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兵临辽阳
天启元年三月二十二日辰时,连夜整军归队、收拾甲杖的八旗兵已自辽阳城内消失。城内唯有李永芳的五千人马,但这五千人也大半都已睡熟,只在各处城门处,留有几十名士卒守门。城外,只在东西两处校场内,留有一千人马看护缴获物,而那两万战俘,却是露宿在校场边,被也已困乏的两千八旗兵看护着,等候处置。
这两日鏖战,所有参战者,不论胜负,都是疲惫不堪,战俘们忧心忡忡,但也大半迷糊着双眼,而后金兵,竭力瞪着双眼留神战俘们的动静,眼见着也没多少气力出声呵斥。
辽阳城内的李永芳是彻夜不眠,自努尔哈赤将其留下,大祸临头之感始终不曾离开。赫图阿拉的消息,令其不禁想起在千山堡苏翎最后留给他的那番话语。对于苏翎,李永芳的想法很是复杂。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既与一向在辽东戍守的那些兵将不同,也与努尔哈赤的那些蛮横野人完全两样,但李永芳却感觉到此人与努尔哈赤有得一比。
因李永芳一直专责哨探,这很多消息,其都能作一番详尽的打探,是故苏翎一部的消息,即便得到有效的封锁,却仍然有蛛丝马迹被其得到。这使得李永芳在将消息禀报给努尔哈赤之时,鬼使神差地留了一部分有可能引起重视的内容。
既然身为降将,见风使舵,才是保命的根本。这点儿心思,李永芳当然保守严密,除了跟随自己的亲信家丁,是任谁也未能看出半点征兆。如今努尔哈赤这一走,李永芳立即召集自己的亲信家丁,谋划许久,已应对变故。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叮嘱的事项,便拖了下来,至少那两万多降兵的处置方法,李永芳暂时未去实施。同时,这辽阳的防御,李永芳也为做任何加强的打算。
这一切,都要看今日,这辽阳城是否能出现什么变故。按商议的结果,若是今日午时,辽阳城依然如故,并未有李永芳所想象的出现奇迹,那么,这第一步要对付的,便是城外那处于饥渴中的两万降兵。要说李永芳手上沾的血也已不少,但如今,这两万多人,便是李永芳用以应对出现变故之后的某种依仗。为此,李永芳借口便于调动留守的八旗兵丁,特意请努尔哈赤给予手书的命令,其中明确写道,“若两万降兵有所异动,立斩之”的话语。
李永芳的一番布置,除了在努尔哈赤麾下相依为命的那帮亲信,外表看来,这辽阳并未有任何估计得变动,就连夜里零星出现的抵抗,也似乎疲倦了,呈现偃旗息鼓的状态。
就在最后一批滞后的八旗兵拔营而去,只留下漫天的扬尘之时,马蹄声尚未消失,便从东门处的乱石堆中,出现几个人影,如变戏法似的又弄出几匹马来,就在校场边的八旗兵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纵马东奔。而那些后金兵连问都没有问一声,若再看的细一些,可以见到那几人,俱都是一身八旗兵的打扮,看那样子,似乎便是某个传令的骑兵,从大队人马旁驰过,是连看也不看一眼,自顾飞奔而去。
坐在城内某件屋子里的李永芳,得知这个消息,伸手摸了摸头,又看了看身边这几个亲信,眼珠子一个劲儿的乱转,说道:“你们先去预备着吧,只等城外一乱,这便动手。”
“是。”几个亲信答应着,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那架势,便象几只伺机而动的猫。
李永芳独自留在屋内,焦躁地在屋里盘旋了片刻,便猛地一握拳,自言自语到:“来吧!”
自辽阳奔出的那几人,一路马不停蹄,使劲狂抽战马,一点儿也不像是爱惜马力的人,这一奔,便是二十里。
就在弓长岭下到辽阳平原的山脚处,转过一个弯儿,几个人猛地跳出来,拦住狂奔的战马。
“钟维泽!”王德水第一个扬手高呼。
钟维泽闻言立即猛勒战马,几个人纷纷弛出数十步,方才回转。
“将军何在?”钟维泽厉声问道。
“在这里!”王德水指向身后的一片树林。
“带我去见将军!”钟维泽急躁地问道,一反平日里精明冷静之态。
“是。”王德水立即带路。
转过一片树林,钟维泽大惊,只见无数黑甲骑兵正整齐地列队战立,还有数千名披头散发的骑兵,这乌哑哑的人马个个悄无声息地站立着,若是绕过这片树林,钟维泽怎么也不会料到这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士卒。
一惊之后,便是一喜。钟维泽当即望向苏翎,见其正向自己走来,连忙驱马奔过去。
此时钟维泽是无比的钦佩自己的这位苏将军,当初赵毅成在数千人将钟维泽挑选出来,交待下苏翎的这番预想,钟维泽只是想当然地听进去了,却完全想不到会真正成为眼前的事实。辽阳城陷落之时,连保命的地窖,也正如预想的一样,给数百名哨探提供了安身之所,而当夜,数万八旗兵随即离城而去。这怎能不将苏翎进一步地神化?跟着苏翎,难道还会有败军之象?
“辽阳哨探队长钟维泽见过将军!”钟维泽压低声音说道。
“都可平安?”苏翎问道。
“弟兄们都藏好了,一个不少。”
“好,这便是你的头功!”苏翎说道。
钟维泽略一低头,算是应了,随即,抬眼望了望苏翎身侧的一个青衣小帽之人,此人正是被钟维泽一掌击昏了的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过,袁大人可还不知自己在城门楼上,是被人击昏的。
“辽阳如何?”苏翎问道。
“城内仅剩李永芳留守,人数不详,估计不会上万。城外东西校场各五百人,降兵营有两千八旗兵看守。”
“有没有看见白甲兵?”苏翎追问道,白甲兵是八旗精锐,在哪里出现,哪里便是主要战场。
“属下已四处查看过,并未见白甲兵出现。”
苏翎点点头,侧身对袁应泰说道:“袁大人,你看如何?”
这还用说?听钟维泽说完,袁应泰已急不可耐地看向苏翎,恨不得立即代苏翎发布军令,大军立即向辽阳进发。
“苏将军,下令吧。”袁应泰强忍着自己的冲动。
“好。”苏翎说完,便招收命田大熊过来。
“请将军吩咐!”田大熊在马上行礼道。
“你的披发军......”苏翎已正式将田大熊的营命名为披发军,“这一战就看你怎么杀敌了。告诉你的人,进入辽阳城,所有有辫子的男人,一个不留。”
“是。”田大熊应到。
“辽阳城东、西那一千人,就交给你了。跑了一个,你就别回来了。”苏翎下令。
“尊令!”以五千胜一千装备还没田大熊的批发军好的后金兵,当真不再话下,只要没有人后退,光是用马,踩也踩死了。
至于那两千看守降兵的后金兵,自然要苏翎自己的黑甲骑兵对付,这更不是问题。至于城内的李永芳,苏翎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只要城外一乱,没有大军驻守辽阳城,到处都是缺口。
“出发!”苏翎下令。
黑甲骑兵随即出动,在平原上小跑,犹如一股黑色的洪水,向辽阳城卷去。
二十里的平地,对骑兵来说,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苏翎率五千黑甲骑兵在前,田大熊的五千披发军在后,以小跑的姿态,一路奔向辽阳城下。
临近辽阳城五里,腾起的大片烟尘已经让辽阳城外的守军纷纷张望,不知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马,大多数后金兵,还以为是八旗的某部追杀明军溃兵才返回的。苏翎自东方奔来,太阳正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使得抬眼张望的后金双眼刺痛,不得不偏转头,暂时移开目光。
再往前一里,不过转瞬间的事,黑甲骑兵已经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势不可挡的姿态,此时,后队的田大熊开始率先加速,渐渐率领大队披发军与黑甲骑兵并肩而奔,一万骑兵齐奔的姿态,让所有见到的人顿时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杀气劈面而来,久经战阵的后金兵总算反应过来,这对方马队已经开始加速,这分明是撕杀的架势,哪里会是自己人?或许是仍然迷糊着,后金兵在管队武官的呵斥下开始整队,以便迎敌。
黑甲骑兵的目标非常明确,便是那些正纷纷上马寻找各自队伍的两千后金兵,但明显有些人仓促间找不到队伍,纷纷乱作一团,这连续近两日的攻打辽阳城,还没歇息够呢?又怎么抵挡犹如海浪般的黑甲骑兵?
田大熊也没什么队形,只管带着五千披发军直奔守着小山般财物、甲杖之类的缴获物的那五百后金兵而去,真如大浪打去,瞬间便将那五百后金兵冲得七零八落,这般打发,别说是怀恨在心的披发军,就是一般农夫,也能击败这五百也累的不行的后金兵。混乱中,也看不清披发军的损失如何,只见一个冲锋过去,那五百人便没了人影,随后,田大熊便分兵两路,从辽阳城两侧绕过,直奔西门外的那五百人。按苏翎的吩咐,是要将其全数歼灭,田大熊可不愿意自己这头一战,还无功可建。
苏翎的五千黑甲骑兵,冲击没有阵型,也没有指挥的两千散布在降兵大营四周的后金兵,简直就是切瓜砍菜一般,这让尽力跟着苏翎放马狂奔的袁应泰是看的别提多么舒心了,自他领兵以来,何曾这般欺负过建奴?跟着苏翎享受这般沙场兵戈,可当真是痛快。
黑甲骑兵两面合拢,绕降兵大营一周,两千后金兵便烟消云散,全部斩杀,没有一个活口。黑甲骑兵纷纷停步,在降兵大营外围城大圆。那些降兵已经被眼前的沙场所惊慑,纷纷站起身来,望着黑甲骑兵们发呆。
苏翎与袁应泰奔至降兵大营,勒马站住,身后一面明军大旗,迎风而舞!
第三十二章 城下收兵
镇江参将苏翎与辽东经略袁应泰站在降兵大营前,面对无数双惊疑的眼睛,屹立如山。
那一刻,连辽东经略袁应泰都感觉出几分威武之气概来,倘若不是辽阳眼下还在建奴手中,难免会生出几分诗意,怕是不出七步,便能得传世之句。而此时的辽阳城的守城八旗兵,纷纷关闭城门,上城墙防御。
可辽阳城毕竟太大,环城二十里,处处都能望见这些黑甲骑兵与那些奔行如飞的披发军。袁应泰拥数万之兵尚且不足防御,何况区区数千之兵?所以,那些已经显得有些颓败的城墙之上,只稀稀拉拉地露出一些士卒的人头,勉强能将城门上方布满,而大部分的城墙地段,都空无一人。这样的防御,与其说是驻守,不如说是待宰羔羊,只要四面齐攻,瞬息可破。
苏翎冷眼望着这些都还算是身强力壮的降兵们,心内不停的翻滚着各种念头。假使这些人能够在辽阳的巷战中继续浴血搏杀,八旗兵怕是进城之后便陷入罗网,少说也要再折损近万人马。可惜终归斗志不强,再说,那些武官们怕是都已率先逃去,剩下的士卒无人统领,难免心生退意,最终放弃抵抗。
再看到这些降兵之中,也有不少身上染血,臂上带伤的,苏翎算是勉强暗暗点头。至少这些人还能在城中拼上一阵子,没有如城外那几位总兵一样,退得比兔子还快。
苏翎侧头望了望辽阳城,见丝毫没有大兵出城的动静,便略微盘算了下,说道:“祝浩!”
“在!”祝浩一抖缰绳,自苏翎身后走出。
“去将这里的武官都带出来。”
“尊令!”
祝浩答应着,便挥手召唤一百名骑兵护卫,奔进降兵大营。
“所有原任武官,无论大小,一律前往出口面见镇江参将苏将军!”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很快在降兵大营内绕行一周。很快,一些武职军官便起身向镇江参将的大旗跑去。这些武职军官大多是把总、百总一类的,都是明军中最低级别的武官,是出于武官序列最底层的基础。这些人大部分都带伤,胡乱用破衣扎着,好在都不算重,行动自如。与那些降兵一样,若是伤势稍重,不说能不能自行走到这大营之内,单是八旗兵便不会放过。这两万降兵都还算有用之人,没用的,努尔哈赤自然不会拿来浪费粮食。
片刻之间,苏翎与袁应泰面前的空地上,便站出来二百名左右的武官。看得出,都算是久在军伍之人,身形魁梧,显然擅于搏杀。此时能够站出来听命的,自是对自身被俘抱有遗憾之人,或者说,还能够听从军令,倒是还有一些武官,隐伏在降兵之中不愿出来的,怀着趁机溜走的心思。
苏翎扫视一遍面前的武官,高声喝到:“屈身降敌,论罪当斩!愿立功赎罪的,都上前一步。”
话音刚落,这二百名左右的武官都应声齐齐向前踏进一步。倒是有几人不知是心思不定,还是伤势稍重,微微落后半拍,但仍然跟从众人向前一步。
“好!”苏翎继续提高声音,说道:“现在你们都跟着我,杀敌立功,升官领赏!”
“是!”众人纷纷应道。
这二百多人,大概算是明军之中仅余的敢于在战阵之中博取功名的彪悍之士了。可惜在原有的军伍之中,可不是仅凭一身功夫便能立功受赏的,眼下算换了个上司,能不能实现,在这辽阳除陷之后,当是可以一试的。
苏翎侧头对祝浩说道:“给他们马匹、甲杖、兵器。”
“是。”祝浩说完,便带着数人奔去,不多时,便有黑甲骑兵牵过适才杀敌夺得的战马、兵器过来。那二百名武官立时上前接过,纷纷披挂、上马,仍旧列队站在苏翎面前。
“你们各自召集原属士卒,另挑选人手,每队百人,前往校场领取兵器甲杖,列队待命!”
“尊令!”马上武官各自应道。
“有不尊号令者,立斩!去吧。”苏翎一挥手,那些武官随即调转马头,在降兵大营内散开。
顿时,大营内那两万多降兵纷纷移动起来,远远望去,犹如一锅粥般地四处奔跑着。那些武官原属士卒,有多有少,甚至只身一人,不必询问降兵们愿不愿意,均都强制指定降兵跟随自己马后集结。有那隐伏不愿露面的武官刚一分辨,那跟随进营的黑甲骑兵上前便是一刀,斩于马下,而动作稍慢的,也被厉声呵斥,腰刀时时飞舞。
很快,第一队一百人列队出营,向校场奔去,哪儿守护的黑甲骑兵,立即按顺序发放兵器、甲杖。此时也不及分辨,有什么拿什么,只要人手一件能杀人的家什便可。
袁应泰有些好奇地看着苏翎这般分派,有这么召集人马的么?哪一本兵书上可也未曾见到过。文官做事,喜欢一条一条的清理,什么先后左右,可从未如苏翎这般当即立断,不从即斩的手段。尤其是在敌人还占据着辽阳城,就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做这事情,还当真有些大将之风。
从歼灭降兵大营四周的后金兵,到第一队领取兵器、甲杖,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很快,辽阳城东校场上的兵器甲杖便领取完毕,此时仅有万人左右的算是“新兵”的人武装起来,剩下的,都只在校场上列队,等候命令。
苏翎旋即命令剩余手无寸铁的官兵们前往辽阳西门外的校场,哪儿还有更多的兵器、甲杖。同时,拨出以前黑甲骑兵护卫,并命二十个明军百人队一同前往西门。
此刻苏翎完全不知道这些明军武官的姓名,也没有问,得到命令的黑甲骑兵武官只随手就近召集那些武官,带队前往辽阳西门。
这般大模大样的表演,不仅袁应泰深感新奇,连辽阳城上的后金守兵,也觉得奇怪。但看到这两万明军几乎瞬间便武装起来,心内更是多了一份惊骇。城内不过五千守军,如何应对?且留驻辽阳的李永芳,始终未下达任何命令,到底是战还是不战?这样的想法,多数后金兵都在考虑,怕是不战而降的心思都有了。
李永芳的属下,尤其是那三千自其降了努尔哈赤起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兵,可都原属明军建制,降兵一词,放在这些人身上才是名副其实。多年来努尔哈赤一直战无不胜,强悍之态从未消失过,这些人自然也不敢有丝毫异动,可眼下,谁强谁弱?且一直督战的努尔哈赤不在,若不是城内还有两千不熟悉的后金八旗兵,这第一个降的,便又是这些人。
苏翎便这般在辽阳八旗兵的眼皮子底下重新增添两万新兵武力,连同苏翎自己带来的一万人马,总计三万,接下来,便要看苏翎如何攻取已经破烂不堪的辽阳城。如今守城的八旗兵没有火器、大炮,就算缴获的辽阳原有的火器,也因无人会放而不能使用。
李永芳在沈阳城中募集的明军炮手,以及在辽阳陷落之初募集的降金士卒,被努尔哈赤带走一部分,留在辽阳城里,此时看这架势,更是不敢稍有大的动作,生怕被八旗武官交出去放炮攻击。再说,辽阳城内的火炮、火器,大多都在守辽阳时被燃放殆尽,火药、弹丸等等都还成堆地堆放在缴获的武器存放处,哪里会来得及重新装备到城墙之上?
辽东经略袁应泰倒是不担心自己所处的位置,会被辽阳城上的火炮轰击。按这个距离,大多数火炮都不及。辽阳城内倒是有几门大炮可以有这样的射程,但就算努尔哈赤得到了,也不会使用。
辽阳城内的火炮,类似灭虏炮、将军炮者,真是大大小小数百门,几近千数,这些大多是原任辽东经略熊廷弼任上铸造、收集的,但真正威力巨大的,只有数门。
如今在刑部任尚书的黄克瓒,在往年担任协理戎政时,曾招募到能铸造吕宋大铜炮的匠人,在京城铸造大炮二十八位。并且派遣援辽守备黄调焕以及陈有功、顾应泰等三十人,运往辽阳七位大炮。其中一位重达三千余斤,被当时驻守奉集堡的李秉诚总兵运去,据说当时一发击毙建奴七百余人,其中还包括武官两名。这当然有所夸张,但威力大过所有明军现有的火炮是确定无疑的。这其中也包括明军自与努尔哈赤开展以来甚少击毙敌方武官的情形。
剩下的吕宋大铜炮,重二千斤以及一千斤的,便安放在辽阳城头,其轰击效果显著,袁应泰亲眼目睹的,便有上前建奴八旗兵死于炮下,不过,随着八旗逼近城墙,这两门火炮只能及远,便用不上了。这三门较大的火炮,奉集堡的那门,撤退时被深埋地下,辽阳城上的这两门也被破坏,不能使用,而剩下的四门,倒是还在辽阳城内,但袁应泰在城破危急之时,令随炮而来的炮手们尽皆出城,奔广宁而去。是故就算建奴得到那四门大炮,也不会燃放。
想到这里,袁应泰不禁惦念起尚在京城里的那剩余十七门大炮,以及仿制的大型佛郎机十二位,若是都在辽阳,说不定辽阳不至于如此。不过这仅仅是想想,待辽阳再次回到自己手里,再做打算不迟。只是这事到要好好与这位年轻的镇江参将商议一下才是。经此磨难,袁应泰算是将文官的脸面彻底丢弃,这立下传世之功,可不仅仅是文官的脸面,此时,袁应泰方才明白熊廷弼为何要以古怪脾气,肃立自己在军伍之中的威信。
就在新组建的明军奔到西门校场,在黑甲骑兵以及披发军的严密护卫下继续武装时,苏翎派出前往太子河一带哨探的游骑返回一人,禀报说并未见八旗兵的踪影。余下的哨探正越过太子河,继续尾随八旗兵的路径,要一直看到八旗兵马的痕迹为止。
长达四里的辽阳城墙下的这段路,被那些新兵们一阵狂奔,不论以往是否做过类似的长跑训练,此时都急若奔马,一直到将兵器甲杖拿到手里,方才列队喘着粗气,稍稍歇息。此时,辽阳城东门校场上,聚集起一万六千多兵马,而西门处,则也有同样的数目,待整队完毕,三万多人一起望向辽阳城,眼中的怒火,已经足以焚烧整座城池。
袁应泰激动之余,总算打量了一下聚集在辽阳东门一带的兵马,脑子开始转动,面对苏翎问道:“如何攻城?”
苏翎望了望辽阳城,用马鞭一指东门,说道:“爬过去便可。”
苏翎所指之处,便是袁应泰用以自焚炸塌的东门城楼一带,杂乱的废墟高高堆起,但的确可以攀爬上去。此时废墟一带看不到任何八旗兵的影子,就算废墟后面有八旗兵驻守,也难以抵挡这上万人的蜂拥而入。
努尔哈赤当初攻打辽阳城时,可以在辽阳城下缓缓整兵列阵,如今苏翎却更是带着几分不急不缓,慢条斯理地收编新兵,武装列队,然后方才对付这眼前的囊中之物。
久在苏翎准备下达指令攻城时,就听得辽阳城内忽然传出喧闹声,且越来越烈,与先前一片死静截然不同。
袁应泰惊疑不定,问道:“怎么?建奴开始屠城了么?”
苏翎侧耳听了听,摇摇头,说道:“不是,咱们暂且再等一等,看看李永芳到底如何打算的。”
“李永芳?”袁应泰不解,“他会献城?”
“他能降建奴,便也能降我。”苏翎的话不容置疑。
的确,当初努尔哈赤大军兵临抚顺城下,与苏翎此时集兵辽阳有何不同?为了活命,能降一次,便能降两次,还真没见哪个死心塌地地不要命的降人。
既然这么说,袁应泰便耐着性子,在风中传来的喧闹声中去辨别一丝痕迹,试图尽量解决心中疑问。
第三十三章 叛将结局
辽阳城内的骚乱并未持续太久,苏翎与袁应泰还远未等到不耐烦的程度,再加上那些新武装起来的新兵,也需要时间让黑甲骑兵们逐一调度,是故喧闹声停止时,苏翎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喧闹歇息未久,辽阳城城东仅剩下的另一处城门处,颤颤巍巍地缓缓敞开,一队后金人马鱼贯而出。
霎时间,苏翎身后的祝浩“刷”地一声,腰刀出鞘,竖立身前,紧接着,所有的护卫骑兵一律拔刀在手,双目仅仅盯着苏翎。只要苏翎发出号令,便要立即上前护卫主帅。
袁应泰见此情景,面色再一次刷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缰绳,双眼也看向苏翎。与此不同的时,那些黑甲骑兵却屹立不动,没有主官的将令,没有人一人会擅自行动。而那些新兵们,却顿时鼓噪起来,一时间似乎人人皆欲争先,左右晃动。不知是要上前撕杀,还是转身欲逃。那些新任命的队长一阵喝斥,而一旁马上的黑甲骑兵也随即出声训斥,竭力压制住这些情绪激扬的新兵们。
苏翎侧头看了一眼祝浩,对于其护卫主官的心情倒是可以理解,但未得将令,这般急躁,可不是做大将该有的态度。那祝浩一瞧,心知其意,便回头低声吩咐着,护卫们手里的刀光,便各自垂下,不再显示出锋芒毕露之态。
就在这一刻,新兵后队里,数十人猛地发一声喊,便各自转身便逃,将刚刚领到的兵刃丢满一地。这一变故,让新兵们好容易平息下来的情绪再一次骚动起来。
苏翎回头瞧了一眼,便高高举起右臂,向远处站队侯立的一队黑甲骑兵一挥,并用力向下落下。那队黑甲骑兵立即猛抽几鞭战马,便向逃兵追去。黑甲骑兵们并未使用携带的长枪,而是腾出右手,拔出腰刀,在头顶上挥舞着,却是一声不吭,只要追上一名逃兵,便略一俯身,一刀挥去,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飞到半空,溅起一股血水,在尘土飞扬之中隐去。几乎是在瞬间,那数十名逃兵便纷纷被砍飞头颅,没有一人例外,甚至连无头的尸身也一律还向前奔出两步,这才轰然倒下。黑甲骑兵们这才斜斜划个圈子,回归本队。
这一幕让大多数的新兵都看在眼里,那躁动的情绪顿时消退,一个个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努力将各自的队伍站齐,倒比适才更多了几分军伍之态。
由辽阳城内出来的后金兵,约有两千多人,也有不少带伤的,都刀入鞘、弓斜背,列队行来。领头一人骑着马,倒未穿八旗服饰,而是不知从那儿弄来一身明军武官的铠甲,咋一看,倒也像是一名明军武官。
此人自然便是奉令驻守辽阳的抚顺额驸,努尔哈赤的孙女婿,辽事糜烂以来第一位降金的明军武官,李永芳。
李永芳带着属下人马全数出城,然后在距苏翎的大队人马约一箭之地停下,转头说了几句,其身后的两千多人立即下马跪在路旁,将身上的兵器全数扔在地上,匍匐在地,等候发落。而李永芳这才下马,步行走向苏翎。
李永芳的大名,袁应泰自然知道,但却没有见过,此时见其走来,便低声问道:“这就是李永芳?”
苏翎瞧着缓缓步行的李永芳,点点头,说道:“正是。”
“叛贼!”袁应泰怒骂一声,“斩了他!”
这话一说完,却见并无人应和,左右一瞧,竟然没有一人关注,这不免有些尴尬,此时早已不是自己显摆辽东经略的威风了。
“杀不杀先不说,眼下还有用。”苏翎淡淡地说了一句。
袁应泰微一沉吟,便不再啰嗦。
李永芳缓步来到苏翎面前,便“噗通”一声跪下,叩头说道:“罪将李永芳,拜见将军!”
一旁袁应泰刚想张嘴,却又止住,强忍着怒气,盯着李永芳的后背不放。
苏翎没有立即问话,只冷冷地看着,让李永芳在地上多跪了那么几个脑子瞎琢磨的时间。
“你这是来降的?”苏翎问道。
李永芳再次叩头,说道:“罪将李永芳携属下两千六百七十六人,愿听从将军驱使。”
“你那老婆呢?”苏翎冷笑着问道,“不要了?”
