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欺负裴道珠
毕竟已经嫁做人妇,在娘家是不能久留的。
裴道珠跟阿娘一起吃过冬至的饺子,又陪双胞妹妹玩了片刻,就坐上了回萧府的马车。
已近年底,街上十分热闹。
马车穿过街头时,突然停住。
裴道珠捧着小手炉,隔着车帘问道:“怎么了?”
驾车的是萧衡的亲信。
萧衡把她看得很紧,不仅在金梁园安排了一支护卫队,裴道珠出行时也会有功夫高深的侍卫跟随左右。
裴道珠每每想起都觉可笑。
明明只是把她当做收藏的花瓶,出于一腔偏执的占有欲,才不许旁人窥伺她的容貌,却弄得好像他有多么在意她,就连出行都得小心翼翼,不能轻易抛头露面。
车夫道:“回禀姑娘,前面有几辆马车撞在了一起,堵住了去路,怕是要稍等片刻。”
枕星点点头:“冬天路面结冰,确实很容易出事。”
她掀开窗帘一角,探头张望。
她吃惊:“女郎,五辆马车撞在了一起,车轱辘都撞散架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瞧着怪吓人的!街边的摊子也撞散了,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货物,不知道几时才能收拾好……”
因为裴道珠不喜欢被称作“姨娘”,所以枕星还是叫她从前的称呼。
裴道珠不赶时间,于是取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看了几页,外面突然传来温和的声音:
“我家主子的马车走得太快,不小心撞车,耽搁了大家的行程。主子为表歉意,特意上金翠楼订了冬至饺子请大家吃!”
金翠楼是建康城最贵的酒楼。
一碗饺子,抵得上寻常人家半个月的饭钱。
请所有人吃饺子,可真是很大方了。
然而裴道珠也不是普通身份。
车夫小心翼翼地拿银针试了毒,确认安全后才送进马车。
枕星惊喜地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摆着两碗精致的水饺。
她笑眯眯的:“奴婢真有福气,还能尝到金翠楼的饺子,奴婢是沾了女郎的光呢!”
裴道珠盯着其中一碗水饺。
饺子形状如花,汤面并没有放她讨厌的葱花,旁边的两碟酱料也是她最喜欢的。
她浅浅尝了一个。
是她最喜欢的菌菇口味。
就像是有人,特意迎合她的口味做的。
刺骨的冬风吹开了绣花窗帘。
裴道珠下意识望向窗外。
有红衣少年打马而过。
他束着高高的马尾,背负红缨长枪,侧脸线条桀骜英俊。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扬着剑眉望过来。
四目相对。
少年满身的桀骜瞬间化作温柔,似是冬日里最轻盈的雪花。
他用红缨枪挽了个漂亮的枪花,故作潇洒地朝裴道珠眨了下眼。
是谢麟。
那阵风过了。
窗帘悄然垂落,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裴道珠紧紧扣住那碗水饺。
所以……
街上这起事故,是谢麟故意安排的?
目的……
就只是为了请她吃一碗水饺?
裴道珠垂下长睫,低声呢喃:“幼稚……”
她骂着,心底却泛起暖意。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为家族兢兢业业百般筹谋。
从没有谁,为她做过这么多。
温暖之余,却又有些苦恼。
许是缺爱。
哪怕旁人只是给予一点点善意,她就已经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转眼已近除夕。
金梁园草木萧条,山山水水都覆盖上了厚厚的白霜。
裴道珠次日醒来时,透过花窗,瞧见庭院里落了一层细雪,乌青色屋檐下缀着一排冰锥,宛如冰雪世界。
年纪小的丫鬟们十分开心。
她们在雪地里奔跑玩耍,等裴道珠梳洗干净,院子角落已经多出了两三个雪人。
枕星高高兴兴的:“今日园中有雅集,女郎一定要艳压四座才好!”
因为接近年底,所以各种各样的宴会和雅集也多了起来。
裴道珠站在屋檐下。
世人喜欢放纵享乐。
西南那边的军情都停滞这么久了,居然还有心情寻欢作乐。
她本不想去,只是老夫人怕她闷着,早早就打过招呼,要她务必去凑个热闹,因而只能带着枕星前往。
园子里衣香鬓影,人影幢幢。
萧家做东,建康城的贵族们无论如何都要给面子赴约的。
裴道珠还没走近,就听见几个女郎议论:
“说起来,萧家九爷至今音讯全无,我阿父说,怕是没了!”
“真可惜,他生得那么好看,怎么年纪轻轻就没了呢?真想多看他几眼……”
“我阿姊说,都是因为裴道珠克夫的缘故!你们想啊,她刚进门没多久,九爷就没了,这不是克夫是什么?”
“……”
她们神神叨叨的。
裴道珠简直要笑出声。
她克得动萧衡?!
上辈子,那家伙可是颠覆了一个王朝!
枕星却听得生气,狠狠咳嗽了一声。
众女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裴道珠本人就在这里。
她们愣了愣。
时隔数月,这个女人的容貌又叫她们惊艳几分。
她梳高髻,一袭牙白袄裙看似寻常,但裙裾和袖口都用金线刺绣了精致的宝相花纹,鬓角簪一朵掌心大小的珠花,肌肤胜雪,眉目秾艳,唇若点朱,凤眼盈盈顾盼时,纯净又妩媚,像是能攫取人的心魂。
她比山水更美。
园子里寂静了一瞬。
回过神后,众女连忙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谈论首饰衣裳。
裴道珠懒得跟她们计较,寻了个角落观赏梅花。
正琢磨着扫一些花瓣上的雪水,带回去烹茶,忽然有郎君携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身边。
郎君油头粉面,放肆地欣赏着裴道珠:“我听说,萧衡死在了战场上?你这娇妾,守寡多寂寞,怕是得改嫁!你看我怎么样?名门之后,才学渊博,前程锦绣,想给我做妾的女人,那可是一抓一大把!我给你一个机会可好?”
裴道珠退后几步,嫌恶地拉开距离。
她认得这个郎君。
是萧荣姨娘的娘家侄子,好像唤作陈宿。
什么名门之后,不过就是小门小户的嫡子。
枕星及时挡在裴道珠跟前:“陈郎君喝多了,请自重!”
陈宿嬉皮笑脸的:“自重是个什么东西?嘻嘻,道珠妹妹生得好看,我早些年就喜欢上了!这大半年来,道珠妹妹很寂寞吧?你就别假装矜持了,来,给哥哥牵牵小手!”
他推开枕星,不管不顾地去欺负裴道珠。
裴道珠眼疾手快,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陈宿捂住脸颊,懵了。
半晌,他突然变脸,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给脸不要脸的贱蹄子!”
他突然往地上一坐,高声叫嚷:“道珠妹妹再如何寂寞,也不该勾引我这等有家室的人!九爷若是泉下有知,该是如何难过呀?他才走了不到一年呢!”
,
玄策哥哥明天就回来啦
第106章 裴家的小骗子未曾给他寄过家书
枕星嘴巴张得老大,仿佛能塞进一个鸭蛋。
明明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骚扰她家女郎,什么时候变成她家女郎因为寂寞去勾引他了?!
说句难听话,就陈宿这种货色,给女郎提裙都不配!
四周已经有人围了过来。
风花雪月男女八卦的热闹,总是最好看的。
陈宿坐在地上,还在喋喋不休地辱骂裴道珠,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是怎么勾引他的,他又是怎么拒绝的,被拒绝之后,裴道珠又是怎么恼羞成扇他巴掌的。
人群里,顾燕婉看得新鲜。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示意侍女去把陈宿扶起来。
她站出来主持大局:“表哥是客,若是在这园子里受了欺负,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裴道珠,你是九叔的小妾,怎么能做出勾引别家郎君的事?简直有辱门风!”
裴道珠挑着眉。
顾燕婉大约是觉得萧衡死了,没人为她撑腰,竟然明目张胆地排挤打压起她,连小婶婶都不叫了。
她饶有兴味地靠在梅花树上:“真有意思,陈宿说我勾引他,我就勾引他了?我若说是他欺负我在先,我才扇他巴掌,你们信是不信?”
人群里的韦朝露,突然怪笑一声。
裴道珠瞥向她。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表姐。
听说韦朝露这一年来忙于相看亲事,只是建康城的郎君被她挑了个遍,看得上她的她看不上,她喜欢的别人又瞧不上她,竟是耽搁到了现在。
韦朝露阴阳怪气:“定然是九爷走了,你深闺寂寞,所以才勾引陈郎。只是陈郎一身正气,不想搭理你!真丢人,裴家和萧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燕婉,这种女人还留在园子里做什么,赶紧撵出去才是正经!”
四周有人面露怀疑。
毕竟,裴道珠仅凭那张脸,就能攀上高枝儿。
她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陈宿?
然而更多的人,早就看裴道珠不顺眼了。
与顾燕婉交好的女郎们纷纷附和,言语间都是贬低和羞辱。
从前追求裴道珠而不得的郎君,也有跟着落井下石的,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把裴道珠塑造成了一个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荡,,妇。
远处,树荫角落。
白衣胜雪的郎君临风而立。
阔别建康大半年,他的轮廓更加深邃英俊,手捻佛珠风姿秀丽,丝毫看不出他在战场上杀敌数千的凶残冷酷。
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所带来的压迫感,却令旁人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绝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
陆玑跟在他身边。
经过战争的洗礼,昔日的温润如玉也带上了一丝肃杀之气。
与没见过死亡的人,终究是不同的。
只是对裴道珠,陆玑始终保持着从前的怜惜。
他蹙眉:“若非悄悄回来,还不知道道珠妹妹被人欺负成了这般模样。玄策,你今日定要替道珠妹妹撑腰!”
萧衡凝视着梅花树下那一道纤妙的身影。
阔别这么久,裴家的小骗子一封书信都没给他寄过。
他每每看着帐下副将收到家书和包裹,都会想起她。
他以为迟早有一天他也能收到,可是到他故意传出他身中数箭坠落深涧的消息时,这个女人也仍旧无动于衷。
甚至……
都不曾派人打听他的消息。
捻着佛珠的指尖微微用力,他冷笑:“裴道珠……”
陆玑催促:“玄策,你倒是上去帮忙啊!”
萧衡按捺住不悦:“不急。”
他倒要看看,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小骗子有没有进步。
梅花树下。
枕星气得不轻。
她正要动用萧衡留下的那支护卫队,把这群聒噪的人都撵出去,裴道珠制止了她。
枕星不忿:“女郎千万别跟他们客气,当心他们蹬鼻子上脸!尤其是那个顾燕婉,奴婢算是看出来了,她根本不把你当自己人的!”
她恶狠狠瞪了眼顾燕婉,又小声道:“外人不知道,奴婢却是知道的,金梁园乃是九爷的私产,因为老夫人喜欢山山水水,九爷才花重金修筑了这么一座别苑,只是为了孝敬老夫人!说什么撵出去,顾燕婉哪来的资格把您撵出去?”
裴道珠稀罕。
她竟不知,金梁园居然是萧衡的私产!
大半座蒋陵湖和四周的山峦都被圈在园子里,就算是皇族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她知道萧衡富贵,却不知道他富贵至此!
突然就觉得,自己平日里的花销实在太节省了!
话说回来,他若死了,金梁园归谁?
早知道在他上战场前替他怀个崽了,那样她岂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这座园子?
萧衡善读唇语。
隔着老远,就察觉到枕星说了什么。
他一颗颗捻着佛珠,心底浮起不妙的预感。
他又盯向裴道珠。
总觉得这小骗子的表情里,掺杂上了诡异的兴奋……
裴道珠并没有察觉到萧衡的窥视。
她按捺住对金梁园的惦记,道:“别慌。”
这个时候动用护卫队,用武力堵住这些人的嘴巴,无疑是恼羞成怒的表现。
她居高临下,对陈宿道:“陈郎君说我勾引你,可有证人?”
