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生孩子的疼都忍过来了,纹身的疼不影响”
姜奂接过文件夹一张一张地翻看,有的人将图案纹在了胸前,有的人将图案纹在了后背,更多的人是将图案纹在了手臂上。那里的图案都是倪安琪自己设计的,没有一张重复,你也不会在别人身上发现相同的图案。
姜奂有时翻到自己喜欢的图案会多看两眼,倪安琪就会给他讲一讲这个图案的故事。
两个人渐渐聊起来,也熟络了一些。这时门铃又响了,倪安琪去开门,来的是一个穿着深绿色呢子大衣的漂亮女人,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倪安琪热情地说:“娜娜,快进来。”
姜奂与那个女人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倪安琪和娜娜说:“你和你家的小可爱先坐一会,等我一下。我这边有个朋友,我和他说几句话。”
“你先忙,我不着急。”娜娜说。
“你是要工作了吗?”姜奂不太确定地问,毕竟之前他们约的时候,倪安琪说今天她休息。
“嗯,临时加的一个纹身。娜娜是我的同学,从南方过来找我纹一个图案。”倪安琪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哦哦,那你先忙。如果不介意,我正好可以观摩一下。”姜奂说道。
“你稍微等我一会,实在抱歉。”倪安琪说完,就去准备纹身工具。
工作室的沙发很小,娜娜和她的女儿坐在那里后,已经没了姜奂的位置。姜奂只能继续站着,翻看着纹身的照片。
倪安琪将纹身工具准备好,开始给娜娜手臂上贴上将要纹的花纹,那是一个女孩和一朵笑着的花缠绕在一起的图案,乍一看觉得恐怖,再看又移不开目光。纹身大概用了两个多小时,娜娜去纹身床上躺着的时候,把手机给了自己的4岁女儿,她说:“团团乖,自己坐沙发上玩手机,妈妈在这里躺着。”
女孩拿着手机点点头,乖顺地去了沙发里自己坐着。
“你把手机给你女儿,一会纹身疼的时候,你怎么办?”倪安琪问。
“生孩子的疼都忍过来了,纹身的疼不影响。”娜娜说。
“好,我纹身的时候不要和我说话,还有就是千万不要动胳膊。”倪安琪嘱咐道。
娜娜点了点头,纹身就这样开始了。纹身的机器声音很大,一打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嗡嗡”声。沙发上玩手机的女孩被声音惊了一下,她抬起头朝着声音看过去,咬着嘴犹豫了一下后,又低下头继续看起了手机。妈妈说,让她乖乖坐在这里等,她要听话。
纹身一共用了两个多小时,姜奂偶尔过去看看。倪安琪特别专注,躺在床上的娜娜目光空洞地盯着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纹身结束,倪安琪给娜娜的纹身贴上了一块透明的胶布,嘱咐了注意事项。娜娜付了钱,带着女儿离开。
她们虽然是同学,可是从头到尾却并不让人觉得熟络亲和,可能都不是热情的人,加上多年没再见面,感情都变得冷漠内敛了一些。
娜娜前脚刚走,门铃便又响了起来,是一个高个带着毛线帽子的男孩,他对着倪安琪说了一句日语,倪安琪也笑着回了一句。之后两个人简单用英语交流了几句,倪安琪对姜奂说:“这是日本过来学习的纹身师,黑川。”
姜奂和对方打了招呼后,开始正式和倪安琪聊天。
聊天内容是围绕着倪安琪设计的纹身图案展开的,通过图案来讲故事。有一个图案姜奂特别喜欢,那是一个女孩的脸和一只鸟结合在一起的图片,鸟儿的漂亮羽毛被她画得栩栩如生,女孩的面部很平静,又或者说很冷漠,就如同倪安琪给人的感觉。
“纹这个图案的女孩有一点残疾。她走路稍微有一点踮脚,不过并不是很严重。她给我讲,她是弃婴,被现在的父母收留。养父是黑社会,成天打她和她的养母。她很害怕回家,所以16岁就离开了家里,去外地打工。她像想鸟儿一样,飞得远远的,逃离那个破家。”倪安琪指着图案上鸟的羽毛说:“这是她的翅膀,她如今已经飞离了那个家。”
姜奂将那张图画在了笔记本里,对她说:“等以后我有故事了,也来找你给我纹身。”
倪安琪笑着答应。
两人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倪安琪工作室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姜奂便和她告辞离开。
晚上姜奂点开微信朋友圈,刷到了倪安琪的动态,是一张合影,工作室里的几个人站在中山广场,身后是伟人的雕像,蓝天白云和笑脸,姜奂突然觉得她们这群人可真自由。她们不需要翅膀,也会飞得很远。
倪安琪合影的下一条就是马向前的动态,那是一条寻人启事。上面写着要寻找的女孩的信息,下面是一张照片。正常姜奂对朋友圈里出现的这种信息直接选择忽略,毕竟你没办法确定他们发的是真实的。有好多都是恶意信息,照着电话拨过去,没准就是广告或者骗子。
可因为这一条是马向前发的,而且还是寻找失踪的女孩,他便认真看了看。照片里的女孩20岁左右的年纪,穿着夏天的小碎花连衣裙,梳着马尾,嘴角上有一个美人痣,非常有辨识度。
姜奂在马向前朋友圈下留了言,“丢的这个女孩你认识?”
不一会儿马向前就给姜奂发来了微信语言,“小姜老师,你人脉广也帮忙转发一下呗。”
“这个是真的吗?丢的女孩你认识?”姜奂打字过去。
很快马向前就回过一条语音,“真事,我拿自己的人格担保,这个真不是骗子。丢的那个女孩是我认识一个朋友家的孩子,现在家里人都急坏了。”
“好,我也转发,如果找到了你告诉我,我把朋友圈删了。”姜奂回复完后,转发了马向前的那条寻人启事。
第二天上午,正在写倪安琪人设报告的姜奂收到了倪安琪发来的微信。
“你好,在吗?”
“在。怎么了?”姜奂回复道。
(二十九)“是我妹妹,这是我妹妹!”
“你朋友里转发的那个女孩,和前几天我的一个客户给我发的照片很像,可能是一个人。”倪安琪微信里说。
“什么样的照片?你发给我看看,女孩家里都找疯了。”姜奂忙停下手里的活,两手拿着手机等着对方的回复。
倪安琪很快传过来一张照片,一个女孩的自拍照。虽然角度和姜奂发的那张照片不一样,但是嘴角上的那颗美人痣却是一模一样的位置。姜奂赶忙给马向前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马向前才接。
“喂,小姜老师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杂音很大,马向前说话是用嗓子喊的。姜奂想他应该又是在某处打工。
“给我走丢的女孩家属的联系方式,我这边要找他们确认点事。”姜奂也不知不觉地加大了声音。
“好,小姜老师。我马上微信给你传过去。”
挂断电话,马向前的微信就过来了。他推送了一张微信名片,下面又发过来一串电话号码。
姜奂先加了对方微信,想着如果一时半会不通过,他再打电话。
很快通过了,姜奂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将倪安琪发给他的照片发给了对方看。
对方马上发过来语音通话,姜奂刚接通,一个女人的声音便从手机里冲了出来,她道:“这是我妹妹,请问你是在哪里看见这张照片的。我妹妹她现在在哪?”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在哪,这是我无意间看见的照片,看着像就发给你了。”
“是我妹妹,这是我妹妹!”电话那边带了一丝哭腔,她说:“她一个人在南方打工我们本来就不放心,基本每周都会通电话。可是从两周前开始我们就联系不到她了。电话永远关机,也没有一点消息。我去南方找了她两次,住的地方始终没人,她的那些打工认识的朋友也都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人间蒸发了一样。”
“你们报警了吗?”姜奂问道。
“早就报警了,可是警局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电话那边哽咽了一下说道:“这个是我妹妹,您一定帮我再留意留意,到底是在哪里见到的这张照片,因为这张照片她朋友圈里没有。”
“好的,有消息我一定告诉你。”姜奂挂掉了电话后,又马上给倪安琪打电话,约了时间,准备面谈。
他觉得这事应该先告诉警察,可是现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即使告诉警察,也说不明白一二三四,他得把实情弄清楚个大概。
没想到两人第二天又见面了,地点还是倪安琪的工作室。姜奂去的时候,她刚送走了一个客人。
“又见面了。”姜奂说道。
“这个照片真的是那个走丢的女孩?”倪安琪又再次确定一遍。
“嗯,我已经找女孩家属确认过了。”姜奂说完后问:“一个什么样的顾客,给你发的这个女孩照片?”
倪安琪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通讯录中的一个熊猫头像。她把手机递给姜奂,上面是他们之前的对话记录。
姜奂看到对方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爱的3个姑娘,我想把她们纹在我的身上,我爱她们”这句话时,无法控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一个正常人,很难一下子爱上3个姑娘,并且还要把他们纹在身上。他点开那个人的朋友圈,里面都是转发的内容。又看了看他的所属地,上面写着安道尔。姜奂看了一圈,基本看不到这个人的任何有用信息。
他将手机还给倪安琪,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他加我半年多都没说过话,上周是第一次说话。”倪安琪答道。
“还能想起来他是怎么加你微信的吗?”姜奂问道。
倪安琪反复点着手机上的熊猫头像,查看对方的个人信息,最后无奈地摇摇头道:“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每天都有人申请加我,有的是朋友推荐,有的是通过扫描我微信公众号的二维码,太杂乱了。”
“那你能不能提前给他纹,咱们也能提前见见这个人。”姜奂问道。
“行,图样我今天给他画好,然后和他重新约一下。”倪安琪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姜奂走出倪安琪的工作室,外面阳光正好,只是深冬的风依旧是刺骨的寒。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公司。
不知何时开始,他和张玉靓不再搭档出来采人设了,两个人再没有一起作为搭档在人前出现。到底是什么变了?才让两个人越来越疏离呢?难道仅仅是像张玉靓说的那样是避嫌吗?
回到公司,张玉靓将姜奂叫进了办公室。“倪安琪那个人设还没采访完?”张玉靓坐在老板椅上,双手抱在胸前,语气冷冰冰地带着不信任。姜奂心里很不痛快。
“采完了,但是中间出现了一些别的事情。”姜奂本想将寻找失踪女孩这事告诉她,可是话到了嘴边,怎么都不想说了。或许是张玉靓这种轻慢的态度,让他突然认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如此不平等。即使将这件事告诉她,换来的也只有更冷冰冰的意有所指。
“既然采访完了,就应该和人设对象保持基本的距离,这才是一个专业的人设师应该做的。”张玉靓在照片上见过倪安琪,在她眼里那是一个足以勾引姜奂的女人。她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比自己更年轻,更有个性,也更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哦,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Ellen?”姜奂特别疲惫,连和张玉靓理论的欲望都没有。他看着张玉靓冷漠的面容,心里想,她还是那个强势的女人,和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一样。如果她不曾改变,难道是他姜奂自己变了吗?还是这两个人都拒绝为了对方做出些许的改变?