“情势所逼,罪臣也是不得已。那等野人女子,罪将恨之久也,今日才得脱离奴酋之手,全拜将军所赐,罪将感激不尽。自此追随将军左右,不敢二心。”
这叛将的说法,很难判定当初是否在努尔哈赤面前,也是这般意思。不过,眼下还真多亏了李永芳的摇摆之心,不然这辽阳城还得花上一番功夫。
“城内如何?”苏翎问道。
“建奴二千人,已被罪将率属下斩杀,城内已无一兵一卒。”
“好。这回算你办的不错。你果然算的清楚。”苏翎说道。
“那努尔哈赤临行时,命罪将斩杀两万降兵,有书证在此。”李永芳说着,从怀里掏出文书,双手呈上。
苏翎身后的祝浩跳下马,取过文书,呈给苏翎。
苏翎展开一看,果然不错。努尔哈赤为让那些不同后金文字的降官也能看懂命令,是故许多文书都有用汉文,这一份也不例外。苏翎在马上递给袁应泰,袁应泰接过细看,便揣进怀里。
这份文书可是今后有用的,算起来,对于大明朝,这可是头一份缴获的努尔哈赤亲手盖印的文书。这时袁应泰没有再激动,真若是没有斩杀两万降兵,这一举动,可也算得大功,也该可抵消其降敌的罪名。当然,若是依此类推,这李永芳,且不是也算大功一件?袁应泰又创下一个第一。
“起来吧,叫你的人都在那边大营里候命。”苏翎用手一指,那边可就是用来圈禁两万降兵的大营,此时未免太大了些。
“是。”李永芳答应着,便挥手叫过一人,吩咐一番,那些降兵便纷纷起身,向大营走去。自然,兵器、马匹不能携带的。此时的田大熊,已经来到这边,见此,目光便投向苏翎,见其点头,便带着披发军们上前一阵收拾,将满地的兵器、马匹尽皆收归披发军所有。
苏翎见李永芳还在等候,便说道:“上马,前面带路。”
“是。”孤身一人的李永芳,翻身上马,便缓步走在前面。
苏翎随即下达命令,先令一千黑甲骑兵入城,然后剩余的骑兵们,则与披发军一起,将新编制的新兵们,一一分派,在苏翎入城之后,全数进城。
李永芳缓步前行,却未想那一千黑甲骑兵越过李永芳,向城内奔去。这倒让其吓了一跳,停步让在一边。
苏翎看着黑甲骑兵已经入城,这才侧头对袁应泰说道:“袁大人,你可要进城?”
袁应泰一愣,抬头见苏翎满脸笑意,这才回味过来,也笑着说道:“当然,苏将军请!”
“袁大人请!”苏翎在马上一拱手,两人随即骑马并行,向辽阳城内行去。
这一幕,当然又是一个第一。以袁应泰这般身份、地位的文官,怎能与苏翎一个小小的参将彼此这般请来请去?当然,正如李永芳所说,情势所逼而已。但终究创下大明朝的有一个新奇的传言,今日,这种传言还会很多,袁大人已经不在乎了。
辽阳城内的百姓,最初是被半夜里八旗兵的大批人马调动所惊扰,惶惶不敢歇息,各自躲在家里发抖。随着天亮,又被城内忽然传来的厮杀搏斗声吓得魂魄皆散,根本没有一人敢出门。这安静了好半天,才又从街上传来大队骑兵踏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响起的声音。这从门缝里瞧见的,是一群黑甲骑兵,在辽阳城内的大小街道一阵奔驰,随后,便直奔西门而去。不多时,从辽阳城西门、东门处,开始出现大批的人马,源源不断地向城内涌来。
此时,眼尖的人,已经看见一杆大旗,正是大明朝常见的、且已消失两日之久的旌旗。
顿时,也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大批的辽阳百姓从原本安静的大街小巷里露出头来,胆子大的稍问几句,得知果真是明军重新回到辽阳城,这下,大军尚未全部进城,成立已经喧闹得不成样子。数千黑甲骑兵与披发军,还是头一次进入到这等大城,稀奇的感觉自是非常浓郁,但军令所在,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按令行事,指挥者那些新兵分处驻守。城内的军营一部分,辽阳城城墙上便涌上了一万五千的新兵,开始在原本便熟悉的地段,整修防御设施,并听候下一步的命令。
初入辽阳城,苏翎事务繁多,倒是袁应泰暂时无所事事。眼下袁应泰可是置身一人,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无处下手。辽阳城内所有的兵可都是苏翎的属下,两人的关系有尤其特殊,这可不是当初进入辽阳的时候,一人独尊。苏翎便拨了五十名骑兵跟随袁应泰袁大人,让其先回原来的经略行辕暂歇,待城内诸事完毕,再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钟维泽很快便将原来潜伏在城内的哨探们唤出,当中自然有浑身发臭的何丹旭。何丹旭自然便又回到袁应泰身边,两人再次相见,何丹旭当即跪下大哭,而袁应泰,也鲜见地流下一滴泪水。待何丹旭一番述说,说辽东巡按张铨已死,棺材还停放在巡按衙门时,袁应泰当即前往吊唁,这自然又会有一番哭述。
苏翎带着祝浩等骑兵护卫,一边在辽阳城内巡视,一边不断地发下号令。
钟维泽被命带领田大熊的披发军以及剩余近五千的明军新兵,在辽阳城内,按李永芳的指点,重新封存府库,武库以及粮食堆积如山的粮库。并让披发军轮流在武库内挑选合适甲杖兵器予以换装,同时,让已在城墙上设防的一万五千明军新兵轮流到府库搬运粮草,先解决吃饭问题。而黑甲骑兵,除了在城外留数百人监视李永芳的降兵外,则分出一千上城墙监督新兵,并给每一队新兵颁布军纪,剩余三千多骑兵则在城内巡视,喝令所有辽阳百姓在家等候,不得出外。
辽阳城是如此之大,以至直到夜幕降临,所有颁布的命令才执行完毕。
苏翎回到经略衙门,却没有见到袁应泰,一问,方知其因见到辽东巡按张铨的棺材,一时悲愤交加,再加上连日劳累,还未得到休息,此时已在巡按衙门内睡去。
苏翎带着祝浩便在经略衙门驻扎下来,听取不断汇集的结果,那李永芳,则一直陪在苏翎身边,听候差遣。
苏翎抽空扫了眼李永芳,便将其唤至身前,问道:“你那些人马,有多少还能用的人?”
李永芳不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苏翎便又说道:“我是为你好,你可好生想想。难道,你还指望着带兵么?”
李永芳一惊,豆大的汗珠儿顿时自额上掉下来。
苏翎进盯着李永芳,接着说道:“我会给你个好结果,你放心。努尔哈赤那你做招牌,我也一样这样用你。”
“是,是。”李永芳答应着。
“凭你的脑子,只要真心跟我做事,别再朝三暮四地乱动心思,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苏翎说道。
“是,罪将不敢。”李永芳低头说道。
苏翎看着李永芳,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努尔哈赤若是占据辽东,你这般打算也算是求生而已。不过,你现在也看见了。照这样下去,那努尔哈赤还能在辽东活多久?”
李永芳心里一个劲儿地转着,的确,若是照这个趋势下去,虽说眼下努尔哈赤的八旗兵大多还在,武力依旧强盛,但这势头却已开始转了,而眼前这位年轻将军,确实渐渐出头。
李永芳想了一阵子,猛然见察觉自己这番迟疑,不是心有异想的表现么?连忙跪下,说道:“愿为将军效力。”
苏翎没有客气,依旧紧盯着李永芳,说道:“你那些人,你自己好生想想,以后能对你有多大用处,一会儿便命人单独带进城来,仍归你管束。不过,你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你要仔细了。”
“是。”李永芳已完全明白了苏翎的意思。
“我不是不能放他们一条活路,不过,若是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人有什么不轨之意,可都要由你担着,你可有把握?”苏翎问道。
“这......”李永芳迟疑了,既然不能让自己再管带原属人马,按常理,该分发到别的队伍中,但这些人既然是降来降去,要忠于某人却是任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好不容易做出这个决定,难道还要为那些人做担保不成?
至于有用之人,自然是李永芳为苏翎效什么力了,若是短时间都不能有何作用,自己这一次的降,岂不是什么都没捞到?李永芳当即在心中一番琢磨,立即确定下近百人的名字。
“想明白没有?”苏翎问道。
“明白了。”李永芳答道。
“起来吧。”苏翎这才发话,“祝浩,你带他去办这事。”
祝浩早已听得明白,立即答道:“尊令!”
李永芳便从地上爬起来,跟着祝浩出去。但只过了半个时辰,祝浩带着李永芳便再次返回行辕。
看着祝浩一脸的兴奋,苏翎明白这事已经办妥,倒是李永芳脸上有种释然的表情,这事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便无需多想。
李永芳只留下原属自己的一百二十六人,这之中除了他的一个几个儿子,还有十几个一直跟随自己的家丁,其余的,则是经常做哨探一类秘事的人。至于剩下的进两千人,李永芳没有看到。而祝浩却是亲眼所见,在下达苏翎的密令之后,专责看守降兵的那数百黑甲骑兵,立即执行军令,将那两千人全数斩杀,并连夜丢在到处都是尸首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辽阳城墙下的壕沟内,算是战死的上方士卒中的一部分。当然,除了李永芳,这个消息,那些在冥冥之中留下性命的一百多人是完全不知。李永芳将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只说是被分派到别处。一旦泄露,这些人又哪儿能在听从李永芳命令?而李永芳还指望着这些人能为其效力,在苏翎面前能得到更多的安全保证。
苏翎的这个手段,李永芳不得不服气,尽管苏翎说明是要将其与努尔哈赤一样的使用,但这么一招,却使李永芳无形之中将自己与那些属下隔阂起来,不能再抱成一团,自然也无法依靠这些人,在苏翎的麾下闹出什么事来。而苏翎,不尽省去了防备那两千降兵的麻烦,也进一步将李永芳握在手里。李永芳仅仅是块招牌,若是还能发挥他那哨探的作用,自然也会对李永芳好一些,至少所说的荣华富贵,还是可以给的,只是兵权,是万万不能掌握在任何一个降将之手。
苏翎瞧着李永芳,缓缓说道:“现在,你来说说,那些在辽阳城内的汉人,是如何......”
说道这里,苏翎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如何叛敌的!”
这次李永芳没有吃惊,适才杀戮之后,这接下来的,便自然是那些一样梦想转换风向的辽阳大户了。这倒是让李永芳明白,苏翎是如何对待背叛之人的。
第三十四章 临时整军
潜伏在辽阳城的后金探子,以及私下里与李永芳暗通的辽阳大户,尽管苏翎早有预料,为数定然不会少,单是苏翎派往辽阳,以钟维泽为首的也有数百藏身于百姓之中,但李永芳的交代,却还是使苏翎暗暗吃惊。
李永芳此时已丝毫不敢隐瞒,将努尔哈赤派往辽阳的暗伏人员一一交代清楚。
这些人竟然有五百人之多,其中有一百多人便是袁应泰招募的蒙古人,并且大多还是属于袁应泰的虎旅军,拿着远远高于一般明军士兵的月饷。这些蒙古人自辽阳城被努尔哈赤攻陷之后,便站出来重归李永芳的管辖,当然,这些人已用不着苏翎派人收拾,在李永芳决意投降之时,便全部死于内乱。李永芳的那些亲信,倒也算是狠角色,杀人绝不会手软。倒是那两千后金士卒,至死也未明白为何身边这些己方的兵士,会突然举起屠刀。
至于收买这些蒙古人的价钱,不过每人三十两银子,先给一半,剩余的到辽阳城陷落之后补足。听到这个价码,苏翎不禁微微摇头。在路上袁应泰曾说过,这些虎旅军的招募,袁应泰曾抱有极大的信心,挑选的都是身形较为彪悍之辈,此时明军一般月饷为一两五钱银子,这些虎旅军却是每月另外增加六钱,并上报朝廷备案。朝廷上的那些文官虽对招募蒙古人持有异议,但还是予以支持,如数照拨饷银。
虎旅军大多数还是按袁应泰希望的那样撕杀勇猛,但问题也出在那些混进虎旅军的奸细身上。袁应泰与张铨分守东西两处,为此还专门拨出数百人归张铨管带。战斗中辽阳西门的火药爆燃,便是这些蒙古人的突然发难,倘若不是如此,西门说不定还可坚持一段时间,辽阳城也未必败得如此之快。可惜袁应泰此时不在场,不知其听见这三十两银子的价码,又如何与整个辽阳城相比。
另外一些哨探,则与那些辽阳大户们连为一体。据李永芳的交待,辽阳城内有名的大户世家,有六十七户先后与李永芳取得联系,为那些哨探们提供遮掩,将其安置在自家的店铺之中,或是混入自家驼队中自由出入辽阳城。当然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一旦努尔哈赤占领辽阳城,要保全这六十七户人家的所有财产。而努尔哈赤果真也在入城之后,令李永芳派出人马,在其大宅之外守护,不使混乱之中遭致八旗兵的洗劫。
当然大户们做的还不止于此,那些一向与其做对的其它大户世家,或是生意上的对手,均被其一一指认,甚至连财产多少,店铺位置等等,全都禀报给李永芳知晓,随即,这些人的财物全数被收走,而全家大小,均消失无踪。
听完李永芳的交代,苏翎立即召唤田大熊进来,命其带上一部分披发军,在李永芳的几个属下指引下,搜捕所有的哨探,并将那六十七户大户全数捉拿,家产尽皆抄没。
苏翎交代下这些命令之后,又再问田大熊:“军纪可已知晓?”
“已通报全军。”田大熊倒未必能全数记住,但眼下只要记住几项相关的便可,其中便有有关战利品的缴获问题。至于一般的披发军,则有苏翎派出的队长们一一叮嘱。
“好。你记住,带兵首要之一,便是严守军纪,违令者斩。”苏翎厉声说到。
“是。”田大熊应到。
“抄没的家产,你取一千两。这是你带兵的奖赏。”苏苏翎说道。
“谢将军。”田大熊的脸上暂时还看不出有何喜悦。
“另外,每个士卒,赏银十两,各队队长一百两。”苏翎再次交代,“其余的,该如何处置,你该是知晓的。”
“是。”田大熊高声答道,转身退了出去。
不久,辽阳城大街上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大队披发军分为数队,将那六十七户大户的宅院、铺面以及各处仓库、马圈等等产业尽数围住,有李永芳的属下带队,这些目标没花多少功夫便尽数寻到。
先是数百哨探们被一一捉拿到手,也不必审讯,直接押往各处路口,在高呼“建奴奸细,就地斩首”之后,全数砍死。然后那六十七户大户,分主仆两队,被分赴各户的披发军聚在一堆,随即,有人上前逼问各户所窖藏的银子,凡不答者立即斩首。一个时辰之后,这六十七家窖藏数代的近百万两白银被悉数起出,随即,这数百人男女老少,一齐被押往街头,全数处死。不过,那些奴仆中的男丁倒是略加审问,凡是跟从主人为恶者,也不管是否冤屈,悉数被杀,余下的人,包括那些女婢,有去处的任凭散去,无家可归者,则聚在一所院子里,等候分派。
这样的血腥场面让那些阿哈转变过来的披发军执行起来,分外利索,再加上田大熊已经下达命令,每队士卒均可按规定现取白银作为苏翎首次颁发的奖赏,让披发军们动作更加迅速,执行得更为彻底。
可惜那六十七户在辽东世代经营的大户世家们,无论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甚至有几人高呼,自己家中尚有人在朝为官,请求赦免时,却被狠狠踢上几脚,旋即被拖了出去。
这一夜辽阳城城内百姓均被喝令不得外出,但数以万计的百姓又如何睡得着?是故那遍布各处街头、路口的处决场面,纷纷被那些从门缝、窗棱处偷看的目光收了去,而那些行刑前的吼声,尤其是直呼那些大户人家的姓氏,“建奴内应,辽阳张氏”等等,更是让人知晓被杀的究竟是何等人家。
这场面不仅让那些因其内应而死的商户、世家们得以报仇雪恨,更让那些在这次战火中死去亲人的、数不清的百姓们纷纷暗中拍手。这种欢快的心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对那些披发军的好奇。
就在各处行刑之中,苏翎又临时想起,连忙派人在各处行刑现场,向四周的百姓高呼:“已剃发者,均需剪去辫子,过往不究,天明以后,凡是有辫子的人,均以奸细论处。”
这个命令随即遍布全城,并持续长达一个时辰,到了后半截,便有辽阳人自发地相互传达。这时的辽阳城内,倒有半数已经剃发,扎上一根辫子拖在脑后。苏翎这一次深夜之中的传令,顿时使辽阳城多出无数的披发人,也算是安抚了那些剃发早了一些的人。而那些始终未剃发,且未被匆匆离去的努尔哈赤惩处的人,则自今以后,多了分自豪感,至少在辽阳城破坏之后,自己还能坚持不降,那把毫发未损的头发,便是明证。
经这么一闹,整个辽阳城城内,满大街都是各式各样装扮的士卒、马队,黑甲骑兵往来游弋,不断监视着任何胆敢违反军纪、趁机捣乱的人,对于违反者,当即斩首。因事先并未有周全准备,苏翎目前能做的,也仅仅是随时应付。
那努尔哈赤在辽阳城内折腾了一晚上,很多八旗官兵都未得到休息,而此刻,苏翎面临同样的问题。时间很紧,努尔哈赤率八旗兵回援萨尔浒,相信走不多远便会得到确切消息,到时候努尔哈赤是继续追赶,还是回头再返辽阳,很难琢磨。苏翎必须尽一切努力,将辽阳城收整一番。
唯一的好处是,努尔哈赤掳掠到的大部分财物、甲杖、兵器,以及战马、战袍等等物资,都在辽阳城里集中着,仅金银便有上百万之数。据李永芳交待,努尔哈赤临走时,只带走了一部分易于携带的火器,还有全部会燃放火器的降兵,这其中也有为了减轻李永芳留在辽阳的负担的意思。另外,李永芳还透露,那些金银,努尔哈赤本打算拿出三十万,送给蒙古人,以便使其进一步威胁在广宁一带的明军守兵,使其不得逼近辽阳。
这一切,都因努尔哈赤的老巢被袭击,且留在萨尔浒的众位福晋以及各位贝勒、大臣们的家眷全都处于危险中,使得努尔哈赤连同所有八旗武官、士卒都忧心如焚,极力赶回救援,而辽阳城内,便让苏翎捡了个便宜。这些财物当然无法再物归原主,或许城内百姓见明军重返辽阳,多少抱有这样的希望,但苏翎却丝毫没有这么打算。
过了午夜,苏翎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有了解决辽阳问题的办法。
此时袁应泰仍旧昏睡不醒,再说也没什么好商量的。所有的粮草、器械、甲杖等等,若想全数保留下来,自然是以留守辽阳为前提,可此刻苏翎手中能够信任的,只有五千黑甲骑兵,五千披发军目前除了苏翎,也无处可去,算是次之,而那两万新编明军,且不说有多少带伤,即便伤不重,可能有多少战力可言?再说,此刻那两万明军不过是一盘散沙,勉强由那些低级武官管带着,能够不乱就已属不错,更别说组织起来对阵杀敌。而按以往的办法打散重编,势必要将那五千黑甲骑兵拆散,那样的话,人数虽然多了,可战力反而减退,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苏翎怕是连最基本的武力都拿不出来。
苏翎做这个决定,思索了足有一个时辰。可惜赵毅成等人都不在身边,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苏翎首先召集黑甲骑兵营内的顾南、郭杰中前来,这二人也是苏翎当初那十九名夜不收中的成员,目前各管带千人黑甲骑兵,是苏翎打造黑甲骑兵最为重要的支撑。
“大哥。”一身黑甲的顾南、郭杰中踏进门内,便齐声叫道。
苏翎直接了当,当即说道:“让你二人独自带兵,可有把握?”
顾南与郭杰中相互对视一眼,顾南便问道:“大哥,多少人马?”
“五千,”苏翎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道:“再给你们一千人做辎重队。”
顾南与郭杰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各自在心中做了番估算。
这也不怪二人的迟疑,当初跟随苏翎的是几个人,可并非个个都有带兵的基础,郝老六与赵毅成、胡显成等人,算是其中突出一些的,眼前这两位,便要稍稍落后。管带一千骑兵,与独自带领六千人,要做的可截然不同。
苏翎并未催促,自己这些兄弟们,只能慢慢给予时间,让其自己成长。
果然,郭杰中又问道:“大哥,我们从骑兵营里能带走多少人?”
“你们每人三百,”苏翎犹豫一下,又说道:“五百吧,从各个小队里抽调。”
二人再次算了算,便一起站直身子,说道:“尊令!”
“好,时间很紧,你们立刻去办,在那两万兵中将人挑齐了,马匹、甲杖等只管去拿,粮草等也一应凑齐,就在东、西城外扎营,限天明前办妥。”
“是。”顾南与郭杰中不敢耽搁,转身出去。
“祝浩。”苏翎叫道。
“在。”在一旁听着心急的祝浩立即应道。
苏翎注视着祝浩,好一会而才说道:“能不能带兵,就看你怎么去做了。”
“请将军吩咐。”祝浩挺直了身子说道。
“好。你带一百名护卫骑兵去,只给你这么多。”苏翎说道,“一会儿剩下的那些兵,都归你管带。”
那可是近八千人啊,祝浩不禁有些皱眉。但苏翎并未注意这些,接着说道:
“眼下没有更多的人给你,镇不镇得住,就看你的本事了。”
“是。”
“等郭杰中、顾南带兵出城,剩下的兵你都聚拢成队,先将那些银子.....”苏翎说道这儿,在心中算了算,接着说道:“给郭杰中与顾南两营按每人二两,武官十两算,先送去,即刻发放。你的兵也按此办理。一旦整治齐了,就将辽阳城内剩下的粮草、甲杖等等,全部都运往镇江堡。”
“是。”尽管这难度很大,但急于带兵的祝浩依旧答得很爽快。
“这就去吧,尽量在天明时便动身。”
祝浩不再回话,直接转身出去。辽阳城的夜,又开始另一番喧闹。
苏翎命令发放银两,一是太多不好搬运,二来也可暂时稳定军心,让这三人整军办得顺利一些。人手奇缺的状况,再一次显露出来。这将是苏翎面临的最大问题,此时的情形与千山堡完全不同。除了自己的人,苏翎对其它任何来自明军,或是类似李永芳一类的人,丝毫没有信任感。倒是田大熊的那些阿哈出身的例外,相对来说,把握还要大一些。
第三十五章 辽阳移民
天启元年三月二十三日,大明朝辽东都司的首府辽阳城,终于迎来了一个安静的早晨。
昨夜,数万入城的士卒以及更多的辽阳百姓,都度过了一个情绪复杂的夜晚。说不清楚是该庆幸在战火中保全一条性命,还是该庆贺辽阳城又回到大明朝的管辖之下。这若是让朝廷里那般文官知道了,不免要做些读来犹如身临其境且如阳关三叠般的起伏波折的文章。
这般功夫,怕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也该能够生花,写出些锦绣文章来。但直到辰时,袁大人却才自悲恸中醒来,睁眼便瞧见亲随何丹旭,正强挣着守在身边,一双眼满是血丝,显然一夜未睡。袁大人这才猛地想起,自己身在失而复得的辽阳城中,便猛地爬起,连声呼喝打水、洗脸、更衣,要整理衣冠巡视辽阳城。但却未见有人应声,转脸又看到何丹旭,便又才明白,这番做作是毫无意义。当然,也只有何丹旭晓得,这辽东巡按府中,怕是找不到一只完整的碗碟,不是破碎,便是被建奴搜走,就连昨夜喝水的杯子,还是缺了一边只能盛一半。
袁应泰怔怔地瞧着停在屋子正中的棺材,想起里面正是昨夜为之哭昏过去的昔日同僚,忍不住又是悲从心起,还未等再做何感叹,何丹旭便催促道,说是苏将军已数次派人来探,见大人一直未醒,便未打扰,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还是去看看的好。袁应泰一听,便振作起精神,起步向外走去。
经略行辕中的苏翎,是一夜未睡,一直听取城内不断传来的消息,便相继下令处置。适才在外哨探的游骑回来禀报,说是一直尾随八旗大军寻觅到沈阳附近,都未发现努尔哈赤的大军踪影,看来是直奔萨尔浒而去。且根据一路上大军留下来的痕迹来看,并无大车之类的辎重队伍,似乎当真走得匆忙,未及携带过多的粮草。
苏翎听到这个消息,算是暂时放下心来。只要努尔哈赤不立即杀个回马枪,自己在辽阳便能安稳上几日,足以拥有处置的时间了。同时,苏翎立即派人去统计城内到底还有多少粮草。
这个事情是交由随同钟维泽的哨探一同藏身的原本属于胡德昌的人手去办的,而当苏翎见到这些人时,也顺带着让其分出几人,去召集辽阳城内的商人,让他们凑出几人出头作为代表,到苏翎这里来听候吩咐。据胡德昌的伙计估计,辽阳城内的商贾,约有数万人左右。苏翎倒没让其联系所有的人,只要联系与胡德昌等三家有来往的即刻,只是不知在这次兵火之中,还能幸存多少。
就在袁应泰踏进门的同时,门外又传来马蹄声,顾南与郭杰中也一同到来,在辕门外下马,走了进来,还未说话,那祝浩也骑马奔至。这个早晨,苏翎将得到这一夜的结果,那三位新任的将军,也将初次展露带兵的成效。
“袁大人。”苏翎一拱手,略带微笑地招呼着。
“苏将军。”袁应泰也还客气,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再生疏。
苏翎便将袁应泰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对走进来的顾南、郭杰中以及祝浩说道:“没有急事的话,都坐下说。”
三人便依言而坐,仗着年轻,苏翎与这三位武将,都还未露出多少疲惫之色。若说辛苦,倒真没有在千山堡训练时累,只是操心较多,这面色上便有些差。但这也比袁应泰的面色好上许多。
“你们两营如何?”苏翎首先问顾南与郭杰中。
“都按吩咐的做了。”二人所说大致相同。
苏翎微皱眉头,对二人的回答不甚满意。但并未就此说什么,只是继续问道:
“甲杖、兵器都装备妥了?”
“都全部换装完备。”
“马匹呢?”苏翎又问。
“每营六千五百匹,大车三百辆。”顾南与郭杰中所答一致。
“粮草准备了多少?”苏翎不厌其烦,也算是一种考察。
“按半月预备的。”顾南答道。
“银子都发到每个人的手上了?”苏翎又问。
“都发了。”郭杰中回道。
“嗯,”苏翎这才停止询问,想了想,将目光再投向二人,问道:“那么,你们两营,可以一战么?”
