四十八章 建奴内乱

    天启元年四月二十日午时,镇江堡中的一处大院内,一直在等待着有所表现的李永芳,正同其儿子李延龄,与十几个属下密议。

    李永芳开具名册保留下来的百多属下,均是在抚顺陷落之前便一直跟随已久的人,既算是家丁,也算是仆从。当初在努尔哈赤手下办事时,可全靠这些属下为其维系生存之道。这一次在辽阳选择降了苏翎,理所当然还是要靠这些人支撑。

    苏翎给李永芳拨付了白银一万两,李永芳自是知道苏翎的用意。这可比努尔哈赤用升官、嫁女要实在的多,在后金时,努尔哈赤的赏赐真可谓羞于见人,上百两的银子,还算是赏赐给那些贝勒的较高恩赐。努尔哈赤别看战绩辉煌,屡战屡战,缴获颇多,但那都是属于其私人的财物,再说,努尔哈赤到底有多少银子,怕也未必能拿出万两用于笼络人心。说到底,努尔哈赤与他的八旗贝勒、大臣们,依旧是属于山里人,与大明朝所谓的财富,无法相提并论。

    努尔哈赤给予李永芳的好处,总得算上也没有万两白银。这回苏翎连赏赐之类的词都没说过,直接命人运过去一万两银子,只说“好生办事”,别无它话。按说李永芳在抚顺做游击时,也算是贪污军饷、挪用库银,再加上什么吃空额、报伪功等等,凡是大明朝辽东都司卫所武官所能用得上的敛财手段,是一个不拉,但也没有见过上万银子摆在面前的情景。

    若是在努尔哈赤那边,或许那些贝勒、大臣以及女真贵族们还真不一定以银子作为财富的象征,人口、牛羊、土地,才算是实在的富裕。而李永芳这么些年,深知银子的好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有银子在手,还有什么买不到的?深宅大院,女人仆从,都用不着费什么气力。

    不过,若不是辽东战事突起,抚顺游击李永芳还等着攒够了银子,再走走哪位朝中大员的路子,在这职位上再升上几级,可惜,还没等这梦做完第一步,便面临生死之择。自古贪财者必然惜命,若是从后面几年辽东的战绩来看,李永芳的投降也算是寻对了机会,至少命是保住了。当然这一次,李永芳又选对了保命的时机。就算李永芳没有将那数千遂不及防的八旗兵杀死,也无法守住破烂不堪的辽阳城。一旦城破,以其大明朝第一降将的身份,到哪儿都是个死字。

    想明白这一点,就算李永芳留在萨尔浒的家眷保不定也死在乱军之中,李永芳也能让自己与儿子存活下来。再说,女人对李永芳来说不过是传宗接代而已,更不要说努尔哈赤给她的那个不堪入目的老婆。李永芳的儿子李延龄,还不到二十,但已能够帮着父亲做事。当初努尔哈赤曾赐名李率泰,这回重归大明,自然是要又改了回去。

    不论李永芳是否心甘情愿,苏翎其实也远未过多考虑他的想法。但当一万两银子摆在面前,李永芳的心思便铁定了跟从苏翎。而苏翎暗令杀了那些属下,也算是给李永芳少了一大忌讳。就在一堆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李永芳与儿子李延龄商议了许久,要为苏翎做一番事出来,以去除降将的名声。

    此时李永芳已住在镇江城内,一处因战乱逃离镇江的大户住宅被苏翎分给其居住,甚至还从辽阳城内的那些俘获的仆从中拨了二十人给其使唤,这已经算是尤其优待了。

    那些重金赏赐之下派往沈阳、萨尔浒等地的属下,历时近一月,方才陆续返回。这些零星的消息汇集起来,李永芳经过一番整理,这才了解到努尔哈赤自辽阳奔回萨尔浒之后的大致轮廓。就在这一日下午,李永芳前往赵毅成处禀报消息。既然不让李永芳领兵,苏翎便将其划归赵毅成管辖。这自回到镇江堡之后,李永芳仅仅见过赵毅成三次,自己没什么收获,可让其一直心中忐忑,这消息一齐,李永芳便一路小跑地去找赵毅成。

    赵毅成的哨探总部,如今就在镇江堡参将府衙后院,这进出可都走后门,算是哨探们的一种掩饰。不过,李永芳见到赵毅成,才说了数句,便被赵毅成打断。赵毅成立即派人去寻在镇江堡城外巡视的苏翎,要一起听李永芳的禀报。

    苏翎回来的很快,努尔哈赤的动向,可关系到今后所有的调度,而眼下镇江堡城外的一切努力,也将由努尔哈赤的消息决定存废。

    苏翎进到前厅,随手将马鞭扔在桌上,对李永芳说道:“都有什么消息?”

    李永芳上前行礼,说道:“属下派出去的人都已回来,沈阳、萨尔浒的消息都有。”

    “嗯,”苏翎看了李永芳一眼,说道:“坐下慢慢说吧。”

    这些日子辽阳一带的哨探不断送回消息,依旧是没见有八旗兵的调动消息,是以此时苏翎虽也急于了解努尔哈赤的动向,却在脸上没有显露出来。

    “努尔哈赤身染重病。”李永芳最先说出这一句话来。

    果然,苏翎立即被吸引,神色一紧,问道:“什么病?”

    “说是染上风寒,已不能骑马。”李永芳答道。

    苏翎将信将疑,望向赵毅成。努尔哈赤如今年过六十,已属老人,若是平常人等,身患疾病倒也不需多疑。可努尔哈赤一生历经百战,这身子骨可是要强于一般人,这风寒,的确要谨慎对待。

    赵毅成问道:“何时得病的?”

    李永芳答道:“据说是从辽阳赶回萨尔浒的第二日,便有不适,到第六日,说是已无法自己上马。”

    赵毅成听了,也无法猜测是真是假,到底该信不信呢?

    “大哥,若是从年岁上看,倒也有可能。”赵毅成说道。

    苏翎摇摇头,说:“年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努尔哈赤带兵攻打沈阳、辽阳,也才没几日,若真的身子骨不堪,如何能连续行军作战?”

    赵毅成又问:“未必不成是气的?”

    “这个?”苏翎侧头看着赵毅成,“若是因怒气攻心得病,倒是说得过去。”

    苏翎将努尔哈赤的后路搅和的稀烂,就算一个平民百姓看到自家后院被搞得一塌糊涂,也会气得浑身乱颤,何况还是一生奔波所得。但这般猜测,未免显得儿戏了些。

    “李永芳,你将所有的消息,详详细细的讲来。”苏翎对李永芳说道。

    “是。”李永芳一直是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这会儿便稍稍坐正了,将属下打听到的消息,无论巨细,一一讲述出来。

    原来,自三月二十二日晨由辽阳发兵回援,努尔哈赤率八旗兵一路急行,当天便赶至沈阳。这次行军,八旗兵比那一次都要迅速,因后路被袭,不仅努尔哈赤的福晋们身处险境,那些贝勒、大臣,哪一个家眷可都在萨尔浒城内,且八旗兵中,除了那些汉人降兵,以及一部分蒙古人以外,所有女真八旗兵的家眷,少说有一半是在赫图阿拉附近,尤其是那些甲兵们。

    出发之前,努尔哈赤也曾考虑到军心不可动,是故消息尽量隐瞒,只说回沈阳去攻打趁机而来的蒙古人。可一部分八旗武官也起了疑心,这次不仅匆忙回军,且粮草、辎重等等尽皆少带,就算是打蒙古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必这般匆忙?结果,出辽阳没多久,赫图阿拉被袭,界凡、萨尔浒危急的消息便几乎传遍了全军。

    八旗兵们跟随努尔哈赤日久,打惯了胜仗,这还是头一回面临自家被袭的局面。努尔哈赤一向是用家人来胁迫士卒卖命,尤其是那些汉人降兵,其中有一部分主动降金的汉人,便是因家人被俘导致的结果。这一回,该八旗兵们品尝这种滋味了。所以,消息传开之后,大军倒是没乱,但八旗各队几乎都不用各自主官催促,一路狂奔而去,这沿途又丢下不少太重的军需。

    按以往努尔哈赤的惩罚手段,哪怕丢下一具梯子都要箭穿双耳游营示众,这次似乎没人惧怕。有些队伍中被分有火器火药的,那些低级武官嫌动作太慢,干脆打算以汉人降兵逃走为由,将其连人带兵器一概弃之不管,任其自谋活路;还有的更为心狠手辣,直接砍死,随后快马追赶大队而去。当夜驻扎在沈阳时,军心已经不稳,连努尔哈赤也未察觉到各队中少了多少人。

    第二日一早,没休息多久的努尔哈赤便命八旗兵火速赶往萨尔浒。若不是因为马匹也要休息,说不定当夜便要连续行军。过了抚顺一带,远远地便见到萨尔浒上空浓烟滚滚,火光隐约可见。八旗兵们奋勇争先,个个打马狂奔,连平日的队形都不要了。

    此时郝老六、术虎早已撤离,只给努尔哈赤留下一片灰烬以及残留的烟尘。数万八旗兵进到萨尔浒,立即救火寻人,那些八旗贝勒大臣们,尽都各自率兵赶到各自的宅院,连努尔哈赤也不例外,到自己住处去查看。结果在一地的尸首中翻看之后,算是给其留了些希望,至少还没完全死光,想必定是对方给俘获了。

    努尔哈赤立即集兵追赶,很快便又看到了界凡的一幕,与萨尔浒一模一样。此时努尔哈赤还没有什么病态,当即也不分兵,直接沿路追赶,寻着郝老六与术虎的方向奔去。

    但术虎与郝老六已经分头奔往两个方向,在那些四散奔逃的女真诸申们的禀报之中,努尔哈赤也分兵两路,誓要将对手碎尸万段。可没多久,两路人马都遇到了几个被绑在路口的女真人。这是郝老六与术虎留下的手段,警告努尔哈赤,若是再追,则斩杀俘获的女真人。这点伎俩努尔哈赤当然不理,八旗兵依旧紧追不舍。但很快,路边开始出现被集体斩首的女真俘虏,女人、儿童都有,八旗兵中也有部分士卒、武官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家人。紧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且随着追得越近,杀得人越多,最后一次,有上百人被集体斩杀,且努尔哈赤一路,其中便发现了努尔哈赤的一个福晋,以及个贝勒们的家人。

    这下,那些八旗兵们不肯追了。努尔哈赤再三下令,可就连他的儿子,那些贝勒们,也都劝努尔哈赤暂时休兵,等弄清楚了对手是谁,想办法将家人赎回来,再去报仇。想想努尔哈赤活捉宰赛来控制喀尔喀五部,如今誓比要受对方的胁迫,努尔哈赤当然不愿。努尔哈市征战一生,杀人无数,几时有过这样的情形?努尔哈赤厉声下令继续追赶,可却没有一人愿意行动。任凭努尔哈赤拔刀威胁,甚至要砍杀那些带领八旗的主官,自己的儿子,可仍然无效。

    这下努尔哈赤更加狂怒,独自一人抽马前进,不过,没奔几步,便一头栽下马来。众人赶紧上前救治,却始终昏迷不醒,八旗各个贝勒们便旋即率兵回萨尔浒。这努尔哈赤此时倒真不是染上风寒,也不算是被对手激怒,恐怕倒是自己的儿子们的表现,让其怒火攻心。

    八旗贝勒们回到萨尔浒后,一番收拾,见萨尔浒城内无法住人,便只得在城外扎营露宿。为遮掩实情,对外只称努尔哈赤染上风寒。这努尔哈赤不能理事,八旗贝勒、大臣们只得各自收整本队兵马,并不约而同地派出自己的人,前往各处查看自家产业的损失。

    结果当然令贝勒、大臣们极端失望,也份外愤怒,但此时又有什么法子?随后,各队召集剩余下来的牛录,清点人口,整理家园,这些都花费了十几日的功夫。这也是为何苏翎一直没有看到努尔哈赤有所行动的原因。

    这十几日,努尔哈赤经一名汉人医生,以及女真族自己的某些可以治病的法子调理,已能坐起,但也仅限于进些米粥,吊着性命,话,却是说不完全。

    这没有努尔哈赤做主,各贝勒、大臣自由行事,纷纷各管自家一摊。清理人口的结果自然是少了一半,还有一些说不准是被杀,还是趁乱逃去。那些阿哈定是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做奴隶,大半都已逃走。这剩下的人口,几乎全是女真诸申,以及一些蒙古人,还有早就融入女真的一些汉人人户。

    术虎与郝老六的一番折腾,处于河谷一带聚居之处的村寨,几乎没有留下一片好的房屋,只是那些稍远的偏僻处的村寨还得以保存。各八旗贝勒、大臣各自收拢人口,收集粮食,重新搭建容身的窝棚,这点,倒与镇江堡城外的场景有些像似。从那些没遭到损失的村寨运出粮食,供大军以及那些无家可归的女真诸申食用,好在努尔哈赤平日里还是窖藏了不少粮草备用,这些天将粮食取出来,倒是没有吃食上的顾虑。

    半个月过后,统计出来的结果,让各个贝勒们开始各怀心思,彼此怒目以对。

    努尔哈赤对八旗贝勒、大臣们,并非如其所说,一律同等对待,厚此薄彼就算在贫苦人家也是常事,何况这些拥有众多牛录人口的贝勒们。这一回的大战,让昔日得到好处的贝勒,比如说分到河谷一带富庶地区的牛录的,损失可就最大,不仅人口少了不说,牛马牲畜等等也被斩杀殆尽。而昔日受到冷落的,到一跃成了后金首富。如此一来,原来得到好处的,自然心有不甘,而那些一向嫉妒在心的,如今可变成了心中暗乐。

    努尔哈赤号称天命汗,自立一国,其实也就是一大家子人。有家长在,儿子们自然要俯首听命,可如今家长卧病在床,这胆子可就渐渐地大了。不听话的孩子们,都是从一点一滴开始壮胆的。这不,各八旗贝勒名下的牛录之间,便开始为窖藏的粮食,以及那些散布在山林中的牛羊马匹归属,开始争斗,甚至心照不宣地拔刀互博。当然这个情形仅限于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总之被杀的人一律归于敌人之手。

    就这么乱哄哄的过了些日子,努尔哈赤不办事,便也就没人全力去追究到底是谁抄了自家的后路。各贝勒大臣们都只顾清点自家,这之中当然也有看得远的,开始想办法进行春耕。毕竟女真国内的人,也是需要吃饭的。各家富裕程度,与粮食也有直接关联,这也代表了各自所能拥有的人口数量。

    至于八旗兵们,倒真没人去关心他们心中想得如何,打听到家人无恙的,自是放心,而家人死亡或是失踪的,则徒然流泪而已。其中也有怒目圆睁,发誓要报仇雪恨的,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另外,当传说来袭的敌人之中,有不少也是女真部族时,八旗兵内里的变化,便悄悄有了萌发的趋势。

    那些原来便是由忽而哈部,叶赫部等等征服而来的女真人,除了已经有赏赐自成一家以外,那些一无所有只能当兵吃粮的,便萌生了逃归原属部族的念头。只是这仅仅是暗中的想法,眼下八旗几乎全部战力都在一处,想逃,也没有机会。

    要说的,倒是八旗兵中的那部分汉人士卒、武官,这次返回萨尔浒,特别是奉令到赫图阿拉巡视过的,均在心中有了异样的感觉。这些不论是自己投奔的,还是被迫收编进八旗的,都听说了袭击萨尔浒、赫图阿拉的敌人当中,不仅有女真部族,还有一部分打着大明的旌旗。那些一向对大明失望,作战时直接选择投降的汉人士兵,此时都惊异于这次大明的战果,隐隐觉得,这辽东的天,似乎又要变了。

    至于八旗兵中的蒙古人,倒是变化不大,这些人与那些蒙古部族差不多,给好处便行,可没有什么偏向哪一方。谁强就跟谁走,打叶赫时,努尔哈赤胜了,打沈阳时,努尔哈赤也胜了,是故这些处于边境一带的蒙古人,便都拖家带口地归顺努尔哈赤。眼下他们还远远没想到变化,只明白这一次努尔哈赤败得很惨,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还模糊着。或许唯一的变化,是这些蒙古人在提到努尔哈赤的名字时,远没有从前那般敬畏。

    当然,八旗贝勒们也并非都是蠢货,也有人看得见目前局势的险处。比如皇太极,这位年轻的贝勒,竭力想将八旗拢在一起,数次提出好生商议国事。可这随即遭到兄弟们的讥笑,大多不予理睬。皇太极只好日日守在努尔哈赤身边,精心照料,希望努尔哈赤能够早日康复,能将八旗兵再次拧在一起。

    这边皇太极照料着努尔哈赤,那边的贝勒们当然也不甘落后,只是请安之后,便各自忙着收拾去了。努尔哈赤有时清醒过来,也跟皇太极做了番谈论。只是骤然倒下,又是这样的年龄,俗语说病来如山倒,老人一病,各种积累下来的病症便相继出现,倒真是有几分染了风寒的样子。所以,这些日子,努尔哈赤始终不能作为尊贵的天命汗发布哪怕一条命令。

    这些情形,直到李永芳的属下悄悄返回时,仍然不见改善的迹象。当然,李永芳得到的消息也不可能如上面所说的那般详尽,大多是将亲眼所见、传闻听说相互印证,再得出结论。而李永芳昔日在努尔哈赤麾下收集哨探消息所养成的能耐,此时在苏翎面前便竭力施展,将这些零星片段、蛛丝马迹一一凑在一起,半是推测,半是实情地讲述出来。自然,言语之中,哪些是实,哪些是推论,李永芳交待的十分明确。

    李永芳说完,便望着苏翎,听侯吩咐。

    苏翎与赵毅成一直没有打断李永芳的叙述,此时方才相互对视一眼,细细在心中琢磨。

第四十九章 顺势而为

    苏翎开口问道:“那八旗兵如今都在萨尔浒?”

    “是的。”李永芳答道。“这是属下哨探亲见。”

    八旗兵都是各个牛录中抽调而来,此时一番战火,就算想回去,也无处可去。

    赵毅成说道:“大哥,李永芳说的,我琢磨着也差不多如此。”

    听见此话,李永芳稍稍低头,这句话算是对李永芳的肯定了。

    苏翎又想了一阵子,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这么说,努尔哈赤算是不行了。”

    赵毅成与李永芳,也由此跟着一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大哥,”赵毅成说道,“八旗兵还是有数万人马,且这回一点损失都没有,还是可以一战的。”

    “我知道。”苏翎笑着说道,“真要是打没了,我们下一步,可就不好做了。”

    李永芳听见此话,心中甚是疑惑,却不敢问。

    赵毅成说道:“这样,我们眼下在镇江堡做的,可尽管放心大胆地使劲了。”

    “那这里可就交给你们了。”苏翎轻松的说道,“我看我还是再去趟辽阳,得催一催咱们应该得到的奖赏。”

    “奖赏?”赵毅成问道,“不是说给大哥一个总兵官做么?”

    “总兵?”苏翎笑着摇摇头,说道,如今辽东管带兵马的,哪个不是总兵?这会儿总兵官可没有当初那般威风了。”

    “大哥还想做更大的官儿?”赵毅成接着问道。

    苏翎依旧摇头,说道:“不是官职大小的事情。”

    这话等于没有回答。苏翎看了看李永芳,问道:“李永芳,你想要个什么职位?”

    一听这话,李永芳连忙起身,答道:“不敢,属下只想追随将军做事,不敢有此等想法。”

    不想做官?按李永芳这等人的习性,升官发财都是理所当然,哪儿还不想的?不过,眼下这等情形,还是性命重要。李永芳与其子李延龄可都商议过不少时日,总归是跟着苏翎走,才能真正保全性命。

    此时,李永芳重归大明的消息,还不知道袁应泰是否在奏书中提及。若是紧接着沈阳失陷的消息之后,将辽阳仍然掌握在大明辖内的事实传回朝廷,那么这李永芳重归大明,也可算得上是一件功劳。若是再附在苏翎的赫图阿拉大捷之后,那更是顺理成章的捷报。

    但自从献出辽阳,李永芳可不敢跟袁应泰有丝毫瓜葛。那些文官的做派,作为辽东武将,李永芳可心知肚明。单说一个降将二字,便可能将其送进镇抚司下狱审理。说不定若是搁到熊廷弼那样的身上,直接斩首示众也是可能的。文官们手段,不论是什么理由都能整出一大套言论,且句句在理。斩杀李永芳,可以说威慑群小,而留下李永芳,也可说是怀柔示宽。李永芳哪儿能知道袁应泰的心思?是故也只敢跟着苏翎,谋求生路。

    当初在千山堡,苏翎率部初败八旗兵,那李永芳被扣住之后,便看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武将与众不同。以李永芳的阅历,苏翎与其曾见过、听说过的任何一位武将都没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倒与努尔哈赤有些类似,李永芳既然在辽东驻守,边墙之外的那些女真部族首领,也是多有耳闻,亲见的也有不少,但也唯有努尔哈赤一人能够做出一番令大明朝都为之头痛的事来。

    苏翎当时虽默默无闻,可胆子一样不小。李永芳当然不会在那时便有归顺之心,只是心中存了个印象,便是此人必有一番异人之处。这个念头,在辽阳的那一夜可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两下印证,李永芳可算是估计得准了。只要苏翎立下的功劳越大,李永芳便越有可能保全全家人性命,准确的说是父子的性命。现在的尽心尽力,其实也便是为其自己卖命。

    可这会儿苏翎问这话,难道是试探他的么?李永芳的回答,算是情理之中。

    苏翎却远没有李永芳那般动心思,见李永芳这般回答,便说道:“眼下你还是跟着赵毅成,继续做现在的事情。等收拾了努尔哈赤,到时候自会有你的功劳。”

    “是,谢将军。”李永芳欠下身去,答道。

    苏翎回忆了片刻李永芳禀报的消息,再次对李永芳说道:“这些消息,也只有你能弄到。这便是你的存身之本。你好生打理你属下的人手,若是银子不够,只管开口。”

    “够的。上回将军赏赐的银子还没用完。”李永芳连忙说道。

    苏翎注视着李永芳,说道:“朝廷上的官职,你不要看得太重。就算这回袁大人将你禀报给朝廷,封赏一个官职给你,等到辽事平定,那些言官只消一本奏书上去,你便仍是个抄家问斩的命。所以,你还是不要做官的好。”

    大明朝的党争,李永芳多少有些耳闻,不过在辽东做武官,倒是牵扯不上他。苏翎说的,可是句句是实。多少朝中大臣都沉沉浮浮的犹如水上浮萍,何况他一个叛将。眼下用的着,自然不会有人拿他挑刺,从袁应泰到兵部的那些官儿,哪个都可以将李永芳这次利用起来。秋后算账,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

    “属下明白。谢将军一片苦心。”李永芳此话可是诚心诚意。

    “你明白就好。”苏翎缓缓说道,“我用人,只要有本事,能做事,我便不管其以往出身如何。眼下我们这些兄弟,以及那些管事们,都不是什么高贵出身,我也不看重身份。在我的麾下,不会用朝廷上的那一套。这个,你以后会见得更多。”

    “是。”李永芳答道。不用以后,眼下就已经很多了。

    “有一点,那便是跟了我以后,绝不允许再叛。否则,天下之大,哪儿都不会有活命的地方。”苏翎紧盯着李永芳说道。

    “是。属下明白。绝不会三心二意。”李永芳内里已有汗水。天下之大,目前也只有苏翎能给其活命的地方,尽管明白苏翎只是随意说说,可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

    苏翎看出李永芳的心思,便又舒缓了语气,说道:“不必如此。在我这里做事,只看本事,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你也要如此,有话直说,就事论事。”

    “是。”李永芳再次欠身。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然后又问李永芳,说:“努尔哈赤的八旗贝勒们,你觉得谁有可能继承努尔哈赤的位置?”

