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是来救我的吗?
两支金钗都被丢在了路上。
裴道珠生怕朝廷军队找不到她,左思右想了半晌,干脆连木屐也甩了出去,夜黑风高的,险些砸到那些恶人的脸上。
马车终于停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戴着鬼面的男人掀开车帘,态度竟然十分恭敬:“恭请神女!”
其他人也都虔诚地异口同声:“恭请神女!”
裴道珠扶着车壁,心里发毛。
她一介俗人,是哪门子神女?
这群人看起来既不是图财也不是图色,当真诡异。
她见他们没有害她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踏下马车。
山脉深处,灯火明光。
一座略显破败的巨大神庙矗立在正前方,墙壁和立柱上雕刻着神明图腾,挂在檐角的宫灯上绘制着形状妖异的白山茶,这座庙宇宛如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很难想象深山之中会存在这种建筑。
裴道珠的目光落在神庙前。
神庙前站满了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身穿绣有白山茶的白袍,戴青面獠牙的鬼面,双手宛如束缚般交叠在胸前,齐刷刷地盯着她,面具后的眼神炽热而疯狂。
裴道珠自诩镇定,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冷汗。
若是劫财劫色也就罢了,起码知道人家想要什么,可是现在的场面如此诡异,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她小小声:“那个——”
“神女!”
“神女!”
“……”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狂热地呼喊起来。
裴道珠猝不及防,被白袍人簇拥着带进了神殿。
神殿里矗立着高达三丈的巨大神女雕塑,右手捻一枝白玉雕琢的白山茶,以诡谲的表情俯瞰殿宇。
“你们要做什么——”
裴道珠惊慌不已,可是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被人摁在了雕像下方的高座上。
无数白袍人挤进殿中,朝她跪拜,虔诚地高呼神女。
裴道珠怔怔盯着他们。
合着这群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把她当成了他们教派的信仰,想要叩拜她?
她听说过,如今世道很乱,北方群雄并起,连年战争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为了寄托夙愿,民间诞生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教派,没成想她竟然遇上了。
她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问道:“拜也拜过了,诸位可否放我回城?花神宴还没结束,我还得去淮水边祭祀春神,祈求南国风调雨顺呢。”
白袍人并不搭理她,仍旧狂热地跪拜祈福。
更有过分者,甚至膝行至她的脚边,仰起那张青面獠牙的脸,以近乎贪婪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她的裙角和脚踝。
裴道珠满心不适。
她强忍恶心,干脆扮演上神女的角色,斩钉截铁道:“既然尊我为神女,那便要听我的,我要回城,立刻送我回城。”
“神女!”
那群人纷纷露出惊喜的目光。
“神女承认了,她就是神女!”
“这一次,咱们没有找错人!”
“快,送神女回天上,让她在天上保佑咱们!”
满殿都是欣喜若狂的私语声。
裴道珠还没弄明白要怎么送她“回天上”,就看见他们倾巢而动,取来火油、干柴等物,尽情地洒在神殿里。
裴道珠:“……”
她咽了咽口水。
这群疯子,莫不是打算……
活活烧死她?!
她楚楚可怜:“我现在说我不是神女,你们信吗?”
没人搭理她。
众人弄好火油,便聚在殿中手舞足蹈,哼唱起诡谲的歌谣。
仿佛在他们眼中,接下来的纵火杀人不是犯罪,而是一场祭祀神明的狂欢。
随着歌舞接近尾声,上百名白袍人有条不紊地退出神殿。
裴道珠眼瞅着一名白袍老者拿起火把,似乎是打算点燃这座神殿,好送她“回天上”,连忙道了声“且慢”。
她盯着火把,心急如焚。
她失踪这么久了,仍旧没有人来找她。
建康城那么乱,朝廷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发现她不见了。
除了阿娘,这世上无人爱她,也无人救她。
她指望不上朝廷的军队,也指望不上虚无缥缈的神明,她的命运捏在自己的手里,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她故作委屈:“自打我来到人间,便沾染上了人间俗气。可否容我沐浴更衣洗去尘埃,再返回天上?”
她下马车的时候,听见了水流声。
神殿附近,应是有河流的。
若能借着沐浴之名,从河中逃跑……
白袍老人盯着她。
在山里颠簸了那么久,又没了金钗挽发,少女看起来美则美矣,却到底是狼狈的。
大约觉得神女就该干干净净地回天上,老人喊来几名白袍妇人,叫她们带她去神殿后面的河流沐浴梳头。
裴道珠悄悄松了口气。
神殿后方,河流清澈。
裴道珠坐在河岸边,透过河面倒影,看见那几个白袍妇人提着灯站在自己身后,俨然一副严密看守的模样。
脚丫子搅动河水,打碎了河面倒影。
她回头,朝几个妇人嫣然一笑。
月光皎洁。
水边的白衣少女容色娇美,笑起来时宛如神明。
妇人们痴痴看着。
不等她们回过神,裴道珠恰似一尾鱼,轻快地跃进了水中。
幼时喜爱游山玩水,她是懂水性的。
她径直潜进水底,无视水面上传来的惊呼声,以最快的速度往上游而去。
裴道珠不敢回头。
她拼尽全力,也不知游了多久。
直到体力用尽意识模糊,她才气喘吁吁地趴到岸边。
她吃力地爬上岸,歇了片刻,就看见不远处火把如游龙,一队兵马正疾驰而来,是朝廷的军队。
为首之人,她熟悉至极。
他竟亲自来找她了……
裴道珠心情复杂了片刻,随即哑着嗓子呼喊:“玄策哥哥……”
萧衡疾驰而来。
他勒住缰绳停在裴道珠跟前,朝四周看了几眼,像是没找到期望的东西,才转向浑身湿透的少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道珠抿了抿苍白的唇:“你不是来救我的?”
萧衡顿了顿,敷衍道:“自是来救你的。抓你的恶人现在何处,带我去找他们。”
裴道珠朝他伸出手,不答反问:“金钗和木屐呢?”
萧衡像是着急去做什么,眉梢眼角掠过不耐烦,语速很快:“什么金钗木屐?”
裴道珠挑眉:“我沿途用金钗木屐做了记号,指望朝廷的军队跟着记号来救我。你既不是跟着记号来的,那是如何发现我的?重山叠嶂,想在这里找人,很难吧?”
萧衡沉默。
夜风清幽,林木萧萧。
裴道珠嗅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若有所感般看向自己的袖角。
一只闪烁着微弱萤光的蝴蝶,正停留在她的袖角上。
她不是蠢人,安静片刻,忽然笑了:“原来如此……”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不过是一场有预谋的博弈。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风光,不过是在充当这个人钓鱼的饵。
原来这看似光风霁月的男人……
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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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似也动情
萧衡居高临下:“可恨我?”
裴道珠凝视着马背上的男人。
今夜的萧衡,束着高高的马尾,额间系一根黑色抹额,箭袖玄衣背负长弓,宛如北方长夜里的孤狼,是肃杀的模样。
山风吹过,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令裴道珠遍体生寒。
她眼底掠过奇异的情绪,忽然笑道:“那些白袍人抓我的时候,曾说,‘这一次没有抓错人’。想来,在我之前曾有不少姑娘被他们迫害。玄策哥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阿难十分敬佩,怎会恨你?”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辨不出喜怒。
萧衡也并不在意她的喜怒,只道:“带我去找他们。”
裴道珠看了眼他身后的兵马。
她道:“对方在山中建了一座神庙,里面有不少稚童和妇女。你带着军队大张旗鼓地过去,恐怕会打草惊蛇,若是他们拿老幼妇孺做人质,岂不糟糕?”
萧衡挑眉。
裴道珠声音清婉:“玄策哥哥不妨乔装打扮,单独与我同往。你把路记下来,明儿天亮了,做好万全的准备,再率领军队去捉人,不是更好?”
山中的月光清幽皎洁。
容色绝代的少女,安静地立在树影之中,仿佛楚地的山鬼花神。
她是如此的娇弱纤细,看起来半点儿威胁也没有。
萧衡转了转手中长枪,允了。
……
裴道珠带着萧衡,沿河流而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座神殿终于呈现在面前。
裴道珠的重新出现,令那群白袍人欣喜若狂,连忙把她簇拥回高座,以失而复得的姿态,虔诚地跪倒在殿中,激动地口呼“神女”。
裴道珠瞥向萧衡。
男人盯着墙壁上的浮雕,不知在想什么,凤眼竟然渐渐泛了红。
若是以往,她大约会起几分好奇。
然而如今,她对他的事毫无兴趣。
她装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对白袍人轻声细语:“借着沐浴之名离开,并非是逃跑,而是察觉到周围有一位迷路的信徒,因此前去接引。这位郎君,便是那位信徒。他愿以身殉道,随我共赴天上……你们可以动手了。”
殿中寂静了一瞬。
萧衡回过神,四周已经围满了狂热的信徒。
他后退半步,盯向裴道珠。
少女歪头,朝他嫣然一笑。
萧衡沉声:“裴道珠?”
为了以防露出马脚,他来的时候没有带武器。
赤手空拳对付上百人,虽然不是没有胜算,但毕竟不能做到一击必杀,今夜打草惊蛇的话,再想混进这群人之中,将难如登天。
而这个机会,他等了整整三年……
裴道珠起身,步态轻盈地走向他。
白袍人恭敬地为她让开路。
她在萧衡面前站定,朱唇轻启:“你算计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会遇见怎样的危险?”
萧衡不语。
裴道珠会遇见怎样的危险,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人人都说萧家九郎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但他自己知道,他比谁都要残酷。
名满天下的萧家九郎,其实只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裴道珠面色凉薄:“你早就知道我想取代崔凌人,却不拆穿我,由着我一步步踏进深渊……明明我才是你的旧情人,你心疼崔凌人,为何却不肯心疼心疼我?都说旧爱不如新欢,从前我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萧衡眯了眯凤眼。
眼前的少女美貌娇弱,心思手段却极端狠辣。
某些时候,像极了他。
他平静道:“算计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算天算地,也不全是为了好处。”裴道珠与他四目相对,“玄策哥哥,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想争一口气。我不是圣人,世人负我,我便负世人。”
仍旧记得那场梦境。
为了平息战争,她被朝廷送去北国和亲。
一去,十年。
明明为南国争取了十年休养生息招兵买马的机会,明明也算是平定北方的功臣,却在九州一统之后,被天下人视作祸国殃民的妖妃。
南国的皇族得到了天下。
四海的百姓得到了和平。
可她裴道珠得到的,却是家破人亡,却是红颜祸水一世骂名。
世人负了她。
如果善良得到的是凄惨的下场,那么她情愿变得自私一点。
这辈子,欺负她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萧玄策,也不例外。
萧衡轻笑,像是并不意外她会说出那番话。
他倾身覆在裴道珠耳畔,低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下策。合作共赢的算计,才是上策。我与你做个交易,你帮我除掉花神教,作为报酬,你家欠下的债,我来还。”
裴道珠报之以不信任的目光。
萧衡认真:“以萧家先祖的名义起誓,这一次,我绝不骗你。”
裴道珠抿了抿唇。
世人崇信神佛,最看重先祖和誓言。
萧玄策到底是信佛的,既然他发了誓,那就不会骗她。
更何况,帮萧玄策除掉花神教,也是在帮她自己。
她有意把殿中人都支走,好寻找逃出去和军队汇合的机会,于是对周围人道:“我与他有话要说,可否请你们暂时回避?”