陈宿沉默。
证人……
自然是没有的。
裴道珠轻嗤一声,讥讽道:“又敢问陈郎君,究竟哪一点出类拔萃,值得我放弃九爷,转而勾搭你这种废物?”
“废物”二字,令陈宿气急败坏。
他厉声:“因为你深闺寂寞,所以勾搭的我!萧衡死在了战场上,你饥渴难耐,见着男人就要投怀送抱!你刚刚非要扑进我怀里,我拦都拦不住!你抱了我不算,你还想亲我!你做了,却不敢承认吗?!”
他嗓门粗大,又是如此的义正言辞。
旁边将信将疑的人,不禁也多信他几分。
裴道珠笑出了声儿。
若非她是当事人,就连她也想信了他的鬼话。
她柔情款款,温声细语:“九爷疼我,我用的香膏名为幽蘅,是他从东海带回来的,别处买不到。既然你说我抱过你,想必你身上也沾了幽蘅的雅香。正巧,九爷在金梁园养了几条犬,颇通人性,不如把它们牵过来,闻闻陈郎君身上的味儿?”
,
第107章 她是一朵食人花
陈宿呆住。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裴道珠已经命人去牵狗了。
众人从没见过如此特别的黑狗。
竟有半人高,耳朵像狼一般竖立,浑身毛发油光水滑,眼神沉冷深邃,被专门训狗的侍从牵着,往那里一坐,怪吓人的。
有胆小的女郎拿团扇遮面,小声议论:“哪里来的大狗,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生得这么威武!”
顾燕婉撇了撇嘴:“也就是条畜生罢了,顶多吃生肉长大的,否则还能吃什么,人肉嘛?”
黑犬认真地嗅了嗅裴道珠裙裾的味道。
似是记下了她的味道,侍从示意它去闻陈宿。
陈宿害怕地往后退:“这畜生会不会咬我?我可是贵客,万一有个闪失,你们担得起责嘛?!快叫它退下,叫它退下!”
然而黑犬才不搭理他。
它敏捷地窜到陈宿身边,只稍微闻了一下,就对侍从摇了摇头。
侍从立刻朝裴道珠拱了拱手,高声道:“启禀姑娘,这位陈郎君身上,并没有幽蘅的气味。”
裴道珠轻嗤。
众人也都无言以对。
人会撒谎,可畜生却不。
陈宿刚刚是那么的正义凛然,没想到,竟是满口谎言!
场中气氛诡异。
陈宿被黑犬盯着,浑身都僵了,抠抠搜搜也想不出辩解的词儿,只得结巴道:“许是,许是误会……”
“误会?”裴道珠想笑。
她折下一枝梅花把玩,饶有兴味地看着陈宿:“我连碰都没碰过你,你却说我不仅对你投怀送抱,还要亲你,你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吗?污人清白的事,区区‘误会’二字,可不够解释。”
被所有人盯着,陈宿面颊火辣辣的烫。
顾燕婉翻了个白眼,只得站出来替陈宿打圆场:“表哥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萧家人没有雅量呢。道珠,你就原谅表哥吧。”
裴道珠笑出了声儿。
她抬起白嫩的下颌:“我可没你有本事,都被人骂做荡,,妇了,还能客客气气地讲雅量。何况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要我原谅他?”
裴道珠在人前的形象,一向都是温婉端庄八面玲珑,她完美的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假人,虽然客气礼貌,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今日发起脾气,落在众人眼中,竟然意外地顺眼。
就像是枯萎的木头,重新生出嫩芽。
就像冰冷的陶瓷娃娃,出现了独属于人的温度。
众人忽然意识到,这个美得过分的女郎,并不是不沾人间烟火的仙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有尘世间的喜怒哀乐。
她也会觉得委屈。
几位女郎对视几眼,纷纷点头:
“如果换做我,被陈郎这么污蔑,我也会很生气。雅量固然重要,可原则和名声也很重要呀。”
“道珠妹妹不该原谅他,就该把他交给官府处置!”
就连黑犬,也龇牙咧嘴地朝陈宿吠了几下。
园子里的舆论,一下子变了。
顾燕婉咬了咬牙。
她见势不对,未免惹祸上身,只得暂时隐匿进人群里。
裴道珠揉捻着梅花瓣,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笑容讥讽。
刚刚还主动站出来主持大局,一副金梁园女主人的姿态,现在倒好,乌龟似的缩进壳子里去了。
到底格局小了不是?
裴道珠轻轻吁出一口气,又望向满面通红的陈宿,柔声道:“我素来大度,你污蔑我的事,只要好好道个歉,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陈宿如今哪敢拿乔。
他只得忍气吞声,低头道歉。
垂在腿侧的双手,却是青筋暴起,可见心底在暗暗生恨。
裴道珠欣赏着他被迫道歉的姿态,等他道完歉,又缓声道:“污蔑我一事,可以原谅。只是你口口声声说我夫君死了,我却不能原谅。”
众人一愣。
裴道珠正儿八经:“我夫君为国征战,如今下落不明,大家都该怀抱希望才是,而不是借着他失踪的机会,一边咒骂他死了,一边欺凌他的妻妾。陈郎这番作为,实在是对国不忠。试想,若是人人效仿陈郎,岂不是寒了所有江东子弟的心?到时候,谁还愿意舍下妻儿为国而战?”
一番话,说的荡气回肠大义凛然。
众人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再望向陈宿时,目光不禁更加鄙夷。
陈宿呆若木鸡。
“登徒子”的名声也就罢了,顶多也就听起来风流了些,可是“对国不忠”这顶帽子,他可接不住!
他双膝一软,狼狈地跪倒在地。
原以为裴道珠是一朵软绵绵的小白花,可这明明就是食人花啊!
裴道珠扔掉揉碎的梅花瓣:“我爱夫君入骨,盼他早日凯旋。你今日对他恶语相向,我实在无法原谅。陈郎君,咱们官府见。”
她潇洒地转身走了。
枕星高兴坏了,凶巴巴地瞪了眼陈宿,连忙跟上她。
陈宿呆愣愣跪在地上。
所以……
他刚刚的道歉究竟有什么用?
只是裴道珠故意羞辱他吗?
他知道萧衡对朝廷而言,意味着什么。
关于萧衡战死沙场的那些话,私底下可以说,但真相未明之前,台面上却绝不能提。
陈宿彻底崩溃了。
枕星回头看了眼面如土色的男人,笑眯眯道:“女郎真厉害,陈宿和顾燕婉加起来,都不是您的对手呢!”
裴道珠随手扶了扶簪花。
她瞥向远处。
那只颇通人性的黑犬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叫了几声之后,突然甩着尾巴朝树荫深处奔去。
她挑了挑眉,没放在心上。
是夜。
一道屏风隔开了内室。
因为寝屋的地龙烧得最暖,所以裴道珠喜欢在屋子里沐浴。
几件单薄的衣衫,被少女抛到屏风上。
纤妙白嫩的足尖,轻轻点了点水面,惹得绯红花瓣纷纷漾开。
她慢慢踏进浴缶。
水雾蒸腾,少女乌发高挽,露出白皙纤细的后颈,肩颈线条极为漂亮风流,最是那背部的蝴蝶骨,令人忍不住生出把玩抚摸之情。
冬夜里的少女,最纯,也最欲。
一道修长的人影,悄然出现在她背后。
指尖触上她的蝴蝶骨,透着淡淡的凉意。
裴道珠战栗了一下。
她意识到不妥正要喊人,那人却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轻笑了一下:“爱我入骨?盼我早日凯旋?”
,
晚安安
第108章 今夜……可要为我庆贺?
熟悉至极的声音。
裴道珠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四目相对。
郎君依旧一袭白衣风姿秀丽,宛如高山上的一捧晶莹雪,只是眉梢眼角却藏了几分肃杀和冷峻,那是经历过战争和死亡之后,才能拥有的危险气息。
而此刻,春闺深深,他敛去了那份危险。
他道:“既然爱我入骨,为何不给我寄家书?”
裴道珠紧紧抿着唇。
怪不得白天在园子里时,那条黑犬突然跑走,大约是嗅到了萧衡的气息。
园子里的事,萧衡都看在眼里了吧?
她想着,反问道:“你既然回来了,为何要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从两个月前起,朝廷和西南就彻底断了联系,又有谣言说你身中数箭跌落深涧,怕是已经没了……”
她打量着萧衡完好无缺的模样,挑起柳叶眉:“你究竟在算计什么?”
萧衡在浴缶边缘坐了。
他道:“是我主动切断和朝廷的联系的。”
裴道珠:“愿闻其详。”
萧衡弯了弯薄唇:“侵吞西南,只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北伐。然而有了蜀国之利,朝廷和世家将会更加沉迷享乐,绝不愿意再起战争。既然如此,我便干脆将兵权收入囊中。手掌大权,北伐与否,全在我一念之间。”
裴道珠的瞳孔微微放大。
也就是说……
萧衡把他率领的那支十万军队,收入麾下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像是觉得她还不够震撼,萧衡又淡淡道:“如今我的军队就停驻在建康城外,一路跋山涉水还要不惊动朝廷,可着实有些难度。”
裴道珠紧紧攥着毛巾。
兵临皇城……
建康城里总共也没有十万军队,萧衡这般举止,等于是彻底围住建康,说句好听的是凯旋回京,说句不好听的,谋朝篡位也不为过!
萧衡伸手,替她摘下沾在颈间的绯红花瓣:“怕不怕?”
裴道珠抬起长睫:“富贵险中求,有什么可害怕的?”
想位极人臣,势必就要冒险。
既不想冒险,又想要锦绣前程,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浴缶中水雾蒸腾。
少女花容月貌,被水雾打湿,更显娇艳夺目,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算计和倔强,添了几分别家女郎所没有的侵略之美。
萧衡笑了起来。
离开建康这么久,一路上也曾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
却没有谁,像裴道珠这般特别。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颈间,继而顺着她的颈部线条慢慢往下,水面漂浮的牡丹花瓣遮蔽了视线,只隐约能看见那勾魂摄魄的绵白。
萧衡眸色晦暗,喉结微微滚动。
他的声音略有些喑哑:“今夜……可要为我庆贺?”
裴道珠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只是轻易给予的东西,对方又岂能珍惜?
她想要的,不是这个男人一时半刻的怜惜和宠爱。
她谋求的,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裴道珠拿毛巾掩住身子,眸光镇定:“此去西南,虽然顺利拿下了巴蜀,但江东子弟也牺牲了很多吧?九爷不想着抚恤他们的亲人,却只想着自己快活,这不是一个好将领该有的作为。”
萧衡无言以对。
裴家的小骗子……
总有能耐牵着他的鼻子走。
偏偏还说得那么正义凛然。
他只得作罢。
军营里还有事情等着他处理,他正要离开,又忽然叮嘱:“吩咐婢女,在金梁园里收拾一座干净的楼阁出来,须得仔细布置,还要有取暖的地龙。”
他说完,就消失在了屏风后。
裴道珠抱着毛巾,忍不住稀罕。
楼阁是给人住的。
萧衡……
带了什么人回来吗?
……
次日清晨。
虽然天气寒冷,但裴道珠起床的时辰仍旧没变。
所有晚辈里面,她是第一个去向老夫人请安问好的,不止请安问好,每日里还殷勤地侍奉老夫人梳洗更衣,大半年来越发讨老人家喜欢。
虽说妾侍不能上桌用膳,但老夫人疼她,就连早膳,也特意准许她坐在桌边,待遇和其他两房的正室竟是毫无差别了。
萧衡回来了,裴道珠心情好,乖巧地给老夫人斟茶:“阿难特意从梅花瓣上扫下来的细雪,拿来烹茶,口感清爽,母亲定要尝尝。”
老夫人夸赞:“雪水烹茶,最是风雅,只是辛苦了阿难。”
裴道珠似是不胜害羞,只浅浅低头。
侍立在旁边的陈姨娘看不下去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昨儿她的娘家侄子来做客,却丢了大脸,被拖去官府之后,活生生挨了五十大板,如今还在家里躺着,没有一年半载休想缓过来!