    李永芳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属下猜不出。”

    赵毅成便问道:“大哥,你的意思是,努尔哈赤这回真不行了?”

    苏翎沉吟片刻,说道:“我是估算。按理这块一个月了,努尔哈赤怎么也该有所动作。辽阳至今消息全无,那么李永芳的这些消息便是属实。但......”

    苏翎仰头向窗外望去,接着说道:“这种情形,想必努尔哈赤也未必预料得到,不过,只要他能开口说话,这种混乱迟早会被其消除。若是努尔哈赤康复,便不用说了,若是还不能骑马,他这份基业,总要找个人来担。再说,他都六十多了,经此一病,就算好了,怕也活不了几年了。”

    赵毅成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大哥,你说这努尔哈赤的八旗这么乱下去,对我们是好是坏?”

    听了这话,李永芳心里似乎也有了什么想法。跟刚才那一句一样,这明显不单单是为了辽东一件事。

    苏翎似乎也觉得这件事不好估测,说道:“努尔哈赤赤手空拳打下这份家业,八旗兵又是久经战事,就这么败下去,万万不会这么简单。这一个月,算是乱上一阵子,不仅我们,辽阳的袁大人也有时间重新调集兵马。这算是有利的部分。”

    “但不会一直乱下去,”苏翎话音一转,说道:“不论是努尔哈赤重新上马,还是八旗内斗分出个输赢,都会有一个人出来掌总。真若如此,这一个月也算够了。八旗兵的大部分都在,仍然能够再克辽阳,只要有人统领,这仗便停不了。”

    赵毅成说道:“那这便还是咱们原来的路子了?”

    苏翎点点头,说道:“如今已快五月,这地里再不抓紧时间,这一年的收成便没指望了。这么久了,就算是八旗内斗,那些旗主贝勒们,也该都明白这一点。所以,这结果说不定已经出来了。”

    赵毅成便问李永芳,说:“你还有人在那边么?”

    “还有人在。事先我便安排过,让他们分批回报。”李永芳答道。

    “嗯,你也算想得周全。”赵毅成点头说道。

    苏翎说道:“沈阳一带,这几日必定会有动静。我还是先去辽阳,还有胡秋青的事情,也得去催一摧。”

    “大哥,这里交给我便是。”赵毅成说道。

    “好。”苏翎说道,“余彦泽那边的消息,也要随时注意。万一努尔哈赤孤注一掷,说不定千山堡便是他的首选。”

    “是。”赵毅成答道,“胡显成已经将那一带布置好了。郝老六在太平哨城有不少准备,就算是八旗全数过来,也能支持几日。”

    这时,李永芳又插言道:“将军,赫图阿拉一带,等于已经废弃了。八旗兵只是巡查了一番,将剩余的女真人都带往界凡与萨尔浒,赫图阿拉没有留下兵马。”

    苏翎眉毛一扬,这倒是意料之外,看来八旗铁定是要走出山去了。

    这唯一的去处,便只有沈阳一带。

第五十章 逃亡官兵

    天启元年四月二十六日,苏翎抵达弓长岭。

    此行苏翎只率二千黑甲骑兵出行,剩余的两千黑甲骑兵则奉令驻守镇江堡。另外,苏翎自返回镇江堡后,便由各部选调骑兵五百,再于各地招募五百骑兵,以充实黑甲骑兵营的五千之数。这新来的一千骑兵,均是精挑细选,在剩余的黑甲骑兵带领下日夜操练,以便尽快融入。苏翎仍将黑甲骑兵营作为最精锐的武力予以整备。

    苏翎中途过凤凰城之后,仍然巡视了田大熊的披发军。见其一切就绪,且已经开始按千山堡的模式练习军阵,其一应哨探、布防以及扎营都在磨练之中,这才勉励几句,再询问粮草等事宜之后,留下一些银子算做田大熊赏赐士卒之用,这才奔赴弓长岭。

    弓长岭上,顾南与郭杰中已经将原来的小村子,改建成一座木寨。由辽阳往镇江堡的驿道就从寨中经过,算是牢牢掌控住了这条命脉。所有经驿道往南的行人、骡马驮队,都将被严加询问。木寨前方挖出的五道壕沟,均有士卒把守,架设在壕沟上的是一层厚实的木桩,用绳索捆紧,并铺上一层土石,可供人马、大车通行。若是有敌来袭,只消稍稍用力,便可撤掉木桩,用火焚毁,已形成迟滞敌方行进的效果。

    按照千山堡的惯例,顾南与郭杰中还向南北两个方向都派出了游骑哨探,前哨远达二十里。另外值得一说的是,顾南与郭杰中自觉自己这一部人马过少,所以一面派人到附近山中招募,一面往辽阳、海州一带去搜寻散兵游勇,若有合意的人,便一律收归己用。

    这些兵有不少都散落在山中,大致如同王德水救回袁应泰的路线上,便有上千散兵游勇。时隔一月,大部分的士卒都在看见辽阳城墙上依旧是明军旌旗时,便返回辽阳,这也容不得不去,能收集到的吃食早已吃光。顾南与郭杰中总计寻得近五百人,各自分到营中,按规矩操练、管带。另外招募的壮士也有三百多人,便一齐宣读军纪,入队出操。

    这种行为并未经苏翎允许,但却受到苏翎的肯定。最初苏翎对顾南与郭杰中独立带兵的能力,始终没有太大的信心,尤其是管带大部分降兵的那几日。此刻见二人将这一部人马管带得与千山堡其余的营相差无几,才彻底放了心。至于战力,眼下还谈不上,不过,总算有个好的开始。

    苏翎率黑甲骑兵只停留了两个时辰,吃过午饭,也给顾南与郭杰中留下一些银子,便直奔辽阳而去。

    过了这么些天,辽阳城已经有所改变。城墙的缺处已进行了修整,虽然还没有完全修复,却也算没有漏洞,不经城门,是无法进出辽阳。尤其是那炸塌了的东门处,完全重修还做不到,但显然袁应泰是花了些功夫,将城外一侧易于攀爬的零碎石块做了番处置,形成一道两人多高的陡坎,上面再架设了一道木栅栏,勉强与两边的城墙连上。这虽不能算是一个城的防御,不过防备奸细出入还是有用的。

    苏翎率队一直奔至辽阳东门,黑甲骑兵的明显标志显然已被城门处的明军守军记住,苏翎认不到他们,但这些人可是牢牢记住了这位年轻的将军。如今辽阳城内最有名气的人,不是袁应泰袁大人,而是这位带着黑甲骑兵重新收复辽阳的苏林。由此,苏翎带队直入东门,连问都没有人问一声。

    进入辽阳,苏翎率队缓步而行,留心观察。

    见辽阳城内显然多了许多人,比他离开时的冷清截然不同。不仅那些酒肆依然座无虚席,且大街上行走的百姓也要多出不少。苏翎心中疑惑,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多出来的明军官兵倒情有可原,但这百姓呢?难道是那些迁移出城的百姓又有返回的?

    辽阳城迁居到镇江堡的大户、商贾、百姓,粗略统计下来,也只有辽阳城的四成,其余的,苏翎原本是以为迁移到别处。可如今看来,到真像是有部分人返回了辽阳。若是如此,苏翎给袁应泰讲述的策略,便要花上更大的代价。不过,苏翎更为疑惑的,是辽阳城哪儿有这么多粮食?难道袁应泰还真想出了驻守辽阳的好办法?

    想到这里,苏翎便命金正翔、彭维晓去与留在辽阳的钟维泽联系,以便安排大军在城内的住宿,自己在带着几名护卫,直奔袁应泰的经略行辕。因辽阳城内空房较多,钟维泽在苏翎临走时,便已圈出一大片民宅,作为苏翎所部的军事禁区。这一点,有何丹旭在袁应泰身边帮手,做起来毫无困难。

    袁应泰的经略府当初也是经历过一番战火,此时也已修整一新。袁应泰已经得报,说苏翎带队入城,此时正在府衙中等着,见苏翎进入府衙,那张日夜操劳的脸上立即展现笑容。

    “袁大人。”苏翎只拱手作揖,算是行礼。

    “苏将军。”袁应泰伸手示意苏翎作下。

    此时厅里只有袁应泰与苏翎,再加一个何丹旭。那何丹旭当即给苏翎斟上茶,也没等袁应泰吩咐。

    苏翎望着袁应泰,见其面色消瘦,眼圈也隐隐发黑,便说道:“袁大人,此时辽东可都指望着你来管带,且勿操劳过度。”

    这句有些无礼,却又含着关切的话,让袁应泰深为触动。

    袁应泰当即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事情太多,分身乏术。若是苏将军留在辽阳,也可助我一臂之力啊。”

    这话还是想让苏翎留守辽阳。

    苏翎张嘴欲再解释,想了想,却又罢了,转而问道:“袁大人,辽阳城可又有援兵抵达?”

    “有。”说道这个,袁应泰有些喜色,说道:“这些天我连发数道催兵援辽军令,总算是将广宁一带的兵马又又调集一部分。总兵官姜弼、鲍承先、侯世禄、李秉诚等先后赶到,并沿路收集溃兵,总数有一万五千余名。”

    加上这一万五千兵马,辽阳城内可就有近三万人。

    苏翎又问道:“袁大人,这粮草?”

    果然,袁应泰一听便皱了眉头,说道:“已快接济不上。不过,朝廷最近给拨付了一万石粮草,已运至海州沿岸,正在搬运。”

    “哦?”苏翎有些意外,这速度未免太快,朝廷可从未有过这样快速的补给。

    “你哪里知道难处。”袁应泰也对此有些无奈,说道:“就为这一万石粮食,我足足写了十五道求援奏书。朝廷这才严令天津派出沙船数百,赶至广宁,将广宁原积压在海岸上的粮草用船运至辽河口,为此,皇上还派缇骑逮了几名督运粮草的官员,这才此时赶到。”

    苏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着袁应泰,朝廷会用如此力度办事?若是如此,当初为何迟迟不动?

    “如今在广宁右屯卫一带,还存储有米二十二万一千多斛,粟米五千二十多斛,这次派出的沙船,若是转运及时,辽阳便不愁粮草供应。”袁应泰继续说道,“眼下我只能再守辽阳,其余的只有慢慢再做打算。”

    有这么多?苏翎再次不解。这些消息、数据,可不是哨探们能打听的到的。也唯有袁应泰这一级别的官员,才会有这些数据。

    袁应泰凝神看了看苏翎,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少见,也在情理之中,连我也未想到能做到这一步。广宁一带粮草堆积如山,却无法再进一步运送。那些官吏只晓得禀报说无人、无骡马大车,索要脚价银。若是都如此时这般做事,辽东又怎会一败至此。看来,皇上也觉得该整治一下这些官吏了。”

    这会儿整治,来得及么?苏翎心中所想,不觉便在脸上表露出来。袁应泰见了,倒没说什么,朝廷上的弊端,袁应泰并非此时才知道,不过,是在见了苏翎之后,这看问题的角度,才有所变化。

    袁应泰从桌上翻出一份邸报,递给苏翎,说道:“你先看看这个。”

    苏翎接过一看,却是一份天启皇帝写给兵部的圣谕。

    丙寅,谕兵部:“国家文武并用,顷承平日久,视武弁不啻奴隶,致令豪杰解体,志士灰心。今边疆多故,东夷荐食,大风猛士,深轸朕怀。卿部便张挂榜文,通行天下。凡山林草泽之间,有素怀忠义,夙抱韬衿,臂力过人,猿臂善射,可效一旅之用者,在京赴兵部报名,在外赴抚按衙门验实伴送来京,朕皆不次擢用。卿部再查祖宗旧制,文物各有职掌,互相弹压,不得仍前牵制,庶展豪杰之用,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苏翎看完,抬头望向袁应泰。

    袁应泰苦笑着说道:“看到了吧,皇上也觉得现在的将官、士卒难以胜任收复辽土之事。这道圣谕,便是要招揽人才,以图大用。”

    苏翎不置可否,将文书放在桌上。天启皇帝态度倒是与前任皇帝不同,但,这也毕竟不是一两日便能办妥的。若是再往前十年,或许能避免辽事糜烂的趋势。

    袁应泰接着说道:“自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起至泰昌元年九月止,朝廷共发过银二千一十八万八千三百六十六两,这便是将朝廷府库搬空也不够用啊。为此,不得已加征辽饷,算是勉强够支。但......”

    袁应泰为将话说完,又从桌上翻出一份文书,递给苏翎,说:“你看看吧。”

    苏翎再次接过细看。这是山东登州海防道按察使陶朗给朝廷的奏书,称:山东登州接到原任监司府佐将领胡嘉栋、张文达、周义、严正中等大小官员共五百九十四员名,毛兵、川兵及援辽登州旅顺营兵三千八百余名,金、复、海、盖卫所官员及居民男妇共三万四千二百余名,各处商贾二百余名。

    苏翎随心知辽东南四卫的大小官员一概逃亡,这也正是其希望的局面,但此刻却是头一次看到这般详细的数目。这可不真的是逃空了?

    袁应泰接着说道:“你看到了吧,这便是辽东。这些我属下管辖的官员,竟然连留在金州都不肯,直接跨海去了山东。南四卫,我是指望不上了。”

    苏翎缓缓将文书搁在桌上,想了想,说道:“袁大人也只有等待关内的援兵了。”

    “那些援兵?”袁应泰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触到了痛处,说道:“这些银子,大半都花在调集各镇官兵,招募士卒上了。安家银,马价银,铠甲兵器银子,哪一个不是都给全了的?可兵呢?去年调集出关的,到今日还未抵达山海关。你说我指望什么?”

    苏翎说道:“广宁一带还有多少兵马?”

    袁应泰说道:“除去我已经调集到辽阳的,算上那些溃兵,也还有四、五万吧。我已奏明皇上,升任宁前道参议王化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事务。并一再请求由海运输送粮饷,皇上已升太仆寺少卿毕自严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驻扎天津,备兵防海,并兼管粮饷事宜。”

    苏翎听见王化贞,便追问一句,“那广宁一带的粮饷便由巡抚王化贞专责?”

    “是的。”袁应泰看了看苏翎,补充说道:“你放心,你那一部胡秋青所要的粮草、器械,我以发文给王化贞,要其给予办理,现在想必已经拨付了。那王化贞一向与西虏.....”

    说道这里,袁应泰顿了顿,该了口,以便与苏翎的习惯一致,说道:“就是蒙古部族,联络甚密。王化贞一直请求朝廷拨付赏银,以便利用蒙古人牵制建奴侧翼。这与你的布置是一致的,所以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化贞与蒙古人?”苏翎问道。

    “嗯。”袁应泰说道,“他与虎蹲兔、炒花等部一向都有联系,有专门的通事往来其间。朝廷上有关蒙古人的消息,他提供的最多。”

    听到这个解释,苏翎便对胡秋青一路暂时放宽心思。

    苏翎对于胡秋青在蒙古部族的境内活动,还是比较有信心的,这也是唯一的人选。

    宰赛受了苏翎所部的大恩,当然与努尔哈赤的挟持境遇不同,且不说宰赛感恩戴德与否,单是报仇雪耻,也能让其与胡秋青联手对付努尔哈赤。既然王化贞也意图笼络蒙古人,那胡秋青所作的一切,自然与王化贞相关,若是按朝廷升王化贞为辽东巡抚驻防广宁的话,胡秋青建立蒙古一部的兵马,可也能算是王化贞的功劳。若是等宰赛与胡秋青联手攻打一下沈阳,或是开原、铁岭,这一部分功劳必定会被朝廷认可。

    所以,苏翎不仅对胡秋青放了心,也对王化贞放心。基于这一点,苏翎对于王化贞这个人,似乎有几分好感悄然而生。

第五十一章 提督辽东

    不过,袁应泰说了这么多,却不是为王化贞铺垫。

    只听袁应泰又说道:“蒙古这边,你不必多虑了。你与我说的策略,我已细细思过......”

    袁应泰又再次顿了一下,看向苏翎,接着说道:“最初我的确想先保住辽阳。前些日子急于调兵守辽阳,这兵马渐多,粮草却又入不敷出。眼下朝廷一番整治,算是粮草有望了。可是......”

    苏翎不急不躁,只望着袁应泰,听其细说。

    袁应泰长叹一气,说道:“等这些都有了着落,我才细细考虑到辽阳是否守得住的问题。显然,你是对的。适才所说,辽东南四卫没有指望,就算招募人手,也得有人去办才是。而关内援兵,没有两月以上,也别指望能到得了。如今唯有广宁一带的溃兵还在,可若是就算能再次召集起来,也不过数万,且本就是溃兵,如何上阵,至多守城。”

    苏翎摇摇头,但没有开口。

    袁应泰说道:“我知道,就算守城,也保不定他们不逃。对这些官兵,就算是升职、赏赐银子,也换不到一次胜仗。所以......”

    袁应泰直直地盯住苏翎,说道:“我唯有指望苏将军了。”

    当初救出袁应泰,那一番密谈,只能算是给袁应泰描述了一幅建功的图卷,当然苏翎所部兵马的气势,也给袁应泰留下不错的印象。可回到辽阳,文官的固守疆土的心思,便占了上风,而苏翎的策略,则放到了第二位。这些天袁应泰一天数道催兵、催粮、催饷的奏书不断,当真是心急如焚。好容易到了一部分,等看到那些兵马,袁应泰才明白过来,那些想法,不过是想法而已,并不能带给他固守辽阳的信心。此时,苏翎的策略以及兵马态势,才又回到袁应泰的眼前。

    苏翎也望着袁应泰,目不转睛,缓缓说道:“袁大人,我的想法,已经说过了。若是大人全力支持,我会给辽东一个安稳的疆域。”

    苏翎将“辽东”两字咬得很重,但袁应泰似乎并未感觉到其中的含义。

    袁应泰久久注视这苏翎,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既然你能收复辽东,我也信你能做到。”

    这话像是并未说完,苏翎隐隐觉得袁应泰的心思有些捉摸不定,不像以往那样能一眼看透,不过,苏翎只是等待着袁应泰后面的话,并不插言。

    袁应泰面色变得有些阴沉,盯着苏翎,缓缓说道:“前些日子,我曾给皇上上了道秘折。”

    苏翎仍然面不改色,静听。

    “朝廷上如今广为招徕人才,如你这般出身,自然也在其列。不过,当初你逃出边墙,朝廷上有人对此颇为诟病。再说,兵部翻查历年文案,总算是查到一条关于你的记载。”

    查出身?苏翎觉得有些好奇,这个时候,查这个做什么?难道大明朝的敌人不是建奴么?还有闲工夫管苏翎来自何处?那些文官当真是吃饱了撑的,真该都调到辽东来打一仗,让其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你原是苏州府人?”袁应泰问。

    “是。”苏翎没有犹豫,这个来历已不算秘密。

    “今年二十九岁?”袁应泰又问。

    “是。”苏翎答道。

    “可有家人?”

    苏翎犹豫了,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没有。”

    “苏州府苏姓可是大户,怎会没有?”袁应泰问道。

    “与苏州府的苏姓大户没有关系。”苏翎答道,“我自幼孤身一人,四处流离谋生,后来才投军入伍,到辽东戍守边墙。”

    袁应泰疑惑着望着苏翎,好一会才说道:“兵部查到的,也是这些。这便是朝廷不解之处。”

    “问这些为何?”苏翎问道,极力忍着不耐烦。

    袁应泰却没有立时回答,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才回身面对苏翎,说道:“辽事糜烂至此,你又是这么一个尤其难得之人。你且告诉我,当真会收复辽东?”

    苏翎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大人全力支持,辽东必复。”

    “那么......你不会是第二个努尔哈赤?”袁应泰终于问出了这一句话。朝廷给其的回文中,一定要袁应泰担保,苏翎不会成为日后的努尔哈赤。看来,这朝廷也是将苏翎当作辽东群山之中独立的那些部族了。这也难怪,对于京城的皇帝与那些文官们,辽东本身便是穷山恶水之地,若不是为了祖宗疆土,这仗恐怕都不想打。

    袁应泰问出这句话,心中着实不安,如此质问,又是蠢到极点。谁会自认心存反意?那努尔哈赤当初还假意与大明周旋数年,直到羽翼丰满,这才自立一国。这苏翎难道没有脑子?若没脑子怎么又今天这般实力?

    苏翎盯着袁应泰,面色不变,好一会,却忽然一笑,说道:“袁大人,努尔哈赤是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专事劫掠过日子的头目,你觉得我会是那样的人?”

    这话是答,还是未答,可就看听得人如何想了。

    但袁应泰显然是偏向自己希望的那一面,听苏翎如此作答,便明显看出松了一口气,却不忙着继续说话,而是转身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

    “苏将军,”袁应泰此时有几分辽东经略的架势了,说道:“你在宽甸,还有那个什么千...”

    “千山堡。”苏翎坦然说道。

    “对千山堡,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亦有耳闻,不仅是我,朝廷上也有人知道一些。所以,这猜忌定然不会少。”

    苏翎依旧略带笑意,却也不去问猜忌什么,说:“袁大人,这些随人家怎么说,我只管做自己的事。”

    “嗯,”袁应泰对此比较满意,说道:“这样便好。”

    苏翎说道:“袁大人今日可有些......”