顾南这次没有犹豫,抢先答道:“以二第一尚可,若是人数相等,把握不是很大。”
这言下之意,是使用了类似督战队的办法,这种情形,可以抽出人手督战,以保众人向前。
郭杰中补充说道:“发了银子,在加上以往黑甲骑兵营里的那些办法,士气还是有的,只是相互之间还嫌生疏,无法配合。”
这二人几乎是将千山堡整训士卒的办法都使出来了,但显然还是各自动了番脑经,根据各自不同情形做了番调整,这正是成为独掌一营人马的武官所必经之路。
苏翎望着二人,说道:“带兵,每个人都有所不同,但严号令,守军纪,是军营的根本,从这两点下功夫,不难带出一只能战之兵。你二人好生琢磨。”
“是。”二人站起身来,齐声答道。
袁应泰听了,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练,袁应泰深知这道理随好讲,真正做起来,却未必能带出兵来。大凡武职官员,哪个不晓得适才苏翎所说的?可这几年的辽事,又有那一回是胜了的?想到这里,袁应泰不禁仔细打量起郭杰中与顾南来,见其也不过二十多岁,不到三十,难道他们会带出好兵?
此时苏翎又转向祝浩,问道:“你最后聚拢了多少人马?”
祝浩起身,答道:“最后总计七千二百三十名。那几百人不知逃往何处,或是藏身与辽阳,还未及追查。”
苏翎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费功夫了。甲杖、兵器可够?”
“够了,战马只有三千五百匹,余下的三千匹准备用来拉车。”祝浩说道。
“起运了么?”苏翎问。
“第一批一百两大车已经出发了。”祝浩说道。
袁应泰听到此处,不禁插言问道:“运的何物?”
祝浩看了看袁应泰,又向苏翎望去,见苏翎点点头,才说道:“第一批都是粮食。第二批准备运送火炮、火药。”
“运往何处?”袁应泰更是惊疑。
“镇江堡。”苏翎答道。
袁应泰转而望向苏翎,期待能听到更多的解释。
“袁大人,”苏翎起身,示意袁应泰走到一张大桌边,同时让顾南、郭杰中与祝浩一起围过来。
袁应泰好奇地起身过去,见桌上摊开一张大图,豁然便是辽东的所有堡寨以及周边形势图,这可比袁应泰自己手中那张图好详细百倍,有很多连袁应泰都没听说过,当下,便俯身细细查看。
苏翎见袁应泰如此,便稍等了片刻,等袁应泰直起有些发酸的腰,才接着说道:“袁大人,这图如何?”
“嗯,详尽细致,这从何而来?”袁应泰问道。
“我的哨探们画的,嗯,你也见过的,就是钟维泽那几位,便是其中之一。”苏翎笑着说道。
袁应泰说不出话来,哨探,他不是没派过,也曾重金悬赏,要探得努尔哈赤内中详情,可惜,至今为止,不仅他这位辽东经略对赫图阿拉一带的情形模模糊糊,朝廷上的那些文官,更是稀里糊涂,一团迷雾。光凭这张地图,便已能算是一件大功。若是将这张图绘制一份,献给朝廷,岂不是......?
“袁大人,”不待袁应泰将他那想法提出来,苏翎便抢先说道:“今日你可要忙上一阵子了。”
说完,便指着地图上的赫图阿拉与界凡、萨尔浒一带说道:“过几日,这里的消息便该能传回来了。我的一部人马,该是攻打了界凡,按努尔哈赤回兵的时间上算,攻下界凡应没有问题,如今就等着看是不是萨尔浒城也被攻占。”
袁应泰顿时被吸引住了,在地图上说这些方略,可要醒目得多。
“萨尔浒城,住着建奴努尔哈赤与大小贝勒、大臣们的家眷,若是能将此城攻下,这些人便一个都逃不掉,袁大人,你说那建奴会如何?”苏翎笑着说道。
袁应泰睁大了双眼,看着苏翎,怔了一下,方才说道:“那不是绝子绝孙之计?”
苏翎低头指着地图继续说道:“袁大人再看,这萨尔浒攻下更好,攻不下也无妨,我派遣的人马不会纠缠在一地。从赫图阿拉到界凡,再到清原,沿苏子河河谷,到浑河源头......”
袁应泰与顾南、郭杰中、祝浩都顺着苏翎的指示一路看去。
“这些谷地,都是女真人居住之所,所有的农田、大小屯庄,都沿河而布,是努尔哈赤的粮源出处,也是人马士卒的征集之所。”
苏翎待袁应泰微微点头表示看明白了图上的标识之后,才接续说道:“这一部人马,会将这沿途所有的村寨全数捣毁,烧光屋舍,夺走马匹,斩杀牛羊,并且......”
苏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有的粮食,都将被焚烧,一粒都不会留下。”
说完,苏翎静静地望着袁应泰,看其如何反应。
这番话说完,袁应泰却似乎并未从中悟出什么,只是继续在地图上想象着苏翎所说的一路烧杀,连嘴角都似乎露出些快意来。文官若是发狠,表情尤其特别。
苏翎不禁催促道:“袁大人?”
“嗯?”袁应泰这才发觉苏翎没有继续说下去。
“袁大人以为如何?”苏翎问道。
“好。”这个答案当然令人失望。“痛快!”这个可令顾南、郭杰中与祝浩都撇了撇嘴。
“袁大人,”苏翎不得不再次说道,“你看这往后如何?”
“这......”袁大人一时未说出话来,想了又想,才说道:“驻守辽阳,上书朝廷征调兵马钱粮,待大军聚齐,便进军沈阳,收复抚顺,再并发铁岭、开原,收回故土。”
苏翎当即在脸上显现出失望的神情,这辽事说来说去,依旧是收复故土,依靠边墙防守。
“袁大人,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办到了,那要花上多少日子?那努尔哈赤不过是退缩至边墙之外,难道其不会卷土重来么?”苏翎直接问道。
袁应泰又被问住了。对于朝廷从关内征调的官军,以及募集的新兵,多数都还在兵部的名册上,从山海关到辽阳,能走上数月而不至,最常见的算法,是从山海关到辽阳,要两月之久。这还不包括那些兵饷是否发足,粮食是否带够,马匹是否肥壮。若是携带有火炮、火器,更要延长数倍的时间。等将这些兵凑齐了,又还要攻打沈阳,在攻打抚顺,更别说开原、铁岭北关一带的故土,粗粗一算,没个几年,还真不好说结果。
苏翎接着又说道:“袁大人,这辽事一起,朝廷为此花掉的钱粮,可有多少?”
袁应泰又是一怔,这当然还是一个关键的问题,不必说出细致的数目,这上百万是有的,朝廷不是为此还专门开征了辽饷么?若是真如袁应泰所说那样,首先这粮饷便拖不了那么久。
“苏将军,你的意思呢?”袁应泰终于诚心问道。
苏翎看着袁应泰,再次在地图上指示着,说道:“袁大人,我这部人马这么一番折腾,你说建奴这里会是什么结果?”
袁应泰摇摇头,不再说话。
“袁大人,你可记得如今是几月?”
“三月二十三日。”袁应泰不解的答道。
苏翎见状,便直接说道:“这春耕的日子,需要什么?”
“种粮,耕牛。”袁应泰对此可是及其熟悉,屯粮也算是其一向的长处,为此还在朝廷上得到不错的评价。
说道这里,袁应泰恍然大悟,说道:“你是说建奴会连种子粮都没有?”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才是我要说的重要之处,不管萨尔浒城是否被攻下,这两条河谷里的女真村寨,均会被打烂。不仅粮食被焚毁,还会斩杀耕牛,毁坏农具,让建奴无法及时播种。”
这样一来,就算努尔哈赤用友沈阳城里的缴获,甚至在赫图阿拉或者浑河两岸还窖藏有粮食,但单是供应今年的吃食便很难保证,更别说还要准备大量的种子粮。如此一来,努尔哈赤势必难以支撑其多达近十万人马的武力。这等于是从根本上断绝了努尔哈赤再度称雄的可能。
袁应泰明白了这一点,不禁双目冒光,直直地盯着苏翎。这个法子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到的,却未有苏翎。或者说,如此趁虚而入,将努尔哈赤逼入绝境的,也未有此人。
苏翎正色道:“袁大人,所以,适才我说,你要忙上一阵子了。”
袁应泰当即说道:“好,你尽管说。”苏翎曾给其描绘的成名之路,变得更加清晰。
“袁大人,这一,是要向朝廷报捷,赫图阿拉的大胜,应该给朝廷一个大大的捷报了。想必,这足以弥补辽阳失陷的传闻。”苏翎说得有些含蓄。袁应泰当然明白,此时辽阳失陷的消息必定已传至广宁,哪儿的辽东巡抚薛国用,总兵官李光荣,必定会快马报至京城,这接下来,袁应泰若是死了便罢,若是活着,也逃不掉杨镐的下场。
但如今,这封文书可是必须要写的。
袁应泰当即点头。
“这第二,请袁大人发布榜文,让辽阳城内的百姓,尽皆迁往镇江一带,再渡江到朝鲜安身。”苏翎这话可又是惊人。
袁应泰虽不至于吃惊之极,却仍然问道:“为何?”
苏翎仍然指着地图解释说道:“袁大人,请看。若是努尔哈赤一旦明白这春耕的难处,他会到何处寻找粮食?”
此时袁应泰不要地图也已经记住了,除了沈阳,辽阳便是唯一还蓄积有粮草的大城。
“若是努尔哈赤能早点醒悟,便会立即调兵返回辽阳,守住这唯一还能指望的粮草源头。辽阳城周数十万百姓,足够其征集粮草度荒的。再加上沈阳城四周的土地,完全养活那些女真人,是不成问题的。更为可能的是,努尔哈赤将屠尽这些汉人百姓,以供其女真部族耕种。”
这幕情景很可能成为事实。努尔哈赤攻占辽阳、沈阳,原本便是瞄着这些富饶的农田,这些远比女真聚集地要广阔出数十倍。一旦努尔哈赤明白全局的处境,苏翎所说便是唯一的选择,到那时,这些百姓怕是连出力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这百姓一样要吃饭,耗费粮食。
袁应泰望着苏翎,问道:“你是说,要将这辽阳遗弃?”
“是的。”苏翎面无表情,似乎丝毫未考虑迁移数十万百姓的难处,继续说道:“要让这辽阳城成为努尔哈赤的一根稻草,但却毫无所获。”
迁移汉人百姓难,那么,努尔哈赤将女真部属迁移出来,也不会简单,重要的是,这将使努尔哈赤与自己数万的族民绑在一起,再不会出现东奔西走、行踪难辨的态势。
“若是努尔哈赤带兵四处抢粮呢?”袁应泰担心地问道。
苏翎笑道:“他的数万兵马,粮食能支持几日尚且不说,就算来了,我们便在弓长岭一带的山里跟他周旋,总之进进退退可以,运粮,不行。”
袁应泰将信将疑,似乎始终不能认同苏翎的这番话语。
“袁大人,此事要赶快。我们眼下只有三万左右的人马,守辽阳肯定守不住。指望朝廷派兵支援,也得数月之后,那努尔哈赤可不会等那么久才明白自己的困境。这城内的粮食,还有那些百姓,不能再次落入敌手。”
“只能如此?”袁应泰再问。
苏翎不再说话,只点点头。
袁应泰咬咬牙,说道:“好,我这就发布榜文。所有百姓全数迁往镇江。”
第三十六章 空城以待
看到袁应泰已经完全同意迁移辽阳百姓的方案,苏翎当即命祝浩在其营中抽调出二百名原属虎旅军的士卒,归属袁应泰调遣。
这位辽东经略经此一战,身边除了一个何丹旭,再无一人跟随,这要办事,没有人可是不行。待二百名经略大人的随从护卫们到位,苏翎又令从那些叛敌大户们的奴仆中选出三十名男仆,十名女仆送到袁应泰的府上,以便暂时能伺候饮食起居。当然这些人都是经过一番挑拣,均属老实人,不至于拿袁应泰报那杀主之仇。进了袁府,便由何丹旭管带,苏翎便不必多事了。
袁大人再次掌政,这经略行辕自是要让出来的。苏翎在于袁应泰商议片刻之后,便带队离开,前去巡视顾南与郭杰中等的新兵营。离开之前,又命祝浩将所得银两送一万两到袁应泰府中,以供其所用。此时对于辽阳城中的府库,袁应泰已自觉不多问,他估计经努尔哈赤在城中一番折腾,究竟还能剩余多少,可不是他目前想知道的。是故只管按与苏翎商议的办事,其余的,一律不管不问。
有了那二百名士兵做帮手,袁应泰便开始发布命令。以袁应泰作为辽东经略的名头,在辽阳城中还是人人皆知的。袁应泰先自辽阳城中招募近五十名能写会说的书生,又费了番周折寻来纸张,开始书写榜文。
此时辽阳城内居民尚多,倒是辽阳城外的百姓已近全数逃亡,随处是空村虚寨。按榜文上所述,倒是未必全部前往镇江堡。袁应泰先述说建奴凶残,杀人无数,然后说为免再遭杀伤,命辽阳百姓有可投奔亲朋的,俱都在二日之内前往避难,无处可去者,则可前往镇江堡,那里已设有安抚接应之人,一应粮食、住所皆无须多虑。
对于镇江方面,苏翎自然已派出快马,报与赵毅成与冯伯灵知晓,令其准备接应事宜,同时,袁应泰写好的至朝鲜的公文,也随身携带,让冯伯灵立即过江,与朝鲜元帅姜弘立取得联系,即刻办理“借住”朝鲜的一应准备。
实际上在进入辽阳的前一夜,袁应泰就与苏翎就“借住”二字商议了好一番时辰,是故这公文之中,不仅要求朝鲜为大明逃难百姓提供住所、粮食、衣物等等,并划出一部分土地作为春耕所需。这番要求,根本无视朝鲜是否同意。并且,以袁应泰这位来自天朝大国的辽东经略的措辞,自然是要比苏翎的明言直述要来得婉转,但其中的含义却是非常明白,且字字暗含威慑之意。这可是文官的长处,苏翎也不得不自愧不如。
在袁应泰命那些书生抄写榜文之际,又令派十名虎旅军士兵,快马奔往广宁一带,命驻防广宁等地的官员立即将袁应泰亲手书写的奏书送往京城。这份奏书实际上是两份,一份是言辽阳失而复得的一番苦战,以及如辽东巡按张铨等一应死节文官的详尽过程,并为其大书特书。由此引出十万火急调遣兵马进驻辽阳,以免再次遭受沦陷之苦。
这一份呈上去,自然会引起一番震动,想必弹劾者必众,且疑惑甚多。当然第二份便属于大捷的呈报:赫图阿拉大捷,界凡大捷,辽阳这里,也应该算一份。然后,为苏翎的一番部署详尽描述,且更为夸张地为苏翎所部的战功赫赫请功。其中所述,收服女真部署近十万,焚毁村寨无数,捣毁敌酋所有屋舍、农具,杀死牛羊等等,甚至直接将苏翎所说的建奴将因此困于粮草的估算也都写在上面。
这两份奏书,必定会使朝臣们大惊大喜,但估计回文必定不会很快。这些,便留给大臣们去反复商议了。袁应泰按苏翎的要求,只刻意强点两点。一是立即发兵进驻辽阳;二是给苏翎所部发饷、运送铠甲兵器,且无需朝廷输送至辽阳一带,只请朝廷将聚集在山海关、天津以及山东登州三处的军需立即拨付,由水师运往镇江堡。当然,开具了一长串经过苏翎补充过的赏赐名册,并请按十万之数发饷。
苏翎走出袁应泰的经略行辕,自有自己的一番部署。
对与镇江堡的赵毅成,苏翎倒没太多说什么,至需交待目的,其余的一切,赵毅成自会思虑周全,以往与赵毅成所谈的构想,此时已然成为事实。而对冯伯灵,苏翎特意单独去书一封,令其到朝鲜后,与朝鲜元帅姜弘立一起,大力收集船只、水手,有多少要多少。同时,在朝鲜一侧,开始兴建船场,将赵四等人已经寻到的会造船的工匠艺人都迁到鸭绿江对岸居住,并在朝鲜同样收集所需人手、工匠。
在辽阳城里,不待袁应泰的榜文贴出来,苏翎便召集胡德昌的属下联系到的商贾,一方面述说迁移镇江的缘由,一面许诺给予特许,在镇江以及朝鲜义州均给予行商方便。而要求他们做的,则是需协助运输辽阳城内的所有粮草、军需等物。这辽阳城内,除了官府,也唯有商人们能够拥有招募人手组成驮队运输的能力。眼下袁应泰人手不够,且辽阳城内的建制都已毁坏,要单靠袁应泰或是祝浩,远远不够处置辽阳所有的物质。
对与辽阳城内的商贾而言,幸免于努尔哈赤之手,已经是天大的运气,而此时带兵收复辽阳的武官苏翎亲自召见,又哪儿不踊跃出头?尽管与苏翎并不熟悉,且处置那些叛敌的大户们的手段极其凶狠,但经胡德昌的属下一番讲述,大多数商贾都对未来生出几分幻想,这远比一般百姓的流离失所要好上许多。商人的眼光,本就要多绕几个弯子,此时形势所迫,也由不得多想。很快,不少商人开始在辽阳招募人手,组建无数个大小驮队,人担车载,连同自己的家财,一并向镇江堡进发。
此时辽阳城的百姓还未动,但已经有迁移的人流了。
苏翎与商人们谈完,又令祝浩召集辽阳城内数千的工匠。这些人还是自熊廷弼上任时便不断聚拢在辽阳城内的大小作坊之内的。铁匠、木匠,以及打造弓箭等等军需的匠人几近万人,若非辽阳失而复得,这些人也将被努尔哈赤全数留下,不仅不会杀,还会继续从事本业,打造出更多用来攻打大明的兵器甲杖。如今苏翎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难得的匠人。银子不缺,何况运起来也十分麻烦。很快,在每人五两的银子赏赐下,各式各样的工匠们开始携家带口,前往镇江堡。
并且,对于辽阳城内还存储的数十万石粮食,苏翎也令这些工匠们只要能拿得动,尽管去取,以供这一路上吃食所用。好在平日里工匠们就已经是有组织的,此时只需在其中制定具体的人选,派出数人打开粮库,便足以办这件事了。当然,催促是一定有的,以至到了午时,辽阳城内已经开始出现东向行走的大批队伍。
这一切都有些像搬取战利品,不仅无数,也没有人去统计到底拿走了多少军需、粮食。苏翎只命在城内留下两万大军一月的粮草备用,其余的一概取走。并且,负责这部分粮草的士卒还被命收集柴薪,以备在不测之时,焚烧剩下的粮草,以达到不给敌人缴获的目的。
至于辽阳城的百姓愿不愿意迁移,苏翎并未过多去考虑,除了袁应泰发布的榜文上说的十分清楚之外,也并未派人督促、劝说,肯定会有不少的百姓迟疑不定,也有舍不得放弃自家产业的。但过了午时,城内的大部分商人开始举家东迁,匠人们也都纷纷出城,城内已没有任何一家商铺开门营业,想买一针一线都已做不到。此时,那些犹豫才开始变为担心,照这样下去,至少粮食,柴薪、煤炭等等,都无法得到,诺大一个辽阳城,少了某些生活必须的行业,自然无法生存下去。
于是,到了晚间,大部分的犹豫者也开始收拾家什,哭哭啼啼的动身迁移。到了这时,再不走的,便是因家贫没有多少存粮,无法凑齐路上吃食的人家。当然,招募这些人组成驮队运送军需,便是很容易之事了。对于穷人,几乎用不着银子,只需有饭吃,做事反而更加卖力。祝浩的队伍,便又多了数千劳力。
而最后剩下的,苏翎已不再去管,如今已经可以将辽阳城搬空,不论是什么理由留下的人,都不会给努尔哈赤带来什么好处。至于是否有性命之忧,便是其自己的考虑了。
这数十万人的迁移,将辽阳城东面的驿道,是填得满满的,老远便可看见一条粗大的人流,缓慢而毫不停滞地向前蠕动。入夜之后,辽阳城已经安静许多,至少有一半的辽阳百姓已经出城,走得虽慢,但方向是坚定的。
祝浩将一千有马的士卒跟随移民一起行动,算是维持秩序之用。而苏翎则命披发军在太子河与驿道之间扎营驻守,以防万一。
等到辽阳城内快成空城之时,苏翎才会进一步地行动。到时不论辽阳城是否还有人在,都无法阻止苏翎战略部署的完成。接下来的麻烦,当属赵毅成那边。至于路上是否会有人员损失,在这乱世之中,已不在苏翎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第三十七章 欲赴蒙古
天启元年三月二十四日,辽阳城内仅剩下一万多人尚未离去。据钟维泽禀报,这些人各式各样,既有富户大室,也有穷苦百姓,尽管有人劝说,但却始终不愿离去。苏翎对此摇头作罢,吩咐钟维泽不必再管,由得他们去。
午时,城外的黑甲骑兵禀报,说有二百四十多人来到辽阳城下,声称是援辽兵马,为首一人名叫张神武,所带之人具是其家丁。
苏翎有些好奇,这辽阳城都快逃空了,竟然也有人敢于带着二百多人驰援,这份胆子倒是不错。当下,苏翎进入袁应泰的经略行辕,直接问袁应泰是否知道此人。
袁应泰当即大喜,立即要让张神武进城。苏翎挥了挥手,示意照办,那报信的黑甲骑兵随即离去。
苏翎便问道:“袁大人,这人是谁?”
袁应泰大约为此人前来辽阳支援所打动,面色红润,说道:“此人原籍江西新建,万历甲辰武科第一人,曾任四川都司签书,因事系狱。前日由我举荐,令其援辽,立功赎罪。倒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苏翎说道:“倒算是敢战之人,不过,人手少了些。”
袁应泰一怔,倒未继续说什么。援辽兵马一向动作迟缓,反复催促才能到得一半。如今这张神武到来,至少还算是有人支援吧。
苏翎接着说道:“袁大人,方才哨探回报,说过虎皮驿一直到沈阳附近,都未见建奴大军的踪迹。想必这辽阳这几日不会有何危险,我这便要去蒙古一趟,这辽阳城,便要留给大人了。”
“怎么?你要走?”袁应泰忙追问一句。
“是的。”苏翎答道。
“为何去蒙古?”袁应泰接着问。
“进袭界凡的人马,会绕道蒙古返回。这几日尚无消息,我要前往接应。”苏翎说道。
“那这辽阳如何处置?”
“袁大人不必多虑,如今这张神武不是来了?大人自可坐镇辽阳,继续等待后续援兵。”苏翎说的轻松。
“这......”袁应泰没说完,言下之意必然对援兵的行进速度没有把握。
“袁大人,”苏翎接续说道,“放心,这辽阳已是座空城,我已留有哨探,若是建奴发兵来辽阳,至少会有半日的准备。到时我会让钟维泽告知大人,大人即可带人向镇江堡方向退去,或是前往广宁亦可。”
袁应泰想了想,便又问道:“城内不驻兵么?”
“不必。袁大人,我走之后,除非辽阳能屯兵十万,否则定是守不住。大人切记!”苏翎正色说道。
袁应泰当然明白,屯兵十万,没几个月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按苏翎的安排去做了。
说完,苏翎便告辞出去,自去布置,留下袁应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没多久,那叫张神武的人,便到了门外。
不说袁应泰与那张神武见面是何种情形,苏翎很快召集到顾南、郭杰中以及祝浩、钟维泽前来,当然披发军的田大熊也不列外,赶进辽阳城内领命。
待几人全部到齐,苏翎便一一授命。
“田大熊。”苏翎首先叫道这位新任武官。
“在。”田大熊昂首挺胸。
苏翎瞧了瞧,说道:“我已经让袁大人上书朝廷,保你一个游击将军的武职。”
“谢将军。”田大熊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跟着我好好练兵,你的前程不止一个游击。”
“是。”田大熊再次挺直了身子。
“待我带骑兵启程之后,你便前往瑷阳堡,袁大人会给你公文,令瑷阳一带的所有的官兵都听你的号令,你给我好好守着,别让努尔哈赤从那一路出现。另外,粮草你自己要带够,至少半月,没有补给。”
“尊令。”
苏翎又转向祝浩,说道:“城内剩下的军需,抓紧时间运送。带不走的,一律妥善处置。明白么?”
“明白。”祝浩答道。
“钟维泽,你的哨探要小心探视。一旦建奴来袭,便全数撤走。尤其是袁大人,要保他平安离去。”
“是。”钟维泽答道。
“另外,若是紧急时刻,城内的这把火,得由你亲自动手。要确保不留下一粒粮食。”
“是。将军。”
苏翎点点头,这才转向顾南与郭杰中。
“你们二人,一驻城西,一驻城东,将哨探都派出去。辽阳城环城太子河对岸,都要密布哨探游骑,一旦发现敌踪,便拔营而退。”
“是。”顾南与郭杰中答道。
“顾南,你那一营沿海州退往金州,若是建奴紧跟不退,便往镇江堡一带退去。若是建奴停在辽阳,你便持袁大人的公文,前往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四卫,接管所有卫所军兵马。我已让袁大人在公文中说明,抗命者斩。你只管去办。”苏翎交待着。
“是。”顾南答道。
“郭杰中,你的营一样,若是建奴逼近,便退往弓长岭。有兵逼近,便再退往凤城与瑷阳堡之间。同样,袁大人也会有公文给你,命沿途各堡寨悉听你的调遣。”
“是。”郭杰中答道。
苏翎将众人环顾一周,说道:“你们都是初次独自带兵,都务必小心从事。号令要严,军纪要紧。”
“是。”这回是几人一起应声。
“按这两日的情形来看,建奴不知在做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八旗兵不会立即兵临辽阳。若是一旦来袭,这何时该打,何时该撤,就看你们随机应变了。谨慎与胆识,都不可缺。”
“是。”几人声音稍低,显然都在思索这话里的含义。
“最坏的估计......”苏翎稍停一下,才继续说道,“若是都退往镇江堡,便都听从赵毅成的调遣。”
“尊令。”
“你们去吧。”
几位新任武官行礼退去。苏翎便又将一直闲着无事的李永芳招了来。
“这两日如何?”苏翎望着李永芳,问道。
“听候将军差遣。”李永芳一直等着苏翎对其下令,但却一直未被赋予任何使命,这不免令其有些不安。
苏翎盯着李永芳,半响才说:“我给你一万两银子,你去分派赏赐,让你的人分别潜入沈阳与萨尔浒。这你该有办法吧?”
