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似枷锁般圈着她
有人害怕地提出异议:“可是萧家九爷跟咱们不一样,他的东西……能偷吗?”
“怕什么?”谢麟不以为意,“都说萧衡厉害,就连天子也很赏识他,小爷倒想见识见识,他究竟有多厉害。他的明珠,小爷要定了。咱们走!”
众人对视。
都是热血少年,兄弟情很快战胜了害怕。
“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好兄弟,一起走!”
他们抛去疑虑,呼呼喝喝地直奔金梁园。
……
露水从叶尖滚落。
晨曦的光透窗而来,落在帐中,惊醒了少女。
裴道珠揉着惺忪睡眼,慢慢坐起身。
意识刚清醒,却发现床边坐了个人。
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她连忙捂住棉被,压着声音呵斥:“世子爷!”
这小子疯了,居然在她的闺房坐到天亮!
若非知道他品性纯良,她肯定要把他当做登徒子,告上官府去!
谢麟彻夜未眠,却依旧神采奕奕。
他献宝似的,献上偷来的明珠:“裴姐姐,你喜不喜欢?”
从萧衡库房偷来的明珠,有鸡蛋大小,玉色碧绿,澄澈晶莹如一泓清泉,珠体温润细腻,在帐中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裴道珠稀罕:“从何而来?”
谢麟不敢说是偷来的。
他轻咳一声:“是我前两年出海游玩时,花重金从东瀛商人那里买的。我不爱金珠宝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拿来送给裴姐姐。这般好看的明珠,就该配裴姐姐这样的美人。”
裴道珠确实喜欢。
但谢麟不是其他郎君。
他是她想守护的人。
她忍住喜欢,认真拒绝:“我没有等价的东西可以回赠给你,所以这颗明珠,我不能收。”
谢麟一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把明珠塞进裴道珠怀里:“小爷说送给你,那就是送给你了!你若是不喜欢,扔掉或者砸碎,随你处置!”
他生怕裴道珠还给他,敏捷地翻窗跑路。
裴道珠捧着明珠,一时无言。
这么贵重的东西,扔掉或者砸碎,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等下次见面时,再还给谢麟了。
她见明珠熠熠生辉,比烛光要柔和许多,于是拿丝线编了一个小小的绳结兜住它,悬挂在床帐一角。
正要洗漱,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臂。
卷起袖管,白皙细嫩的手臂上,赫然佩戴着一枚纯金圆环手钏。
她伸手触碰。
明明喜欢金珠宝贝,可萧衡送的黄金,却比寒冰还要冷。
似枷锁般圈着她,令她无处可逃,令她快要窒息。
当初……
怎么就招惹上了那个恶鬼呢?
招惹萧衡,大约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沉默梳妆时,顾娴进来了。
妇人一夜没睡,眼下都是青黑憔悴。
她把抱着的两匹红布放在案几上,哑声道:“你阿父让我送来的,说是要你裁成嫁衣,好在下个月穿……阿难,你阿父,把你许给了萧家九郎?这么要紧的大事,他怎么能擅作主张?!”
裴道珠讥讽地牵了牵嘴角。
她睨了一眼那那两匹红布:“他输光家产时,也没和咱们商量啊。”
顾娴戒备地望了眼闺房外面。
确定裴茂之没在偷听,她拉着裴道珠坐下:“给萧家做妾,那是万万不成的。实在不行,阿难就逃出建康暂避风头。等事情过去,再回来也不迟。”
裴道珠愕然地看着母亲。
阿娘一向温顺守礼,这次居然敢撺掇她逃婚……
顾娴被她盯着,禁不住微微脸红。
她小声:“阿娘自幼懦弱,比不得你有主见。当年阿娘不喜欢你父亲,却不敢忤逆家族,终究还是嫁给了他。阿娘这辈子没能嫁给知心人,只盼着阿难能觅得良人,白首一生。”
裴道珠沉默。
她的阿娘,是被所有人夸奖的好母亲、好媳妇。
不像她所有的乖巧都是伪装,阿娘是真正的贤淑端庄。
贤淑端庄……
却也怯懦。
敢说出这番话,对阿娘而言已经很了不起了。
裴道珠倚靠在母亲肩上:“我逃走了,阿娘怎么办?当真要跟父亲过一辈子?跟他那种人在一起,余生,也没什么盼头了。”
顾娴笑着,替她抿了抿鬓角的一缕碎发。
她柔声:“我和长公主殿下是好姐妹,她会保护阿娘的。”
她从怀袖里取出一袋银钱。
她把银钱塞给裴道珠:“这是这些年来,我瞒着你父亲,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不多,你且拿着。若真到了逃婚的那一步,路上总能用到。”
裴道珠是有私房钱的。
然而面对顾娴的殷切目光,她不忍拒绝。
她依赖地抱住母亲:“阿娘……”
顾娴轻轻戳了下她的眉心:“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这么数落着,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宠溺。
她宁愿她的小阿难,一辈子都长不大。
一辈子躲在她的掌心,一辈子都不用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
顾娴走后。
裴道珠厌恶这座府邸,本想去自己买的那座小宅院透透气,却在府门前,被几个凶神恶煞的黑脸侍卫拦住。
为首之人恭声道:“下个月就是裴姑娘和我家主子成亲的日子,裴姑娘身娇体弱,主子怕您出事儿,因此吩咐不许您擅自出门。”
裴道珠冷笑。
这侍卫说的好听,以她看来,却是萧衡认定她心性狡诈,怕她临时逃跑,因此提前预判了这一手。
好一个萧衡,连她的自由也要限制。
她不动声色,转身回了闺房。
她看着那两匹红布,满眼都是凉薄。
萧衡无视她的意愿,非要纳她为妾。
既然他一意孤行,她不搞出点事情,叫他尝尝苦头,他还真以为她是个容易拿捏的女人。
第92章 或者,他可以养着阿难
金梁园。
已是盛夏,厅堂里置着一盆冰瓮,侍女打着团扇,倒也还算凉爽。
老夫人正和萧衡对弈。
她道:“北国的六位使臣,全部死在建康,北国皇帝震怒,也给了他出兵南下的借口。这场仗,迟早是要打起来的。朝堂上文臣居多,武将大多昏庸无能,将军一职,恐怕要落在你头上了。”
年纪轻轻,就要拜将封侯,本该是一件喜事。
可老夫人脸上并无喜悦。
萧衡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淡淡道:“这场仗,孩儿已经恭候多年。”
老夫人看着他,眼底情绪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收回视线,拈起一颗棋子。
她缓缓落子:“我听说,你对阿难那丫头起了心思……还要纳她为妾?”
萧衡跟了一子:“嗯。”
“虽说裴家败落,连二流世家都不如,但到底也曾四世三公。阿难那丫头又是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做妾,未免委屈了她。”老夫人试探,“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不妨明媒正娶?”
萧衡不语,只盯着棋盘思索。
老夫人见他不接话,又道:“你幼时双目失明,被送去栖玄寺养病,等接回家时,已是十二岁的年纪,和家中的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后来又外出周游郡国,和家人的关系就更加淡漠。我想着,阿难那孩子品性端良,若是娶进门,定然愿意好好爱你……玄策,我总想这世上,是有人真心爱你的。”
萧衡弯唇。
他道:“阿娘这话可笑。我是你和阿父的孩子,既然我有血浓于水的至亲,又何必指望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爱我?”
老夫人哑口无言。
萧衡落下最后一子:“北伐在即,孩儿无心沉溺于男欢女爱。纳裴道珠为妾,也只是因为众多女郎里面,看她较为顺眼。北伐之路,生死未卜,不敢娶妻,只怕辜负。”
他捻着佛珠。
白玉似的面庞笼在阴影里,轮廓更显几分深邃。
那双丹凤眼中,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凉薄。
“您输了。”
他轻声。
老夫人捻着一颗棋子。
面前的孩子,熟悉而又陌生。
看似温润如玉,可她知道,她夫君亲手培养出来的萧家九郎,皮囊底下其实藏着一个怎样可怕的怪物。
可她总想对他好一点,总想让他也被人所爱。
她劝道:“你怕辜负别人,就不怕辜负阿难?既然生死未卜,何不干脆给她一个正妻之位?阿难是个好孩子,你对她好,她也会加倍对你好。”
萧衡轻嗤:“阿娘怎会觉得,她是个一心一意的女子?阿娘信不信,我若是死在战场上,她第二天就敢回家改嫁?”
老夫人哑口无言。
萧衡不愿再多谈裴道珠的事情。
他主意已定,起身行了个退礼,便离开了。
……
萧衡要纳妾的事,也惊动了建康城其他世家。
当今世家子弟,以风流为荣,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只是主角变成了萧衡和裴道珠,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燕婉手握团扇,小脸皱成一团:“九叔要纳裴道珠为妾?!他怎么想的?!裴道珠那种女人……论辈分,她可是要叫我一声表姐的,她若嫁给九叔,那我还要叫她小婶婶不成?!”
萧荣魂不守舍地坐在她对面,茶水送到唇边都忘记喝。
顾燕婉越想越气:“早前我就看出来了,裴道珠那小贱人一直在勾引九叔,如今可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巴不得裴道珠嫁给一个小门小户的普通男人,沦为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困住一辈子的妇人,一辈子被她踩在脚底下。
可是如今……
她究竟是怎么勾搭上九叔的?!
哪怕仅仅是做妾,可那也是九叔的妾,比她还要高出一个辈分,这叫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她窝了一肚子火,见萧荣不说话,脾气又坏了几分:“萧荣!”
萧荣回过神。
他喝了口茶,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
起初认识顾燕婉时,她温柔解意,私底下甚至还颇有风情。
如今倒好,连“荣哥”也不叫了,生起气来,竟然直呼他的名讳。
然而这门婚事,却是他自己巴巴儿地求来的。
如今后悔,念起阿难的好,那也是没有用的。
他道:“长辈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
“那不成,咱们得想个法子,阻止裴道珠进门。”顾燕婉斩钉截铁,“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嘛,你快想办法。”
萧荣沉默。
尽管不愿接受这桩婚事,可九叔是长辈,也是他崇敬的人,他能有什么办法?
顾燕婉忽然道:“我和裴道珠是表姐妹,最了解她不过。她一向自命清高,是绝不肯为人妾室的。这桩婚事,怕是九叔逼迫……”
一想到是萧衡主动,她胸腔里就像是噎了一块石头。
萧衡……
他生得那么好看,还是建康城最有前途的郎君,他比她的未婚夫萧荣,还要出色许多……
顾燕婉的脑海中,浮现出萧衡白衣胜雪手捻佛珠的模样。
她的面颊悄然浮上一层红。
她蹙了蹙眉,勉强压抑住心底深处那份别样的情绪。
萧衡那么好,怎么就偏偏就看上了裴道珠?
裴道珠除了脸蛋好些,论心计论手段,和她顾燕婉也差不多。
若论家世出身,就更不如她了。
萧荣没注意到她脸上的浮红,问道:“你想说什么?”
顾燕婉定了定心神:“帮裴道珠逃婚。”
把裴道珠远远送走。
送出建康,送出世家子弟的圈子,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再也不要和她攀比。
萧荣陷入沉思。
帮阿难逃婚……
这能成吗?
九叔手眼通天,听说这些年在外游历时,还豢养了军队。
阿难一个弱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或者……
或者,他可以养着阿难。
萧荣眼前一亮。
他知道的,哪怕如今不是未婚夫妻,可阿难对他,一定还是存着几分感情,否则,又怎会一口一个“荣哥哥”?
他可以瞒过九叔的耳目,把阿难偷偷养在外面,叫她做他的外室,让她为他生儿育女。
等瓜熟蒂落,再把阿难接进府里,给她身份。
到时候,燕婉为妻,阿难为妾,她们这对表姐妹在后院相亲相爱相夫教子,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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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96章 你养得起她?