一名白袍老人恭声道:“神女,吉时快到了,耽搁不得。”
不等裴道珠再说什么,他吩咐几名妇人带她去沐浴梳头。
大约是怕她又跑了,这次是在偏殿准备的浴缶。
裴道珠闷着头梳洗干净,妇人捧来洁白的裙衫,侍奉她穿上。
等回到正殿,却见殿中多出一方长长的青石案台,案台边摆着笔墨,萧衡坐在案台边,挽起袖管,淡然研墨。
她不解:“这是作甚?”
这崇尚异族神明的教派,竟还整起中原的风雅来了?
妇人道:“神女之前说,想干干净净回到天上,长老左思右想,决定为您洗去尘埃之后,再为您留下白山茶的印记和福语,算是我等为您饯别的赠礼。您回到神座以后,请不要忘记我等信徒,请赐福于我们。”
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裴道珠笑了。
这些人神神叨叨的,世上有没有神明都不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仪式,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又望向案台,笔墨倒是齐全,只是没有纸张或者绢布。
她笑容一僵,心底突然浮起不妙的预感。
下一瞬,两名妇人忽然解开她的系带。
裙衫委地。
她愕然地站在神殿里,细腰靠着案台,青石案台衬的她有如雪玉雕琢,偏那唇红齿白又添几分娇艳温软。
萧衡低眉敛目,修长白皙的手慢慢执起毛笔,轻舔砚台。
神殿之上,灯火明光。
拈花的神像半阖着眼,似也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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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可曾心动?
神殿里,琥珀宫灯流光溢彩。
萧衡抬起眼帘。
少女冰肌玉骨。
她臂间挽着一层薄薄的白丝绸,背对着他坐在青石案台上,乌青长发撩至肩侧,露出纤薄白皙的细背,两扇蝴蝶骨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宛如受惊的羽翼。
他执笔蘸取淡墨,低声道:“那白袍老者询问,在场之人谁擅长作画写字,我想着旁人纵然精通,你大约也是不喜欢他们亲近你的,因此接了这份活儿。”
笔尖触上她的肌肤。
淡墨沿着肩胛骨游走,线条风雅的花瓣逐渐成型。
裴道珠闭着眼,控制不住地轻颤。
她真是倒了血霉,竟然撞上这种事!
被花神教的人掳走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除去衣衫,叫萧衡在她身上作画写字!
她脸颊红如滴血,哑着嗓子道:“刚刚我裙衫落地的时候,你……你都看见什么了?”
萧衡面色如常。
狼毫笔尖仍旧在她肌肤上游走,一瓣瓣花逐渐勾勒成白山茶的形状。
他道:“你才沐过身,并未穿亵衣,裙衫委地时,该看的不该看的,我自然都看了个清楚。你也是聪明人,何必多次一问?”
裴道珠:“……”
她脸颊更红。
一般人碰见这种情况,为了避嫌,不都会回答什么也没看见吗?
为什么萧玄策跟别人不一样……
更可气的是,他也是快要弱冠之年的郎君,怎的接触到女子的胴体,竟半点儿反应也没有,还能如此淡定地在她背上作画?
难道对他而言,她裴道珠是块石头吗?
长夜漫漫。
她逐渐习惯毛笔在肌肤上游走的冰凉,揪着白丝绸的指尖逐渐放松,不再如刚开始那般羞恼。
她微微偏过头,瞧见萧衡低垂眼睫,神情淡然。
她顿了顿,小声道:“你曾游历诸国,见识过很多美人。我这副皮囊,能称第几?”
萧衡画完了,搁下毛笔,打量她的细背。
她左肩后描绘了几朵次第盛放的白山茶,令少女本就完美的胴体,更显精致风流。
似是满意今夜的画工,他垂下眼睫,不紧不慢地调了一碟金墨,换了更细的狼毫笔,按着花神教的要求,继续在她后背上题写福语。
裴道珠见他不回答,自讨没趣地收回视线。
就在她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忽然边写边道:“可排第一。”
他走过很多山水。
也见过很多美人。
却没有谁,比裴道珠的皮囊更加白璧无瑕。
宛如一朵白山茶,娇艳却又纯洁。
裴道珠怔住。
许是今夜的灾厄里有他陪伴,许是神殿的宫灯太过灿烂,她竟莫名从萧衡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丝罕见的温柔。
过了很久,她悄声:“可曾心动?”
端坐在青石案台边的郎君,眉眼如山,宛如不会被花神山鬼引诱的圣僧。
他运笔的手腕同样沉稳:“未曾。”
裴道珠毫不意外地撇了撇嘴。
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萧家的九郎君心硬如铁,多难打动呀!
琥珀宫灯高悬在殿顶上,淡金色的灯火在两人周身晕染开。
不知几时起,少女细白后背上的福语,渐渐变成了佛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萧衡回过神时,少女的后背上已经题满佛经。
他执笔的手不禁悄然收紧。
这些年来,哪怕背负国仇家恨,他也自诩心如菩提明镜。
怎的今夜……
如此躁动?
竟然写上佛经了……
他面无表情地搁下狼毫:“写完了。”
裴道珠努力地朝后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拾起裙衫匆匆穿上。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存着几分紧张:“今夜之事……”
萧衡在木盆里净手:“我虽人品低劣,却还不至于宣扬这种事。”
裴道珠咬了咬下唇,低头整理裙衫。
萧衡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但口风确实紧。
她系好繁复的衣裙系带,突然听见殿外传来“神女”的呼喊声。
她望向殿外。
不知几时起,神殿门窗紧锁,殿中竟只剩下她和萧衡。
浓烟逐渐弥漫,火光顺着殿外蔓延而来,瞬间引燃了满殿的火油和干柴。
她挑眉:“仪式开始了?”
萧衡吩咐:“脱。”
裴道珠错愕,抬手捂住系带:“这……不合适吧?”
“你在想什么?”萧衡看白痴般她一眼,果断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浸泡在木盆里,“不然,你想怎么出去?”
裴道珠语塞。
原来是打湿衣袍,好从火海里逃出去。
她咬牙:“你转过身去。”
萧衡冷笑:“我又不是没看过。”
这么说着,却还是懒懒地背转过身。
裴道珠暗暗羞恼。
她迅速脱下裙衫浸泡在水盆里,抬头瞧见正前方的浮雕壁画,一边穿衣一边红着脸岔开话题:“刚进来的时候,我瞧见你盯着壁画红了眼。这壁画,与你有什么关系?”
壁画上的内容,是一场战争。
满城被屠横尸遍野,城楼上挂着两颗头颅,无数白山茶盛放在废墟里,洁白的花瓣被鲜血染红,瞧着莫名可怖。
裴道珠穿好衣衫,却还不见萧衡说话。
她转身望去,他正凝视着那副壁画,眼睛再度泛红。
凤眼中充斥的并非是泪意,而是恨意。
她唤道:“萧玄策?”
萧衡握拳:“可听说过西海城那一战?”
裴道珠颔首:“在史书上读到过,王萧两家率领二十万大军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收复十几座城池。抵达西海城后,却被北国军队偷袭。二十万热血儿郎,无一生——”
她忽然顿住。
她重又望向壁画。
这么说来,城楼上悬挂的头颅,是萧玄策的祖父?
另外一颗,想必便是长公主的前夫,王家家主了。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吞噬着琥珀宫灯,黑色灯油顺着墙壁流淌,逐渐染黑了那副诡谲残酷的壁画。
“当年北伐兵败,并不是战略失策,而是被人出卖。有人在半夜时分,打开了西海城的城门。”萧衡并不避讳向裴道珠提起这些,“南国的朝廷里,有勾结异族的叛徒。祖父和王家家主的尸体被送回来时,手里都握着一枝白山茶。我想复仇,唯一的线索,只有白山茶。”
裴道珠豁然开朗。
怪不得萧衡对花神教如此执着。
花神教所信奉的,正是白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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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曾亲手送你进地狱
殿中火势越来越大,逐渐吞噬了那幅壁画。
裴道珠和萧衡不再耽搁,往后殿奔去。
萧衡习武,步伐极快。
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裴道珠有些恐慌,她试图去拽他的袖角,指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衣料边缘。
“萧玄策……”
浓烟滚滚,她哑了嗓子。
高悬在殿顶上的琥珀宫灯摇晃了几下,突然朝地面重重砸落!
随着轰然巨响,火焰一窜而上,彻底隔开了两人。
裴道珠跌跪在地,望了眼被火烫伤的脚踝,又抬头望向对面。
“萧玄策!”
她哑声呼喊。
隔着火海,萧衡回眸。
一向城府深沉的少女,在死亡面前意外的娇弱,漂亮的丹凤眼泛了红,瞳中隐隐闪烁着泪光。
是了,她唯一的生路,是他。
萧衡面无表情。
救,还是不救?
火势汹汹,贸然折返,可能会搭上他自己的命。
而裴道珠的存在,对萧顾两家的联姻是一种威胁,若她就此死在这里,他的北伐计划将会进行得更加顺畅。
世上无人爱她。
少了她,乌衣巷的宴会雅集依旧热闹,建康城的山水长街也仍旧风雅,除了她的阿娘会为她难过,世上无人在意她的生死……
他权衡利弊之际,裴道珠的脑海中掠过无数主意。
她知道萧衡若是转身救她,会冒很大的风险。
如果换作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回头。
可无论怎样,她也想活下去。
说好了要成为阿娘的退路,说好了要风风光光地嫁进高门,哪怕神明放弃了她,她自己也不能放弃。
浓烟熏哑了她的嗓子,也熏红了她的眼。
火光在她的瞳孔里跳跃,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悄然滚落。
一些破碎的画面,隐隐浮现在火光里。
在那场关于前世的梦境里,她当了北国的皇妃。
十年之后,南国的将军率领军队踏破山河,不仅纵火烧了北国的宫殿,还屠戮了北国的皇族和朝臣。
那一天,朝堂和后宫尸横遍野。
几张模糊的血脸,突然跃入她的脑海。
是郑家家主和他的子嗣……
南国有十大世家,如萧家、崔家、陆家等等,郑家也在其中。
可是郑家家主,为何会身穿北国朝服,死在南人的刀剑之下?
——南国的朝廷里,有勾结异族的叛徒。
萧衡的话,回响在耳畔。
难道当年出卖王萧两家的人,是郑家?
他们是北国的奸细?
裴道珠来不及细想,也不在意是否真是郑家出卖的王萧两家,以此为筹码道:“郑家!郑家背叛了朝廷!”
宛如天秤上多出了一颗砝码,原本势均力敌挣扎着的天平,悄然朝一方倾斜。
萧衡盯着少女。
郑家镇守边疆,半个月前突然反了朝廷,带着边界线上的两座城池投奔北国,如今已在北国封侯拜相。
朝廷怕引起动乱,所以这个消息只有几大世家的掌权人知道。
裴道珠……
她是如何知晓的?
跪坐在火海深处的少女,似乎终于有了救下来的价值。
他面无表情,纵身跃进火墙。
他背起裴道珠,迅速朝后殿掠去。
少女又轻又软,大约是真被吓到了,正发出细微啜泣。
不知怎的,萧衡的心脏忽然剧痛,像是曾经历过这一幕。
火势汹汹。
他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神殿仿佛化作着火的宫闺,殿中躺满了尸体,都是被乱军诛杀的宫女和宦官。
穿着妃子服饰的美人,无助地跪坐在妆镜台前抽噎。
有将军破门而来,毅然背起哭泣的美人,离开了那座囚笼般的宫闺。
——十年前,曾亲手送你进地狱。
——裴道珠,我来接你回家了。
将军低语,五官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神殿。
萧衡破窗而出。
经风一吹,他渐渐回过神。
他自嘲般扯了下嘴角。
他在火海里呆久了,竟出现幻觉了。
怎会幻想出他接裴道珠回家的这种画面?