李永芳连忙点头,说道:“只要有银子,属下还是能做到的。”
苏翎笑着说道:“你别省银子,办好这件事,少不了属于你的银子。重赏之下,也得做出几件大事来。”
“是。属下一定尽力。”李永芳答道。
“这一,自然是打探努尔哈赤的动静。沈阳城内守军如何,粮草几何,这些不必我细说了吧?”
“属下明白。”
“另外,那些跟从努尔哈赤的人,能够拉拢的,不妨去试一试。这个你该清楚,只要投奔过来,也算是你的一件大功。”
“是。”李永芳一个劲儿地点头。
“银子眼下我不缺,你尽管开出价钱去。只要将努尔哈赤弄得七零八落,你使出什么法子都行。”苏翎大方地说道。
“是。”
苏翎再次给李永芳吃了个定心丸,说道:“你放心,朝廷那边自有我来应付。只要你真心为我做事,哪怕朝廷不赦免你,我也会保你安稳无忧地过下半辈子。”
“谢将军。”李永芳似乎果然为此担忧,听这么一说,自然放了几分紧张。
苏翎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当初见你时,你可记得我说的话?”
李永芳回忆片刻,点头说道:“属下记得。”
“那好,以后这辽东,便会有另一番样子。你好好做事,自有你的好处,我也不会再拿你以往的事敲打你。你可明白?”苏翎问道。
“属下明白。”李永芳是说什么答应什么,不知是一贯如此,还是自努尔哈赤那段日子里养成的。
“你先去分派,再过一个时辰,你随我走。”苏翎挥了挥手,并未说明要去哪里。
李永芳也不敢问,俯身退了出去。
苏翎随即下令黑甲骑兵准备行装。先是召集起钟维泽属下的蒙古哨探,让其随队前往蒙古,一方面是带路,一方面也算是个通事,毕竟黑甲骑兵里可没有会说蒙古语的。又在祝浩的队伍了调集了三百匹骡马,带上粮食以及五万两银子,预备着跟蒙古人打交道。按广宁一带的规矩,这些蒙古人只要给了赏银,倒都是乖乖听话,不再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为此,苏翎特意将明军大旗多带数十面。进入蒙古境内,能不冲突,还是避免开战的好。
对于郝老六一路,苏翎并不十分担心,尽管现在还不知道是否救出了宰赛,但有胡秋青在队伍里,郝老六一部进入蒙古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胡秋青与喀什克图的联络,至少能保证郝老六一部的粮草不会断绝。就算是万一有什么意外,凭郝老六所部的战力,击败蒙古人也是做得到的。只要不是所有喀尔喀蒙古都全数进攻,郝老六一部骑兵凭一己之力,也可以游走于蒙古草原。
再说,已经有传闻说努尔哈赤进攻辽阳之时,喀尔喀蒙古一部便已袭击了沈阳边境的堡寨,尽管没什么战果,但至少表明喀尔喀蒙古没有与努尔哈赤联手,这也便是郝老六的好消息。苏翎只是趁着努尔哈赤还未有所反应之前,前往蒙古,进一步敲定这种松散的联盟,将套在努尔哈赤脖子的锁链拉得更紧一些。
在这一个时辰之内,钟维泽带着银两,招募城中剩余的穷苦人家的劳力,为苏翎的黑甲骑兵准备炒面。但那些留在城内的人,却提出可否给粮食,不要银两。看来留在城内的人不是不知道所在的处境,但仍旧选择留在城内。不过,钟维泽禀报苏翎之后,苏翎当即答应,吩咐只要尽快准备好所需的干粮,粮食尽管由钟维泽负责分派,却对其留在城内的原因,依旧不闻不问。
有了这个答复,辽阳城内很快便满城飘动着炒面的香味儿。虽然事情紧急,远没有千山堡所制作的炒面添加的内容多,但盐、油、豆粉等,在辽阳城内还是不缺的。一个时辰里,这些香味儿便变成了足够苏翎四千多黑甲骑兵们食用五日的干粮,将每一名黑甲骑兵早就配备的口袋装的满满登登。但这并未停止辽阳城内香味的蔓延,既然已经召集到制作干粮的人手,则田大熊与顾南、郭杰中营内的干粮不妨一并解决。
李永芳也从祝浩手里领到了一万两银子,至于怎么悬赏他属下的那些人,苏翎并未过问。而李永芳也办的十分利索。毕竟这种事情其一直在做,不免延伸出“精益求精”的态势来。以往在努尔哈赤营中,经李永芳之手策反的普通士兵,低级武官,甚至一些书生、商人,也亏得李永芳记忆深刻,倒是没忘了一人。
至于那些人该用哪种方式,而哪一个属下派往何处刺探军情,李永芳与属下倒是尽心尽力地商议了许久,直到苏翎召唤其随行出发,这才吩咐那些属下一一散去。留在辽阳的钟维泽,成为这些人所探得消息的汇集处,并约定若是辽阳有变,则俱都前往镇江堡,面呈赵毅成。为此,钟维泽专门为这些人准备了一套标记、暗语,以供事态紧急时,不至于耽误大事。
那些经胡秋青招募而来的蒙古人,大多都已给了银两赏赐,而此次苏翎每人再赏十两,并在四千黑甲骑兵中每一队都分有蒙古人,前锋哨探更是有数名一起行动。
经过一番询问,苏翎最终选择一处叫“黄泥洼”的地方,作为进入蒙古地界的入口。
此处为浑河与太子河的汇集段,再往南,便与辽河合流。黄泥洼一带河水较浅,大军可徒步直接涉河而过。而与此处相距不远便是长安堡,正是蒙古人趁努尔哈赤攻打辽阳时,趁机攻占的堡寨。换句话说,黄泥洼便是蒙古一部炒花的地界。
苏翎巡视黑甲骑兵,见诸事全部备妥,便下令出发,以蒙古哨探为先导,直奔黄泥洼而去。
那袁应泰站在城墙上望着黑甲骑兵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与苏翎相处的这几日,对袁应泰而言,印象极为深刻。从昏昏然中醒来之后,所见所闻均是令人惊异。而这辽阳,果真又回到自己手里,自己依旧是奉皇命而赴辽东经略的重臣。
想到这里,袁应泰不禁收回目光,转向站在身边的张神武。
这位赴辽立功赎罪的武科第一人,果真不负袁应泰的推荐,执意要来辽阳。其实当张神武抵达广宁之时,已经得到辽阳失陷的传闻。当地武官都劝其就在广宁留下,一样算是援辽兵马,但其仍然带着自己那二百四十名家丁,赶赴辽阳。这一举动,适才已经对袁应泰说过,经略大人的双眼算是又红了一次。
袁应泰此时才问道:“你在路上可见溃兵?”
张神武答道:“自广宁至三岔河,沿途均是。”
袁应泰神色黯然,又问:“你估计,有多少人马?”
张神武望着袁应泰,略略迟疑,答道:“十万总是有的。”
袁应泰摇摇头,无声地叹息。自沈阳失陷之后,袁应泰几乎将全部兵马都收缩到辽阳,辽阳之战开始时,算下来有近十三万的明军,可惜除了已经在辽阳驻守的实数之外,大部分都还仅仅是文书上的数目,且有不少都徘徊在三岔河与海州一带,更多的都推说路上马匹倒毙,或是天雨泥泞,军伍难行,而迟疑于海州与广宁之间的路上。明显是能拖便拖,大都等辽阳的消息明确之后,再做进退选择。
更有甚者,袁应泰收到的兵马名册中,还有报说已近辽阳,人实际上还未出山海关的。袁应泰在辽阳一战之中能指挥得动的,都是自沈阳一带调回的兵马,而来自广宁方向的援兵,怕是也只有眼前这位张神武了。可惜,也仅仅二百多名家丁而已。
想到广宁一带已经风传辽阳失陷的消息,袁应泰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尽管他已经派人快马急报,但算算时间,怕是广宁报往京城的消息,还要早上一日。那么,朝廷上,很难说是否在袁应泰的奏书抵达之前,便下达对袁应泰的处置结果。当然袁应泰没有料到的是,广宁的传闻中,他这个新任辽东经略,已经死于辽阳东门,且一样是举火自焚。
想到自己写的奏书,袁应泰当即振作其精神。
那两份捷报,该当扫除所有对袁应泰失地陷城的责难。不管这之前传闻如何,赫图阿拉这几个字,定然会使朝廷大臣们大吃一惊,仅这一笔,就够了。
苏翎给袁应泰所描绘出的前景,袁应泰此时倒未失去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对辽阳城的处置,袁应泰虽然赞同,但心内仍然抱有幻想。毕竟失而复得来之不易,而在一次丢掉,更是难以接受。
想到这里,袁应泰当即带着张神武走下城墙,回到经略行辕中,再次奋笔疾书,写下数本文书,交由张神武的家丁们,连夜飞奔广宁,要紧急调兵前来辽阳。尽管苏翎说过,没有十万之兵,无法守住辽阳,更别说辽阳城此刻城墙都不能算是完好,整固更是非一月可成。但袁应泰下了决心,要让这辽阳城再次留在自己手里,为此,紧急调兵的文书中,屡屡提到尚方宝剑的功效,要让所有接到命令的大小武官,领略一下袁大人的“虎威”。
第一道调兵令,便是给广宁的总兵官李光荣,令其将三岔河以西原用来防御蒙古人的兵马,由西平堡、西宁堡直至振武堡、镇宁堡等等数十处堡寨,所有驻守官兵一律星夜奔赴辽阳,限两日内抵达,否则定斩不饶。
这还是袁应泰第一次用这等语气发布命令,一反其文官的常态。从广宁至辽阳,两日内抵达便是马匹奔行的极限。但袁应泰已顾不得许多,趁着苏翎奔赴蒙古,他定要将辽阳城死死握在手中。
就在袁应泰心急如焚、连发数道文书之时,苏翎带着黑甲骑兵却是不慌不忙地向黄泥洼挺进。
苏翎临行之前,便派出哨探游骑,先一步渡过太子河,与一直游弋在虎皮驿一带的哨探汇合,并将消息直接送到黄泥洼。苏翎要在赴蒙古之前,最后一次判断努尔哈赤八旗兵的动向。
若是仍然没有动静,苏翎将带着黑甲骑兵直接过河进入蒙古境内。而一旦有异常消息,这趟蒙古之行便要取消。努尔哈赤若是立刻挥兵再犯辽阳,苏翎便必须返回镇江一带,以便阻止努尔哈赤向东行进。
这是苏翎所估计的形势中最坏的一种。以目前的人马来看,苏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单独对抗努尔哈赤仍然健全的八旗兵马。即便一发而捣毁努尔哈赤的后路,苏翎也不会小看努尔哈赤的全力一击。跟袁应泰所谈的粮草问题,是基于长期的估算。眼下努尔哈赤若是孤注一掷,仅凭沈阳城内缴获的粮草,也能再次发起进攻。只是这个方向选择上,苏翎是不敢胡乱估算。
努尔哈赤若是一心想要复仇,那么追着苏翎死命不放,便是唯一的进攻方向。为此,苏翎已打算一退再退,直到镇江堡,若还是紧追不舍,那么再退回千山堡便已不合适,唯有朝鲜的义州可以存身。这样的打算,是对苏翎现有人马损伤最小的办法。保存实力,才是立身之道。
不过,努尔哈赤若是如此选择,那么跟一条疯狗可没什么两样。苏翎已经将辽阳搬空,努尔哈赤就算追到镇江堡,也不会收获多少粮食。那些迁移的百姓们,携带的粮食顶多够自己路上吃的,不会给努尔哈赤留下多少。是故,攻打苏翎,努尔哈赤无法解决其缺粮的窘境。
苏翎估算着,努尔哈赤作为一个立国的首领,征战多年,已经算是拥有不错的头脑,他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那么整个辽东还有何处有粮食?
广宁,这是唯一的答案。
以努尔哈赤一向多加哨探的做法,广宁一地所存储的粮草、甲杖、器械,其不会不知,若没有苏翎奇兵突出直奔赫图阿拉,努尔哈赤攻下辽阳之后的目标,便也是广宁。
另外,对与苏翎来说,这些估算仅仅是其一,而另有的含义,却只有苏翎自己知晓,不过,这个问题,也要以努尔哈赤攻打广宁,作为必要的前提。
第三十八章 部族分立
未到夜幕降临,苏翎率黑甲骑兵营便抵达黄泥洼。
此地距离辽阳不过六十里,俱都是一马平川之地,黑甲骑兵营是头一次进行这般畅快的行军,连战马都似乎带着某种欢快的节奏,让隆隆的马蹄声汇集成犹如战歌般奏响在辽东大地上。
黄泥洼算是辽东边墙附近众多屯堡的一部,此地居民早已逃散一空,而辽东都司原本驻守黄泥洼的卫所旗军早在几年前便弃之而去,徒留空空如也的屯堡、烽燧,土筑的墙壁已呈坍塌状,不时有鸟雀飞起,荒凉处寒风幽咽隐隐可闻。
苏翎带着李永芳以及护卫们,只是略略巡视一下,便下令黑甲骑兵营开始渡河。
有了蒙古向导,黑甲骑兵营很容易便寻到一处渡口,此时河水未涨,渡口处涉河而过,不过只齐马腹而止。骑兵们只要稍稍抬脚,便连靴子都不必打湿,直接渡河而过。据蒙古前哨交待,此处唯有这一条不过两丈宽的地段可行,若非熟知之人,断难在河水之下寻到,而只能沿河而下,再行数十里,才有渡口可过。
过了河,眼前仍旧是稍稍起伏的平坦之地,视野所及之处,倘若在白日,数里之遥也能历历在目。
苏翎心中略有疑问,便问蒙古前哨,这往后的路上,是否均是如此地势?
那蒙古人称均是如此,且再往前数里,便是浑河河岸,过河便即进入烂蒲河的河套地带,那里更是宽广无边的平地,是蒙古部族饮马放牧的所在。
苏翎一边随黑甲骑兵行军,一边不住地打量着沿途的地势。
可惜这一片可供耕种的上好土地,因战乱而野草丛生,荒芜至此。这里水源充沛,大片的森林也随处可见,足以养活上万人口,地里的粮食更是无法估算,如今,可能只有蒙古游牧人家偶尔放牧至此。
大明朝辽东都司的策略,一向是防御为主,却从未相处切实可行的办法加以实施。都说辽东缺粮,但这块土地却一直荒凉着,类似的地方还有很多,倘若都能垦殖出来,必将改善辽东的根本态势。当然,蒙古人也如女真人一样,是辽东都司防御的重点,但除了边墙,便无其它法子了么?尤其是现在这种态势,边墙已然不能达到修筑时的目的。
北面防御努尔哈赤的边墙已彻底失去作用,而防御蒙古,也只存在于朝廷上的文书之中。而这一次,自己能将这朝廷屡屡没有办法的蒙古人,趁着这一次的战事趋势,彻底做一次改变么?苏翎的思绪,一直围绕着这个问题打转。
一路顺畅的行军,使黑甲骑兵很快便抵达浑河河岸,依旧在蒙古人的指点下,趁着夜幕前的微光,渡过浑河,并沿河西岸又行了十里,这才在一处茂林边停下。
苏翎命黑甲骑兵前哨在数名蒙古人的引导下,继续向北,向西哨探十里,然后就在林边扎营。
大约是此处边境地带,人迹稀少,这片方圆数里的森林兽类因此繁衍极多,就在黑甲骑兵扎营的时候,便不断能看到受惊而在丛林间跳跃的鹿、以及兔子之类的小兽。此时明月已经自天边悬空,篝火未燃却也能依稀看清四周地势。
此时黑甲骑兵营里的武官,是依旧如顾南、郭杰中一样跟随苏翎做夜不收时的兄弟,而现今各自管带千人黑甲骑兵的金正翔、彭维晓、袁玉庆三人,大约是以往猎户出身的缘故,看到这般情形,一时心痒,便在下达例行扎营命令之后,便请求苏翎允许,要带着各自的护卫,往林中猎取野味。自从做了武官开始,这些兄弟便再无往日独自一人时的自由,不仅军伍中事务较多,且也还有作为武官的威信问题,自然不能任性而为。这次,大约也是实在闷得久了。
苏翎略微考虑片刻,只答应三人中可以去一人,另外命扎营之后,各队可选派小队去林中试试,但不可深入。金正翔、彭维晓、袁玉庆三人便不知寻了个什么法子,最后金正翔得到了这个机会,回队里再次巡视一番,便挑选出十几人,往林中行去。彭维晓与袁玉庆只好投去羡慕的目光,各自回队,分派骑兵打猎。
苏翎的黑甲骑兵扎营方式,与明军截然不同,并不需设置大量的栅栏以及拒马一类的防御器械,自打设立之初,黑甲骑兵营便以高速运动作为根本,不会带上过多的辎重。每一队黑甲骑兵都会有数匹战马驮负一定数量的给养以及马料。是故只要有水草之地,便能解决全军的人、马吃食,并可持续十日之久。如今已是三月底,这四周青草可满眼皆是。
在扎营时,每千人便有百人轮番戍守,而每小队之中,也有一人按时辰执勤。所有的士卒都睡在自己战马身侧,兵器就在手边,一旦警讯传来,便能迅速投入战斗。
这番训练,已经持续很久,到目前为止,苏翎对这一营骑兵非常满意,这也是为何苏翎不愿意将其打散的原因之一。就连顾南与郭杰中带走的人马,到现在苏翎都有些遗憾,但也不得不如此。
黑甲骑兵营的战马,大多是以蒙古马为主,虽然马身不高,但却适合长途跋涉,且喂养也很容易。如今到了蒙古人的地界,更是不会为此担心。
黑甲骑兵营扎营之后,各队便开始升起篝火,准备吃食。这一切都与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柴薪随手可得,林边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且喝起来还略有甘甜之味儿。而等到有所收获的狩猎者返回,更是飘起一股肉香,即便只有沾着盐吃,却也算是美味了。
此时篝火飘忽,明月高悬,夜风轻缓,倒让苏翎略略升起一股别样情绪,似乎这些正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都会是令人愉快的消息。
果然,派往沈阳一带的哨探终于快马赶至。连续的奔跑,那战马都已浑身是汗。哨探们不惜马力,也是最耗费马匹的一部,好在赵毅成专门为其置备下不少银子,以便紧急时,可随即添置、更换。
那名哨探在最外围的警戒骑兵小队处停下,出示腰牌,便继续奔进,这般连续越过三道,才抵达苏翎的护卫们围成的边缘。苏翎旋即下令让其入内禀报。
哨探跳下马,小跑着来到苏翎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禀报将军,哨探回报,虎皮驿、奉集堡、沈阳一带,均未发现建奴大队人马,至抚顺附近方有八旗游骑出没。”
苏翎问道:“沈阳城内的八旗兵有何异动?”
“一如往常。”哨探回道。
苏翎点头说到:“好,你下去歇息吧。”
“是。”哨探随即退去,一旁的黑甲骑兵立即给其拿来饮水、干粮,这一路奔出近百里,可真该歇息一下才能再次上路。
得到哨探带回的消息,苏翎算是放下心来。努尔哈赤大约一门心思在处置家事,被郝老六与术虎一番折腾,可要花上不少时辰才能有点头绪。苏翎一直担心努尔哈赤恼羞成怒,不计代价地回身反扑,那样可是轮到苏翎难于应付了。不过,既然能成一国之主,便不会让冲动占了上风,至少也要掂量一下形势,才会动手。此时,苏翎反倒希望努尔哈赤不要犯错,要冷静处事,苏翎才会有时间来进行这一趟蒙古之行。
此时,苏翎与护卫们围坐的篝火上,那只金正翔猎来的兔子已经烤熟,正将一滴滴的油脂滴到火上,发出一阵阵轻响。
苏翎上前撕下一直兔腿,咬上一大口,美美地嚼着,这心情放松,腹内才真的感觉到饿了。
不过,抬眼瞧了瞧不远处的李永芳,苏翎停下,又再次看了看,便命人去唤李永芳过来。
李永芳与十几个属下自成一堆,当然,未经允许,这打猎是不敢随意去的,也没有骑兵大方到给这些人猎物。见苏翎传唤,李永芳连忙快步走过来。
“将军。”李永芳行礼说道。
这跪礼,是免了。跟随黑甲骑兵不过半日,李永芳已经觉得处处不同,这军中礼节,也算是一学便会。
“坐吧。”苏翎指了指身边。
李永芳迟疑一下,还是依言坐下。苏翎又示意让他也享受一下那只兔子,李永芳便小心翼翼地撕下半支前腿,小口地吃着。
苏翎见其非常谨慎,不觉地微微笑了笑,也吃起手中的食物。
“蒙古之事,你知道多少?”苏翎边吃便问道。
大约是这样问话的情绪,远比在辽阳城中要轻松,李永芳显然经过半只兔腿的“招待”,也露出几分舒缓的姿势。
“将军,沈阳陷落之前,蒙古的事还是知晓一些。”
听到“陷落”一词,苏翎心中暗笑,这李永芳转的还是很快,说到底,还是在大明一边待的要就一些,至少这个词说得便不象是刻意强调的。想必这比在努尔哈赤身边要轻松得多。说道这里,苏翎倒是有心想问问,李永芳在努尔哈赤这算是野蛮之人的手下,是如何的战战兢兢的做事的,当然,此时还不是恰当的时间。
“据说,那蒙古林丹汗,曾给努尔哈赤写过信,这事你可知道?”苏翎问道。
“属下知道。”李永芳答道。
“传说广宁一带的虎墩、炒花一部,便是林丹汗的一部?”苏翎问道。
关于蒙古,苏翎所知不多,胡秋青带回的消息,很多也仅仅是喀尔喀部族的消息,而大明内部的传闻,却也仅仅传说,还真是难以明证。
李永芳略略沉吟片刻,才开口说道:“将军,大明朝所说的虎墩兔,其实便是林丹汗。”
“哦?”苏翎一怔,还有这么一说?他消息倒是听了不少,但真不知道是一个人,两个叫法。
“你说得详尽些。”苏翎说道。
李永芳便解释道:“蒙古林丹汗的名字,应该叫林丹巴图尔,蒙古汗号,是称为呼图克图汗,大明这边的称呼,是由音转为虎墩兔汗”。
苏翎这才算是弄清楚这个称呼,又问道:“那么说的虎酋便是指的林丹汗了?”
“是的。”李永芳答道。
“说虎酋八大营,便是说起有八营人马?”苏翎问。
“是。”
“这个林丹汗可果真能有四十万蒙古骑兵?”苏翎终于直接问道这个问题。
当初胡秋青带回这个消息时,曾令苏翎对全盘计划的最后结局,十分担心。努尔哈赤不过十余万人马,尚且费时费力,步步艰难地对付,若是蒙古四十万骑兵再成威胁,岂不是一大心病?
“将军。林丹汗十万或许会有,但四十万却不是实数。”李永芳一句话便将四十万给否决了。
“果真?”苏翎追问道。
“属下句句属实。”李永芳老老实实地说道。
苏翎紧盯着李永芳,从其表情上看,不会是谎言。便道:“你且说说林丹汗给努尔哈赤下书的事情。”
“是。”李永芳便开始讲述林丹汗与努尔哈赤的一段接触。作为努尔哈赤的一个招牌,且负责哨探事务较多的人,李永芳还是能够接触到大多数的内情。
那还是萨尔浒大战之后,努尔哈赤又征服了叶赫部,并在喀尔喀不蒙古部族进攻自己时,一句将喀尔喀部的首领宰赛擒获,并由此逼迫喀尔喀五部蒙古部族与努尔哈赤联手,不仅不得再帮助大明,且要反而与努尔哈赤联手进攻辽东。
喀尔喀蒙古部族名义上还属于林丹汗的管辖,如此便归顺努尔哈赤,林丹汗当然不同意,便修书一份,派使者送给努尔哈赤。此信的开头,便是一句:“统四十万众蒙古国主巴图鲁成吉思汗,问水滨三万人满洲国主英明皇帝,安宁无恙耶”,这句当即便招致努尔哈赤的怒气,分明是瞧不起这位征战多年的女真首领,且文中那人数作为鲜明的对比,可不是欺负人不是?随后的内容,大意是警告努尔哈赤,不得进攻广宁一带,声称广宁是属于林丹汗的辖地,不许努尔哈赤染指。
事实上,广宁一带,大明朝在沿边设有不少木市、马市,用以与蒙古进行贸易,蒙古人的马匹、毡等等,而大明的粮食、布匹、瓷器以及一些蒙古贵族们消耗的日用品,也只能从这一带输入。尤其是铁器,更是不可缺少。并且,蒙古人在广宁一带,屡次带兵逼近,以求得大明的赏赐,这是屡屡见效的手段,只要一提出要求,至少便有数千两银子的收入。原本在开原一带也有类似的场景出现,但努尔哈赤攻占开原、铁岭之后,这个源头便断了,只剩下广宁一带,是故林丹汗发出警告,不许努尔哈赤再犯广宁。
李永芳讲述,这时的林丹汗不过二十七岁,与苏翎年纪相仿,而努尔哈赤已经六十岁的老人了,再加上战果显赫,如何能被一封信吓住?于是,努尔哈赤扣押了蒙古使者,并回书一封。信的内容,李永芳还记得十分清楚,当下便背诵给苏翎知晓。
信中说到:“尔奈何以四十万蒙古之众骄吾国耶。我闻明洪武时,取尔大都,尔蒙古以四十万众,败亡殆尽。逃窜得脱者,仅六万人。且此六万之众,又不尽属于尔。属鄂尔多斯者万人,属十二土默特者万人,属阿索忒、雍谢布、喀喇沁者万人。此右三万之众,因各有所主也。于尔何与哉。即左三万之众,亦岂尽为尔有。以不足三万人之国,乃远行陈言,骄语四十万,而轻吾国为三万人,天地岂不知之。”
李永芳背完,苏翎细细回味,又问了几处未明确的地方,说道:“这么说,林丹汗果真没有四十万之众?”