接连一个月。
裴道珠安静地待在闺房,每日与针线相伴,把那两匹红布裁成好看合身的嫁衣。
裴茂之看在眼里,十分满意。
他笑道:“嘴上说不肯做妾,瞧瞧,还不是老老实实做起嫁衣来了?我看啊,这死丫头就是口是心非。”
顾娴笑容温顺。
眼底,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厌弃和叛逆。
或许,阿难说的是对的。
与夫君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余生,也变得不再有所期待。
可是……
她真的有勇气,向夫君提出和离吗?
闺房。
裴桃夭和裴子衿跪坐在苇席上,看裴道珠往嫁衣上绣花。
绣花针捏在少女细白的指间,绣线翻飞,一朵朵宝相花跃然而来,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她们的姐姐不仅生得美貌,绣活儿也很了不起呢。
两个小家伙很为姐姐骄傲。
只是……
姐姐要给人做妾了。
裴子衿耷拉着小眉眼,牵起裴道珠的袖角,软声道:“外面的人说,做妾是很不光彩的事……姐姐真的要去做妾吗?”
裴道珠从容刺绣:“不会。”
裴桃夭捧着惆怅的小脸,奶声奶气:“都怪九爷不好,瞧着人模狗样,却非要逼迫姐姐!姐姐,明天就是出嫁的日子了,你要怎么办呀?”
裴道珠继续穿针引线:“等。”
裴子衿不解:“等什么?”
裴道珠没有解释。
这世上,盼望她嫁给萧衡的人有很多。
但恨不得她消失的人,更多。
比如顾燕婉。
顾燕婉知道她要给萧衡做妾,这一个月说不定过得比她还要煎熬。
顾燕婉……
她一定会想法设法,破坏这桩婚事。
她被萧衡的人软禁在府里,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萧衡能软禁她,却软禁不了其他人。
她对顾燕婉的手段,还是有些信任的。
所以,她只要安静等待就好。
最后一针落下。
大片大片的宝相花盛放在裙裾和袖口上,凤凰遨游其间,显得精致而又雍容,这已不是妾室能穿的嫁衣规格了。
但这并不重要。
反正,她也不会穿上。
裴道珠讥讽一笑,收了针线。
是夜。
裴道珠独坐窗下,面前的矮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点,两盏热茶氤氲着热气,像是在恭候贵客。
一道纤瘦的人影,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顾燕婉手持团扇,注视她的背影。
即便是深夜,裴道珠也依旧妆容精致衣衫齐整,仿佛早已知道她今夜会过来,而特意等在房中。
不愧是她。
顾燕婉道:“与阿难争斗多年,可是心计方面,却仍旧比不上你。你一早就知道我会来,对不对?甚至……”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包袱上。
她挑眉:“甚至,你一早就知道我是来送你离开的,你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裴道珠吃着茶,唇边噙着浅笑。
她回眸,月色下美如仙娥。
她柔声:“表姐本就容不下我,若是咱们一起进了萧家的门,我当了你的小婶婶,你岂不是日日都要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建康城里,你是最不愿意看见我嫁给萧衡的,我猜到你会在我过门前做手脚,所以提前等候在这里。”
顾燕婉暗暗啐了一口。
这小贱人,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声音清冷:“我也早就猜到你不肯做妾,只要我来,你必定愿意跟我走。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的人就等在外面,走吧。”
裴道珠拿起包袱。
她和顾燕婉相争多年,彼此厌弃。
虽然厌弃,却也知道,顾燕婉对她是没有杀心的。
她可以放心地跟她离开。
顾燕婉果然有几分手段。
从闺房出来,裴道珠就瞧见乌衣巷南边儿火光冲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萧衡的侍卫也都忙着去救火,一时间无人顾及到她。
顾燕婉得意:“这把火是我找人放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开九爷的人。围魏救赵的故事,还是当初你讲给我听的呢。”
裴道珠对过去毫不怀恋,也并不愿意回忆。
踏出后门,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她登上马车,从窗后望向顾燕婉:“我走了。”
顾燕婉提醒:“别再回来。”
裴道珠笑了笑。
怎么可能不回来?
离开,只是为了逃婚。
等风头过去,她肯定还是要回建康的。
世间权贵都集中在都城,她干嘛要藏在乡野之地过苦日子,她又不傻。
马车在夜色中启程。
裴道珠抱着包袱,想着明日的情形。
明日萧衡登门接人,却发现人去楼空。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纳她为妾,可她却在成亲前逃跑了,被退婚是很丢脸的事,可是被逃婚更加丢脸,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取笑萧衡。
“因果报应,你自找的。”
她轻声,像是凶狠的野猫。
裴道珠算计得很好。
然而马车却没有出城,而是直奔一条幽静偏僻的巷子,在一座老旧的宅院前徐徐停下。
裴道珠挑开车帘。
青衣郎君提一盏灯,安静地站在宅院大门外。
是萧荣。
他殷勤道:“道珠妹妹,我终于盼到你了。”
裴道珠望向车夫。
萧荣的随从正递给车夫一袋银钱,显然是提前收买了他。
萧荣笑道:“这里是我的私宅,特意为道珠妹妹准备的。知道你不愿意给九叔做妾,所以我打算暂时把你藏在这里。你放心,这地方很隐蔽,九叔的人绝对发现不了。”
裴道珠:“……”
丝毫没有跟萧荣搭话的欲望。
她知道萧荣整这出戏,是想金屋藏娇,诱她当外室。
可她连萧衡的妾都不愿意当,萧荣怎么会觉得她愿意当他的外室?
谁给他的脸?
裴道珠扶着门框,正酝酿拒绝的话,巷子尽头突然传来马蹄声。
少年提一盏铁艺气风灯,策马而来。
他喊道:“裴家姐姐!”
裴道珠诧异:“世子爷?”
走近了,谢麟勒住缰绳。
他扬了扬眉毛:“自从知道萧衡要纳你为妾,我就想见你一面。可萧衡的人把你看得很紧,我见不着你。今夜乌衣巷着火,我的探子说你逃了,我就赶紧追了过来。”
他又瞥向萧荣:“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萧荣是庶子,平日里又喜欢装模作样,谢麟是瞧不起他的。
他扫了眼萧荣背后的宅院,夸张而又轻蔑地笑了:“不会吧?你不会是想把裴姐姐藏在这种破落地方吧?你养得起她?!”
第94章 她逃婚了!
就在裴道珠一路逃跑时。
乌衣巷。
萧衡今夜并没有回金梁园,而是就近歇在了萧府。
书房里聚着几位幕僚。
巨大的舆图悬挂在房中,萧衡负手站在舆图前,听幕僚讲长江北岸的气候和地理,以应对将来作战。
正听得入神,陆玑披星戴月地进来了。
他脸色不大好看:“我刚从宫里回来,北部边境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北国皇太子率领二十万大军亲自出征。天子和几位重臣都不想打仗,正在商量割地赔款。还说,实在不行的话,就用和亲的手段解决这场战争。”
萧衡捻着佛珠。
割地赔款已经足够耻辱,如今连和亲的主意都想出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好点子”。
他淡淡道:“北国一直想吞并江南,这次有了出兵的借口,不会轻易答应停战。”
陆玑面色凝重:“除了北国,西蜀那边也派出了军队。”
西蜀是西南方向的小国,一向和南朝不对付。
这次大约是觉得北国能赢,所以也一起出兵,想分一杯羹。
萧衡伸手,轻抚过西南的疆域。
眉骨下压,带出几分狠戾的压迫感。
他似笑非笑:“一起灭了就是。”
陆玑无言。
他深知好友看似温润,但一旦触及到疆土问题,性格就会变得阴郁冷酷,像是高高在上的统帅,极具压迫和侵略感。
他也知道,如果说朝中所有大臣里面,有谁能够收复疆土,那也一定是他的这位好友。
他敬佩萧衡,也打算跟随萧衡。
只是……
陆玑想起那个可怜的女孩儿,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明天,就是你纳道珠妹妹为妾的日子。玄策,道珠妹妹一身清白,是天底下难得的好姑娘,你当真要……纳她为妾?你不觉得,让她当妾,是在委屈她吗?”
萧衡睨他一眼:“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处处为她说话?陆子机,你喜欢她?”
陆玑愣住。
他醉心读书,从没想过男女之事。
骤然被萧衡说了一嘴,顿时双颊涨得通红,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我对道珠妹妹只是怜惜,我怎么会,怎么会——”
他想起裴道珠的容貌。
那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美貌。
偏偏性子也是极好的,似水温柔,聪慧端庄……
他想着,面色更红。
萧衡眯了眯眼,心底涌出更多的戾气。
一个男人,想到一个女人时会红脸,这代表什么?
裴家的那个骗子,骗人钱财还不算,连人的心也一起骗了。
纳进门以后,就该把她关在庭院深处,叫她见不着外面的郎君,叫她再也骗不了其他郎君。
书房气氛诡异时,一名随从匆匆闯了进来。
他恭声禀报:“主子,有人在乌衣巷纵火。火势很大,各大世家的人都忙着救火,不确定火势是否会烧到咱们这里,请您移步避难!”
有人纵火……
也不知怎的,萧衡的脑海中冒出了裴道珠的身影。
明天就是她过门的日子,偏偏今夜乌衣巷起火。
“最好别是你干的……”
他低语,径直离开书房。
南边火势很大。
因为许多房屋楼阁是木头打造,很容易被大火牵连,因此乌衣巷人人自危,到处都是来救火的人,就连裴家的人也都倾巢而出。
裴府空无一人。
萧衡轻而易举闯进了裴道珠的闺房。
闺房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绣制好的嫁衣,悬挂在木施上。
少女绣活儿极好,宝相花细腻如生,像是活的。
萧衡看了眼自己袖口上的银线绣宝相花纹。
他对花纹配饰无感,之所以穿带有宝相花纹的衣袍,也只是因为裴道珠以前撒娇建议的缘故。
他乐意在这种小事上宠她,所以命人在所有衣袍上都绣上宝相花纹。
裴道珠在她的嫁衣上绣制同样的花纹,定然是爱慕他的缘故。
他想着,眉眼间的戾气稍稍减轻了些。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几只凤凰上。
妾室的嫁衣,是不能带有凤凰图纹的。
裴道珠却执意绣上……
她一向倔强骄傲,萧衡不是不是明白她做妾的委屈。
只是他对她的喜欢并没有多深,那种喜欢,像是对某件稀有物的占有欲,只想藏起来细细赏玩,还没有深入骨髓的爱。
指尖在凤凰图纹上停留了片刻。
他慢慢收回手。
罢了,明天的宴会也并没有邀请多少人,逾越规矩就逾越规矩吧,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放纵她一些,也没什么。
萧衡想着,行至屏风后。
竹榻上也没有人。
萧衡的目光,忽然被悬挂在帐顶边缘的明珠吸引。
这明珠……
是他上个月被偷的那颗。
他身居廷尉一职,经手过多少案子,轻而易举就查出小偷是以谢麟为首的那几个纨绔子弟,只是念在谢家支持北伐的面子上,没有追究而已。
没想到……
谢麟居然把这颗明珠送给了裴道珠。
偏偏裴道珠还收了!
偏偏还把谢麟送的东西挂在床头!
萧衡捏紧明珠。
这两个人之间……
“裴道珠……”
他面色难看,咬牙切齿。
他厉声:“来人!”
这些年,萧衡虽然在外游历郡国,但也有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的耳目遍及朝野,轻而易举就查出了裴道珠的去向。
她逃婚了!