裴道珠趴在他的背上。
男人的肩膀是宽阔的,背着她十分沉稳,随着他破窗而出,夜风吹散了浓烟味儿,她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崖柏香。
这一瞬,莫名熟悉。
那场前世的梦境,又清晰几分。
朝廷送她去北国和亲,有人率领五千兵马护送。
越过江南的山山水水,穿过中州的战火燎原,他们要前往那座被异族占领的故都,将她作为礼物,献给异族的皇太子。
那是一个冬日。
快要抵达北国的皇城时,雪下的很厚。
他们翻山越岭,却被风雪困在山上。
眼看着即将错过送她进宫的吉日,那护送她的郎君舍弃了马匹,亲自背起她,一步步穿过落雪的重峦叠嶂,一步步走向本该属于中原人的故都。
他亲手,把她送进了北国皇太子的寝殿……
是萧衡。
送她去和亲的人,是萧衡……
已过子夜,山中天色仍旧黢黑。
萧衡背着她,暂时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把她放在溪水边:“我去召集兵马,你别乱动。”
他想走,却被裴道珠狠狠揪住衣领。
裴道珠仰起小脸,怔怔凝视着萧衡。
漂亮的丹凤眼更加猩红,明明脱离了危险,却有两行泪再度滚落。
“萧衡……”
她一开口,声音就因流泪而破碎。
你究竟,是怎么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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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神女脏了
萧衡沉着脸。
这裴家的小娘子,一向镇静自若,今夜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当真被花神教吓到了?
他从来没安慰过小姑娘,只觉她们哭起来娇娇气气十分恼人,本欲抽身离开,瞥了眼裴道珠满是灰尘的小脸和几处擦伤,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心软了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半只馕饼。
他把馕饼递给裴道珠:“可是饿了?”
裴道珠眼睛更红。
她不想吃馕饼。
她想吃眼前这个恶人!
萧衡见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流泪,不禁烦躁几分。
他懒得管她,在溪水边盘膝而坐,自己吃起了馕饼。
裴道珠盯着他冷淡的侧脸,无数委屈涌上心头,突然不管不顾地夺过馕饼丢进水里。
水花溅到了萧衡的面颊上。
他看了眼沉进水底的馕饼,寒着脸:“你发什么疯?”
裴道珠委屈极了,骂道:“我从没见过你这种薄情寡义的男人!你对得起家国百姓,却对不起我!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萧衡揉了揉额角。
裴家的小娘子,怕是被今夜的阵仗吓傻了,一个劲儿地说鬼话。
他欠她什么了?
裴道珠继续骂道:“便是交浅的朋友,也该存着几分情分,更何况你我曾是互相爱慕的关系?你究竟是怎么狠下心的?!
“你说我爱慕虚荣,可我为了荣华富贵未曾不择手段伤害他人。你说你为国为民,可你的鞠躬尽瘁却伤尽了无辜之人!
“萧衡,你和我,究竟谁更恶劣?!”
少女歇斯底里。
萧衡自幼在世家高门长大,除了被父亲训斥,天下人谁不给他萧家九郎几分情面,他还未曾被人如此数落过。
他恼了,骤然捏住裴道珠的双颊,迫使她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
他一字一顿:“谁更恶劣?你我一丘之貉,我大奸大恶,你又装什么善良?都是修成人形的狐狸,你我之间,谁也不必藏着尾巴。”
裴道珠怒火中烧,不再端世家贵女的架子,挥起双手与他扭打起来,挣扎之中,她一巴掌拍到萧衡的脸颊上,清脆的耳光声令两人都错愕了。
萧衡突然笑了一下。
宛如山林里的恶狼。
裴道珠后知后觉感到害怕,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男人拖住。
他把她摁趴在溪水边,单手擒住她的双手,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他挑眉:“我竟不知,‘娴雅温柔’的裴家女郎,生气时还有打人的习惯。我萧玄策不是乖乖挨打的人,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他忽然起了逗她的兴趣:“还你一耳光,可好?”
裴道珠趴在水边,又害怕又委屈。
她咬牙切齿:“世上再无你这般可恶的男人!小鸡肚肠,毫无君子风度!”
萧衡轻嗤。
他只是逗她而已,叫他扇女人耳光,他做不到。
目光落在她的腰下。
少女腰窝深陷。
往下,丝绸裙裾紧贴着肌肤,勾勒出窈窕饱满的曲线。
萧衡的脑海中,突然掠过神殿里,少女裙衫委地的模样。
许是奔波半夜,许是被壁画刺激,他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去捻佛珠,却想起这趟出行没带佛珠。
想着今夜总要见血,他懒得再守那清规戒律,毫不顾忌地拍了下裴道珠的后臀,淡淡道:“还你一巴掌,扯平了。”
裴道珠的瞳孔骤然缩小。
她猛然坐起身,捂着后臀,死死盯着萧衡。
这不要脸的狗男人并不管她,自顾去溪边喝水了。
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一脚踹向萧衡。
她企图把他踹进水里,好叫他受点教训,谁料这狗男人戒备心极强,瞬间侧开了身。
裴道珠始料未及!
她身体前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进了水里!
她费力地扑腾,骂得厉害:“萧衡你这个棒槌,你怎么敢!”
萧衡悠闲地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努力扑腾的模样,嗓音清越温柔:“阿难真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模样,实在好笑。”
“你——”
裴道珠气得彻底说不出话。
萧衡笑了笑,在水边单膝蹲下,扶住她的手臂:“上来。”
裴道珠喘息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他,也是气急了,见他毫不设防,便扬起溪水泼向他的脸。
萧衡抬袖,毫不在意地擦去水珠,深深看她一眼。
已近黎明,山中月色朦胧。
妙龄少女浸在山溪里,乌青长发散落在水面上,唇红齿白冰肌玉骨,是难得的人间绝色,哪怕神情愤怒,也仍旧难掩撩人姿态,像是深山里惑人的花妖。
萧衡在心底念了几句佛经。
却发现,佛救不了受难的世人,也阻止不了暗夜里滋生的欲念。
束缚着心与灵的佛珠,在这一刻像是悄然断线。
他捏住少女的下巴,突然吻向她的唇。
他是正常男人,他受不住她的撩拨,他认栽了……
裴道珠瞳孔放大。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不远处火把亮起,是花神教的人找了过来。
“神女!”
他们高呼。
“天呐,他玷污了神女!”
“有人玷污了神女!”
“……”
看见溪水边的这一幕,信徒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发出呐喊。
“神女脏了……”
“该处之以极刑!”
他们的眼神变得阴冷恐怖,纷纷捡起石头,恶狠狠砸向溪水边的两人,像是要用石头活生生砸死他们。
萧衡面色阴沉。
他依旧挡在裴道珠身前,用后背挡下十几块石头,动也不曾动一下。
他不疾不徐地解开自己佩戴的那根黑色抹额,认真地蒙住裴道珠的眼睛:“我要做正事了,别看。”
裴道珠还没说话,萧衡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拨开抹额。
已是黎明,星辰隐去,曦光微弱。
那一抹黑色身影,敏捷地穿梭在白袍人之中,他没有武器,可他的双手便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必,就拧断了一根根脖颈。
他像是被放出佛塔的恶鬼。
有想跟他缠斗的,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单手探进那人的胸腔,一瞬间就捏爆了对方的心脏。
昔日捻着碧玉佛珠的玉手,此刻鲜血淋漓。
他垂眸,似是垂涎般舔了舔指尖血液。
随即,他若有所感般瞥向溪水边。
少女面色苍白,正愕然地看着他。
第34章 做他的娇妾?
裴家的小姑娘,大约终于知道他不是她可以招惹的人。
萧衡想着,收回视线,再度展开杀戮。
上百名白袍人,他只留下了四五个活口,以作审讯。
他放了信号弹,召集亲信过来收拾残局。
兵马抵达溪水边时,天已大亮。
萧衡接过随从递来的水囊喝了几口,望了眼坐在溪水边的少女。
她的裙衫还是湿的,怕被人看去,大半个身子都藏在石头后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他拎起一件斗篷,大步走过去。
他俯下身,从背后用斗篷把少女裹得严严实实。
环住她的双肩的姿势,像是在把她拥入怀中。
他抵在她耳畔:“我周游郡国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山水,也见过环肥燕瘦的美人。山水和美人都打动不了我,可是昨夜,你惊艳了我。裴道珠,你若愿意,可入我萧家门,做我萧衡的娇妾。”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既然觉得裴道珠的容色不错,那么就该收入囊中。
只是妻位,却不可能。
裴道珠已经从那场杀戮里缓过神来。
她被萧衡的这番言辞气笑了。
她站起身,认真地转向他:“且不说我裴家也曾四世三公,我作为家族嫡女绝不可能给人做妾,你昨夜那般算计我,怎么还觉得我会甘心给你当妾?我是爱极了荣华富贵,却还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萧衡略感意外:“不肯?”
裴道珠横眉冷对:“别说是妾,就算你把正妻之位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宁可嫁给穷书生,也不要跟算计我的男人过一辈子。”
枕边人最难提防。
谁知道什么时候……
就会被他算计死呢?
山风清幽。
一向虚伪做作的少女,寒着脸站在水畔,脊梁出奇的挺直。
萧衡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生气。
他伸手,替她擦了一下脸上的灰:“我不强求。”
他的指尖上还带着血。
裴道珠嫌弃地后退一步。
萧衡轻嗤,故意又去擦她的脸:“嫌脏?”
裴道珠气急败坏,迅速去溪边洗脸。
她就没见过如此恶劣的郎君!
萧衡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出城时她阿娘求他找人的模样,于是派人先进城去找顾娴报平安。
军队收拾好了残局。
萧衡在溪边洗干净血迹,跨上骏马,又吩咐侍从牵一匹马给裴道珠:“打道回府。”
裴道珠为难。
萧衡这人指定有毛病,她身为世家千金,外出都是乘坐长檐车的,叫她骑马,她拿头骑?
这马儿如此高大矫健,一蹄子就能把她撂倒!
萧衡策马向前,见裴道珠没跟上,回眸望去,立刻明白了。
他勒转马头,朝裴道珠伸出手。
裴道珠不肯搭理他。
萧衡挑眉:“还闹上脾气了?你再不上马,就自己走回建康城。裴道珠,这深山老林的,指不定藏着花神教的余党,或者,还有那吃人的猛虎。”
裴道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才不要一个人走回建康城。
她盯着萧衡伸出来的手。
他连指缝里的血渍都洗得干干净净,指节修长如玉,仿佛未曾参与过那场杀戮,还是那只捻着佛珠的玉手。
她迟疑片刻,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萧衡把她拉上骏马。
山路崎岖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裴道珠小声道:“我被人掳走之事……”
萧衡平静:“会替你遮掩过去。”
他知道她的担忧。
乱世之中,虽然女子的名节不算顶顶重要,但谁不想有个好名声呢,更何况裴家道珠心性敏感,比旁人更在乎名声,他毕竟是了解她的。
裴道珠紧了紧斗篷。
背后的狗男人像是换了个性子,竟然对她温柔起来了。
只是……
她再也不要喜欢他。
……
就在两人返回建康时。
建康城,长公主府。
佛堂门窗紧掩,黯淡无光,只香案上点着几盏长明灯。
案前供奉着一排牌位,刻满了王家人的名字。
长公主司马宝妆跪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一尊牌位,温柔地用手帕反复擦拭。
“我的孩子……”
她抚摸着牌位上的名字,眼底的温柔犹如深海。
她低头,爱怜地吻了吻牌位。
“殿下!”