而这一切,都拜裴道珠所赐!
她忍不下去了,尖酸道:“母亲说的什么话,她辛苦什么?要说咱们家里,还是她过得最潇洒快活。这不,吃饱了撑的,没事儿还把我娘家侄儿送进了官府,可不就数她闲的?”
陈家是三流世家。
家道中落,族中子弟都没读过几本书,更别提陈姨娘这种女子。
她平日说话也总是咋咋呼呼,十分不讨萧家人喜欢。
老夫人听着就烦。
她不悦训斥:“你侄儿当众犯事,是他自己的错,怎能赖在阿难头上?他污蔑阿难清白,阿难没跟他计较,已是很有雅量,你就别再提这个了。”
陈姨娘不服气地抓紧绢帕,又悄悄翻了个白眼。
等回到院子里,陈姨娘就开始发作了。
她趴在榻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高声埋怨:“都是妾,凭什么她裴道珠就能得老夫人喜欢,还故意磋磨宿儿?!说到底,都是你不中用,敌不过萧衡在朝堂上的分量!今日她裴道珠越发蹬鼻子上脸,在老夫人房里当众给我难堪!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萧荣侍立在侧,双眉紧蹙:“姨娘……”
顾燕婉坐在榻边,附和道:“裴道珠确实过分,荣哥,咱们得想个法子治治她才是。再这样下去,金梁园就该跟着她姓裴了!”
陈姨娘突然坐起身:“提起金梁园,荣儿,你可得好好争气。等朝廷坐实了萧衡的死讯,萧家就少一个人跟你争家产。你要想办法从老夫人那里继承这座园子,我和燕婉,都很喜欢这里呢。”
顾燕婉微笑:“到时候,咱们作为金梁园的主人,就能顺理成章地把裴道珠赶出去了。”
婆媳俩算计着金梁园。
萧荣的脑海中,却始终浮现着那道纤妙的身影。
九叔死在了战场上。
长夜漫漫,道珠妹妹是否会寂寞?
萧荣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决定走一趟望北居。
,
第109章 她过分可爱
望北居。
闺房地龙烧得很暖。
裴道珠用过午膳,就睡在了窗边的竹榻上。
她一向爱惜容貌,除了敷面时要用各种胭脂水粉,嫁进来之后燕窝雪莲等滋补养颜的东西也一样没落下,就连睡眠也很有讲究,不仅早睡早起,每日午后还要小憩片刻。
枕星知道她的习惯,收拾了闺房,就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裴道珠睡得正香时,却觉鼻尖痒痒。
她捂住鼻子醒过来,萧荣笑吟吟地坐在她的竹榻上,手里还握着一根装饰用的锦鸡毛。
萧荣柔声:“趁丫鬟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的,就想看看道珠妹妹。可是打搅了妹妹睡觉?”
裴道珠坐起身。
她面色冷淡。
有没有打搅她睡觉不是显而易见吗?
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也不知道这厮哪来的优越感,怪叫人恶心的。
她冷声:“你我辈分悬殊,今后还是叫我小婶婶为妙。我的闺房,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荣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越发温柔:“从前总觉得你事事追求完美,对待自己几近苛刻,因此不怎么喜欢你。可现在的道珠妹妹有血有肉,就连生气时的模样也十分讨喜。”
他凝视裴道珠。
少女午睡方醒,青衫缭乱,发髻侧歪,有种别样的慵懒风流之感,面颊也透着刚睡醒时的绯红,比窗台上那枝海棠更加娇艳。
他喜欢这个不完美的裴道珠。
他伸手,温柔地要为她别起鬓角乱发——
“停!”
裴道珠更加嫌弃,下意识避开他的手。
她拥住薄毯,蹙眉道:“你再不出去,我就叫人了!给别人知道你闯进长辈的闺房,萧荣,你这辈子的仕途可就要毁了!”
萧荣只是笑。
他凝视裴道珠,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你从前本就爱我入骨,如今九叔没了,你每每看见我和燕婉在一起,都心如刀割吧?每每入夜,你一定注视着我的院子,久久不能入眠……”
裴道珠:“……”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净说些疯言疯语!
她满心暴躁,世家贵女良好的修养都要绷不住了。
“燕婉不喜欢你,想把你赶出金梁园。可是道珠妹妹,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把你赶出去。”萧荣不管不顾地翻身上榻,“道珠妹妹,我知道你闺中寂寞,我——”
“啪!”
裴道珠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萧荣愣了愣,脸色阴沉难看了几分。
他像是耗尽耐心,恶狠狠捏住裴道珠的面颊,阻止她开口喊人。
他冷冷道:“道珠妹妹,我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似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这么跟你说吧,九叔死了,孙辈里面,有出息的只有我萧荣一人,所以将来能继承萧家基业的,只有我。你现在好好跟了我,将来,有你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
“否则,你要如何?”
清越的声音忽然从珠帘外传来。
裴道珠和萧衡同时望去。
出现在珠帘后的郎君,白衣胜雪手挽佛珠,笑起来时宛如高山晶莹雪,只眉梢眼角深藏戾气,浑身携带的魄力和威压感令人胆寒。
是萧衡。
萧荣呆了片刻,才连滚带爬地下了竹榻。
他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好半晌才嗫嚅道:“九,九叔?你,你不是……”
萧衡微笑:“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萧荣胆都吓破了。
他颤颤道:“不,不敢……”
裴道珠歪了歪头。
她知道,萧衡比任何人都要在意萧家。
甚至在从前,萧荣还是他想提携的晚辈。
可如今,她不愿再给萧荣任何机会,也不愿萧衡给他机会。
她故意扯乱青衫,突然梨花带雨地跳下竹榻,赤着脚小跑到萧衡身边,委屈地扑进他的怀中。
她哽咽:“夫君不在的这段日子,阿难过得好辛苦!萧荣不顾伦理纲常,竟然妄想染指于我!他无视夫君,无视礼法,实在有违人伦!求夫君为阿难做主!”
不等萧衡说话,裴道珠突然放开他,哭着跑出闺房:“我找母亲说理去!”
园子里还积着雪。
身穿单薄青衫的少女,赤脚踩在雪地里,委屈哭泣的模样,引来了一大批仆从侍女的注意。
稍微打听了一下,就知道望北居发生的事情了。
众人不禁对萧荣侧目。
原以为大房这位庶公子,是位风度翩翩的君子,没成想,竟然敢趁着九爷不在,妄图染指他的小妾……
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扑通”一声,裴道珠故意跌在雪地里。
她也不是真要去见老夫人,只是为了把萧荣的事迹发扬光大而已,因此跑出来意思意思就好。
萧衡追上她。
裴家的小骗子跌坐在雪地里,青丝委地,哭得小脸通红,青裙上沾满雪花,脚趾都冻红了,纤细凝白的脚踝露在冰天雪地里,瞧着楚楚可怜。
四周的侍女面露同情,纷纷鄙夷起萧荣。
却只有他知道,这只是裴道珠的苦肉计。
若是放在从前,他定然会嗤之以鼻满心嫌弃。
却也不知为何,今日再看,只觉她过分可爱。
他上前,用斗篷裹住她,再将她打横抱起。
怀里的小美人紧紧揪着他的衣带,还在委屈地啜泣。
他压低声音:“又不是不为你做主,何必来这一出戏?”
裴道珠埋首在他怀里:“要他声名扫地,才肯罢休……”
断了萧荣的仕途,也就等于断了顾燕婉的前途。
过去的那些年,她吃她的住她的,她所有的优雅都是她教的,所以她有什么资格背叛?
,
晚安安
第110章 叫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萧荣的事情,到底闹大了。
安鹤堂。
顾燕婉跪在老夫人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哽咽着诉说委屈:“荣哥为人正直,又一向自律上进洁身自好,院子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怎会做出轻薄裴道珠的事?定然是裴道珠嫉妒我和荣哥恩爱甜蜜,故意栽赃陷害!”
她说着,余光瞥向萧荣,指望他能解释其中缘由。
萧荣就跪在厅堂。
四面八方都是族人,异样的眼神令他几乎抬不起头。
他面颊通红,双手死死揪住袍摆。
嗫嚅了半晌,却根本想不出任何借口。
他知道,萧衡就在厅堂上面坐着。
他自幼就敬畏他,今日被他突然出现吓破胆,再加上他确实理亏,他怎敢多说半个字?
见萧荣嗫嚅半晌也说不出缘由,顾燕婉暗暗咬牙。
她恨毒了裴道珠。
明明已经嫁给九爷,却偏偏还要招惹她的夫君。
招惹不算,还叫荣哥沦为笑柄!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荣哥的前程也就毁了!
陈姨娘跪在旁边哭得厉害,不停朝她使眼色,示意她想办法。
顾燕婉知道这对母子靠不住,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
她拿手帕擦了擦泪水,勉强赔起笑脸:“表妹,荣哥只是去探望你,对你哪有什么非分之想?也是九叔一直未归,我觉得你可怜,才打发荣哥去看你,没成想,竟叫你误会了!都是一家人,你何必要闹得家宅不宁呢?”
裴道珠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乖乖跪坐在萧衡身后。
她仍旧穿着那一袭单薄的深青色罗襦裙,外面裹着萧衡的貂毛斗篷,青丝委地,泪痕未干,看起来有种病弱的风流之美。
她低垂长睫,软声道:“是探望还是轻薄,难道我分辨不出来吗?若是探望,他何必非要上我的竹榻,还使劲掐我的脸?”
众人望向她的脸。
她肌肤幼嫩白皙,稍微碰得重了些,就会留下印记。
萧荣捏她脸的时候力道又很大,因此指痕相当明显。
她声音更细:“若是表姐还有异议,可以请荣哥比对指痕。”
顾燕婉恨得指甲都嵌进掌心了。
她恨裴道珠红颜祸水,也恨萧荣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证据面前,她彻底无话可说。
厅堂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轻咳一声。
也是觉得此事丢脸,再加上萧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子,因此她拄着拐杖站起身:“罢了,这事儿,就交由玄策全权处理。”
她不顾陈姨娘的哀嚎求情,带着江嬷嬷走了。
厅堂里。
萧衡似笑非笑:“我出征在外,竟不知有人惦记上了我的妾室。阿荣,我若战死沙场,你是不是就要把她收入囊中?”
生逢乱世。
也不是没有人娶纳长辈的女人,可这是胡人干的事。
江东子弟读圣贤书长大,知廉耻懂礼仪,做不来这种事。
萧荣深深低着头。
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悔恨惊怕的泪水夺眶而出,一颗颗滴落在袍裾上,又不停地吸鼻涕,竟是当众哭了起来。
裴道珠轻蹙眉尖。
难以想象,她从前,竟然和这种郎君是未婚夫妻!
遇到点事就哭成这样,还能指望他将来有什么成就?
她同情地看一眼顾燕婉。
顾燕婉显然也没料到萧荣会当众掉眼泪。
她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双颊涨得通红,好半晌才收回视线,只当没看见这个丢人现眼的夫君。
她正要另想办法,萧荣突然抹了抹泪。
他崩溃道:“九叔,今日之事,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是我错了!求您宽宏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这下,顾燕婉惊掉了下巴。
这种事情,打死都不能承认的,萧荣他疯了是不是?!
他的名声,他的前程,他都不要了吗?!
萧衡面色淡淡,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选择。
他道:“回乌衣巷祖宅,在祠堂面壁思过半年,你可有异议?”
萧荣哭着,深深叩首:“侄儿不敢有异议……”
没把他逐出萧家,叫他沦为流民,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怎敢有异议?
厅堂里散场了。
裴道珠跟着萧衡回到望北居,坐到熏笼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剥橘子,娇艳的小脸神情淡淡,不怎么愿意搭理人的模样。
萧衡把玩着一颗橘子:“嫌我罚得轻了?”