那颗明珠,被萧衡生生捏出一道扭曲的缝隙。
……
漆黑的骏马,安静地立在巷子的阴影里。
萧衡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宅院门口,那两男一女的戏码。
谢麟狠狠鄙视了萧荣一番,最后不忘反问:“你养得起她?!”
萧荣不敢跟谢麟争,涨红了脸,憋不出一个字。
谢麟洋洋得意地望向裴道珠:“裴姐姐,你跟我走吧,我养得起你!近日我月钱又涨了,能给你买许多胭脂水粉呢!”
少年总是暖暖的。
裴道珠正要说话,阴影之中,萧衡似笑非笑地开口:“毛都没长齐,靠一点可怜的月钱,就想学别人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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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98章 裴道珠,你在骗谁?
宅院前的三人,都愣住了。
随着骏马缓缓踏出阴影,三人清楚地瞧见了马背上的郎君。
白衣胜雪,凤眼高鼻,他的容貌恰似月下谪仙,风姿气度更是举世无双,整个建康城的郎君加起来,也不敌他万分之一。
这般神仙人物,眼底偏偏藏满戾气。
檐角阴影笼罩着半张脸,他像是堕入魔道的佛子。
他居高临下,微笑:“谢麟,谁给你的胆子,叫你诱拐我的女人?”
谢麟还是头一回对上萧衡。
早前就听说过,萧家的这位九郎君,温润如玉见多识广,原以为只是个被谣言夸大的凡夫俗子,可今夜一见,对方确实气质不俗。
虽然在笑,但那双凤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晦暗,像是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令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谢麟嚣张的气焰弱了下去。
他望了眼裴道珠,想着她即将被萧衡糟践蹂躏,不禁又鼓起勇气:“男未婚女未嫁,裴家姐姐怎么就成了你的女人?!”
萧衡嗤笑。
他从怀袖里取出那颗明珠。
世所罕见的明珠,被他生生捏出一道扭曲的缝隙,已是不值钱了。
他把明珠抛在手上玩儿,嗓音戏谑:“与其担心她,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谢麟,偷盗明珠,该当何罪?我的东西,也是你能偷的?”
谢麟和裴道珠同时愣住。
裴道珠不敢置信:“世子爷?”
谢麟双颊通红。
偷东西送给佳人,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挠挠额角,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丢了明珠很难过,我想着得送一颗更好的给你,哄你高兴,可我手上又没有,所以才……”
他结巴半晌,突然不耐烦地对萧衡喊话:“小爷敢作敢当,偷你的明珠又如何,想偷就偷咯!可萧衡你又算什么正人君子,裴家姐姐明明不愿意给你做妾,你还非要逼人家——”
“逼她?”
萧衡挑眉。
他望向裴道珠:“我竟不知,好好的婚事,在你眼里,竟成了逼迫……也罢,明儿就是你过门的日子,你若实在不肯,那就把这门亲事作罢。只是,你得在吉时到来之前,归还十万两聘礼。”
他态度温柔。
仿佛很好讲话的样子。
可落在裴道珠眼里,却像是吐着红信子的毒蛇。
他说的轻巧,归还聘礼就作罢婚事,可她上哪里弄那么多银钱?
他不过是在故意刁难!
就像野兽捕捉到猎物,不急于一口吞下,而是反复拨弄玩耍,猎物在他掌心徒劳挣扎的模样,便是他觉得最有意思的事。
少女笼在宽袖里的双手,忍不住死死掐紧。
因为难堪,面颊更是雪白到毫无血色。
谢麟却看见了希望。
他翻身下马,认真道:“裴家姐姐,我这些年只顾花天酒地,虽然没有好好攒钱,但我阿娘手里是有钱的!你等着,我这就去筹钱!吉时之前,一定凑够十万两纹银!”
他郑重地抱了抱裴道珠。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比裴道珠要高出半个头,身形劲瘦结实,只是胸膛却还没有变得足够宽阔,瘦削的双肩也并不能挑起儿女情长。
他兴奋地筹钱去了。
萧衡又瞥向萧荣。
他讥讽:“四书五经都没读透,前程尚未锦绣,倒是先学会了诱拐女子养做外室。偏偏手段还不怎么样,落得个被外人讥笑的下场,简直丢尽萧家脸面!”
萧荣双颊涨红,难堪不已。
曾经他以为,九叔是个温润如玉博闻广识的谦谦君子,他崇拜他敬佩他,可他万万没想到,九叔说话也能如此刻薄。
他心有不甘地瞟了一眼裴道珠。
如今,他在和九叔争女人。
爱情面前,应当没有地位悬殊,应当没有辈分差别。
这一刻,他和九叔应该是两个平等的男人。
他想着,鼓起勇气小声道:“九叔何必嘲笑我?您明明知道道珠妹妹曾是我未婚妻,却还是不顾辈分纳她为妾……您这种行为,又算什么?”
萧衡挑眉:“你在指责我?”
萧荣的胆子更大一些:“侄儿只是实话实话。”
萧衡笑出了声。
狭长的丹凤眼底却是一片阴郁,冷峻狰狞,充满压迫感。
从前他觉得萧荣虽然资质平庸,却也是萧家子弟,总要帮扶一把。
可如今看来,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
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触怒靠山,不仅没有才学胆识,更加没有眼界和胸襟。
他转头吩咐:“萧荣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带回去家法伺候。”
萧荣失声:“九叔?!”
他明明在和九叔公平竞争,九叔怎么能仗着辈分,数落他以下犯上,甚至还要对他家法处置?!
这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搁?!
两名随从上前,不顾萧荣的叫嚷和挣扎,直接把他拖走了。
巷子里逐渐安静。
已近黎明。
宅院前悬着的灯笼,朦胧照亮了方寸之间。
萧衡依旧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道珠。
俨然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
裴道珠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脑海中千回百转,却因为过于害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
她对面前的这个郎君,早已没了起初的好感。
他的偏执和占有欲远超常人,披着温润如玉的君子皮囊,实际上却是不择手段睚眦必报的怪物。
这种人令她害怕。
本着好女不吃眼前亏的想法,裴道珠软声软气地解释:“乌衣巷着火了,我十分惶恐,因此逃到这里避难……”
萧衡面无表情:“这里跟乌衣巷隔着半座城,裴道珠,你在骗谁?”
裴道珠抿了抿朱唇,脸上毫无血色。
萧衡又道:“滚过来。”
裴道珠暗暗撇嘴。
萧衡这厮只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没有一颗好心。
如今连话都不会说了,居然叫她滚过去……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她也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因此假装温顺地小步挪过去。
她楚楚可怜地仰起头:“玄策哥哥——”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衡拽上马背。
她狼狈地趴在马背上,还没趴稳呢,萧衡一夹马肚,骏马瞬间绝尘而去。
第96章 再敢逃,腿打断
回到闺房,天色已经大亮。
她被萧衡一路拖到屏风后,被他丢在竹榻上。
吹了一路的风,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狼狈地抬手抿了抿鬓发,凤眼含着几分怨怼:“从前就觉得你装模作样太过讨厌,如今更这么觉得了!”
萧衡睨着她:“吉时一到,就会有轿辇迎你过门。再敢逃,腿打断。也别指望谢麟能来救你,我想要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他转身离去。
裴道珠抄起枕头砸在他的后背上,可枕头软绵绵的半点儿不疼,他连头都没回就走了。
“该拿砖头砸的……”
裴道珠咬牙,眼睁睁看着房门从外面锁上。
闺房陷入寂静。
她揉了揉额角,娇艳的小脸上,现出几分难色。
她逃跑被抓,萧衡一定会更加防备。
再想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真要给他做妾?
少女紧紧揪着被褥,脸色更加苍白。
她孤零零坐在榻上,不知过了多久,闺房外面传来喧哗声。
有人推门而入。
是喜婆、妆娘她们进来了,身后还簇拥着许多同龄女郎。
她们笑容满面,纷纷向裴道珠送上贺喜的吉祥话,甚至还送上了添妆的礼物。
妆娘和一群侍女,都是萧衡的人。
她们恭恭敬敬,请裴道珠梳洗打扮。
院子外面也吵吵闹闹,来了不少客人。
毕竟是萧衡娶亲,哪怕是做妾,想要巴结的人也不少。
裴桃夭和裴子衿钻过人群缝隙,径直跑到姐姐身边,她们看着镜子里的姐姐,担忧地牵住她的袖角,迭声唤着阿姐,却被几个侍女抱了出去。
裴道珠的脸上始终毫无笑意。
侍女为她上胭脂时,她忽然抬头,望向人群外。
阿娘就站在人群外,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
许是不忍她就这么去给萧衡做妾,阿娘抹了抹眼泪,突然转身离开闺房,大约是去求长公主想办法了。
可裴道珠明白,萧衡一意孤行,偏执而强硬,即便是长公主出面,那也是没有用的……
“到底是表妹厉害,竟然傍上了萧家九爷!”
酸溜溜的话突然从女孩儿们之中传来。
裴道珠望去。
韦朝露捏着手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当初一起在金梁园住着,表妹却有本事结识九爷,不像我们,老老实实不敢接近人家……说到底,还是表妹有本事呀。”
她阴阳怪气地赞叹着。
话里话外,却都是在暗示其他人,裴道珠的不检点。
裴道珠知道,韦朝露仰慕萧衡。
这番话充满酸意,不过是妒忌罢了。
她好笑。
区区妾位有什么可妒忌的,若有可能,她恨不能把这个妾位送给韦朝露。
她懒得搭理对方的挑衅,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像。
镜子里的少女本就容貌娇艳,经过妆娘的仔细修饰,更显娇艳夺目,通身肤色凝白如雪,黛青色的弯眉犹如两痕远山,丹凤眼盈润清澈,看起来还是未经世事的纯洁模样。
少女身后,是挤挤挨挨的同龄女郎。
她们也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眼神或艳羡或妒忌,因为裴道珠没有真心朋友,从前家族显赫时又得罪了太多人,因此几乎没有人是真心实意来为她庆贺的。
裴道珠的视线渐渐模糊。
脑海中,隐约又想起了一些前世的片段。
那时她即将北上和亲。
她孤零零坐在宫殿里,任由宫女为她梳妆打扮。
梳妆完毕时,不少同龄女郎进来为她添妆。
为首的是顾燕婉、韦朝露她们。
那时顾燕婉已是萧荣的夫人。
她摇着团扇,惋惜道:“表妹即将北上和亲,这辈子恐怕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不怕告诉表妹,其实和亲人选原本落不到你头上,之所以选到你,都是我们几个姐妹的功劳。”
她身后的几个女郎都笑了起来。
顾燕婉柔声:“原本陛下打算从几位公主里面挑一个,送去北国和亲,只是我们想着,去敌国当妃子这么好的事,岂能便宜别人?这一合计,就想到了你。”
韦朝露接话:“可不是?表妹如今落魄,沦落到当垆卖酒。我们想着,与其让你在市井间抛头露面,还不如舍了尊严,去伺候敌国的皇太子。虽说背井离乡,但好歹能吃香喝辣。表妹,你可要谢谢我们!”
镜子里,她们笑得更加大声。
在场的除了顾燕婉和韦朝露,还有吴家女、崔家女、薛家女,以及几位娇滴滴的公主。
大公主送上添妆的礼物,眉飞色舞:“去到北国以后,记得好好侍奉那位皇太子。听说那位皇太子脾气暴戾,曾活活折磨死好几位侧妃,道珠妹妹,你可要小心些呢!”