    袁应泰摆摆手,说道:“也罢,我就直说了。”

    说完,袁应泰挥手示意站在一旁的何丹旭去过一卷文书。

    “这是皇上的圣旨。”

    袁应泰说完,却见苏翎依旧坐着未动,不免略有一惊,但旋即一想,也就忍住不说。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辽东也寻不到第二个像你这般的人,所以......”

    袁应泰将手上的圣旨交给苏翎,这才接着说道:“这回,朝廷可是破格重用。”

    苏翎却不打开圣旨,而是接过后,便放在一边,直接问道:“朝廷如何用我?”

    袁应泰有些吃惊地望着苏翎,这虽然极端无礼,但并未打开圣旨,也算是留有余地。

    “这是皇上亲手所写。升你为辽东总兵。”袁应泰说得很慢。

    苏翎不为所动,他要的不是官职,而是朝廷到底能否拨付粮饷、器械,以及那些工匠。官职对于苏翎,以及那些兄弟们,早就失去了大明朝本应由的地位。

    袁应泰接着说道:“加衔提督辽东军务,征夷大将军,驻守镇江城。”

    这句话,才使得苏翎微微一惊,但随即皱眉,显然在思索什么。

    这反应又让袁应泰疑惑不解,接着说道:“这可是朝廷少有的擢升,当年李成梁,也未必有你升得这般快。”

    苏翎一听,舒展眉头,略略带笑地说道:“我是想,这怎么会让我驻守镇江,为何不是辽阳?”

    袁应泰这才绽开笑容,说道:“你果然非同常人。这便是我写的那道密折的作用。”

    苏翎问道:“难道袁大人将我说的,都奏明给皇上?”

    “是的。”袁应泰似乎为此略有得意。

    “皇上能放弃辽阳?”苏翎一句话便问道点子上了。

    “我写的很明白。”袁应泰正色道,“这辽东的情形,全如实奏明。辽阳的失而复得,我也没再瞒着。”

    苏翎倒有点佩服袁应泰说这话时的坦然了,这么做很可能被立即剥夺辽东经略的官职,说不定也会被缇骑逮回京城,但袁应泰明知这一点,还是做了。这么做,比当初在镇远楼上点火自焚,这勇气相当。

    “皇上能同意我说的策略?”苏翎问道。

    “这个......”袁应泰想了想,说道:“你的部署,只是其一。当今皇上年纪虽不大,可也知道辽事艰难。这辽饷虽然加派,可也抵不住所需的银子。兵部、户部,以及那些御史们,动辄便上书请皇上拿出内帑,以解决兵饷不足的问题。似乎只要皇上拿出银子,便能诸事顺利。可皇上拿出内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去年拿出的二百万两,说是赏赐沿边各镇官兵士卒,可是已经有人禀报,说是有多处士卒一钱银子都没领到。这如何不让皇上愤恨?”

    “都贪了?”苏翎问道。

    “也不是都贪,但绝不会是少数。”袁应泰此时倒也想个清廉御史,说道:“我在密折上明说辽阳的实情,这努尔哈赤不来便罢,若是前来攻打,这数万兵马不过是填了个窟窿,白白浪费了那些饷银。是故,我对皇上名言,辽阳必定守不住。”

    “那皇上肯放过你?”苏翎问道。

    袁应泰看着苏翎,说道:“若没有你那些捷报,或许此时我已被下狱了。这次皇上听进去了你的部署,已经给我回文,辽阳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

    “这么说,皇上真得懂了用兵进退之法。”苏翎说道。

    袁应泰摇摇头,说道:“懂不懂兵法,我不敢评述。当初初到辽阳时,我也是自诩熟读兵书,以为能一鼓作气,拿下抚顺,将辽事一扫平之。如今丢城失地,才知这兵事,可非从书中来。”

    苏翎并未附和袁应泰的感叹,继续问道:“那皇上如何能做出这般决定?且朝中的大臣们能坐视不理?”

    “那里能不理?”袁应泰话中有些讥讽,似乎将自己放在那些文官的对立面,说道:“就说原监军道高出,辽阳初陷时便自辽阳逃归广宁,在广宁没待上半日,便上书朝廷,说辽阳失陷,复言广宁不可守,请捐以予西虏,用蒙古人去攻打建奴。此人已被遣缇骑逮送京城。不仅如此,朝廷之上,还有人有类似言论,甚至说用收复的疆土给予蒙古人,以此算做奖赏,予以激励。”

    苏翎有些哭笑不得,这些文官在军事上当真可笑。

    袁应泰接着说道:“最终皇上能与大臣们达成一致,还是在于银子上。”

    “银子?”苏翎好奇地问。

    “对,银子。适才已说过了,大部分的饷银都用来募兵,而募兵的实际情形,实在不堪。朝廷上有人言:按自有东事宜来,其贻祸最烈者无如募兵。盖招募之兵,率皆市井乌合,御敌则不足,鼓噪则有余,前后糜金数百万,曾不能得一卒之用。甚者逃而为盗,奸民饥民揭竿从之,中原自此多事矣。”

    苏翎心中一怔,这朝廷之中,倒还真有看的远的。

    “此言不说十分,却也有九分属实。”袁应泰说道,“皇上一面是不忍再拿内帑却填无底之洞,而大臣们也因处处要饷而头昏脑胀。所以,我在密折中给皇上提议,暂停招募新兵,也无需再从各镇调集兵马,仅让已在路上的兵马继续赶往辽东入关便可。仅这一步,便能省下无数银子。”

    “哦?”这却是苏翎没有料到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袁应泰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替朝廷与皇上省银子。

    “袁大人,你当真觉得不要再继续调集兵马了?”苏翎问道。

    “是的。”袁应泰看向苏翎,说道:“你不是说,这辽东你能收复么?”

    “那当然。”苏翎被堵住了嘴。

    袁应泰接着说道:“或许这个提议当真有作用,再加上你的大捷。你说朝廷会不会相信你能收复辽东?”

    苏翎唯有点头。这朝廷用了三个经略,花了上千万的银子,调集兵马数十万,也唯有过一次胜利,反观苏翎,仅仅是袁应泰的一步试探,也只给了个参将的职衔,便能做到大捷,且有俘获明证所言不虚,怎能不改变想法?

    苏翎转了转眼睛,问道:“除了官职,朝廷还给了什么?我要的那些工匠呢?”

    袁应泰扬扬眉毛,说道:“怎么?这官职你觉得还小?”

    “不过是个总兵。”苏翎说得很淡。

    的确,大明朝此时文武官员数万,总兵虽是武职最高的职衔,可也为数不少,再说,这辽事战火中升任的总兵官,也是多之又多。当然,对于苏翎这位从未在这么高的职位上享受过的人来说,总兵官到底有多威风,他是不清楚的。

    “不错,辽东总兵,”袁应泰面色稍稍严肃起来,说道:“还有提督辽东军务,征夷大将军。朝廷已经送来新铸的关防大印。仅凭这些,你就能在辽东管辖所有的兵马、百姓。”

    “这样?”苏翎似乎这才明白官职的效用。

    凭着这些,那么苏翎所做一切都名正言顺,且无人敢于违抗。甚至对于朝鲜,也可随意发文驱使,可不像以往动辄威胁一番。

    “朝廷有没有派遣监军?”苏翎又问道一个关键问题。

    监军是文官控制武官的一个手段,甚至可以直接接管主官的带兵权。

    袁应泰望着苏翎,说道:“暂时没有,但肯定会派。你回去看看圣旨便明白了,不论你做什么,都要听从辽东经略的辖制。”

    不说他袁应泰的名字,而说辽东经略,算是给了苏翎几分面子。苏翎当然明白这一点。

    “那袁大人是否全力支持?”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仕途可都在你身上,这辽东,也着落到你身上。你放心,即使朝廷派驻监军,自有我来对付,不会妨碍你带兵。”

    “多谢大人。”苏翎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鞠身作揖。

    苏翎这次可是诚心诚意,尽管对大明朝文官一向没有好感,但袁应泰做到这个份上,那是举世难见的。且不派监军一事提都不必提,肯定不会通过,而有袁应泰对付,自然让苏翎省心。

    袁应泰见苏翎此番比拿到圣旨还要有礼,叹了口气,说道:“朝廷对你有疑心,还是在情理之中,你也不必多虑。只要你全力收复辽东,诸般事务,我都可以帮你挡着。如今,我们算是在一条船上。”

    “大人放心。”苏翎说道。

    “我的提议,皇上显然已经赞同。所有兵马已经动身的,都赶赴山海关、广宁一带驻守。此外,不再调动兵马,所有的粮饷、器械,都交给你了。”

    “有什么?”苏翎禁不住露出喜色。

    “皇上拿出内帑一百万,专门给你部人马的饷银。另外,令工部解紫花布铁甲三万副,选锋梅花甲五千四百副,帽儿盔三万顶,刀斧弓箭将军神锐铳钢铁哨黄等一律发给。你要的工匠,此时说不定已经到了天津。”

    苏翎略张着嘴,都有些合不拢了。这可是多少甲杖器械啊,比那一百万饷银还要诱人。

    袁应泰满意地看着苏翎,总算有一种表情,是自己估计到的。

    “朝廷已经调集船只运送,不过,你还是得派镇江水师前往接应,早日拿到,早日练兵。”

第五十二章 苏系武官

    天启元年的三月,大明朝辽东都司与天明汗努尔哈赤所建后金国是各有得失,难分胜负。

    最初沈阳失陷的消息报至京城,朝廷上下顿时哗然,而后辽阳被围的警讯没隔几日又到,再次引起满城慌乱,京师当即戒严。这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没人关心是第几次如此举动。总之是辽东一败,京师便有一番整治,以至那些无法参阅邸报的大户们只要见到戒严,以及满城都是坐轿奔向内城的官员,便知必是辽东再失一城。

    不仅仅是戒严,还有已经习惯了的内市也迁移至北安门外,并有榜文宣称,开市日期不变,只是要等平虏之后,再迁回原址。同时,在京城编制保甲,严查奸细,而不出数日,便有数名奸细被斩首示众。一时间真可谓草木惊风,风声鹤唳之态。

    而朝堂之上,集议辽东方略的群臣又各有一番展现。那些大僚们均是缄口逊避,问及便称要另选辽东经略人选。而最激烈的,莫过于那些言官、御史,这些人是有言论特权的,说错了话全然不担心会被处罚,且本就靠嘴皮子、笔杆子吃饭,此时当然肆意抨击、驳斥,甚至卷起袖子举拳相向以及吐口水之类的举止,也在堂堂大明朝廷上演,根本不顾及朝庙之容。

    当然,起复熊廷弼一事,也是被议论过的,这又引起以熊廷弼为中心的两面不同派别的争论。当初弹劾熊廷弼的官员如今都不敢再出声,原来攻击的,便是熊廷弼稳坐辽阳不动,由此换上了一去辽东便要收复抚顺的袁应泰。这下可好,抚顺还没等定下出兵日期,这沈阳倒是落到了努尔哈赤的手里,且辽阳也危在旦夕。若是按这些大臣们心理想的,可没人认为辽阳还能存得半日。

    这样一来,当初弹劾熊廷弼的,到成了被弹劾的目标。单这一事,便足足议论了一个时辰,直到皇上怒气渐生,才稍有收敛。当然,如今辽阳还在袁应泰手里,熊廷弼的起复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袁应泰的大捷报到京城,场面顿时逆转。倒不是说袁应泰如何力挽狂澜,大多数的言辞,均指向赫图阿拉被焚一事,什么天意、征兆等等,尽是些言之无物的废话。正如袁应泰所说,对于苏翎,以及辽阳的守、弃,天启皇帝与大臣们还是谈论了许久。不知那种细节到底如何,总之一切结果,都顺从了袁应泰的提议,倒是辽阳的处置,没有明确指明,而仅仅是“随机应变”四字。

    但这四字也便够了,至少袁应泰已经得到事后可以解释的指示。

    关于饷银,朝廷倒是立刻停止了进一步调集、招募各镇兵马的动作,除了已经出发的兵马一律限期抵达山海关外,不再拨付一钱银子给那些光叫喊着无银便无兵的各地官员。当然,对在途中的兵马,银子是早已发放了的,朝廷也不再容忍拖延,给总兵王威也加了提督援辽兵马的头衔,令其可不经禀报,斩参将以下违令武官。

    按朝廷最终议论的结果,这辽东兵马,也不过从将、兵上着手。如此大捷的建立者苏翎,当然独一无二。眼下整个大明能调往辽东的宿将已是不多,再说能调动的大将,大都在辽东阵亡,一个不剩。选择苏翎,也是唯一的指望。是故天启皇帝这回没在吝啬内帑,一发便是一百万,指明专给苏翎领兵之用,其余兵饷均在辽饷中支用,不得占用此项。而原发往后续调集、招募士卒的铠甲、器械,也都优先调给苏翎。

    大明朝整治辽事,似乎都在此一举,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苏翎这边,期盼着苏翎能一举收复辽东,擒获努尔哈赤,让这偏居东北的一块土地,不再汲取整个大明朝的血液。

    辽东总兵加提督辽东军务,征夷大将军苏翎,由此得到整个大明的支持。而辽东经略袁应泰,名义上仍然是辽东的最高主官,管辖辽东所有文武官员,但如其所言,此时也作为苏翎的后援,专责与朝廷的公文往来。

    征夷大将军的关防大印,以及一应仪仗,都是朝廷匆匆赶制而成。袁应泰交给苏翎的,可不止这些。随着天津至辽河口的海船而来的,几乎有半船都装运的是有关文书、仪仗、关防大印,以及赏赐之物。其中布匹、绸缎以及上千付铠甲、宝刀等等武官专用的物事,都是赏赐给苏翎以及相应升职的武官们的,这种“殊荣”,可是其余的辽东武官从没有享受过的。

    苏翎麾下的武官们,当初一起逃出边墙在群山之中茫然谋生的兄弟们,俱都荣升大明朝正式武职,且各有赏赐。

    作为首领,大明朝辽东的希望,苏翎得到的赏赐自然最重。

    赏赐给苏翎计有:银一千两,绸缎二百匹,棉布一百匹;另赏选锋梅花甲五百付,锋利倭刀五百把,用以充实家丁。

    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汤南凯、余彦泽、术虎以及镇江水师的冯伯灵共计七人升参将衔,各赏银一百两,绸缎十匹,棉布五十匹;另赏紫花布铁甲一百副,锋利钢刀一百把。

    其余秦瞎子、胡秋青、顾南、郭杰中、金正翔、彭维晓、袁玉庆、袁山月、罗英、伍祥天、曹正雄共计十二人升任游击将军。各赏银五十两,棉布二十匹;另赏紫花布铁甲五十副,锋利钢刀五十把。

    这中间除了尚在京城的徐熙,苏翎的十五个兄弟都得到升赏。真正是一荣俱荣,那些兄弟得到这些赏赐之时,虽然并不稀罕,也多不关心这些职位、品级的高低,但这一片官职名称,还是令苏翎的兄弟们心潮起伏,良久不能自抑。

    当初的一番奔波,那些隐在辽东边墙之上默默无闻、无人关注的小兵,任谁也不会料到会有今日这般辉煌。他们的这位大哥,当真带着兄弟们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一条完全不同于祖辈的路。谁说是命里注定?只要跟着大哥走,穷人也能当将军。

    这些仅仅是截至到游击将军一职的武官,另随行而至的,还有数十道千总、把中以及守备、备御等等空扎,要苏翎任随委任,只消将名册报知兵部备册即可。

    有了这些空扎,那些在武官学院培训过的低级武官们,也都被升为千总、把总。尤其是那些最初跟随苏翎的女真武官,也未受到不同对待,如术虎的弟弟乌林答,还有尼忙古、阿里侃、浦卢虎等女真武官,大多是千总武职,最低也是把总。另外还有几名蒙古武官,也被授予把总职衔。

    这些低级武官的共同之处,便是跟随日久,且都在武官学院里受过训,即便是不识字的武官,也有人专门讲解。这便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想升职,则必须是武官学院出来的人。自此,武官学院便成为苏翎麾下官兵个个心驰神往之地。而最先受过苏翎亲自整训过的武官,甚至成为一种得以炫耀的资本。因为后面的数批学员,已经很少见到苏翎的讲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些游击将军以上级别的武官授课。

    当然,得到正式的任命文书以及赏赐之物,要花上一段时间,尤其是术虎所在的海西,路途遥远,接到苏翎的命令时,已在一月之后了。

    留在辽阳城内的哨探队长钟维泽,被苏翎授予千总职衔,正式管带辽阳前线的所有哨探,兼管与蒙古喀尔喀一带的联络,是胡秋青与苏翎之间的联络纽带。对于千总这一级别,朝廷自然无法赏赐到这个地步,但苏翎仍赏赐其白银五百两,算是此次作战的奖励。

    这次大捷,缴获颇多,苏翎与胡显成等人在镇江堡时便决定奖励官兵,抚恤阵亡将士,那些受伤的士兵更要重重奖励。好在此次光是在辽阳城内得到的银子就有数十万两,以往仅仅是口头奖励的法子,如今变成实实在在的银子。

    当然这一切的细节,都交由胡显成负责,苏翎只管定下方向。随着这些任命一起到来的,苏翎决定给予这些新任参将、游击的兄弟们,每人一万两银子。如今形势已大大不同,尽管这些兄弟大部分都未成家,但胡显成已经在考虑这些细节的事情。这一万两银子,足够众兄弟娶亲成家,养育儿女了。

    对于基层武官,千总一级的奖励白银五百两,把总一百两。而对于那些士兵,作战勇猛、杀敌较多的,则立即升职,或是直接调往武官学院整训。伤者奖励二十两,阵亡者五十两,不过,因苏翎以往的队伍中大多是单身,无家无眷,倒是没有花上多少抚恤银子。自然,有家有口的,是一个不少地拿到了抚恤。

    胡显成在镇江堡城内,挑选出数十套深宅大院,作为这些武官们的住所,予以修整。秉承苏翎以往的规矩,这宅院之中到没有配备奴仆,但也不缺照管的人手。一些孤寡老人,或是家中贫苦没有男人的女子、孩童,还有一些是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被派驻到这些宅院中居住,每月领取月银以供衣食之用。

    这也算是一种雇佣之法,但迥然不同与奴仆。好在这样的人家在战事频生的辽东随处可见,倘若没有这条路可走,大多人家都熬不了多久,便即湮灭无闻。等到这些宅院的主人有闲回到从未见过的家时,才会发现,这所拥有数十人口的深宅大院,是属于自己这个以往伺候别人的小兵的。

    至于其余的武官,胡显成专门抽调了几个管事负责办理。有家有口的,便给予其一定的安家银两,由其自办。而尚未成家单身的,则在千山堡、太平哨,以及镇江堡外再划定出一块土地,予以修建屋舍,算是给予武官们的待遇。这种办法,甚至远在海西新城里的术虎,也得到一笔银子,让其照例办理。

    如今镇江堡城外工匠云集,壮实劳力成千上万,只要有粮食、银子,根本不愁人手,况且仅朝鲜境内,便涌来数千赚取力气银子的男丁,还不算从辽东南四卫听说消息之后,远道而来安家落户的百姓。

    整个辽东的地势,是沿海岸低平,而中部的千山山脉隆起,将辽东半岛隔成两半。辽阳向东几十里,便是群山,自然山势构成了一道安全的屏障。相对而言,镇江堡虽要比金州离努尔哈赤更近,但却有群山护卫,反而显得安全。再说,对岸便是朝鲜,一有危险,渡江而过便可。可金州沿海,除了上岛,再无去处。这样下来,辽阳一带持续对峙之余,奔赴镇江堡的百姓越来越多。相对其余四卫几乎无人问津的情形,镇江堡一带尚且有人出售粮食,活命的机会当然要大得多。

    这带来的一个麻烦,便是女人的增多,除去全家建在的,还有上千的未婚女子以及拖儿带女的寡妇,也都逐日汇集到镇江堡。这些人除了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便是做饭、洗衣,换取一天的吃食,夜间便住在简易的棚子里。因来的晚,划定的居所地块上,这些女子也无力去修筑房屋,只能等待着一天天地熬下去。

    而数万人的混居场面,难免会受到其中一些男人的骚扰。在惊叫声中,巡视的黑甲骑兵迅速赶到,当即将色胆包天的男子捉住,简单审讯几句,黑甲骑兵队长便下令将其斩首,毫不留情。如此连杀数十人之后,才将此种情形杜绝。

    不过,这也使胡显成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将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姐妹请到镇江堡,将照管这些女人的事务,全都交给陈家姐妹办理,并专门拨调一百名骑兵供其护卫兼做差遣之用。而陈家姐妹很快便赶至镇江堡,开始出现在数万人的注视之中。

    这位第一次被人看见一个女人率领骑兵出头露面的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丝毫不理会那些目光,在巡视一遍之后,便命人专门开辟出一块地方,作为这些女人们的住所,拨出粮食供其食用。不过,陈芷云也未只是如此救济,而是组织女人们统一做事。至少,苏翎军中的衣衫等活儿,是没有一日断过的。不久,陈芷云稍稍熟悉了这近千的女人之后,便开始从中挑选合适的未婚女子,为苏翎的兄弟们的婚事谋划,毕竟,这将来大家可都算是亲戚了。

    胡显成拨付的宅院,自然少不了苏翎的,但不是苏翎一向习惯住的原镇江参将府衙,而是另外置备了一所稍微僻静的宅院。至于苏翎定下的那一万两银子,尽管未说包括苏翎自己,胡显成也是照数拨出。当然,那所院子的主人,便是陈芷云。

    当陈芷云最终抵达镇江堡时,同行的大队人马之中,还有全部千山书院的工匠师傅与全套工具,另外,千山学院的那几位潦倒的夫子,也随行跟了来。陈芷云帮忙管带的这两部分,可都不需经苏翎与胡显成等人的同意,只要陈芷云一句话,便有足够的人手与驮马搬迁。

    胡显成在镇江堡城中选取的宅院,都是那些闻风而逃的大户,这些大户大都有自家的船只,只待沈阳失陷的消息传来,便全家乘船而去,直赴山东,或是天津投亲靠友去了。少数放心不下而心存侥幸的大户人家,只留下数名奴仆婢女看守房屋,打扫庭院,以便日后太平了再重返家园。

    不过,胡显成可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但凡主人不在,一律征用。可惜那些世代居住镇江堡而费尽心机修筑成的雕梁画栋,如今可都成了军用住宅。那些看守宅院的奴仆自然不敢有半点争辩,再说,胡显成也问明情形,让这些仆从婢女或是分地自立门户,或是到胡德昌的某个商铺某一差使,从此做了自由人。这样一来,连主人私藏的某些财物、粮米,也都被供了出来,凭白让胡显成又占了便宜。