“你出去吧,看见你就闹心。”张玉靓讨厌姜奂这无所谓的语气,好像自己这边竭尽全力出了一个重拳,最后只是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完全不在意。她感觉到自己在姜奂那里不再重要,只是她自己执拗地不想承认。
恋爱这种事,没法说,只能靠自己悟。
(三十)当知道这个男人要被判刑的时候,她们竟还为他求情
下班时张玉靓说有应酬提前走了,姜奂自己去菜市场买了菜,回了张玉靓家。他把菜拿到厨房准备洗,转身又看了看空落落的屋子,终是将菜收了起来。自己洗漱一番后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考虑回到以前的房子去住,或者干脆买房子,给自己一个栖身之所。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震了,是倪安琪给他发的一个聊天截图。
图片上是倪安琪和熊猫头像的聊天对话,里面有一条信息十分重要。这个熊猫头像的男人不是本地人,而是成都的,失联的女孩就在成都打工。是一个地方的,还认识,这事有进展!
刚看完这条截图,下面又接连传来了2张聊天截图。都是熊猫头像在说话,姜奂点开逐条看了下来。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又是一个专情的人。”
“她们每个人都占据了我全部的真心与喜欢,我无法割舍任何一个人,她们也同样都爱我。”
“爱情这个词实在太奇妙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爱情,而且还发生在了我身上。
我希望你能懂,这样你才能画出我想要的图。”
“我们像反复穿插交叠的蛇,如今已经分不出谁是谁的头,谁又是谁的尾,我们就这样纠缠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同生共死。”
“我们生活在极乐的世界,那是我们的伊甸园。”
“我今后的目标就是赚钱,让她们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想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
“如果你的图画好了,能通过微信发给我看一下吗?”
姜奂看完截图上的话,倪安琪给姜奂发来一条文字,她说:“我怎么觉得失踪的女孩现在就和他在一起?”
“你再管他要几张那3个女孩的照片,就说再找找灵感。”姜奂给倪安琪回复道。
“好”,倪安琪发来一个字。
姜奂想了想那个男人刚刚的比喻,交缠在一起的蛇,这是用来形容美好爱情的词吗?这个人难倒也是非常另类的那种,喜欢暗黑风格?
不一会,倪安琪又传过来了一张失联女孩的照片,这次女孩穿着家居睡衣,对着镜头露出特别灿烂的笑容。不是自拍的照片,是有人给拍的。那给她拍照的人,一定是女孩非常熟悉的人。
姜奂把这个照片又传给了女孩的姐姐,对方马上回复道,这也是她没见过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她妹妹无疑了,对方希望和姜奂见面。
姜奂答应了见面要求,约在了第二天上午。张玉靓很晚才回来,姜奂听见了开门声,他想了想,还是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睡觉了。
第二日一早他和张玉靓一起出的门,只是他没坐她的车,而张玉靓也没说什么。独自开车从姜奂身边疾驰而过,姜奂看着远走的车,无奈又自嘲地笑了。
失联女孩的姐姐30来岁,没有化妆,皮肤略微松弛,法令纹很重,眼袋也很重,但却不难看。她见了姜奂,脸上绷着不失礼貌的微笑,然后十分抱歉地说:“冒昧找您见面,真是打扰了。可是我们真是非常急切的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也想知道我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姜奂一五一十地将这两张照片的来龙去脉和她讲了,之后两人决定去警局,将线索提供给警方。
警察看了姜奂提供的聊天记录和那两张照片,决定对这个要来纹身的男人展开调查。因为对方不是本市人,需要当地警方进行配合。又稍微费了一点时间,不过还是很快开始了对男人的调查。
倪安琪给这个男人设计好了纹身图案,只是再没有机会给他纹在身上。
3个月后,姜奂再次去找倪安琪的时候,倪安琪拿出图案给姜奂看。那是从3个女孩的嘴里吐出来的3条蛇,缠绕在一个几何形的人体身上。那个几何形的人体是一条蛇尾。这个图案姜奂看完感觉很压抑,又充满着一种他不可窥视的宗教一般的信仰。
倪安琪说:“最后那些女孩都怎么样了?”
“她们都回到了自己家里。”姜奂说道。
原来,警方在经过一番调查之后,发现这个男人确实存在问题。男人发给倪安琪的3张照片里的女孩,除了家里人报警确定失联的这个女孩外,另外2个女孩,警方也没有找到。警察经过大量的走访和排查,最终确定,另外两个女孩已经失踪了将近一年时间。
这三个失踪的女孩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她们都是外地来此打工的,平时一个人生活,维持社会关系的亲人和密友都不再身边。邻居也从来不会关心对方多久没回家,工作单位的同事也并不清楚她们为什么不来上班。她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工作,彼此都不认识。所以也就可以解释通,为什么那两个女孩失踪了这么久都没人报警。
这件事终于彻底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在更加严密的侦查和盘问之下,终于侦破了这个惊世骇俗的案子。那些失踪的女孩都被男人囚禁在了地下室,更令警方没想到的是,当警方在地下室将3个女孩解救出来的时候,她们竟然不愿意和警察走。而且当知道这个男人要被判刑的时候,她们竟还为他求情。这件事简直让世人难以理解。
而这么难以理解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你说她们为什么不愿意走?”姜奂问倪安琪。
“人性能承受的恐惧有一条脆弱的底线。当人遇上了一个强大的杀手,杀手不讲理,随时要取他的命,人质就会把生命权渐渐付托给这个凶徒。时间拖久了,人质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每一呼吸,他自己都会觉得是恐怖份子对他的宽忍和慈悲。对於绑架自己的暴徒,他的恐惧,会先转化为对他的感激,然后变为一种崇拜和爱慕,最后人质也下意识地以为凶徒的安全,就是自己的安全。”
“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姜奂接这说道。
“对。”倪安琪笑了一下说:“我是当年看香港的警匪片时知道的这个现象。”
(三十一)心里这个空虚的洞,只有对的人能填满
“现实中真的有这种事发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姜奂感慨道。
“现实往往比文学更魔幻。”倪安琪从姜奂手里拿走了那个人和蛇交缠在一起的设计稿。
“这个图案你准备怎么处理?”
“和其他的设计一样,放在相框里,挂在墙上。”倪安琪说:“这也是我认真设计的一个作品。”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么变态。”
“太不可思议了。”
现在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讨论这个案件,姜奂在想,她们这样的纠缠,算是爱情吗?
爱又是用什么来定义的呢?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
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
每个念头都关於你
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
怎会有不安的情绪
每个莫名的日子里
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
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
不停揣测你的心里
可有我姓名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
怎会不经意就叹息
有种不完整的心情
爱你爱你爱着你
……
李丹歌在车里一遍又一遍的听着这首歌,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他想姜奂了,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把他揉在怀里,狠狠地吻他。他现在的状态就和歌词里写的一样,半夜睡不着,因为想他;工作也干不进去,因为想他;看见任何旧物,思念都抑制不住的从他身体里汹涌袭来。他第一次知道思念的滋味,他也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如此空虚。这个空虚的洞,只有姜奂能填满。
他点开两个人共同经营的微博账号,每条微博都记录着两个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他眯着眼,看着上面烂熟于心的文字内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最后一条微博是他发的,时间是去年中国的农历新年前一天晚上,上面是一张图片和一句简短的话。图片上是姜奂黑色的手机屏幕,屏幕上是一系列的闹表时间。从5点20到6点20,前两个隔20分钟,后面几个,每个隔5分钟。配图的文字写着,为了看日出,Wilde也是拼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时邮轮正停靠在世界最南面的小镇港口乌斯怀亚。姜奂兴致勃勃地约他第二天一起去甲板上看日出,他说自己起不来,姜奂就在手机上订了这么多的闹钟。想到这里他嘴角都不自觉的上翘。他觉得姜奂有时候就像一个孩子,充满童真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你和他在一起可能会做很多这辈子想都不会想的事,就像去坐游轮环球世界。
他们在游轮上快活了141天,去世界最南边的小镇看了日出,也去挪威看了极光,他们一起经历了暴风雨,也一起迎接了朝阳出生。他和姜奂在一起的日子里,似乎活在了另一个空间。那个空间是无论自己有多少钱,都无法碰触和到达的。而和姜奂在一起的时候,姜奂就那样不容分说的将他带到了那个空间。
他们在一起3年,经历了和任何人都不曾经历的一切。他觉得这3年没有一天是平凡的,每一日都值得他纪念与回忆。
况且他们在一起所发生的一切,姜奂都用文字记录了下来。文字是个有魔力的东西,许多东西只要用文字记录下来,即使那是个虚幻的东西,也会变成一个实际存在过的烙印。李丹歌觉得姜奂给自己的身上打满了烙印。
所以他放不下他,也离不开他。他与姜奂分开这段时间,并非没有试着寻找下一段感情,可是无论找谁,感觉都不对。他只有把那个人想成是他,他才能达到最后的释放。
这是一种病,让他害怕。
烟盒里的烟已经没有了,他把空烟盒仍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路灯暖黄的光透过车窗,星星点点地印在车里,他低头看着手机,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将电话给姜奂拨了过去。
手机与车里的音响相连,整个车厢里都是等待通话的嘟嘟声。他把自己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
嘟声一直在响,李丹歌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半夜11点。难倒他睡了?
如果他没接,他还要再打一次电话,如果他还不接,他要去找他。
他们分开快一年了,他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将这份感情压在心里,如今他压抑不住了,他们在他的心里翻腾着,马上就要翻出来了。
电话那边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姜奂把电话挂断了。
李丹歌刚想再打过去,手机的微信响了。是小号的微信收到的信息,姜奂很少和他那个小号说话,他点开微信,发来微信的并不是姜奂,而是上次刮他车的那个开着捷达的女人。
“你好,冒昧打扰。上次的事谢谢你,这次想约您出来吃个饭。”
“不用麻烦了。”李丹歌的文字后面加了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表情。
“其实找您吃饭还有事请您帮忙,我是做文字工作的,最近单位安排人物采写,想请您当我们的写作对象。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十分希望您能答应。”对方说话十分客气,一直用的称呼都是“您”。
李丹歌盯着人物采访这几个字好一会,然后回复道,“好,什么时间?”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明天下午2点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李丹歌回道。
“您看您离哪里近?”