她嘴上说着关切的话。
可眉梢眼角,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对裴道珠代替她们姐妹去和亲,是半点儿感激也没有。
十年之后,她历尽艰辛回到建康,最先对她嗤之以鼻,骂她是祸国妖姬的,也是这群女子……
裴道珠仍旧盯着铜镜。
镜中的人像逐渐模糊。
她回过神。
韦朝露还在闺房里呼呼喝喝,一张嘴倒尽酸水,恨不能取她而代之,去给萧衡当小妾。
裴道珠弯了弯红唇。
她的笑容毫无温度,尽是讥讽。
她就说当时她家族已经脱离朝廷视野,和亲那种事,怎么会落到她头上,原来是韦朝露这群“好姐妹”的功劳。
她缓缓起身。
嫁衣鲜红,裙裾和宽袖过于华贵艳丽,雍容的拖至地板。
少女削肩细腰,漆黑的乌发挽成高髻,佩戴着黄金珠饰,小脸却是雪白娇艳,一点红唇犹如樱桃,风姿气度举世无双,当真宛如盛世妖姬。
她转身,定定注视韦朝露。
前世害她北上和亲,以致家破人亡,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
这辈子,还在极尽所能地挑衅她、羞辱她……
韦朝露愣了愣,下意识后退半步:“你,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说错话了不成?!”
裴道珠柔声:“怎会?表姐为我添妆的好意,我记在心头,永生难忘,感激都来不及呢。”
韦朝露总觉她不对劲儿。
然而她不肯露怯,梗着脖子道:“你知道就好!”
裴道珠垂下长睫,遮掩了眼底的凉薄和恨意。
韦朝露,顾燕婉,其他世家那几位女郎,还有公主……
那些仇恨,她一笔笔记着。
这辈子,总要还回去的。
第97章 分明是娶了个祖宗
就在裴家宾客盈门时。
谢府。
谢麟风风火火地闯进后院:“阿娘,快给我十万两银钱,我要拿去帮裴家姐姐!萧衡那家伙人面兽心,须得十万两银钱,才能救裴家姐姐脱离火海!”
谢夫人端坐在案前。
她不紧不慢地吃着茶,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阿娘?!”
谢麟着急。
谢夫人放下茶盏:“裴家那丫头,是萧衡看上的人,你争什么争?自己偷盗明珠的罪还没洗清,倒是上赶着英雄救美。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么有本事?”
谢麟憋屈:“您就说,给还是不给!”
谢夫人眼神渐冷。
给,自然是不会给的。
朝堂上,萧谢两家同样支持北伐,算是同盟。
如今北伐在即,两家关系还算和睦,谢家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裴道珠,出面得罪萧家,影响同盟关系。
她斥责:“裴家那丫头,我也是喜欢的。只是阿麟,你自己没本事,不仅争不过萧衡,还给人家留下偷盗明珠的把柄。生逢乱世,最崇尚力量,弱小,就是原罪。”
谢麟面色难看。
阿娘这么说,就是绝不会给他钱的意思了。
他杵在厅堂站了很久,才愤愤地转身离去。
少年策马,独自疾驰过半座建康城。
能找的朋友都找了,然而他结交的都是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谁也没攒下钱,再加上萧衡提前给人打过招呼,就算他们有钱,也是不敢借给谢麟的。
奔波大半日,一个子儿也没借到。
他策马回到乌衣巷。
巷子寂静。
宾客都前往金梁园吃酒去了,偌大的裴府门前空空荡荡,只余下满地散落的爆竹,衬出几分热闹过后的寂寥。
谢麟翻身下马,怀着一线希望闯进裴府。
闺房人去楼空,幽雅僻静。
裴家的姐姐,已经出嫁了……
她用过的妆镜台上,还摆着一盒未曾用完的胭脂。
谢麟怔怔站在原地。
他凝视那盒胭脂,过了好半晌,才拿起它,放在鼻尖下轻轻嗅闻。
十六岁的少年,从不知忧愁是何滋味儿。
曾骑金羁白马,呼朋引伴轰轰烈烈地穿过大半座建康城;曾醉卧歌楼一掷千金,听伎子哼唱江南的采莲小曲儿。
没有记挂也没有牵绊,他是天底下最潇洒快活的少年。
可是这年夏天,却遇见了一个特别的少女。
一颦一笑他都喜欢。
别人眼中的矫揉造作,在他眼中却是古灵精怪。
少年第一次动了心。
也因为动心,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有那么多的烦恼……
谢麟倚靠着妆镜台,握紧那盒胭脂,独对空空荡荡的闺房。
若他有十万两纹银,该多好?
他想着。
可是春闺似梦。
少女没有时间等他长大。
……
轿辇从侧门进了金梁园。
因为是纳妾,所以礼制规格算不上隆重。
萧衡没有邀请什么客人,在场的宾客大都是主动前来,想趁他纳妾的机会,多送一些贵重礼物,好跟萧家攀上关系。
新房。
已是黄昏,园子里开了十几桌酒席,来闹喜的女郎和郎君们都出去吃酒了。
裴道珠安静地坐在榻上,摆弄一把绯色团扇,窗外的热闹穿不透她的心,那张娇艳如玉的小脸上透出肆无忌惮的冷漠。
虽说做妾是她痛恨的事,但萧衡毕竟是个护短也要面子的人,做他的女人,这辈子至少不会再被送去北国和亲。
这大概是她嫁到萧家,唯一的好处。
昨儿彻夜未眠,她十分困顿。
她打了个呵欠,实在累极,懒得再去想逃跑的法子,自顾歇在了床榻上。
书房。
北部和西南的军情,如雪花般飞到萧衡的手里。
幕僚分析:“北国皇帝突然病重,军队驻扎在北岸,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贸然南下。倒是西南那边蠢蠢欲动,已经和边疆打了三场小仗。”
“是在试探。”萧衡淡淡道,“试探我们西南军队的实力。”
陆玑坐在一侧:“北国和蜀国结成同盟,我们被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实在不利。玄策,看来咱们只能兵分两路。”
萧衡盯着舆图,没有说话。
左手捻着那串翠玉佛珠,丹凤眼中,透出淡淡的侵略气息。
他不想兵分两路。
与其拆散兵力,倒不如集中优势,先攻破最弱的蜀国。
一旦吞并蜀国,朝廷势力就会大大增强。
纵然北国有铁骑数十万,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
得先说服朝廷。
他盘算着,外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陆玑见侍女进来掌灯,望了眼窗外,忽然提醒:“玄策,今天是你和道珠妹妹成亲的日子,你一直待在书房,会叫别人笑话她的。”
萧衡回过神。
他起身,打算去见裴道珠。
陆玑在他身后道:“道珠妹妹这两年过得很艰难,玄策,你好歹怜惜她些……”
萧衡没搭理他。
他自己的女人,他自己不知道怜惜吗?
用得着陆子机一个外人来教他。
陆玑追着说道:“道珠妹妹有很多缺点,但你若真心待她,她也会真心待你。她好歹是正经世家的嫡女,做妾已是委屈,你,你莫要再羞辱她了!”
萧衡径直走了。
踏进新房。
新房里已经掌了灯,萧衡吩咐侍女都退下。
随着屋门掩上,他踏进内室。
绕到屏风后,床榻上的少女已经睡熟。
嫣红的嫁衣铺满了床榻,衬得少女肌肤雪白,金珠头饰被压在一侧面颊上,那张熟睡的小脸娇艳欲滴纯洁干净。
她的唇形尤其精致漂亮,不必刻意描画,天生的唇珠就已然为她添上几分妩媚,诱着人上前亲吻,灯火下能打动世间的任何郎君。
裴家的小骗子……
是个人间罕见的尤物。
萧衡想着。
然而身为妾室,却在夫君进来之后呼呼大睡,终究是不合规矩的。
萧衡想叫她侍奉他更衣梳洗,于是唤道:“裴道珠。”
少女睡得很熟,压根儿就不搭理他。
萧衡上前,推了推她:“裴道珠!”
裴道珠自幼生在锦绣堆里,哪怕这两年落魄了,骨子里却还存着几分傲气和惫懒。
她翻身向里,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含糊道:“再吵,发卖了你……”
萧衡:“……”
他这哪里是纳妾,分明是娶了个祖宗。
他在榻边坐了。
本想摇醒她,大掌搭在锦被上,看着被子里清瘦娇小的一团,想起陆玑的话,又硬生生收回了手。
给他做妾……
她当真觉得委屈?
,
晚安安
第98章 这新纳的小妾,多么虚伪
次日。
裴道珠醒来时,天色刚亮。
她盯着莺色的帐顶,迟疑了片刻,才想起现在的处境。
她坐起身,一眼瞧见睡在床榻外侧的郎君。
两人都是和衣而眠,可见昨夜并没有发生什么。
裴道珠拢了拢领口,并不意外。
萧衡生性骄傲,他可以强取豪夺得到她,却绝不会在那种事情上用强,他更喜欢细水长流循序渐进,直到她心甘情愿臣服于他。
动作惊醒了萧衡。
他抬起手搭在双眼上,声音透着晨起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裴道珠抿了抿唇瓣。
她又不是甘心给他做妾,才不要搭理他。
她自顾起床,更衣梳洗。
直到她坐在妆镜台前,往颊上轻扫胭脂时,萧衡才慢慢坐起身。
他一手撑在榻上,眯着丹凤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裴道珠。
绮窗幽雅,镜台明净。
少女穿一袭崭新的牡丹色罗襦裙,梳高髻,面若芙蓉,唇似含珠,只眉梢眼角笼着淡淡的怨怼,仿佛谁欠她几万两银钱似的。
但无疑,她是美的。
他道:“过来。”
裴道珠放下胭脂,拿起金钗簪在髻上:“我不会伺候人,叫侍女进来伺候。”
萧衡:“……”
裴道珠注视菱花铜镜,又道:“虽说进了你家的门,但我是怎么嫁进来的,你心里清楚。萧衡,我对你没有爱慕,只有怨怪。”
萧衡笑了。
他并没有生气,像是一早就知道她的态度。
他把玩着少女遗落在床榻上的丝帕,淡淡道:“我对你,也没有爱慕。”
甚至,最开始是厌恶的。
只是她实在生得好看,再加上与别家女郎迥然不同的性格,慢慢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远超常人的占有欲促使他想把她藏在后院,就像他藏起来的其他珍宝那般。
裴道珠戴上耳饰。
这辈子,顾燕婉她们依旧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
或许她可以利用萧衡,解决掉这些麻烦。
更重要的是……
她最开始的的目的,就是嫁进高门大户,护阿娘和妹妹她们顺遂平安。
前世萧衡踏破北国都城,成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重臣。
若能成为萧衡的夫人……
可是……
由小妾变成正室夫人,这可能吗?
一个凉薄冷酷的男人,他的心,可以轻易被俘虏吗?
裴道珠忽然转过身,仔细打量萧衡。
萧衡挑眉。
莫名的,觉得裴道珠的目光仿佛是在打量一只待宰的鸡。
他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裴道珠柔柔一笑。
她戴好耳饰:“夫君该梳洗更衣了,咱们还要去给阿娘他们请安呢。嫁进来第一天就去晚了,会落得不孝的罪名。”
萧衡盯着铜镜。
镜中少女巧笑倩兮,丹凤眼清润纯净,宛如新婚燕尔蜜里调油。
明明刚才还摆着一副臭脸,转眼就称她夫君……
他自诩了解裴道珠。
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才觉得女子的心思,比兵法谋略还要复杂。
两人用过早膳,一起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虽是纳妾,可裴道珠毕竟出身世家,与寻常小妾不同,再加上老夫人有心给她体面,因此萧家的女眷几乎全部到场。
裴道珠给老夫人敬了茶。
老夫人未曾为难,笑着亲自扶起她:“都是玄策不好,叫阿难受委屈了。这是一点脂粉钱,你且拿着。”
说是“一点”,可江嬷嬷送上来的,却是一只沉甸甸的小箱子。
裴道珠稍稍掀开。
小箱子里金光灿灿,码着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裴道珠连忙盖上小箱子,好在定力足够,才没有当众失态。
她迟疑地望向萧衡,乖巧地柔声道:“夫君,阿娘的礼物太过贵重,我不敢收……”
萧衡吃着茶,暗暗鄙夷。
明明抱得那么紧,还说不敢收。
若非这么多人看着,怕是早就高兴的蹦起来了吧?