裴道珠撇了撇嘴。
名声扫地,断绝仕途,就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至于其他惩罚,她其实也没怎么奢望。
毕竟顾燕婉的娘家乃是朝廷新贵,看在顾家的份上,萧衡怎么也不会把萧荣逐出萧家的。
然而,明事理归明事理。
郎君面前,适当的小性子是少不了的。
总得叫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她吃了一瓣橘子,懒懒道:“我只是小妾,他却是你的亲侄儿,我哪儿敢重罚他?小妾嘛,玩物而已,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不是?”
少女说话时酸溜溜的,像青橘子瓣。
萧衡轻笑:“会给你补偿……东街的宝屏斋,要是不要?”
宝屏斋?
裴道珠眼前一亮。
那可是建康城首屈一指的珠宝铺子,售卖天南海北的各种宝贝,尤其是珠钗首饰,没想到背后的主人竟然是萧衡!
莫名觉得,眼前的郎君似乎顺眼两分。
她激动得小鹿乱跳,面上却故作矜持:“嘴上说给我,过两天,说不定又会找借口要回去……毕竟,那地契房契上,写的都是你的名字不是?”
萧衡挑眉。
所以说裴家的小骗子就是精明,这是要他写赠送文书呢。
,
第111章 疼也给我受着
一间珠宝铺子而已。
拿它哄裴家的小骗子,叫她不闹腾,对萧衡而言是划算的。
他爽快地写了文书,又叫来账房先生,一番签字画押后,把地契和房契都过继给了裴道珠。
薄薄几张纸,果然哄得少女眉开眼笑。
她珍而重之地把契约锁进妆奁深处:“世家郎君大都精明,所以我一贯不相信口头上的承诺。九爷给了我文书,我才放心呢——”
话音未落,她转头,恰恰撞上萧衡的脸。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
裴道珠下意识往后退,却被萧衡拉住手腕。
他靠近她,笑起来时颇有些危险:“‘夫君’二字可是烫嘴,怎的对我的称呼又变回了‘九爷’?”
裴道珠沉默。
她又不是真心喜欢他,“夫君”二字可不就是烫嘴?
面对她的沉默,萧衡掠过不悦的神色,眼底也更加晦暗。
他今日像是很闲,有大把时间待在闺房。
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捻住裴道珠的耳珠。
少女的耳珠圆润洁白,宛如一粒珍珠,他细细揉捏,渐渐被揉得泛出绯色,略有些疼。
裴道珠不敢乱动,蹙着眉尖,小声叫唤:“疼……”
“疼也给我受着。”
萧衡面无表情地说着,却还是松开了手。
他用指腹碰了碰裴道珠面颊上的指痕:“你是我的女人,我可以宠你,可以给你地位和钱财,但前提是,你要对我忠诚。你既进了我的门,哪怕不喜欢我,也得喜欢我,这是我萧衡定的规矩。”
他霸道并且蛮不讲理。
裴道珠一早便知他不是好人。
只是百炼钢,也怕绕指柔。
于是她没有吭声,安静地垂下眼睫,丹凤眼中又渐渐盈满泪水。
她又扮起了刚刚那副委屈的模样。
萧衡揉了揉额角。
也不知怎的,他竟见不得这小骗子掉眼泪。
于是他尽量耐心地教她:“今后,九叔、九爷、玄策哥哥那些称呼,我统统不想再听见,乖乖叫夫君就好。”
裴道珠抿了抿唇。
萧衡催促:“快叫。”
裴道珠只得小声:“夫君……”
萧衡满意了。
面前的美人娇艳夺目却又低眉顺眼,像是一朵被驯服的野山茶。
这是一朵独属于他的花。
他在沙场上驰骋了大半年,期间也曾跟副将们去过青楼,只是他嫌脏,只坐在雅座里吃茶,可仅仅只是吃茶,也见惯了许多风流场面。
如今春闺深深,鼻尖都是少女的脂粉香,面对属于自己的这朵娇花,萧衡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风月画面。
他的目光落在裴道珠的唇上。
嫣红精致,宛如含朱丹。
喉结微微滚动。
他懒得压抑欲念,突然扣住裴道珠的后脑,倾身而来欲要亲吻。
裴道珠逃无可逃。
虽然她看起来对男女之事很了解,但是……
从未真正实践过。
当初跟玄策哥哥和萧荣好的时候,也仅仅只局限于对坐烹茶,连手都没牵过,更何况亲吻?
她紧张地闭上眼。
然而意料之中的亲密接触并没有发生——
“主子,白夫人到了!”
隔着珠帘,一名随从突然急匆匆地禀报。
裴道珠睁开眼。
萧衡已经起身。
他稍微整理过仪容,表情看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一句话未曾撂下,就抬步离开了她的闺房。
裴道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外。
白夫人……
是谁?
她理了理散落满地的裙裾,唤道:“枕星。”
一个时辰后。
枕星终于打听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回来告诉裴道珠。
“姑娘,主子上次不是让您准备一处幽静的绣楼吗?果然是给女人住的!那女人是从园子侧门进来的,穿白襦裙,脸上戴着个面纱,看起来身段极好!主子对她很客气,亲自把她送进了绣楼!如今两人都在绣楼待着,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枕星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半碗茶。
她擦擦嘴,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姑娘,您说那女人是不是主子在外面遇到的,见容貌好看,就给收进了后院?!难道那女人比您还要美嘛,也值得主子金屋藏娇?!”
裴道珠不语。
她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萧衡的心,就像是铁桶围成的高墙。
轻易,谁也进不去。
她好不容易破开一角,已是费尽耐心和算计。
她不信天底下还有别的女子,比她更能算计萧衡的心。
思及此,她优雅起身,行至廊下烹茶。
“再看看吧。”
她柔声,纤白的妙手已经开始捣弄茶粉。
枕星歪了歪头。
得,她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白操心了!
此时,金梁园东南角绣楼。
楼中闺房是裴道珠亲自带人布置的,薄如蝉翼的茜纱帐用金钩挽起,妆镜台前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皆是上等,就连地板上也仔细铺了来自西域的羊绒地毯,可见花了心思。
身穿雪白罗襦裙的女子,对着铜镜慢慢摘下面纱。
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艳丽,身段也比同龄姑娘更加窈窕饱满,举手投足间透出漫不经心的妩媚气息,深闺里莫名勾人。
她打量了闺房片刻,转而朝萧衡笑道:“多谢萧郎,我很喜欢这里。巴蜀覆灭,皇族不再,我能活下来,全都是仰仗萧郎。从今往后,我白东珠不再是蜀国皇妃,我只是寄人篱下,苟延残喘的弱女子罢了……”
萧衡面色淡淡。
蜀国皇族,是他下令屠戮的。
过程中,却意外发现蜀国皇妃是江南商人的女儿,随父亲前往西南经商时,因为美貌被蜀国皇帝看中,因此纳入宫中。
最重要的是,她名唤白东珠。
幼时,也曾去过栖玄寺。
只是……
他总觉眼前人十分陌生。
白东珠见萧衡神情淡漠,不禁紧了紧面纱。
她柔声:“时隔太久,当年栖玄寺发生的事我确实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曾在寺里结识过一位小哥哥……萧郎可会怪我?”
她从未去过栖玄寺。
她只是重生归来,冒名顶替的可怜人罢了。
前世她因为名讳而被萧衡纠缠,可那时她是高贵的蜀国皇妃,自然看不起萧衡,于是果断拒绝了他。
可是后来,萧衡不仅覆灭北朝,还踏平了巴蜀,他手握重兵,成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重臣。
而那时,她是卑微的阶下囚。
她想回头,可萧衡已经有了心上人——
名唤裴道珠。
只是那个女子红颜薄命,好不容易被萧衡从北朝皇宫带回来,才不过短短一年半载就香消玉殒了。
她至今仍旧记得,裴道珠死后,萧衡为她做的一切。
第112章 年年为她供奉四百八十四座长明灯
当年,裴道珠是北朝的贵妃。
却不知怎的,和萧衡生出一段孽缘。
十年前萧衡亲手把裴道珠送去北国,十年之后,又率军踏破北国皇城,亲自把裴道珠带回了江南。
可那个时候,史官把北朝覆灭的罪责推在裴道珠头上,人人都骂她是祸国秧民的红颜祸水,哪怕开明如萧家,也根本无法接纳她。
可萧衡多怜香惜玉啊?
他在建康城里置办了一座宅院,宛如金屋藏娇般把裴道珠安置在里面,他自己则连萧家也不回了,每日不是在朝堂上就是在那座私宅里,仿佛要和萧家断绝关系。
可是纸包不住火。
安然过了几个月,他私藏裴道珠的消息,还是被人走漏了风声。
街坊邻居开始咒骂裴道珠,每每打开院门,门扉上都被人用狗血涂满恶毒的话,门槛前也被扔了堆积成山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昔年的故乡不肯接纳她。
她所效忠的朝廷,也不肯为她翻案。
几乎所有人都在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她被冤枉成千古罪人。
也有人想为她发声,只是那点子微不足道的声音,终究淹没在鼎沸的人潮之中。
本就身心俱疲,再加上又得知了双亲和姊妹的凄惨结局,就像是压垮树枝的最后一瓣雪花,裴道珠终于选择在那年的除夕夜自尽。
那年除夕夜,建康万家灯火满城大雪。
萧衡红着眼睛,策马跑遍了每一个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影。
直到最后,他在淮水河畔发现了她的灯笼和木屐。
那一晚,萧衡调动所有军队,连夜搜寻淮水。
他冒着风雪,孤零零站在淮水边。
他盯着淮水,一直等到黎明,可是最终等到的,却是一具苍白的尸体。
那个宛如传说一般的女子,死在了那年的除夕夜。
那时,白东珠自己还是乐坊女奴的身份。
她跟其他乐坊姑娘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她看见淮水边,萧衡抱着裴道珠的尸体,战场上从未流过泪的郎君,在那一刻泪如雨下。
他低头亲吻裴道珠的唇。
漫天落雪,逐渐染白了他们的眉睫和发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抱起裴道珠,转身踏进风雪之中……
周遭的百姓都在庆贺裴道珠的死,可她却被萧衡的深情打动。
她后悔了。
后悔当初拒绝萧衡。
而再得到萧衡的消息,已是五年之后的除夕。
那天她跟着乐坊的姑娘们一起去寺庙,为来年烧香祈福,恰在庙中撞见了萧衡。
郎君一袭黑衣,风华绝代。
哪怕时隔五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双掌合十地站在大雄宝殿内,安静地看着三丈高的金身佛像。
岁月似乎抚平了他的戾气,就连他挂在腕间的那串佛珠,仿佛也变得更加温润,那双丹凤眼比五年前更加深邃,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如今想来,许是念念不忘的深情。
又或者,是死寂。
殿外,知客僧小声地对她们道:“每逢除夕,萧大人都要来寺中祭祀凭吊,还要为那位姑娘供奉一盏长明灯。小僧听闻,不止供奉了我们这一座庙的长明灯,江南所有的寺庙,他都会花重金供奉明灯。”
她闻言动容。
江南有四百八十四座寺庙。
年年为她供奉长明灯,须得耗费多少香油钱,又须得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恰逢那天大雪封山。
她和乐坊的姑娘们借住在佛寺,次日醒来时,却惊闻萧衡已经没了。
那夜的木鱼声始终未歇。
名垂青史的一代权臣,就在佛寺长明灯下溘然长逝。
年仅三十五岁,一辈子未曾娶妻,也未曾生子……
而她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蜀国。
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的王妃。
可梦中的经历让她寝食难安。
她连忙派人调查,却发现梦境里的所有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她决定逆天改命,在萧衡爱上裴道珠之前,得到这个男人。
她的字和裴道珠的字颇为相近,她猜测栖玄寺的那段经历是萧衡和裴道珠的过往,但既然萧衡弄错了,那么她不介意将错就错。
她背叛了蜀国。
萧衡的军队围住蜀国都城时,她不惜偷偷出卖军情,收买守城将领,偷放萧衡的军队进城,让他无需大动干戈就得到了蜀国。
萧衡果然中计。
如今的萧衡,不仅是她的“青梅竹马”,还对她怀有感激之情。
想来她上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绣楼里。
面对白东珠的问题,萧衡淡淡道:“你那时确实年幼,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我又怎会怪你?”