    陈芷云被引领至苏翎的宅院时,不禁一愣,这所深宅大院可正是陈芷云十分熟悉的,年幼时可来过无数次,就连大门旁的那个斑痕,陈芷云都还记得来历。真正是巧合,胡显成派出的两个管事只顾挑选房子,给苏翎的自然是最好的一所,但这恰恰便是属于镇江堡张家的住所。除了当初跟随苏翎到镇江的那几人以外,却是谁也不知这张家与陈家大小家的渊源,而胡显成也因忙于事务,无暇亲自来看,这幅场景,便摆在了陈芷云的面前。

    回忆仅仅是片刻之间的事情,陈芷云很快便调整了心境,大踏步地走进属于自己的院子,并很快指挥着随从们开始布置起来。张家,已属于过去,眼下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未来。

第五十四章 攻守易势

    天启元年五月初一,天色才略略发亮,一名骑兵纵马狂奔,自北面太子河畔驰来。

    辽阳北门守城明军一名把总自城头望见,立即叫醒尚在昏昏欲睡的士兵,各自拿出弓箭、鸟铳,指向来骑方向。

    那名骑兵来到城下,立即从怀中掏出一面腰牌,向城上一扬,高声叫道:“苏将军麾下哨探,有紧急军情禀报,速速开门。”

    那面腰牌不过三寸大小,正反皆是黑色,四周边缘篆满云纹,中间位置,上书一个“哨”字,字体刚劲有力,颜色纯白,在背面还刻有“甲字某某号”的一行小字,也是白色。这是千山堡那些手巧的工匠们精心打制而成,每一面腰牌的制成,都需花费近五日的功夫;另外,在不起眼处还有几处暗记,这是为提防被人模仿而设。

    此时这名哨探骑兵手执腰牌,正对城头,屹立不动。但这时天色还未全亮,且距离又远,这从城头看去只能模糊地看到那名哨探骑兵是一身平常百姓打扮,至于手中的腰牌,则只是一个黑点。不过,哨探骑兵说话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名守城把总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去叫城门下钟维泽的属下。

    钟维泽如今已是千总职衔,但在这辽阳城中,权限却不仅仅是一个千总武职能做的。辽阳城八道城门,每一处钟维泽都派驻有五名哨探,专管往来哨探出入。且这每一处城门的五人之中,也有一名经钟维泽提名而被苏翎升任把总职衔,与那守城的明军武官算是平级。再加上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亲自到每一处城门巡视时,对钟维泽属下的把总不仅好言相询,打听一番家世、经历,且均给予五两赏银,倍加激励。是故这五名哨探部属在守城明军之中都是屡受尊重、羡慕的中心。

    当下那名哨探把总问明城外只有一骑时,便喝令打开城门。

    十几名明军士兵奋力推开城门,但也只开了容一骑进出的缝隙。哨探把总当先率属下走出城门,验过哨探骑兵的腰牌,说了声:“兄弟辛苦。”便递回腰牌,转身挥手放行。

    那名哨探骑兵在门缝中挤进辽阳城,随即不耐烦地狠抽了一鞭,就在辽阳城大街之上,纵马狂奔起来。这让守城明军中的一人有些不满,对着骑兵背影喊了句:“小人撞到人。”

    此时辽阳城中行人并不多,大多是临晨换班巡街的黑甲骑兵以及刚刚重建的虎旅军小队,稀稀拉拉的一些百姓身影,也是早起做事的人。那名骑兵一面在大街上奔行,一面向着巡视小队的官兵们晃动手中的腰牌,便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尽皆放行。

    辽东总兵苏翎,征夷大将军的禁令,在辽阳城内只经过两日,便基本上肃清了辽阳酒肆中明军官兵云集的场面,大街上再也见不到闲逛的士兵。往来士卒、武官若是没有主将的手令,或是说不清来由去处,便一律会被巡查的黑甲骑兵缉拿。中或有嘴硬的兵痞张口谩骂,随即被劈头盖脸地一顿马鞭抽下去,而若是敢动手,旋即被乱刀砍死。曾有几名武官自以为是主将家丁出身,并不将这些黑甲骑兵放在眼里,随口编排出种种理由搪塞。但黑甲骑兵不屑一顾,喝令其随队往去处验实,若是不符,一律斩首示众。

    此时最初报至袁应泰处,袁大人还担心会引起兵变,这也是袁大人盼到援兵之后没有整治乱兵满城的原因。袁大人婉转与苏翎谈及此事,但苏翎却一笑了之,让袁大人不必多虑,两千黑甲骑兵足以平定任何乱兵。

    果然,被斩首示众了十几人之后,并未出现袁大人担心的兵变现象。反倒是连李光荣总兵等几名武官,管带起那些一路收容的溃兵的时候,也要轻松许多。这让袁应泰在心内又暗自长吁短叹,这般铁腕手段,他自愧不如。当初作为辽东经略上任时,杀得几名武官,已经算是袁大人最为严厉的手段了,可从未想过如苏翎这般,只要不尊军令,便即斩首的严酷军纪。

    不仅这帮溃兵,以及李光荣等武官管带的尚未上过阵的士兵变得听话易管,连苏翎发布的出操站队,习练战阵、兵器、弓箭的命令,也已开始在城外军营里得到执行。整个辽阳城的援兵,此时才算像个军营的样子。

    那名哨探骑兵奔至钟维泽处,随即被带往院内,面见苏翎禀报。

    此时苏翎早已起身,正与韩光欣说事。

    这几日韩光欣以及其余十名书吏,可是忙得手脚酸痛。苏翎所吩咐的事情,并没有规律,几乎是想到什么,便命韩光欣等人记录下来,稍加整理,便照旧是一式数份,发往镇江堡等地。当然,这些文书的内容,大多是韩光欣所不了解的,只有等写得多了,自然会知晓苏翎所有部属的实情。为此,苏翎将韩光欣等十一人的家眷全部迁往镇江堡,并给予每户五十两银子的安家费用。题中之意,自不必明说。

    钟维泽带着哨探骑兵入内,苏翎一见,立即问道:“可是沈阳的消息?”

    “禀报将军,”那名骑兵哨探行礼说道:“自萨尔浒有五千八旗兵向沈阳方向行进。”

    “哦?”苏翎一怔,旋即又问道:“看清是哪一旗的人马了么?”

    “禀将军,属下亲眼所见,五千八旗人马中八旗旗帜都在,且服饰颜色也是各旗都有。”哨探回答说。

    “各有多少人马?”苏翎问完,又觉这个问题不太妥当。能看清八旗旗帜,就已经距离八旗兵马非常之近了,这些哨探可都是好不容易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可不能因此折损了。

    “回将军,属下没有细数,不过,按八旗每一旗队伍长短来看,兵马人数相当。”

    苏翎又是一怔,这算什么?八旗平均出动?既不是全部,也不是派驻数旗,这其中未必有什么含义?

    “下去休息吧。”苏翎说道。

    “是。”哨探骑兵随即退出门外。

    苏翎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思索着这五千八旗兵的用处。钟维泽与韩光欣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侯立着。

    “钟维泽,你的哨探可还有其余的什么消息?”苏翎问道。

    钟维泽既然升任辽阳哨探千总,这份内之事,便相当于赵毅成的哨探分部的工作。一些零散的消息,要经过钟维泽粗选一遍,不然,以苏翎的繁忙,远不能听取所有的哨探回报。

    “将军,其余的哨探,没有兵马行动的消息回报。”钟维泽说道。

    “兵马?”苏翎看着钟维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钟维泽,哨探不仅仅是探寻兵马动向,其余的,也要多加打探。这个,赵毅成没交待给你么?”

    钟维泽面上稍稍一红,但随即站直了身子,想了想,回到:“将军,其余的消息也有。沈阳一带的百姓几日前已开始补种农田。但萨尔浒附近,还没有见到有女真人播种耕田。”

    苏翎注视着钟维泽,然后稍感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年轻人不愧是赵毅成挑选出来的人,不说其在辽阳陷落时的表现,单说适才的情景,已经算是一个可以重点培养的人才了。肯学,擅于机变,便是日后拓展的基础。

    “这便好。”苏翎耐心地说道,“所谓兵马钱粮,这粮食可是努尔哈赤起兵的缘由之一,所以,这哨探并非只能从兵马调动上着手,若是做得好了,仅凭粮草数量,便能推测出对手的大致方略。”

    “谢将军教诲。”钟维泽欠身答道。

    苏翎点点头,继续说道:“这哨探一事,学问大着呢,日后有机会见到赵毅成,让其多点拨你几句,余下的,可都要靠你自己的脑子了。”

    “是。”钟维泽低声答道,“属下定多动脑子,多想法子。”

    “嗯,”苏翎应到,“你也看到了,咱们的兵马与别的营伍完全不同。只要有本事的人,建功立业的那一天便不会远。咱们只奖赏办事的人,不讲资历、家世。以往你这一部,是粗略了些,再加上时间太紧,有些疏忽,也属情理之中。但......”

    钟维泽心中一紧,不知苏翎会如何惩罚其适才的疏忽。

    “你要知道,两军对阵,一个疏忽,便可能是成千上万条性命。”苏翎说道,声音虽不是十分明显的严厉,但却透着几分冰冷的气息。

    “是,属下一定记住。”钟维泽答道。

    苏翎看着钟维泽面色更红了,便安抚道:“只要你时时记住这一点便好。如今赵毅成忙着其余几路的哨探,尤其是太平哨一带,尤为紧要,那可是咱们的后路,正是努尔哈赤的前哨。这些便够赵毅成忙的了。至于辽阳,也只有你尽快担起来,才是我们战胜努尔哈赤的前提。有些事情,不要我说,你才去做,但凡与哨探有关的,你只管去做,不要怕出乱子,万事都有我在。”

    “是。”钟维泽的语气开始变得坚定了些,声音自然响亮。

    苏翎这才再次想了想,问道:“你想想,这八旗兵派这五千人马,进驻沈阳,其中有何目的?”

    经过适才苏翎的一番指点,钟维泽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微微低头,细细琢磨。

    此时,一旁坐在桌边的韩光欣,仍然手执毛笔,做写字状。苏翎与钟维泽谈及军务,韩光欣是走也不是,继续听也不是,只得低头干等着苏翎发话。

    “韩光欣。”苏翎却点了他的名。

    韩光欣连忙站起身,答道:“在。将军吩咐。”

    “坐下吧。”苏翎点点头,示意道:“你适才也听见了吧?”

    韩光欣急了,连忙说道:“将军未吩咐,不敢擅离,还请将军恕罪。”

    “不是说这个。”苏翎见其诚恐诚惶的模样,不觉一笑,说道:“你当请你们来,当真只是写写字,抄几份文书?只要你们有本事,我一样会重用。”

    “这个......”韩光欣迟疑着,说道:“可我们从未到过军营的。”

    “又不是让你们领兵打仗。”苏翎笑着说道,“人各有所长,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份心了。”

    说起心思,这位刚刚高升的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岂不正是韩光欣等人借以重振家风的机会?说没有那才是怪谈。只是这初来咋到,还不敢显露罢了。其实那份心思,在钟维泽寻到韩光欣时,这点机敏,还是韩光欣骨子里便有的。至于,苏翎,这用人之道倒也是初用,但人心都是类似,只要看自己给的,与对方想要的,是否能走到一起罢了。

    “那......请将军容我想想。”韩光欣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嗯,此时不忙,你尽管想。”苏翎笑着说道。

    一时间,厅内一片安静,包括苏翎在内,都在思索着这五千八旗兵开往沈阳的含义。

    不久,钟维泽率先开口,说道:“将军,这五千八旗兵,驻守沈阳,定是最主要的目的。”

    “嗯,”苏翎点头,说道:“这一步也应该如此。”

    “以往哨探得到的消息,沈阳城内也不过三千多八旗兵,余下的,还有数千的降兵,汉人、蒙古人都有。若是仅凭这些人守沈阳城,也守不住。这回加派五千八旗兵马,总数有一万二千左右,那努尔哈赤算是暂时可以放心沈阳的安危。”钟维泽说道。

    “说的对,”苏翎说道:“一万二千,足够守沈阳,若是凭此时两样的三万官兵,怕也打不下沈阳城。”

    “还有没有别的看法?”苏翎又问。

    钟维泽经过适才的思索,已经有一些推测,此时便大胆地说出来。

    “将军,这辽阳收复,也有一个多月了。按说咱们一直提防着努尔哈赤再次回攻辽阳,但这么久了,努尔哈赤却只派了五千人马进驻沈阳。属下推测,至少眼下努尔哈赤的目标,不是进攻辽阳。”

    这与苏翎的某些猜测有些接近,苏翎点头鼓励道:“接着说。”

    “将军,咱们这一次将努尔哈赤打得这么惨,最担心的便是努尔哈赤的报复。据以往有关努尔哈赤的传闻,其以十三副铁甲起兵,最初也不过百多人的下属,但仍然打下这片疆土,可见其雄心不是一般的女真部族首领可比。并且,传说其有仇必报,以往在边墙一带也是,若是辽东袭击其部属,努尔哈赤必然也出兵掳掠一番复仇。”

    “嗯,”苏翎说道,“努尔哈赤的性子,是如此。”

    “所以,属下推测,”钟维泽看了苏翎一眼,接着说道:“等了一个多月,努尔哈赤才派五千人马增强沈阳的驻守兵力。这说明,努尔哈赤报仇的心思,已经不像从前了。或者说,努尔哈赤已经没那么大的雄心了。”

    “哦?”苏翎有些吃惊地望着钟维泽,从这个角度去分析努尔哈赤,足见钟维泽的确动了脑子。

    “那你说的这个......雄心,若是努尔哈赤当真没那么大了,对我们的部署,有什么作用?”苏翎问道。

    “将军,若是属下推测的不错,那努尔哈赤既然没了信心,这五千人马派驻沈阳,便说明努尔哈赤目前的部署,是一个守字。”钟维泽继续大胆推测。

    “继续说。”苏翎脸上没有出现对错的神色。

    钟维泽变得有些小心了,但仍然继续说道:“努尔哈赤既然采取守势,便暂时不会立刻进攻辽阳。按以往将军说过的那些情形,努尔哈赤剩下的兵马,定然会在收拾农事。毕竟努尔哈赤还有数万女真部属,那些人也要吃饭的。不过,属下的哨探无法进入萨尔浒以北地区,这些情形,怕是要等李永芳的人回来才能知晓。”

    “李永芳呢?还没到么?”苏翎问道。

    “今日午时便该到了。”钟维泽说道,“昨晚说是住在弓长岭上。”

    “嗯。”苏翎不再问了。“你还想到什么?”

    “将军,这辽阳......”钟维泽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苏翎还是立刻明白了。

    苏翎制定的策略,一直是以努尔哈赤要进攻辽阳为前提,如今努尔哈赤既然采取守势,显现出一幅力竭的模样,那苏翎的策略,岂不是要全盘更改?这可是完全否定了苏翎的决策,是故钟维泽还是有所顾虑,不敢直接说出来。

    苏翎看了看钟维泽,说道:“你不必顾虑什么,这是商议军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这才叫议事。这部署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对手改变策略,我们也得相应而动。打仗便是比得哪一方变得快,变得准,并非我做的决定,便不能更改。明白么?”

    “属下明白。”钟维泽答道,随即将前面的话补充完整,说:“将军,这努尔哈赤不来,辽阳便可以不弃。甚至,我们还可以试试攻打沈阳的法子。”

    这可是够激进的了。袁应泰也不过是想坚守辽阳,这钟维泽却已开始向收复沈阳了。

    不过,苏翎并未评价钟维泽的提议,而是继续问道:“那么,这五千八旗兵,为何是均分的?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藏着?”

第五十五章 为奴之选

    五千八旗兵由八旗均分组成,这一点尤其令人疑惑。

    按说八旗兵都是从各旗下属牛录中抽调而来,且也只是给自己本旗旗主的队伍使用,除了努尔哈赤能够任意调动之外,其余各旗均无法指挥别旗人马。那么这五千兵马的八旗兵,要么是努尔哈赤下令调遣的,要么,便是八旗旗主一起下令抽调出来的人马。可若是努尔哈赤调遣的,又怎么会弄出个八旗均分的样子?这不是麻烦么?指令一部八旗兵马驻守沈阳不是简单易行么?难道努尔哈赤还有别的什么意图?

    对这一点,苏翎一时还想不明白。这在以往任何一次八旗兵马的调动中,也是从未有过的现象,此时又在判断辽阳攻守的节骨眼上,不能不让苏翎倍感疑惑。

    钟维泽没有回答苏翎的问话,这个消息是他属下的哨探带回的,人也是其挑选出来的。对消息的准确度,钟维泽是确信无疑,但对于苏翎要问的,却是想不出一个头绪。

    这时,在一旁听了许久的韩光欣欲言又止,一幅想说不敢说的神情。苏翎倒一时没有发现,钟维泽见了,便示意苏翎向韩光欣看去。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便是。”苏翎问道。

    第一次发言,韩光欣还是很小心,说道:“将军,听说那建奴的八旗,都是由其儿子管带,这可是属实?”

    对于这个问话,苏翎还有耐心,说道:“大致上是如此吧。那八旗旗主,眼下也都算是都属于其儿子的。至于最初,此时也不必多说了。”

    那韩光欣眨眨眼睛,继续说道:“将军,属下认识一位朋友,其执掌祖业,自己也经营了几十年,攒下不少家产。后来染病在床,不能再打理家业,便想将家业转给自己儿子主掌。这按说是该给长子继承家业,可这个长子一心想进学科考,尽管屡试不中,但仍痴心不改,对其父的产业毫无兴趣。而我这位朋友一共有五个儿子,这给长子吧,肯定要将产业败光,可给其余哪儿儿子主掌,势必也无法名正言顺。”

    韩光欣此时讲起了故事,苏翎与钟维泽开始还耐着性子,但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了,那钟维泽更是显现在脸上了。

    韩光欣连忙结尾,继续说道:“所以,我这位朋友最后便将家产一分六份,平均划分,是否败家,全看他们自己了。”

    苏翎与钟维泽一听这乍然而止的故事,稍稍一怔,随后,苏翎看向韩光欣,说道:“你的意思,这八旗是被分成八队的?”

    韩光欣连忙说道:“将军,属下不敢乱说,这都是猜测。若当真是八个儿子,这产业不好划分的话,这家业必定是要败的。我那朋友便是如此,家产分过之后,很快便一败涂地,如今在辽东,连名字都不为人知晓。”

    从这个角度上去推测,也难得韩光欣敢说敢讲。尽管这听起来有些扯得远了,但这个态度,还是值得肯定。

    苏翎笑着说道:“嗯,也算是一个新想法。”

    苏翎心中真实的想法,是这韩光欣的新角度想的结果,算是一个好兆头。这与适才钟维泽的一番估测,正好能联系起来。这说明努尔哈赤当真有些老态,既然不能当机立断挥兵反击,反而采取一味坚守沈阳的策略,这份心思可是暮气十足了。

    这一点,再加上李永芳打听到的努尔哈赤的传闻,这说不定努尔哈赤可真是病得不行了。那八旗也未必便是努尔哈赤妥协的结果,努尔哈赤的八个儿子,也能妥协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这个推测虽然还得花很多功夫才能得到确实,但这个想法在心理上,已经使得苏翎倾向于结果了。

    想到这里,苏翎精神为之一振,说道:“韩光欣,你来写一道文书,发往辽阳城外各营人马。”

    “是。”韩光欣连忙回到桌子边坐下,提笔沾墨,等待苏翎口述。

    “命:各营备战,收拾兵马、器械,广布哨探,随时听命杀敌。”

    苏翎只是简单下达一份军令,也就是给各营一个紧张的考核,看看这帮明军到底会如何表现。随后,韩光欣又出去让那些书吏们一式几份,加盖征夷将军大印,随即发往城外各营主官之处。

    “我去面见袁应泰袁大人,李永芳若是到了,直接去经略行辕。”苏翎对钟维泽交待。

    “是。”钟维泽答道。

    说完,苏翎便率领护卫们,上马直奔辽东经略袁应泰的府衙而去。

    到了袁应泰的府衙,却只有何丹旭一人在,说是袁大人去巡视他的虎旅军去了。

    何丹旭便连忙命人前去寻袁应泰袁大人,说是苏将军有要事相商,请袁大人回府。

    这边何丹旭便请苏翎坐在前厅等候,这上茶自然是有的,另外,还给苏翎端上一份面点。这早上说了许久,却还真有些饿了。苏翎当下也不客气,伸手便取了一块,塞进嘴里。味道还不错,略略带甜,苏翎便连吃几口,将一盘子面点都吃了下去。这到底是文官出身,享受可是本能,这辽事稍稍有些宽心,这些糕点便已有人给制备了。

    苏翎吃完,何丹旭有递上一块热呼呼的手帕,给苏翎净手。苏翎接过,看着何丹旭,笑着问道:“你一直这么伺候袁大人的?”