他这新纳的小妾,多么虚伪。
他想着,也故作温柔:“长辈赐不敢辞,阿娘给你,你拿着就是。”
裴道珠这才收下。
江嬷嬷又领着她,一一介绍萧家的长辈给她认识。
萧衡的父亲萧允官拜丞相,已经上朝去了。
萧家共有九个子女,除了大房、二房以及萧衡在建康做官,其他几个孩子或者战死沙场,或者远赴外地就任,或者早已出嫁。
因此子女虽多,金梁园却算不上热闹。
大房夫人和二房夫人都是精明能干的世家女,知晓萧老夫人看重裴道珠,因此等裴道珠向她们敬茶时,也都未曾为难,还给了事先准备好的厚礼,瞧着一团和气。
裴道珠笑吟吟收了。
萧衡辈分高。
剩下的女眷,要么是府上的姨娘,要么是矮她一辈的女郎,并不需要她敬茶。
她落座后,握着手帕,对萧衡咬耳朵:“这些礼物都归我,昨儿客人们送的礼金,也归我。”
萧衡轻嗤。
他低声:“你觉得我是小气的人?”
裴道珠微微一笑:“‘娘子工于心计睚眦必报,却休想动我萧家人分毫。娘子爱慕虚荣热衷财宝,却休想碰我萧家的一草一木一珠一宝……可记住了?’这可是当初,你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如今我成了萧家的新妇,还拿了你阿娘送的一箱黄金……夫君,你怎么说?”
萧衡哑口无言。
多久之前的事了,这个女人居然还记得。
他讥讽:“某人也曾说过,纵然天底下的郎君都死光了,也绝不会跟我。如今,还不是跟了我?”
两人互怼的姿态,落在别人眼中,却是小夫妻你侬我侬蜜里调油。
有人看不顺眼了。
娇媚尖细的嗓音突然响起:“要说阿难真是有福气,才跟阿荣退婚,转头就攀上了九郎……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阿难瞧不上我家阿荣,转头跟他叔叔好上了呢,到底叔叔更有前途不是?呵呵。”
不阴不阳的话,令厅堂里的气氛微微一变。
裴道珠冷眼望去。
说话的是陈姨娘,萧荣的亲生母亲。
当初明明是她见裴家落魄顾家显赫,于是生出退婚的心思,和顾燕婉一起怂恿萧荣退婚,如今倒好,却成了她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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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99章 难道是他的青梅竹马?
裴道珠柔声:“小嫂这是什么话?当初退婚之后,荣哥转头就和表姐订婚,而我时隔一年,才与九爷好上。若论薄情,我及不上荣哥呢。”
陈姨娘噎住。
不说其他,仅是一声“小嫂”,就叫她又羞又恼。
裴道珠毕竟跟她儿子订过亲,如今叫她“小嫂”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当初裴道珠来拜访她时,一口一个“姨娘”地唤着,瞧着又孝顺又容易拿捏,哪像今天这副刺头模样!
顾燕婉见未来阿姑生气,于是主动替她解围:“阿难才刚过门,何必着急为难姨娘?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和和气气,昔日的恩怨,不如一笔勾销了吧?”
裴道珠微笑。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她小鸡肚肠故意报复陈姨娘似的。
她正色:“昔日的恩怨,我从未放在心上。今日的争执,也是她先提起来的缘故。”
顾燕婉轻摇团扇:“阿难是在指责姨娘吗?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分对错?你毕竟是晚辈,就算让姨娘一些又何妨?家和万事兴,便是这个道理。”
她姿态优雅,以一种莫名高贵的口吻教训裴道珠。
在她眼中,裴道珠是妾。
而她却是萧家即将明媒正娶的孙媳妇。
她自然有资格教训她。
裴道珠不肯受委屈。
进门第一天就受委屈,今后肯定会受更大的委屈。
她望向萧衡,漂亮的丹凤眼噙着难过。
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幼兽,寻求家长的庇佑。
萧衡也不肯叫她受委屈。
他的女人,他自己都没训斥过,被外人训斥算怎么回事?
他抬起眼帘:“顾姑娘还没成亲,就一口一个‘自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迫不及待要嫁进来。再者,阿难比你大一辈,直呼名讳的错,以后不要再犯。”
顾燕婉:“……?!”
她捏紧团扇扇柄,因为过于用力,指尖悄然发白。
她难堪地咬住下唇。
她不敢相信,九爷会为了一个妾室落她的脸面。
难道她顾燕婉的身份,不比裴道珠一个小妾高贵吗?
萧衡又轻描淡写道:“表姐妹什么的,都是没出阁前的事。顾姑娘若把自己看做萧家人,该称呼阿难小婶婶。”
小婶婶……
顾燕婉宛如吞了一块石头,坠得心慌。
裴道珠明明是她表妹,怎么就成了她小婶婶?
这叫她如何开得了口!
被所有人盯着,她低垂眼帘,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萧老夫人把他们的明争暗斗看在眼里。
她看得稀奇。
她对江嬷嬷小声道:“原以为九郎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今儿看来,分明是懂得嘛。”
江嬷嬷好笑:“天底下哪有不懂怜香惜玉的郎君?归根究底,只是不够喜欢罢了。裴姑娘才貌双绝,还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老奴瞧着,咱们九爷怕是要栽在她身上了。”
萧老夫人神色欣慰。
萧家,对不起萧衡一辈子。
若能给他觅到一个知心人,也算是一点补偿了。
……
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之后。
裴道珠随萧衡往回走。
她如今把他看做可以利用的工具人,怨气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大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缓和关系,其次是俘获他的心。
她把玩着折扇,柔声:“你还挺护短的。”
萧衡声音淡淡:“打狗,还得看主人。”
裴道珠噎住。
谁是狗?
这厮瞧着光风霁月很讨女郎们喜欢,但实际上他能把天聊死。
回到望北居,萧衡要去书房处理正事。
裴道珠闲着也是闲着。
午后,她干脆亲自下厨,做了几碟酥点。
她又配上两壶精心烹煮的新茶,盛放在紫檀木镂花食盒里,给萧衡送去。
萧衡的书房很大,他和幕僚们正在内室议论。
裴道珠毫不怯场。
她款款进去,落落大方地把食盒放在桌案上:“怕各位大人饿着,特意为你们做了些酥点。”
掀开食盒,酥点看起来精致美味,分量也是足够的。
几位幕僚彼此对视,面露满意。
前阵子,有位崔姨娘也巴巴儿地跑过来送茶点,只是她独独送给了主子,并没有准备他们的份儿。
这位裴姑娘就不一样了,居然还考虑到了他们。
可见行事周全细致。
这样识大体的女人,才配待在主子身边。
萧衡拈起一块酥点,尝了小口。
他平日不喜甜食,可裴道珠做的酥点甜而不腻,外酥内软入口即化,比宫廷御膳房做的还要可口。
早就听裴茂之提起她厨艺极好,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精通琴棋书画,厨艺女红也是极好。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这个女人不会的?
裴道珠把他们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始终保持温柔矜持的笑容。
笼络一位郎君,不如从笼络他的身边人开始。
毕竟,与他接触最长时间的,是他的这些左膀右臂。
天子立后尚且需要征询群臣,萧衡身为重臣,不也是如此?
她想上位,就得先征服他府上的幕僚。
送完茶点,她并没有继续打搅他们,自觉地退出了内室。
外间书房没有伺候的婢女和小厮。
她挽着食盒,迟疑片刻,目光还是落在了萧衡的书案上。
她记得第一次去萧府,萧衡的书案上有个木盒,木盒里藏着一卷画像,那时她还没来得及展开细看,就被萧衡夺走了。
那只木盒……
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带来金梁园?
裴道珠想着,轻手轻脚地接近书案。
略微翻找片刻,她便在书案底下找到了那只木盒。
她怀揣着好奇,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拿起画卷。
画卷已有些年头,纸张泛黄发脆。
随着画卷展开,一位六七岁的小女郎跃然纸上。
她坐在山寺深处的白石上,回眸顾盼神态娇憨,身边的松柏和白鹤平添几分仙气,挽在臂间的披帛随风摇曳,像是个小小的神明少女。
画卷上,题写着重复的两个字——
东珠。
他题写了一遍又一遍,字迹力透纸背,像是要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深深镌刻在心上。
裴道珠手捧画卷,忍不住挑眉。
东珠是谁?
难道是萧衡的青梅竹马?
可她没听说过,建康城里有叫东珠的女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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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100章 她软软地靠在萧衡肩头
裴道珠把木盒放回原处,假装无事发生地回了闺房。
是夜。
裴道珠独自用过晚膳,梳洗过后,萧衡才从外面回来。
她起身,替萧衡摘下外裳,好奇道:“下午去书房时,瞧见墙上挂着一幅蜀国舆图,你不是要北伐嘛,怎的又关心起了蜀国?”
她没记错的话,前世的明年,南朝和蜀国爆发了一场战争。
谢麟,就是死在那场战争里。
萧衡揉了揉眉心,面色冷峻:“北国皇帝病危,他们的军队暂时留驻洛阳,未曾南下。倒是蜀国蠢蠢欲动,想趁我们关注北方时,侵吞西南疆土。我想等吞并蜀国之后,再北伐不迟。”
裴道珠歪头。
蜀国和北国是盟友关系,朝廷腹背受敌,若能先解决其中一个,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和顾虑。
只是……
萧衡的想法虽好,可皇族和其他世家,未必赞成。
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也在顾虑这个。
裴道珠生出一个想法。
她面上不动声色,夸赞道:“夫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真是我辈楷模。”
萧衡一边净手,一边睨向她。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裴家的小骗子,不仅给他送茶点,居然还夸他。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沉着气,等她后面的话。
裴道珠接着分析:“只是朝廷偏安一隅,不肯轻易打仗,夫君连出兵都做不到,更别提吞并蜀国——我有一计,可以让夫君顺利出兵。”
少女一口一个“夫君”,甜的像是揉了蜜糖。
萧衡擦干净双手:“什么计策?”
裴道珠微微一笑:“若是计策可行,夫君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萧衡落座。
他就知道,这小骗子没安好心。
他示意枕星端来晚膳:“说来听听。”
裴道珠跪坐在矮案一侧,帮枕星把晚膳摆好:“我的条件是,夫君征伐西蜀时,不可让谢家世子跟去。”
那个少年单纯率性。
她想竭尽所能,免去他上辈子那种凄惨的结局。
萧衡握起竹筷。
他瞥向裴道珠。
他知道谢麟想参军入伍。
裴道珠不肯让他参军,是怕他死在战场上吗?
明明进了他的门,却还这么关心其他郎君……
这不是明目张胆给他戴绿帽子吗?
裴道珠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谢家的小世子武功高强,在兵法谋略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怕他抢你的军功,因此才不愿他跟去。”
萧衡嗤笑。
他夹起一只芙蓉春卷,塞进裴道珠嘴里。
他道:“你觉得,我会害怕别人抢军功?”