“是的。怕是要将所有蒙古骑兵都算上,才接近此数。”李永芳答道。
“那林丹汗不到三十岁?”苏翎问。
“是的。据说其得到汗位时,方才十三岁。”李永芳说。
“努尔哈赤说的意思,是林丹汗完全不能掌控所有的蒙古部族?”
“是的。分为数部,林丹汗只有八营可以掌管。”
苏翎将已经凉了的兔腿再次放在火上烤着,说道:“你将蒙古各部仔细说来。”
“是。”李永芳大约是被苏翎的详细询问所鼓舞,与努尔哈赤那边一样,这自己用处越大,性命、身家便约有保障。
李永芳收集的消息,可比胡秋青要详尽,这或许与努尔哈赤本就与蒙古走得较近有关。
大明朝北部防御的蒙古,真如李永芳所说,不过是各自分散的部族,并非如元朝时建立起的统一态势。处于沙漠以北的,有喀尔喀三部,但其只是表面上尊从林丹汗,礼节是到了,贡物也不缺,但实际上却是自成一部,。沙漠以西一带的卫拉特蒙古一向是林丹汗的敌人,不过,这一部的蒙古正在与边境上的哈萨克人作战,并且还与更远的部族相互敌对,倒是不来与林丹汗争夺蒙古的控制权。
而沙漠以南的蒙古各部,却也不是象林丹汗所说的一体听从大汗的命令。位于东北部的大兴安岭一带,属于成吉思汗一支旁支,也是独立存在着,林丹汗可管不到。即便是这一支,也分为阿鲁科尔沁、乌拉特、茂明安部;斡赤斤系的四子部落、翁牛特、喀剌车里克部;别勒古台系的阿巴嘎、阿巴哈纳尔部;也属于各自独立。
而在嫩江沿岸放牧的科尔沁部,更是从未听从过林丹汗的管辖,甚至连面子都不给。紧紧挨着科尔沁部的,便是在西辽河和辽河流域一带放牧生存的喀尔喀五部,按说该叫做内喀尔喀部蒙古,这五部是乌齐叶特、弘吉剌、巴特岳、扎鲁特和巴林部,五部一向是同一进退,算是一个整体。这喀尔喀五部便是宰赛作为首领的蒙古部族,倒是没有公开与林丹汗敌对,但显然不会轻易听从林丹汗的管辖。
另外,俺答后裔的土默特部如今在呼和浩特城与土默川地区占据着,俺答弟伯斯哈尔的一支哈剌嗔部与永绍布部则占据着土默特与林丹汗的直接管辖属地察哈尔之间的草原。而位于黄河河套地区的大片草场、土地,另属于鄂尔多斯部蒙古一部的地界。
而作为获得尊号的全蒙古可汗的林丹巴图尔,拥有位于察哈尔的八大营:浩齐特、奈曼、克什克腾、乌珠穆沁、苏尼特、敖汉、阿喇克卓特和主锡惕,实际上掌控着老哈河的东部、大明朝广宁城以北的辽河河套一带,也就是苏翎现在所处的位置,也算是林丹汗辖地的边缘,林丹汗属下的蒙古人口约有10万左右,还算是所有蒙古独立势力中最强盛的部分。
苏翎被李永芳所说的一连串蒙古部族的名字给弄糊涂了,那些发音不知是蒙古音,还是转换过来的字句,除了林丹汗与喀尔喀蒙古,其余的真没记下几个。日后见了胡秋青,可得吩咐其一定要将蒙古各部的名字弄清楚了,至少要明白那些暧兔、炒花以及贵英等部到底是哪一部的蒙古人。不过,苏翎最关心的,便是喀尔喀蒙古。
苏翎问道:“那么,按你看来,这林丹汗算是蒙古部族中最强盛的一部,那喀尔喀五部呢?他们的实力如何?”
李永芳答道:“仅次于林丹汗。”
苏翎又问:“宰赛在喀尔喀部中当真说一不二?”
李永芳想了想,接着答道:“喀尔喀五部原由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作为首领,但其年事已高,眼下这五部的事务,都有宰赛掌管。”
“所以努尔哈赤擒获宰赛,便可控制喀尔喀五部?”苏翎问道。
“是的。”
证实了所有模糊不清的猜测,苏翎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往日的估测。郝老六至今没有消息,这宰赛到底会不会被解救出来呢?赫图阿拉没有宰赛的踪影,那么就该在界凡,或是萨尔浒,若是在沈阳,可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按努尔哈赤刚刚攻陷沈阳来看,宰赛在沈阳的可能性不大。若是以郝老六一向的行事脾气,攻下萨尔浒还是有很大的可能。从赫图阿拉到萨尔浒不过一日的功夫,且从努尔哈赤连夜发兵回援来看,定是萨尔浒危急。不过,这一切还得见到宰赛本人才能确定无疑。
只要救出宰赛,苏翎与众位兄弟策划已久的全盘计划,才可能出现真正的转折点。而蒙古人的反应,只要到明天,在路上遇到蒙古人,看其反应,便可猜测出喀尔喀的态度究竟如何。
第三十九章 两军相聚
这一夜,整个黑甲骑兵的宿营地,都是在每隔两个时辰不断换防的轻微声响中度过的,偶尔一两声战马的嘶吼,也未吵醒熟睡的骑兵们,不是沉睡,而是彼此间早已熟悉的信任。
苏翎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在辰时便就醒来,此时天色尚黑,一直未曾熄灭的篝火依旧升腾着火苗。苏翎叫上几个护卫,牵着战马走到外围,然后沿着骑兵大营巡视了一遍,见各处值守的骑兵小队均按各自位置不断巡游着,不见丝毫漏洞,这才摇摇望向北方,继续昨夜的思索。
不久,天色微明,远远东方的天空,开始出现一抹朝霞,在天尽头低矮的群山上空一寸寸地升起。
黑甲骑兵们开始从熟睡中醒来,整个大营都纷纷活动起来,一股朝气随之而起,伴随着天空中越来越明亮的色彩,黑甲骑兵营在这块大地上站了起来。
苏翎骑在马上未动,一直遥望东方,在这般平坦的大地上迎接黎明,还是第一次,不仅是苏翎,就连那几个默默跟随的护卫,也是看得有些痴了。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黑甲骑兵们便已吃过早饭,整备战马,彼此相互帮着整理铠甲、器械,在各自队长的招呼下,开始列队,然后是一个百人队,再汇集成千人大队。随着最后几声,由金正翔、彭维晓、袁玉庆等武官发出高声呼喝,整个骑兵营,连同后队的粮草辎重,一起列队站立在这片陌生的草地上,被初起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色。而那一片在晨风中飘扬的旌旗,以及长枪枪尖的红缨组成的红色浮云,仿佛便是从天而降一般,将整个辽河流域从沉睡中惊醒。
苏翎注视着沐浴在初春阳光下的黑甲骑兵们,胸中涌出一股豪气,他猛抽几鞭,让战马在骑兵大队前奔了一个来回,然后,猛勒战马,战马当即高高扬起前蹄,不待落下,苏翎便下达命令,大队立即启动,向北方茫茫的草原奔去。
沿着辽河向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丘陵,大大小小的河流不断,一汪汪的潭水、池塘是数之不尽,真可谓水草丰美之地。
黑甲骑兵营似乎是越奔越是兴奋,就连战马似乎也厌倦了一直在崎岖不平的山区行走,而这里放眼所及无不是视野开阔之地,而风中夹杂着的湿润之气,也使战马兴奋起来,几乎不用骑兵们鞭策,也能奔行如飞。
苏翎总算体验了一次作为蒙古人生存地带的感觉,其偶尔也会猛抽几鞭,让战马奔行得更为迅速,却带动着整个骑兵大队犹如飞一般地划过森林、草地、还有蜿蜒不断的辽河河岸。
整整一个上午,黑甲骑兵营便奔行百里之多,而战马似乎也未有太累的姿态。中午,黑甲骑兵营只略作休息,让战马啃食青草,一个时辰之后,才再次小跑着继续向北奔行。
此时,已可以远远地看见有蒙古人骑马飞奔的影子,但是不多,大多是几人、十几骑一闪而过,却并未接近这对打着明军大旗的骑兵大队。不知是因这四千多装备整齐一致的黑甲骑兵过于显露出强势,还是那些人本就是散居的牧民,根本不在意来者是谁,只要不抢走他们的牧群,其余的,完全不在乎。
有时,黑甲骑兵营也会自那些蒙古人家的帐篷边穿过,或是在森林边缘处的几间棚屋前卷过,但都没有停下,甚至连前后设置的骑兵游哨也未询问任何一人。整个大队都得到命令,不得对任何没有明显威胁的牧民发动袭击,一律向北,前往接应郝老六那些兄弟们。
经过大半日奔行的黑甲骑兵们,已经完全体会到作为骑兵到了合适的平地的感觉,昔日苏翎曾零星讲述过的场景,再次一一浮现,这些本就骑术不弱的战士们,渐渐从初到草地的陌生感,达到了可以成为草原上的强者的信心。从那些偶然间瞥到的蒙古骑兵的身影上看去,没有铠甲,有些甚至仅仅只有一把没有刀鞘的刀,看来,蒙古骑兵仅仅是传说中的故事,论装备,论战力,难以是黑甲骑兵的对手。
这种感觉在苏翎的心中要更为强烈一些,再加上昨夜李永芳的一番解说,对于蒙古的实力,当然不会小瞧,但是,再也没有昔日印象中那般强大,至于林丹汗四十万骑兵的威胁,怕也只能吓唬一下大明朝廷。苏翎已经暗下决心,倘若宰赛没有被救出,而郝老六在蒙古喀尔喀部有个什么闪失,他将只带着这四千多黑甲骑兵,也要将整个喀尔喀部清剿一遍。
当天扎营时,四周已开始不断出现蒙古骑兵的影子,但都是远远地遥望,并不上前接近,而当黑甲骑兵游骑小队迎上去的时候,便飞一般的逃走,丝毫不给予接近的机会。苏翎见此,便命黑甲骑兵游骑小队不必散得过远,只在五里之内巡视,只要对方不靠近,便也不去理睬。
当夜,苏翎再一次召唤蒙古向导,询问喀尔喀部的距离,据蒙古向导指示的路程,再有两日,便能抵达喀尔喀部的大本营。这一夜,黑甲骑兵营严加防备,用一半休息一般值守,两个时辰一换的办法,来加强警戒。但这一夜,依旧是平安无事,没有任何骚扰。
第二日,因四周蒙古骑兵的身影越来越密,黑甲骑兵营便放慢了速度,以防万一,这一上午,也才走了六十里的样子。可那些蒙古骑兵不知为何,总是躲在四周观察,就是不来联络。
苏翎琢磨半日,继续叫来蒙古向导询问,但这样的事,蒙古向导也说不准,到底对方是有敌意,还是别的目的,无法推测。苏翎最终下达命令,全军全速向北行进,不再理睬那些游骑。总之这回的目标是接应郝老六,其它的都不必去管。
这下加快速度,到晚间已经奔出一百二十里远,算下来,该是在沈阳西北方向了。当晚继续扎营,一切照旧。
这般走下去,直到第三日午时,前哨骑兵忽然发出警讯,前面发现大批骑兵的踪影。
苏翎立即下令黑甲骑兵原地停下,列出战阵队形,然后命游骑哨探前锋继续前置打探。黑甲骑兵们迅速做好准备,准备一战。队伍中不时响起腰刀的撞击声,那是性急的骑兵不断抽刀查看是否顺手的结果。
这一切都是瞬间完成的,紧接着,哨探游骑再次前奔出没多久,便返回黑甲骑兵大队,而后面跟随的,却正是郝老六太平哨营的前锋游骑,领先一人,正是秦瞎子与其几个下属。
苏翎当即大喜,勒马迎了上去,整个骑兵大队也因此放松了紧张的气氛。
“大哥。没想到这儿遇到你们。”秦瞎子爽朗地笑道。一边勒马绕着苏翎转圈,看来,他也是对着草地上奔马的感觉所兴奋着。
“郝老六呢?你们到底如何?还有多少人马?那努尔哈赤没追赶你们么?”苏翎一连串的问道,见秦瞎子仍然绕着圈子跑,便一把抓住秦瞎子的缰绳,将其硬生生地拦下。
“大哥,马上就到。不必担心,兄弟们都好得很。”秦瞎子用手一指后面。
苏翎眯起眼睛,向远处看去,果然,那边隐隐的大队人马,依稀能看见自己队伍的旗帜,但是还分不清到底哪个人是郝老六。
秦瞎子却不多说郝老六一营的过程,而是问道:“大哥,你看我这马如何?”
苏翎收回目光,看样子对方奔过来,还得好一阵子,干脆就在原地等着,见秦瞎子这么一说,才看见适才自己拦住秦瞎子的马,是觉得有些不趁手。这时一瞧,果然秦瞎子的马要高大一些,看得出正是膘肥体壮的好马。
“哪儿来的?”苏翎问道。
“哪个宰什么赛什么送的。”秦瞎子说得轻松。
“宰赛?”苏翎连忙问道。
“好象是叫这个名,我弄不清。反正他送了这匹马给我。”秦瞎子说道。
“在哪儿救出来的?”苏翎接着问,他已经等不及郝老六到来时再问细节。
“萨尔浒。”
“你们攻下萨尔浒了?”苏翎脸上抑制不住的喜色,眉毛都高高扬起。
“是啊。还捉了那努尔哈赤的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还有什么孙子辈的什么人,也记不住。”秦瞎子说的轻松,将人家努尔哈赤的祖宗根子说的犹如小菜一碟,根本毫无意义。
苏翎都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么说,其与兄弟们商议许久的这猛然一击,当真是毁了努尔哈赤的命根子。
“人呢?”苏翎问道。这大老远带着俘虏,可不好走。
“杀了一半,剩下能骑马走得快的带上了。”秦瞎子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努尔哈赤心急如焚正在猜测结果的问题。
“宰赛呢?”苏翎急着问到。
“他?没跟着,说是要集兵攻打铁岭、开原一带留守的八旗兵,找努尔哈赤报仇,我跟郝老六便先走了。”
说道这里,对面大队人马已经快到面前,依稀看得清面目,苏翎心头一热,一眼便认出打头里飞奔的身影,正是熟悉的郝老六,便猛抽一鞭子,迎了过去。
第四十章 存身根本
苏翎情不自禁地策马飞奔迎向郝老六,不需下令,紧随在苏翎身后的一百骑兵护卫随即也跃马扬鞭,以一横队的阵型向前奔行,这下,整个黑甲骑兵营都为之带动,但在各队队长的不断命令下,竭力保持着阵型不变,缓缓向前发动。
黑甲骑兵营犹如一片乌云般地滚动起来,而对面郝老六的太平哨营,见此情形,更是快马急行,两军越来越近,忽然,不知是从哪一边最先响起欢呼声,紧接着,两边骑兵都欢呼起来,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枪,尽力挥舞着。
就在响彻云天的欢呼声中,苏翎与郝老六迎头相遇。战马奔驰的速度骤然降低,两人相错而过,随即兜转,就像是恰好划出一个圆,最终勒马站定时,正好两两相对。
“大哥!”郝老六抢先叫道。
“老六!”苏翎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也大叫一声。
此时,两边大队人马都已奔近,纷纷勒马放缓速度。这就要见两营人马平日的训练成果里了,如此急行,骤然停下,若非训练有素,可便是彼此相撞的场面。但显然黑甲骑兵营与太平哨营不相上下,刚好停在两位主将身后,不过黑甲骑兵营的队形要更整齐一些,到底是一向以骑兵训练为主。
两营站定,欢呼声略歇,此时,黑甲骑兵营内率先唱起了军歌,顿时,太平哨营也随后跟上,初时还略有先后,不久,便合二为一,完全同步。这上万人的歌声,比适才万马奔腾更具有穿透力,在草原上传出很远,很远。那些远方时隐时现的蒙古游骑,立时放慢马步,有些竟然站在原地不动,遥望着这不知在唱些什么的队伍。
这番重逢,这些历经生死之战的士卒们均是内心翻滚起一股热潮,与苏翎、郝老六一样,险些便要双眼潮湿,显出几分鲜见的神情来。
待歌声停止,苏翎再问出第一句话来。
“郝老六,宰赛之事如何?”
“大哥,都办妥了,跟咱们以往预想的一样,一丝不差。”郝老六爽朗地说道。
苏翎一听,便用马鞭一指远远地还能看见影子的蒙古游骑,说道:“那么,那些人便不会与我们为敌了?”
郝老六满不在乎地望了一眼,说道:“大哥,那宰赛正在召集喀尔喀各部首领,要报仇雪耻。这一片......”
郝老六说着,用手划了一个大圈,接着说道:“可都算站在咱们这一边的。”
听郝老六说得夸张,苏翎不禁大笑,说道:“好。咱们今日都不走了。就此扎营。”
“是。”郝老六大声答道。
很快,两边传下令去,各队队长开始发布命令,两营人马就在河流与一片树林之间的空地上扎成两个大营。就在这片空地上,初初萌发的水草嫩芽已经是大片的绿色,这有水,有柴薪,连喂马都不需花费过多的功夫。辽河河套一带,的确利于骑兵活动。
黑甲骑兵营后续的驮队,将携带的一部分粮食分送到太平哨营之中,让已经快要吃烦了炒面的太平哨营中响起一片欢呼声,这一顿,该好好地吃上几碗大米饭了。此时,苏翎才看见太平哨后队跟进,却是胡秋青带着数百蒙古骑兵,驱赶着大批的羊只,足有数千,另外,还有大批的马匹,更是一时不能估计数目。当然,第一批羊将送给黑甲骑兵营,估计算下来,每一队黑甲骑兵都可以享受到一顿烤羊大餐了。
扎营完毕,两营人马除了例行派出的游骑之外,都已进入休息状态。既然蒙古一部不会视其为敌人,便不比担心有敌袭扰,自可放心大胆地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连续奔波造成的疲惫彻底松弛一下。
这次扎营,因两边各自要有些交接事宜,是故半个时辰之后,各队主官才得以休息,便都聚集到苏翎处。那胡秋青带着属下的蒙古人更是比旁人都忙得多,那些马匹还好说,数千只羊驱赶起来,便要费力得多。等其忙完,便牵着一匹马,来到苏翎面前。
“大哥,这匹马如何?”胡秋青笑着说道。
苏翎早已看见那马的健壮躯体,身高腿长,看着像是比秦瞎子的那匹马还要高上几分。
“是匹好马。”苏翎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战马长长的鬃毛。这是一匹纯黑的战马,浑身上下黑的发亮。
“这匹马是宰赛送给大哥的。”胡秋青说道。
“哦?”苏翎一怔,接着说道:“那些马也是?”
“是的。有三千匹。”胡秋青笑着答道。这送的自然要比买的好。
“我还以为是你们缴获的。”苏翎笑着说道。
“大哥试试吧。”郝老六笑着说道。
苏翎点点头,一旁便有护卫骑兵过来给马架上鞍,很快便说是妥当。那马明显是被驯熟的,也不挣扎,只是不停地左右摇晃着脑袋。
苏翎拍了拍战马的脖子,便用手一撑,翻身而上,一拉缰绳,双腿微一用力,那马立即掉头奔行起来。
苏翎远远兜了个圈子,便回到原地。自然,对这匹马感觉非常满意。但不用问,苏翎也知这马大概是少见的品种,比大多数蒙古人马都要高出许多,好是好,可惜无法大量装备骑兵,也只能算是给主官增添点威武之气罢了。
苏翎挥手令护卫将马牵走,众人便围着篝火坐下来。
苏翎正欲说话,却忽有想起什么,说道:“先跟你们说一个人。”
说罢,便令传李永芳过来。李永芳自然来得很快,见苏翎周围坐着不少武官,心中不免又有些慌张。
“这位便是李永芳。”苏翎淡淡地说道。
李永芳的大名,众位武官可是知晓的。一时间,李永芳被数道目光注视着,那滋味可是不好受。
“如今,他算是站在咱们这边了。”苏翎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一句。
对于叛将,郝老六等人自是不会给予什么好脸色看,但苏翎既然如此说了,便也未出声给其难看。
“这是郝老六、胡秋青......”苏翎一一指给李永芳。
“见过各位将军。”李永芳连忙行礼。
“好了,你下去吧。”苏翎说道。
李永芳再次环顾行礼,退了下去。
“大哥,这人有用么?”郝老六声音可不低。
苏翎笑着说到:“这说起来,努尔哈赤这回只是坏了根子,但人马还有近十万。这李永芳,对咱们下一步,还是有用处的。”
“大哥是要用他来招降八旗武官?”郝老六问道。
苏翎点点头,接着说道:“咱们的大事,这解决努尔哈赤是第一步。所有不管什么法子,都得用一用。且不管是降,还是俘。”
“也好。”郝老六笑着说道,“最好是都跑光了,我看努尔哈赤那老酋还能做什么。”
众人也都随之大笑起来。努尔哈赤传说中武力非常,当初起兵时,传出来的消息更是勇武过人,以少敌多的战例数之不尽。但眼下这些带兵的武官们可都知道实情,若不是严厉驱使下的八旗兵不计死伤地搏杀,那努尔哈赤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而苏翎这么说的,便是要将努尔哈赤便成一个架子,到那时,恐怕连风都挡不住。
“不说这些了,”苏翎收住笑容,正色道:“你觉得宰赛如何?”
郝老六在路上已经思虑详尽,此时便答道:“报仇心切。我与其谈过数次,看样子,不会再反复。”
苏翎听这么一说,又问道:“宰赛还能聚集多少人马?”
“一万五千,不会少,”郝老六说道,“可也不会再多了。”
苏翎在心中算了算,估计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目。林丹汗也才十万左右,这喀尔喀部虽也算大的,可也不会人人皆兵的地步,再说,宰赛这些日子被俘,部族里怎么也会生出一些倒向努尔哈赤的人。
苏翎又问:“宰赛要攻打铁岭、沈阳?”
郝老六点点头,说道:“此人明显急于报仇,我们抵达喀尔喀部时,宰赛当即便要发兵,好说歹说才答应暂等我们回去之后的消息,再动手。”
“嗯,”苏翎说道:“此时努尔哈赤手里的八旗兵还未受影响,不是出兵的时候。”
苏翎说完,又思考了一下,接着问:“喀尔喀部的骑兵,你看装备如何?兵器、铠甲呢?”
郝老六听这么一问,笑着摇摇头,说:“人数倒是多,但铠甲不多,两千不到。兵器倒是不缺,可称不上锋利。估计还是老一套,宰赛的儿子喀什克图不是带兵试探了一下么?据说那沈阳一带也没多少八旗兵,还不是一触即退。”
苏翎也摇摇头,说道:“以蒙古人的装备,攻城也只是仗着人多,这般打法可没多少效果。”
郝老六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要给他们一些铠甲、器械?”
苏翎没有当即回答,微微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可以。”
苏翎转向胡秋青,说道:“胡秋青,你带着你那一部就留在喀尔喀部,明日我们腾出一些铠甲、兵器,你都带给宰赛。”
“是。”胡秋青答道。
郝老六又提出一个问题:“火炮呢?也给么?”
“不。火器不能给。”苏翎说得坚决,“就是给了他们,也难说会不会落在努尔哈赤手里。蒙古人还是机动作战比较好。”
苏翎又对胡秋青说道:“这回,我带了五万两银子,你都带去给宰赛。跟他说......”
苏翎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这些不是都给他的,你自己留一万两,就在这里扩从你的人马。”
胡秋青立即答道:“是。”有了一万两银子,招募那些散居的蒙古人,还是有把握的,不过,粮食如何接济?
苏翎当然已经想妥了,说道:“这一万两你只管招募人手,只要骑兵,能招募多少就收多少。从广宁一带直到黄泥洼对岸,以及往北到喀尔喀部,你要将这一带控制住,保持哨探往来不受丝毫阻隔。趁着袁大人还在辽阳,此时我们办事方便,我会让袁大人行文给你,到广宁一带取得粮草、兵器甲杖补给。”
“是。”胡秋青有些兴奋了。
苏翎再次叮嘱道:“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八旗游骑进入,也不能让别的蒙古部族拦在这中间。”
“是。”胡秋青稳住神情,答道。
“你要做的不仅如此。还有宰赛那边。”苏翎说道,“喀尔喀蒙古部族不论能聚集起多少人马,你都要确保其不会盲目去攻城,白白折损人手。重要的是游动、威慑,只要八旗兵不大举出动,便不许沿边一带的女真村寨有一刻的安稳。更不能让其垦荒种田。”
“是。”胡秋青已经开始琢磨如何劝说宰赛。
“还有,剩余的四万两银子,你让宰赛自己决定,给林丹汗送去一些,然后,再去收买那些心思不定的蒙古部族。让宰赛将他们都握在手里,目的是不许再有蒙古人投奔努尔哈赤。”苏翎交待着。
“是,若是有蒙古部族非要投奔呢?”胡秋青问道。
“你说的是科尔沁部吧,”苏翎想了想,说道:“你个宰赛说,若是他想将辽河一带的蒙古部族都收归喀尔喀部所有,便只管下手收服。你跟他说,若有这个心,我便会不断给他提供甲杖、粮草支持。”
“咱们有么?”胡秋青不解地问道。
苏翎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就是么?”
胡秋青想了想,才明白苏翎的意思。
苏翎再次强调,说:“你招募的蒙古人,一定要握在手里,务必不能被宰赛控制了。”
“是。”胡秋青意识到问题的难度,小心的回答着。
“我们目前的敌人,仍然是努尔哈赤,只要上面的都做到了,喀尔喀部便是努尔哈赤不能利用的力量。再加上不断的袭扰,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只要宰赛能做到这一点,到时你不妨帮着他与科尔沁蒙古部族打几仗,顺便练兵。”
“是。”胡秋青完全明白了苏翎的用意,他这一营人马,能不能带出来,便是其将来是否独立带兵的一个前提。
苏翎望了望郝老六,又想起火炮来,便又问胡秋青:“你现在有多少人马?”