    “是。”何丹旭带着谨慎的笑意答道。“小的跟这袁大人也有不少年头了,一向如此。”

    苏翎看着何丹旭的笑脸,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在千山堡,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是类似的出身,彼此间相差不大,就算是原来出身大户人家的,如同陈芷云这样的出身,也因各自不同的经历,最终流落到千山堡的群山之中谋生。所以,苏翎讲述的关于没有奴仆,大家每个人都有平等生存的机会时,自然是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向往与支持。这也是苏翎仅凭那十几个兄弟,最终能掌控千山堡的最主要的基础。

    苏翎带队将缴获所得,以及与胡德昌商队贸易所得,均分给那些原本一无所有的百姓、士兵,而那些辛勤垦殖出来的农田产出,也大部分上缴成为公粮。还有那数之不尽的毛皮、山珍,以及更为贵重的人参,也都不是按山外的价值予以核算,几乎全都算是免费地交由胡德昌的商队拿去贸易。在千山堡那一带,也当真没有奴仆,就算日后连胜的结果,也没有多少人家能够比邻居过得更好。而那些管事们,除了分得一定的口粮、银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高于一般百姓。这算是属于苏翎开创的一片天地。

    但随后,到了宽甸之后,情形便开始变化,苏翎的那些规矩倒是没有破坏,但是关于奴仆的办法,却连有些自己便是奴仆的人,都不愿听从。苏翎因一直忙于军务,这些事情大都由胡显成处置,也未多过问。胡显成也未向苏翎提过这中间有什么不妥。苏翎心中只大致有个印象而已。

    不过,此时看到何丹旭的那张笑脸,苏翎才恍然明白。这当不当奴仆,固然有其被逼迫、无奈的一面,但也有主动投靠,附身为奴的人。对于这些人,依附主人,不仅能够吃穿不愁,甚至也能得到一定的权利、银子。如眼前这位何丹旭,若不是投身于袁应泰的名下,放在人群之中是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如何能有今日这般情形?不说苏翎送给其的赏银,恐怕平日里袁应泰的打赏便有不少,而那些欲钻营袁应泰袁大人路子的官员们,少说也要给这位袁大人的心腹亲随一些打点银子。

    这难道不比其作为一个自由人强?苏翎此时才明白自己定下的规矩,过于凭空想象了。苏翎想要的,是每一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谋生的方式,与生存的权利,这些话虽然不一定能被人听懂,但苏翎在千山堡还是做到了这一点。但,苏翎此时明白的是,选择做奴仆,也是一个人的自由,就如何丹旭,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逼迫而至的,倒反而十分享受。

    关于奴仆的规矩,便由这一刻发生微妙的变化。苏翎仍然要给奴仆变成自由百姓的机会,但对于自愿成为大户人家的奴仆的,便不再干涉。此时,苏翎更想起在昔日攻占镇江李家堡寨后的那些婢女。对于那些无法耕种农田谋生的女子,恐怕也是选择了一天最适合自己的路子走。这个时候,大明朝所有的大户人家里,做一个小妾,甚至做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奴婢,也要比一般农家的女孩子好上百倍。苏翎已经开始理解那些打死不愿种地的女孩子的想法,虽然显得怕过得辛苦,但也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苏翎暗暗决定,等与袁应泰商议完毕,便回去给胡显成写一封长信,将适才的想法都说给胡显成听听,让胡显成去定出更为妥当的规矩。

    苏翎此时并未想到,这个偶然间的转变,给其带来多少好处。这些改变,要在数年之后,才会显现出效果。而整个辽东,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反对苏翎的人。

    苏翎尤自坐在椅子上出神,那何丹旭也不敢打扰,默默地站在一旁侯立着。

    那袁应泰袁大人足足有半个时辰,才自城外的军营中返回。

    自从苏翎决定为其重组虎旅军,袁大人虽说对上次辽阳之战心有余悸,尤其是对虎旅军最后的溃散实在伤心,但还是鼓起信心,要在自己手上掌握一支真正的军队。尽管袁应泰对苏翎所管带的士兵队伍分外佩服,这羡慕之余,也未免有几分暗中比试的味道,至少,袁应泰也要训练出一部能看得过去,最好能一战的军旅。这其中多少也带有对辽阳失陷的弥补心态,重振整个大明的军伍,袁应泰可不敢想象,但重振虎旅军,把握还是相当大的,再说,这虎旅军的饷银,不是还在自己手上么?

    当然,在看到苏翎派出数队黑甲骑兵,在城外各营为其招募到的士卒时,袁应泰更是兴奋。黑甲骑兵们挑选的人选,自然比袁应泰当初只是悬赏来的可靠、细致,不仅刀马娴熟,弓箭也是要十中七八的,才能入选。当然最后实在挑不出了,且那些武官们的家丁也不好夺人之爱,便稍稍降低了标准。

    这样,苏翎便为袁应泰挑选出三千人,仍然沿用虎旅军之名。袁应泰也为此张布榜文与军营之中,给饷银每月二两,斩首敌人一级首级的,另赏五两。条件却是不多,只要按照苏翎的军规军纪执行,便可。这使得虎旅军的士卒们分外听话,袁应泰并未去过几次虎旅军的营地,却也能每次发令,而令出入如山,彻底地得到执行。

    袁应泰是故每日都要到军营中去待上几个时辰,若不是还有众多公务要办理,袁应泰大可如一个游击将军般地泡在营地不走。

    袁应泰返回行辕,一身是汗,看样子像是也参与了一回操练。

    “袁大人,”苏翎说道,“虎旅军如何?”

    “好,好好。”袁应泰连说了三声,以示满意。“若是时间足够,我们整训出三万这样的人马,便足以与八旗兵对阵。”

    刚说完,大概是袁应泰随即联想到苏翎的策略,这哪儿还有多少时间训练新的虎旅军?只要努尔哈赤一来,这整个辽阳便要全数撤走。想到这里,袁应泰面色一紧,连忙问道:“苏将军,未必是努尔哈赤来了?”

    “不是。”苏翎很欣赏袁应泰适才说道虎旅军时的表情,便说道:“袁大人,不是努尔哈赤来了,而是你的虎旅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训练了。”

    “哦?”袁应泰忙问,“此话怎讲?”

    苏翎便缓缓就早上的消息给袁应泰讲述了一遍,并将一些估测结果,也一并告诉了袁应泰,其中,便有关于这

    “势”的一部分。这“势”字,对于袁应泰的这样的文官来说,可是不陌生,或者说文官们擅长的,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不过不是用在军事上罢了。

    “那么......”袁应泰迟疑地问道,“这辽阳可以住下了?”

    苏翎也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再等等消息吧,若是按目前来看,还是可以多住一阵子。”

    “那就好。”袁应泰没有多说,能够让苏翎这般改口,已经算是不错了,至少与袁应泰期望的走近了一步。但袁应泰也知道,这个策略关系到数万人的生死,是不会仅凭一个消息,便彻底改变。

    正在这时,何丹旭进来禀报:“苏将军,外面有个叫李永芳的求见。”

    苏翎一听,急忙说道:“叫他进来。”何丹旭出去传令。

    苏翎转头对袁应泰说道:“大人,这消息以来,咱们便可定下辽阳的去留了。”

第五十六章 牛录归附

    李永芳携其子李延龄,本跟随苏翎的黑甲骑兵营一路而行,不料却得到消息,说李永芳派往界凡、萨尔浒打探消息的几个部属,有要事禀报,不过,却是要从鸦鹄关返回,请李永芳禀报苏翎,令鸦鹄关上那一百守军放行。来人倒是从辽阳一带过来,一路奔赴镇江堡,且刚好在路上错过苏翎的黑甲骑兵。这才再次赶往瑷阳堡。好在苏翎率队与田大熊的披发军汇合,耽误了一阵子,不然,这还得再赶到辽阳才能追上。

    李永芳当初是在辽阳将一众下属分派出去,这些重赏之下的部属,也都是从辽阳一带渗透进萨尔浒、界凡的,恰逢努尔哈赤率八旗兵追赶郝老六与术虎,这些人倒是轻而易举地便进入后金辖内。而苏翎交代钟维泽做的接应,也是多布置在辽阳。即便后来李永芳跟随苏翎返回镇江堡,这一路上也是经钟维泽打点中转,倒是没有收到沿途苏翎设置的兵马阻隔,但这回,这些人竟然要从鸦鹄关返回,这就得要苏翎下令给予同行了。

    李永芳对此也有疑惑,但这些属下从事哨探一职也有不少日子了,不是特殊情形,也不会作此一举。那位报信的属下,也不知究竟是何事要从鸦鹄关进入。这是做哨探的一个基本要点,每人各管一事,彼此不相干涉,也不打听,避免因一人出事而全盘受到影响。从这一点来看,李永芳做哨探头目的脑子,也不比赵毅成差上多少。苏翎让其发挥所长,也算是用得恰到好处。

    李永芳正等待属下们带回有关努尔哈赤的进一步消息,以便让其在苏翎面前显示出更稳当的份量。这事虽然说得含糊,但却预示着必然有重要消息传来。李永芳已经隐隐觉察到一定会是不小的好消息,这若是仅仅那几个属下从鸦鹄关返回,即便是鸦鹄关上苏翎设置的一百守军不予放行,也自能翻山越岭而过。与李永芳急于在苏翎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一样,李永芳的这些下属,也各自都有一身本事,否则,李永芳也不必自刀下留下这些人的性命。

    如今既然必要请示鸦鹄关放行,那么,这定然会是另一番情形。要么是携带有不便翻山越岭行走的物事,要么,便是有大队人马同行。这些属下除了探听消息,也有策反努尔哈赤下属的任务,只不过是作为后续手段,不是眼下急于去办的事。李永芳将这些猜测一一禀报苏翎,没有丝毫隐瞒。苏翎当即令其带上自己的手令,又让田大熊亲自带队,领一千披发军前往鸦鹄关接应。不论是不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这田大熊的兵,正该多练一练山中行军布阵。

    苏翎在辽阳城中收获朝廷奖赏的这几日,李永芳刚好办完鸦鹄关上的事情,随即赶往辽阳,恰恰便在辽东经略袁应泰与苏翎谈话之时,将所得到的好消息,禀报苏翎。

    李永芳进到辽东经略袁应泰的行辕,跨进前厅,抬眼便见到袁应泰与苏翎端坐在椅子上。

    李永芳稍稍犹豫,旋即行礼,说道:“属下李永芳拜见将军。”

    说完,还是迟疑了一下,转向袁应泰,欠身行礼,说道:“拜见经略大人。”

    苏翎军中的规矩,这军礼大致是仿照明军中的礼仪。明军中除常规按照官阶等级行跪礼叩拜之外,还有一种适用于穿戴铠甲的军礼,却是不跪的。苏翎自从千山堡起兵时,便定下的军礼,不过是双手抱拳作揖,欠身低头而已。至于军中士兵,也是如此,当然,大队士卒在武官接见时,则必须挺胸抬头,纹丝不动才算是恭敬。

    是故这李永芳口中所说的拜见,也是学自苏翎军中。

    苏翎只微微点头示意,而袁应泰,却是冷眼瞧了瞧李永芳,坐在椅子上毫无表情,不过,苏翎离得最近,却仿佛听到一声低低的“哼”声。自然,李永芳是没有听到。袁应泰对这类降官,一向不会有什么好感,对于那些四处讨食而不管主人是谁的蒙古人,袁应泰多半是出于怜悯之心,没有对之过多鄙视。但对于李永芳这类的,碍于苏翎在场,袁应泰没有在面色上表露什么,已经是给李永芳最好的待遇了。

    袁应泰最初听说李永芳以及佟养帧之流的降官名字时,也曾流露过,一旦这些人落在自己手里,那是定斩不饶。不过,显然此时这种想法没有露出苗头。再说,这李永芳等人降的,也不是他袁应泰,这点袁应泰还有有自知之明。想当初重回辽阳城下,辽东经略这么高的官阶,可是孤身一人。若不是苏翎,袁应泰早就成了火中凤凰,至于变成什么,还很难说。李永芳成了苏翎的属下,袁应泰是一句话都未提过,甚至苏翎不曾给予李永芳任何官职的做法,还让袁应泰有某种欣慰的感觉。

    至于李永芳,见到袁应泰时的心境,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当初在明朝驻守辽东抚顺城时,李永芳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就在抚顺同城之中,也算不上最大的官职。这辽东经略可高出多少个品秩?若是还按大明朝时的礼仪,李永芳不跪便是不敬之罪,仅凭这一点,一个辽东经略便可将其定罪撤职。这还不算有过投奔努尔哈赤,并与努尔哈赤算是亲家的经历。所以,李永芳最初的犹豫,那是心中转了无数个圈子,最终还是选择先向苏翎行礼。至于给袁应泰的,只能算作勉强。

    这个举止,待袁应泰丝毫没有发话,且也没有动怒的神色之后,让李永芳坚定了自己是属于苏翎一部的心思。当然,李永芳还远没有想到苏翎今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势力。在辽东,最有名的莫过于李成梁,但其也不过是个总兵,一家大小无数武职、世袭职位,在辽东威风显赫。苏翎目前还是孤身一人,只听说有十几个兄弟,却谈不上家族势力。不过,仅凭这小小的礼节一幕,已经让苏翎身上所具有的无形力量,初步显现出来。

    “你的事情办得如何?”苏翎问道。他自然不知适才这一幕中间所暗含的寓意,眼下苏翎只关心军事部分。

    “禀报将军,”李永芳面对苏翎,微微低头,说道,“属下排除去的那几人已经自鸦鹄关返回。”

    不待李永芳说完,苏翎便紧跟着问道:“有什么消息?”

    李永芳又稍稍犹豫了下,从眼角撇了眼袁应泰,见其正看向别处,是正眼都不给李永芳一个,便说道:

    “属下那几名哨探,带回两拨降人。”

    “哦?”苏翎一怔,旋即问道:“这便是要从鸦鹄关通关的缘故?”

    “是。”李永芳答道。

    “两拨?”苏翎问。“有多少人?”

    “一部三百二十七人,”李永芳说,“一部二百九十六人。”

    听到这个数字,不仅苏翎略微吃惊,连袁应泰也顾不得对李永芳的不屑,转过头来注视着李永芳,凝神细听。

    “有这么多?”苏翎说道,“都是汉人?”

    李永芳初说两拨,苏翎还以为不过十几、数十人而已。但这个数目,超出的岂止数倍?且这意味着什么,厅内的几人眼下还未曾多想。

    “一部是汉人,一部是女真人。”李永芳不紧不慢地答道。

    大概在路上的时候,李永芳已经盘算出这个消息给其带来的好处。或者说,对苏翎来说,这个消息具有多大的份量。所以,此时李永芳便有些故作沉稳,说得缓,也说得明确。

    “女真人?”此时这话不是苏翎所问,而是心急的袁应泰。

    若说是汉人从努尔哈赤麾下返回,说是降人,其实也不过算是回归罢了。这要是报道朝廷,可也只能算是收拢百姓之功。但是女真人,便不同了。这牵扯到一个人心问题。这对于袁应泰文官出身来说,可是异常敏感的话题。

    “是。女真人总计二百九十六人。”李永芳略略转过身子,面对着袁应泰,说道,“为首的叫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这三人原是住在牛毛寨与赫图阿拉之间的牛录头目。”

    苏翎一听,便问道:“那些女真人,都是三人属下的诸申?”

    李永芳答道:“属下粗略问过,托保、额尔纳、额赫这三人的原牛录所属的诸申、阿哈等部众,在将军袭破赫图阿拉时,便已伤亡大半。将军撤兵之后,才陆续收拢人手,不过,三个牛录原属的,只剩下一百二十余人。其余的,都是无所归依的女真诸申,各自原属牛录头目,不是被杀,便是不知所踪,所以,都归附到托保、额尔纳、额赫这三人管辖之下。”

    苏翎琢磨了片刻,又问:“他们,因何归附于我们?”

    “这个......”李永芳考虑了一下措辞,说道:“按属下遣派哨探所禀报的来看,是粮食不够吃的缘故。”

    苏翎与袁应泰相互看了一眼,却都没有就此展开谈论。显然,苏翎所预测的粮食缺乏现象,已经在后金辖内出现了。

    “就只是粮食不够吃?”苏翎又问。“你的人又是如何与之联系上的?”

    李永芳又想了想,才说道:“托保、额尔纳、额赫这三人收拢这些女真人,仅在赫图阿拉一带寻到了少许粮食,但是在太少,这些人连半月都吃不到。是故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便一路小心,待确认赫图阿拉已经没有将军大兵之后,才前往界凡、萨尔浒,面见各自所属旗主,请求旗主给予粮食、马匹、牛羊等接济。但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各自的旗主非但没有粮食、牛羊接济,反而命其将所收集到的粮食运往萨尔浒、界凡,已供八旗兵马食用。”

    李永芳说道这里,袁应泰插言道:“那不是这些人要被饿死了?”

    李永芳点点头,接着说道:“托保、额尔纳、额赫这三人也是这般想的。三人原本是带着各自所属部族归附努尔哈赤的,如今非但没有得到好处,连自己的族人也都死伤大半。这一回不仅得不到旗主的救济,反而要拿出剩下的救命粮食,正如袁大人所说,这岂不是要将三人仅剩的族人活活饿死?是故,三人便密议活命的法子。此时,在界凡往赫图阿拉的路上,正好遇到属下派遣的一名哨探,叫蒋立。此人以往曾见过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便因此相商,密谋由鸦鹄关进入大明境内归附将军。”

    苏翎点点头,说道:“好,这个蒋立算是立下一件大功,该当好好赏赐。”

    袁应泰连忙说道:“正是。这样,我这里拿出一百两银子,赏赐给这个蒋立。”

    “谢大人。”李永芳算是替属下道谢,这也强调一下此人是属于李永芳的部属,自然功劳,也有李永芳的一份,不过,袁大人显然没这么想,也不知是否是故意不知。

    苏翎此时又问道:“你的哨探,在界凡、萨尔浒可都安全?那努尔哈赤没有提防么?”

    李永芳这次答得爽快,说道:“将军,这一次努尔哈赤的部属损失惨重,各地牛录所属的女真人纷纷逃亡深山,在八旗重回界凡、萨尔浒之后才陆续返回,这人多杂乱。属下的哨探混迹其中,倒也是无人关注。”

    “这样便好。”苏翎说道,“你让他们小心些,万事以安全为首。”

    “谢将军。属下一定叮嘱。”李永芳这次,谢得比适才要真一些。

    “这些女真人眼下在何处?”苏翎问道。

    “都在瑷阳堡,”李永芳答道,“田大熊千总已经将这些女真人、汉人都带到瑷阳堡内,所有吃食、衣物等等,都想法子给予拨付。那些女真人都感激万分,一心归顺的确属实。”

    苏翎对田大熊的表现又多了一分满意,这乱世之中,凭空而出的人随处可见,只要给予一定的位置,是都会显现出应有的能力的。

第五十七章 女真国策

    苏翎与袁应泰听到李永芳带来的好消息,心情自是大为放松,倒让连日来的紧张感引出几丝疲惫来。

    那袁应泰的体质自然算是最差的,连李永芳都赶不上,此时听到这里,袁应泰便命何丹旭取出一小瓶自制的药酒,喝上一小口,算是补一补精神。而李永芳与苏翎也暂时停下不说,等待袁应泰恢复神气。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也不知袁应泰弄得什么祖传秘方,显然十分见效,袁应泰的眉目间立时便有了起色。

    “接着说吧,”袁应泰大约是见自己的举止实在有些不妥,连忙说道。不过,这苏翎不知道的是,这种提神方法,袁应泰袁大人可是一直算是私下里的秘事,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这多少也是将苏翎看作自己人的表示,可惜,苏翎全然不知。不然的话,怎么也得说上几句,才对得起袁大人的一番心意。

    苏翎见袁应泰有了精神,便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说道:“坐下说吧。今日要商议的还很多。”

    “谢将军。”李永芳欠身说道,然后小步走到椅子边,斜斜地坐下。

    “袁大人,那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也得奖赏一下吧?”苏翎笑着问道。

    “自然,”袁应泰说道,“这可是一个兆头。”

    袁应泰欲言又止,显然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苏翎笑着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说这辽事屡败以来,这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个牛录首领,还是头一个归顺的人,这对朝廷也该是个好消息吧?”

    袁应泰也笑了,点头说道:“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个我来办好了。我会上书给朝廷,看朝廷能给其什么赏赐。我这里先给每人......”

    袁应泰想了想,再次说道:“每人二十两赏银。”

    “也好,”苏翎说道,“我看,还是将那些女真人都安置到镇江堡去,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袁应泰点头说道:“好,这个你办就是。”

    苏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时没有再说话,袁应泰也未发问,李永芳则等着继续说事,但看苏翎的神色,又只好等一等再说。

    过了一会儿,苏翎才开口说道:“袁大人,这女真人,一向是在山里,但其如今已不全然是靠狩猎、采摘山货为生。看赫图阿拉一带的土地,开垦成农田的,也有上万亩。这女真人也是以农耕为主了。”

    袁应泰点点头,但并未说话,继续等待着苏翎的下文。

    “袁大人,”苏翎再次看先袁应泰,说道:“这对待女真人,朝廷以往是用的什么法子?”

    “你是问原来的女真部族?”袁应泰说道。

    “对,不管是努尔哈赤这一带的女真人,还有海西、东海那边的。”苏翎说道。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对待女真人......实际上不光是女真人,还有蒙古人也是,朝廷一向是采用羁縻之策。与辽东一样,设立都司、卫、所,以军管民。”

    苏翎想了想,又说道:“袁大人不妨说得细一些。”

    袁应泰一怔,此时可不是商议这些旧事的时机吧?

    苏翎望见袁应泰的表情,便又说:“袁大人,此事可与这些女真人降人有关,咱们趁此机会,一并说说,大人也好在奏书中向朝廷提及。这回算是头一批,想必以后还有。袁大人,”

    苏翎笑了笑,接着说道:“待到日后辽事平定,这治理女真人,可都得由大人此时的奏书而起。这个日子,想必也不会太久。怎么,袁大人以为这努尔哈赤还能威风多久?一年?五年?”

    苏翎这前一句话,可是触到了袁应泰的心底最深处。文官嘛,治理民事才为主要职责,这将朝廷视为大患的女真部族治理好了,那可当真是名气大振,载入史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袁应泰对辽东的往事,可是做了一番功课的,那些记载中的名字,袁应泰当真希望也能有自己的名字。

    至于后者,眼下这个征兆已经显示出努尔哈赤的衰败势头,怎么还会延续多年?若真是此时袁应泰的奏书中便提及此事,那可不当真算是有“先见之明”?