“就在三经街空城咖啡馆吧。”李丹歌选了一家姜奂工作单位对面的咖啡馆,他想着做完这个采访,他正好在咖啡馆等姜奂下班。
而电话那段的张玉靓则快速的回复了一个,“好的。”
她放下手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有点后悔这么做,可是她又实在好奇姜奂的过去。
好奇心是最可怕的东西,它会把人拖进万丈深渊。
“Sameth,晚安”
姜行准时发过来一条简捷的祝福。
对李丹歌来说,这个姜奂的堂姐,跟自己之间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她关心自己,总是默默地为他付出,他找她帮忙做事,她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做到,而且正是她一直在努力撮合着自己和姜奂的感情。
但她想要的东西……李丹歌心里也多多少少感觉得出来。
她想挤掉肖清心,做他的同妻。
(三十二)“老公,我错了呢。”
李丹歌看着姜行朋友圈里晒出的自己那张自信而俏丽的脸,退出了微信,又点开了通话记录,他的拇指在姜奂的名字上反复摩擦,最后锁上了手机屏幕。
不急这一晚上,明天他们就能见面了。他想了很多种两个人和好的方式,对这个,他有信心。何况还有姜行在帮他呢。
姜奂早已经关机强迫自己睡觉,人在感情脆弱的时候都喜欢去抓任何伸向他的感情枝叶,姜奂也想过找李丹歌,想从他身上去找被爱的这种感觉。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卑劣的想法,他与张玉靓的感情还没捋清,而且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张玉靓这个女人,只是他越来越难以接受在相处的过程中,自己的地位越来越卑微。
为什么?
只因为他对她的喜欢、他对她的爱更多吗?所以张玉靓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凌驾于他。
姜奂觉得自己应该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他想要什么?他需要什么样的感情来陪伴他渡过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第二日张玉靓中午找姜奂一起吃的饭,两人这段日子总在冷战,难得能坐在一起吃口饭。不过两人虽然坐在一起吃饭,但是全程两人基本零交流,眼看快吃完的时候,张玉靓对姜奂说:“2点有个采访,你和我一起去。”
“嗯,好。”姜奂答道。他抬手看了一眼表,现在1点半了。“采访对象大概资料有吗?我快速看一下。”
“没有。着急的。”张玉靓回答得简洁。
这种没有采访资料的情况很少,原来在做每个人设采访前,张玉靓都会给他一份采访对象的大概资料,这样方便设计问题与深入交流。
姜奂挑挑眉,没再说话。
等张玉靓吃完后,两个人先后走出了办公楼。姜奂不知道采访地点,也不知道采访的人物,他就沉默地走在张玉靓身后。
当推开空城咖啡馆的仿古木门时,张玉靓嘴角勾起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而走在她身后的姜奂,在门口处停下了脚步。
听见推门声,李丹哥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投向了门口。然后他愣住了,那个让他想得睡不着的男人就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
“您好,我带着我的助理一同过来的,您不介意吧?”张玉靓朝李丹歌伸出手,公事公办的口吻。
李丹歌这才将视线从姜奂身上挪开,他对张玉靓说:“不介意,我和你的助理……其实过去很熟。”
“这么巧?原来是熟人?”张玉靓惊讶地说道,然后回头看了姜奂一眼。
姜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说:“真巧!”
他不信这是巧合,他心里清楚,这就是张玉靓处心积虑安排好的。安排了这么一场似是而非的相见,像看戏一样,看着他和李丹歌小丑一样的表演。她一直都是那个站在上帝视角的操控者,而他姜奂在她那里又算是什么?一个听话的宠物,一个解闷的玩物,还是一个跳梁小丑,任她摆布操控?!
姜奂第一次觉得这么愤怒,对,是愤怒。他非常愤怒,在愤怒的情绪之下还有屈辱与失望。
这些负面的情绪最终反映在他的表情上,只是一个不屑的自嘲,他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他一直都知道,却又一直不敢让自己直面。
他爱上了一个占有欲强又独断专横的女人。他爱上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所以才会站在这里,与李丹歌面对面。在她的面前,一点一点拨开他自己的隐私。
“你们要做我的人设采访是吗?”李丹歌彬彬有礼地问。
张玉靓点点头说:“是的。”
“Wilde非常了解我。”李丹歌意有所指地看着姜奂。
姜奂非常配合地暧昧一笑,说:“嗯,非常了解。里里外外都非常熟悉。”
姜奂的表情与动作对李丹歌来说是十足的勾引,如果没有张玉靓在这里碍眼,他想拥抱,亲吻他,那都是他们曾经最常做的事。
张玉靓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得很高,那是一个极其明显的笑容,可是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她说:“那太好了,这场人设就让我的助理来做吧,我负责记录好啦!哈哈哈哈,呵呵。”
姜奂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他的目光看向李丹歌面前的黑咖啡,自然而熟络地问:“胃好了吗?”
“吃饭不规律时,偶尔还会疼。”李丹歌就那么看着姜奂,深情地,痴情地看着。
“那还喝黑咖啡。”姜奂眉头微皱,他说:“你上次说的要做慈善,捐资助学,做了吗?”
“按照你的建议,我在几个希望小学设立的奖学金评选,效果很好,Wilde还是你厉害。”李丹歌将黑咖啡推向一边,叫来服务员,换了一款咖啡。
张玉靓低着头,一声不出,手里拿着笔,笔尖在纸上一动不曾动,油墨以笔尖为中心,缓慢地扩散着。原来他们一直这么熟,许久不见的两个人,竟然没有一点疏离。而坐在这里的自己,反倒与他们格格不入,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灯泡。她又扯开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或者那两个人根本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她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加足了戏码,她是个乱入抢戏的配角。
她为什么要约李丹歌?她带着姜奂来见他的前男友,为什么?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她想看见什么?如今两人这和谐的样子,是她想看见的吗?
她后悔了吗?
张玉靓不自觉地在笔记上画下了好几个问号。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干什么。她就是想刺激一下姜奂,想窥探他的曾经,想证明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她今天做的这些,到底刺激到了谁呢?
只刺激到了她自己吧。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实,她觉得今天做的这一切是最失败的选择。她是不是亲手将姜奂推回到旧爱的身边,她的患得患失跟自作自受最终让她失去了姜奂,这就是她如今的处境吗?
两人还在继续聊着她无从参与的话题,她突然挽住了姜奂的胳膊,亲昵地凑近姜奂耳边,声音极小地说:“老公,我错了呢。”
(三十四)的哥微笑着把姜奂介绍给了另一位微笑的哥
两人之间,迅速手谈。
“在吗?急事。”
“在啊,见面?”姜行秒回。
“见个面吧。”
“老地方?”
“马上,可以吗?”
“好吧。”姜行把手机放在梳妆台上,身手麻利地开始化妆,就像女杀手马上要去执行任务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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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晴,风很轻,世界很清静,时间静悄悄地走过,不快不慢,不急不躁,任你万千变化,我依旧保持自己的步伐。
姜奂从街角的便利店出来,手里拿着一瓶营养快线,他将瓶盖拧开,仰头喝了一口。一阵风吹来,路上的行人缩了缩脖子,这东北的风,不是一般的凌冽。
姜奂喝出一口气,白白的颜色,像头顶上那老高的天空里镶嵌的云,他仰着头,眯着眼看那云,那云看着别的云,这是一个好天。
这真的是一个好天,在一样的一个好天里,他有预感,今天他会找到一个非常好的人设素材,他就是有这样的一个预感,而且一般有这种预感的时候,百分九十都是准的。
姜奂一般找人设素材都是广泛撒网,在网上浏览很火的短视频,在微博上看热点,在论坛上找奇闻异事,在大街上盯着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有时候他那么做的时候,总会被人当成变态,遇上那种嫌弃的眼神,或者躲躲闪闪的神色。他有时觉得自己可能也有点神经分裂,他竟然可以做到不在意别人的目光,那么坦然的接受这件事。
今天这么好的天,他就坐在便利店门前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想着他们肉体以外的故事。什么是肉体以外呢?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的卑劣和高尚。
姜奂像个哲学家,一边看着这些人,一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两眼发直,手指在营养快线的瓶盖边缘来回摩擦着它的棱。
从上午10点到中午12点,2个小时,姜奂就那一个姿势,坐在那里,手里的营养快线没再减少。
又一阵冷风吹来,姜奂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拧开营养快线又喝了一口,之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阵风似乎解开了他的穴道,他终于不再继续坐着,而是开始沿着脚下黄色的盲道朝前走去。又转过一个借口,路过一个炖肉馆,他朝店里张望了一下,觉得人少,便没停留,继续朝前走。又走一会,路过一个手擀面的小馆子,他这次没有朝店里张望,只是看了一眼门口停的三五台出租车,就决定走进这家店。
店里地方不大,都坐满了,大部分都是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大多留着寸头,40多岁,不高不矮,不瘦偏壮,皮肤黝黑,说话声音不小。他们每人面前都是一碗面,大多都是热汤面,里面没有肉,不过有一碟小咸菜。这样一套下来十二三块钱,吃的挺饱。他们吃完,一般面碗里的汤都不剩。
姜奂要了一份带肉的面,要了一份鸡架,又要了一份小咸菜,然后又要了一瓶热的花生露。相比于出租车司机来说,他这一套算是丰盛的。他和另一个客人拼了一个位置,来这里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低头吃面,也不必管对面坐的人是谁,熟不熟,没什么可尴尬的。
面是纯正的手擀面,面条劲道,粗细不算均匀,老汤颜色挺深,却不咸,几片肥瘦相间的肉片铺在面条上,碎末一般的榨菜,还有香菜,味道并不出彩,但是却难吃。外面严寒,一碗热面再好不过。
这么一碗热面下肚,姜奂满意的打个饱嗝,刚巧坐在他对面吃面条的的哥也刚好吃完。的哥看着姜奂笑了一下,眼周围的皱纹被这个表情挤压的更加明显。
姜奂从这个的哥的眼睛里看见了故事,或许这个的哥会知道很多别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职业,他眼睛亮了一下,突然有点兴奋起来。
出门的时候,他问的哥,“师傅,走吗?”
的哥笑呵呵的朝他点点头,说:“走。”
打开车门,姜奂坐在副驾驶位上。司机师傅启动了车子,然后问他:“去哪?”
“铁西经济开发区。”
的哥师傅侧头笑吟吟地看了姜奂一眼,然后没说什么。
开了一会,师傅说:“是去那边上班?”