白东珠轻蹙眉尖,以退为进:“给蜀帝当妃子,非我所愿,是他强抢我进宫的……我如今已非完璧之身,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不知道将来该如何是好。像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定然没有郎君喜欢……”
她转身,对着花窗垂泪。
萧衡仍旧面色淡淡。
只眉梢眼角,多了些厌烦。
记忆里的小女郎,小小年纪却风流脱俗,绝非这般做作模样。
就算是裴道珠,也绝不会轻易说自己是“残花败柳”。
那小骗子,哪怕失身与人,哪怕处处都是缺点,心里也一定会时时念叨:老娘天下最美,只有老娘看不上的郎君,没有老娘配不上的男人!
她比任何人都要尊重她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更爱她自己。
这也是他喜欢她的地方。
萧衡想着裴道珠臭美的架势,情不自禁地弯了弯薄唇。
白东珠注意到他的笑容,不禁错愕:“萧郎,我的经历,让你觉得很好笑吗?”
萧衡回过神,道:“只是想起了昔年,与你共游栖玄寺的过往。”
白东珠的神色这才缓和些。
萧衡又道:“你好好住着,别想太多。”
他安排了几个丫鬟照顾白东珠起居,就离开了绣楼。
踏出门槛,他低声吩咐:“去查白东珠的幼年经历。”
白东珠若敢骗他……
他不介意送她上路。
他垂眸,淡漠地抖了抖袍裾。
他不喜在这座绣楼里沾上的脂粉气。
……
望北居。
枕星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急得头顶都要冒烟儿了。
实在着急,她猛然回头,望向裴道珠。
廊下,少女依旧安然煮茶。
茶雾袅袅。
少女青簪挽发,小脸娇艳,满庭雪光都抵不过她的冰肌玉骨,一颦一笑怡然风流,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枕星懊恼地捶了捶额角。
看来,她家姑娘是真不怕九爷喜欢上别的女人!
她正为两人的事情着急上火时,一名小丫鬟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姑娘,顾夫人来跟您辞行了!”
,
晚安安鸭
第113章 裴家的小骗子,定然喜欢他
天色阴沉,天际处汇聚着重重乌云,眼见着要落一场大雪。
顾燕婉带着几个小丫鬟,站在庭院里。
因为萧荣的事,她私底下哭了很久,此刻眼睛红肿如核桃。
她盯着屋子,模样有几分狼狈。
过了很久,侍女才终于挑开毡帘。
裴道珠款款踏出门槛。
她系着一件昂贵稀罕的雪貂斗篷,手捧青瓷小手炉,乌发雪肤,凤眼盈盈,樱红的唇瓣在冬日里格外秾艳娇媚。
顾燕婉狠狠掐住自己的手掌心。
明明是做妾……
可裴道珠却过得这么好!
那件雪貂斗篷价值万金华贵雍容,是九爷从巴蜀带回来的,就连宫妃也穿不起,可裴道珠却能随随便便就穿在身上!
她记得就在今年春天,裴道珠去萧府赴宴时,还穿着洗得半旧的春衫罗裙,就连裙下的木屐也生了薄薄的青苔。
平日里姐妹们举办雅集,她也拿不出像样的礼物。
她是那么的穷困潦倒!
她明明被她踩在了脚底下!
可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翻了身?
廊下有台阶三两。
顾燕婉只得仰着头,注视这个她视之为一生宿敌的女人。
四目相对。
她咬了咬牙,率先开口:“荣哥已经回了乌衣巷祖宅,我现在也要跟过去了。裴道珠,你把我们夫妻害到如此境地,你是不是很开心?”
裴道珠微笑。
把他们两个害到如此境地,她当然开心。
她柔声:“燕婉何必明知故问?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你——”
顾燕婉气急。
裴道珠,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跟她做了!
她深深呼吸,好半晌才压住怒意。
忍耐……
这也是前些年她住在裴家时,跟裴道珠学会的东西。
她慢慢扬起笑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所以亲自来向你辞行,是因为想告诉你,一时的风光不算本事,一世的风光,才叫本事。”
裴道珠笑容更娇:“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
顾燕婉又是噎住。
然而她实在不甘心被裴道珠比下去。
什么风度,什么雅量,都被她统统抛在脑后。
她不管不顾地撕破脸皮:“你再得意再风光,终究也只是个妾!等将来九叔厌倦了你,你的下场会很凄惨!而我现在尽管落魄,但我终究是萧家明媒正娶的正房!裴道珠,你拿什么和我比?!”
裴道珠仍旧淡然自若:“我从前就跟表姐说过,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很丑,表姐可是忘了?瞧把你急的,眼角细纹都多了几根。”
顾燕婉呼吸急促,紧忙摸了摸眼角。
她自知说不过裴道珠,几乎快要被她活活气死。
她连声音都哑了:“我等着,看你还能猖狂多久!我就把话撂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也会被赶出金梁园!”
放完狠话,她带着丫鬟们转身就走。
裴道珠嗓音带笑:“倒是忘了告诉表姐,金梁园是九爷花重金建造的,九爷爱我入骨,怕是舍不得赶我走。”
顾燕婉的背影瞬间变得僵硬。
尖锐的指甲,深深刺破了掌心。
她猛然转身,死死盯着裴道珠。
她惦记了那么久的金梁园……
竟然是九爷的私产?!
这怎么可能!
可裴道珠笑脸盈盈,显然不是在撒谎。
更何况这种事,她也不敢撒谎。
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当初她抢走裴道珠的婚事,她兴高采烈,以为她嫁得很好,可今日看来,竟然还不如别人的妾!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勾搭萧荣!
她就该留着机会,等九爷回来才是……
顾燕婉面颊滚烫,心中悔恨。
在这里多留一刻她都觉得丢脸,于是抿着唇绷着脸,一字不发地快步离去。
裴道珠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园林里。
她笑了笑。
她是绝不会给顾燕婉和萧荣翻身机会的。
是夜。
裴道珠用过晚膳,沐浴过后回到闺房,外间已是天降大雪。
熏笼很暖。
她坐在灯下读书时,萧衡过来了。
男人解下紫貂斗篷,拍去上面的雪霰,才挂到木施上。
他望向裴道珠。
裴家的小骗子,丝毫没有给人做妾的觉悟,主人家回来了,她还巍然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书,连上前伺候的意思都没有。
他走过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不等我一起用膳?”
裴道珠翻了一页书:“听闻夫君接了一位姐姐进府,想着今晚该是歇在她那里了,因此不曾等待。”
萧衡饶有兴味。
这女人……
莫非是醋了?
他在她身边坐了:“读的什么书?”
裴道珠给他看了一眼封皮:“兵书。你曾说过,书房里的旧书,随我拿着看,弄坏了也没关系的。”
萧衡望去。
确实是兵书,还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的的那本。
她一边看,一边用毛笔在书上仔细做了备注,其中一些心得和他在书上留下的感悟全然不同,她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寻常女郎只爱风花雪月,裴家的小骗子,居然还有这爱好。
而她习的是簪花小楷,那些清秀漂亮的小字和他的行书笔记交汇在一起,冬夜的灯火下,有种奇异的美感。
萧衡的心底涌出奇异的感受。
大掌忽然圈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在她的后腰窝处细细摩挲。
他附在她耳畔:“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裴道珠不动声色地翻看兵书。
只唇角,不经意流露出轻笑。
瞧瞧,昔日视她为尘埃的萧家九郎,还不是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萧衡这个人贱得很。
对他百依百顺他不知足,非得叫他产生好奇心,叫他求而不得,事事都与他对着来,他才高兴。
她慢慢合上兵书,转过脸,直视郎君的眼,故作生气:“夫君又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那位新进门的姐姐是谁?她比我好看吗?比我更讨夫君喜欢吗?”
明明是质问。
可少女的嗓音比江南的新菱还要甜,这番质问,听起来更像是撒娇和吃醋。
偏偏萧衡就吃这套。
他觉得裴家的小骗子,定然是喜欢他。
否则,以她高傲从容的性格,又怎会如此关注白东珠,如此咄咄逼人?
却也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裴道珠厌烦。
反而,他喜欢她在意这些。
他把白东珠的事和盘托出,只省略了栖玄寺青梅竹马的那一段。
灯火跳跃。
裴道珠的面容忽明忽暗,握着兵书的手忍不住用力。
萧衡竟然把蜀国皇妃藏在了金梁园!
可蜀国皇妃白东珠,分明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
晚安鸭
第114章 我若篡位,可行否?
萧衡见裴道珠沉默不语,问道:“可是不高兴?”
裴道珠回过神。
她垂下长睫,重新翻开兵书,口吻清冷:“我只是个小妾,夫君喜欢谁,我还有本事阻拦不成?就算你今夜歇在她那里,我也不敢多说一个不字。”
看似顺从的话,却处处都是逆反。
萧衡轻笑。
他夺过兵书,随意丢在榻上。
他将少女抱到怀里,低头轻嗅她颈间的幽香:“我对她没有那份心思,留着她,也并非是出于爱慕或者怜惜。只是我还欠她一份人情,这辈子,总要偿还的。”
裴道珠暗暗撇嘴。
萧衡欠她的人情更多,怎么不见他偿还?
这人讨厌得很。
察觉到他不安分的手,裴道珠望了眼角落的滴漏,提醒:“天色已晚,夫君明日还要进宫述职,今夜早些睡吧?”
萧衡封锁军情在先,率领军队围住建康在后。
不尊圣旨屠戮蜀国皇族,又隐瞒了西南国库的财富。
一桩桩一件件,放在哪里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明天朝堂上,定然有一场恶战等着他。
萧衡却仍旧抱着裴道珠。
温香软玉在怀,实在麻痹人的斗志。
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佛门不许自家子弟亲近女人了。
他闭着眼睛,深深嗅闻怀中美人的幽香。
原来女人抱起来是这般滋味儿。
怪不得世间男儿的志向,都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窗外大雪纷飞。
烛火映照在琉璃花窗上,花窗边缘逐渐结满厚厚一层霜花。
萧衡声音极轻:“皇族昏庸,我若篡位,可行否?”
篡位……
裴道珠抿了抿唇。
她厌恶皇族,如果有人能推翻他们,她双手双脚都很赞成。
只是……
她伏在萧衡怀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底下想当皇帝的人那么多,你何必率先动手?凡事,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不是?”
萧衡笑了起来。
裴家小骗子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他注视裴道珠许久,才道:“乌衣巷春日宴上,最初遇见你时,只觉满目肮脏。今夜才知道,遇见阿难,乃是我一生的幸运。”
他垂眸,认真地吻了吻裴道珠的眉心。
吻完,他起身去隔壁洗漱更衣了。
裴道珠摸了摸眉心。
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才肮脏,他从里到外都很肮脏!
在心里鄙夷了一番,她单手托住小脸,转头望向琉璃花窗。
烛火跳跃,光影温暖。
彼此遇见,究竟是不是幸事,她不知道也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萧衡的荣辱和前程。
他们毕竟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呀!
……
次日。
大雪初霁。
天还未亮,萧衡就去宫中了。
裴道珠晚些起来,精心打扮了一番,向老夫人请过安,就直奔东南角的绣楼。
蜀国皇妃白东珠,上辈子害死谢麟的人,她总要亲自会会。
踏进绣楼时,白东珠才刚起,正在对镜描眉。
得知裴道珠前来拜访,她描眉的手微微一抖。
她捏着眉黛,笑容莫名:“我倒是也想和这个传闻中的祸水打个交道……只是,她已经开始令我失望了。”
心腹婢女不解:“夫人都还没见过她,怎么就失望了呢?”