    这不过片刻工夫,袁应泰已然被苏翎的话所打动,欣然讲述起辽东的史记来。

    说起辽东,还是在洪武初年,明太祖朱元璋正率兵忙于平定中原,但也同时派遣使臣抵达辽东,诏谕元朝遣将归顺大明。当时的辽东还叫做元辽阳行省,其主官是辽阳行省平章刘益。明太祖朱元璋那时武力正盛,刘益是被一纸诏书,便降附大明朝。明太祖朱元璋在接管辽东之后,立时便设立辽东卫指挥使司(公元1371年)、定辽都卫指挥使司和辽东二十五卫。其辖境东至鸭绿江,西到山海关,南达旅顺口,北抵开原。这便是辽东都司最初的管辖范围。

    到了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明成祖再次派遣邢枢和知县张斌前往奴儿干、吉烈迷(系指黑龙江下游到库页岛等东海之滨的广大地区)诸部,仍然是只带了圣旨,抵达后便宣布皇帝诏谕,于是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和东海女真各部首领,也被一纸诏书之下,相继前来归附。随后,大明朝便又开设奴儿干都司。只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大明朝便将松花江、黑龙江、精奇里江、鄂嫩河、格林河、亨滚河、乌第河和乌苏里江流域的大片土地,全部纳入大明朝的管辖之下。此时,大明朝的疆域,若是画在图上,可是前所未有的广大。

    大明朝廷对居住在辽东都司以及努尔干都司辖内的女真各部,依旧是按照大明朝在山海关以内对于军伍的设置,设立各级卫、所,同时,对数不清的各部大小首领,都分别授予都督、都指挥、指挥使、千户、百户、镇抚等官职。要说的是,这些官职可都是由女真人充任,与原来的部族首领、头目只是名义上的不同,实际上对于女真各部族没有丝毫改变。

    当然,这样做对大明朝廷来说也是不得已,这一是派不出人手,且愿意去如此偏远地带的官员,几乎没有。二来,这些被关内大明称为野人地区的无数部族之间,彼此连年征战,从未休止,大明朝也无法做出谁对谁错的论断,便干脆让其自生自灭,只要听从大明朝的命令,也不去管谁赢谁输。就算某一卫的都指挥们被杀,只管让其儿子世袭便是。于是,这基本上算是助长了女真各部族之间的争斗,你杀了我的家人,我便复仇,而对方更是冤冤相报,世代无休。

    要说这官职不过是个名义上职衔,未必值得彼此拿命去换,但实际上这官职带来的好处,可不是称呼上的尊贵。

    在大明设立辽东都司,努尔干都司的最初几年,每个受到封赏的女真各部都被允许派遣朝贡的使臣到京城朝贡,且大明朝廷对每一批朝贡的使臣都给以最好的接待。朝廷规矩,凡是建州、海西各部都督带领从人朝贡来京城,每次均被允许带领十五人,以敕书(明朝政府发给女真首领的文凭)为凭证。其中,建州、毛怜等卫给敕书五百道,海西各卫准给敕书一千道。每道敕书可以携带马一匹入京城朝贡。

    至于朝贡的时间,大明朝廷也规定了时间,大多是在每年的十月,由边吏验放后进京。为了安抚以及更好地执行对这些偏远地带疆域的羁縻策略,当然要好好接待这些来自远方部族的朝贡使臣。大明朝廷在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在京城长安右门专门设立了“四夷馆”,共分作八馆,其中便有“女直”馆,专门接待女真各部族派遣的的人京朝贡入员。并且在第二年,又设立了“会同馆”,专门用来宴、赏边区各族的贡使。

    对于这些朝贡的使臣,每餐几乎都是“宴赏”。内容十分丰富,酒肉佳肴,尽情饮食。这可是在整个辽东都吃不到的东西,光是那酒香,闻到就足以令朝贡的使臣们醉倒。对于这项内容,大明朝廷的光禄寺会专门派人办理此事。

    当然,朝贡的人可不仅仅是吃些宴席而已。大明朝廷对女真各部族来京的朝贡使臣,用的是“厚往薄来”的方法。凡是女真各部族首领带领部众到京城朝贡的,大明朝廷都给予十分丰厚的赏赐。

    按照大明朝廷的常用规矩,一般是给朝贡的使臣每人彩缎一表里(一表里包含彩缎、绢若干匹),{丝宁}丝衣两件。若是实力较大,地位较高的女真部族首领抵达京城时,还要给予加厚赏赐。

    赏赐的类别,是各按官职高低,有所区别。其中都督一级的,给彩缎、绢六表里;都指挥、镇抚等各五表里;舍人四表里。除了朝贡队外,大明朝廷还允许贡使在京城街市自由贸易五日,然后任意自行出京。并且,在朝贡的沿途城镇,也可以自由买卖,毫无限制。

    这样一来,手执大明朝廷颁予的敕书,便等于是有了巨额收入的钥匙。并且,将辽东一带的人参、山珍等物产,运至大明关内卖出,再买回辽东山中稀少的布匹等货物,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对于那时的女真各个部族,可是财富的象征。

    大明朝的这个策略,在初年时,不论是京城里的官员,还是边疆上驻守的将领,都还不敢肆意贪污,索要金银、物产,所以,大明朝的这个“厚往薄来”的政策,使得各部女真都争先朝贡,谨守臣礼,相安无事。

    但到了后来,一切都变了。

    首先是大明朝的官员开始刁难、勒索。这从驻守边镇的将领开始,不给点好处,便不许入关,以至各部女真部族首领空自拿着敕书,也没了用处。当然,勒索、贿赂也算过得去,至少,朝廷给予的好处,还是远远大于这些付出的金钱、物产。但随后,各部女真部族之间,因长期的贫富不均,以及世代仇恨交加在一起,让彼此之间的征战更加频繁,这些朝廷颁发的敕书,也算是原因之一,谁得到了敕书,谁便有了得到财富的保证,从而能使得自己的部族比别的部族更加强大。

    于是,这在大明朝初年还显出好处的手段,如今却成了一个火药引线,点燃更多的战火。那努尔哈赤的祖先,便也是其中的一个火苗。

    袁应泰一口气将这些往事说下来,有些口干舌燥,便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倒有些象苏翎日常的模样,又少了几分文臣的风采。

    这些往事,苏翎有些曾经耳闻,有些是推测而来,此时倒是算上了一课。而李永芳更是听得入神,这些往事,不是朝中大臣,万难得到如此详尽的资料。

    苏翎待袁应泰喝茶解了渴,这才说道:“袁大人,你说朝廷对待女人的法子,有何不妥?”

    “这个......”袁应泰沉吟片刻,说道:“如今都已打成这样,说不妥也没什么用处。”

    苏翎说道:“那袁大人对这些女真人如何处置?尤其是那些首领。”

    袁应泰说道:“给予赏赐,安抚其心,这些归附的女真部族,划出一块土地给其耕种即可。”

    苏翎又问:“袁大人,若是日后我们胜了,或是努尔哈赤麾下的某些大臣,甚至贝勒们,也归附我们,又如何处置?”

    袁应泰想了想,半响才说道:“还是给其官职,令其勒管部属,使其听命于朝廷。”

    苏翎笑了笑,说道:“袁大人,你这法子不是还是朝廷的那一套办法?又能延续多久?”

    “这个......”袁应泰说不出来。

    这纯属思路问题,大明朝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将女真人视为另类,从未算做是自己的子民。这一点,连辽东本地的百姓也都深受影响,单是“辽人”一说,便带着几分贬义。谁让辽东尽是些有罪充军、发配边关的人呢?

    所以,袁应泰的想法依旧是让女真人自己管自己,大明朝只要不受其害,仍然是让其自生自灭。可从未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想,这解决辽东部族问题,大多还属于朝中大臣们的议题,那些处于边关的武将们,可从未有过发言的权利。如此时这般袁应泰与苏翎,一文一武坐在一起商议这等大事,在整个大明朝也算是头一例。

    袁应泰独自闷在心里琢磨着,若是按其适才的说法,的确不过是按大明朝初年的规矩办,这与朝中大臣们想的不会两样,说不出有什么独到之处,更不要谈最初所想的那种载入史书的风光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战胜努尔哈赤,只要不改变这种策略,那么不出几年,说不定又出现一个别的努尔哈赤来。那样,辽东还是会一片战火。但,还会有另一个袁应泰么?或者说,还会有另一个苏翎么?

    想到这里,袁应泰面色一紧,坐正了身子,望向苏翎,问道:“你的法子呢?”

    苏翎看了看袁应泰,又琢磨了片刻,才说道:“袁大人,这朝廷对待女真人,或者说,还有蒙古人,都是只治其表,未及根本。”

    “根本?”袁应泰当然没想过这女真人、蒙古人的根本是什么?便问道:“你说说看,这根本在哪儿?”

    苏翎说道:“大明朝要的便是边疆安定,国泰民安不是?”

    “正是。”袁应泰正色道。

    这也是历代皇帝以及大臣们、文官们所标榜的顶点,不过,大多是昙花一现,不能久远。

    苏翎继续说道:“眼下这战火频生,要找根源,便要问为何会打起来。”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你是说那努尔哈赤所说的七大恨?”

    苏翎摇摇头,说道:“七大恨,不过是努尔哈赤寻的一个由头。就算没有七恨,他照样要打进边墙的。”

    袁应泰说道:“愿闻其详。”

    苏翎缓缓说道:“袁大人,其实这女真人,也跟大明百姓一样,耕田种地,牧马放羊。只要有一口饭吃,这些女真人大多是老实人,不会作乱。相反,真正与大明为敌的,只是努尔哈赤,以及努尔哈赤的那些贝勒、大臣们。与其说是女真人攻打大明,不如说是这些女真贵族首领,来抢劫大明朝的财物。”

    袁应泰不解,问道:“那不还是女真人么?”

    苏翎说道:“这不同。其实看看李永芳带回来的那些降人便知道了。一般的女真百姓,也是要被那些女真首领们逼迫的。努尔哈赤麾下的那些贵族,只要自己的财富不够,从自己属下的女真百姓手里得不到,便要去抢别人的。这在以往各部女真部族之间的征战中,可见一斑。如今,努尔哈赤一统女真各部,这些征战的根子,便集中到了努尔哈赤以及八旗这里。”

    袁应泰点头道:“努尔哈赤如今也没别处可抢,便只有抢大明的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苏翎说道,“所以,女真百姓没什么可说的。问题的根子,便在这些女真部族首领身上。大明朝廷一直给予其官职、赏赐,不是助长了其野心么?这没有努尔哈赤,也会最终出现一个别的女真首领。”

    “你的意思,朝廷眼下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袁应泰问。

    苏翎缓缓点头,说道:“差不多吧。那努尔哈赤昔日不跟着李成梁征战多年,又怎能学会统兵列阵?”

    “那该如何才好?”袁应泰问道。

    “将所有的女真百姓,都视为自己的子民,与汉人百姓一样对待,设立官员,劝勉农耕,提供粮种、农具,兴修水利。就如关内的州府一样处置。”苏翎说道。

    “那些女真首领呢?”

    苏翎眉头一动,说道:“也一样对待,只不过,从此女真没有部族首领一说。有本事的,凭本事立功升赏官职,没本事的,种地养马致富。若当武官,听命的,便调职它镇任命。至于那些仍想拥有独立人口的,一概斩草除根。”

第五十八章 变通之道

    苏翎轻描淡写但字字清晰的一席话,让身为辽东都司第一主官的辽东经略袁应泰陷入沉思,久久未发一言。而一旁以不那么舒服的姿势坐着的李永芳,也为苏翎的这番话产生某些联想。至于站在一侧侍候的何丹旭,则不时地从侧后看着苏翎的侧影,从苏翎身上的铠甲一直到脚下的牛皮长靴,一寸不漏地留神观察着。

    这位年纪不到三十的武官,如今不仅贵为总兵官,且已经建立属于自己的嫡系武装,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民政系统,军需补给基地,以及那名为镇江水师其实也隶属于苏翎的上千艘大小船只。何丹旭作为与钟维泽联系紧密的人,知道苏翎的实情,要比袁应泰多出不少。但出于某种原因,这些实情,何丹旭并未向其侍候多年的主人禀报。

    从辽阳城破前的那一刻,钟维泽带着部属出现在何丹旭面前时,何丹旭便明白,自己的性命,完全属于这位年轻的将军了。跟随袁应泰多年,何丹旭也曾见过不少生生死死的命运,但眼前这位将军,既然能令自己从乱军之中生,也能令自己死。在躲藏钟维泽的哨探们挖掘的地窖之中的那几个日夜,何丹旭便已想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何丹旭并不太明白苏翎将要做什么,但即使是他这个袁大人的仆从、亲随,也看出来这辽阳失而复得带来的变化。而自己的主人,要想重新收拾作为辽东经略所必需担负起的职责,也完全指望苏翎的一举一动。

    既然何丹旭这等小人物都能看出这一点,其余两位远站得比何丹旭高的人,自然也不会落后一筹。

    在大明朝位列文武官员系列的,即便是世袭的官职,也不会是蠢人,当然,说个个聪明可以,但谈及睿智,或许便能分出个高下。而袁应泰与李永芳,各自经历不同,虽不可类比,但能从各自的一条路上走到今天,这没点心机,是完全做不到的。不过,两人的这点心机,都用在了各自认为重要的地方。

    李永芳最初是为了养家糊口,做下吃空额、贪月粮的勾当,随后便仅仅是为了一家大小活命而已。而袁应泰,这做官到了辽东经略的位置,也算是倒了头了。以袁应泰过去的仕途经历,也算是有过一番雄心壮志,只不过也就是用在“勤政爱民,治水有方”几字评语上。

    当初在临漳做知县时,曾“筑长堤四十余里,捍御漳水。又调繁河内,穿太行山,引沁水,成二十五堰,溉田数万顷,邻邑皆享其利”。随后袁应泰被外放为布政司参议,任淮徐兵备道。适逢山东出现饥荒,袁应泰因救灾银子不够,便挪用了额外税及漕折马价数万金,被弹劾回乡“养病”。从这几年袁应泰所做的事来看,这民事是其唯一关注的重点。直到后来起复任河南右参政,以按察使为永平兵备道时,才开始接触兵事,也不过是招兵买马,休整要塞,打造战舰,采办火药军械等军需筹办之事。

    这不论是李永芳,还是袁应泰,在各自的路上,并未有什么人给予其指点,仅仅是以自己本能度日。而此刻,苏翎的一番话,却将两人都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面前。

    这稍稍显得有些寂静的厅内,暗中涌动着数种思潮。

    李永芳双眼微微眯起,间或眨巴几下,视线却是落在空处。大约是在想着如何做到苏翎所说的“斩草除根”之策,最好是能将所有知道自己在努尔哈赤麾下做事的人,全部除去,这样,李永芳便少了几分担心,日后倘若有人在此提及自己降了努尔哈赤一事,也可不同去解释那些细节问题。这样想着,李永芳甚至已经开始数着那些知道细节的人,其家中到底有哪些人口,以便为苏翎提供一些“草根”的靶子。这般为自己除去潜在祸根,李永芳愿意用尽全身本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那些祸害来。

    而辽东经略袁应泰的心思,却非落在“斩草除根”上。

    将女真人也视为大明朝廷的“子民”,这个思路可是正对了袁应泰以往的一番作为。如果按苏翎所说的,不继续执行大明朝廷以往的“羁縻”与朝贡制度,而是设立府、县,派驻官员治理民事,这自然是完全崭新的一种治理手段。甚至袁应泰已经在琢磨到底该设置几个府,多少个县,而那些女真百姓住在山中,又如何处理土地与山林的归属权利问题。

    再联想到苏翎将辽阳百姓迁至镇江堡的例子,袁应泰也考虑起将女真人迁出山林,或是将一些汉人百姓迁入现在的女真地界的办法。这既然不再设立以往的诸如建州卫等卫所建制,那也就不会出现所谓的属于女真人的土地与山林,一切都由朝廷分派。这每家每户,不论是迁入的汉人,还是世居于此的女真人户,也可按辽东都司的屯田制度,给予每人五十亩的农田,照章纳税,缴纳籽粒粮。在佐以辅助农事的手段,当真要不了几年,便可以将女真地界完全变成与山海关之内相似的府、县。

    但这至少要先解决掉那些女真贵族的问题,有这些人在,府县制度是无法实施的。所以,袁应泰想到这里,才想起苏翎的所说的“斩草除根”计,这一下,袁应泰虽有些迟疑过于血腥,但却仍然在心中予以肯定。从这一刻起,袁应泰开始从单纯的“问民间疾苦”转变到治理“大明疆域”的高度来。

    这一个人的作为到底能有多大,事实上还是跟其周围的环境密切相关,尤其是那些能给予其指点、引领的人,更是密不可分。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也才能达到一定的高度。苏翎今日的这番话,无疑便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此时袁应泰与李永芳,对苏翎倒并非仅仅是“佩服”一词所能形容,苏翎所带来的新世界,将李永芳与袁应泰都拉出了以往各自的局限,开始面对崭新的未来。这新的心思,也自然形成新的眼光。

    这一点,与苏翎的那些兄弟们有些类似。自古一方豪杰,能有无数的追随者,这不单单凭的是银子,威慑,还有如苏翎此时所导致的,新的希望,新的视角。无论什么手段,都比不上追随着们自发的地跟从所带来的影响力。所以,任何一个心中怀有大世界的人,便也能拥有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袁应泰经略府前厅中的宁静,当然不能持续太久,这毕竟今日是来议事的,这半中间出现这么一番议论,已经属于轻缓不分了。不过是因努尔哈赤的一番守势,让苏翎自可放心大胆地安排时间。这对袁应泰与李永芳的一番影响,占用一点时间,也是收获颇大的。但,也不能过分的“好整以暇”不是?

    苏翎已经将一杯茶第二次喝得见了底,这刚将茶杯放下,一旁的何丹旭便悄无声息地过来再次斟满。苏翎看了看何丹旭,对其点点头,然后转向袁应泰。

    “袁大人。”苏翎轻声唤道。

    袁应泰恍然醒了过来,忙说:“哦,接着说吧。”

    苏翎笑了笑,问道:“袁大人,在想治理民事么?”

    袁应泰也微微一笑,答道:“若是此时便能做这样的事,我倒是可以多想上几日。这建州女真地界上,河流也是不少,修筑几道堤坝,拦水成湖,不仅能灌溉农田,也能养鱼,且也能有一些防备水患的作用。”

    苏翎一怔,这随口一问,倒问出这么个主意。这袁应泰还当真是治理农事的一个好手,这个办法也能随口而出。辽东境内大小河流非常之多,这水患也是年年都有,真若如此,可也要算是一大好事。

    苏翎转念一想,便又问道:“袁大人,此事尚早。今日说起这事,不过是让袁大人给朝廷的奏书上,提上一提,也显得袁大人对辽东一事的远见啊。”

    袁应泰听这么一说,有些尴尬,这分明是苏翎的主意,怎能说是自己的远见?不过,苏翎说过,这军事上以苏翎为主,那么这民事上,苏翎当然不会插上一手了,这当然还是袁应泰的职责。

    “嗯,给皇上的奏书,我会仔细斟酌。”袁应泰说道。

    苏翎说道:“袁大人,此事虽然还早,不过,我的那位兄弟,叫术虎的,就是率海西、东海女真部族一起攻打赫图阿拉的主将,如今已经掌控了海西、东海一带。在那里,努尔哈赤的手,是伸不到那么远的。”

    “哦?”袁应泰一怔,想了想,问道:“当真已经能完全掌控?”

    “是的。”苏翎答得很肯定。

    “那么,”袁应泰犹豫地问道,“你的意思说,可以先在东海、海西一带设立府、县?”

    苏翎稍稍犹豫,然后说道:“可以一试。”

    袁应泰沉吟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向朝廷奏明此事?在海西试行府县制?”

    “正是。”苏翎说道:“袁大人,此事算是一个开端,不论成败,都可以试行。成,则日后在辽东也就此办理,若是不成,我们也好从中得出一些成败的办法,以便日后予以调整。”

    “试行倒是可以,”袁应泰边想边说,“但这府、县的官员,可是倒哪里寻去?”

    “就在辽东本地招募。”苏翎说道。

    “招募?”袁应泰一怔,随即笑着说道:“苏将军,朝廷官员可从无招募一说,大明开科取士,才是为官的唯一之道。”

    苏翎也笑着说道:“袁大人,这个我也知道。我虽是武官,可这科举入仕,也不是一无所知。请问大人,若是试行府、县,这朝中的可有多余的官员调遣?”

    “这个.....”袁应泰犹豫了。

    大明朝自万历皇帝在位数十年,这官员缺额甚多,现有的各部、府县等官员还不能满员,何况还要添置到海西、东海的新建州府?

    “可以奏请皇上,加开一科,广为取士。”袁应泰想出了这个主意,也算是跟苏翎学会了胆子大的特点。

    “那得多久?”苏翎笑着问道。

    “这......”袁应泰又顿住了。

    确实,这加开一科的事,恐怕皇上与大臣们就得商议多时,且不说是否能成,就算是同意了,等大明朝各府县的秀才、举人纷纷汇集,没个一两年,是选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那就请皇上格外加赏,让那些秀才、举人都出来做事,还有那些庶吉士等等闲官,都加派过来。”袁应泰说道。

    这大明朝养的闲官,可也是不少,作为大明天朝的象征,很多官员仅是有个名儿,做的事可是屈指可数。再说,类似此时正在家养病的熊廷弼一类的官员,也有不少。真要都派出来,办十个府县的官员都不会缺。

    但,这又被苏翎否决了。

    “袁大人,”苏翎笑着说道:“就算你说的这个法子,皇上同意了,可以几个官员愿意到这偏远之地来?”

    别说海西、东海,就算是到辽东,都给人以发配的嫌疑,这不管给的官职多大,怕是真派到头上,这上书说卧病在床、不能赴任的文书可就多了去了。当今辽事一败至此,皇上下令赴辽的官员还推三阻四,寻找各种借口拖延,这试行海西一事,还能好到哪儿去?

    “袁大人,”苏翎又接着说道:“这愿不愿意来是一回事,这若是真有官员来了,这些人会如何做事?”

    袁应泰不解地看着苏翎。

    “袁大人,今日咱们议的,便是将女真人视作大明百姓。可袁大人估算一下,这些官员能有几人会如此做想?”

    袁应泰果然试想了片刻,然后摇摇头,说道:“难。”

    这袁应泰本人还是遇到苏翎之后,才发生一些转变的,何况其他的官员呢?女真人等同于野人,这几乎是整个大明官场上的共识。直到辽东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这个看法也没有什么改变。若是这些官员抱着这些想法赴任,可想而知,这试行的府县,怕是又会激起更大的战事。

    说起大明朝廷上的文官系统,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读书人,一朝荣升大明官职,那个不立即便融入文官的圈子里去?且不说此时大明朝文官们各自分做几派,相互指责,将朝廷上闹得是乌烟瘴气,单说这银子,迎来送往,投桃报李的模式,可是在做官之前,便得先学会了。否则就算是有了一官半职,也无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一帆风顺。袁应泰本人还被弹劾过回乡养病呢,这仅仅是其一而已。

    这些习惯了大明官场的官员到了新的地界,定然是将这种习惯再次传播至此。而这不过是辽东以往边墙一带文武官员勒索女真人的再次重演。如今苏翎的一部术虎,已经将海西用武力掌控在手,这试行府县,那可是大事,是苏翎,以及袁应泰能够名垂青史的大事。让这帮子官员这么一搞,那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袁应泰如何能让这种情形发生?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到底如何是好?

    袁应泰望向苏翎,见其却不像自己这般左右为难,便问道:“苏将军,你到底有何主意,说出来听听?”

    苏翎看了看袁应泰,又撇了眼凝神细听的李永芳,然后才缓缓说道:

    “袁大人,你的奏书中提及的试行,也要包括这用人的法子。大明朝开科取士,此时用在辽东、海西一带,已不是最好的办法。”

    袁应泰反应很快,忙问:“苏将军,这不以科举取士?你的意思......”