“不是,去转转。”
“想去买房子?”的哥师傅问完没等姜奂回答,又说:“那边房价是挺便宜,就是有点太远了。”
“我还没去过,想去看看。”姜奂顺着说道。
“现在挺多城市房价都降了,你说沈阳是不是后反劲,咋还涨上了。开发区那边那么老远,房价都7000了吧?”的哥师傅又说。
“我看还有5000多的。”姜奂马上打开了一个房产软件APP,搜了一下经济开发区那边的房价。
“5000多?还有5000多的房子呢?”的哥师傅一听这价位,声音都提高了。
“啊,你是也有买房子的打算啊?”姜奂问道。
“我儿子20来岁了,咋地得给他买个房子结婚啊。”的哥师傅笑着叹口气说道。
“那你压力挺大啊。”姜奂侧头打量了一下开车的的哥,寸头,黝黑,鬓角的头发茬已经泛白,眼角的皱纹也不少了。“师傅,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快60了呗。也不知道开这出租车,啥时候是个头。”
“一天开几个小时呀?”
“10来个点吧。”
“那你这一天得接触老多人了。”
“形形色色的人,啥样的都有。”的哥师傅说。
“有啥有意思的事吗?”
的哥师傅乐了,他笑着说:“小伙,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套我话呢,你是记者呀?”
“哈哈,我不是记者。不过我却是旁敲侧击的套话呢。”姜奂也不遮遮掩掩的,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嘿,你是啥工作呀小伙子,你套我话想嘎哈啊?”师傅又问。
姜奂就把自己的职业大概给师傅解释了一下,并表明自己没啥恶意。师傅一听乐了,他说:“那我给你介绍个有意思的人吧,比我有意思,也比我知道的故事多,也是个的哥。”
(三十五)这位微笑老的哥,故事一听就挺多
“那他能愿意和我讲吗?”姜奂问道。他比较害怕着的哥把他介绍给另一个的哥,然后另一个的哥又把他介绍给别的人了,像个球似的被踢来踢去。
“放心吧,指定能给你讲。老陈那人,可爱唠嗑了。”的哥师傅也是个痛快人,说完就开始给姜奂找那个的哥微信,对着微信里的“老藤”说:“哎,老陈啊。有个小兄弟想听故事。我说你那里故事多,我让他加你微信,你通过一下呗。”
的哥把手机递给姜奂说,“就这人,你加他吧。”
姜奂就在这样一个好天里,通过一起吃面的司机,认识了的哥老陈。
下午3点以后,阳光的威力就没了,冷风开始肆虐,姜奂将格子的羊毛围巾又紧了紧,他心里想着,沈阳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而且这冷,为什么持续这么久。10月末开始穿上秋裤,来年4月都未必能彻底脱掉。一个冬天,过了半年之久。之后的春、夏、秋三个季节就像走过场一样,匆匆来,匆匆走,还没等品出什么味道,就又到冬天了。
姜奂有时候挺想做一只候鸟,冬天飞到南方,夏天再回来。后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还是舍不得这刺骨的寒冷,这种冷,能让人头脑清醒。
姜奂站在原地来回蹦了几次,让自己的身体多少能暖和一点。他身后是一片建筑工地,一块块广告牌匾做的围挡后面是一栋栋正在建的住宅楼。铁西经济开发区,离沈阳老城区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各大楼盘开发商的香饽饽。这里的房价6000多一平,品牌响亮的开发商能卖到8000,姜奂左侧不到200米的距离就有一个建得富丽堂皇的售楼处,姜奂朝里看了一眼,人真不少。他又想起刚才那个要买房的的哥,或许这的房价,能让他负担少一点。
姜奂又看了一眼那个售楼处,之后把目光转回到面前的马路上。这里车不多,毕竟是正在开发的地区,人少,车少。姜奂在等那个有故事的的哥过来接他,然后他会对他做一个人设采访。
他有点期待这个人的故事,他自从干上这个职业后,好像越来越八卦了。
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驶来,速度有些快,在这样宽敞无人的马路上,出租车多少都有点撒欢。只见那出租车直奔着姜奂就开了过来,在马上碰到他的时候,这车来了一个漂亮的漂移,然后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他的面前。
这一系列动作让姜奂想到了第一次见马向前时的情境,有机会可以让这的哥和马向前一起切磋一下车技。
姜奂弯腰朝车里看了一眼,车里的司机朝姜奂一个劲地点头招手,脸上是标准又让人觉得和蔼的笑容。姜奂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出租车里的暖气开得十足,当冻僵的身子遇见这扑面而来的暖气,就一瞬间的感觉,似乎没有比这更让人舒服的享受了。
陈师傅本名叫陈立志,今年已经62岁了,不过他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显年轻。他梳着寸头,两鬓不见白色,应该是染头的缘故。
“哈哈哈,小伙子,你要听啥故事啊?”陈师傅见姜奂是个小年轻,也摸不准这小年轻想听啥。
姜奂又正式地做了一个自我介绍,然后又详细介绍了他的职业。
陈师傅听完后,面上的笑容没啥变化,他马上接着问:“我说的事,你能做到彻底保密?”
“一定会保密,我们在做人设之前要签合同。如果我违反了合同,你可以告我,得到赔偿。”姜奂马上说道。
“弄得还挺正式。”陈师傅嘟囔了一句。
姜奂一听,觉得陈师傅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不太相信,他又道:“陈师傅,您有什么顾虑就和我说。”
“我呀,我挺想和你说一个故事的,就是这故事太敏感了,我怕说出来,你们不保密,我给自己惹麻烦。”陈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有点犹豫,心里合计着什么,可是姜奂猜不出来他合计的是啥。
“我已经采访了几十个人设,从没泄露过任何一个人的身份,而且也没有人因为我们而惹上罗乱事,所以这个方面您真的可以放心。”姜奂在想陈师傅的所说的这个“敏感”,到底是涉及到了哪方面的敏感呢?
陈师傅没再说话,似乎在思考。他开着车,姜奂也没说去哪,他也没说要拉姜奂去哪,车就在路上开着,开得速度极快,姜奂有时觉得,现在自己可能在高速公路上。
姜奂觉得让一个人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敞开心扉似乎非常困难,换位思考的话,自己似乎也做不到。
“陈师傅,要不这样,我这段时间,在你工作的时候,我多跟你跑跑。”姜奂想着可以像采访马向前那样,跟着车跑两天,把他的日常工作做个简单的记录,还能拉进两个人的关系,不至于太陌生。
姜奂一说完,陈师傅就乐了,他说:“我出租车里拉着一个你,那一般乘车哪敢再上呀。尤其女孩,更不敢轻易上车了,合计这是要图谋不轨呢。”
“啊,我看也有挺多拼车的呀。”
“那都是早晚高峰的时候,平时哪有那么多打车的。”陈师傅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他总是在笑,嘴角上扬,露出上排的牙齿,非常整齐。眼睛弯弯的,眼角有很深的纹路,那是常年微笑留下的印记。
姜奂说:“陈师傅,我发现你特别爱乐。”
“嗯,我可喜欢笑了,也喜欢别人笑。谁要是坐我车乐一乐,我就给谁打个折。”陈师傅说道。
“打折?怎么个打法?”姜奂来兴趣了。
“微笑9折,哈哈大笑打8折。”陈师傅说。
“那这么打折你也不赚钱啊。”姜奂开始隐隐觉得,这个老陈的气场跟一般的的哥并不一样,其实不仅是的哥了,这个人与一般人相比,稍微接近他的内心世界,就会在那笑容背后,发现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三十六)狗肉汤?喝还是不喝
姜奂想起小时候看武侠小说记住的一段话:
笑是人类的基本神情,很多人平日里都是笑口常开,可是如果有一个人,永远都在笑,吃喝的时候在笑,睡觉的时候在笑,失去亲爱的时候在笑,甚至连打打杀杀的时候都在笑,那就只能说明这个人的内心,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葵花永远朝着太阳开放,是因为花的背面有不能见光的东西。
忘了这是古龙说的还是温瑞安说的了。
姜奂想到这段话,心里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一眼陈师傅的笑脸。
“图个心情,不能只赚钱,也得开心啊。现在这个社会压力太大了,很多小年轻都愁眉苦脸的,我一看他们那样,心里老不是滋味了。年纪太小,心里承受压力的能力小,一点事就容易想不开,给自己弄垮了。”陈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说着。
“那如果这样,愁眉苦脸的小年轻上你的车,你是不是得给他们涨价?”姜奂其实没太当真,但是赶着聊呗,先和陈师傅聊亲近了再说。
“这样的小年轻上我车啊,我就给他讲笑话,或者唱歌啥的。不给他弄乐了,我心里不舒服,不带拉倒的!”陈师傅自信地笑着说。
“陈师傅,你就把我当那愁眉苦脸的小年轻,咱俩来个情景再现?我看看啥样。”姜奂来了兴致。
“哈,你这小伙计挺有意思啊。”陈师傅说。
“来吧师傅,我挺好奇的。”姜奂说道。
“那你得下车,重新上来。”陈师傅说。
姜奂眼珠子一转,怯生生的问:“陈师傅,不能我前脚下车,你后脚一个油门就走了吧?”