裴道珠吃掉春卷,撒娇般抱住他的手臂:“你只说好不好……”
萧衡挑眉。
少女蹭着他的手臂,距离如此之近,姿势如此暧昧,以致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起伏和温软。
肌肤莫名发烫。
他不自然地抽回手臂:“准了。”
裴道珠笑了笑,这才道:“朝廷之所以不肯出兵,是怕战争影响到他们的安逸。可是蜀国皇族富贵滔天,巴蜀地区更是沃土千里,如果你许诺世家们,功成之后,一起瓜分利益,你猜他们肯不肯冒险?”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绕开皇族,拉拢世家,把既得利益全部分给世家,继而进一步架空皇族的权力……到那个时候,哪怕夫君想当天子,也未尝不可。”
夏夜绵长。
满室的月光柔和而恬静,一枝洁白的昙花在角落悄然绽放,送来阵阵幽香,园子里蟋蟀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更显闺房寂静。
月光里的少女白裙委地,容颜娇美,三尺青丝用红绳束在腰后,一颦一笑纯洁明净,宛如神明。
看似娇弱,却能想出最狠的计策,却能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话。
萧衡沉吟。
他对天子之位没兴趣。
但对架空皇族、扩大家族势力,很感兴趣。
乱世之中,皇族算什么东西?
利用皇族和世家之间的矛盾,绕开朝廷进行战争,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
裴道珠见他沉吟,便知道她的想法被采纳了。
她含笑端起酒盏,优雅地掩袖小酌。
萧衡突然盯向她:“你跟皇族有仇?”
烈酒入喉。
来自异域的美酒,只一盏就很醉人。
许是醉酒,许是难过,裴道珠的丹凤眼泛着红。
十年流离,算不算仇?
沦为红颜祸水背负万世骂名,算不算仇?
家破人亡,算不算仇?
她恨不得这个朝廷就此消亡!
裴道珠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睫。
她仍是温柔似水的模样:“哪儿能?夫君的抱负是天下一统四海升平,可是真到那个时候,对朝廷而言,异族消亡,拥有兵权的世家便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而夫君功高盖主,也会成为第一个被天子忌惮的人物……史上因为君王猜忌而死的臣子,还少吗?”
萧衡盯着她。
从前只觉得裴道珠是个爱慕虚荣的轻浮女子,除了一身美貌,再没有别的好处。
后来发现,她心思缜密处事周全,琴棋书画皆是一绝,甚至还十分擅长女红和烹饪。
如今……
这运筹帷幄的能力,也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明明只是个闺阁女子,哪儿来的这么大本事?
甚至比他养的幕僚,还要深谋远虑。
他没说话,只是亲自为裴道珠斟了一盏酒。
裴道珠的唇角微微翘起。
萧衡是何等骄傲的人物,肯为她斟酒,便是看重她的意思。
这正合她意。
她就是要一步步成为他身边最不可替代的人,哪怕将来冒出一个青梅竹马,也终究抵不过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没有家世可以倚仗,想被扶正,就只有通过谋略了。
再者,利用萧衡报复皇族,也算一箭双雕。
裴道珠按捺住心底的算计,假装温顺地端起酒盏。
她浅斟细品,赞美道:“夫君的酒,比别处的好喝许多。”
却也烈性许多。
她自诩千杯不醉,只是才又喝了半盏,就双颊浮红,一双丹凤眼宛如勾勒过胭脂,泛出桃花绯红,十分娇媚无辜。
“夫君……”
她软软地靠在萧衡肩头。
温香软玉在侧,她连呼吸都透着醉骨的酒香。
萧衡的身体绷得很紧。
从他的角度俯视,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卷翘的睫毛、嫣红的唇瓣,甚至因为襦裙领口过于宽松的缘故,还能瞧见隐隐绰绰的起伏,凝白如羊脂玉。
一掌难握。
这一瞬间,萧衡骤然握紧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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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她恨崔柚,也恨裴道珠
“夫君……”
裴道珠软软地唤着。
似是难敌酒意,她面颊微醺泛红,就这么醉倒在萧衡的肩头。
萧衡伸手,触碰她的脸颊。
少女的肌肤娇嫩白皙吹弹可破,比上等的丝绸还要娇贵,最是那嫣红的唇瓣,如开到荼蘼的牡丹,是世间任何胭脂也描摹不出的秾艳。
唇瓣微启,列齿如玉,晶莹剔透。
诱着人一品芳泽。
可她醉了。
跟醉酒的小骗子行夫妻之礼,终究是少了些意趣。
萧衡暗暗念了几句佛经。
却发现在这妖精面前,佛经一向不起作用。
他只得起身,把裴道珠抱回榻上,又喊了枕星进来伺候。
他踏出闺房,站在檐下,深深呼吸。
随从跟过来:“主子用过晚膳,可要沐浴更衣?”
萧衡“嗯”了声,又吩咐道:“冷水即可。”
随从走后,他仰头注视明月。
今夜月圆。
圆圆的月亮逐渐映照出一张娇美的小脸,或笑或嗔,或狡黠或乖巧,又时远时近,像是尽在掌控,又像是离他很远。
那是裴道珠的脸。
萧衡的心底泛起涟漪。
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额角。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无缘无故地想起裴道珠?
那个小骗子爱慕虚荣心性狡诈,还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把她藏在后院免得祸害苍生就好,不值得他时时惦念。
他想着,又慢慢恢复了平日里冷峻淡漠的姿态。
他可以被裴家的小骗子,骗去金银钱财。
但他的心,永远不可能被她骗走。
这是他的底线。
……
就在裴道珠醉酒入眠时,望北居一处偏僻的楼阁。
崔柚坐在房中,紧紧揪着手帕,瞪着眼前跪地不起的侍女:“当真?!九爷他当真又去了裴道珠房里?!”
侍女面容清秀,正是宿月。
因为裴道珠离开金梁园之前的离间,她被崔柚好一顿折磨,那段日子令她痛不欲生,直到她假意效忠崔柚,才稍稍好过些。
她藏起眼底的恨意,楚楚可怜道:“奴婢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裴道珠仗着几分姿色,三番四次勾引九爷,实在可恶!姨娘嫁进来这么久,却还没怀上身孕,若她赶在您之前怀上子嗣……”
崔柚脸色剧变。
她不安地绞着手帕,彷徨地左顾右盼:“我嫁过来之前,祖母反复叮嘱,必须尽快怀上。若不能生下子嗣,联姻也就没了意义……”
宿月把她的慌张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翘起嘴角。
她恨崔柚,也恨裴道珠。
她幼时就被家人卖进萧府,伺候九爷多年。
她从懂事起,就爱上了那个神明一般的郎君。
她知道九爷的一切喜好,她知道九爷的一切憎恶,她每天都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女子比她更了解他,也再没有女子比她更会侍奉他。
明明她和九爷才是天生一对,凭什么裴道珠和崔柚就能后来者居上,占据她的位置,夺走她的爱情?
太不公平了!
仇恨,在少女心底生根发芽。
若能引诱裴道珠和崔柚相争相斗,她是否就能渔翁得利?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开始挑拨崔柚和裴道珠的关系。
她继续引诱:“崔姨娘,凭老夫人对裴道珠的宠爱,肯定舍不得叫她堕胎。到时候她母凭子贵被扶正为妻,定然容不下您!”
崔柚的脸色更加难看。
她紧张道:“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不如先下手为强……”宿月循循善诱,“尽快和九爷行夫妻之礼,早日怀上子嗣,比什么都强!”
崔柚翻了个白眼:“你说得轻巧,九爷根本就不来我这里,我如何与他行夫妻之礼?”
宿月从怀袖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瓷瓶。
她把小瓷瓶呈给崔柚,压低声音:“这是奴婢花重金,从市井药铺里买到的,据掌柜的说,其药无色无味,放入饮食和茶点之中,可以引诱郎君动情……”
崔柚愣住。
她虽是庶女,却也是世家大族花真金白银培养出来的,自幼读书,从没接触过这些阴私的东西。
她捧着小瓷瓶,迟疑:“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崔柚步步蛊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该抓紧机会才对!更何况这种药无色无味,九爷定然发现不了!姨娘若能怀上身孕,不仅能得到九爷的宠爱,说不定还能被扶正呢!”
崔柚紧紧捏着小瓷瓶,神情更加松动。
崔柚笑容诡异。
药是真的。
只是,她又怎会让崔柚跟九爷睡到一块儿?
等崔柚下了药,她就想办法弄走崔柚,由自己和九爷行夫妻之礼。
等生米煮成熟饭,九爷肯定会给她一个妾位。
到时候,她就能和裴道珠、崔柚平起平坐了。
宿月算计妥当,眉梢眼角难掩欢喜。
……
接连半个月,萧衡早出晚归,每每回到望北居时,身上总携带着一股酒味儿。
正是黄昏。
妆镜台前,枕星仔细为裴道珠卸去繁重的珠钗,只简单用一根白玉发簪挽起青丝。
她一边挽发,一边嘟囔:“最近九爷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日去其他世家府上饮宴交际,都冷落女郎了。”
裴道珠微笑。
所谓的饮宴交际,不过是拉拢其他世家的遮掩。
世家贪婪。
贪权,也贪财。
如果平定蜀国,按照规矩,所得一切理应充入国库。
可如今萧衡违背国法,把所得利益分给世家,他把一个国家画作大饼,重赏之下,那些贵族肯定愿意冒险出兵。
凭他的能力,半个月的时间,足够搞定那群老贵族了。
裴道珠抬起卷翘的眼睫。
镜中人娇美如画,只是妆点的太过素雅。
她拾起搁在妆奁上的一枝嫣红芍药,轻轻别在发髻上。
枕星不解:“都要入夜了,女郎怎么簪起花来了?”
裴道珠起身:“今夜会有喜事,你吩咐厨房多准备几道好菜,再从地窖取一坛好酒,恭候九爷回家。”
枕星挠挠头。
虽然不知道女郎为什么会说有喜事,但她说的一准儿没错。
她立刻照做。
裴道珠换了一袭崭新的深青色罗襦裙,款款踏出闺房。
夕光柔和,天际晕染开不见边际的橘色火烧云。
有白衣胜雪的郎君,手挽佛珠,踏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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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把她送给别的郎君
裴道珠迎了上去。
四目相对。
无需道出半字,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裴道珠福了一礼:“恭喜夫君,出师大吉。”
萧衡亲自扶起她。
狭长的丹凤眼透着复杂。
面前的女郎美貌倾国,偏偏还冰雪聪明,随口一个主意,就令他面临的难题迎刃而解,而她的主意胆大包天违背国法,是他花重金豢养的幕僚们,想破脑袋也不敢想出来的。
今后……
还会需要她吧?
萧衡打量着裴道珠,悄无声息地在心底为她留了位置。
裴道珠心性敏感,完美地掌控了他的情绪变化。
美貌短暂,无法真正留住郎君的心。
拿出她的本事,让萧衡重视她需要她直到离不开她,才是她谋算的结果。
她压住上扬的唇角,故作乖巧地挽住萧衡的手臂:“特意为夫君准备了庆功的小宴,夏末黄昏最是闷热,我还命人从地窖取了冰镇的杨梅酒,夫君该是喜欢的。”
她行事细致妥帖,仿佛天生就该掌控后院。
她具备着其他世家女郎所无法具备的周全。
花径旁种着一株杨梅树。
一枚树叶落在裴道珠的发间。
萧衡伸手为她摘掉树叶。
因为闷热的缘故,少女的青丝梳成了单螺髻。
她背对萧衡,露出一截凝白如玉的后颈,碧玉耳坠在颈间摇曳,更衬得冰肌玉骨,体有幽香。
斑驳的树影映照在她的侧颊上,卷翘的长睫和嫣红的樱唇同样令人心动,她看起来柔软而又窈窕。
一根枝桠,被杨梅果压弯。
恰恰停驻在少女的发髻旁。
萧衡喉结微动。
他突然从背后环住裴道珠的细腰。
他俯首,轻嗅她后颈的幽香,随手拨弄那枝杨梅:“再过半个月,我就要出兵巴蜀……杨梅已经结果,阿难呢?”
夏日黄昏,郎君嗓音低沉沙哑,透着浓浓的欲念。
裴道珠被他禁锢在怀里,清晰地察觉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杨梅结果……
他在暗示什么?