心腹嬷嬷突然在外面叩门。
司马宝妆示意她进来。
嬷嬷推门而入,着急道:“殿下,顾娴求见您!”
提起顾娴,司马宝妆冷笑:“这些年来,她不仅不收本宫的补贴,甚至连本宫的面都不肯见。今儿倒是稀奇,竟主动登门求见……”
嬷嬷解释道:“您在佛堂呆了一宿,还不许人打扰,不知道外面已是闹翻了天。花神教的人混进城中,掳走了道珠姑娘。顾娴大约是为女儿着急,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您的。”
司马宝妆怔住。
她抬起眼帘:“裴道珠被花神教的人掳走了?”
“老奴也是刚听顾娴说的。”
司马宝妆抱着牌位的手,忍不住地收紧。
裴道珠被抓走了……
被抓走的怎会是她……
嬷嬷见她发呆,唤道:“殿下?”
司马宝妆把牌位放回原处,匆匆往外走:“去见她。”
刚踏出佛堂,又有侍女高高兴兴地小跑过来:“殿下、李嬷嬷,萧家九爷刚刚派人跟裴夫人报喜,说是裴姑娘没事儿!”
司马宝妆高悬着的心,悄悄放下。
她抚了抚胸口:“没事就好……”
厅堂。
司马宝妆跨进门槛,一眼瞧见了昔年的闺中密友。
她容色憔悴体态清瘦,可见这些年过得不好。
当初大家都还没有出嫁时,明明她的娴儿是所有女孩儿里面最漂亮的那个,却被裴礼之那个混账东西折磨成了这样……
她早叫她别嫁,她偏是胆怯,偏是不听。
司马宝妆眼眶微红,不动声色地隐去泪意。
她努力端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口吻讥讽:“哟,这不是裴夫人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登门找本宫的一天——”
“宝妆。”顾娴泪如雨下,“我的小阿难,昨夜险些出事。”
到底是挂念多年的闺中密友。
岁月改变了她们的地位,却未曾改变当年的情谊。
顾娴一开口,司马宝妆的心理防线就被彻底击溃。
哪还舍得冷嘲热讽,司马宝妆轻轻拥住顾娴,安抚道:“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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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35章 把俸禄给她傍身用
在司马宝妆的安抚下,顾娴的情绪渐渐不再激动。
侍女笑着沏来茶水:“奴婢瞧见顾夫人来的时候,给殿下带了礼物,夫人该拿出来,叫我们殿下高兴高兴!”
司马宝妆双眼一亮,期待地望向顾娴。
顾娴面颊微红。
她瞥了眼富丽堂皇的厅堂,踌躇半晌,才取出一包桃酥。
简陋的油纸包装,与长公主府格格不入。
她小声:“我记得还没出嫁时,你最爱吃刘记的桃酥,来的时候正巧路过那家店,就买了一些。不知道你如今,是否还爱吃……”
司马宝妆示意侍女把桃酥摆盘,拉着顾娴的手坐下:“但凡是你送的,就没有我不爱吃的。在我府里拘束什么,这桃酥在我眼里,比金银珠宝还要贵重呢!”
侍女端上摆好盘的桃酥。
两人就着热茶,边吃边说话。
司马宝妆认真道:“阿难出事,你肯来找我帮忙,便是仍旧把我当做自己人的意思。既是自己人,娴儿,你可别怪我说话难听,那裴礼之就是个混账玩意儿,趁着还年轻,赶紧与他和离,再另外找个好的嫁了!”
顾娴垂着头。
她也不爱裴礼之。
可是……
一旦与他和离,她的女儿不就没有家、没有父亲了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司马宝妆心直口快,“你怕阿难她们没了父亲是不是?可他那样糟心的父亲,有还不如没有呢!”
顾娴仍旧不语。
带着薄茧的指腹,犹豫地抚摸着杯盏。
她自幼怯懦。
没出嫁时,听父兄的话。
出嫁后,听夫君的话。
这辈子,她都学不来宝妆的勇敢啊!
司马宝妆伸手,替她抿了抿鬓角碎发,忽然压低声音:“这些年,沈霁在北方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已官拜大将军,年底前会回京述职。娴儿,他仍旧未曾娶妻……”
“啪嗒”一声。
顾娴捧在手心的茶盏,坠落在了案几上。
茶水打湿了她的袖角,侍女们连忙过来擦拭。
顾娴眉头紧蹙。
沈霁,曾是长公主府的马童,比她们要小三岁。
她幼时经常来公主府玩耍,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小时候什么也不懂,不懂何为尊卑,不懂何为贵贱,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直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才懂得该彼此划清界限。
及笄之后,她被家族安排嫁给裴礼之。
出嫁的前夜,沈霁突然翻墙闯进她的闺房,要带她走。
她不敢。
为了家族,也不能。
后来,沈霁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竟当了大将军……
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身影,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今大约该是横刀立马的铁血模样吧?
顾娴由衷地笑了:“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他能当上将军,我为他高兴。只是我与他有缘无分,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司马宝妆撇了撇嘴。
又说了片刻的话,她见顾娴要回家看女儿,于是命人取来银票。
她把厚厚一沓银票塞进顾娴手里:“拿着。”
顾娴吓了一跳,正要拒绝,司马宝妆沉着脸道:“又与我见外了是不是?这些银票不是给你的,是给阿难她们的。都是芳华正好的小姑娘,该打扮起来的,算是我这当姨母的一点心意。”
顾娴眼眶微红:“说‘谢’字就见外了……宝妆,我知晓的,这世上,你对我最好。”
比爹娘和兄长,还要好呀……
司马宝妆见她气色不好,又叫侍女拿了燕窝、人参、鹿茸等滋补品,派了两三个侍女护送她回家。
她目送顾娴远去,轻轻叹息。
嬷嬷迟疑:“那些银票……”
“都是沈霁从战场上寄回来的。”司马宝妆轻声,“他得知裴家败落,怕娴儿过得不好,每年都会寄俸禄给她傍身用……本宫若是明说,娴儿肯定不收,因此才要骗她。”
“殿下用心良苦。”
顾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司马宝妆眼底的柔情,也尽数消散。
她冷淡道:“昨夜怎么回事?崔凌人为何没有扮花神?”
嬷嬷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如今凌人姑娘正在府里哭闹,非要朝廷重新举办一场花神宴才肯罢休。”
“谁给她的脸……”
司马宝妆轻啐。
她又去了一趟佛堂,深深看了眼那座牌位,才亲手锁上佛堂的门。
她转身,面无表情:“回崔府。”
……
乌衣巷。
一骑纯黑骏马,停在裴府前。
萧衡翻身下马,又扶着裴道珠下马。
少女整理了一番衣裙,态度客气而疏远:“多谢相送。”
她正要进府,萧衡牵着缰绳,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裴道珠抿了抿小嘴。
她现在,是一刻也不想见到这个狗男人。
她果断拒绝:“寒舍简陋,招待不起——”
“哟!”
裴府大门忽然从里面推开。
裴礼之拎着酒坛子,瞅见萧衡和裴道珠,顿时两眼放光:“你们俩这是……哦,我知道了,定然是九爷替我们寻回了女儿!多谢九爷,多谢九爷!”
他连连称谢,姿态谄媚。
裴道珠蹙了蹙眉:“父亲——”
萧衡微笑:“奔波了一宿,颇有些劳累,可否进去吃杯茶?”
裴道珠咬牙,眼刀子刷刷刷地甩向萧衡。
萧衡视而不见。
裴礼之早已喜上眉梢,连忙抬手作请:“自然!九爷这边请!九爷若是得空,中午就别走了,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父亲!”
裴道珠落在最后,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上。
裴府简陋。
萧衡端坐在厅堂,看顾娴和裴道珠说话。
裴家还有一位姨娘,也围在裴道珠身边嘘寒问暖,两个年幼的庶女“姐姐长”“姐姐短”,送裴道珠新摘的花儿,丝毫没有别家后宅的明争暗斗。
只有裴礼之例外。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女儿昨夜经历了什么,很有闲情逸致地弄来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坛酒。
见妻女还在那里说话,裴礼之骂道:“可是眼瞎,看不见家里来了贵客?赶紧去买菜做饭,别叫贵客饿了肚子!”
午膳是顾娴和康姨娘做的。
因着萧衡的到来,还特意买了一只老母鸡炖汤。
一家人围坐在食案旁。
裴礼之扯了两个鸡腿,一个放到萧衡碗里,一个放到自己碗里,高兴道:“贱内手艺还不错,九爷尝尝!”
萧衡看了眼自己碗里的鸡腿,抬眼望向对面。
裴道珠扯下两个鸡翅分给幼妹。
安抚好幼妹,她熟稔地夹起一根鸡脖子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她弯着眉眼,吃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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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九叔一定要喜欢阿姐呀
用过午膳。
抄手游廊里,两个幼妹缠着裴道珠玩耍。
裴道珠嫌昨晚晦气,想沐浴更衣洗掉霉运,于是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我去金梁园前,给你们布置的功课可都做完了?”
世家高门,总是要好好培养家中女孩儿的。
裴家请不起教习先生,裴道珠便承担起教妹妹琴棋书画的任务。
而听到“功课”二字,原本叽叽喳喳的双胞胎小姐妹,立刻别过脸儿,心虚地抿住小嘴。
裴道珠板起俏脸:“我去沐身,等会儿考你们功课。”
两个小姐妹对视一眼,连忙火急火燎地去翻功课,大约是要临时抱佛脚了。
裴道珠目送她们跑走,丹凤眼中藏着罕见的温柔。
她转身去厢房,不料却撞上萧衡。
他倚在美人靠上打量裴道珠,像是才认识她一般。
裴道珠不愿搭理他,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
厢房。
陈旧的屏风后置着一只浴桶,热气氤氲。
裴道珠泡在热水里,仔细磋磨肩膀。
顾娴敲了门进来,把一壶热水放在浴桶边,柔声道:“怕你凉着,又多烧了一壶热水。”
裴道珠弯起眉眼:“这种琐事,阿娘何必操心?您去歇着吧。”
顾娴笑着站到裴道珠身后,替她散开满头青丝,拿香膏抹在发丝上,拢在掌心轻轻揉搓:“昨夜多亏了九爷,阿难才能平安回来。咱们家是知礼数的人家,阿难觉得,可要备礼致谢?只是萧家什么也不缺,我也不知送什么才好……”
裴道珠暗暗撇嘴。
备礼致谢?
萧衡欠她的可多了,狗男人万死不足以谢罪,她谢他个鬼!
她含糊敷衍:“九爷两袖清风心地善良,平日从不收礼,更何况昨夜本就是他负责城中治安,救我是他分内之事,阿娘就不要费心思了。”
顾娴好奇:“阿难很少夸别人,怎的夸起了九爷?我瞧着,九爷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寻常,莫非你们……”
裴道珠一个激灵。
她在浴桶里坐正了,不悦:“阿娘!”
顾娴见她如此,知道她没那个心思,温柔地捏了下她的脸颊:“阿娘知道了,不取笑你了……”
她踏出屏风,替女儿掩上屋门。
眼底,却藏着几分忧虑。
她的小阿难,是世上最宝贵的明珠。
在她眼里,配得上任何郎君。
只唯独,家世差了些。
也是十六岁的年纪了,早该说亲的,可惜她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没法儿替她找到好人家……
她忧心忡忡地穿过游廊,瞧见正在赏花的萧衡,连忙福了一礼:“萧大人。”
萧衡虚扶一把:“裴夫人不必多礼。”
顾娴真诚道:“这一个月来,阿难住在金梁园,给贵府添麻烦了。昨夜之事,我对大人更是感激不尽。”
萧衡:“阿难乖巧温顺,很讨人喜欢。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对她负责到底。”
他生得好看,君子如玉的姿态,更容易叫人亲近。
顾娴虽然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仍旧对他很有好感。
她笑道:“阿难也称赞你两袖清风心地善良,很崇敬你。”
萧衡挑眉。
裴道珠竟然夸他善良?