“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试试了。”陈师傅被姜奂逗得前仰后合。“其实我也不会讲什么笑话,就是瞎聊呗。像和你这样聊,有的人不爱听,我说啥都不吱声,闷次闷次的。我就挺生气,都想上去给他两下。”
“陈师傅,我知道了。你这样的性格是不是都和那个你想说的故事有关?”姜奂隐隐觉得,这陈师傅绝对是个有故事的老男人。
“是啊。”陈师傅还挂着微笑,不过笑容收敛了不少。他说:“这事憋心里也挺难受。”
“那就说吧。如果真的太敏感,我就不把你的人设报告交上去了。我指定牢牢给你憋心里,不带说出去一个字的。”
“那咱聊聊吧,你就当个故事听吧。”陈师傅方向盘一打,车子朝另一条路开去。
沈阳冬日的天气,有时候根本捉摸不定,阴云四合的天空里,阳光多是无力的,不时飘一些小轻雪下来。纷纷扬扬,在干燥的空气里反射着日光,有点像二次元里小冰晶的那种闪烁。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气温,让很多粥铺、烧烤店、火锅店生意盈门,李丹歌就在其中最有名最热闹的一家狗肉馆,占了一间三楼包房。
包房不大,但胜在安静舒适。
李丹歌是这里的VIP,可以随时定包房的。不过此刻的他并不开心,他眼神黯淡,面色灰突突的,昨晚没有睡好。
姜行早就来了,还给李丹歌带来了几种市场上买不到的营养药,此刻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讲说昨天姜奂的事情。
姜行给姜奂发微信,质问他为什么要刺激李丹歌,但是许久,对方也只是回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这个堂弟,难道进入暴走模式,今后就要失控了吗?姜行急在心里,毕竟姜奂和李丹歌的感情,是她能够上位挤走肖清心,嫁入豪门的最重要支点。
不过肖清心也不是吃素的,前段给李强中老爷子办的生日会,让他在李家大大涨分,李老爷子已经开始交办她一些家里需要动钱的事情了。而这边,姜奂和李丹歌的分手,几乎已经令姜行打丢了所有的牌,姜行情急之下,步步紧逼姜奂,包括把他从王大庆家里赶走,但没想到,最后竟把他逼近到了张玉靓那里……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开始走菜了。
狗肉汤上来了,包房里肉香四溢,姜行笑着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她毕竟是个满族人。
李丹歌之前都是很尊重姜行的,从来没领她吃过狗肉。
但是现在,狗肉汤就摆在她的面前。还有其他几道菜里,也基本上都有狗肉。
潜台词非常明确,很多事情,我越不过去,你也别想越过去。
如果姜行离席而去,这些年在李丹歌这里的所有努力,就意味着全部清零。
姜行不错眼地看着李丹歌。
然后她起身笑着盛了一碗狗肉汤给李丹歌,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好香呀!不烫了吧?恩哥,我先喝了哦!”说着,她闭上眼睛,香香地品了一口。
李丹歌心里略略一惊,但是转念又是一稳:眼前这个女人,有能力,有狠劲,就是没有下限,有她帮自己,夺回姜奂,是有希望的,至于她的愿景,她能不能嫁入李家,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就要看她与肖清心的宫斗了。
窗外寒风凛冽,包房里香暖安和。姜行跟李丹歌有说有笑地吃着狗肉,喝着肉汤,只是,在她的眼睛深处,远远地在流着眼泪。
“恩哥,其实狗肉很好吃啊,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姜行看着李丹歌说。
李丹歌看着她,轻轻地说:“好的东西,就是要和人分享,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我就是一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和人分享的人,分享出去的越多,我越快乐。”
“要是每天都有和你在一起喝的狗肉汤……那样真好。”姜行仿佛喃喃自语。
“可是咱们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好的狗肉啊。”李丹歌的话说得可咸可淡不留痕迹。
饭吃完了,李丹歌买了单,先行离去。
那些药,李丹歌动都没动。姜行自己给收了。
她让服务员将几道基本上没动的菜打了包,带了回来。
进了车里,她先开空调暖车,翻开李丹歌的微信朋友圈,更新了,那是李丹歌秀的一张夫妻恩爱照,李丹歌高大的背影旁边,是娇娇弱弱的肖清心在小鸟依人。
(三十七)姜行掐起“肖清心”,将针尖认准草人的要害扎了下去
姜行又看,又不想看。她心里别扭极了,对于女人来说,这种不甘心和好奇心编织成的执念毁人无数,让她们一个个的自轻自贱自作聪明飞蛾扑火,但就是脱不出来。
“我比你们都强!”姜行自言自语,据她所知,她的身边就有同事在稀里糊涂地玩婚外情,“你们图什么?我是清清白白的要上位,你们却连自己能得到什么都整不明白……”
姜行的爸爸是乡里的大干部,妈妈是村妇女主任,各色各样的女人,她从小就在妈妈身边把她们研究了个透彻,据她的心得,虽然女人走出轨、插足这条路,大部分原因是自己的家庭首先出了问题,但也有相当的比例是自作自受。
姜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刚进门,姜证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姐,回来啦?”
姜行叹了口气,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亲弟弟,又来蹭饭了。
“回来了。”
不到五分钟,姜证进了屋。
姜行都没动,在餐椅上静静地翻着词典。
姜证自己大喇喇地去打开了桌上的打包盒,菜还是温的,他就大吃起来。
姜行翻眼睛默默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这小子聪明、能干、阴暗、负面,野心勃勃,不择手段,黑黑胖胖的,长得像他们的妈妈,性格也像。
“快点吃,我还有事。对了,你论文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吧,导师那里我都整明白了。要不是翟天临跟知网那个事,其实早都能过了,这学校又过了遍筛子嘛,不过问题不大。”
“下一步咱们合计留校吧,你这个专业不好安排。”
姜证学的是环境工程。
“对了姐。”姜证岔开了话题,“这个是啥肉啊?以前没吃过这味道啊?”
“好吃吗?”
“还行吧,就是有点腥。”
“狗肉。”姜行面无表情地说。
“啊?”姜证睁圆了眼睛看她,怒火上冲,想发作,又低头看了看这些菜盒:“呵呵,姐,你别闹了,这哪是狗肉!”
“你自己合计吧。”姜行说。
“这,这不可能是狗肉……”姜证一边接着吃,一边自言自语。
吃完饭,姜证把剩菜剩饭包好,黑着脸,不吱声地下了楼,狠狠把垃圾袋砸进了垃圾桶里。
姜行看姜证走了。听他下楼的声音也远了,哭着大开窗子,让空气对流,吹散满屋子的狗肉味。很久,才重新关好窗子。
她安顿好了所有的事情,回到卧室锁好门,拉上窗帘,打开音乐,调到最喜欢的《天空之城》的那首“伴随着你”钢琴曲,熟练地敷好了面膜,然后朝角落里一尊狰狞护法的神像拜了一下,飞快地把它挪到边上,神像的台座是个大木盒,她把木盒端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案子上,调好台灯,打开盒子。
盒子里有四个格,每格里都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草人,灯下,她摆弄端详几个草人,神情分外平静。草人背后都有名字,而且是他们本尊自己的手迹,姜行拿起“肖清心”,看了看,抽出草人身上的针,放下了。优美的音乐在房间里流动,她取来一个绿松石小瓶子,拧开,用生锈的钢针蘸上里边的药汁,轻轻掐起“肖清心”,将针尖认准了草人的心口、肚子、咽喉、头顶、脚心,按顺序地扎了进去。草人的胳膊在她手里扭动,仿佛在挣扎,但挣扎是徒劳的。
扎好之后,姜行调整了了一下呼吸,把“肖清心”放回格子里。
接下来她又按顺序把剩下的几个草人都重新扎好,入格,收好盒子,压上护法神又拜了拜。
一切都安顿好了,姜行轻松地和着音乐在屋子里舞了一个回旋。揭掉面膜,关掉音乐,关灯,她钻进被里,很快就香甜地睡去了。
……………………
路有很多种,平坦的、崎岖的、泥泞的抑或是没有尽头的。当你站在路口选择的时候,你很难预知这条路如何,有时看着崎岖不平,实则坚持一下后就是柳暗花明。而有时看着一片光明平坦,可那短暂的平坦之后可能藏着万丈深渊。
陈立志喜欢没事就抬头望望天,他总想看看,那双俯视下来的眼睛,是月牙弯着藏着笑意,还是怒目圆睁带着不满。他也想看看那双手,又要如何摆布自己。无论如何摆布,扬起嘴角,面带微笑,总是没有错的。
过了经济区,车一路往市里开。路上的车也逐渐多了起来,陈立志的车速慢慢趋于正常水平。
一路上他和姜奂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南海北的。姜奂发现这个开着出租车的陈师傅,懂的真不少,而且里面没有一点吹牛的成分,这点是非常难得的。
车子开过中华路的时候,出现了明显的拥堵。姜奂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正好5点,晚高峰要开始了。陈立志的车站在右转直行路上,前面排着七八辆车。这时,陈立志的车后面来了一辆拉着警笛的急救车,警笛刺耳又急促。
陈立志二话没说就拉上手刹下了车,一声招呼也没和坐在副驾驶的姜奂打,便朝路口排在第一的那辆车跑去。坐在副驾驶的姜奂看着跑远的陈立志的背影,一脸蒙圈,他不明陈立志突然急急忙忙的下车干啥去了。但又隐隐约约猜到他是做什么去了,可是他又对自己的这种猜测表示怀疑。
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姜奂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想法然后又被自己推翻。直到他看见最前面的黑色私家车打着右转灯朝右拐去时,他才最终相信,原来他猜测的没错。之后,这条路上的所有车都陆续朝右拐,而陈立志也急急忙忙的跑回自己车上,迅速开车右拐给身后的急救车让了路。
陈立志刚刚去疏导交通,只为了给身后的急救车让出一条救人的绿色通道。
看刚刚陈立志做的这么熟练,姜奂觉得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
“陈师傅,你原来当过兵?”姜奂问道。
“没有,我照比军人差远了。”陈立志嘿嘿一笑,谦虚地说道。
(三十八)他对微笑的哥老陈将要讲的故事充满好奇
“我看你刚才指挥得特别好。”姜奂由衷地说。他也在拥堵的马路上遇见过拉着警笛的急救车或者救火车,可是自己最多能给他们尽量让路,还从来没看见一个人像陈立志这样,下车去指挥的。
“我会指挥啥啊。”陈立志想了想说,“我就是寻思着多救一个人是一个人。这车都是去救命的,耽搁一分钟,那不一定得出多大事。”
姜奂点头,道理谁都懂,可是真正能像陈立志这样付诸于行动的人,实在太少了,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这件小插曲结束后,车子继续沿着繁华的街道前行。路边的路灯在5点半的时候,全部亮了起来。东北的冬季,黑夜总是早早到来。
姜奂特别喜欢路灯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好像枯燥疲惫的城市受到了加持,变的温馨有愉悦。
陈立志将车开进一个巷子里,周围都是老旧的居民楼。在这周围的老楼中,一楼的门市都被租用下来,开起了各种各样的店铺,这些门市房有的成为了超市,有的是洗衣店,更多的是小饭馆,还有几家补课班。陈立志的出租车没在这些店门前停留,他一直往前看,在一个街角处,他将车停下。
姜奂跟着他下车,他带着姜奂到了一个小酒馆。这个酒馆有个不大的门脸,牌匾多少有点老旧。门前用棕色的国外啤酒瓶子垒出来了半米高的墙。这面棕色的啤酒瓶墙将他家的落地窗挡住了一半的面积,使得你站在外面根本看不正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拉开玻璃门,里面灯光暖洋洋的,老板本来正坐在吧台看手机,听见拉门声,立马放下手机,面带着和善的笑,向他们看来。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和蔼的脸,脖子上却挂了一条象征着社会大哥的大金链子。他见了陈立志,立马从吧台后走出来,热情的和陈立志打招呼,十分熟悉的样子。
“陈哥好久没来了。”酒馆老板朝陈立志伸出手,十分热络,并且姜奂在这热情里还敏感的捕捉到了那么点谄媚的意思。
陈立志和老板握手时说:“我和我这个小兄弟来说说话,给我找个清静点的位置。”
姜奂突然觉得此时的陈立志不像个出租司机,倒更像一个久经社会,混的还不错的那种社会大哥。虽然他穿的不社会,但是气质却是完全碾压了带着金链子的酒馆老板。
酒馆老板马上在前面领路,往幽静的卡包走去。姜奂注意到这家酒馆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来这里喝酒的人倒是不少。
他们往卡包走时,经过了几桌客人,酒馆老板都笑呵呵的与他们打招呼。
酒馆老板将他俩带到酒馆后身一个清静幽暗的卡包里,转身问陈立志:“陈哥,你看这里行不?”