“一千五百。”胡秋青答道。
“这样,郝老六的火炮便都留给你,炮手也给你留下。你要用得恰到好处。”
“是。”胡秋青再次兴奋起来,有了这些,蒙古草原上那些不大的城堡,便不再话下了,这当然有助于宰赛收服那些与之对抗的部落。
关于宰赛的喀尔喀部蒙古联盟,算是就此敲定,苏翎令胡秋青留在此地,算是一举两得。这样既能防止宰赛脑袋一热,不计损失地攻打沈阳那样的大城,也能有效地隔绝那些准备投奔努尔哈赤的蒙古部族的路线。再说,多少也能有监督宰赛反复的意思。只要广宁果真能提供粮草支援,胡秋青这一营人马,便问题不大,至于人手,可是不愁。剩下的,便要看胡秋青自己的手段了。
郝老六见苏翎交待完胡秋青,便问道:“大哥,辽阳如何?”
这下,连胡秋青、秦瞎子也都望向苏翎,这一路的消息,还真不知道。
“辽阳算是你们的大功。”苏翎笑着说道:“估计你们攻打萨尔浒时,努尔哈赤才接到消息,连夜挥军回去救援,就留下李永芳的数千人。”
郝老六追问道:“攻城了?”
苏翎笑着摇摇头,冲李永芳的方向示意,说道:“直接献城了。”
“这样。”郝老六与秦瞎子都觉意外,这次行动,怕是再没有比辽阳如此失而复得这般轻松的了。不过,想想李永芳的名声,也倒不算奇怪。
“辽阳怎么处置的?”郝老六问。
“还是按咱们设想的,我来之前,已经疏散了百姓。”苏翎说道。
“还是迁往镇江?”郝老六问。
见事实果真如预想的那样,郝老六秦瞎子等人都对苏翎产生更多的信任,或说是一种依赖。
“大部分应该是去镇江堡的。”苏翎说道:“不过,有一些怕是还要往南四卫走,或是去广宁。这些都不管了,正好也给赵毅成少点麻烦。那可是十几万人,光粮食都不好办。”
“辽阳果真就不要了么?”郝老六等人明显还是与袁应泰一样,觉得不要辽阳有些可惜,那毕竟是辽东的象征,又是唯一的大城。再打下来,可绝不会这般轻松。
苏翎看了看周围的武官们,说道:“你们以后都将是独当一方的武官,这练兵是一件事,这大势上,更要多动动心思。”
“是。”一片低低的应答声传来。
苏翎接着说道:“我在辽阳又新编了两个营,一万人,加上田大熊的披发军五千,这已经算是增添了一倍的人马,但能战的,还是我们原有的人马。如何能守辽阳?”
苏翎稍停,又说:“八旗兵仍然是我们的数倍,我们这回的行动虽然大胜,可要见到我们期望的效果,不是一两月能做到的。那袁大人也希望能继续驻守辽阳,但若是努尔哈赤率八旗兵再次攻城,就算我们全都驻守,一仗打下来,或许能守的住,但我们,还能剩下多少?”
苏翎再次环顾众人,说道:“大家都要记住,我们存身的根本,便是现有的人马。一旦我们失去这个......”停顿一下,苏翎沉声说道:“大家还记得我们走出边墙的那一刻么?”
苏翎抬头看向漂浮着朵朵白云的天空,犹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别忘了,除了悄悄给的这个参将名头,大家还都是逃军。我们......只能靠自己。”
郝老六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大哥说的对,我们只能靠自己,其余的,都做不得数。咱们还是带出自己的兵,才是唯一的活路。”
苏翎点点头,示意郝老六坐下,接着说道:“这自己的兵,全都得我们自己去练。所以这下一步,等我们回到辽阳,便要再次整兵。”
秦瞎子这时插言道:“大哥,说道带兵,你在辽阳收的是那些调来辽东的西兵吧?”
“是的。有两万人。”苏翎答道,“顾南带一营,郭杰中一营,祝浩管带剩下的,算是辎重队的人马。”
这一听,众人皆是一怔,两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说,能将这些兵一下便编制成三个营,难度也是不小。大明朝军伍,可是没银子便走不动路的,还有铠甲、器械以及帐篷等等军需。当然,他们可不知辽阳城内留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大哥,那些兵可不中用。”秦瞎子武断地说道。
这个武断,却没有人怀疑。
胡秋青此时接过话头,说道:“不是说里面有川兵,浙江兵么?听说这些地方来的兵,还是可以用的。”
郝老六说道:“一样,有什么用?除非大哥自己去四川、浙江招兵,就按家丁的法子募集,不然,这些兵一样不会听话,更不会像咱们这般练出来的兵。”
“大哥,我看也不能混编,不然会把咱们自己的兵给带出毛病的。”秦瞎子补充说道。
苏翎略略想了想,他确实有这些方面的担心,但此时听这些兄弟们一说,这疑虑更重,当下便有了不要那些降过一次的明军的想法。
这么想着,苏翎一时没有说话。
郝老六见此,便又说道:“大哥,别的不说,我们的兵都是从千山堡带出来的,最初都是为了有口饭吃而已。可这些兵,都是没有银子便不会听命的。我们何处去寻银子?就算有,也养不起。”
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苏翎当即下了决心,一旦回到辽阳,便要好好清理一番。
苏翎说道:“好,我们好好商议一下这个事情。不过,咱们的兵,也要发银子,还得发得更多才行。”
“还要多?”郝老六问道,“胡德昌还能赚银子?”
当然,辽阳这么一战,整个辽东的生意算是都歇下来了。单只是海运,也不能再维持原有的收入,况且这一次,千山堡的兵力只会增加,银子要得更多。
苏翎笑了笑,说道:“所以,袁大人必须活着。”
第四十一章 辽阳又变
次日一早,黑甲骑兵营与太平哨营一起拔营而走。
苏翎再次叮嘱胡秋青了一番,反复强调细节,并将连夜腾出的两千副铠甲与五百把腰刀以及两千杆长枪留给胡秋青,令其在得到广宁一带明军的补给之后,再送与宰赛,一边增强喀尔喀部蒙古的实力。同时,郝老六随军携带的灭虏炮连同炮手以及剩余的火药、弹丸等一应器械,全数留给胡秋青。在宰赛喀尔喀部势力范围之内,以胡秋青目前的人手,足以保证这些铠甲器械的安全。
苏翎、郝老六目送胡秋青所部缓缓离去,这才向着大队方向赶去。郝老六的太平哨营原本携带的用作粮食的羊群,则只留下了一半,剩余的也都留给胡秋青,只是那些马匹,被全数带走。
返回的路上,依旧是一切顺利,但因诸事都已清楚,苏翎与郝老六便没有全力行军,只是命前面的哨探加紧赶路,提前半日与留置在辽阳的哨探汇合,以便知晓辽阳一带的形势。尤其是努尔哈赤在沈阳一带的动向,更是反复探查。
这样一路行军,直到三月二十九日午时,苏翎才率两营人马赶至黄泥洼对岸。
这算下来,努尔哈赤自二十二日离开辽阳,已过了七日,但哨探却回报说,没有任何人马向辽阳进军的迹象,并且,自辽阳派出的游骑哨探,也未与八旗游骑遭遇。
竟然连个游骑都未向辽阳派出?这很反常,苏翎与郝老六商议许久,均猜不明白努尔哈赤在做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辽阳再次回到大明管辖之内的消息,已经瞒不住了。只是为何努尔哈赤没有反应?要知道究竟,还得等李永芳的那些属下回来之后,才能判断。
苏翎率队再次渡河返回到黄泥洼,向辽阳前进。既然努尔哈赤不来,这剩余的路程,自然是安全无忧的。几十里的平坦之路,等不到天黑,便能进入辽阳城。
事情往往在最容易的地方出问题,苏翎这次也算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大约在距离辽阳城十里处,从西面的平坦处,已经远远地望见了辽阳城残余的城墙的影子,但随着攀上一块稍高的地方,先锋骑兵小队猛然间发现,就在辽阳城西门处,盘扎着一处明军大营。最初还以为是顾南与郭杰中的一部,但随即察觉到,显然那处大营人数非常多,怕有万人以上。
这绝不是顾南与郭杰中的两营人马,按苏翎临走之前的布置,两营必然是分而驻守,不会如此合营。先锋骑兵立即飞报后面的苏翎,同时继续快马加鞭,前去探一究竟。
苏翎得报后,飞马赶到大军前面,略一遥望,便下令全军停步,等待消息。
不久,前面哨探回来了,飞奔至苏翎面前。
“禀报将军,辽阳城西门扎营的,打出的是辽东总兵官李光荣的旗号。”
总兵李光荣?他不是在广宁驻守么?怎么会来到辽阳?
苏翎随即断定,一定是辽东经略袁应泰的命令,命其移驻辽阳。看来这位袁应泰是下了狠心不想丢弃辽阳城,苏翎对其做的劝说,算是白费功夫。不过,这一回,大明军队怎么来得如此之快?难道袁应泰这一回的催促竟然有效了?
苏翎只略想了片刻,便又问哨探游骑:“西门有没有我们的人?”
“有的,顾南顾将军的营也在其侧驻扎。”游骑说道。“已经有人前去联络顾将军。”
既然这样,危险是没有了,苏翎下令全军继续向辽阳行进,但吩咐小心防备,以应不测。
黑甲骑兵营与太平哨营便戒备着向前而去,各队队长已经时刻准备听从命令,随时可战。这两营人马,大多参加过当初围歼大明东路军的战斗,对于谁是敌人,可只听从苏翎与郝老六的命令,不会问是打明军,还是与八旗兵死战。这便是苏翎所说自己的兵的好处,相对而言,类似于大明各级武官的家丁,只会听从自己的命令,而不是听朝廷的,内中的差别当然有,只是这一点是一致的。
再往前行不到五里,顾南已带着护卫骑兵迎了上来。
“大哥。”顾南策马立在路边,让过大军的方向。
“是李光荣?”苏翎问道。
“是。”顾南答道,“两天前赶到的。”
“有多少人马?”苏翎又问。
“李光荣只带了七千人马,不过,这几日陆续来到的,还有八千左右,袁大人下令都归李光荣管带。”顾南说。
“你的那一营呢?”苏翎追问道。不会袁应泰也让其归属李光荣吧?毕竟人家是总兵官,顾南目前什么都不是。说起来,袁应泰的奏书中倒是写明了一长串名册,但没有朝廷的回文,整个大军中也唯有苏翎算是有个武职名头。
“袁大人什么都没说。”顾南忽然笑起来,接着说道:“那李光荣还想让我那一营给他的人马让地方,我可没理,差点打起来。”
“哦?”苏翎倒是没有吃惊,让他的兄弟服软的,自打出边墙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郝老六在一旁叫道:“杀了几个?”
那架势,唯恐顾南吃亏。这若是郝老六在场,说不定先就动了手。
“没打起来。李光荣只吆喝了几声,便自去一边扎营了。就挨着我的营。”顾南大约是这次长了威风,说话底气十足。这从小兵做起的,当初连总兵官面都见不到,如今居然能这般对应,能不长威风么?这事放在苏翎、郝老六等身上不足为奇,但顾南与郭杰中却是头一回,算是受苏翎等人的熏陶,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走,咱们进辽阳城扎营。”苏翎叫了一声,便随大队人马继续奔向辽阳城。
剩下几里路,对骑兵来说,眨眼便到了。一队李光荣的骑兵见大军行近,便出营前来询问。
苏翎带着护卫骑兵们,连理都未理,直接冲了过去,慌得那队骑兵连忙让路,让随后大队骑兵腾起的烟尘淹没。
辽阳城西门的城门勉强还能使用,此时只有几个人守门,见苏翎带队奔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见打出的是镇江参将的旗号,也没问,只站在城门边立着,无言地看着源源不断开进辽阳城的骑兵。
苏翎吩咐两营人马就在辽阳城内宿营,此时辽阳城已是空荡荡的,无数屋舍都是人去楼空,这一万人左右住进去,还绰绰有余。这几日的奔波,尤其是郝老六的太平哨营,已在野外露营多日,也该好生休息一下了。自然,军纪还是要的,但此时也谈不少骚扰百姓。那些留在辽阳城内不肯离去的百姓们,见这么多士卒突然出现,起初还有些惊慌,但恐怕随即便为辽阳城又多了些人马而略感宽心。
这时,留在辽阳城内的钟维泽已经带着几人寻来,苏翎询问祝浩,却听说已经带队离去。看来,辽阳城内有用的东西已搬得差不多了。但粮食还剩的不少,苏翎随即命两营人马派人去搬取粮草,今晚要让士兵们好好休息,并且,只要不出城,辽阳城内可以随其闲逛,但队长必须跟随。
这个命令一下,倒是让很多队长为之心动,两营人马当真是几乎没有几人逛过传说中的辽阳城,眼下即便城内人去了大半,可剩下的万人左右,照样还在开门营业,倒能让士兵们满足一些稀奇感。
苏翎下达玩宿营的命令,便带着钟维泽前往袁应泰的行辕。至于郝老六等人,自不屑去见这些文官,还不如与营中的兄弟们在一起自在。
进了袁应泰的府衙,袁应泰已经得知苏翎带队回归辽阳,顿时满脸笑容,若不是眼前还站着几位武官,说不定要迎上一迎。当然苏翎带着近万人进入辽阳城,袁大人的心里,自然是又安稳不少。
苏翎进门一看,厅内除了袁应泰,还有几人,便只一拱手,说道:
“袁大人。”
“苏将军。”袁应泰也没在意苏翎的礼仪问题,至少那几日独处时,已经不以为然了。
“这几位是总兵官李光荣,参将罗一贵,游击王牧民。”袁应泰指了指三位武官,说道。
苏翎只拱手作揖,也不多说,只对袁应泰说道:“袁大人,可否密议?”
袁应泰一怔,随即挥了挥手,命那几位武官退下。此时辽东经略大人,才显出惯常的官威。
那几位武官还未知道眼前这位大大咧咧没有礼貌的武官是谁,便一齐行礼退下。
待那几人走后,苏翎才问道:“袁大人,你如何召集到的人马?”
“还能如何?”袁大人此时又回到与苏翎相处的态势,说道:“一日连发五道军令,总算来了些兵马。”
“袁大人还要守辽阳?”苏翎面色不变,让袁应泰看起来,仿佛不是反悔,而仅仅是询问而已。
“唉.....”袁应泰叹了口气,说道:“你的法子虽好,可这辽阳,对我很重要。”
这后二字,拖得很长,显然别有用意。苏翎略略一想,猜出几分。
“袁大人是担心朝廷上......”
袁应泰点点头,说道:“只要辽阳还在,万事都好说。”
说道此时,已不用再费口舌了。
苏翎略略沉吟,然后说道:“袁大人,我说的那些,你已知晓。既然大人要守,且眼下兵马尚能聚集,我也便不再多说。只是万一建奴来袭,盼大人还是相机而行,不要再做东城楼上的事情。”
袁应泰点点头,死过一回的人,想问题便有所改变,不会再死脑筋了。
“袁大人,”苏翎说道,“我还是回镇江堡去。往日跟大人说过的事情,还望大人留意。”
“放心。”袁应泰知道留不住苏翎,说道,“我已再次上书朝廷,你说的事,都已办了。”
“谢大人,”苏翎说道这里,灵机一动,便又说道:“大人,我收编的那两营人马,还是给大人留下一些,请大人随后派人管带。”
“好。”袁应泰当然欢喜,人是越多越好,既然苏翎不再谈论是否留守辽阳的问题,便是再好不过了。
苏翎正视袁应泰,说道:“袁大人,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只请大人多想想我们以往曾说过的,若是有事,我在镇江堡恭候大人。”
袁应泰望着眼前这位创造奇迹的年轻人,心里倒是真想将其留在辽阳,但前几日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苏翎的脾气,那可不是一般朝廷武官所能有的,再说,若是如一般武官那般做派,又如何能做出这番惊人的战果?
“苏将军,你且放心。辽阳城我自会小心,能守则守,不能守便依你的法子办。我实在是有我的苦衷。”袁应泰大约是动了情,这般与武官说话,可当真是绝无仅有。
苏翎想了想,又说道:“袁大人,辽阳城内的粮食可是不多,我明日一早便带兵出城,剩下的,最多能支撑半月。到时粮草补给,可是很难续上。”
这正是袁应泰这两日一直担心的事,自苏翎走后,袁应泰改了主意,可毕竟晚了几日,祝浩已经运走不少,城内这些还是事先便计划留下的,不然,连半月都难支撑。这几日除了催促发兵辽阳,便是加急催运粮草。李光荣到了之后,更是每天都派人去催,甚至一天十次,让何丹旭加盖经略关防都盖到手酸。
袁应泰深知运送粮草不是一两天之事,此时这个态势,已经由不得再变。
“到时若真是粮草不济,我便不会坚守辽阳了。”吃不饱的兵,只能是又一次败绩。眼下袁应泰算是将辽阳失守的消息掩盖下去,至于沈阳,朝廷此时还未下文如何处置袁应泰。若是再过些时日真如苏翎所说,那还真不如就依苏翎的策略办,倒省了不少麻烦。
其实袁应泰真正唯一的依仗,倒是前次奏书中所说的大捷。按理说足以掩盖辽阳失守的消息,若再将苏翎的策略报上去,这辽阳城的放弃,倒真象是一出绝妙好计。但此时袁应泰已经画蛇添足,便也只有看看再说。
当下,苏翎不再多说,告辞而去。
回到营内,苏翎立即召集顾南与郭杰中,让其连夜挑选两营中合适的士卒留下,只要精兵,其余一概留给袁应泰。顾南与郭杰中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那些兵本就还不熟悉,且真算是好兵的,也不多。这次算是历练吧。两人即刻回营,去收集属于自己的兵去了。
就目前来说,这一变化,对苏翎的影响不大,其实苏翎唯一担心的,便是袁应泰的生死。当下,苏翎再次召唤钟维泽,令其再一次担负起辽东经略的安危重任。
第四十二章 谋造火器
天启元年四月一日,还不到辰时,辽阳城内那些留着不肯走的部分酒肆便已开门营业,居然也能一片喧闹声,犹如太平盛世般的光景。自然,这里面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不是属于苏翎的官兵。
总兵官李光荣如今统帅这一万五千人马,除了在西门外应景般地驻扎了几千人,大部分的士卒、武官,都一样在城内入住。当然城墙上也开始部署兵力防御,但区区数千人,连辽阳城一面城墙都不能站满,所起的作用,不过是瞭望而已。另外再加上几处城门必然要有兵力守护,能见到几十名官兵战力,其余城内大部分的官兵,可都是无所事事。
这些兵可都是怀揣着不少银子的,那些武官们更是少说有数百两银子的余额。大明朝廷自辽事糜烂以来,发往辽东的军饷是越来越多。迄今为止,总数早已超过千万。当然,这些银子并非都发往辽东,大部分都用在各种军需、募集新兵以及从沿边各镇调集的兵马的粮饷上了。
李光荣下属的这些士卒、武官,是杂七杂八,哪儿的人都有,原本李光荣是在广宁一带驻守,原额兵马也不过数千而已,甚至其中肯定也是不如上报到兵部备案入册的那样足额。这次被袁应泰数道催兵令所鞭策,其中后面数道文书中,袁应泰甚至直言辽阳一带已无建奴人马,且许诺一旦到了辽阳,当即会上奏朝廷,给予升职的许诺。
那李光荣这才起身召集兵马,并且沿路不断收拢溃兵,这一路上近十万的败兵,真心返回辽阳的难以估算,但李光荣还是招集到数千人,随同其本部兵马共返辽阳。其中有川兵,有来自河南的毛兵,以及浙江兵,还有一部分是家便在辽阳附近的辽东本地的士卒。
李光荣也知道,要赴辽阳,兵少了可不行,这使得其甚至拿出一部分自己的私家银子,用来募集那些看起来的确可以用得上的兵。这些银子李光荣并不算太心疼,总之一切都会有朝廷给补上,多出一倍已说不定。
要说大明朝廷没钱,可未必属实。单说这不论是募兵,还是调集沿边各镇的兵马,一律先给安家钱粮,这一部分,自五两以至十五两不等,天知道是凭的什么标准。当然说得还是合乎情理,当兵打仗,自然要给兵士一个养家糊口的保障。这一点,在朝廷之上的文官们倒是有点良心,知道这是人心所向,不得不办。
但这朝廷的好意,到了沿边各镇,以及各地卫所,却先被领兵武官们截留一笔。平日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会不趁机填补一下?不过,除去那些借故推托,始终不肯挪步的,其余奉令启程的武官们,还是发下大部分的安家银子,毕竟要靠这些兵卖命。那些填补的太狠的,这路上便出现了兵变,或是逃亡的变故。
接下来,便是铠甲、兵器、马匹银子,这一部分,朝廷也是拨付出来的。大约铠甲、兵器,每人也有五两左右,但这要除去朝廷令工部打造出来甲杖器械分派下去的部分。朝廷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军需,完全不够用来武装所有的兵马,再说平日里朝廷对于军伍,只重视边关部分,大部分卫所军人,都得自备铠甲兵器。还有马价银,约按十五两拨付,这是一个通价,倒是没多少出入。可除去武官们的截留外,那些心思灵动的士兵,也会在铠甲、马匹上动脑子,铠甲甚至有用纸糊出来装样子的,而马匹,则专挑羸弱老病的,自然是贪便宜,至于倒毙途中,自有长官再向朝廷伸手,若是逼着赔补,便立即逃亡。
剩下的大部分饷银,则是粮草、与月饷,粮草的机会,让给专门设置的督粮文官办理,而月饷,从每月一两,到每月二两不等,家丁们更是加倍。这从辽事兴起以来,李光荣一部一直在广宁一带,几乎没有什么战事遇到,可以说是白白领着粮饷,也仅仅是守堡、瞭望而已,岂不能积攒下银子?
是故如今这辽阳城里的兵,虽然袁应泰袁大人没有银子去“激励”,却也还算是守规矩,不闹事。可是这是辽阳城啊,辽东第一大城,尽管空了大半,可还有近万的人口未走。那些心思灵动,或者说舍不得家产的人,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家中藏了多少粮食、肉食,居然也有十几家酒肆开业,连伙计都不少一个。苏翎得知这个消息时,还真想不出这些人是怎么躲过努尔哈赤的抢劫的。苏翎所部毕竟还打着明军的旗号,不会做出入户的举止,可八旗兵难道也守规矩?
这当然只是偶然一念罢了。这些暂时忘却辽阳危机的士卒们,到也算是为辽阳增添了几分人气,袁大人似乎也希望这样,所以,那位第一个投奔袁大人的张神武,带着自己的家丁巡视时,只要不是闹得过分,也不加干涉。
这日一早,苏翎便命钟维泽再次去准备全军几日食用的炒面干粮,辽阳城内的粮草本就剩得不多,苏翎也不必去省,袁大人自然会去想办法。
哨探们在清晨又一次禀报说,虎皮驿一带仍然不见敌踪。苏翎便也未催着大军启程,让兵士们好生放松一刻。所以直到辰时,苏翎所部一万多人,依旧在辽阳城内,这让一早起来的袁大人存了几分心思,以为苏翎也改了主意,预备留驻辽阳。
苏翎此时正与郝老六、顾南、郭杰中说事,可完全没有袁大人期盼的那种心思。整个辽阳城如今除了有几万官兵,可是丝毫没有长期驻守的条件。整个态势依旧如苏翎设想的那样,向着有利于苏翎的方向发展。即便袁应泰有此一变,可按苏翎的估算,袁应泰不解决粮草问题,光是集兵,辽阳迟早会再次陷落。
苏翎望着刚刚从城外大营赶回来的顾南与郭杰中,问道:“如何?都留下多少人马?”
顾南笑着说道:“大哥,我那营选出一千二百名。”
郭杰中跟着说道:“大哥,我留下一千零九十人。”
苏翎说道:“好,这就够了,相信你们自己挑的兵不会差。如今加上原有的五百黑甲骑兵,你们也各有一千五百人马了。这便是你们两营的骨架,以后在逐步招兵,会给你们一个满员。”
“是。”顾南与郭杰中一齐应到。
“你们两营的铠甲器械、马匹,可曾留足?”苏翎又问。
“都够了。”顾南答道,郭杰中也点头附和。
“好,你们这就回去,往弓长岭扎营,所有粮草器械都带上,辽阳城里还剩下的,能用得上的都搬走。弓长岭的大营要扎得坚实些。”
“是。”
“以后你们两人就驻守弓长岭,粮草我让袁应泰给你提供。另外,派两百人去东山,就地驻扎。”苏翎说道。
“二百人?”郝老六不解,“去东山守什么?”
“守是守不住的。”苏翎笑着说道,“东山的铁,可不能停了,这二百人不过是给那些矿工一些保障。到时候让胡德昌再派人去,运些银子去重新开矿冶铁。”
“这么快?”郝老六问道。
“那努尔哈赤不知在干什么,既然他不来,我们也不能总等着,我们先干我们的。”苏翎说道。
东山一带的铁矿,自辽阳开战起,便停滞下来,管事官员早已逃空,苏翎这是直接接管。运银子不过是给工钱,可比原先用银子买铁划算的多。
“我们这就开始?”郝老六脸上流出笑意。
“当然。”苏翎回答的十分干脆。
这接下来的事情,原本是计划着等努尔哈赤彻底消亡之后的。可这么些天,努尔哈赤并未出现预想的那般激烈反应,或许是苏翎等人对其估测得过于高了。既然已经能够掌控形势,何不提前呢?再说如冶铁等等事宜,本身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早一日有早一日的好处。
“那我们马上回镇江堡去。”郝老六说着,便站起来,那架势是说走便走。
苏翎却坐着没动,像是在思索什么。郝老六等人只得等着,看苏翎还有什么部署。
“郝老六,你的营还能再走个半月么?”苏翎忽然问道。
“可以,只要粮草不愁,再走一月都行。”郝老六对自己的营有十分的把握。
“好,”苏翎站起身来,说道:“你的营不直接回镇江堡,先去牛庄,给我清理一遍,将那些投建奴的大户斩草除根。”
“是。”郝老六答道。
“然后,你将海州、盖州、复州、金州都走一遍。一边召集人手,一遍收集粮草,将有用的工匠都迁到镇江堡去。”苏翎说道。
“要去旅顺么?”郝老六问到。
“不必,到金州便返回镇江堡。旅顺我会让冯伯灵去接收。”苏翎说道。
“是。”郝老六说。
“你们,这就去吧。”苏翎下令。
顾南、郭杰中与郝老六便相继出门,向各自的营奔去。
苏翎又独自琢磨了一阵子,这才带上护卫们,再次前往经略行辕,面见袁应泰。
一进袁应泰的府衙大门,苏翎又见到几位面生的武官,想必又有来援的兵马到了。
果然,袁应泰介绍说,是原任辽东都司签书尚志弘,刚刚升为游击将军,还有一个叫毛凤闻,原是镇西堡守备也才升职为游击将军。这二人只带来三千人马,不过,晚到了这一日,还顺便带了些粮草,让袁应泰大增信心。尽管不多,可让运粮的苦难出现几分好兆头。
那二人见是镇江参将,一齐行礼,苏翎也不多理睬,仍旧请袁应泰密议,袁应泰便令其退了出去,厅内只剩下二人,再加一个何丹旭。
“苏将军,可是要留在辽阳?”袁应泰依旧对这个问题抱有希望。
苏翎摇摇头,说道:“袁大人,我这次来有几件事要与大人商议。我还是要回镇江。”
袁应泰强忍着不露出失望的神情,问道:“你有何事,尽管说。”
苏翎想了想,在心中排了一下顺序,其实要讲给袁应泰的事可都是好事,不知袁大人是否为此又多几分驻守辽阳的心思。按眼下袁应泰召集兵马的速度,尽管也已算是异于平常,但对苏翎来说,辽阳人马越多,只不过是将广宁一带的兵力,换到辽阳,让以往防御蒙古的一面彻底敞开。估计袁大人是急得狠,完全不顾及蒙古人的威胁。这若是让朝廷上的文官们知道了,定少不了一番弹劾。
“袁大人,”苏翎还是开口,说道,“你这些人马,可都是广宁调集而来的?”