洗澡洗到脑子进水了?
顾娴鼓起勇气:“说来不好意思,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夫人但说无妨。”
顾娴豁出了脸皮:“九爷周游郡国交友广泛,认识不少青年才俊。我家阿难也是说亲的年纪了,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你身边若有适龄的郎君,还请介绍给她相看相看……”
萧衡沉默。
他说的“负责到底”,并不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
然而总不能刚跟裴道珠的双亲见面,就暴露出狼子野心,他总得经营经营自己的形象的。
他保持微笑:“裴夫人放心,阿难的亲事,包在我身上。”
得到他如此斩钉截铁的承诺,顾娴倍感意外。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萧衡的目光落在不远处。
屋檐下花木葱茏。
裴家的那对双胞小女郎,头着挨头,正在紧张读书。
他慢慢道:“贵府的女孩儿,都很热衷读书。只是没有先生教导,终究是不成的,不如让两位小侄女也去金梁园,园子里有不少同龄孩子,祖母请了京中最好的先生教导,既能学到东西,还能结交玩伴,极好。”
顾娴欣喜:“当真?只怕叨扰了你们。”
萧衡微笑:“无妨。”
经过昨夜的事,他估计裴道珠不肯再随他回金梁园。
那就干脆把她的两个幼妹一块儿带走,届时她不回也得回。
顾娴并不知道他和自家女儿之间的算计,只当这叔侄俩互相敬重,又为两个庶女能学到琴棋书画而高兴,因此连忙去喊康姨娘收拾行李。
……
裴道珠终于梳洗干净。
她穿过游廊,诧异地发现萧衡居然还没走。
他坐在屋檐下,正教她的两个幼妹读《诗经》。
最年幼的裴桃夭,奶声奶气:“九叔喜欢哪一句?”
萧衡嗓音平静:“‘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顿了顿,敛去眼底的深沉,问道:“你们阿姐最喜欢哪句?”
裴子衿摇头晃脑:“阿姐最喜欢‘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阿姐说,世上的郎君都不靠谱,依靠他们可以过好一时,却不能过好一世。阿姐说,人这辈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嘘!”
裴桃夭连忙捂住双胞姐姐的嘴。
她紧张:“你说出来,九叔就不喜欢阿姐啦!”
裴子衿眼睛睁得圆啾啾,仰头问萧衡:“九叔喜欢阿姐吗?别人都说我阿姐嫁不出去,可我阿姐顶好顶好,九叔一定要喜欢阿姐呀!”
小姐妹尚还年幼,却要问情情爱爱的事儿,萧衡不知如何作答。
似是若有所感,他抬起眼。
不远处,竹帘轻曳,春阳细碎。
刚梳洗过的少女宛如出水芙蓉,安静地站在竹帘边,她换了一袭深青色罗襦裙,乌青长发用红绳束在腰后,几瓣桃花飘零而至,更添几分娇艳风雅。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样复杂的眼神,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
第36章 她毫无爱慕,也并不温柔
裴道珠注视着萧衡。
竹林潇潇,他手捧书卷坐在春阳里,周身洋溢着暖色,对妹妹笑起来时凤眼弯弯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她想起了他当年的模样。
那年,她还是建康城最风流潇洒、无忧无虑的女郎。
佩戴最珍贵的珠钗,穿绫罗裁制的春裙,与他走在南山小径上踏青,谈佛儒道,也谈风花雪月。
他站在一树桃花下,姿态宛如山涧里最高洁风雅的白鹤,抬手折下一枚桃花,温柔地簪在她的鬓角。
“若说最喜欢《诗经》里的哪句,应当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
他如是说。
春光点亮了他的瞳孔,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能融化人心。
当时她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郎君呢?
当时她便知道,她与他,或许不能成为一路人。
后来,她到底辜负了他。
为了前程,也为了家族……
裴道珠回过神。
萧衡仍旧在看她,面容看似温柔,实则暗藏算计,像是躲在黑暗里蓄势待发的孤狼。
裴道珠深深呼吸。
眼前的萧玄策……
真的是她当年遇见的玄策哥哥吗?
他们除了容貌和声音相同,喜好不同,谈吐不同,脾性不同,就连志向也大不相同。
可若说是两个人,这世上,怎么会有容貌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她从没听说过,萧家九郎还有双胞兄弟的。
她思绪混乱,前院突然传来嘈杂声。
裴桃夭和裴子衿立刻拎起小裙子,利落地往书案底下钻。
钻进去之后,裴桃夭拽了拽萧衡的袍裾,小小声:“九叔,我家平日里没有亲戚朋友登门拜访,登门的一概都是催债的。阿姐说了,催债的来了就要躲起来。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叫他们发现啦!”
萧衡望向裴道珠。
少女面色如常,毫不慌张地往外院走。
显然是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并不害怕应付那群人。
裴家道珠……
似乎跟其他女郎,确实不一样。
他想着,跟了上去。
裴道珠从后门进了厅堂,刚走到屏风后,就听见姑母阴阳怪气的声音:
“我听说阿难被找了回来,因此来看看她。哦哟,昨夜可真吓人,好好的大姑娘,竟然被无数大老爷们儿给抓走了!嫂子,昨夜,阿难没出事儿吧?”
裴道珠透过屏风间隙望去。
来的不是催债的,是姑母和韦朝露。
还有……
她怔住。
坐在堂上的,是张才茂?
一个月前,才与她在金梁园里相看的那个“青年才俊”?
父亲去官衙处理事情了,招待他们的是阿娘。
阿娘显然被姑母这番话气得不轻,回答道:“听你的口气,像是巴不得我女儿出事?天底下,哪有亲姑母说这种话的?”
姑母裴云惜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阿难被那些男人抓走是事实,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呢。现在城里的百姓都说,阿难丢尽了裴家脸面,怕是要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才能谢罪!”
“你——”
顾娴气急。
裴云惜话锋一转:“我这当姑母的,自然舍不得阿难香消玉殒,因此替她想了个法子。”
她笑吟吟望向身侧的郎君:“这位张公子,曾与阿难相看过,是个重情重义的,舍不得阿难背负骂名,说是愿意纳阿难为妾。
“张公子宅心仁厚,不肯薄待阿难,哪怕是做妾,他也愿意出五十两纹银的聘礼。只要阿难进了张家门,既能解决终身大事,又能避免背负骂名,天底下,再找不出这么好的事了!嫂子,你可得好好谢我!”
韦朝露坐在母亲身边,笑容得意。
昨夜,她和小姐妹们眼睁睁看着裴道珠去扮演花神,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谁成想祸福相依,裴道珠竟然在半路被奸贼掳走了!
金梁园的姐妹都在猜测,裴道珠怕是在山里受了辱。
崔凌人尤其高兴,特意把她叫过去,让她撺掇母亲,给裴道珠找一门“好”亲事,叫她再也翻不了身,再也融不进她们的贵族圈子。
如今,可要叫她们得逞了!
屏风后。
母女俩的表情,被裴道珠尽收眼底。
她笑了。
这世道就是这样,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盼望你好,瞧见你落魄,不说安慰,她们恨不能多你踩两脚。
她转向萧衡。
狗男人也正看着她,像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她如今起了疑心,怀疑眼前的萧家九郎,跟她当年遇见的玄策哥哥根本不是一个人,因此面对他时格外冷静。
她道:“九叔在山中答应我的事,可还算数?”
萧衡点头:“自然。你的名声,我会负责。”
裴道珠:“那就好。”
她正要踏出屏风,注意到萧衡等她道谢的表情,认真道:“我不会感激你,因为我不欠你什么。我的名声也好,你替我还贷也罢,都只是我昨夜险些丧命的酬劳。”
少女冷静异常。
漂亮精致的丹凤眼里,是浓墨重彩的侵略气息。
她毫无爱慕,也并不温柔。
与金梁园初见时的谄媚乖巧,判若两人。
萧衡挑着眉。
从前与裴道珠相处,总觉他们早已相识。
可是如今,她像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难道这一个月以来她所谓的爱慕,都只是假的?
他不信。
裴道珠已经率先走出屏风。
少女莲步轻移,轻声细语:“阿娘,家中来客人了?”
“阿难!”
顾娴连忙握住她的小手:“你应该在屋里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少女弱不禁风的娇贵模样,令张才茂眼前一亮。
他笑眯眯的:“道珠妹妹,好久不见!听说你昨夜被奸贼抓走,受了好大的屈辱。我张某人呢,不在意那些个名声,只要你进了我张家的门,我自然会好好保护你!”
“屈辱?”
裴道珠凤眼盈盈:“什么屈辱?我竟听不明白。”
韦朝露嘴快:“你被奸贼抓走,他们定然对你做了那些事!”
裴道珠无辜歪头:“表姐好懂的样子……那些事,是哪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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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37章 这般美人,该锁在他的后院
韦朝露语塞。
她紧紧揪着手帕,脸颊泛红:“就是……就是那些事呀!我其实……我其实也不是很懂的……”
裴道珠微笑:“我还是不明白,表姐可否说清楚?”
“够了!”
眼看女儿处于下风,裴云惜严肃地打断两人。
她沉声道:“裴道珠,你还没出阁,怎么能厚着脸皮问这种事?这是世家千金该说的话吗?!”
顾娴护女心切:“我瞧着,朝露才是口不择言的那个吧?”
裴云惜翻了个白眼:“顾娴,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你女儿不干不净,想嫁高门那是痴心妄想,不如趁早去张家做妾。给张家做妾有什么不好,这辈子吃香喝辣,也算后顾无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句“不干不净”,令顾娴怒火中烧。
她正要反驳,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
光风霁月的郎君,信步踏出屏风。
他挽着一条绯色织花薄斗篷,亲自替裴道珠披在肩上:“既然给张家做妾是好事,韦夫人何不把自己女儿送过去?”
裴云惜等人愣住了。
萧家九郎……
为何会在裴家?
观他举止,似乎和裴道珠十分亲近……
萧衡抬眸。
他笑起来时虽然好看,声音却薄凉的犹如山涧冷月:“阿难昨夜受了惊吓,幸而在城门口被我救下,送去金梁园歇了一宿。母亲怜惜她,特意让我带她回家报平安。不知韦夫人嘴里‘不干不净’这四个字,从何而来?”
裴云惜和韦朝露大张着嘴,一个字儿也说不上来。
大家不都说,裴道珠被山贼抓走了吗?
怎么在城门口,就被萧家九郎救了?
那岂不是说,她们浮想联翩的那些内容,都没有发生?
裴道珠欣赏着她们忽青忽白的脸色,温声细语:“姑姑和表姐,好像十分失望?我不明白了,我没出事,你们应该高兴才对,怎么都露出哭丧般的表情呢?”
萧衡慢悠悠道:“你姑母和表姐,是巴不得你出事。韦家也是名门望族,当家主母竟然如此小家子气,令人大开眼界。”
裴云惜紧紧掐住双手。
世人最注重雅量和操守。
萧家九郎评价她“小家子气”,若是传出去,她和她女儿的名声就都要毁了,毁了名声,这辈子也就完了!