白东珠不疾不徐地重新描眉:“这么快就找上门,可见她没有耐心。不顾萧郎的情面,迫不及待地来给我使下马威,可见她没有谋略。一个没有耐心也没有谋略的女人,怎配当我的对手?我视之为宿敌的女人,居然如此不堪,自然令我失望。”
细细想来,也就是上辈子萧衡知道了栖玄寺的小女郎是裴道珠,所以才愿意把她接回江南金屋藏娇。
如今看来,裴道珠也就是个空有美貌而无头脑的蠢货。
不配她放在眼里。
婢女忍不住称赞:“夫人果然厉害,把人心摸得一清二楚!这世上,还有您看不透的人心吗?”
主仆俩说着话,裴道珠已经进来了。
四目相对。
白东珠错愕。
上辈子,她并没有看清楚裴道珠的真容,只听世人说北国皇妃容色倾城宛如仙娥,她只当世人夸大其词,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传闻不虚!
她自诩容色姝丽,可裴道珠却令她自惭形秽!
这般美貌,便是个蠢货,也会招萧郎喜欢吧?
彼此见过礼。
裴道珠笑容盈盈,优雅落座。
她谢过白东珠的茶点,柔声道:“姐姐在金梁园住得可还习惯?”
白东珠颇有几分傲气:“自然是比不得蜀国后宫的。”
“是我们怠慢姐姐了。”裴道珠喝了口茶,“蜀国覆灭,姐姐作为王妃,怎么独自流落到了南朝?你的亲人还在吗?”
白东珠不动声色:“我本就是南朝人,不过是被蜀国皇帝强掳进宫的。这不叫流落,这叫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
裴道珠心中冷笑。
前世,她替蜀国皇帝出谋划策对付江东军队的时候,她把谢麟囚在地牢伤他性命的时候,怎么不提落叶归根?
分明是见风使舵罢了。
她又温声道:“姐姐年纪尚轻,就这么住在金梁园也不是事儿。我家夫君心地善良,改明儿,请他为姐姐找一门合适的婚事。”
白东珠的脸色难看了一瞬。
旋即,她冷笑:“以后如何,不劳妹妹操心。萧郎对我极好,从西南千里迢迢回到建康,这一路上他都很照顾我。想来,他已经替我规划好了后半生。说不定,我还要和妹妹成为真正的姐妹呢。”
面对白东珠的意味深长,裴道珠笑靥如花。
她亲昵道:“那我恭候与你成为姐妹的那天。”
没有多坐,她客气地告辞离开。
往回走时,枕星不服气:“这白夫人有什么可骄傲的,她的容貌风度,一样也比不过姑娘您!”
裴道珠微笑。
短短片刻钟的交锋,她算是大致摸清了白东珠的性子。
在萧衡眼里,白东珠这般女子该被划分到“庸脂俗粉”那一类里。
他该是厌恶这般女子的,却不知为何,会让白东珠住进金梁园。
她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放在鼻尖下轻轻嗅闻。
过了会儿,她抬起长睫:“你这几日多留意白东珠那边的动静,顺便打听打听,她为何能得萧衡的青眼……此外,再安排一下宝屏斋的掌柜,托他下次去巴蜀进货时,帮忙打听白东珠在蜀国的事。”
她行事总是不疾不徐。
枕星乖乖点头,对镇定自若的裴道珠又敬佩几分。
到黄昏时,萧衡才从宫中回来。
裴道珠早已候在檐下。
她挑开毡帘,跟着萧衡踏进房中,顺势替他摘下大氅,好奇问道:“天子怎么说?可有动怒?”
萧衡在熏笼边坐了,笑得云淡风轻:“你猜。”
裴道珠挑了挑眉,心里有底了。
她跟着笑,难得乖巧地替他按起肩颈:“夫君这般从容,想来是封官加爵了……不知封了个什么官位?又有哪些奖赏?”
眼见着便是除夕。
除夕一过,到正月间,建康城的世家们少不了往来走动。
她还指望借着萧衡的官威,去仗势欺人呢。
,
晚安安鸭
第115章 心动,会输
萧衡握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拉进怀里。
他道:“正式册封为郡公,封地西南,赏黄金千两,白银十万两,赐骏马百匹,奴仆婢女百余人。”
裴道珠眼睛发亮。
其余赏赐之物也就罢了,主要是郡公的爵位叫人喜欢。
朝廷上下百年,如此年轻就加封郡公的,仅萧衡一人。
她又问:“兵权如何处置?”
萧衡轻笑。
他漫不经心地拆开裴道珠的碧玉发簪。
少女的满头青丝散落在他的掌心,触感犹如上等丝绸般细腻顺滑,灯火下更是乌黑漂亮,隐隐泛出黛青之色。
他细细捻着一缕青丝:“到我嘴里的东西,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凤眼透出几分晦暗。
他忽然直视裴道珠:“兵权如此,人也如此。”
裴道珠:“……”
呵呵,意有所指的不要太明显。
她乖巧地依在他怀中:“兵权和爵位到手,比什么赏赐都要叫人踏实。只是再过两日就是除夕,各种花销用度都会多起来,夫君……”
萧衡把她的一缕青丝缠在指间。
裴家的小骗子翘起尾巴,他就知道她想干什么。
无非是惦记上了那些赏赐。
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金银珠宝。
他道:“账房钱财,随你支取,不必报备。”
裴道珠立刻弯起眉眼。
萧衡富可敌国,他的钱财随她支取,不就等于她也富可敌国了吗?
她再也不是乌衣巷里,那个贫穷潦倒的裴道珠了!
她挽住萧衡的脖颈,抬起小脸,忽然亲了一口他的面颊。
像是蝴蝶亲吻花瓣,仿佛细雪融于春水。
萧衡怔了怔。
他垂眸望向怀中的美人。
裴道珠低下头,似莲花不胜娇羞。
心里却也纳着闷儿。
她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冲动地亲了萧衡。
大抵是因为拿人好处,总要给点甜头的缘故吧?
她对萧衡是利用也是替代,利用他的身家地位和锦绣前程,用他替代容貌相似的玄策哥哥,她对萧衡,是绝没有男女之情的。
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高门小妾,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玩物。
唯有步步为营反客为主,才能真正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少女逐渐冷静下来。
萧衡眸光晦暗。
裴家小骗子亲上来的瞬间,他的心跳仿佛戛然而止。
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今夜的烛火格外温暖明亮,也突然希望今夜的光阴再漫长一些,更像是懵懂理解了,何为春闺深深耳鬓厮磨。
是心动吗?
萧衡否定了这个念头。
裴家的小骗子,可以是他闲暇之余的消遣,也可以是逗他开心的玩物,但绝不能是令他心动深爱的姑娘。
国仇未报,家恨未消。
心动,会输。
这世间能让他在意的,只能是沦陷的疆土,和远在北朝的敌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拉开了距离。
裴道珠起身,顺了顺垂及膝盖的青丝:“时辰不早,夫君早些休息吧?”
“嗯。”萧衡跟着起身,“我书房里还有些正事要处理,今晚……就不陪你了。”
行至珠帘旁,他忽然驻足。
他轻声:“今夜,你房中的烛火很美。”
她散落青丝靠在他怀中的模样,也很美……
裴道珠柔声:“明儿一早,我和夫君一起去向母亲请安。清晨雪停后的园林,也会很美。”
烛火跳跃,把两人的身影倒映在屏风上。
明明隔得很远,却又像是离得很近。
若即若离,如胶似漆。
……
转眼已至除夕。
今年萧家是在金梁园过除夕的。
裴道珠一早起来,就带着侍女们送岁。
所谓送岁,是洒扫门庭清除杂秽,而裴道珠更讲究些,不仅收拾院落,连屋中的漆器茶具等物也一应都换上崭新的。
萧衡还在书房翻看北方军情。
偶尔透过花窗,就瞧见裴道珠带着侍女们在门前贴上新刻的桃符,又在屋檐和树梢上挂上红艳艳的新灯笼,晶莹剔透的冬雪世界里,瞧着格外喜庆。
忙完这些,她又去了厨房,大约是亲自筹备明天要用的椒柏酒、五辛盘等食物,她总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妥帖细致。
裴家的小骗子,人是坏了点,心眼也多了点。
但不可否认,世上再无哪个女郎,比她更擅长打理这些。
萧衡目送少女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
一贯冷沉肃穆的望北居,似乎因为她的出现,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
到黄昏时,裴道珠自己梳洗干净,换上绯色的新袄裙,又重新描绘了漂亮精致的妆容。
她亲自来书房见萧衡:“要去母亲那里吃年夜饭了。”
萧衡合上舆图。
两人并肩往安鹤堂走,到的时候,族人已经到了不少,小孩儿们围在一起玩游戏,女眷们聚坐说笑,男眷们也抛开国事谈天论地,瞧着十分热闹。
而两人的到来,令原本喧哗的厅堂寂静了一瞬。
萧衡容色极好风度更佳,宛如玉山之将崩,鲜有女子站在他旁边而不失色。
偏偏裴道珠同样艳绝。
两人站在一起请安问好,瞧着不像是郞主和小妾,倒像是一对儿天造地设的正经夫妇,般配的叫人移不开眼。
老夫人不禁为裴道珠暗暗惋惜。
正要叫他们过来说话,柔弱的声音突然响起:“萧郎,你和道珠妹妹怎么这个时辰才来?可是被她描眉梳妆耽搁了?年夜饭在即,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裴道珠寻声望去。
说话的是白东珠。
这女人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居然也坐在席上。
而且言语之间都在指责她不懂事,故意耽搁萧衡。
她抿了抿樱唇,挽着萧衡的手微微用力。
萧衡云淡风轻,带着她落座:“军营那边有急事耽搁了,因此来得晚了些,并非是阿难的缘故。”
白东珠顿了顿,笑道:“原是如此,倒是我错怪道珠妹妹了。萧郎,我一直闷在绣楼,觉着十分无趣,所以趁着除夕来安鹤堂给老夫人请安,感激你们收留我的恩情,你不会怪我吧?”
她是萧衡向朝廷讨要的人。
身份公开也是没有关系的,因此可以有恃无恐地出来见人。
裴道珠看着这两人打交道,不禁歪了歪头。
白东珠……
她的脑海中,蓦然出现当初在萧衡书房里看见过的那副画。
画上的小女郎娇俏可爱,题字为“东珠”。
难道萧衡留下白东珠,是因为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
第116章 夫君替我簪花可好?
裴道珠正襟危坐,淡淡扫了一眼萧衡。
萧衡正在被族中子弟搭话。
也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还算热闹的用过年夜饭,萧衡被萧相爷喊去书房说话。
女眷们坐在一处享用茶点,白东珠十分热络地伺候起萧老夫人,显然很明白这府里是谁说了算。
裴道珠安静地瞧着,没往前凑。
老夫人不喜白东珠。
这蜀国王妃席间一直盯着九郎,同为女人,她明白白东珠的心思。
只是九郎命苦。
从出生起,就一辈子活在算计里,如果可以,她希望他的后院能简单轻松些,少些弯弯绕绕,少些斗宠争媚的狐狸精。
因此,她蹙起眉尖,摆手推拒:“我年岁大了,不能食用太甜的东西。你拿的这些个花糕,皆是我不敢吃的,快拿走吧。”
白东珠曾贵为皇妃。
被当众拒绝,只觉颜面扫地。
然而她念着这老货是萧郎母亲的份上,只得强忍不悦赔起笑脸,把那碟花糕拿开:“老夫人说的是,是我欠考虑了。”
她不肯放弃讨好老夫人的机会,又亲自为她沏茶:“您平时吃什么茶?我很擅长沏茶,您尝尝我沏的茶吧?”