“嗯,谢了弟弟。来几瓶酒,没事就别让人过来了。”陈立志道。
“好的,弟弟知道。”酒馆老板转身出去,不一会又拿了两提溜啤酒进来,身后跟着的服务员托盘里是几样下酒小菜。
“陈哥,有事就招呼一声。我保证没人过来打扰。”
卡包里就剩下陈立志和姜奂,陈立志用筷子熟练地起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上。他看了看姜奂问:“你喝酒吗?”
“我……”
“你别喝了,你工作呢,喝酒影响工作。”还没等姜奂回答,陈立志直接给姜奂回答了。
姜奂本身也没想喝,听陈立志这么一说,心里落了地,耐心地就着柠檬水,等着一口一口喝起小啤酒的陈立志说故事。
故事这个东西半真半假,掺杂着讲述者的自身情感,期望,想象。姜奂自己知道,无论他将一个人采访得多么透彻,那个人讲述的口吻多么真实,这都不是事情的本质,也无法证明一个人的美丑善恶。但什么又是本质?这件事太复杂与玄妙,姜奂自认自己弄不懂,看不透。
他对陈立志的故事有期待,也有超越本质的幻想。他或许是个有背景的社会大佬,开出租体验生活,或许是个卧底警察,这酒馆老板曾经受过他的恩惠。他此时对面前喝着小酒的陈立志,想了很多很多,他对他将要讲的故事充满好奇。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陈立志喝了一会酒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窗外灰沉沉的天空里,飘飘悠悠地,有一架UFO悄然飞过。
全神贯注地在听故事的姜奂,第一个反应是,陈立志小时候可能是个小叫花子。
陈立志接着又说了一句:“和要饭的差不多,不过能比他们好一点,我有地方住,还有一个哥一个姐,还有个没让我们饿死的爹。”
“嗯……”姜奂点头应和着,他觉得陈立志有自己的思路,他不用发问。
陈立志确实有自己的思路,喝了一杯酒后,他又开始继续说:“那时候的社会一个政策接一个政策,我哥和我姐先后下放到农村,那时候不正是知情下乡的时代么。这两个人,一个嫁在了那边,一个死在了那边。”说到这里,陈立志叹了口气。
“你们小年轻,对那个时代不了解。”陈立志苦笑了一下,将酒杯里的啤酒一饮而进,他说:“那些知青们,把最好的时候都留给了农村。我哥下乡的时候17岁,他学习特别好,想考大学,研究农业,为祖国建设做贡献。可是命不好,去了农村,天天干重活,还吃不饱,最后背一个180斤的麻袋,被麻袋压在身下,就再也没起来。”
“我姐在农村结婚了,后来又出了回城的政策,知青申请就能回城,可她在农村已经有了丈夫有了孩子,她舍不得,也就留在了农村,没回来。有的知青为了回城,与农村的妻子离婚,回城后又结婚。可就算他们回来,也因为没有文化,只能当个普通工人。我那天看见一个词,叫‘被时代抛弃的人’,我觉得这些我哥我姐他们是‘被这个社会抛弃的一代人’。”
(三十九)陈立志的笑容里带着缅怀又掺杂着伤感
姜奂就听着,他有点抓不到重点,但是也没打断。陈立志目光迷离,嘿嘿一笑说:“是不是在心里琢磨着,我这会儿怎么说上知青了。其实没啥,我就是想我哥和我姐了。”
“我哥死后,我爸没两年也死了,就剩我一个人,在社会上瞎混。偷鸡摸狗的啥都做,认识不少社会人儿。”
姜奂拿出来笔记本,笔帽啪的拔掉,他觉得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陈立志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混社会,社会怎么混呢?什么叫混社会呢?
姜奂是个稳稳当当的孩子,从小稳当到大,他就老老实实地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唯一不老实的一次,可能就是在大学的时候他认识了李丹歌,然后他肄业了。他和李丹歌走遍了全世界,突然就觉得大学的这个学位这事,没那么重要了。只要把知识学到了,那个证也就那么回事吧。
他自己虽然没混过社会,却见过一些混社会的人,初中他们隔壁就是个流氓学校,什么叫流氓学校呢?就是学校里大部分都是不学习的学生,他们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破洞的牛仔裤,身上纹着狰狞粗糙的纹身,叼着烟,斜眼看人,每句话里都要有个脏字。男混混身边总会搂一个妹子,妹子一般耳朵上都打着一排耳洞,嘴里嚼着泡泡堂,脸上化着妆,带着一股超出年龄的不屑一顾的高傲劲儿。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满面风霜的男人,实在想象不到,他当时混社会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当时流行绿军装,戴个绿军帽,穿个千层底的小布鞋,梳个三七分的头,头上摸的都是油。”陈立志说道这里的时候乐了一下,眼角的鱼尾纹深刻而锋利,他似乎回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笑容里带着缅怀又掺杂着伤感。
“我那个军帽啊,都是歪戴着,生怕戴的立正了显示不出来自己的与众不同。我当年还有个宝贝的衬衫,特别花花,穿那件衣服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姑娘。”陈立志见姜奂抿嘴乐了,他自己也笑出了声。
一个将要步入暮年的男人在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岁月时,心中会翻涌出那种澎湃,汹涌的将年龄与衰老压制下去的激情,这一刻你看他,你在他浑浊的眼球中可以捕捉到少年人的光彩。
“当年物资太匮乏了,信息也闭塞,人都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圈子又太小,街坊邻居都认识,谁家发生点啥事,想藏都藏不住。所以人人都按规矩生活,就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哪个错误成为了别人嘴里的茶余饭后的消遣。正因为这样,所以把人的天性都禁锢起来了,谁都不敢过成自己想过的日子,都假假掰掰的,一面收集别人家的笑话,一面又小心翼翼的怕自己成为笑话。现在想想当时的那些人,挺有意思。”
“我一个没人管的半大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脸皮也厚,什么事出格就想干什么,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自己,怕大家给我这么一个混世魔王给忘了。家家户户看见我脑袋都疼,可是又没人敢惹我。他们就一边笑话我,背后骂我,一边怕我,哄我。”
陈立志似乎对于那段时光很难忘,姜奂看着他面部逐渐柔和的表情,心里做着这样的猜测。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段话:孤独养成傲慢。傲慢或许是为了隐藏孤独。
“你不讨厌那些背后骂你的邻居。”姜奂开口说。
陈立志沉默一会,然后长叹一口气,说:“是啊,我不讨厌他们。没有他们,我一个孤儿怎么能活这么大。”
“十六岁的时候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其实我很早就喜欢她,只是那时候不知道这就是喜欢。她也喜欢我,两情相悦这事,太让人幸福了。”陈立志喝了一口酒,他说了这么久,终于又拿起了酒杯,他垂下眼睑时,有一抹情绪被悄然掩藏。姜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了,陈立志的这出爱情,结尾多半是个悲剧。
“她是个好姑娘,学习也好,长的也好看,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很有前途。这么一个好姑娘喜欢上了我,我做梦都能乐醒。”陈师傅嘴角挂着苦涩的笑,他说:“她父母知道后,不同意,这事是意料之中的。我就对他父母发誓,我指定混出个样子,然后回来娶他们姑娘。发誓容易,可是怎么混,才能混出个人样,这件事太难了。”
“还没等我混明白,她父母便出事了。他爸被批斗死了,她妈也精神失常了。这件事也让她受了不小的打击,我就守着她,照顾她。后来她妈也死了,我和她就离开了住的那片地方。”
“20多岁那年,我们和几个朋友去了深圳。改革开放嘛,都觉得去深圳有赚钱的机会,我们在这边也无牵无挂的,就跟着去了。”陈立志又喝了一杯酒,他放下酒杯看着姜奂,眼里带着和蔼的笑意,他说:“那时候去深圳就和现在你们北漂的年轻人一样,特别苦。我们手里没啥钱,也没找到什么工作的时候,我们只能省钱过日子。住在一个叫万丰村的地方,这个名字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能忘。因为那时候太苦了,一个10多平的房子里住了20多个人。其中有姐妹,有兄弟,也有夫妻。一个屋子里都是上下铺的床,每个床上挂个帘子,帘子拉起来就是一个家,虽然这个家只能容得下一个两个身位,虽然彼此间能清晰的听见鼾声,虽然夫妇间的夫妻生活也变的不再那么隐私,但是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却承载了20个人的城市梦。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在这间小小的出租房内。我深刻的体会了生活的艰难与无奈。也更强烈的发现了钱这个东西的好处。”
“她在厂子里当女工,我成天就在各种批发市场转悠,我知道打工一辈子都赚不了大钱,得自己干点啥。没有本钱,我就在批发市场对缝赚差价。不过赚的不多,家里大部分开销还是要靠她在工厂里赚的钱。”
(四十)“她给我拿了2万块钱,然后就和我分手了”
“她一直没有什么怨言,可是我心里挺着急。后来我把市场摸的差不多了,想找几个朋友合干点事,然后入股的钱却成了问题。有一天她给我拿了2万块钱,我当时就蒙了。然后她就和我分手了,我不同意,一直问她钱咋来的,她也不说。第二天她就搬走了,一句话没留。”陈立志双手捂脸,突然沉默了许久。
“她一直没有什么怨言,可是我心里挺着急。后来我把市场摸的差不多了,想找几个朋友合干点事,然后入股的钱却成了问题。有一天她给我拿了2万块钱,我当时就蒙了。然后她就和我分手了,我不同意,一直问她钱咋来的,她也不说。第二天她就搬走了,一句话没留。”陈立志双手捂脸,突然沉默了许久。
姜奂的直觉告诉他,直到此时,才是陈立志人生悲剧的开始。
陈立志搓了搓脸,原本深色的皮肤被搓得泛红,他张了张嘴,几次想再说,可最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许陈立志将要讲的这段故事,他自以为自己放下了。等真的要把它讲出来给姜奂听的时候,他才恍然发现,有些东西或许真的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姜奂等着陈立志接下来的故事,他不能催促他,有些事你没办法强迫,也强迫不来,只能等当事人想开,想通,只能等待。
等了许久,陈立志才又开口,他说:“她走后,我找了许久,她离开了一直上班的工厂,又没有回老家,大海捞针一样,我怎么都找不到她。那2万块钱我一直没动,那钱就像一把悬挂在我头顶的刀,使我坐立难安。”
“后来有一个创业的好时机,那2万块钱我还是用了。赶上好时代,钱就像滚雪球一样,一圈滚着一圈的来了。2万变成4万,8万,10万,20万,50万,100万。我靠着这第一桶金,在深圳混出了一个人样。我自己买了楼,买了车,有了自己的社会地位。”