都怪裴道珠,她是什么时候搭上萧家九郎的?!
她哪还敢端架子,连忙赔着笑脸站起身:“我不知九爷在此,失礼了!刚刚都是误会,我也是太关心阿难,生怕她余生艰难,因此才想着为她介绍夫婿……既然阿难是清白的,那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萧衡淡淡落座:“母亲喜欢阿难,阿难便与我是一家人。以后她的婚事由我负责,不劳韦夫人操心。”
他容色艳绝,坐在那里宛如峨峨玉石。
顾娴瞧着他为女儿出头的模样,不禁在心底暗暗叹息。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萧家九郎,当真是君子如玉!
仅看外貌,和她的小阿难出奇的般配。
若非裴家落魄,她真想有这么个俊美的女婿……
裴云惜也是惊艳于萧衡的容色。
回过神,想起这人的身份,她的姿态又谦卑几分。
虽然心有不甘,她也只得拉起还在发花痴的韦朝露,恭敬道:“阿难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被九爷照拂。还请九爷代我向老夫人问安,我府中还有要事,这就告辞。”
母女俩灰溜溜地跑了。
萧衡端起茶盏,悠闲地饮了一口。
他瞥向还在发呆的张才茂。
出身寒门也就罢了,偏偏容色风度才华德行,皆为下九品。
裴道珠的城府和手段是深了些,然而仅凭外貌就能被评为上上品,就姓张的这种歪瓜裂枣,也配得上她?
他放下茶盏。
他注视着张才茂,犹如神明注视蝼蚁:“高门寒族,云泥之别。有些痴心妄想,会叫人丧命,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威胁得不动声色。
张才茂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细密冷汗。
他也是个男人,能窥见到萧衡对裴道珠的占有欲。
原来裴家的美人,背后站着萧家九郎……
惊讶的同时,他也十分懊悔今日这一行。
他唯唯诺诺:“是,是我胆大包天了……”
哪敢多看裴道珠一眼,他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去。
顾娴喜不自禁,谢过萧衡,又留他用晚膳。
顾娴带着康姨娘去准备晚膳,厅堂里只剩萧衡和裴道珠两人。
萧衡端起茶盏,看少女一眼,想起什么,又招来侍从:“去废了张才茂的腿,再给韦大人送几个娇妾。”
侍从领命走后,裴道珠讥笑:“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一向轻贱我的九叔,怎的开始为我办事儿了?”
少女青衣乌发,雪白纤细的玉指拢着一把绢纱折扇,讥笑别人时凤眼盈盈,不觉刻薄,反而格外娇艳风流。
萧衡摩挲着茶盏。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裴道珠的容貌如此艳绝?
他一贯喜欢收集天下珍宝。
这般举世无双的美人,自然也该锁在他的后院。
若是美人心甘情愿,那就更好不过。
他微笑:“举手之劳罢了。去收拾行装,用过晚膳,随我回金梁园。”
像是早已料到裴道珠会拒绝,他又道:“你的两个幼妹也可同往,金梁园里有很多同龄孩子,你妹妹可与他们一块儿学习琴棋书画。此外,你代表朝廷扮演花神,却被恶人惊吓到,我会向朝廷申请,给予你应有的抚慰和奖赏。两千两白银,够不够?”
裴道珠拒绝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里。
她盯着萧衡。
这个狗男人……
还真是相当了解她。
……
回到金梁园,天色已经黑透。
裴道珠领着两个妹妹去给萧老夫人请安,老夫人怜惜她昨夜受惊,赐了好些珍贵补品。
萧家的女孩儿极少,老夫人见两个双胞小女郎生得玉雪可爱,顿时喜爱得紧,干脆把她们留在身边亲自照顾。
裴道珠叮嘱过妹妹听老夫人的话,才返回湘妃苑。
枕星在外屋收拾,裴道珠推开闺房门。
月光透窗而来。
她坐到床榻上,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正欲躺下小歇片刻,却摸到质感娇嫩的东西。
她望去。
整洁的床榻上,铺满了白山茶花瓣。
无数封血书,胡乱地扔在花瓣里。
血书上的字迹潦草癫狂:
——你逃不掉的,神女!
——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看着你呀,神女!
——神女用南天竹下毒害人的样子,也很美呢。
……
裴道珠眨了眨眼。
第39章 寂寞啊,寂寞
次日。
枕星侍奉裴道珠梳妆,好奇地打量镜中美人:“女郎瞧着没什么精神,可是昨夜没睡好?”
裴道珠从妆奁里取了珍珠膏,认真地遮住眼下青黑,没说实话:“想着前夜的遭遇,仍旧害怕,因此没睡好。”
枕星立刻弯起眼睛:“金梁园守卫森严,不会有贼人闯进来的,您安心就是。您生得美,世上不会有人舍得伤害您的!”
小侍女天真烂漫。
裴道珠满心的阴郁沉重,倒是消散些许。
用过早膳,裴道珠没去棋社,直奔望北居而去。
白山茶和血书,肯定和花神教有关。
金梁园里,藏着花神教的人。
她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为了自身安危,她必须告诉萧玄策。
她走到半路,萧荣突然出现:“道珠妹妹——”
裴道珠看也不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道珠妹妹!”
萧荣急忙拦在她跟前。
他担忧道:“前夜建康城里进了贼人,你被抓走之后,我十分担心,好在九叔把你救了回来。你……你没事吧?”
若是平时,裴道珠势必要跟他客气几句。
然而她如今心急如焚,根本没心情招呼他。
她敷衍道:“多谢荣哥哥关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福了一礼,匆匆走了。
萧荣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悦地呢喃自语:“这是去望北居的路……你明明是我的女人,为何总是黏着九叔?”
望北居。
书房。
萧衡站在窗下,正临案写字。
“哗啦”一声,裴道珠把昨夜收到的血书,全部倒在他的书案上。
她俏脸清寒:“刚住进园子不久,就收到了爱慕的信笺。后来那些信笺变本加厉,直到变成今天这样。”
萧衡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一封封血书,字迹潦草至极。
全都是在倾诉他对神女的爱。
裴道珠从里面挑出一封。
——神女用南天竹下毒害人的样子,也很美呢。
她并不顾忌萧衡看见这封信。
反正以这个男人的头脑,早就知道是她给崔凌人下毒,过去他不曾告发她,现在更加不会。
她道:“你还记得池塘里的那具无面尸吗?你曾说过,凶手顶着那具尸体的面皮,以花匠的身份活在金梁园。只是园子里花匠众多,无法确定是哪个。
“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冒名顶替的花匠,能弄到大量白山茶,还能清楚地知道望月亭那边的南天竹被人动过。
“那么,园子里的哪个花匠,既负责修剪望月亭那一带的花木,又负责侍弄这一带的白山茶?”
萧衡搁下狼毫笔。
他注视裴道珠。
少女条分缕析,未曾被这些血书吓到,反而异常清醒镇定。
他对这少女,又多了几分外貌之外的欣赏。
他唤来侍从,吩咐立刻抓人。
等待的功夫里,裴道珠坐在萧衡的书房里吃茶。
萧衡命人取来箱笼:“朝廷的慰问封赏,你该是喜欢的。”
裴道珠望去。
箱笼里,除了排列整齐的银元宝,还有些珠钗首饰。
她眼睛一亮,拿起一只手钏把玩。
少女肌肤凝白手腕纤细,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红珊瑚手钏,红与白交相映错,更显精致娇贵。
萧衡知道,她的每一寸线条,每一寸肌体,都是美的。
她又拿起其他钗饰把玩,件件儿都很讨她开心。
萧衡倚在书案边,安静地欣赏她。
她喜欢金珠宝贝。
那就送她金珠宝贝。
追求美人,又岂能空手套白狼?
萧衡忽然想起库房里藏着的那件珍珠衣。
她肤白,珍珠衣配她,再合适不过。
两人各怀心思地等了一个时辰。
侍从火急火燎地进来,恭声道:“主子,确实有一个花匠,专门负责望月亭那一带的草木,也兼着打理白山茶花圃。只是他的朋友说,他昨夜就没回来,如今已是不知去向。”
萧衡面色渐冷:“可有调查金梁园进出之人?”
“查过了,没有可疑之人离开金梁园的记录。主子,金梁园环山绕水,搜查起来难度极大,这可如何是好?”
萧衡陷入沉思。
裴道珠托着腮凝思片刻,忽然道:“我有个主意,或许可以把他揪出来。”
……
是夜。
今夜月色撩人,虫声静谧。
湘妃苑花影婆娑,闺房深处,灯火幽微,织纱屏风隔开光影,倒映出妙龄少女褪下春裙的画面。
少女指尖微翘,明明是脱衣睡觉,那动作却偏偏透出几分妩媚和勾引,哪怕只是倒影,也仍旧令人血脉喷张。
她腰肢轻摆,声音有些哑:“春夜漫漫,寂寞啊,寂寞……”
这般撩人姿态,宛如独守空闺的少妇。
“神女……”
寂静的闺房里,突然响起微不可察的声音。
床榻正对着屏风。
昏暗的床底下,隐隐露出一双浑浊的眼。
那双眼睛贪婪痴狂地盯着屏风上的倒影,在少女褪下最后一件亵衣、漫不经心地轻抚肌体时,他呼吸粗重,像是再也按捺不住。
很快,体态粗矮的男人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神女!我来安抚你了,我的神女!”
他激动高呼,不管不顾地扑向屏风后!
“抓起来!”
冷喝声骤然响起。
几名身手矫健的高手从窗外掠进来,轻而易举就制服了男人。
男人狼狈地撞倒屏风,被恶狠狠压在地上,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却仍旧痴痴地盯向少女。
然而下一瞬,他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你不是神女?!”
陆玑从侍从手里接过外袍,淡然地穿上。
他无奈地转向从门外走进来的萧衡和裴道珠:“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别再叫我上了。”
裴道珠笑吟吟的:“陆二哥哥演得极好。”
陆玑整理过仪容,好奇:“你怎么知道,他就躲在湘妃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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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40章 护你安然入寝
裴道珠望向那个狼狈疯癫的凶手。
——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看着你呀,神女!
血书上的内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个以窥视她为乐趣的人,怎么舍得说消失就消失?
唯一的可能,是藏在她的身边,藏在某个更容易窥视她的地方。
而整个金梁园,再没有比潇湘苑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萧衡吩咐:“把他拖下去,听候审讯。”
侍卫正要动手,凶手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挣开他们,不管不顾地扑到裴道珠身边,死死抱住她的腿,放声高呼:“神女!”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闺房里的人都愣了愣。
裴道珠惊呼一声。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她眼疾手快地拔下木钗,像是自救般,笔直地插向凶手的脖颈!