    苏翎缓缓点头,说道:“所以,袁大人这份奏书,可得好生斟酌。千万要明述试行的好处,以及辽东、海西等等实情迥异与关内。这样,我们才能做到启用我们最需要的人。”

    袁应泰说道:“你的意思不要那些关内来到官员?”

    “正是。这海西、东海一带,原本的部族首领,当然不能一下便都改变其部族首领的地位,但按我们适才说的,也不能用其为官。这决不能再用以往任意封赏卫、所官员的法子。所以,设置府、县,也就是在明面上杜绝了因封赏部族首领而形成的阻碍。想那些部族首领也不完全明白府县的官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我们安排过去的官员,也才能放心地执政。”

    “那人呢?”袁应泰问。

    苏翎的这个说法的确巧妙,女真部族对卫所指挥等武职都已熟悉,但府县官员却甚少知晓,可以说,完全是两个系统的事情。解决这些女真部族首领的问题,算是绕了个圈子到抵达的。

    “人,”苏翎注视着袁应泰,说道:“由我们选。就在辽东本地,也别说招募这个招人诟病的名义。掌管农事的,便从通晓农事的人中去寻找,掌管税收的,便到那些算账精明的商人之中去寻。至于巡检司等等,则仍然由武官担任。”

    袁应泰良久没有回应。苏翎这个说法,完全改变了大明朝的用官制度,这难度,可想而知。但其好处,也是明显的。按苏翎的说法,这可从根子上杜绝了文官的那些毛病。可这如何在奏书上写明呢?

    袁应泰迟疑着说道:“这试行府县的法子,我详细奏明朝廷,不过,这知县等等的官员,先换个名称管事,人就按你说的办,我就对朝廷名言,只是暂管,等朝廷有了人选,在做调换。”

    这变通,便是这般学会的。

第六十章 豪酋颓途

    新近归附的开原人氏刘兴柞,努尔哈赤麾下武官守备刘爱塔,刚刚进入辽东总兵官苏翎护卫骑兵队伍的苏平豪,这位集三种身份为一体的年轻人,此时站立在辽东经略袁应泰府衙前厅里,垂着一头散发,身穿一副半旧的棉甲,上面沾满连日奔波留下的尘土,在苏翎、袁应泰以及李永芳、何丹旭注视之下,心内是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恍如梦境,双目怔怔地望着前方,对苏翎的问话犹若未觉。

    这番经历,搁在谁身上,也未必能有苏平豪这般站得笔直。

    辽东战火一起,这大明朝辽东都司辖内上百万的百姓,哪一家又能逃脱得掉流离失所的命运?抚顺陷落,开原、铁岭逐日攻克,沈阳再陷,辽阳失而复得,这些大城里内外数十万的大明百姓,无一不被硝烟湮没。但在这之中,那些平素心怀一番志气的年轻人,但凡有些功夫在身的,哪个又不期望着能有一番经历?

    从战乱之中谋取属于自己的目标,这不仅仅是苏翎这样的武官才有,在旧有格局被战火打破之下,万般机会,都会逐一显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这苏平豪,当然属于能够辨清形势的年轻人。若是说当初是因年少轻狂获罪而逃,那么,在努尔哈赤麾下任职的那几年,苏平豪也是身在复杂交错的环境之中。

    这身为汉人,处于女真统领的后金国内,而隶属八旗,又夹杂在种种完全不同于大明朝规矩的习俗之中,苏平豪必须得处处小心,谨慎做人。当然,苏平豪也完全是凭着本事,作战勇猛、遵守军令,这才得以受到努尔哈赤的另眼赏识,最终被任命为守备一职。

    按理,这守备武官虽然够小,但仍然算是一个官职,远在一般女真人地位之上。但苏平豪却丝毫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得以松弛的机会,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八旗旗主实际上便是八旗兵的主人,除了军令之外,旗主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得有丝毫违背之时。这名义上是努尔哈赤的后金国武官,可与大明朝的守备武官是两回事。大概除了听令带兵撕杀之外,半点地位也谈不上。这不能说苏平豪自投奔努尔哈赤之后,没有心生悔意,只是即便是后悔也没有丝毫益处。

    这回苏平豪趁着努尔哈赤病重,八旗旗主各自散布,后金境内一片混乱之际,得以再次转变阵营。除了自己本身一直管带着的二百多汉人士兵之外,为了求得一份被重视的结果,苏平豪还沿途收拢到几十个汉人阿哈,想借此为自己多留一份保障。

    带兵投奔苏翎,这兵自然是越多越好,而自己所能得到的官职,也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苏平豪的这般想法,也还是源自大明朝各级武官的家丁亲兵习惯。这二百多汉人士兵,当然仍然要算成是苏平豪的人马,按大明朝惯例,这些人将是苏平豪日后带兵的基础。辽东都司以武管民,成为辽东都司辖内的一名武官,也是苏平豪唯一的出路。若是苏平豪是一名女真人,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指挥的赏赐。

    这些都是苏平豪做决定时的考虑,且更多的,是趁着努尔哈赤初败,大明赢得来之不易的大捷之时,投奔大明,这与李永芳当初投奔努尔哈赤是一致的。事实果然证明,苏平豪是选对了时机。

    但是让苏平豪意外的是,辽东总兵官苏翎,对其却完全不像想象中大明朝武官惯有的态度。

    拔出腰刀的那一刻,苏平豪可当真是命悬一线的感觉,但随后却仅仅是一个割辫的结果,别看当时苏平豪面色并未大变,可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待到稍稍平定心跳,苏翎却又说出一番凭本事建功立业的话来。这与苏平豪的一贯想法吻合,而这位年轻的总兵官其本身的年纪,看起来也比苏平豪大不了多少,说不定还要更年轻一些。

    这多少激起了苏平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份豪气,而苏翎的赐名,丝毫不像当初努尔哈赤那般是给的恩赐,却更像是给了苏平豪一个更为宽广的未来。尤其是将苏平豪一向都不敢平视的努尔哈赤作为目标,一举平定,这难道还不够激起年轻人的血性么?努尔哈赤是什么人?征战四方,毫无败绩,而今,辽东总兵官苏翎,将带领一帮年轻人,踏平努尔哈赤,这辽东的未来,岂不便是属于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与袁应泰、李永芳一样,苏平豪被苏翎简单的几句话,便诱发了潜藏在心底的那份原本毫无可能的希望。

    不过,此时苏翎正看着苏平豪,见其双目游离不定,久久不开口说话,便又催促道。

    “苏平豪。”

    苏平豪身子一震,醒悟过来,连忙答道:“属下在。”

    苏翎稍稍顿了下,原谅了这位适才看起来还颇为机敏的年轻人,问道:“那努尔哈赤,如今病情如何?”

    “回将军,努尔哈赤仍在病中,属下来辽阳之前,已有半月未见努尔哈赤出现过。”苏平豪答道。

    苏翎瞧了瞧李永芳,又问苏平豪,“你说,这努尔哈赤可是真病?”

    “努尔哈赤的确身患重病。属下亲眼所见,那努尔哈赤自马上跌下。”苏平豪说道。

    “是染风寒么?”苏翎又问。这多少是在验证李永芳属下打探回来的消息,要说消息的准确性,怕是没有比苏平豪更为精确的了。

    “起初大概是急火攻心,在加上连日行军,年纪又大,所以昏厥过去。后面倒的确像是受了风寒,卧床不起。”苏平豪几乎说得与李永芳的消息一致。

    “急火攻心?”苏翎转头看了看袁应泰,笑着说,“袁大人,这病可有法治?”

    袁应泰会意地一笑,这幅场面,可惜不能亲见,袁大人受努尔哈赤的窝囊气,也是受够了。

    不过,袁应泰还是比较关心这努尔哈赤到底会急到什么程度,便问道:“苏平豪,你可知努尔哈赤的急得什么?”

    “对啊,是急的他那些福晋、儿子,还是急得他那些女真诸申、阿哈们?又或是赫图阿拉老城被焚烧殆尽?”苏翎心情大好,适才一番议论,袁应泰明显是跟自己走在一条路上,这大明朝廷可有袁应泰对付,苏翎办起事来,自是方便太多。是故这说话,着实轻松。

    “回将军。属下不知努尔哈赤到底急得哪一部分,不过,努尔哈赤的那些福晋、儿子的尸首,倒是寻了回来,就摆在萨尔浒城内。”苏平豪当然不知道努尔哈赤心痛最多的是什么,若是换作他自己,可哪一样都难受,可毕竟努尔哈赤非同常人,如何猜测?这话问的便是不妥。

    不过,苏平豪说的努尔哈赤的福晋与努尔哈赤儿子们的尸首,却是引起了袁应泰的关注,急忙问道:“都是哪些人?”

    这个消息不准确,倒要怪郝老六与胡秋青了。这郝老六与胡秋青与术虎的部族战士们联手攻克界凡、萨尔浒,将城内一扫而空,除去当即杀死的,几乎所有的努尔哈赤与贝勒、大臣们的家眷全数都被带走。也因走得匆忙,也不急核对人数与具体姓名,总之是努尔哈赤的家眷便行了郝老六与术虎临别时,只是随意各带一帮子战俘,便各自离去。

    是故,在路上杀死一部分,再交给袁应泰一部分,这到底是那些福晋,那些又是大臣们的妻妾,可当真是一本糊涂账。而袁应泰到手的,也只有几人是属于努尔哈赤的福晋,其余的都是大臣们与各自贝勒的,还有的,是属于斥候的女奴,也因穿的太好,而被郝老六当作战俘一股脑子地交了出去。

    袁应泰真正问明的,只有努尔哈赤的侧妃博尔济锦氏,还有寿康妃博尔济锦氏,但只要确定这两人身份也就够了,袁应泰已将这些女人都送上船,直发京城报功。但此时,他可想知道还有什么斩获,即便知道是女人、孩童,袁大人可没半点怜悯之心。

    苏平豪倒是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在心里回忆了片刻,这女真人的名字,可是不像汉人那般好记,再说,有些名字可是连听都未听过,以苏平豪一个守备的武职,也打听不到太多的东西。

    “回将军,大人,属下只听到努尔哈赤的福晋叫钮祐禄氏、兆佳氏、赫纳喇氏、叶赫纳喇氏四人的尸首被寻到。”苏平豪说得十分吃力,难得能将这些名字记住。

    不过,苏平豪说得难,这苏翎与袁应泰听的,也未必轻松,再说,努尔哈赤到底有哪些福晋、儿子,此时还不能完全清楚,这般说事,也就是图一个痛快罢了。

    “还有么?”苏翎问道。

    “还有努尔哈赤的十二子阿济格、十三子赖慕布、十四子多尔袞、十五子多铎、十六子费扬古的尸首,也摆在萨尔浒城。”苏平豪说道。

    还好女真男人的名字好记,再说,这些努尔哈赤的儿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有封赏爵位的,所以苏平豪记得也就熟悉些。

    听到努尔哈赤死了五个儿子,苏翎与袁应泰,包括李永芳在内,都有些吃惊。这个消息若是属实,再报到朝廷,那可是天大的捷报。可惜,这看不到尸首,只是听说,便无法报捷了。

    苏翎想了想,看向李永芳,问道:“李永芳,这努尔哈赤到底有多少个福晋?有多少个儿子?”

    李永芳对此可早就做了番功夫,当初在努尔哈赤麾下,这些人的名字,可都得记住,再说,李永芳本身便属于努尔哈赤的亲戚,如何不能熟记在心?

    李永芳说道:“回将军,那努尔哈赤,一生多妻多子。他先后娶了元妃佟佳氏,庶妃钮祐禄氏、兆佳氏,继妃富察氏、侧妃伊尔根觉罗氏、中宫叶赫纳喇氏、侧妃哈达纳喇氏、庶妃嘉穆瑚觉罗氏、大妃乌拉纳喇氏、庶妃西林觉罗氏、侧妃叶赫纳喇氏。此外,还有外宫小福金泰恩察、金泰、纳扎等。努尔哈赤共有十六个儿子。长子褚英,号洪巴图鲁,又称阿尔哈图土门、次子代善,号古英巴图鲁、三子阿拜、四子汤古岱、五子莽古尔泰、六子塔拜、七子阿巴泰、八子皇太极、九子巴布泰、十子德格类、十一子巴布海、十二子阿济格、十三子赖慕布、十四子多尔袞、十五子多铎、十六子费扬古。此外努尔哈赤还有女儿八人。”

    李永芳说得流利,让听得人都愣愣地看着李永芳。当然,仅仅说这么一遍,任谁也记不住。

    苏翎当即又转头问苏平豪,说道:“努尔哈赤,还有什么家眷在身边?”

    这个消息倒是很容易得知,苏平豪当即答道:“除了随努尔哈赤出兵的十一个儿子,其余的一个都未曾找到。”

    “你说的可是属实?”苏翎又追问一句,“那留在萨尔浒城中的,当真是一个活的都没找到?”

    “属下句句属实。”苏平豪再次确定。“萨尔浒是新城,努尔哈赤以及各个贝勒们都将家眷带到城中居住。属下临行前,的确为曾听说努尔哈赤的福晋、儿子们存活。”

    这么说,努尔哈赤的福晋们一个不剩,而儿子们当真是除了随军的之外,也是没有留下一个。这难怪努尔哈赤急火攻心,这般年纪了,却遭此惨败,怕是这个便是努尔哈赤最大的打击了。那赫图阿拉反正也是留作老城,相比之下,便不太重要了。

    袁应泰此时,已经浑身都有些颤抖,那架势,比听说赫图阿拉老城被苏翎焚烧,还要激动。不仅是激动,只见袁应泰双唇颤动,明明是想说什么,但却就是说不出话来。

    当然,苏翎也未料到,郝老六与术虎的这一番袭击,给努尔哈赤造成如此之大的损失。最初,苏翎等人商议的,重点仍然在削弱努尔哈赤的实力,将其粮食、人口,以及马匹、牛羊、工具等等一概缴获、焚毁,让其元气大伤,至少要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这也是说给袁应泰的策略的基础,这是当初制定计划时,便刻意强调的目标,也可以说是唯一的目地。

    可这收获,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尽管沈阳城被努尔哈赤攻克,对努尔哈赤来说算是又增添了一份实地,且实力也有所增长,那沈阳城附近的土地,人口,可与辽阳相提并论,可谓战果辉煌。而且,八旗兵的人马数目,不因一战而损,反而因沈阳降兵而有所增加。

    但,苏翎所部的突然一击,赫图阿拉当然是志在必得,而对于界凡、萨尔浒,因不知城内到底驻兵几何?且攻城之战,也未必能够一击得手,所以,这界凡、萨尔浒仅仅是郝老六的次要目标,一旦攻击受阻,苏翎已授命郝老六与术虎依旧各自分兵而去,继续搅乱那位于浑河沿岸河谷地带的女真村寨,执行彻底的清除任务。

    而郝老六与术虎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攻陷界凡、萨尔浒,这本就是意外收获,而如今苏平豪所说的消息,这战果便又扩大数倍。以至于让努尔哈赤病倒,这岂不是意外收获?这也让苏翎的下一步打算,提前摆到面前。

    苏翎没有关注袁应泰的举止,而是继续问苏平豪,说:“其余的八旗贝勒们,他们的家眷如何?”

    苏平豪说道:“属下不知。八旗旗主如今各自分寨而立,属下无法得知详情。只有努尔哈赤的消息听得最多。”

    “分寨而立?”苏翎心思活动,又问道:“你来之前,八旗仍旧如此么?”

    “仍是如此。”苏平豪说道。

    “努尔哈赤还不能发布命令?卧病在床,难道说话也不行么?”苏翎问道。

    “努尔哈赤说话还是可以的,”苏平豪说道,“属下在八旗中也有听到命令发布,不过......”

    “有话只管说。”苏翎见苏平豪有些迟疑,便说道。

    “有些消息只是传闻,属下并未查实。”苏平豪大约不想说出没把握的话,这点让苏翎稍感满意,好感又多了一分。

    “说说罢了,”苏翎说道,“你只管说便是。”

    “好像说是八旗旗主并不听从努尔哈赤的命令。”

    “哦?”苏翎忙问道,“细细说来。”

    “是。”苏平豪说道,“最初军中传令,是令镶蓝旗驻防沈阳。属下正分在镶蓝旗下。”

    苏翎点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不过,”苏平豪说道,“镶蓝旗旗主阿敏却不愿独自前往沈阳,据说是到努尔哈赤面前争辩。还听说八旗旗主都在努尔哈赤身前,彼此争吵不休。”

    “所以派往沈阳的,是八旗各自出一部人马?”苏翎问道。

    “正是。”苏平豪说道。

    苏翎没有再问,这苏平豪即便说的是传闻,可也可大致判断出八旗出了什么问题。苏翎看向袁应泰,此时袁应泰已经恢复过来,也盯着苏翎,一字一顿地说道:“八旗内乱。”

    苏翎又再次问苏平豪,说道:“那八旗都在干什么?”

    苏平豪说道:“八旗旗主一直都在努尔哈赤大帐之中。各旗人马都分散去收拢各自牛录,清点人口、财物。且相互械斗不休。属下正是趁此离开的。”

    苏翎微微点头,转向袁应泰,也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袁大人,这辽阳,如今可以留下了。”

第六十一章 再聚雄兵

    辽阳对于辽东经略袁应泰,与天启皇帝之对于京城,具有同等意义。虽然这种类比在大明朝当然是无人敢提,但的确能够说明,袁应泰是如何看重辽阳的得失的。

    苏翎一语定下辽阳的保留,那么这随后,万般事宜便紧锣密鼓般地围绕着辽阳展开。

    这说是紧张,做起来,却并不急躁。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于苏翎带着苏平豪、李永芳离去之后,这第一件事要做的,是命何丹旭去叫下人好好地烧了几大桶热水,然后沐浴,更衣。在袁大人的后院小屋内,何丹旭点燃了四处搜寻到的香料,让隐隐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当然这香料正是袁大人一贯喜欢的品种,辽阳城内虽经战火洗劫,但却让何丹旭在那些留在辽阳城的大户、世家中寻得了几块。这点事儿,何丹旭以辽东经略的名头做起来,当然是轻而易举。那些大户、世家们,平日里就算想与辽东经略袁大人说上一句话,也要费劲周折,此时自然是尽力侍候。

    也亏得那努尔哈赤怜惜辽阳城内的财物,以努尔哈赤一贯的做派,那是连一只瓷碗也是好东西,所以尽管辽阳城内死人不少,也焚烧了不少屋舍,可这大多数的雕栏画栋以及屋内的器皿,都得以保存下来。钟维泽等人懂得挖掘地窖藏匿其中,这法子可不仅仅是钟维泽知晓,辽阳城内这样的地窖,可没人数过到底能有多少,那里面不仅躲的是人,还有更多的财物。

    这些当然是努尔哈赤翻寻不到的,时间太短,八旗兵也无法掘地三尺,但这些人与物事,却让苏翎的一纸迁居榜文,倒是弄了大半到了镇江堡。即便这样,留在辽阳的,也有不少,谁让辽阳是辽东都司首屈一指的大城呢?这也是为何苏翎弄不明白那些酒肆、店铺,为何还能开得如此红火的原因之一。

    这说到巴结辽东经略袁应泰,那些被何丹旭暗示或是明言的大户、世家们,还给袁应泰送来十名女婢,二十名男仆,以充实袁大人身边的杂役差使。这样在加上苏翎最初给拨付的人手,袁大人的宅院,可也是一副家宅兴旺的气派。不过,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显然并不十分信任这些下人,除了“必要的”事情亲自去做之外,平时倒还是大多让何丹旭留在身边,再有便是两个十来岁的女子。

    焚香、净身,然后便是两个女子磨墨、铺纸,何丹旭在一旁有斟上一杯还将就过得去的茶,辽东经略袁应泰,便开始精心勾画,预备写出一篇锦绣文章出来。

    这开篇自然是要先报捷。

    “新任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率部袭破建奴界凡、萨尔浒二城,斩杀奴酋妻妾钮祐禄氏、兆佳氏、赫纳喇氏、叶赫纳喇氏四人,奴子十二子阿济格、十三子赖慕布、十四子多尔袞、十五子多铎、十六子费扬古计五名......”

    这是必有的内容,袁应泰写下这几行字,却又停顿下来,一只手执笔悬在半空,却久久不再写一个字。

    过了片刻,袁应泰拿过另一张纸,写下:“苏翎所部俘获女真夷人共计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五名.......”

    这是苏翎最终报给袁应泰的数目,当然实际上不止三万多人,但这些可都是有名册在手,的确是一一对应出来的名字。至于其余的,苏翎也未打算再利用,这三万多人已经会让朝廷瞠目结舌了,也不能再让朝廷上的文官老爷们过于惊诧不是?

    袁应泰最初拿到名册,当然是也圆睁着双眼,一副不敢想象的模样。从来都只有努尔哈赤掠走汉人,可没听说有俘获女真人的消息。辽东边境上的战功斩获,大半都是浮数,这点连兵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法不责众而已。当然,袁应泰即使没有看到名册,也是相信苏翎所说必定属实。这三万多的人口,足以让苏翎再得到一些升赏。至于其对大明朝的象征意义,已经不用多说了。

    袁应泰看着这两张纸上的内容,左右端详着,像是在赏玩某件古物,又像是在品味一副画卷,久久不能放下,这让一旁时候的两名女子相视暗笑,却是不敢出声。

    良久,袁应泰又拿起另外一张纸,写下“海西府”三字,稍停,又在一旁写下“东海府”三字,想了一会儿,又下“黑龙江”、“松花江”一行字,但仍嫌不满意,干脆放下笔,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

    这是一篇大文章,袁应泰执笔时,才觉与苏翎的对话中所谈及的,当真是整个大明朝都难得寻见的远见。这篇文章该如何去写,才能将对话中的意思表述清楚,且又能让朝廷能够明白此举的意义所在。这使得拿惯了毛笔的袁应泰感觉十分棘手,这竟然是一字也写不下去。

    这海西、东海设立府县一事,是超越了眼下辽东态势的预设,这岂止是三五年,怕是要十年,才可能真正达到苏翎所说的目的。但凡事,预则立,没有此时的这番文章,又怎会有大明朝在北方更大的疆域出现呢?