“身边经常换不同的女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放弃找她。找她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我心里的执念,我要找到她,问清楚这钱是怎么来的。我要找到她,让她看看混出人样的自己,我不知道这种执念还是不是爱,但总之我要找到她。我想知道她过的怎么样,我想给她一个家,我想把赚来的钱都给她花,我想让她成为人人羡慕的阔太太,不再用为生活奔波。我想捧着她,捧在手心里,我想把自己的心掏给她看。”陈立志嘴角挂着苦笑,他说:“我真的是想把赚来的所有钱都给他花。”
“她离开的第六年,我在东莞的KTV和人谈事情。找了几个姑娘来陪,然后我在进来的一排姑娘中看见了她。她化着浓妆,头发染成了黄色,穿了一条深色的连衣裙,她的装扮和穿着与6年前完全不同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她也认出了你?”姜奂问道。
陈立志摇了摇头,说:“我当时坐在阴影里,她看不清我。”
陈立志说他当时有无数个念头,无数个想法,最后他只是坐在角落里,并没有马上与她相认。
后来他通过多方面打听,才知道她的近况。她在这个城市呆了5年多,在很多KTV都做过,身边也有个男人,不过并没有结婚。
他最终还是去找了她,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他一个人去了她工作的那家KTV,点了她来陪唱。整个包厢里只有他们俩,两人时隔六年再见,没有喜极而泣的感动,也么有相拥而抱的怀念,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站在对面的她,两个人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他要带她离开这里,她不同意,并且对他说了很多狠话绝话,只想让他知难而退。
他找了6年都不曾放弃,如今遇见了又怎么能退。
他告诉她,他现在有钱了,可以给她无忧无虑的日子,他要和她结婚,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他说,他赚的所有的钱都是她的,让她心安理得的花。
她哭了,她说,她一直知道他能有出息,她替他开心。可是她不能嫁给他,她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他们两在包厢里说了很久,她哭了,他也哭了,可是两人之间的鸿沟就这样割裂着,无法愈合。最后的最后,她也没同意和他走,她十分坚决,她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到此为止吧。
那个时候的人,为什么这么一根筋,他就一根筋认准了她,而她也一根筋的离开了他。
后来他才知道,她沾染了毒品,而且已经很多年了。那个与她搭伙过日子的男人,是个捣腾毒品的二道贩子。
说到这里时,陈立志哽咽了。
他的眼圈通红,牙咬的死死的。
6年前因为她长的漂亮,被选出来做厂里的礼仪接待。那时正有一家香港的公司要来她们厂子里做投资,厂里从上到下对这件事都非常重视。香港过来的团队全程都由她们几个好看的司仪做引导接待。那个团队的香港领导看上了她,并对厂长做了暗示。厂长几次三番来找她做工作,说只要陪他睡一晚上就行,给她多开2个月工资当做回报。她一直没有同意。后来她知道陈立志要钱创业,就主动去找了厂长,说要2万块钱。
2万块钱在当时不算个小数,不过最后厂长也同意了,这钱也给了。那个香港人不是睡一晚那么简单,他逼着她吸毒,给她打针,活活的给她祸害了。她怕自己连累陈立志,所以她走了。走的干净彻底,她觉得自己彻底完了,而陈立志不能完,他会过的很好,他会有一番作为,他会出人头地。
姜奂手里的笔停了下来,因为陈立志的叙述停下来了。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姜奂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我一直都知道那2万块钱来的不简单,可是我不敢深想。我只要一想,我的胃就翻涌着,我就恨我自己窝囊。所以我从来都不想,我就想着自己出人头地了,给她好生活,弥补掉过去的一切。”
(四十一)“他说他九百多岁了,来自另一个星座”
陈立志突然扬手给自己一巴掌,声音非常响,他那深色的脸颊上瞬间就出来了一个泛红的巴掌印,他说:“我对不起她,是我把她毁了。”
姜奂在笔记上写到:有些事发生了,就再也没办法弥补了。
“她最后怎么了?”姜奂问道。
“她死了。我们见面的十天后,她吸毒过量,死在了出租房内。”这句话陈立志说的超出正常范围的冷静,只是姜奂注意到,他拿酒杯的那只手,青筋似乎要从皮肤中爆裂出来。
“她是我杀死的。”陈立志眼圈里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你杀死的?”姜奂拿笔的手一抖。
“如果我没来找她,她不会死。她不想拖累我,才会自杀。”
“之后呢?”姜奂问。
“之后我向公安局举报了与她搭伙过日子的那个男人,他倒卖毒品,那个男人被抓了。其实我是将她推向死亡的那个人,可是我却将愤怒的情绪发泄在毒品与别人身上。我恨毒品,恨那些倒卖毒品的人。”
“后来我与缉毒大队建立起了联系,我成为了他们的线人。”
姜奂抬头看向陈立志,他又重新开始审视了这个男人。
如果人类的眼睛是复眼,那会是着怎样的情景?他看见的又是什么?
他会看见姜奂正与的哥陈立志倾心交谈,酒吧房间里的烟酒气息袅袅升腾,交织凌乱。
他会看见姜行正跟吴浩彤在一起逛百货,两个女人轻轻松松挑这选那,说的听起来都是无脑的轻薄八卦,其实,她们俩都在试探着梳理着对方语言里的信息:姜行试图了解的,是吴浩彤所掌握的姜奂与张玉靓的感情真相;吴浩彤试图了解的,是姜奂的那些过去与姜奂的性格细节,她们俩在互相试探互相利用。商场经理看在眼里,笑了:挣的就是你们这样的钱……
他还会看见张玉靓索然无味地领着李内牛去采访一个外星人。
李内牛比照半年前明显状态好了很多,吹在凉风里,戴了顶小棒球帽,格子围巾,休闲服,高腰板鞋,个子也长高了。
此刻他正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随着张玉靓去采人设。
张玉靓飞快地开着车子,脸色阴沉,太阳镜下面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烦。她不理解,姜奂都已经又回到自己的床上了,而且情书都写了,早上起来还给她做饭,可为什么就总是拒绝再跟自己一起出去采人设呢?难道他的心里对自己还有芥蒂?还是自己带着他去采李丹歌的人设,这件事情伤他太深?张玉靓又是悔又是怒,又是无从下手。
“她心里正烦着呢。”李内牛一下子就看出了张玉靓的情绪,所以他知趣地没吱声。实际上,作为一个实习生助理,采访人设之前,他应该多做一些案头工作,起码应该听张玉靓的介绍。
但张玉靓一点开口的心情都没有,虽然她也觉得就这么冷场下去,实在有点尴尬。
为了打破这种冷场,张玉靓打开了车载收音机,听起FM92.1《921新书场》里边一部叫《沈水金兰》的有声书,据宣传广告语里说的,这本小说“讲述了1948年沈阳解放前后,沈阳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事件,展现了沈阳解放前后国共两党在各条隐蔽战线上的殊死较量,描写了中间派势力的观望与投机以及各色SY市井小人物在变局中的彷徨与抉择”。
张玉靓对那段历史其实不是很熟悉,也不怎么感兴趣,甚至连这本书的作者是谁都记不住了,不过她很喜欢这本书的播讲者大麦和薛俏的声音,听着这两个人的声音,她就能逐渐放松下来。
李内牛随着《沈水金兰》里的情节走了一会儿,不免议论了起来:“靓姐,这个安少翔听起来挺可疑的嘛。像个坏人。”
“我感觉他不是坏人,起码没有那个代万军跟何竞雄坏。”张玉靓不知不觉也跟着说起来。
“我觉得他就是最后那个潜伏特务。可惜呀,这样的人往往隐藏比较深,比那个B先生聪明多了……”李内牛滔滔不绝地评价起来。
“算了算了!”张玉靓把收音机里电台的声音关掉,“先不唠这些没有用的,牛牛,我们今天要去采的这个,是个外星人。”
“外星人,呵呵……”李内牛不信。
“你怎么还不相信?!”张玉靓说,“这个人确实不一样,他知道得可多了,他说他九百多岁了,来自另一个星座,是来到地球上采集信息的巡视员。”
“这个人……他不是卖书卖药或者开讲座的吧?再说他怎么来到地球的呢?他乘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李内牛明显不相信,他认为这个采访对象一定是个骗子。
“别把对方想象得那么坏,他还真就不是那种差钱的人,相反,人家可有钱了,经常几万块十几万块地施舍给那些到他那里寻求帮助的人。有个网剧叫《灵魂摆渡》,里边有个特别纯情的外星人……”
“哎呀,太好了,我也正需要帮助呢!让他资助资助我吧!呵呵。”李内牛笑着打断她说。
说话之间,他们到了。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老旧小区,灰黑色水泥罩面的旧式公寓楼密密匝匝地挤在这里,停车位对面的小广场上,支着一张牌桌,一帮老头子老太太正在那里打麻将。
“外星人就住这里?”李内牛觉得匪夷所思,他的想象中,外星人应该住在那种充满神秘色彩的后现代风格的别墅里。
“没想到吧?人家这个外星人可接地气儿了,跟最日常的叔叔阿姨们在一起呢。”张玉靓说道。
他们俩下了车,李内牛走在头里,张玉靓在后边跟着,她突然发现李内牛现在的气质做派甚至衣品都像极了一个人——姜奂。
而且,牛牛的一只耳朵的耳垂上,戴了一个那种不用穿洞的耳环。
而且,李内牛这耳环的位置,跟姜奂一模一样的。
张玉靓突然想起,李内牛身体里,是有姜奂的隐藏人格的,还有一个隐藏人格,就是张玉靓自己。
想到这里,张玉靓心里一翻个,觉得非常别扭。
(四十三)张玉靓、李内牛发现这个外星人有点“不对劲”
张玉靓有时说姜奂迷信,可是谁又不迷信呢?她也总找吴浩彤看运势,难道又不是迷信吗?年轻人喜欢看星座,难道不是迷信吗?
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信,这一切都是假的。
姜奂信吗?姜奂带着怀疑地去信。而算命这事,准确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就是准的。
人心多复杂,连人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只能通过表面的几点来彻底分析出来呢。分析个大概,也算自我安慰了。
冬日暖阳下,老旧小区的楼院儿里,凉棚下面,几位老人家在安安静静地打麻将呢。
张玉靓领着李内牛过去,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他们打牌,还点上了一支烟,慢慢抽着。
李内牛发现,这几位麻将爷爷麻将奶奶的牌技还真的不错,该出什么牌就出什么牌,没有打乱张儿的也没有乱点炮的。
所以他们每局都和得很快,而且几局下来互有输赢。
正在看呢,张玉靓对面的那个老太太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玉靓,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夹烟卷的动作,张玉靓赶紧过去,给老人家点上了一支烟。
老人家问:“来看他呀?”