血珠迸溅。
温热的血液,洒在少女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了她深青色的袖角。
她眼底迅速掠过冷意。
随即,她面露娇弱害怕之色,轻轻喘息着,不敢置信地松开手,慢慢后退两步,直到崩溃地跌坐在地。
两行清泪,顺着雪白的面颊滚落。
她无助地望向陆玑:“陆二哥哥……我……我杀人了……”
陆玑怜惜她。
他紧忙蹲在她身边,取下斗篷裹在她的肩头,将她揽进怀里,不让她去看那些血腥的场面,柔声安抚:“道珠妹妹是为了自保,更何况这凶手本就该死,无妨,无妨……”
裴道珠埋首在他怀里,只楚楚可怜地啜泣。
凶手愕然地睁着眼睛。
像是没想到,裴道珠会下此狠手。
他张了张嘴。
血液顺着喉腔涌出,染红了他的牙齿和下颌。
他的眼白泛着密密的红血丝,死死盯着裴道珠,哑声:“没有结束……昔年的恩怨,还没有结束。除非十大家族全部覆灭,否则,还会有女孩儿死去的。神女,神女,我舍不得你死呀……”
他痴痴唤着。
直到再无呼吸。
萧衡在凶手面前单膝蹲下。
他伸手摩挲凶手的脸,良久,才在耳廓边缘找到人皮面具的痕迹。
他道:“他就是凶手,花园池塘无面尸的案子,可以结案了。”
闺房里死了人,到底是晦气的。
萧衡吩咐重新给裴道珠收拾一间闺房。
陆玑见裴道珠仍旧啼哭不止,于是带她去厅堂吃热茶,好让她缓一缓情绪。
萧衡带人收拾残局,目光忽然落在那根木钗上。
他从尸体身上拔出木钗。
木钗款式寻常,不寻常的是,一端削得格外尖锐。
尖锐到,轻而易举就能插入咽喉。
他把玩着带血的木钗,突然轻哂。
……
厅堂。
裴道珠仍旧把脑袋埋在陆玑怀里。
陆玑轻抚着她细瘦单薄的肩膀,温声安慰:“凶手死了,道珠妹妹今后可以高枕无忧,再不会有人害你。”
裴道珠啜泣:“我是个弱女子,哪见过这等大风大浪。这两天的遭遇,至今想起来仍旧后怕。陆二哥哥,今后,你会保护我吗?”
陆玑认真道:“我自幼学文,比起玄策,身手不只差了一星半点。所以说起保护,玄策比我更靠谱。你放心,我会让玄策在金梁园里增加巡逻侍卫的人数,今后,定然护你安然入寝。”
裴道珠沉默。
陆二哥哥憨得很,竟听不出她在撩他。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萧衡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姿态亲密的两人,淡淡道:“夜深了,子机,你留在这里不方便,先回去吧,我还有些话要问她。”
陆玑点点头,先行告辞了。
萧衡屏退了厅堂里的侍卫和侍女。
他在裴道珠对面落座,把带血的木钗放在案几上,推到她手边。
裴道珠挑眉:“九叔何意?”
萧衡轻嗤:“好算计。”
裴道珠捏着手帕:“我听不明白。”
萧衡道:“凶手监视着你,也知道是你给崔凌人下的毒。你怕审讯时,凶手把你做过的事情抖露出来,因此提前备下这支木钗,好在关键时刻灭他的口。裴道珠,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裴道珠面颊上还挂着泪珠。
嫣红精致的唇瓣,却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
她一边把木钗掰成两截丢进香炉,一边温声细语:“九叔说的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
“行了。”萧衡看不惯她的矫揉造作,“陆玑不在,你装什么?”
裴道珠笑了笑,想起什么,蹙眉道:“凶手临死前说,‘昔年的恩怨,还没有结束。除非十大家族全部覆灭,否则,还会有女孩儿死去。’昔年的恩怨,指的是什么?花神教与十大家族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他们全部覆灭?”
南国世家众多。
其中,又以萧家、崔家、谢家等为首的十家最是显赫。
他们与皇族一起支配朝堂,掌控着整个国家的兵权与财权。
随着这些年的发展,甚至隐隐有凌驾于皇族之上的趋势。
两人陷入沉思。
然而他们都还年少,并不了解十大家族从前的恩怨。
见想不出头绪,时辰又很晚了,裴道珠便要送萧衡出去。
春夜寂寂,花影婆娑。
小院门前,萧衡忽然转身看她:“初见时,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慕我。当初我不为所动,如今,你可以再试一次。”
裴道珠弯着眉眼,温声细语:“九叔曾说,美人不过‘画瓮盛粪’,像我这样的姑娘,只配做高门玩物。甚至对你而言,我连玩物都不是。这些话,九叔都忘了不成?”
萧衡沉默。
裴道珠福了一礼,果断地关上栅栏小门。
她回到新布置的闺房,梳洗过后,在妆镜台前坐了下来。
虽然狠狠怼了萧玄策,但并没有感到解气。
她也曾是玩弄感情的高手,她很清楚,那家伙并非是浪子回头,也并非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他的一切示好,都只是猎杀她的手段。
可她裴道珠,何曾在情场中当过别人的猎物?
少女的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侵略气息,显然对萧衡的手段不屑至极。
枕星捧着铜雁香炉进来,高兴道:“奴婢问管事要了安神香,女郎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啦!听说这安神香是九爷在东海买的,可贵重了!九爷这些年周游郡国,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裴道珠想起什么,一边梳头一边问道:“他前两年不在建康吗?”
枕星不解:“九爷十六岁就离开建康外出游学,今年才被天子征召回来。女郎怎么问起这个了?”
裴道珠握紧桃花木梳。
难道她两年前遇见的玄策哥哥……
根本就不是萧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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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再也不要做屈辱的北国皇妃
次日。
裴道珠在厅堂用鱼粥,外面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粉衣少女摇着团扇踏进门槛:“一年没见,裴姐姐美貌如旧。”
裴道珠惊讶:“小满?”
她没有朋友,薛小满勉强算是一个。
薛家也属于十大家族之一,虽然只是世家里的末流,但好歹比如今的裴家强,族人担任史官和棋官,在朝廷里属于清贵却没有实权的那一派。
年少时,薛小满羡慕她在贵族圈子里的八面玲珑和如鱼得水,因此心甘情愿当了她的小尾巴,非要与她做朋友。
一年前,薛小满的父亲去外地赴任,她也随同前往。
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小满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案几上:“父亲被调回京城做官,我也就跟着回来了。这是送给裴姐姐的礼物,你瞧瞧喜不喜欢。”
裴道珠望去。
锦盒里盛着一双玉镯子。
成色寻常,乃是世家高门打发婢女用的。
她挑眉:“这是何意?”
薛小满笑声清脆:“从前与裴姐姐交好,是因为裴姐姐风光无限,跟着你,总能被其他人注意到。如今你家族落魄,跟着你再无好处,自然也就不值得花重金维持这份关系。‘只和有利用价值的人交往’,这是裴姐姐从前教我的道理,难道你忘了不成?”
裴道珠沉默。
当年,她确实和薛小满说过这句话。
但这句话,她从来没用在薛小满的身上。
“礼也送了,我该走了。”薛小满起身,“园子里还有许多姐妹,等着我一一拜访呢。说起来,父亲能这么快回京,都是托了崔大人的福,我还得去谢谢凌人姐姐。”
她摆摆手,得意地快步离去。
枕星站在一旁,气愤道:“什么人呐,大早上的嘴这么损,定然是昨天半夜吃多了腌臭笋!女郎,您别为这种人置气!”
裴道珠才不置气。
她爱自己。
她才不要因为别人的缘故,而让自己心情不好。
她心平气和地用完鱼粥,一边净手一边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薛大人为何会被调回建康。”
前世,她被朝廷送去北国和亲。
之前一直浑浑噩噩,最近才想起,建康城美人如云,皇族培养的死士里面,也有不少风华绝代的妖姬。
她们个个都比她懂得如何勾引男人、如何去当深宫奸细,可是为什么,最后去和亲的人偏偏是她?
有没有可能……
是看不惯她的人,给朝廷出谋划策的缘故?
建康城里,她毕竟树敌良多。
少女心如明镜,细如尘埃。
所以她这辈子,除了谋划高嫁,无论如何也要关注朝廷动向。
枕星很是伶俐,从前又是萧衡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就打听到了消息。
她兴冲冲地跑回来:“女郎,九爷院子里的侍卫说,北国皇族派使臣南下,要与咱们商量重新划定边界线的问题。此外,北国皇族听说咱们汉人精通围棋,还要在围棋方面与咱们一决高下!薛大人棋艺精湛,乃是国手,崔大司马建议朝廷把他调回来,让他选拔年轻棋手,好给北国使臣团安排一个下马威!”
原是如此……
裴道珠了然。
枕星又笑道:“为了给国家争光,那些郎君和女郎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全去了棋室,说要好好练习棋艺呢!”
裴道珠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枕星,你说若是赢了北国使臣,朝廷会不会……有奖赏?”
枕星利落地点点头:“那可不?为国争光这种事,多么值得骄傲呀,朝廷肯定会有嘉奖的。”
裴道珠笑了。
家中欠下的高利贷,萧衡已经帮忙还清。
虽然如此,但谁嫌钱多?
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爱名与利。
她正儿八经:“我的棋艺也很不错,既然要与北国使臣一较高下,那我也应该出一份力才是。走,咱们也去棋室。”
枕星双眼亮晶晶的。
她高兴道:“女郎不仅生得美,还忧国忧民,就像是书里描述的圣人,奴婢好崇拜您!”
裴道珠眉眼弯弯。
她可真是爱极了枕星这张嘴。
主仆俩来到棋室,里面果然坐满了人。
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比朝廷官宦更有血气。
他们也在议论北国使臣团南下一事。
一位将门出身的小郎君,义愤填膺:“过去的几十年,我们割给他们了多少城池,凭什么还要再把边界线往南移?!简直欺人太甚!”
“不错!这次接待北国使臣,定要狠狠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叫他们知道,我们汉人不仅围棋厉害,战场上也一样厉害!”
“……”
整座棋室,气势高涨。
裴道珠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
她的脑海中,悄然涌出一段记忆。
一年之后,南国和北国将有一场恶战。
年轻的南国儿郎们,自告奋勇披挂上阵。
可是那一场恶战,却是南国战败。
棋室里坐着的郎君们,大半折损在了那场惨烈的战争里,他们死在了遥远的战场上,黄沙埋骨,不得还乡。
这将门小郎君年轻朝气的脸,洒满鲜血,被敌人无情地踩在泥土里,遥望着南国的方向,像是逐渐腐烂的苹果。
那一战,朝廷现存的兵力损失殆尽。
他们屈辱地沦为了北国的附属国,年年上贡,年年称臣。
而后,便有了她被送去北国和亲的事。
裴道珠抑制不住,浑身轻颤。
她慢慢睁开眼。
再度环顾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她强忍着才没叫眼泪落下。
她不禁暗暗自嘲。
明明她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为何刚刚险些为他们落泪?
这些人如此热血磊落……
衬托着她的虚伪,真叫她讨厌……
有人提议道:“在座的所有人里,当属九爷棋艺最精。这次与北国使臣对弈,不如由九爷出马!”
立刻有人反驳:“倒也未必吧?九爷棋艺精湛,我却也不差。不如大家挑个时间比试一番,选出最好的那个人,如何?”
裴道珠望去。
说话的是崔凌人。
她撩着一侧发辫,眉眼格外认真。
坐在她身边的薛小满,拧巴着小脸,不解道:“凌人姐姐,你不是仰慕九爷吗?为何还要与他争?”
崔凌人毫不避讳:“仰慕是一回事,为国而战又是另一回事。我崔凌人不信别人,只信自己的实力——裴道珠,你也是这般想的,是不是?”
众人望向裴道珠。
裴道珠挑了挑眉。
原以为崔凌人是个满心恋爱的少女,没想到,她竟然能不为儿女情长所牵绊。
她对崔凌人,有些刮目相看。
她爽快承认:“是,我也想成为新的国手,和北国一战。”
端坐在棋室中央的萧衡,慢悠悠拈起一颗棋子:“这一次,朝廷未必有奖赏。”
裴道珠笑了。
她爱慕虚荣,她急功近利,她虚伪自私。
却偏偏,被这群人的热血所感染。
哪怕没有奖赏,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也愿为国而战。
这辈子,再也不要做屈辱的北国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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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们,五一小长假快乐鸭
第42章 闯不进他的心
因为北国使臣的事,金梁园的年轻人士气高涨。
拿惯了笔墨纸砚的手,也学着握起刀剑长枪;吟诵惯了的风花月雪诗词歌赋,也都换成了慷慨激昂的讨贼文章。
湘妃苑的灯火彻夜不眠。
裴道珠梳洗过后,端坐灯下,安静地翻看棋谱。
面前的棋盘黑白交错局势复杂,少女细白的指尖反复捻着一颗棋子,却久久没有落下。
正苦思冥想之际,枕星进来,小声试探:“女郎?”