“是。”袁应泰微微叹气,说道,“如今也只有广宁还备有兵马,那些败兵都无法召集。至于山海关之内,数日之内是不能指望的。”
“那蒙古人呢?”苏翎问道,“大人不怕广宁有失?”
显然袁应泰是深思过的,面上的神色倏然变暗,说道:“不可两全,唯有辽阳在先了。”
苏翎一笑,说道:“我在给大人一件功劳。”
“功劳?”袁应泰苦笑一下,辽阳眼下的处境,已经如坐针毡,还谈什么功劳。实际上大部分的指望,都在努尔哈赤身上,袁应泰就盼着努尔哈赤晚些动手,最好拖个一年半载的,好让其有时间好好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那一部人马,已经将宰赛救出。”苏翎说得清晰,也很慢,以便袁应泰可以反应过来。
“宰赛?”袁应泰初时迷茫,但随即眼睛一亮,这辽东形势,经如此一番,再没点反应,也便当不起这个辽东经略了。
“你说的可是属实?”
“属实。”苏翎面不改色。
“这么说,蒙古那一边,暂时无虑?”袁应泰说道。
苏翎点头说道:“不仅如此,我已联络宰赛,令其攻打建奴侧翼。”
“哦?”袁应泰第一反应,是那广宁定然不会有危险。“你能掌控宰赛?”
对于蒙古,大明朝廷花了不少功夫,最终落得个靠银子笼络。每年的赏银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涨。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良策。
“我已在蒙古那边,留下一支人马,以便牵制、督促。”苏翎说道,“所以,请大人在广宁一带,给予其粮草接济,并拨给铠甲、器械。”
袁应泰听这么一说,想了想,说道:“广宁一带,有巡抚薛国用,宁前道王化贞,好,我这便写信让其拨付。”
“袁大人,我留在蒙古的一部,由胡秋青管带,还请大人多多叮嘱,有这一部在,广宁便高枕无忧。”苏翎再次叮嘱。
“放心,收服蒙古喀尔喀部,这当真是一件大功。苏将军,我会加紧办理。”袁应泰说道。
苏翎说道:“谢大人。还有.....”话音一转,却并未立即说出口。
这从苏翎嘴里说出的,可都是好消息,袁应泰不免有所期待。
“你尽管说.”
“这海运粮饷之事......”苏翎说了半句。
“这个不会错,只要我在,定会上书朝廷督促,海运一事,不必担心。”袁应泰当即说道。
“另外,”苏翎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给袁应泰一个大功。
“另外,那建奴奴酋,努尔哈赤的福晋,我捉到几个。”苏翎说这些事,一向轻描淡写,以此衬得袁应泰,当真是少了几分气度。
袁应泰这一回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双眼睛不断地打量着苏翎。
“袁大人?”苏翎叫了一声。
“苏将军,这难道是天意?”袁应泰问道。
“什么天意?”苏翎不解,这回好像换了位置。这个反应苏翎的确没想到。
“辽东的天意。”袁应泰感概颇多,却只蹦出这么一句。
苏翎不打断再浪费时间,接着说道:“大人,这次的俘获,有上百人,不过,路上匆忙,没来的及询问。杀了一半,剩下的这几个,大人可送往朝廷。”
“好,人在何处?”袁应泰定了定神,不再分心。
“随后送到,不过,袁大人,这一路上可要小心看管,莫要被建奴劫了去。我已派兵前往牛庄一带,将所有叛敌之人清理一番。大人可要派遣亲信之人,方才妥当。”
“好。我让张神武押送。”袁大人身边,这个人倒是一身是胆,可以重用。
苏翎见此时说得差不多了,便道:“大人,我这次返回镇江,便要好生打造铠甲、兵器,还要铸炮、打制火器。练出能战之兵来。”
“如此甚好。你还需要什么,只管明说。”袁应泰全力支持。
“请大人上书朝廷,将那些能铸西洋大炮的匠人送到镇江堡,还有制造火药、鲁嘧铳等等火器的工匠,是越多越好。另外,还需要造船的工匠,也是越多越好。”苏翎清晰地说出请求。
袁应泰微一迟疑,便答应道:“好,这事我会在奏书中详细讲明,你只管等消息便是。”
“谢大人。”苏翎起身,告辞而去。
大明朝廷对火药、火器的打造控制得十分严格,除了京城,几乎从不允许各地私造,但这一回,苏翎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功劳,袁应泰是否能劝得动朝廷呢?
不然的话,还得再来一次大败之后的柳暗花明不成?
苏翎带着心中的几分疑虑,返回黑甲骑兵营中,准备启程。
郝老六的属下已经将努尔哈赤的福晋们严加看管在一处院落中,这一路上,除了给些吃食,不至于饿死以外,倒没对其有什么羞辱,甚至连话也未多讲一句。对于郝老六来说,带着兄弟们打仗才是其感兴趣的事,这种战俘,尤其是女人、孩子,若不是考虑到对苏翎有用,恐怕一刀斩了便是。就算这样,在撤往喀尔喀部的路上,还是杀了一半的人,算是留给努尔哈赤的警告,但这是否有效,却不得而知。
不过,包括苏翎在内,所有的人都未曾问过这剩下的女人、孩子当中,到底哪一个是努尔哈赤的什么人,或者是他那些儿子什么贝勒的妻妾、子孙。在与郝老六的太平哨营相聚之后,苏翎也曾想一刀杀了算了,这般带着也是累赘。但总想着利用一下,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想好用在何处。总之目前与努尔哈赤已经形同水火,没有什么可讲的。目前,算是给袁应泰又加了一把存身的本钱,算上这个,他这个丢了沈阳,甚至还有可能丢了辽阳的辽东经略,是否便能就此稳坐不动?
当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今苏翎不仅得照顾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性命,还得为其仕途顺利与否操心。在当今大明朝以文官掌控武职官员的态势,当真是个异数。想必袁应泰也应该有此想法,但形之所迫,势之所趋,还能有别的路子可走?
文官死节者,史书上记载甚多,当然,为了一纸皇命而悬梁自缢的也不在少数,可这文官们大都是为名而已,且光鲜的死法,还能为其家人、子孙留下大部分的家产与名声。如今袁大人可与这些都不沾边,且辽阳不是还在手里么?苏翎带来这么多功劳,不管袁应泰怎么想,至少现在已经觉得,当初在镇远楼上举火自焚,是一件愚蠢之举。不然,又如何象苏翎所说,立下很可能实现的“平定边疆”的大功?
苏翎回到营中没多久,那武科第一人张神武,便带着自己那二百多家丁前来求见。苏翎也不多说,将那数十人,不管是男是女,一概推给张神武,任其押解而去。
不过,苏翎仍然暗令钟维泽,令其派出数人尾随,一旦有所异动,便想办法予以劫杀。为此,苏翎特别批准钟维泽,让其按照陶安峰的模式,组建一批哨探人马,趁此机会,潜入广宁一带。一则与蒙古的胡秋青相互联系,二则,为以后的打算,就此铺垫一笔。
交待完这些事,苏翎这才率队出发,前往镇江堡展开下一步的部署。
第四十三章 擢升总兵
天启元年四月一日午时,驻扎在辽阳城内的大军,苏翎的黑甲骑兵,郝老六的太平哨营,以及顾南、郭杰中的三千人马,均在一顿饱餐之后,拔营而去,向各自的目标挺进。
黑甲骑兵的列队而行,让辽阳城内的那些明军官兵甚是好奇,待看出黑甲骑兵们人人佩戴重甲,且战马上也披有一层棉甲时,不禁纷纷相互打听,要问这到底是何人的骑兵大队,居然有这等威风。这其中有些低级武官也有另外的念头,这等战力明显强盛的骑兵,是要开往何处?这若是留在辽阳,岂不是更添了分保障?这疑心一起,不免回头到营内请示主官,欲问个究竟。
这些问题最终汇集到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面前,由此,给朝廷报上的大捷,开始在辽阳城内流传。此时,袁应泰已顾不得辽阳城内是否还有奸细,想要用此来稳定军心。而黑甲骑兵与苏翎的名字,开始在明军官兵中流传。其中那些一向胸有大志的低级武官以及士卒们,不免将这位新生的将军,作为自己的目标幻想着。这么多年辽事屡战屡败,如今终于有了可以肆意传播的消息,这到底给留守在辽阳的明军官兵增添了多少信心,可没人能琢磨出来,但看到士卒们面上的笑意,就连李光荣总兵,也不得不佩服起苏翎来。
这位李光荣总兵,按朝廷上那些兵备道们讥讽的话说,是时时迷糊,除了盘算军饷时双眼冒光,其余时候很难知道其是否能听明白别人说的任一句话语。但近日,在袁应泰很是夸张地描述了一遍辽阳失而复得,还有赫图阿拉的奇袭,界凡、萨尔浒的连续攻克,这些屈指可数但的确令人不敢相信的战绩,使得李光荣的双眼不再微闭,竟然破天荒地开始每日早晚巡视起军营来。
这次苏翎率大军离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依旧站立在城墙之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骑兵感叹不已。这回袁大人不再是孤身只影,不但亲随何丹旭在身后,还有武科第一人张神武,以及其余几位连续奔波数日赶到的武官们。这些人都身份、背景各异,甚至身材都难说有相似之处,但有一点是相同,那便是都经袁应泰上任之后举荐而升职。此次赶赴辽阳,多少有些报恩之意。当然,对于此刻袁大人对一个参将如此重视,心内不以为然当然是有的。
“张神武。”袁应泰收回目光,但却没有回头,叫了一声。
“属下在。”张神武应道。
“那些女人,你审问得如何了?”袁应泰大约是想到了这件必须立即办的事,不然苏翎刚走,这万一努尔哈赤兵临城下,这份大功可就难说了。
“属下审了三人,这些女人果真是努尔哈赤的福晋,还有其子的女人,儿子,剩下的大约是那些大臣的家眷,属下尚未问清。”张神武大声说到。
“总计几人?”
“大人,总计三十七个女人,十一个孩童。”张神武说道。
袁应泰返身看着张神武,说道:“你可有把握押解人犯进京?”
这个问题已经跟张神武提过,因苏翎的大兵开拔而耽误了。袁应泰其实不愿张神武离开,如今身边的人实在太少。但此事又信不过别的人。
“大人,属下适才想过,最稳妥的办法,是从海州乘船赶赴山海关,或是直达天津。只要上了船,属下担保万无一失。”张神武可是真的想过,这一路经广宁而过,可不一定安全。谁知道那些败兵之中,有没有混进努尔哈赤的奸细。
“你识得行船?”袁应泰问。
“属下略懂。”
“好。这事可就叫给你了。办好了,这份大功,也有你一份。”
“属下忠心办事,只为赎罪,不敢贪功。”张神武可没忘了自己是因何而来的。
袁应泰摆了摆手,又对李光荣说道:“李总兵,你派出兵马前往护送,船离岸,再回辽阳。”
“尊命。”李光荣答道。
袁应泰挥手说道:“立即去办。小心从事。”
众人一起鞠身退下,只剩下袁应泰再次望向渐渐远去的尘烟,尤自想得很远。
这边苏翎出辽阳东门,郝老六的太平哨营却是出辽阳南门而行,越过依旧还有没有清理完残尸的壕沟,直接奔向牛庄。去掉了火炮,以及那些战俘的累赘,太平哨营也全数都是骑兵,战马只多不少,这行军不必苏翎的黑甲骑兵慢。
当天,郝老六便摔太平哨营奔过鞍山,直扑三岔河。这牛庄是三岔河上的一个大屯,有数千人口居住,且正守在三岔河的一处渡口,也算是一个紧要之地。
太平哨营不到天黑便将牛庄尽数围住,还是挨家挨户地清理。此处的居民早已分做两派,在辽阳陷落的当日,两部村民便相互厮杀起来,虽然最后部分胜负,却是结下了生死冤仇。那去发留辫子的部分村民,见八旗兵来而复返,不免心中慌乱,原以准备好的办法竟然没了用处。这一等便是数日,不过,没等到八旗兵来接受归顺仪式,却等到了太平哨营的围攻。
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要简单,太平哨营将剩余的二千多百姓全数赶在晒场上集中,只说了几句,便有熟人奔处告密。顿时,宽敞的晒场上分成两部分,那些早准备降努尔哈赤的大户们这下可慌了神,连连哀求,但丝毫没有用处。人群刚一分定,郝老六便命牛庄剩余的一部分村民前去指认,叫出那些手染鲜血之人,当即斩首。至于剩余的,郝老六倒是没有立即杀掉,而是令其叫出全部家产,并随军搬运粮草辎重。
结果令郝老六吃惊,仅这部分大户,家中便存储有上万石的粮食,金银近五万,还不算那些耕牛、大车等等家什。细想下来,这些人预先投靠努尔哈赤,大概也是因这些家业之故。当然,这些家业被全数充军,若不是时间不够,郝老六大有将其田产也予变卖的想法。为弥补搬运人手的不足,郝老六当即拿出银子招募人手,结果,仅此一地,新兵便有二百人,且均是自备马匹。
另外,还从牛庄搜出部分军需,计有甲杖二百副,弓二百张及药箭一千支,大炮弹三千发,小炮弹五斗,钢铁五十斤。据知情人透漏,这些可都是预备交给努尔哈赤的礼物。
当夜,太平哨营扎营牛庄,第二日晨,便前往塔山铺,并一直往南直奔海州。这一路将沿着海岸赶赴金州城,因辽阳战火,所有的大小官员全数逃空。连百姓也都纷纷向南逃奔,或是过海到岛上避难。是故太平哨营只管沿途收人,惩治降人,并召集工匠。不少如牛庄那般准备降努尔哈赤的大户们,纷纷被人举报,当中难免也有平日遭人怨恨而冤杀的。总之,郝老六这一趟,果真算是清理了一遍,让投降努尔哈赤的想法,成为死亡的象征。
苏翎带着黑甲骑兵,还有顾南与郭杰中的人马,当天仍然在弓长岭扎营。苏翎等人还是住在当初的那间小庙里,此时弓长岭上已没有了居民,所有的人全数逃亡。这自然给大军宿营提供了方便。那些百姓们因穷苦,走时连铁锅都带上了,而那些大户们,可只带了金银细软,还有粮食,那硕果仅存的厨房,便成了大军伙房,连柴草都不必另外寻觅。
苏翎带着顾南与郭杰中,连夜查看地势,就在驿道旁选定了修筑大营的地点。等到第二日清晨,顾南与郭杰中便率领属下士卒开始筑城。按商议的结果,先修筑一座大营,然后就着那些居民的房屋,再在外侧修筑土墙,若是时间还允许,再进一步加固成城堡。为加强防御,抵挡努尔哈赤的骑兵冲击,就在大道上挖掘出三道壕沟,上面铺上门板以供同行,一旦敌人来袭,只要撤下门板,便是短时间内无法逾越的防御设施。当然,按苏翎交代的作战方式,这种防御只是迟滞,顾南与郭杰中不会笨到死守弓长岭的地步。
苏翎辞别顾南与郭杰中,率黑甲骑兵沿着驿道过连山关,然后赶往瑷阳堡。
奉苏翎之令驻守瑷阳堡的田大熊,已经习惯了作为一营主官的心理态势。当初拿着袁大人手书的军令,直接来到瑷阳堡城门前,喝令所有堡内官兵百姓听令行事。田大熊还是头一次仗势欺人,但却没达到预期效果。
瑷阳堡内,除了剩余下几个家住附近的卫所旗军外,连一个能拿刀枪的人都没见到。整个瑷阳堡只余下六七百百姓,守堡官员已经不知去向。这下田大熊倒是没有客气,直接进堡,将披发军全数带进瑷阳堡。瑷阳堡也算是边墙一带的重要堡寨,最多时也驻扎有数千官兵,堡内武库、粮库是一营俱全,连火炮都安放在堡墙之上原样未动。田大熊的五千人当即住得满满的,饱餐一顿之后,才开始分派命令。
按着苏翎的军令,披发军是防备鸦鹄关一线可能出现的八旗兵马,这一点田大熊还是知道如何去做,再说还有助手们提供参议。田大熊当即派出数队游骑巡视群山要道,一切,都仿照苏翎原来的制度执行,有各小队队长指导,一切都学得很快。当然,瑷阳堡内堡外的百姓学得更快,几乎没两日,便适应了这些披头散发的军伍是自己人的事实。再说,除了无主的房子,披发军们当真没有骚扰之处,连买鸡杀羊,也是给了银子的。这倒让百姓们多了条赚钱的路子,也让田大熊的披发军们,体验了一番被人仰视的感觉。
苏翎带着黑甲骑兵驻扎在瑷阳堡外,只让田大熊带着巡视了一遍设置的游骑路线,略感放心,便叮嘱了几点,旋即离去。
从瑷阳堡离开,经过凤凰城,苏翎没有停留。此时已经赶上了那些行动迟缓的迁居百姓的尾巴,这些落后者是徒步数百里至此,大多是老弱妇女。苏翎便留下一半的黑甲骑兵协助,自己则带着另一部,飞马向镇江堡赶去。
数万百姓迁居镇江堡,不知赵毅成处置的如何,这些百姓将属于苏翎全权管辖,尤其是那些工匠们,那可是努尔哈赤急于得到的人手。在辽阳城内,这些人一概没有遭到杀害,可见努尔哈赤对其有多少的迫切。而此时,这些人将在苏翎的麾下一展所长,创造出更多的物事来。
苏翎还未到镇江堡,这袁应泰写给朝廷的奏书,终于有了第一个回应。
自辽阳到京城,千里之路,本还来得不快。但辽事危急,这快马飞报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大约在三月二十五日,京城里已得知辽阳西门正被努尔哈赤的八旗兵攻打。这最后一封文书,还是辽东巡按张铨写的。但这一封过后,朝廷上便再也未得到辽阳的消息。
辽阳危急的消息,是连在沈阳沦陷之后。张铨的手书当即被认为是辽阳陷落的证明,这一天,朝廷上那些吵吵嚷嚷惯了的文官们均都沉默不语,一个个都说不出什么主意来。最后被逼得急了,便开始指责辽东经略袁应泰的种种不是来。又说其难当大任的,有说肯定是招降的蒙古人作乱的,更有甚者,又提出当年熊廷弼便不该被撤换,若是熊廷弼在,建奴怎敢攻打沈阳,攻打辽阳?
这番议论,让年幼的天启皇帝愤怒不已,连番训斥。这说得是如何救援辽阳,怎又扯到熊廷弼身上去了?倒是兵部的几个做实事的官员提出一系列方案,但那也都是以往发布过命令,调兵而已,此时也唯有再加催促,急奔辽阳。
到了二十六日,袁应泰的奏书到了。不用说,满朝文官当即转悲为喜,这辽阳还在,便是绝大的好消息。此时可没人关注到底死了多少兵马,殉国的有多少文武官员。等情绪稍闻,这才发现袁应泰还有一封奏书,居然是大捷。随后的一番轰然叫好声,夸奖自己有眼光之声,等等等等,喧闹了好一个时辰。当然,若是仔细去看袁应泰的奏书,还是有不少疑虑之处,但这时还没细致到那种程度。
总之到最后,给袁应泰是下达了众多的评语、指令等等。而与苏翎相关的,是一个重重的奖赏。
“擢升镇江参将苏翎为辽东总兵.......”
圣旨上足有数百字对苏翎予以嘉奖,赏赐不少,其中苏翎最关心的,是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等人被升为参将,其余人等被委以游击将军,另外,还给予苏翎数十道空扎,任苏翎挑选合适将士,委以千总,把总等低级武职,随后补报名册。
这对大明朝来说,是少有的升赏。就在辽阳危急的消息传来之日,天启皇帝已经下了圣谕,要民间广为招揽有用之人,且令各镇武官可以自荐,一旦选定,立即委以要职。这模糊地表明,皇上不打算再如惯例,以文官牵制。
这道圣旨下达时,一反常态地没有人阻止。辽事的不可收拾,已经让文官门意识到,这打仗,不是选哪个人做经略便能做好的事情。这仅仅是一个信号,表示皇上有心重振武力。当然,辽东一带,不管是辽东的本兵,还是征调的西兵,一概无法担当复辽的重任,这一点怕是所有文官都心中明亮,但除此之外,又哪儿去寻得将才?
而苏翎的名字,恰恰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且经袁应泰之口,展示出堪比当年李成梁的大捷。如此奇功,怎能不予以特别加赏?
尤其是在这几日,一众文官以及各地的巡抚、御史等等,纷纷上书朝廷,一些是要求严惩那些辽事之中损兵折将且竟相逃亡的文官官员,且杨镐、李如桢等人还未被判处何等处罚。而另一些人,则是要求皇上给予那些在辽事中阵亡将领应有的抚恤,升职以及荫子。
另外,还有官员曝露出一件丑闻,说是兵部的某些书吏、官员私下阻碍公事,不给其一定数额的银子,便一律拖之不办,连专递的文书也一概压下,这其中便包括阵亡将士家眷请求追恤的文书,且仍然要索取银子。
不仅如此,宁前道王化贞还上书说起辽阳一带的逃兵三四万人一齐奔向山海关,其中便有刚刚提拔被袁应泰举荐而升任总兵官的姜弼、李秉诚等人。这一边是逃兵败将、贪腐官员,且阵亡大将的名册是一长串的名单;一边是立下奇功的默默无闻的小小参将,那能不引起众人关注?如此不给予重赏,那才是天下奇闻。
当然,擢升总兵的圣旨下达之后,才有人去兵部翻检苏翎的来历,但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凭证。这时,才有人想起,这镇江参将一职,还是皇上秘授的,难道是皇上埋下的这一路伏兵?
此时,兵部官员也不敢去问,直接便将这道升职的文书,快马发向辽阳。
而此时,苏翎才刚刚望见镇江城。
第四十四章 镇江新城
天启元年四月六日,苏翎率黑甲骑兵营剩余的两千多人终于抵达镇江堡的边界,站在驿道旁的小山坡上,几乎不用抬头,便能遥遥望见镇江堡堡墙上飘扬的旌旗。
此时,自辽阳迁移的百姓们,已经在镇江堡前的空地上聚集着,看样子也是才到不久,一些人已经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住下,而更多的人,一家人那女老少仍在缓慢地向前移动着。苏翎望见人群之中,有成队的士兵、民夫正在搭建更多的棚屋,显然是赵毅成所为。苏翎估算了一下,按这个速度,全部迁移的百姓到齐,还得要数日。如何安置这些百姓,还得需要大量的人手方可。
想到这里,苏翎带着护卫们驰下小山,打马向镇江堡奔去。
两千多黑甲骑兵跟着苏翎,小心翼翼地在人流中行进,尽管百姓们已经让出了宽敞的驿道,但如此众多的人数,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鸡鸭家禽,以及百姓们自备骡马,仍然让大军行动不得不缓步进行。何况,众多的孩童可不知战事带来的流离失所,依旧三五成群,在路上奔来跑去。
在人群中,苏翎才发现有几处搭建的棚屋很大,里面堆积着不少粮食,稍远处还有数处,显然是一些军需甲杖。一些民夫正不断地将骡马、大车上的货物卸下,然后有人给其发了一根竹筹,显然是用以计数。这定是祝浩想的办法,辽阳城内的百姓,大多自家都有骡马或者大车,那些商贾更不用说都或多或少的拥有属于自己的驮队。能住进辽阳城的,就算是贫户,也要比散居在城外村屯里的农家要强上许多。
苏翎估计祝浩一定召集到不少帮助携带粮草、军需的人,再说,凭着这根竹筹,想必便能换到相应的待遇,比如说一定的粮食。这些百姓一路东来,有亲戚可投奔的,自然会自行离去,而无处容身的,则等待着那些军伍之人安排。至少现在看来,那些已经搭建好和正在搭建的简易棚子,算是一种有所依靠的表示。
苏翎与赵毅成等人以往也曾预想过这种迁移百姓的处置方法,但毕竟只是预设,并未有细密的条款用以准备。这一仗打下来,总体目标是达到了,但仍然有许多变数。比如袁应泰一事,还有这迁移百姓到底有多少人口,而安抚这些百姓又得筹集具体多少粮食等等。
当然,这数万辽阳百姓中,苏翎交代祝浩重点关注的,是辽阳城中数千的工匠,其中有不少工匠都是打造军器的熟手。熊廷弼在任时已经召集到不少,而袁应泰虽到任时间不长,可从各地卫所抽调而来的工匠也使总人数增加到令人乍舌的地步。在辽阳城时,时间不多,且人手也不够,苏翎估计这工匠人数怕是得有五千之多,且若是加上这些工匠的家人,徒弟等等,这眼前的人群中,恐怕得占两成的样子。
眼下苏翎还未看见这些工匠被安置在何处,心内不禁有些着急,便微微策马试着加快速度,向越来越近的镇江堡城内行去。
苏翎刚刚进入镇江堡西门,便迎头撞见赵毅成与冯伯灵、胡显成带着护卫们前来迎接。这三人适才正聚在城内参将府中议事,闻知黑甲骑兵返回的消息,便准备一起在西门处侯立,可还没出城,苏翎已经到了。
苏翎一见赵毅成等几人,不待其开口,便吩咐到:“胡德昌、严寿、傅升可在城内?”