“对,事先都约好了。”
“谁约的?”
“吴浩彤。”
“快去吧,敲五下。”老人家拿烟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单元门。
“您费心!”张玉靓简单客气了一句,拉着李内牛奔那边去了。
他俩直上三楼,张玉靓对着正中间的房门敲了五下。
半分钟不到,门轻轻开了,是个年轻的妇人,见到张玉靓,俩人都是微微一怔。
“怎么是你?”柒柒的表情说。
“你怎么在这里?”张玉靓的表情说。
原来她们俩其实认识,这妇人就是李内牛看病那家医院附近一个酒吧的老板娘,叫柒柒,李内牛看病期间,张玉靓和姜奂基本上每天都去她那里坐一坐。
柒柒放他们进了屋,这屋子里的陈设普普通通,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房间里很多地方都摆着果盘,每个果盘里都利利整整摆放着新鲜的水果。
外间屋里还安安静静坐着好几个人,说不清楚是干什么的,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发呆,还有一个在小本子上写东西。
柒柒先进了里屋,跟人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轻轻稍大声说了一句:“请进来吧。”
张玉靓和李内牛于是挑开门帘进了房间。
只见那个外星人正在一张折叠桌的边上端端正正坐着。
这外星人的长相,跟他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差不多,大脑袋,小细脖,身躯瘦小,胳膊腿也都小巧,细长的手指只有四根,脚上穿着棉拖鞋,所以看不出他脚趾的形状。
大概是不太熟悉地球上白天阳光的强度吧,外星人戴着一副不是很贵的那种反光太阳镜,但张玉靓和李内牛能感觉到,他正端详着他们,一边还抽着香烟,香烟拈在他细长的香肠状手指里,一点不让人觉得突兀。
“您好,我叫张玉靓,这是我的助手李内牛,我们是来采访您的人设的。”
“知道,柒柒都告诉我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看能怎么帮到你们。”外星人不疾不徐地说,他的嘴不大,没有嘴唇,吐字非常清晰,但听不出性别,也许,外星人根本就不分什么性别!
这么多年,人类在苦苦寻找、确认的外星人,只有在神秘荒诞的所谓“第三类接触”报告里似是而非出现一下的外星人,现在就坐在自己的眼前,坐在一群柴米油盐气息浓厚的市民中间,还毫无违和感。
李内牛感觉非常荒诞,却又非常真实,简直就像闯进了某个粗制滥造的玄幻网剧的片场。
张玉靓才不管那么多,打开录音设备,就开始发问道:“请问,您是从哪个星球来的?”
“我来自……我来自哼哼,一个神秘的星球。离地球很远。”外星人似乎对张玉靓一开场就提出如此专业的问题,有些准备不足。
“很远有多远?您的宇宙飞船飞了多久呢?”
“这个,这个这个,我们的星球位于伽马象限的,银河联盟的,第四区域,你们地球人不借助高倍天文望远镜是看不到哪个区域的。我们飞到这里,一般得需要好几十年吧。”外星人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一不小心还漏出了一句铁岭口音。
“飞向宇宙,浩瀚无垠!”柒柒在旁边帮腔说,一边偷偷给外星人竖了一下大拇指鼓励他。
“对对对,飞向宇宙,浩瀚无垠。”外星人还是有些紧张地低下头说。
“您叫什么名字?”张玉靓试着改从比较简单的问题开问。
“维多利亚。”外星人很清楚地说。
“维多利亚?”张玉靓觉得有些扯,想跟他确认一下。
“对,是维多利亚,我帮他取的。”柒柒说,“他原先的名字特别复杂,可绕嘴啦。”
“我就是想问问他原先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一下吗?”张玉靓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外星人跟柒柒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原来叫格德米斯。”外星人回答道。
“格德米斯……”张玉靓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名字还是有些耳熟,“格德米斯……算啦,柒柒说的有道理,还是叫维多利亚比较顺嘴。”
“就是嘛。”柒柒得意地说。
“好,维多利亚,您为什么要来到地球,您的使命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地球了,我们就是平时在银河系到处……转一转,地球这个地方说老实话我不熟,可能是导航那个那个出了问题,结果我就降落到地球上了。唉。”外星人也是一头雾水,看来他真不是装的。
外星人里,也有不善言辞的,甚至木讷有点缺心眼的,偏偏这个就让张玉靓他们给赶上了。
“你的飞船呢?”张玉靓有点不耐烦了。
“被他们没收了!我还要找街道投诉这个事情呢!他们说我降落时把草坪下面的光缆碰坏了,我哪直道这个事情啊,我第一回来地球嘛。我得去找那个负责银。”维多利亚一激动,铁岭口音非常明显。
(四十四)姜家的几口人,两年多以来终于齐了
酒馆里,陈立志跟姜奂的对话已经到了尾声。
他们很自然地也提到了这家酒馆。
酒馆老板的亲弟弟就是缉毒警察,5年前在一次抓捕毒贩的任务中牺牲了。陈立志给他弟弟的老婆孩子拿了20万,那也是陈立志手里最后的家当。酒馆老板去云南参加弟弟的葬礼时与陈立志认识的,在了解到陈立志这么多年的经历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心中,他一直觉得他弟弟是英雄,现在,陈立志这个男人也是他心中的英雄。
后来听说陈立志要来北方,他帮忙给老陈张罗了住的地方,后来又帮忙找工作,他在心里把陈立志当成英雄和大哥。
姜奂走的时候,陈立志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今天陈立志喝了很多酒,他心里痛快了,把这些陈年旧事向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说完后,他觉得轻松。非常非常轻松。整个人似乎都能飘起来。
他和毒贩斗了几十年,毒品沾了又戒,戒了再沾,他有顽强的意志力,可是如他这般的人,依旧不得不承认,毒品这东西,确实让人的神经忘我着魔。
姜奂要送陈立志回家,酒馆老板对姜奂说:“你放心回去吧,我一会给陈哥送回家。”
见姜奂还有些犹豫,酒馆老板笑了笑说:“你看我像坏人吗?我还能把陈哥怎么滴呀。”
姜奂心想,长的确实不像好人。不过气质倒不像个坏人。他朝酒馆老板点点头,离开了。
对于姜奂来说,这个冬天格外的漫长。他推开那扇老旧的门,从暖黄走进漆黑,从带着暖气的房子里走向北方冬季的夜晚,那刺骨的寒风,一瞬间就将他的棉服打透。他又习惯性的缩了缩脖子,无论带着多厚重的围脖,他都觉得这风总会从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中钻进来。他在路边站了好一会,才看见一辆空车。师傅问他去哪,他愣住了。
他突然不想回张玉靓那里,他最近这段时间听了很多人的故事,经历了好多种人生,尤其在听完今天陈立志的故事后,他脑子里涌出了很多想法,此时此刻急需一个安静的个人空间,安静地把这些故事在心里梳理一下。
他对师傅说:“去九一八历史博物馆那里的玉祥花园。”
玉祥花园是他父母住的地方,150多平的房子,有姜奂的房间,也有姜行的房间。只是他和姜行都很少回去住。
姜奂明明他是父母亲生的孩子,可是他对自己父母的感觉还不如不是亲生的姜行。从小到大,姜奂都被父母拿来和姐姐姜行比,学习比,干活比,连吃饭时都要比一下,谁吃的干净,谁吃的优雅,姜奂简直烦透了这样的日子。姜行反倒是非常适应,并且她把姜奂的父母哄得十分开心,从小到大,姜奂他爸姜云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和你姐学学,我真后悔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姜奂从小压抑着长大,从来没有叛逆过,他一直在尽力地去追他姐姜行的脚步,累得喘不过气,可还是得不到父母的认可。后来上了大学,他终于得以彻底离开了个家,然后他彻底释放了天性,并且爱上了李丹歌。
这件事被他们父母知道后,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姜云舟甚至找去李丹歌的公司,指着李丹歌的鼻子大骂了一通。他们还强行把姜奂关在了家里,又押着姜奂去看心理医生,几个人按着他,给他打镇静剂。
那段日子,姜奂每次回忆起来,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他被这些人当成了神经病一样对待,不,不是神经病,是牲口。他们关着他,每天给他吃治疗神经的药物,副作用使他总是呕吐、痉挛,有时甚至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这些人弄死了。
后来是姜行把他从地狱里救出来的,她救出来他,把他送回到了李丹歌那里。李丹歌带着他环游世界,他也不再去大学里上课。
他爱上了男人,还因此而大学肄业,这些事加在一起,气得他父亲姜云舟犯了心梗,当时姜奂正在南极看企鹅,而姜云舟则在鬼门关里逛了一圈。这事是后来姜行告诉他的,说当时姜云舟差点没抢救过来。这件事也成了笼罩在姜奂家头上的一个阴影,父子间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微妙了。
姜行的身世其实也挺曲折甚至有些可怜,反正姜奂是一直这样认为的。姜行是他大伯姜云海家的孩子,他大伯是村里的干部,一心想要个男孩。所以姜行出生时父母一看是女孩,连忙就给沈阳的姜奂父母过继过来了。之后又再接再厉生了姜证,圆了儿子梦。
这事姜行自己也知道,可是却一点不恨她的亲生父母,反倒相处得也挺好,她觉得父母这么做是对的,别无选择,换了她自己也会这么做——而且她也因此得到了城市户口!
有时候姜奂挺看不透他姐姜行这个人的。
姜奂回到父母家时已经快11点了,他抬头看了眼自己家的窗户,发现家里的灯还亮着。他又在楼下转悠了一会,半个小时后,他再来到自家楼下,抬头一看,等灭了,他这才搓了搓冻僵的手,踏进了楼道里。
轻手轻脚的开了门,他正换鞋的时候,客厅的灯突然开了,姜奂换鞋的身子一顿,只听姜奂的母亲陈岚略带惊讶的说:“阿鸯,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住一晚。”姜奂一边拖鞋一边说。
“哦,你爸刚睡下。”陈岚小声说。
“嗯。”姜奂点点头,见陈岚还站在那里,又说:“妈,你快睡吧,不用管我。”
“一会小行回来,她没带钥匙。”陈岚说。
姜奂一听姜行一会也回来,心想这是什么日子,家里人团聚吗?他见陈岚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叹了口气,小声说:“你去睡吧,我等着我姐。”
“那行,我去睡了。你等一会,估计快回来了。这孩子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家里了,这大半夜的,你们姐俩像约好了一样,都回来。”陈岚一边往卧室走,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