    袁应泰是越想,心中越是兴奋,在屋内的步伐,也稍稍快了几步。就在两名女子诧异的目光之中,袁应泰才恍然想起,这篇文章可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或者说,这头绪,可不是从这篇文章开始。

    想到这里,袁应泰立即回到桌边坐下,提笔便是数千言。

    报捷依旧是抬头便要说的,然后是辽阳的存留一事。随后,便是辽东总兵官苏翎所需的军需、粮饷事项。这才是目前最紧要之事,袁应泰几乎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上万字的奏书写好,随即交予何丹旭,令其用印,立即发往京城。然后,袁应泰才慢慢去构思关于海西、东海设立府县的文章。

    这一篇,足足用了袁应泰三日的功夫,才草草而就,然后又用了半日校对,重新誊写一遍,用快马加急送往京城。正如苏翎所想,这对付朝廷文官的心思,也唯有袁应泰最有把握,这篇文章基本上都是摸透了文官们可能有的心理表现,然后一一予以解说、举证,最终将苏翎的意图,用袁应泰的语气,展现给天启皇帝与朝堂之上的大臣们。

    写完这些,袁应泰才恍如经历一番长途跋涉,浑身酸痛无比,这时,才想起辽阳城内的诸事,便顾不得疲倦,唤来何丹旭询问,待得知苏翎已经在着手调集兵马,将战略做出一番调整之后,才略略安心,自去淡淡香味儿之中沉沉睡去。当然,那两名女子,没有离开袁大人半步。这些秘事,怕是只有何丹旭,能听到一些动静,否则,怎么暗地里露出几丝诡秘的笑容?

    苏翎回到军营,先是给苏平豪置备了一身护卫们的黑甲,一身装备都全部换上新的,然后令李永芳派人去召回苏平豪带回的兄弟以及士卒。

    这刘兴柞既然改名做了苏平豪,苏翎到没有让其兄弟们改名,不过,这苏平豪可是兄弟们中领头的一个,当即全部改为苏姓。对此,苏翎也全然不在意,还是那句话,凭本事立功受赏。苏平豪的兄弟们被分别调入顾南、郭杰中以及黑甲骑兵营金正翔、彭维晓的属下,那些士卒,则由钟维泽与李永芳挑选出一部分可做哨探之用的人,其余的尽皆分往镇江堡、太平哨等营内。

    这二百多名汉人降兵,犹如一滴水滴,悄然无声地便消失在苏翎所部的数万兵马之中。当然,除了各营的武官,谁也不知晓这些兵的来历,只知道这些兵大多具有一定的战力,明显是受过训且上过战场的人。这些兵在融入苏翎所部之后,在战场上表现尤其突出,不少人都得以升职受赏,当真是应了苏翎的那句话,有本事的人,便会得到赏赐。

    至于随行而来的那些女真人,苏翎只是派人送信给田大熊,让他派人护送至镇江堡,再由胡显成将其打散分至各个村屯之内,给予土地,令其耕种。这些人不出一年,便俨然便是辽东百姓的模样,仅凭外表穿着,是谁也分不出是汉人,还是女真人。当然,语言的障碍,始终存在的,但这也不会是太大的问题。身居汉人中间,这多少都要学会说汉话,并且,在以往的建州卫之中,说汉话是与辽东进行贸易的必备基础,这原本就有这个动力,所以,不到半年,这些女真人个个都能进行简单的交流了。

    那三个女真牛录,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也被分至一个临近镇江堡的村子,算是给予了优待。而袁应泰赏赐了银子,苏翎也令胡显成对三人给予了一百两的赏银。托保、额尔纳、额赫三人本就是携带了家眷的,便在各自分得的土地上建起屋舍,安家居住。而那些赏银,也足够使三人过上中等偏上的日子,且还能拿出一部分银子,购买更多的土地,或是雇工进行农事耕种,算是应了苏翎的那句话,做个地主,也是一番富家翁的生活。

    安排这些事,也不过就是一道命令而已。随后,苏翎便令顾南与郭杰中率各自所部,进入辽阳城内驻守,在弓长岭上,则命祝浩率领三千人换防。祝浩这一个多月,只顾带着七八千明军搬运由辽阳得到的大批粮食、军需,因辽阳至镇江有四百里地,这一次搬运也得花上不少时日,当时为了快速将辽阳搬空,祝浩想出了个法子,先将辽阳内的军需等物搬至距辽阳一百里左右的地方,在那里建立其一个中转地,派兵驻守,然后再从那些迁居的人中挑选壮实劳力,搬往镇江堡。

    这个办法尽管不能节省多少时间,但从辽阳搬运的速度,却是加快了许多。那些明军士兵虽然辛苦,但毕竟吃得饱,也拿了饷银,长官也并不克扣、虐待,再说,这搬运军需总比在辽阳等着打仗要安全许多,是故都拿出有别于平日的劲头。祝浩挑选出三千士兵进驻弓长岭,剩余的则继续干活。由此,祝浩也开始真正的带兵生涯,不断要求苏翎给予派遣教官,以便更好的将自己所属人马练成军阵。

    同时,苏翎对镇江堡一带的驻兵也进行了一番调整。苏翎命郝老六的太平哨营再次拔营,返回辽阳,驻扎在海州一带。令已经抵达旅顺口的冯伯灵,带着镇江水师,以及新招募的新兵进驻金州,并令其接管盖州的一切军政事务,且继续招募新兵。至于千山堡一带,苏翎令汤南凯的火器四营,调防镇江堡,并在镇江堡建立其一个新兵大营,以后所有的新兵集训,都将在镇江堡的新兵大营内进行。

    而余彦泽的振武营,依旧驻防在太平哨城一带。苏翎将郝老六营中的一部分武官,与余彦泽的振武营相互调换,已是郝老六在太平哨驻扎时所总结出的一系列战术,能在振武营中进一步的扩展开来。而曹正雄所部,仍旧管辖浑江渡口以北的地带,不过,苏翎命将大营驻扎在集安堡,并令其继续招募新兵,且扩大集安堡的规模,同时,令其兼顾鸭绿江对岸的朝鲜满浦镇事宜。上一次攻打赫图阿拉,曹正雄所部的表现令人担忧,此时苏翎并未加以责怪,而是继续令其独自带兵,并从其余几营中挑选一部分武官充实曹正雄所部。而朝鲜满铺镇一事,更是对曹正雄有更高的期望。

    对于辽阳的近三万明军人马,苏翎一反以往不多加干涉的态度,一道道的军令迅速传达到各处明军主官处。此时辽阳城内,苏翎的黑甲骑兵营全部到齐,虽只有四千骑兵,但苏翎在充实了袁应泰的三千虎旅军后,再次将赶赴辽阳的明军大卸八块。除了原来明军各武官的家丁不冻之外,其余的尽皆予以重新编制。

    这一下,原属于黑甲骑兵营的五名游击将军顾南、郭杰中、袁山月、金正翔、彭维晓,均将所有明军全数瓜分,每人各带一千黑甲骑兵,并四千明军,充实每营五千之数。当然,这些明军至少半数不能算是好兵,但这一分下来,每一名游击将军,都为了尽快将自己所部整训成精锐营伍,都日夜加紧训练,且都采用的是千山堡的方法,不出一月,这些原本经过一定训练的明兵,便全然改变了样貌。至少在列队行军上,已经适应了苏翎的要求。

    至于李光荣等明军武官,现在只剩下数十到数百名家丁可以管带,有袁应泰在,苏翎也不必使用提督辽东军务的牌子,便能够让其老老实实地听命。苏翎当然也没有让这些人闲着,各自被分派为修补辽阳城强,以及继续接收不断赶来的明军士卒。,并且,往广宁,以及海州辽河口一带运送粮饷的任务,也交给这些武官管带。

    苏翎的这一番改变,将辽阳再次作为一个中心聚集起来。这接下来,便要看朝廷答应给拨付的粮饷、铠甲、器械几时能到了。只要这些配置齐全,苏翎将再一次组织起对努尔哈赤的进攻。

第六十二章 三分士卒(一)

    天启元年的六月,大明朝辽东都司界内由南向北,逐渐进入雨季。

    这细雨纷纷扬扬,连续下了近十日,从辽东东部、北部的丘陵、山脉中汇集而出的雨水,以涓涓溪流的姿态,各自注入辽东都司北部的几条河流。这两年,辽东战火不断,死伤军民无数,大约是这老天也为之变了脸色,今年的这次雨水,有些反常。

    往年的这个时节,从未有过连续下上十日的雨水,常常是一场暴雨急袭而至,最多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便也就风止雨歇,云开雾散。这骤然增多的雨水从山中倾泻而下,往往也造成山洪暴发,使得河流水位暴涨,成为辽东习以为常的水患。不过,这也是辽东都司边墙一带最为宽心的时候,河水水位的增高,使得无论是西面的蒙古人,还是北面的女真人,也都因水患而变得安生许多。

    但今年这雨,是细如游丝,丝毫没有半点厉色。而辽阳北关一带的太子河、浑河、蒲河,河水虽然照样上涨,却是升得平缓,以至宽广的水面上,看不到激流飞逝的场面。这几条河流汇入到辽河之时,倒是让辽河河面增宽不少,但水势却依旧不见汹涌。那些沿河两岸的百姓,已可以撑着小船,打捞水面上顺流而下的木头以及不知哪儿漂来的家具等等。这在往年,可没有一只船敢在这个时候下水。

    河水如此一反常态,自然便失去了作为屏障的作用。但此时开原、铁岭早已不在大明朝廷的掌控之下,沈阳城上空悬浮的,是努尔哈赤八旗的旌旗,而西面的蒙古人,也是久未见人马出没。不过,如今的辽东都司,可同样反常,再没有人将这辽河、太子河作为辽东的一道屏障。相反,河流作为交通运输的便利作用,被极力利用起来。

    在辽河入海处,近岸浅海上是千帆云集,装载着粮草、军需的沙船,是从天津、山东,甚至远至浙江一带调集的。这些沙船不仅是从广宁一带将囤积已久的粮草运至辽河口,还从天津的港口处,将京城拨付的军饷、铠甲、兵器、火药等等,装运上船,源源不断驶往辽东。

    大明朝廷自重开海禁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海运调动。来自朝廷兵部、工部甚至户部的各式文书,不断被快马传送到各处临海府县,继续征调、采买船只、水手,且一应所需银两,概不拖欠,即便是有些府、县无力支付现银,也将由当年的税赋中给予扣除。在这种极大的需求之下,已经有为数不少的各式人等,开始重谋开辟新的船场,建造新船。若是论及大买卖,再没有比承接军需更大的生意了,如今既然朝廷肯花银子,便自然会使逐利之人趋之若鹜。

    这数以千计征调、新修成的船只,沿着渤海近岸处,一路划过一道弧线,最终停泊在辽河入海口处的码头上。在六月天里,东南风盛行,这些船只在浅海处行驶得颇为顺利,虽也有遇风沉没的,却没有往年那般凶险。

    再说,船队中督运的官员,丝毫没有往年因担心漂没而迟滞的常态,反而一再催促,若是误了限期,这些官员将会被立即治罪,轻则丢官,重则下狱。是故,集结在辽河入海口处的船只,已经远远多于被卸完货物的空船。不得已,一部分船只开始驶向盖州,在盖州海岸卸货,以便减少滞留海上的风险。而另一部分稍小的船只,则沿辽河而上,一路借着风势,再加上雇佣拉纤的民夫,直接将货物向辽阳送去。

    至于辽河口的陆上,已经聚集了数千运送粮草、军需的民夫。自沈阳失陷,辽阳被努尔哈赤大兵围攻之时,辽阳一带直至海州、盖州的民众本已逃了大半,可这一个多月里,却又渐次返回。辽事尚未平稳,这返回的百姓,当然是那些除了自家便无处可去的人。这其中便有不少因躲避战火而误了农耕的人家,还有一些则是连种子粮都没有的,这出外赚些银子买粮的人,可是难以计数。

    是故这辽河口一带,招募的民夫并未因人口流失而捉襟见肘,并仍然有继续增多的趋势。战乱之中,粮价自会是个令人乍舌的数目,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一向对民事颇为上心,已下令所有民夫的酬劳,均以粮食给付,此举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粮价上涨的幅度。当然,这是在保证了驻守在辽阳的官兵粮草的基础之上的命令。好在此时辽阳的官兵不过三万多人,算是辽东开战以来驻兵最少的,袁大人自可从容处置。

    就在细雨停后的一日,淡蓝的天空中只漂浮着几片白云,火辣辣的太阳当头悬照,时值午时三刻,正是一日之中最为酷热之时,位于三岔河东面的牛庄,便是在此时,迎来了一队运送粮草、军需的队伍。

    这一队人马约莫三百来人,一百多匹骡马,套着五十多辆大车。所有的大车上都是装的满满的,让拉车的骡马都使足了力气。大约是骡马不够,而货物太多,除去赶车的人,剩余的那些民夫都是挑着担子,或是数人合推一辆小车,同样都是重负,个个脸上都是汗水和着尘土,变成一道道污痕。

    押送驮队的明军官兵,却只有十几人,分散在队伍前后左右,不过,却是个个都是铠甲齐全,且有马骑乘。走在队伍最前面领头的,是两位明军武官打扮的人。这两人一个叫邓飞杰,四川人,一个叫丁万良,浙江人。两人都属总兵官李光荣的属下,跟随李光荣专管督运粮草、军需。这一次,是因一艘运送军需的船只因破损而主动搁浅在三岔河上,二人便被命前往三岔河招募民夫,搬运粮草、军需。

    这类督运驮队的差事,邓飞杰、丁万良也不是头一次做了。这一个多月里,二人少说也在辽河口至辽阳之间往来了五回,尚属办事得力之人。这一次二人领着十几名士卒,也不需携带银两、器械,只管一路招募而去。如今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发布的榜文,已经传遍了各地,对于各地百姓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口碑,至少还没听说给朝廷干活出力而没有领到酬劳的消息传出来。

    所以这三百多人的民夫并未费多大力气,便已凑足,甚至到了三岔河搁浅的船只时,还显得有些多了。不过,二人也未给袁大人节省银子,只要人人都有活干,也不在乎多那么几个人。甚至有一名三十来岁的大脚妇人,也被允许挑了一担子军服,算是格外的体谅。当然这是唯一的,二人也没多问,想必必是家中没有男人而又缺粮的缘故,那些民夫们对其也多为照顾,一路上,将那名妇人的担子,少说也减少了一半的份量。自然,眼泪与感激,在那名妇人的脸上从未消失过。

    这眼看着就要进入牛庄,邓飞杰与丁万良却什么命令也为下达,径直策马而行,似乎并不打算在牛庄歇息。

    领先一辆大车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与旁边几人小声商议了一下,便向前紧跑几步,追至邓飞杰与丁万良的马旁,高声说道:“军爷,军爷。”

    邓飞杰与丁万良勒住战马停下,问道:“何事?”

    “军爷,”那中年人满脸堆笑,哈着腰说道,“您看这一大早出来,都走了快三十里地了,不如就在这牛庄歇歇脚。”

    邓飞杰回头瞧了瞧身后的队伍,看了看丁万良,没有立时答应。

    那名中年人又连忙说道:“军爷,您瞧这会儿这么大的日头,大家都也有些疲了。这里面有一半的人都是牛庄本地人,让他们回家喝口水,吃过饭再走也不误事的。”

    丁万良说道:“知道你们之中有不少牛庄本地人,正是因此,才不好在这里歇。还是再走几里地,在庄外歇吧。”

    那名中年人一愣,眨巴眨巴眼睛,随即说道:“军爷,这是为何?”

    邓飞杰喝到:“少啰嗦,这么多人,若是少了粮食、军需,你吃罪得起么?”

    听是这么个缘故,那名中年人脸上又堆满了笑容,说道:“二位军爷,这事尽管放心,这军粮之类的,保管不会少了一粒。”

    邓飞杰再次斥责道:“你敢担保?这军需可是辽阳要紧物事,坏了事可要杀头的。”

    中年人说道:“军爷,小人是什么人啊,哪敢担保这朝廷军需。是这样的,这牛庄当初被苏将军派大军清理过一遍,凡是投身建奴的,都被杀得精光。二位军爷尽管放心,如今牛庄里的人户,连偷只鸡的都没人敢,都是老实农家人。这牛庄内不少人家还在苏将军营中当兵,哪儿还敢动这样的心思?”

    听到辽东总兵官苏翎,征夷大将军的名字,邓飞杰与丁万良相互对视一眼,将信将疑。

    丁万良问道:“你说得可属实?”

    “军爷,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不信,军爷可寻这牛庄里的人随便一问便知。”中年人说道。

    邓飞杰琢磨了片刻,看向丁万良,见其微微点头,便说道:“好吧,就在此地歇歇。”

    “多谢二位军爷。”中年人弯腰作揖,连声说到。

    “不过,”邓飞杰说道,“这既然是你出面,你可得给我安排妥了,若当真少了一粒粮食,你可跑不掉。”

    “是。”中年人说道,“二位军爷还有其余的各位,可到牛庄太平桥处的酒肆歇息,只要说是苏将军属下,那店家可半钱银子也不会收您的。”

    “哦?”丁万良笑着说道,“有这等事?别回头说我们强吃强占,这给你们方便,倒还惹一身麻烦。”

    中年人连连摇头,说道:“二位军爷,这绝对不会。那酒肆主人受了苏将军的好处,报恩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做那种勾当?这可是其自己说的,不过一直没人去罢了。”

    邓飞杰笑道:“果真如此,一会儿安顿妥了,你带我们去。若是不真,这酒钱可得你付。”

    中年人说道:“好。一会儿小的就给二位军爷带路。”

    说罢,中年人随即传下消息,已累得浑身是汗,早想歇脚的民夫们顿时一阵欢呼,快走几步,纷纷进入牛庄,将一应大车、骡马以及担子等等都整齐地放在牛庄的晒场上,各自寻家门而去。那些临近村子的民夫,也有不少跟着去讨碗水喝。这些人其实大半都带着干粮,这一路前往辽阳,也不过两日的功夫,但却能赚到三斗粮食,且这次还是从半中间而行,只走一半的路程,怎能不卖力做事?如今这二位押送的武官又通情达理,民夫们做事更是小心。

    邓飞杰与丁万良带着十几名士卒一直在人群中四处查看,见果然没人趁乱顺手牵羊,便也就放了心。那中年人招呼着众人摆放好大车,将骡马一概卸下轻松一番,这骡马的主人自会给其喂食、饮水。看着差不多了,便来到邓飞杰与丁万良面前,说道:“二位军爷,这可都摆放妥当了,小的这就二位军爷去,瞧,就在那边。”

    中年人说着,用手一指。其所说的酒肆,也不过就三间铺面大小,门口挂着个幌子,就离得不远,过了太平桥便是,中间只隔着一条河沟。

    邓飞杰与丁万良便招呼属下士卒,分做两班,轮换去酒肆午饭。这次押运粮草、军需,军中自然会给予银钱贴补,这白吃一顿的想法,不过是说笑罢了。当下邓飞杰与丁万良便带着几名士兵跟在中年人后面,向对岸走去。

    来到酒肆门口,中年人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秦小四,秦小四。”

    “来了,来了。”那名叫秦小四的,也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忙着跑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迎头见喊人的是那中年人,便皱着眉头说道:“我说老胡,你没事叫什么......”

    话未说完,便看见那中年人老胡身后跟着的邓飞杰与丁万良等几人,连忙收口。

    “秦小四,这几位军爷,是押送粮草、军需路过此地,到你这儿歇脚,你可得好生招待。”中年老胡说道。

    “是,是,是,几位军爷里面请,小地方,请军爷多担待些,将就着坐坐。”秦小四说道。

    邓飞杰与丁万良便举步跨进店内,见里面摆着十几张桌凳,到也算干净,若不是装设的简陋,还真看不出这乡下地方也能打扫得犹如辽阳城内的酒肆一般干净。当然,几只蚊虫不可避免地在屋角飞来飞去。

    邓飞杰选了张靠窗的位置,窗外一株大树正好投下一片阴凉,间或有风吹过,倒是避暑气的好去处。邓飞杰便与丁万良坐下,其余几名士兵则坐在稍远的一处位置。

    “秦小四,随便弄几个菜,快点,吃完我们还要赶路。”丁万良说道。

    “是,是。不敢耽误,这就去弄,二位军爷稍等。”秦小四说着,便一头钻到后院去了。

    那叫老胡的,上前笑着说道:“二位军爷就在这里歇歇,我这也回家看看。”

    “去吧,”邓飞杰说道,“可别耽误了赶路。”

    说道赶路,中年老胡却又说道:“二位军爷,您看这天气正热,不如就在这里歇上一个时辰再走,今日晚间多赶一个时辰都无妨的,天凉这路也走得爽快些。”

    邓飞杰望了望窗外,见大树的阴凉之外,当真是一片明晃晃的光亮,树上的几只禅没完没了地叫着,便又回过头,望着丁万良。

    那丁万良便点点头,说道:“干脆就多歇一会儿,这热天走得也不快,没得多累人,待晚间多赶一截便是。”

    “好吧,”邓飞杰也点头说道:“就这这么着吧。你回去跟大伙儿说,一会一听招呼,可得立时赶至,不得再拖延。”

    “是,谢二位军爷。”老胡说着,弯弯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便转身奔回家去了。那架势,不知道年纪的,还以为是新婚燕尔,舍不得老婆的热被窝的嫩头小子。

    这边老胡刚去,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适才给那边几位士卒提上一壶凉茶,给每个人倒上一碗,这才走到邓飞杰丁万良这边,依旧倒上一大碗。这店小二明显不太懂事,这也看不清这些军伍之人的官职差别。这若是换了旁人,怕不是一脚便踢了过去。不过,邓飞杰、丁万良显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也未加理睬,只管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干,再让店小二给倒上。

    这一碗凉茶下肚,顿时爽快起来。

    “没想到这辽东的天气也这般热。”丁万良顺手拿起窗台上搁着的一把破蒲扇,便扇便说道。

    “就是,还是我们四川那地方好,夏日不热,冬日不冷。”邓飞杰说道。

    “我们浙江也是啊。”丁万良附和了一句,随即又顺口说道,“可惜,不知啥时候才能回家了。”

    “回家”二字,大约是触到了两人的痛处,连坐在一边的那几名士兵,也都听到后身形一顿,店内一下便似乎静了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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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东升介绍:
大明龙旗即将坠落,一面血红新月战旗却在东方冉冉升起。
就如同一轮明月,照亮整个东方世界......
试看明末辽东风云中新兴势力的崛起,将给大明朝,满清八旗带来何等变化。而随后,整个世界都因之发生改变。
置身于乱世中的男人,将如何在硝烟中建立新世界。
【但看漫天烽火,只因豪情一诺】明月东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月东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月东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