他想要子嗣?
裴道珠却不想要。
她如今是妾,妾生的孩子也只是庶子。
庶子,很难有好前程。
在不确定能否被扶正为妻之前,她不可能为萧衡生孩子。
杨梅树下。
裴道珠低头,看着郎君环在她细腰上的手,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她柔声:“我自幼体寒,没调理好身子,不方便有孕。”
萧衡挑眉:“我不知道你患有体寒。”
裴家的小骗子,一句话都不能信的。
他顺势握住少女的手。
她的手软若无骨,夏日里犹如冷玉,摸起来确实清寒。
当真患有体寒的毛病?
他只得按捺住念头:“明儿我叫几个大夫进府,替你调养。从今往后,生冷之物也该少食些。”
裴道珠谢过他,由他牵着手,朝小花厅走去。
丹凤眼流转着暗芒。
萧衡不知道的是,她自幼与常人不同,一身肌肤夏日里最是清凉,到了冬天,体温又比寻常人要暖。
她身子康健,一向很少生病。
幼时有算命的野和尚打府门前经过,说她会长命百岁富贵锦绣,可她前世分明颠沛流离红颜早逝,所以这辈子,无论如何她也要想办法活得长长久久,过得富贵锦绣。
两人在小花厅坐了,食案上已经摆好酒菜。
裴道珠跪坐在萧衡身侧,亲自为他斟了一盏梅子酒。
还没说上话,屋外突然传来娇俏的笑声。
崔柚捧着一壶酒,裙裾生风地踏进门槛。
她柔声:“道珠妹妹嫁进来多日,我却未曾探望过,今儿特意准备了一壶佳酿,想和道珠妹妹喝个痛快——咦,巧了,九爷也在?!”
她惊讶。
然而那副惊讶的模样,落在萧衡和裴道珠眼中,却是做作至极。
裴道珠不动声色,温声细语:“嫁过来大半个月,也不见崔姐姐过来玩儿。今日夫君在场,崔姐姐就突然前来探望……当真是巧呢。”
她笑眯眯的,话里却是夹枪带棒。
崔柚暗暗恼恨。
这小蹄子也就只能得意这一会儿了,等她将来怀上子嗣,成为九爷的正室,她就随意找个借口,把这小蹄子送给别的郎君作践她!
她畅想着美好的前程,保持微笑,自来熟地落座:“前阵子有事耽搁,因此没来玩儿。咱们姐妹都在金梁园,今后一起玩的日子长着呢。我来都来了,道珠妹妹不介意多一副碗筷吧?”
不等裴道珠回答,她已经开始斟酒。
她笑道:“这壶酒是我的陪嫁,年份久远,十分珍贵。九爷、道珠妹妹,你们一定要尝尝。”
裴道珠挑着柳叶眉。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才不信崔柚舍得给她喝陪嫁的美酒呢。
她接过崔柚递来的小酒盏,借着宽袖掩饰,假意饮下,却把酒水都悄悄吐在了手帕上。
她又望向萧衡。
萧衡倒是不在意,干脆地一饮而尽。
也是,崔柚敢对她下手,却绝不敢对萧衡下手。
裴道珠原本打算借着今夜的庆功宴,拉拢和萧衡的关系,只是多了一个崔柚,终究是不方便多说什么。
席上气氛诡异。
不到两刻钟,这场庆功宴就匆匆结束了。
裴道珠又重新梳洗,换了一袭轻软的寝衣,倚在竹榻上看书。
枕星进来添蜡,忍不住试探:“女郎从前说,九爷很快就会率军出征,您就不趁着他在府里的机会,多亲近亲近他吗?”
裴道珠摇头。
萧衡又不会死在战场上,她这么着急亲近他做什么?
她忽然从书卷里抬起头:“什么时辰了?”
枕星道:“刚过亥时。”
裴道珠合上书卷。
萧衡每晚,都会留宿在她这里。
他用完晚膳就去沐身了,算算时间,已是洗了一个时辰,怎的还不回来?
她望向窗外黢黑的夜色:“去打听打听,他去了何处。”
……
此时,偏房。
身穿牙白寝衣的郎君,墨发披散如瀑,安静地端坐在胡床上。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间,挽着一串碧绿佛珠。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他的脸半明半暗,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瞳孔,过于嫣红的薄唇,看起来性感却又危险。
他轻嗤:“下药?”
跪在地上的崔柚和宿月,小脸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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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102章 萧衡不想强求
崔柚深深垂下头,双手揪着裙裾,不敢看萧衡一眼。
她带去的白玉酒壶是特制的,旋转壶盖,给九爷斟的酒便是下了药的,给裴道珠斟的酒则并未下药。
原以为做得隐蔽,再加上那药无色无味,谁知道会被发现?
头顶传来灭顶的压迫感。
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并非是我的主意……是,是宿月怂恿我干的……对,就是她!我本不肯,可她威逼利诱百般劝谏,再加上我实在爱慕九爷,一时没忍住,就,就犯下了大错……”
她垂了两滴泪,看起来楚楚可怜:“求九爷明鉴!”
宿月咬牙切齿。
明明是这贱人自己想上位,却都赖在她头上!
她连忙道:“主子,崔姨娘平日里在后院作威作福,各种拿捏奴婢,那药也是她逼奴婢买回来的,奴婢本想跟主子通风报信,却到底没来得及!这件事跟奴婢无关啊!”
“贱人!”
崔柚大怒。
她一巴掌扇在宿月脸上:“明明是你自己拿来的药,却说是我逼你买的,你要不要脸!”
宿月不甘示弱:“退一万步,纵然是奴婢自己拿出来的,可奴婢又没逼着你用药,你为什么要给主子下药?!还不是觉得嫁过来之后主子冷落了你,所以起了歹心?!”
这话戳到了崔柚的痛处。
她呼吸急促,扑上去就和宿月扭打在一起。
萧衡面无表情。
他自幼双目失明,在山中吃了许多药,因祸得福,对一些寻常毒物产生了抗体,所以受那药物影响很轻。
察觉到不对劲后,他就打发随从去查。
后院都是他的人,查起来方便,不过一时半刻,就查到了宿月和崔柚的头上。
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后院会发生这种肮脏的事。
给裴道珠知道,还不定要怎么嘲讽他。
他细细捻着佛珠。
因为和崔家的联盟关系,崔柚暂时动不得。
但宿月……
胆敢做出这种事,可见对他并不忠心,留着也是个祸患。
眼底毫无怜惜之情。
他冷淡吩咐:“拖下去,杖毙。”
正在扭打的崔柚和宿月,同时呆住。
两名随从上前拖起宿月,宿月才反应过来被杖毙的人是她。
她惊慌不已,连忙尖叫着挣扎起来。
她狼狈地膝行至萧衡跟前,仰起梨花带雨的清秀面容,试图引起他的恻隐之心:“奴婢跟随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主子!求主子饶过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开始拼命磕头。
心底,懊悔到了极点。
主子看似温润如玉,皮囊底下却藏着可怕的怪物。
她不该对主子起心思,她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万千悔恨,都换不回她的命。
萧衡一个字都吝于说出口,只是冷淡地抖了抖袍摆。
宿月被捂住嘴拖出去了。
很快,外面便传来了木棍敲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没了声息。
再传来声响时,是猎犬撕咬咀嚼什么东西的声音。
宿月的尸体,被……
崔柚脸色惨白地瘫软地上。
世家大族里面,仆婢都是自幼就伺候在主子身边的,主仆感情一般都很不错。
宿月跟了九爷多年,九爷对她,竟是半点怜惜也没有吗?
她缓缓抬起头。
端坐在胡床上的郎君,看似面如冠玉,可藏在昏暗里的半张脸却晦暗不明,像是堕入魔道的佛子,令人生畏。
第一次觉得……
艳绝天下的萧家九郎,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
萧衡欣赏着她的恐惧,柔声:“今后,安安分分待在楼阁里。再敢惹事,我不介意为你准备一个意外病死的结局。”
崔柚打了个哆嗦。
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眼前人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她胆颤心惊地点头,想起身逃离这个地方,双腿却根本使不上力。
两名随从架起她,如拖死狗般拖着她出去了。
崔柚走后,萧衡从容起身,径直去了裴道珠的闺房。
月光盈室。
素纱床帐被金钩挽起,少女熟睡在竹榻上,青丝铺散枕间,因为寝衣过于宽松的缘故,露出玉雕般白皙漂亮的锁骨,再往下,绵软的凝白随着呼吸而起伏,夏夜里令人口干舌燥。
萧衡面无表情。
本以为那点子毒素,对他并不起作用。
可裴道珠像是一剂药引,勾起了他藏在心底深处的所有欲念。
它们化作恶鬼,汹涌澎湃地袭向他的四肢百骸,经年累月的孤单被放大无数倍,理智促使他紧紧握住佛珠,可身体的本能却叫嚣着占有她,叫嚣着攻城略地。
萧衡喉结滚动。
丹凤眼漆黑幽深。
他俯身,一手撑在枕边,鼻尖轻擦过少女的鼻尖,她颊上敷了香脂,整个人闻起来又香又软,在他身下显得那么娇小柔弱。
想听她长夜里,折腰而哭的声音……
萧衡的凤眼愈发幽深,唇瓣若有似无地触碰她的唇角,这种感觉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不知过了多久。
萧衡深深闭上眼。
裴家的小骗子……
其实是不愿意的吧?
说什么体寒,实则她根本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子,她不愿做妾,因此不愿被他触碰。
萧衡不想强求。
已经把人锁在属于他的深闺里,他如今想要的,是她的臣服和心。
萧衡深深呼吸,随即睁开了眼。
他替裴道珠捋开额间的乱发,又凝视她许久,才转身去冲澡。
隔壁传来水声。
竹榻上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裴道珠慵懒地坐起身。
寝衣领口下滑,月光里的少女似神似妖。
细指卷起一缕长发把玩,她笑着望向门扉,凤眼里藏着几许玩味:“对一个女人产生最原始的悸动,并非是喜欢她。能克制那份悸动,才是喜欢……萧衡,你完了。”
……
因为所有世家都支持讨伐巴蜀,所以萧衡顺利地拿到了兵权。
他率军西南,只把裴道珠留在了建康。
前线偶有消息传来,都是打胜仗的好消息,建康城的贵族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挥霍享乐,只等着瓜分蜀国宝藏。
对裴道珠而言,金梁园的日子富贵而悠闲。
只是到深秋的时候,顾燕婉过门了。
婚礼隆重盛大,宴请了全城贵族,裴道珠在宴会上喝多了,回到闺房,在竹榻上躺了许久才缓过神。
枕星担忧地端来醒酒汤:“您的酒量一向很好,今日只喝了半壶酒,怎么就醉了?”
裴道珠支撑着坐起身。
醉酒后的少女面如桃花,粉面含春。
她笑着揉了揉额角:“是啊,怎么就醉了?”
应是羡慕吧。
羡慕顾燕婉,可以八抬大轿,可以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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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103章 若是萧衡死了,那她就改嫁好了
顾燕婉过门没多久,前线又传来了好消息。
萧衡率领十万军队,绕过蜀国的重重军队,悄悄渡过天险栈道,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蜀国都城附近,如今已是团团围住了蓉城,彻底拿下蜀国只是时间问题。
消息传到建康,满城百姓欢喜的像是过年。
到处都在传颂萧衡的名字,就连朝廷也快马加鞭封他为郡公。
金梁园。
萧衡远在巴蜀,贵族们巴结不上他,干脆笼络起裴道珠。
各种宴饮雅集的请帖收到手软,但凡裴道珠去到哪家府上,必定是前呼后拥,比寻常世家的正妻还要受待见。
尤其是送礼。
各种重礼,宛如雪花般飞到裴道珠的手里,三尺高的红珊瑚树、一整套的翡翠头面、黄金打造的莲花等等,外面珍贵稀罕的宝贝,在裴道珠的库房里随处可见。
是夜。
枕星指挥侍女,把一尊玉佛小心翼翼地抬进库房。
库房里点着灯火。
裴道珠欣赏着满目玲珑,随手拿起一只点翠凤钗,对着前朝皇后用过的牡丹菱花铜镜,轻巧地簪在发髻上。
枕星忍不住夸赞:“女郎戴这支凤头钗,十分的好看!”