萧老夫人面色淡淡。
她不搭理白东珠,只朝裴道珠招招手:“阿难。”
裴道珠笑着倚过去,优雅地从白东珠手中拿过茶具:“白夫人歇着吧,母亲平时只爱吃我沏的茶。茶水茶水,重要的不只是茶,还有水。须得用冬日梅花瓣上的雪水,才能沏出一壶好茶。”
少女轻挽宽袖。
肌肤凝白,腕骨玲珑,尾指纤妙。
被青瓷茶具衬着,一举一动不仅讲究,还十分赏心悦目。
萧老夫人喜欢看她沏茶,也喜欢她平时讲茶道的模样。
她不禁夸赞:“建康城的女郎里面,我最喜欢的便是阿难。美貌第一,才情第一,雅量第一。进我萧家门,是九郎的福气。”
厅堂里的女眷们都很精明,立刻跟着夸奖起来。
裴道珠笑容谦虚,余光却挑衅地瞥了眼白东珠。
白东珠咬牙。
身为蜀国王妃,她养尊处优了很长一段时间,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她到底是坐不住了,敷衍又冷淡地向老夫人告辞离去。
老夫人哂笑:“好好的除夕夜,却跑来给我甩脸子……若非看在九郎的面子上,定要把她赶出园子!”
到底是过年。
白东珠走后,厅堂里的气氛很快又重新活络起来。
老夫人吃着茶,转向安静坐着的裴道珠,突然拉起她的手。
她望了眼裴道珠平坦的腹部:“阿难,你嫁过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得争气。如今九郎是宠你,只是难保以后不会另结新欢。后院里的女人,还是得有个孩子,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她是真心疼爱裴道珠的。
裴道珠点点头:“阿难明白。”
面上乖巧,心里却另有打算。
要孩子固然简单,可她却不想自己的孩子只是庶出。
和萧衡生孩子……
终究还不到时候啊。
她没能沉思多久,就被族中的几个小妇人拉到旁边吃酒去了。
此时,书房。
萧相爷负手站在窗边。
年近六旬的老人,身板依旧挺直如松竹,生得方脸长须浓眉大眼,穿一袭深色锦袍,看起来刚正不阿。
他盯着窗外的雪色,淡淡道:“这次平定西南,辛苦了。”
萧衡立在他身后:“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
萧相爷抚了抚胡须:“等开春之后,就该训练军队,准备北伐。朝堂上,支持北伐的只有寥寥几人,最关键的崔家,也没有下定主意联合北伐。”
崔家手握兵权,是北伐当中重要的一环。
他们的支持,关乎北伐的胜利与否。
萧衡挑眉:“崔家想当墙头草?”
都联姻了,竟然还没有下定主意……
“对方为何举棋不定,你不明白其中缘由吗?”萧相爷冷冷看他一眼,“崔柚进门多久了,却还是没有一子半女。我听说,你甚至未曾与她圆房。没有孩子的联姻,终究是不牢固的。”
萧衡沉默。
萧相爷接着道:“你从小我就教过你,国仇家恨面前,没有儿女情长。玄策,你活着,只是为了报仇。”
活着,只是为了报仇……
这句话,萧衡从小听到大。
为了报仇,他比同龄人更早习武,更早接触兵法谋略。
为了报仇,他小小年纪就被父亲扔进军营,哪怕遍体鳞伤也不准他休息,甚至一天里只能睡短短三个时辰。
他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
萧衡低头:“孩儿谨记在心。”
“今夜,去崔柚房里。”萧相爷摆摆手,“退下吧。”
萧衡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萧相爷捋了捋胡须,目送他消失在房外。
苍老的眼眸里掠过深意。
他冷笑一声,慢慢将窗台上的灯盏拨得更亮些。
……
萧衡来到厅堂,接裴道珠回去。
裴道珠饮了不少酒,醉意虽浅,面颊却比平时要红,凤眼水盈盈的挑起,看人时总带着不经意的媚意。
此时建康城已经雪停。
一轮明月出现在天穹上,更显天地皓白。
金梁园山水积雪,清幽风雅。
穿过园林小径时,裴道珠突然不走了。
她对路径一侧的梅花起了兴致:“你且等等,我折一枝梅花带回去插在宝瓶里……”
她踩着木屐,轻快地来到树下。
她仰头观察半晌,相中了一枝半开的梅花,于是利落地挽起宽袖欲要攀折。
萧衡道:“叫侍女替你折花就是。”
“要自己折才好玩……”
裴道珠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枝梅花。
梅花树上积着不少雪,随着她不停拨弄,树梢头飘落些微雪霰。
“折不够……”
她委屈。
她想了想,干脆不顾淑女形象,跳起来去够花枝。
萧衡看着她。
喝了酒的裴道珠,比平时更加倔强,一副折不到花就誓不罢休的姿态。
随着她跳起,满树积雪被惊动,纷纷扬扬地兜头落下。
萧衡连考虑都未曾。
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少女拽进怀中,护得紧紧。
雪花落了他满身。
裴道珠握着折下来的梅花,怔怔眨了眨眼。
微醺的醉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嗅着梅香和郎君身上的崖柏香,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
半晌,她佯装酒醉,娇憨地举起梅花枝:“摘到了……夫君替我簪花可好?”
第117章 往后余生,还是不要主动了
裴道珠靠在萧衡的胸膛上。
萧衡的身量很高,比江南的读书人都要高,是真正的玉树临风。
她得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下颌。
而他的容貌,跟萧家人似乎不太相似。
他的五官比江南人要更加深邃,眉骨很高,鼻梁很挺,骨相流畅漂亮,偏偏生得雪肤红唇,兼容了锋利和温润两种特质,这种矛盾感反而令他更加引人注目。
像是恶鬼和佛子的结合,诞生出一种奇异的诱人沉沦的美。
细雪簌簌,争相落在他的眼睫眉梢,宛如一幅静默的画。
裴道珠唤道:“夫君?”
萧衡正垂着眼帘,注视怀里的女郎。
他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纤细凝白半掌可握,淡蓝色的血管隐隐浮现,带出一种如琉璃般单薄脆弱的美。
静默半晌,他才收回视线。
他从那枝梅花上掐了一朵,轻轻簪在她的鬓角。
他松开她:“好了。”
裴道珠摸了摸鬓角,笑着仰起头:“好看吗?”
萧衡眼眸幽暗。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轻描淡写:“尚可。”
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裴道珠也没指望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好话,她自个儿明白自个儿好看就成了。
她笑靥如花,捧着那一枝梅花,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月光引路,积雪皑皑,满园澄明。
萧衡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踩在她的木屐鞋印上,他的鞋印比她的大,完全覆盖住了她的,就这么走在积雪的花径上,仿佛来时和余生的路,都是与她这般一步步走下去的。
冬夜寒冷,他呼吸之间偶有一团团雾气。
他看着正前方活蹦乱跳的少女,又仰头看了一眼中天的明月。
分明不是满月。
却不知怎的,今夜的明月,似乎比满月时还要美。
簪花的裴家小骗子……
也很美。
回到望北居,裴道珠把那枝梅花插进白瓷宝瓶里,自顾欣赏了片刻,才摘下貂毛斗篷,坐到熏笼边烤手。
萧衡抖落两肩雪霰,看了她半晌,欲言又止。
裴道珠烤暖了双手,捧起装满瓜子花生的檀木食盒,抬起含笑的丹凤眼:“站在那里作甚?来吃果子。”
萧衡伸手,从食盒里拿起一颗花生。
他剥开壳,自己吃了一粒,将剩下的那粒喂到裴道珠唇边。
裴道珠挑了挑眉。
她大大方方地张嘴,吃掉他喂过来的花生。
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却不经意地擦过少女柔弱娇嫩的唇,甚至还在她的唇角停顿了片刻。
肌肤相碰。
屋子里,逐渐蔓延开莫名的暧昧。
熏笼的温度过高了,勾起了一路上被细雪扑灭的醉意。
裴道珠面颊微醺泛红,捧着食盒的手悄然收紧。
她垂下眼帘,长睫扑闪欲言又止:“你——”
“我今夜,要去崔柚那里。”
萧衡轻声。
闺房陷入寂静。
裴道珠捧着食盒的手越发用力,淡粉的指尖隐隐泛出青白。
她很快笑道:“夫君想去哪里都可以去,不必特意告知我。”
萧衡沉默半晌,问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也烤烤手。”裴道珠微笑,“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我都冻僵了,想着你也该是冷的。”
萧衡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轻轻按在裴道珠单薄细弱的肩上。
隔着几层衣衫,感受不到彼此肌肤的温度。
萧衡顿了顿,转身离开了闺房。
裴道珠仍旧捧着食盒,安静地坐在熏笼边。
——你今夜,可要留下来与我守岁?
未曾说出口的话,反复徘徊在心间。
幸好未曾说出口……
否则,该是怎样的自取其辱呀?
往后余生,还是再也不要主动了。
裴道珠低下头,拿起洁白的云片杏仁糕,浅浅咬了小口。
她蹙眉。
杏仁有些苦呀。
梳洗过后,已近子夜。
西窗下,裴道珠穿着干净洁白的寝衣,跪坐在妆镜台前梳理长发。
新年的月光照落在青竹地板上,少女青丝曳地,娇艳明媚的小脸像是笼着云雾,透出几分热闹之后的寥落。
她一件件卸下珠钗首饰,最后才取下鬓角的那朵梅花。
花瓣边缘泛黄,已经有些蔫儿了。
她放在掌心把玩,脑海中反复浮现着园子里,萧衡把她护在怀中,替她挡下那些落雪的画面。
郎心似铁,于是那片刻的温柔就变得格外珍贵。
虽然厌恶他的自负狂妄唯我独尊,但也敬佩他在战场上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本事,更敬佩他兵临皇城的谋略和勇气。
不可否认,萧衡将成为一方枭雄。
称王称霸的枭雄,总是容易令闺中少女倾心。
只是……
“不能心动。”
“心动,会输啊……”
月色下,少女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翻开那本没读完的旧兵书,把梅花悄悄藏进书页。
像是藏起了一个秘密。
……
此时,崔柚的闺房。
崔柚得知萧衡今夜要跟她守岁,顿时激动不已,连忙命侍女们重新整理房屋,连罗帐和被褥都换成了崭新的。
她站在屏风后,兴冲冲地试穿新裙:“他不就是喜欢裴道珠那股狐媚劲儿嘛,我也可以狐媚给他看!快,再把腰带勒紧些!都没吃饭嘛,给我使劲儿勒呀!”
裴道珠天生细腰。
走路时袅袅婀娜,便是女子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羡慕裴道珠的细腰,只是总也下不定决心节食瘦身,反而因为后院清闲富贵的缘故,每日总要多吃几碗米饭,因此比刚进门时还要胖上十斤。
为了讨萧衡喜欢,她决定临时抱佛脚,勒一个细腰出来。
萧衡进门的时候,就瞧见崔柚浓妆艳抹地跪坐在食案后。
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脊背挺直的过分,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双颊绯红如虾子,瞧见他进门,不仅不站起来行礼,还笑得一脸艰难。
他兴致缺缺地落座:“这段时间,冷落你了。”
“没冷落、没冷落!”崔柚殷勤地亲自倒茶,颇有些腼腆害羞,说话时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九爷,您,您看我跟平时比,是不是有哪里……不太一样?”
萧衡啜了一口茶。
茶水难以下咽。
崔柚这里的茶很不讲究,全然比不得裴道珠那里。
他想着和崔家在朝堂上的合作,勉强耐着性子打量她:“似乎胖了些?笑起来的时候有双下巴,挺好的,是有福之相。”
崔柚:“……”
这福相给你你要不要?
,
晚安安鸭
第118章 他……会沦陷吗?
崔柚心有不甘,于是扶着食案站起身,得意地摆弄了一下腰肢。
她满脸期待:“九爷您看?”
萧衡面无表情。
这个女人仿佛有什么大病。
深更半夜,搔首弄姿什么?
他淡淡问道:“看什么?”
崔柚有点儿泄气。
她都提示的这么明显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看不出来?
她只得指了指自己的腰,眼睛里浮现出亮光:“道珠妹妹腰肢细软,妾身的腰肢却也不惶多让,您喜欢吗?”
萧衡:“……”
无言以对。
裴道珠腰细如柳一掌可握,这货的腰都粗成水桶了,怎么好意思说不遑多让的?