“在。”赵毅成答道。
“派人去叫他们过来。”苏翎说道。
“是。”赵毅成说着,便吩咐几个护卫前去寻找胡德昌。
“祝浩呢?”苏翎又问。
“在城外。”
“也派人去传。”苏翎说完,便率先向城内奔去。
除了苏翎的护卫跟随外,黑甲骑兵营则前往城外原振武营营地驻守,其一应所需,自有人前来照应。
众人一起跟着苏翎身后涌进镇江参将府衙,让冷清了半月之久的府内顿时热闹起来,连各自的战马都彼此鸣叫几声,算是打个招呼。
苏翎、赵毅成、胡显成、冯伯灵四人进到前厅,分开坐下,旁边赵毅成的护卫上来给每人端上一杯茶。苏翎接过,猛喝一口,却被烫得连忙吐掉。
“有凉茶么?”苏翎问道。
那名自觉做错了事的护卫连忙退下,转眼间便提了把大壶进来,倒上一碗,递给苏翎。这茶壶还是后面做事的人们喝的,人多自然不能一人一杯。
苏翎却不也不问,接过一口喝完,算是解了一路奔波的辛苦。
放下碗,苏翎抬头一瞧,见其余几人都望着他,这才猛然一笑,说道:
“心急了些,咱们这下慢慢说。”
这话说完,赵毅成、胡显成、冯伯灵三人原本有无数个话题要讲,此时却彼此对视,竟然都不开口。
“怎么?”苏翎也觉得自己心火过旺,虽然要商议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急是解决不了问题。接着说道:“这一次战果不好么?”
听这么一说,憋在三人心头的一口气终于找到出口,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捷!”冯伯灵这会儿笨嘴笨舌地只冒出这两个字。
“大哥,你说说,这次大家绕了这么远,才只是一个大捷么?是不是太简单了?”赵毅成说道。
胡显成望着苏翎,张嘴欲问苏翎,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自打在赫图阿拉分手,这颗心可一直悬着的。事实上赫图阿拉一战之后,胡显成与余彦泽、曹正雄要做的仅仅是将那些人口、战力品搬回千山堡,一路上可是半点威胁都没遇到。倒是郝老六、术虎与苏翎两路人马前路更加难测,战事定是不会少。
苏翎看着胡显成,猜出一些想法便笑着说:“我这一路收获比预想的多。郝老六更是战绩不错,连战连胜。”
这说得笼统,但也足以说明郝老六也是无恙,打仗必定会有伤亡,但这些兄弟可都在,这便是最大的战果了。胡显成脸上舒展开来,说道:“大哥,这准备了这么久,总算是打开了一片天了。”
苏翎当初一起十九位夜不收,除最先阵亡的两人,这十七人可是一起经历了从一无所有,再到眼下这番势力,又从千山堡的山中,再到如今纵横整个辽东,如何不能为此骄傲?
“天?”苏翎说了句,“对,咱们自己的天,就从眼下开始。”
正说到这里,祝浩大踏步地走进来,高声说到:“将军。”
苏翎摆了摆手,示意祝浩也坐在一张椅子上。如今祝浩也算是一位领兵的将军了,虽说只是些降兵,还上不得阵,但练兵一事,总得有个开始。看眼前祝浩的面色,显然颇有收获,眼中的神色也显得几分坚毅。
苏翎开口说道:“咱们先说眼下的事。胡显成,千山堡如何?”
“大哥,”胡显成显然已经做了准备,说道:“汤南凯的火器四营与余彦泽的振武营都驻守太平哨,曹正雄一部驻守千山堡。都已交待过了,小心防范努尔哈赤的追击,哨探们也加了两倍。”
苏翎点点头,接着问道:“有术虎的消息么?”
“还没收到。”胡显成摇摇头。
苏翎想了想,又问:“你派出的哨探前进到何处?”
胡显成答道:“在牛毛寨附近,那里我留下一个小队骑兵。不过,大哥,努尔哈赤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很可疑。”
苏翎说道:“嗯,这是个问题。辽阳一带也没有努尔哈赤的消息。”
赵毅成接口说道:“大哥,眼下我的哨探还无法跟进到萨尔浒附近,赫图阿拉我也命哨探先不要接近。这样下去,努尔哈赤的动静可是丝毫不知了。
苏翎说道:“暂时还想不出努尔哈赤会有何打算。不过,在等几日,李永芳的消息就该回来里了,那时再商议也可。眼下郝老六还在向金州进发,只要我们做好防备,多派哨探,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
“是。”几人一齐答道。
苏翎望了望门外,见胡德昌等人还未出现,不禁微微皱眉。
赵毅成见了,解释到:“大哥,这几日乎胡德昌忙着调集粮食,可能会一时找不到。”
“哦。”苏翎点了点头,接着说:“这军事上,就按现在的部署便可。咱们这一闹,努尔哈赤既然没有穷追不舍,便定是在收拾家里那摊子事,这够他操心的了。再有,辽阳还在我们前面,努尔哈赤就算要动手,也会先选辽阳。这下,我们还有时间也来收拾镇江堡这数万人的问题。”
几人都望向苏翎,没有接话。数万百姓的安置,众人可都没有经验,眼下也只能搭建棚屋遮蔽风雨,再就是提供粮食救济。但显然这仅仅是一时只需,要做的远远不够。
苏翎坐在椅子上思索着,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其余几人也都在想着各自的问题,参将府前厅一片安静,这让厅外经过的护卫们也自觉地轻手轻脚,不敢打扰。
“冯大哥,”苏翎面对冯伯灵,说道:“朝鲜义州那边如何?”
冯伯灵显然没想到第一个问的是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道:“袁大人的公文已经送给了朝鲜的姜弘立,据他说,也以送给朝鲜国王,但眼下还没有回音。”
袁应泰按苏翎所说,让朝鲜国王在义州划出一片地来,用以安置辽东难民。以朝鲜国王一贯的态度,大概还是采用一个“拖”字。朝鲜国虽小,不敢仰视大明,可也不定不愿意办这个什么“划”出一块地的事情,这很难说是什么性质的划地。但,苏翎可不理睬朝鲜的计策。
“冯大哥,你的水师有多少船了?”苏翎问道。
“三百八十四艘,大小不等,小船居多。”冯伯灵说道。
“冯大哥,你还的再搜集船只,买也好,抢也好,总是越多越好。”苏翎说道,“我估计袁大人给朝廷的奏书也该到了。若是朝廷相信这次大捷,必定会给我们提供粮饷,这些军需,冯大哥的水师可得承担全部运送之责。”
“好。”冯伯灵答道,“我立即去办。”
“不忙。”苏翎摆了摆手,说道,“这得等朝廷文书下来才能去,不然你去了找谁要去?”
“是。”冯伯灵嘿嘿笑着应道。
“祝浩,你的兵可都还齐全?”苏翎又问。
“禀告将军,一个不缺。”祝浩答道。
“好,”苏翎说,“你现在就分派一半的人,乘船过江,到义州驻扎。”
“是。”祝浩答道。
“你听好了,”苏翎说道,“到了义州,我会写信给姜弘立,你递上书信,便将鸭绿江沿岸一带的地都给我占了,就说是大明军伍征用。”
“是。将军,要占多大的地?”祝浩问道。
“这个......”苏翎望了望赵毅成,说道:“这次辽阳来的,就算八万吧。其中一半是能种地的,就算四万人,这有一万户人家。每家总得有个五十亩地,你算算,要占多大个地方?”
赵毅成几乎不用算,便说道:“大哥,这不是得占半个义州?”
苏翎笑道:“才半个?不,整个义州都要。”
“是。”祝浩高声答道。
“慢着。”苏翎叫住祝浩,说道:“你运回来的银子可曾清点?”
“没有确切数目,除了各营发下的饷银,大约还剩一百一十万左右。”祝浩答道。
“银子都交给胡显成。你去提十万两,到了义州,先给姜弘立一万两,剩下的,拿去买地。凡是已经有人耕种的地,都买过来。总之你要筹够这一万户人家的田。”
“是。”祝浩答道。
苏翎看了看祝浩,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叮嘱到:“你胆子放大些。明白么?若是有人拦阻,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是,将军放心。属下一定办好。”祝浩说道。
跟着苏翎这些日子,祝浩当然明白苏翎的意思。至于到底给多少银子买地,那可都是祝浩说了算。朝鲜人若是听话,也就罢了。若是不从,难免会有建奴奸细的消息传出来。
“胡显成,”苏翎转身对着胡显成说道:“这些银子以后都有你调度。眼下你先想想该如何给咱们那些官兵们发赏银。这个全交给你了。”
“大哥,放心。我会办好的。”胡显成答道。
赵毅成问道:“大哥,那剩下的都留在镇江堡?”
“对,”苏翎说道,“胡显成,你再调一些管事过来。将这些剩下的百姓都安置在镇江堡四周。也按每户人家五十亩计。”
赵毅成又问:“大哥,这儿可没那么多地分。”
“怎么,镇江堡附近就没有逃走的大户人家?”苏翎笑着问道。
“有,可也没这么多。”
“那就让他们自己垦荒。”苏翎说道。“那些无主的地,就直接分了,只要能垦荒的地方,都重新设立村寨。另外,你让陶安峰那队人也别闲着,该动手就利索些。”
“明白了。”赵毅成笑着说道。
这两者区别,或许便就是一明一暗,就差没直接抢了。但这种事,以往也做得不少,交给陶安峰,自是不用多操心。
“祝浩,那些工匠可都到了?”苏翎问。
“都到了,一共是六千七百八十五人。”
“好,这些人都留在镇江堡。”苏翎说道。
祝浩随即又补充说道:“将军,若是算上家眷,可有近两万人。”
胡显成接口道:“大哥,这镇江堡可住不下。”
“住不下?”苏翎皱着眉头,走了几步,说道:“看来这镇江城小了点。”
“重新筑城?”赵毅成问道。
“新城?”苏翎动了动眉头,说道:“也好。咱们就筑一个比辽阳还大的城。”
“那得要多少人手?”冯伯灵可对镇江堡熟悉,辽阳他也去过,这么大的城,可得要多少人,花多少日子才能修得起?
苏翎笑着说道:“咱们这回,换个法子,先修城里的房屋,最后闲下来再筑城墙。”
“这样?”冯伯灵不解,“那跟不修有什么两样?”
苏翎摇摇头,有些想法,冯伯灵很难短时间内明白。
“先给这些工匠们划出一块地方,就按各自的行业分。房屋的分派,按太平哨城的办法去做。以后咱们的兵器、火炮,可都指望这些人了。”苏翎说道。
胡显成对这些事比较内行,接口说道:“兵器、铠甲算是一部分,火器又要单独立一个作坊,还有木匠,漆匠等等,这可也算一个小城了。”
苏翎说道:“这下,千山堡内的工匠们,可以迁出来了。就由他们管带这些新来的工匠。一切都按千山堡的规矩来。”
“那筑城呢?”冯伯灵还在问。
苏翎笑着说道:“眼下只要春耕还能补得及,只要一个月后,这数万人难道不是人手?”
“可粮食够吃一个月么?再说还要种子粮?”冯伯灵总算开始关心起这一向都不曾想过的农事来。
地四十五章 商贸统筹
粮食,始终是辽东的一大要害。
不论是大明朝的辽东都司,还是崛起于群山之中的努尔哈赤,年年因此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只不过大明朝是以南补北,为此曾留下一路疤痕;而努尔哈赤,选择的是最简单的方法---“抢”。
战争是解决所有问题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手段,每年开春,努尔哈赤便开始四处掳掠,这个时候,正是春粮正缺的季节,抢回来的粮食不仅能填补空缺,那些被抢回来的人、畜,还是扩大农耕的劳力基础。再有便是秋收之时,那可是比耕种一年要简单得多。大明朝与后金努尔哈赤最初的纠纷,也便是相互指责对方越境耕种土地,进而演变成相互劫杀对方耕田的百姓。当然这最后,还是努尔哈赤占了便宜。
人家努尔哈赤抢了的都归了自家人,整个后金的土地、财产,都是属于努尔哈赤及其儿子、亲戚们。而大明朝戍守边墙的官兵,除了命是自己的,可什么都捞不到,还得为此遭受惩罚。这攻守之势,便呈一边倒的趋势,当然此时这风向可又转了回去。
不过,此时苏翎意外获得这数万的人口之后,按理说实力大增,若是都按千山堡那般模处置下来,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人口、土地,还有兵马、钱粮,再就是那些工匠们,这些足以使苏翎带着众位兄弟们,屹立在辽东鸭绿江畔。不仅大明朝此时无力左右苏翎,就连一江之隔的朝鲜,也无法阻止苏翎的步步紧逼。
可惜,人是要吃饭的。没有填饱一家人肚子之前,说什么都是泡影。此时苏翎即便再能编织出一幅美好画卷,也不可能将这数万人口都收归自己的辖下。
粮食的来源,屈指可数。一是千山堡辖内自己所囤积的粮食;二是往朝鲜境内寻去;这第三,也是最有希望的,便是大明朝给予的全力支持。真要算下来,从杨镐兵败开始,再到袁应泰,大明朝发往辽东的兵马总计也有二、三十万,既然能够供应这些人马的粮草,眼下苏翎不过是要一些补充,想必难度还是最小的。
但镇江堡离山海关一千多里,且陆路已经不敢保证畅通,而海路还得等朝廷调集到山东,才能接济到旅顺。这一来一往,没有数月也是办不到的。归根结底,还得自己想法子解决这头几个月的粮食问题。
苏翎一时没有回答冯伯灵的反问,只顾在自己脑子里盘算着,往日的一些想法模糊地浮现,可如何将这些结合在一起,解决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呢?
这副模样让胡显成等几人看来,却像是苏翎已经胸有成竹,尽管面上神色琢磨不定,但想来定然是由法子解决的。这些年的变化,无一不证明他们这位大哥,一向具有先见之明。
这时,久等不至的胡德昌、严寿、傅升三人忙不迭地奔进参将府,直接进到前厅,见在座的众人都一幅久等的样子,那胡德昌连忙说道:“将军,朝鲜那边刚到了三艘粮船,赶着卸货,便耽搁了片刻,将军勿怪。”
苏翎瞧了一眼胡德昌,见其居然穿的是一件丝绸做的衣衫,腰上还晃动着几件饰物,严寿、傅升也是一副光鲜华丽的打扮。
“胡德昌,你们这一身,倒是风光的紧啊。”苏翎话里却是听不出喜怒来,不过这没来由的一句,让胡德昌等三人均是诚惶诚恐,不知到底何事,却也不敢随便回话。
这身家愈是大了,心里的念头便也特别多。眼见着苏翎一日一日的实力猛增,这回攻打赫图阿拉一事,也是知道结果的,这回肯定会被朝廷大大的奖赏,尽管以往是逃军,可当真不可同日而语。这胡德昌等三人依靠苏翎发的家,心上此时贴的越发的紧,这越是看重,便越是小心。
不过,苏翎却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问道:“从朝鲜来的船?”
“是。”胡德昌答道。
苏翎想了想,见胡德昌等人还站着,便指了指椅子,示意坐下说话。胡德昌、严寿、傅升这才悄悄出了口气,规规矩矩地坐下。
苏翎不断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好一会儿才说道:“如今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你们三人,忙得过来么?”
这话可更不知如何理解了,胡德昌忙说:“还可以对付。”
“你们的儿子、女婿、亲戚什么的,是不是都用上了?”苏翎笑着问道。
“是。家里的人手差不多都派出去了。屋里只有女人打点。”胡德昌老老实实地答道。
苏翎停了一下,却又换了个话题。
“朝鲜有粮食?你那船粮食怎么来的?”
胡德昌答道:“是我派人去朝鲜四处买的。”
“怎么买?”苏翎问。
胡德昌望着苏翎,往日苏翎可从不问细节,便答道:“就是派几个伙计,到朝鲜各地,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去问,就是运回来有点麻烦,其余的倒没什么难处。”
苏翎不解,回忆着袁应泰曾跟他提过,朝鲜始终提供不了多少粮食,是故对其迁居百姓指望朝鲜不报希望。便又问道:“朝鲜不是也缺粮么?”
胡德昌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将军,朝鲜缺粮,是指朝鲜国王征税收的粮食。我这是拿银子去买,不管富人、穷人,只要有余粮,都会卖的。”
这句话似乎让苏翎开了窍,仔细想了想,张嘴欲说什么,却又止住,再次思索起来。
是啊,都说这辽东缺粮,可整个辽东上百万左右的人口,除了荒年之外,也没听说饿死多少人。这与胡德昌说的可不是一样?辽东都司征集不到粮草,不等于说辽东没有粮食。这可是两个思路。换句话说,只要百姓们肯卖,哪儿还发愁买不到粮食?单说辽东南卫那些村子里稍微算是大户的人家,哪家没有几十上百石的粮食?陶安峰那队人马洗劫的大户人家,可都是数千石以上的存粮。按道理说,这朝鲜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苏翎又问胡德昌,“若是多派商队到朝鲜去,你说是否能买到更多的粮食?”
胡德昌却没明白,回答到:“将军,人手实在是抽不出来了。”
“不是说你的人。”苏翎说道,“我问你能不能买到?”
“能,不仅粮食,那些农具,耕牛等等都可以买到。”胡德昌肯定地说道。
“你能确定?”苏翎追着问道。
胡德昌脑子飞快地转着,大致明白了苏翎想要做什么,便说道:“将军,朝鲜其实与辽东差不多。一般百姓家里确实余粮不多,但与辽东一样的是,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些大户人家,囤积的粮食不少,就算是遇到再不好的年景,也饿不到这些人家里。”
苏翎微微点头,胡显成等几人也是如此,这些人可都是贫民出身,只知道大户人家富有,却还真从未从这个角度看问题。
胡德昌见此,便又说道:“再说,朝鲜那些大户,也跟辽东的情形差不多。不仅税交得少,甚至根本不交。所以,那些交不起税的百姓,往往都愿意卖身到那些大户名下,这样下来,大户们便有越来越多的土地,而那些百姓,甚至比以往过得还要好一些。”
这个问题,不仅辽东有,大明朝各地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形。所以朝廷收入是越来越少,且大部分的粮税,都压在那些还有属于自己土地的百姓身上,是故穷的越穷,富得越富。尽管朝廷也备有名册,年年按册催缴,但架不住各地官员本身便是大户之一,这附身于己的人户,从不见减少。
苏翎又问:“胡德昌,你是直接拿银子买的么?”
胡德昌嘿嘿笑着说道:“将军,起初是拿银子买的,不过,派去的商队,还带着一些布匹,绸缎之类的......”
胡显成笑着接过去说道:“所以,你又将银子赚回来了。”
胡德昌说道:“也没赚,不过是又买了些粮食。总要将船装满才好。”
这是简单的经商之道,不过苏翎等人算是外行,脑子想的角度不同,自然要显得慢上一拍。
苏翎看了看众人,说道:“这回辽阳迁居至此的人中,有上万的人家是从商的。”
在辽阳城里居住,自然不能种地。除去那些卖力气谋生的人家,剩下的都是做着各式各样的生意的人。不少人家都是在城外买田,城内居住。如此想来,这数万人中,还真难说有多少愿意去种地的。那毕竟是辽阳城,辽东首府,居住的肯定不会以卖力气赚钱的为多。
苏翎又问胡德昌:“你说除了银子,那些朝鲜大户们还要什么?”
“布匹之类的,珠宝也算是。若是有上好的瓷器、绸缎等等,也能卖出大价钱。”胡德昌说的认真。
苏翎看向胡显成,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胡显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眼下还没想好。”
苏翎又向剩余的人看去,见都是微微摇头。看来,还得自己拿主意。有些想法,这些人还不能一下子全盘联系起来。
苏翎站起身来,在厅内缓缓踱步,这个毛病,似乎有逐渐成习惯的趋势,但纯属下意识的行为,做起来自然没有袁大人等做的洒脱。
“我们还是各自分管一面。”苏翎说道,“胡显成,这民事部分,还是你来掌总。”
“是。”胡显成应到。“农事上,我来办。”这部分,胡显成已经有基础,且那些管事们也都习惯了。
“管事学院,还得加快办,要让更多的人能够出来办事。”苏翎交待着。
胡显成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干脆将管事学院独立出来。这样办事也方便。”
“可以。以后这部分全部都由你来管辖。”苏翎说道。
“是。”胡显成答道。
“军伍之事,我来办。”苏翎说道。这点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至于商人......”苏翎看了看胡德昌,问道:“胡德昌,你愿不愿意出来做官?”
“做官?”胡德昌一愣,一旁的傅升、严寿也是一惊。大明朝商人做官,可从未听说过。
“对。还有你们,也是。”苏翎示意严寿、傅升二人,说道,“不过,不是朝廷的官。当然,你若是想,以后我可以向朝廷上给你要一个,不过,那没什么意思。”
胡德昌、严寿、傅升都为答话,仔细听苏翎的下文。
“你们这些年也东奔西跑,也赚了不少家产,对吧?”苏翎笑着问道。
三人有些尴尬,这账目上的事情,的确说不清楚。
苏翎收住笑容,说道:“你们好好跟着我干,今后的银子,绝不会少了一文。”
“是。”胡德昌、严寿、傅升一齐站起,不敢再坐着说话。
“坐吧,这是随便说说,咱们还是说正事。”苏翎伸手虚按,示意坐下。
胡德昌三人规规矩矩的坐下。
“以后这商字上面的事情,便由你们三人掌管。”苏翎说完,有意停了一下,看了看三人的表情,然后继续说下去。
“具体的,你们三个下去好生商议一下。我只说我需要你们做的。”苏翎说道。
“是。”胡德昌等三人答道。
“以后,你们不仅要做你们现在手上的生意,还有别的商人,也都归属你们管辖。我们管辖多大的地界,你们便管辖多少商人,明白么?”苏翎盯着三人问道。
胡德昌、严寿、傅升不约而同地望向苏翎,这句话的含义,可当真是官的范围了。
“简而言之,就是不仅你们要赚做生意上的银子,还有商税,懂么?”
“是。”这一点对商人来说提一句便够了。
“所以,以后这商业上所有规矩,都由你们来定。你们可要好生动动脑子。”
“是。”
苏翎说道:“这第一,你们先把这......”想了想,苏翎接着说道:“就叫商贸部。先将人手都备齐了,你们只管去挑人手。怎么分派,你们自己定。”
“人手实在不够用。”胡德昌叫苦。
“你们自己想办法,要不,也办个商学院,选些机灵的年轻人出来,快学快用。你们自己那一肚子生意经,别藏着,都拿出来。”苏翎说道。
这已经超越胡德昌等人经商的概念了,三人均感稀奇,虽然千山学院的名声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要知道办学一事,可与商人沾不上边。
“好,以上就说道这里,下面便是我要你们办的。”苏翎说道。
“第一,粮食,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尽管弄过来。这回从辽阳来的人里面,有不少商人,你们商量一下如何发动这些人跟着办这事。要去朝鲜,我给你们发文书。要去山东,甚至江浙,我给你们办关防。你们记住,有我在你们身后,谁也不敢拦着你们。”
“是。”胡德昌等三人应到。
“第二,沿海一带那几个盐场,你们要派人去接管了,要兵便对我说。总之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开始出盐,不仅要够我们自己用,还要卖到朝鲜去,还有东海一带。这是一笔大生意。没人约束,想来你们该知道如何扩大盐场吧?”
傅升答道:“这个问题不大。这些日子,那些盐场的人都跑光了,我们只需招募人手便可。”
“好。这第三,便是铁。东山那一带,我已经派兵去守着了。你们要派人前去接收,尽快出铁,若是能练出钢来,就更好了。”苏翎说道。
胡德昌迟疑了一下,说道:“将军,我们没人懂的炼铁炼钢。”
苏翎笑着说道:“怎么,忘了我适才说的了?是要你们去管,不是要你们自己去做生意。”
“这个......”显然没转过弯儿来。
苏翎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当初我与你们是怎么合伙做生意的?难道我懂经商?”
这个比喻虽然不是十分恰当,可也算是一个提醒,看胡德昌的神情,已经有些开窍了。
“眼下我们不缺银子,缺的就是能干事的人。再说,也不可能事事都自己亲自动手,让你们管的意思,是要掌控在我们手里。不要想着自己将银子都赚了,只有让别人有银子赚,才能为我们做事。”苏翎强调道。
胡德昌、严复、傅升都显得若有所思,苏翎也不催促,给他们时间消化一下。
傅升问道:“将军,那盐引的法子,还用么?”
盐引是大明朝廷控制商路的规矩,仅这一点,便造就了不少盐商巨富。
“这个.....”苏翎想了想,说道:“不必用这个法子。你们可以跟那些商人们说,咱们办事不按朝廷的规矩,规矩由我们定。你们可以打造一批执照文书,任何商人只要有本钱,都可以任意经营。”
“收执照费?”胡德昌当即想出这个主意。
苏翎笑着说:“当然可以。对咱们来说,重要的还是商税,做生意的人越多,这税也就越多。眼下我就说这三点最重要的,你们有什么问题,好生商议再议。”
“是。”胡德昌等人答道。
苏翎又说道:“我们打算建造镇江新城,所有商人均可申请一块土地作为建造房屋之用,你们对这个也可以想象办法。”
“是。”
“我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苏翎正色说道,“两个月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得像个官府的样子,账目、人手,都得一清二楚。”
“是。”此时,已由不得胡德昌三人说什么。这崭新的商贸生意,便要在这三人手中开始。
“胡显成,”苏翎说道:“这一部,还得由你来掌总。”
“大哥。放心。”胡显成特意看了眼胡德昌等三人,回答的声音虽小,却是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