裴道珠弯着眉眼,眼底却不怎么有喜色。
虽然打胜仗是很好的事,但自从萧衡离开以后,就没有单独为她寄过书信。
这一点,令她隐隐有些不舒服。
她把凤头钗放回锦盒:“时辰不早,回屋睡觉吧。”
主仆俩刚走到闺房门口,忽然有个侍女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姨娘,大事不好,前线传来消息,说九爷没了!”
裴道珠愣住。
枕星眉心一跳,连忙骂道:“你胡说什么?九爷那么有本事的人,怎么会突然没了?!”
侍女跪在裴道珠身边,紧紧扯着她的裙角,哭得十分厉害:“报信的人是九爷的亲信,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浑身都是血,说是九爷身中数箭,活生生摔进了悬崖底下的水涧里!等他们去找时,九爷已是被水流冲的不见人影了!”
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冬夜的风吹在裴道珠的面颊上,带着刺骨的冷意。
萧衡……
怎么会出事?
他会死在巴蜀吗?
上辈子,死在巴蜀的是谢麟。
难道因为她阻止了谢麟参军,所以萧衡会代替他死在那里?
裴道珠唇色发白,快步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里。
院子里灯火通明,萧家族人几乎全部到场。
她是小妾,这种场面轮不到她说话。
隔着乌压压的人群,她看见跪在地上的少年确实是萧衡的亲信。
少年盔甲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因为星夜兼程的缘故,看起来灰土头脸,满脸都是泪痕,十分狼狈伤心。
老夫人捂着额头一言不发,指尖颤抖得厉害。
老相爷面色肃穆地盯着虚空,一下接着一下地捋着胡须,像是在思考什么,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大房和二房的人也都不说话,厅堂里的气氛十分阴沉。
裴道珠抿了抿樱唇。
不知怎的,她嗅到了萧家的一丝古怪。
萧衡是萧家的幼子,一个家族里面,一般幼子都是最受宠爱的,可在场的人里面,除了老夫人看着有些难过,其他人都没有显而易见的悲伤。
仿佛对他们而言,萧衡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她在厅堂待了两刻钟。
老相爷终于威严地发了话:“且再等等,没见到尸体之前,还不能断定他没了。”
裴道珠挑眉。
小儿子遇难,父亲竟然是这种反应?
真是古怪。
人群终于散了。
裴道珠一边琢磨萧相爷的反应,一边随人群走到园子里,正出神之际,身后突然传来讥讽的声音:
“若是九叔没了,表妹可要怎么办?”
裴道珠转身。
顾燕婉梳着新妇发髻,笑吟吟地看着她,眉梢眼角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
裴道珠明白,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衡的缘故,顾燕婉被她狠狠压了风头,不知道有多嫉恨她。
这不,刚听说萧衡出了事,就迫不及待地来看她笑话了。
她微微一笑,柔声:“什么表妹,燕婉怎么尊卑不分了呢?按照辈分,你该叫我小婶婶才是。”
顾燕婉噎了噎。
随即,她冷笑:“你也就猖狂这一时半刻了,若是九叔牺牲在战场上,你便什么倚仗都没有了。早就劝你离开建康,你偏是不听。没了九叔撑腰,下半辈子,你可要怎么办?空窗寂寞的日子,可不好受呐。”
裴道珠歪了歪头:“下半辈子的荣辱贫富,不是你我说了算。”
“死鸭子嘴硬。”顾燕婉讥笑,“走着瞧吧。”
她笃定萧衡死在了战场上,趾高气昂地走了。
枕星气得不行:“不过是嫁了个庶子,瞧她那猖狂样儿!”
裴道珠神情淡淡。
萧衡没死,那自然再好不过。
若是死了……
她慢悠悠地摇开折扇。
若是萧衡死了,那她就改嫁好了。
反正寡妇改嫁再寻常不过,她生得美,想娶她的人有大把呢。
人生灿烂,她才不要为萧衡那个坏胚子守节!
……
到深冬时节,建康城一天天冷了起来。
也不知怎的,这几日前线仍旧没有消息传回来。
裴道珠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带着枕星去街上买衣料,打算给萧老夫人和阿娘各自裁制一套冬袄。
只是街上的熟人却不少。
那些个士族贵妇女郎,见着她时不再如从前那般巴结吹捧,也不再邀请她参加宴会雅集,只淡淡睨她一眼,便结伴走了。
枕星不由生气:“一群墙头草,狗眼看人低!等九爷凯旋,叫她们后悔去!”
裴道珠细细翻看铺子里的绸缎。
这种落差感,在家族从显赫到落魄的那几年里,她早已体会过。
她不以为然:“也不是重要的人,跟她们计较什么?”
枕星委屈得红了眼:“奴婢就是为您难过。如果……如果九爷真的没了,您可要怎么办?过完年,您也才十七岁呀……”
裴道珠盯着绸缎,没有说话。
正琢磨前程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拖进了绸缎庄的内室。
她抬起头。
时隔半年,面前的少年似乎长高许多。
谢麟把她抵在墙上,颇有压迫感地盯着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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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104章 她变得害怕,也变得不忍
少年容貌昳丽,顽劣褪尽,眉眼之间尽是英气。
裴道珠低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整条街的绸缎庄,都是谢家的产业。”谢麟打量她,语气讥讽,“这大半年来,姐姐躲我躲得很辛苦吧?”
这大半年来,每次他去参加宴饮雅集,裴道珠都会早早离开。
甚至打听到宾客名单里有他时,干脆就不出席。
他偷偷去金梁园找她,萧衡却单独为她留下了一支侍卫队,把她的闺房看守得很严,不知道是防贼还是防他。
今儿也是凑巧,他替阿娘查账,正巧就碰到了她。
内室空间狭小。
他抵着裴道珠,嗅着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深埋在心底的情绪宛如野草,经风一吹,便汹涌生长。
也不知道具体喜欢她什么。
许是为她的容貌所倾倒,许是怜惜她被父亲殴打至遍体鳞伤,许是被她镇静自若的性格吸引,大半年了,他仍旧忘不了她。
阿娘也不是没有为他物色妻妾。
只是……
他脑子里,满满都是她。
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少年还不懂如何遏制自己的感情,大胆地抱住了裴道珠:“裴家姐姐,我好想你……”
裴道珠吓了一跳。
她急忙推开谢麟,警惕地望了眼垂挂的布帘:“我如今是萧衡的妾,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谢麟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十分不妥。
他落座斟茶:“这次征发巴蜀,我本欲参军,却被萧衡拒绝。我费尽心思打听,才知道是姐姐不许我去。”
他把茶盏递给裴道珠:“姐姐为何不许我建功立业?是怕我抢了萧衡的风头吗?”
裴道珠接过茶盏,撇了撇嘴。
他抢个鬼的风头,上辈子死在巴蜀,他连具尸体都没落个完整!
毛都没长齐,还想建功立业?
她正琢磨找个借口,谢麟突然弯起眉眼:“我与姐姐开玩笑呢,姐姐定然是担心我的安危,舍不得我死在战场上,所以不许我出征,是不是?姐姐待我真好!”
裴道珠:“……”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心里道,你说是就是呗。
她低头喝茶,谢麟把一盘花糕推到她面前。
他敛去笑容,神情郑重:“听说……萧衡出事了。”
“唔,”裴道珠敷衍,“我也不清楚。”
“他若回不来了,姐姐以后打算怎么办?”谢麟顿了顿,随即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姐姐若是不嫌弃,可以改嫁给我,我娶你啊。”
裴道珠手一抖,险些把茶水洒出来。
谢麟是谢家嫡长子,娶一个二婚的小妾,算怎么回事?
她不自觉地拉开距离,勉强笑道:“这不合适吧?”
谢麟振振有词:“我和萧衡也算有几分交情,替他照顾遗孀,是看得起他,有什么不合适的?”
裴道珠噎了噎。
谢麟这句话若是给萧衡听见,估计能气得死去活来。
她放下茶盏起身,郑重道:“世子爷前程锦绣,大可不必为我浪费时间。更何况,你我身份悬殊,实在不合适。且我对你,也没有那方面的感情。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谢麟挽留,她匆匆离去。
……
到冬至的时候,前线依旧没有消息传回来。
裴道珠掐算时间,暗道朝廷的军队怎么着也该拿下巴蜀了,可如今却是音讯全无,十万军队仿佛人间蒸发,半点儿风声也没有。
就连朝廷派出去打听消息的钦差,也跟着隐匿无踪。
裴道珠的忧虑又多几分。
她携带重礼,在冬至这天带着枕星回了裴府。
因为手头有钱的缘故,如今家里也过得比以前好了,仆婢和小厮都多了起来,还给双胞妹妹请了女先生,虽是冬日,可府里看起来生机盎然。
“父亲又出门吃酒去了?”
裴道珠坐到火炉边,挽住顾娴的手。
顾娴合上书卷,笑着替她拢了拢鬓角碎发:“前两日就出门了。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的,往往一出门就要待上半个月。好在没有赌钱,我也懒得计较了。”
裴道珠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
父亲不赌钱,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顾娴注视她的小脸,神色忽然凝重几分,压低声音道:“前线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我听说,皇族和世家们都很焦急,可我担心的却是你……他若没了,阿难可要怎么办?”
也曾努力求人,祈祷女儿不要沦为小妾。
可是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即便有长公主的帮助,也显得杯水车薪苍白无力。
她视若珍宝的明珠,还是成了别人的妾。
偏偏她嫁的人是个靠不住的,如今朝廷里人人都说,萧衡凶多吉少,必定是回不来了。
就连她,也觉得萧衡大约是死了。
裴道珠看得很开:“他若没了,我就改嫁。”
“改嫁?”顾娴怔了怔,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阿难和谢家的世子爷,是什么关系?”
裴道珠愣住:“阿娘?”
顾娴指了指火炉的金丝炭:“这大半年来,谢家的小世子一直在帮阿娘,有钱也难买到的金丝炭,他一送就是十箩筐。外面难得一见的绫罗绸缎,他说送就送,我想回礼,他却怎么也不肯收。你父亲得罪上司,也是他暗中调解的……我左思右想,除了阿难的缘故,再没有其他原因了。”
裴道珠的心底涌出难以言喻的感受。
她不知道,谢麟私底下竟然为她做了这么多事。
建康城的郎君肯对她献殷勤,却从不会照顾她的家人。
谢麟他……
有心了。
顾娴提醒:“谢家的小世子,喜欢阿难呢。”
裴道珠垂下眼睫,手捧茶盏,掌心滚烫。
顾娴又道:“他是个好孩子,你若不喜欢人家,就尽快回绝了他,别叫他怀揣着希望,最后迎来的却是失望。若是喜欢……”
她沉默了。
她的掌上明珠,毕竟做过别人的小妾。
谢家钟鸣鼎食家风严谨,怕是不容许她过门的。
裴道珠回到自己的闺房。
也不知怎的,竟有些坐立难安。
若是放在往常,她早就奋不顾身地攀上谢麟这根金树枝了。
可是如今……
她变得害怕,也变得不忍。
她懊恼地捶了下额角:“裴道珠,你真是越活越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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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