他跟这个女人完全无法沟通。
多坐片刻都觉浑身不自在,脚趾头仿佛能活生生抠出一座房屋。
他屈指叩了叩食案,想着阿父的叮嘱,只得按捺住离开的心思,硬着头皮道:“坐下吧,陪我用些宵夜。”
崔柚连忙笑着称是。
侍女送上来丰盛的宵夜。
崔家富贵,崔柚的嫁妆钱也不少,满桌珍馐集齐了水陆空各大特产,连这个时节所没有的海味都有,就连酒水都是最好的。
萧衡吃了一筷子海味。
也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裴道珠的身影。
崔柚身家丰厚,想吃什么都能吃到,可裴家的小骗子,却要拿月钱补贴娘家那个无底洞,平日里用膳,也都是寻常膳食。
想起来就觉得可怜。
口中的海味,也似乎变得索然无味。
他放下筷箸,沉默地饮了一口酒。
崔柚吃得兴起,边吃边道:“九爷您不知道,我在后院整日无所事事,便只剩下吃喝玩乐。这一吃起来,也算吃出了门道,一道膳食,厨子做得地不地道,我一口就能尝出来……”
她巴拉巴拉,从海味如何去腥,讲到葱段里塞肉丝是何等精细美味,足足唠了两刻钟。
而满桌珍馐,几乎被她一扫而空。
萧衡看着她满嘴流油的模样,越发不喜呆在这里。
他又饮了一口酒,正琢磨找个借口离开时,崔柚突然捂着肚子,面色变得青白难看。
他道:“怎么了?”
崔柚抬袖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勉强笑道:“许是,许是吃撑了……九爷等我,我去一趟西房,去去就回……”
她扶着食案站起身。
还没完全站起,“嗤啦”一声裂帛脆响。
她用来束腰的那条丝帛,硬生生被她撑得从中间裂开,轻飘飘散落在地。
没了束腰,崔柚吃撑了的肚子越发明显,令她本就不大窈窕的身段更加雪上加霜。
因为吃混了食物导致闹肚子,肚子发出的奇怪声音,在寂静的闺房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叫人难堪。
崔柚满面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萧家九郎是何等风流人物,她今夜简直太过粗鄙鲁莽了!
家族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机会,她竟就这么糟蹋了!
天杀的!
都怪自己这张管不住的嘴!
她狼狈不已:“九,九爷……”
萧衡平静地放下酒盏:“想来今夜,你是不大方便了。我去书房处理军务,你休息吧。”
他径直起身离去,半刻钟也不愿多待。
走在去书房的路上,灯火葳蕤,积雪莹白。
萧衡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他吩咐随从:“新年之后,给裴道珠的月钱再翻一倍。”
他看过裴道珠的嫁妆。
裴茂之给的那些东西,怎么好意思叫嫁妆?
分明都是些破烂玩意儿。
既然她的嫁妆底子没有崔柚丰厚,他便悄悄补贴些就是,也叫她想吃就吃想玩就玩,不必在别的女郎面前自卑。
随从称是。
心里却想着,裴娘子可以随意支取账房银钱,这几日已经毫不客气地支取了五千两雪花纹银,另外还得了宝屏斋这只下金蛋的母鸡。
建康城的女郎们,谁也没有裴娘子阔绰。
偏偏主子还觉得她没钱,还要再补贴月钱……
他忍不住嘀咕:“当初乌衣巷春日宴初遇时,您嫌弃裴娘子是爱慕虚荣的庸脂俗粉,可您现在生怕她不虚荣似的,什么好东西都要往她手里送!莫说家族里的几位正头夫人,就算是大家族的掌上明珠,怕也没有裴家娘子过得富贵悠闲吧?您这转变也忒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被美人迷了心智呢!”
萧衡驻足。
他面无表情地瞥一眼随从。
随从连忙低下头,揪住衣摆,更加小声:“属下说的都是事实,您瞪我作甚……”
萧衡收回视线:“我的女人,爱慕虚荣又有什么关系,我能满足她所有的虚荣心。”
他就喜欢裴家小骗子身上那股市侩劲儿。
市侩,却不庸俗。
他本打算去书房,想了想,又临时回了裴道珠的闺房。
她没有守岁,已经睡下了。
闺房里点着一盏青灯,光影十分黯淡。
罗帐深处,她怀抱那本旧兵书,蜷缩起来的睡姿充满防备,精致的眉尖也紧紧蹙起,大约睡得并不踏实。
他没有吵醒她。
屋外忽然传来敲更的声音。
子夜已过。
已是新年。
萧衡俯身,在少女眉心落了一吻。
他捏了捏裴道珠的面颊,声音极轻:“裴家的小骗子,新的一年,记得继续在我身边兴风作浪……”
他正要离去,想起什么,又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
铜钱上雕刻着星斗图腾和“去殃除凶”四个字,不同于市面上流行的钱币,是专门用来赏玩的辟邪品。
传说大年三十的夜里压在枕下,可以避免邪崇侵扰。
他不知道裴道珠幼时,裴茂之是否会为她准备压胜钱,但瞧见帐下副将替他们孩子准备压胜钱时,就托他们捎带了一枚。
他抚了抚裴道珠的眉心,悄然离开闺房,轻轻为她合上屋门。
他提一盏灯,独自站在屋檐下。
面对满目积雪,他第一次生出迟疑。
为什么在别处时,总会想起她?
会沦陷吗?
他不知道。
……
正月间最是热闹。
萧衡忙于应付各种官场应酬,和裴道珠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裴道珠也并不主动找他,甚至隐隐有避着他的意思,两人之间像是产生了一堵看不见的围墙,莫名的隔阂感与日俱增。
而金梁园每日宴席繁多,来往皆是贵客。
因为萧衡并未娶妻,崔柚又是个拿不出手的,因此很多人情往来都得由裴道珠出面。
,
第119章 裴道珠,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姑娘,这是今儿的拜帖,您瞅瞅!”
正月初六的清晨。
枕星穿着件崭新的小红袄子,高高兴兴地抱来一摞拜帖。
雪光映照着花窗。
裴道珠坐在窗边,一手支颐,随意翻开拜帖。
枕星殷勤地为她捏肩:“自打主子被册封为郡公,人情往来就更频繁了。男眷也就罢了,那些女眷也喜欢往主子这里凑热闹。您这些天一直忙着替主子招待她们,实在辛苦,奴婢替您揉揉肩!”
裴道珠轻笑。
说什么“凑热闹”,如今萧衡尚未娶妻,那些夫人带着自家掌珠登门拜访,打的是什么主意,谁不知道?
不过都是冲着郡公夫人的位置来的。
想着那些如花似玉含羞带怯的女郎们,裴道珠的笑容淡了些。
她翻到最后一张拜帖,突然怔住。
略去前面冗长的客套话,她的视线落在最后:
——谢麟敬拜。
脑海中,蓦然跃出那个少年英俊又倔强的脸。
他今日要来?
冬至那日的水饺,她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是她这些年里,很难得的温暖……
她陷在回忆里,枕星突然紧张地咳嗽了两声。
见她仍旧没反应,枕星着急地推了推她,小声提醒:“姑娘!”
裴道珠回过神时,手中的拜帖已经被人拿走。
萧衡玉冠束发,穿一袭牙白常服,腕间挽着那串碧玉佛珠,窗外的雪光映照进来,令他俊美的面容更加风雅出众。
本该是风流出尘的人物,可眉梢眼角都是戾气。
又或者说……
隐隐藏着一丝妒忌。
他审视拜帖,哂笑:“不过是给你家中送了些金丝炭,又给你送了一碗水饺,也值得你这般惦记?”
这几日,裴道珠莫名其妙地疏远他。
令他心中不爽。
裴道珠容貌娇艳,被建康城不少郎君惦记过,他对裴道珠严防死守,从蜀国回来之后就仔细调查了她这大半年来的经历,不是不知道她跟谢麟之间的那点子破事儿。
只是……
谢麟算个什么东西?
他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
他自觉和裴道珠的感情一日千里你侬我侬,岂料这几天这女人犯病似的突然疏远他,疏远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捧着谢麟的拜帖发呆。
一副要红杏出墙的架势。
裴道珠听着他的话,知晓他定然调查了自己。
被侵犯隐私,她不悦地夺过拜帖,冷淡道:“我家中贫寒,他肯送炭,我感激不尽。不像某人,当初只会对我冷嘲热讽!”
她径直起身:“枕星,为我梳妆,我要去招待谢家世子。”
枕星战战兢兢,瞅一眼裴道珠,又瞅一眼萧衡。
萧衡握住裴道珠的细腕,不许她去妆镜台那边。
他冷眼睨向枕星:“去知会崔柚一声,就说你家姑娘身子不适,叫她替她招待客人。”
“谁身子不适?”裴道珠更加不悦,“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着军队也就罢了,你还管起我来了?!呵,也是,我裴道珠在你萧衡眼中,不过是个高门玩物罢了,捏圆搓扁,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少女气急败坏,因为情绪激动,面颊绯红如血。
萧衡挑眉。
也不知怎的,除夕夜过后,这个女人就动不动对他上火发脾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沉吟片刻,问道:“可是月事来了?”
侍女们聚在一起嚼舌根时,他偶有路过,听说女子来月事时脾气会变得很不好,像极了裴道珠如今的模样。
他关切道:“多喝热水。”
裴道珠:“……”
快要被活活气死。
她挣开萧衡的手,寒着脸转身往屏风后走。
萧衡盯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突然又问:“是因为除夕那晚,我没有陪你守岁的缘故吗?”
裴道珠步履一顿。
她背对萧衡,笼在宽袖里的双手死死攥紧。
除夕那夜,萧衡去了崔柚那里。
跟崔柚做了什么,不用想就知道。
她明明不爱萧衡的,这几天,她在难受什么?
又对他发什么脾气?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令她害怕,令她禁不住浑身发寒。
她已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郎了,不动声色心如磐石才应该是她的本能,她怎能忘记她赖以生存的本能?
不动心,才不会输。
裴道珠闭了闭眼。
再转过身时,她云淡风轻地微笑:“夫君在想什么?夫君膝下无子,雨露均沾才是应该的,我恨不能替你多纳几个娇妾,又怎会嫉妒你去崔柚那里过夜?”
萧衡很意外:“原来,是因为我去崔柚那里过夜,才对我发脾气……”
闺房寂静,落针可闻。
四目相对。
萧衡声音极轻:“裴道珠,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宛如巨石投入湖面,激起万丈涟漪。
裴道珠的瞳孔骤然缩小。
连自己都欺骗的秘密,被她苦心孤诣藏进书里的秘密,似乎就这么暴露在他的面前。
她迅速后退两步,死死盯着面前的郎君,像是盯着可怕的敌人。
巨大的无力感浮上心头。
她面色苍白,眼尾逐渐泛红,直到丹凤眼蓄满泪水。
她死死忍着泪,不肯叫自己低萧衡一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未曾嫉妒,也未曾心动……”
他们的身份是那么的不对等。
沦为小妾,本就比他卑微。
又怎能……
先他一步心动?
她从来潇洒骄傲,她绝不能叫萧衡看轻了她!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在掌心留下带血的月牙印记。
强忍的泪珠终是顺着面颊滚落。
她不肯再叫萧衡看见她的难堪,转头逃进了屏风后。
可闺房那么小。
她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只能躲在屏风后,死死捂住嘴,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叫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
萧衡站在屏风前。
薄薄的绢纱屏风,隐约倒映出少女纤弱的背影。
她捂着嘴,尽管没有发出声音,可细弱的肩膀却不停轻颤。
像是狂风骤雨里,最无助的一只蝴蝶。
他伸手,轻轻覆在屏风上。
可是薄薄的屏风像极了天堑。
他抚不平少女轻颤的肩,也给不了她她任何慰藉和承诺。
国仇未报,家恨未消。
而他该是南朝最锋利的剑,他不能有任何弱点和软肋。
他的温柔……
不敢给她,也不能给她。
萧衡慢慢垂下手。
“抱歉……”
,
晚安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