裴道珠未曾从书里抬头:“何事?”
枕星把锦盒放在案几上,眉梢眼角带着欢喜:“九爷派人送来的礼物,您瞧瞧喜不喜欢。”
裴道珠挑眉。
萧玄策送她礼物?
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放下棋子和棋谱,打开锦盒。
珠光璀璨。
锦盒里,竟然放着一件异常华贵的珍珠衣。
裴道珠拿起它。
无数细小圆润的珍珠,共同织缀成镂空的花片,很适合穿在上襦外面。
细细展开时,底部的长珍珠流苏互相撞动,在静谧的春夜里发出悦耳声响,若是点缀在罗裙上,定然雍容风雅。
枕星又吃惊又欢喜:“奴婢记得,这件珍珠衣是九爷早几年的收藏,一向非常喜爱,没想到会送给女郎……可见九爷心里是有您的!”
裴道珠捧着珍珠衣。
起初的吃惊过后,那张娇艳的小脸又恢复了平静。
萧玄策自命清高,是情场里的猎人。
她心知肚明,这件珍珠衣,不过是他用来捕捉她的陷阱。
她放下珍珠衣,注意到锦盒底部还藏着一本旧书。
她翻开扉页,瞳中闪过惊异。
这是前朝大国手留下的棋谱……
还是原本!
萧玄策送她的珍珠衣和孤本棋谱,都是她喜欢却又得不到的。
那家伙……
当真是很懂得投她所好了。
她抿了抿唇瓣。
若她是涉世未深的深闺小女郎,肯定会被他打动。
可惜……
她不是。
枕星凑在旁边看,小嘴儿叭叭的:“九爷待您真好,女郎,九爷是不是喜欢您?您快答应他吧,你们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呢!”
天作之合……
裴道珠合上棋谱。
她和萧衡算哪门子天作之合?
萧衡所谓的情意,不过是见色起意。
两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感情?
就像父亲和阿娘,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却对彼此没有丝毫感情,可见高门世家里的婚姻,都只是权衡利弊。
少女的指尖,拂拭过珍珠衣和棋谱。
凤眼中,透着对荣华富贵的迷恋,却又藏着窥破它们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是个坏姑娘,总是故作矜持,总是故意算计那些郎君,甚至一早就打算好了,将来一定要伪装成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贵妇形象,利用夫家,在名流圈子里站稳脚跟。
而作为交换,她愿意付出青春和美貌,也愿意付出时间与耐心。
但是,她绝不会为荣华富贵付出真心。
那些女子嫁进高门,会冠之以夫姓。
可她裴道珠,永远都只做裴道珠。
她不爱夫君。
她只爱自己……
随着夜渐深,金梁园里落起了潇潇夜雨。
婆娑竹影倒映在窗楹上。
青纱灯下,白衣胜雪的郎君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修长如玉的指尖捻着一串碧玉佛珠。
室内佛香袅袅。
郎君侧颜清绝,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
侍女跪坐在他身后,恭声道:“礼物已经送去潇湘苑,裴姑娘收下了,大约是十分喜爱的。”
萧衡面色淡淡。
他道:“这等小事,不必向我汇报。”
对他来说,裴道珠恰似一颗值得收藏的明珠。
明珠虽美,其价值却也仅仅只限于收藏。
拿来点缀后院可以,空闲时拿金银珠宝哄她一哄,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是叫他为她上心,却是不必。
侍女恭敬称是,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萧衡睁开眼,翻开面前的书页。
明明燃着佛香,明明做着吃斋念佛的事儿,可那书页里描绘的却是犯着杀戮之罪的枪法与兵法。
他安静地翻看。
仿佛每多看一个字,将来踏上战场时的胜算就会多一分。
春夜寂寂,夜雨萧索。
佛龛里的翡翠佛像,在纱灯下折射出青幽幽的光。
郎君的脸半明半暗,宛如半佛半魔。
他的凤眼漆黑如深渊,藏满了家与国的恩怨,那佛珠便似枷锁,像是谁也闯不进他的心。
……
次日,园林草木如洗。
裴道珠来到棋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崔凌人正和陆玑对弈。
随着棋子重重叩在棋盘上发出的脆响声,崔凌人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一局棋。
她扬了扬英气的眉毛:“承让。”
陆玑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他摇头:“原以为道珠妹妹的棋艺就很不错,没想到姐妹里面,崔家妹妹的棋艺也很精湛。”
崔凌人骄傲道:“我从懂事起,就被母亲拘在房里学习琴棋书画。别人一天学两个时辰,我却要学整整五个时辰。就凭我付出这么多,也绝不会比裴道珠差劲儿。”
裴道珠在另一张棋桌前坐下。
她随手摆棋,并不搭理崔凌人。
棋室里的人越来越多。
裴道珠撑着雪腮独自对弈,眼看黑白两方陷入胶着,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到棋盘上,轻易而举就化解了胶着的局面。
裴道珠抬起眼帘。
萧衡在她对面落座:“昨夜送你的礼物,可喜欢?”
裴道珠微笑:“九叔送的东西,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她的态度客气却疏离。
萧衡看她一眼。
这并不是他期望从她这里得到的答案。
他从容落子,把话挑明白了:“裴道珠,有的东西,不是白送的。你既收了,可明白意味着什么?”
裴道珠不疾不徐地跟了一子:“叔侄之间,有什么白送不白送的?虽然我现在还不起同等价值的礼物,但请九叔放心,等你将来老去,我定然会好好孝顺你。”
萧衡捏着棋子的指尖,骤然用力。
凤眼掠过狠戾,他盯向裴道珠。
裴道珠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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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为恶鬼分食
这厢气氛剑拔弩张。
突然有郎君匆匆进来,焦急道:“刚刚传来消息,沈将军和北方蛮族又打了起来!数万难民一路南下,如今就歇在距离建康城二十里外的地方!朝廷震怒,命沈将军不许再战,不许再把北方难民放入境内!”
皇族不喜战争,在场的世家子弟都是知道的。
陆玑眉头紧锁:“如何安置难民,是个棘手的问题……”
“这有何难?”崔凌人不以为意,“都放进建康城就是了,再给他们安排些糊口的活儿,问题不就解决了?仅仅是我崔家的庄园,就能容纳两三千难民呢。”
裴道珠轻嗤。
崔凌人不满地瞥向她:“你笑什么?”
裴道珠摇开折扇:“难民里面,鱼龙混杂善恶难辨,贸然放进城里,很可能会引起烧杀抢掠等等祸事。拒之城外,才是上策。”
“哇!”
崔凌人还没张口,薛小满率先惊叫。
她神情夸张,声音尖锐地质问:“裴姐姐,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如此残酷绝情,真不像你的作风。难道你平常的温婉善良,都是装出来的?你还有没有同情心?!”
同情心……
裴道珠看白痴般看她一眼。
她认真道:“薛妹妹自幼锦衣玉食,从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你大约不知道,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史书上,易子而食的故事还少吗?善良固然很好,但愚昧的善良却要不得。”
薛小满脸颊涨得通红。
言辞方面,她争不过裴道珠……
崔凌人反驳道:“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没有人愿意作恶,所以只要咱们好好对待那些难民,他们自然会被我们感化,又怎么舍得在城里烧杀掳掠?”
裴道珠暗暗啐了句天真。
北方距离建康那么遥远,那些难民是怎么一路逃过来的?
沿途,为了活下去,必定烧杀掳掠过。
她一贯喜欢以最恶的角度揣度人性。
这是她在乱世之中活下去的准则。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崔凌人果断地望向萧衡,期待道:“九爷觉得,我和裴道珠谁对谁错?”
萧衡瞥了眼裴道珠。
裴家的小娘子,看似娇弱,实则眼底全是骄傲。
他轻叩棋桌,难得与裴道珠观点相同:“阿难所言有理。开仓救济可以,但贸然将难民放入城中,无论从哪个角度考量,都绝对不行。”
崔凌人眼里的期待,悄然化作失望和难堪。
她咬了咬嘴唇,没再出声。
……
棋室的活动结束之后。
崔凌人独自站在花丛边,揪了一朵牡丹把玩。
薛小满跟过来:“崔姐姐,你怎么愁眉不展的?是因为裴道珠吗?她如今家境落魄,也就空有几分美貌,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不值得崔姐姐多看一眼呢!”
崔凌人扯下一瓣瓣花。
她眼睛泛红,并不说话。
她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明明要嫁给九爷的人是她,可为什么她总觉得裴道珠和九爷莫名般配?
棋室里的那场对峙,她反倒像个外人。
因为花神节出了事,朝廷里里外外都在忙碌。
她和九爷订婚的事,也因此被耽搁下来。
想起这些,她就更加不安了。
薛小满察言观色,笑道:“崔姐姐若是不喜欢裴道珠,我倒有个法子,可以叫她狠狠丢脸,说不定,还会被赶出金梁园。”
崔凌人冷笑:“裴道珠心思缜密,就凭你,也斗得过她?”
“崔姐姐忘了吗?我以前和裴道珠是闺中密友,我比所有人都要了解她。”薛小满的笑容更加灿烂,“整个建康城,我才是最擅长对付她的人呢,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
“阿嚏!”
黄昏时分。
裴道珠打了个呵欠。
枕星捧着薄斗篷过来,仔细为她披上:“园子里起风了,女郎别站在窗边,万一着了凉可就要受罪了。”
裴道珠报之以一笑。
她仍旧望向窗外。
湘妃苑百花争艳,绣球、藤萝、木槿、珠兰等等花卉葳蕤繁茂,像极了建康城里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女郎。
薛小满羡慕她、嫉妒她,更是背叛了她。
薛家在朝堂上是有话语权的,前世她北上和亲,是不是有薛小满的一份功劳在里面?
少女生性敏感多疑。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觉坐立不安。
正琢磨时,有侍女匆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裴姑娘,你妹妹出事了!”
……
裴道珠赶到梧桐小书院,书房里已是围了一群人。
谢家的小郎君趴在侍女怀中嚎啕大哭,她的小妹妹裴桃夭蹲在地上,同样哭得小脸红红十分可怜。
她上前拉起裴桃夭:“这是怎么了?”
谢家的侍女气势汹汹地骂道:“这就要问裴姑娘的妹妹了!她手脚不干净,偷我家小公子的金项圈不说,还把上面的长命玉锁摔碎了!这玉锁乃是我家主母生前留给小公子的遗物,不知你们家拿什么赔?!”
裴道珠扫了眼地板。
竹木地板上,躺着一只小小的金项圈,项圈底部缀着的长命玉锁果然被摔碎了,尖锐的玉片闪烁着漂亮的翠色,可见价值不菲。
她认真问道:“夭夭,是你摔碎的吗?”
裴桃夭哽咽着,委委屈屈道:“阿姐,我们玩捉迷藏,我躲到这里的时候,这个金项圈就已经摔在了地上……阿姐,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阿姐信我……”
谢家侍女冷笑:“小小年纪,满嘴谎言——”
“我妹妹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侍女来评价。”
裴道珠面色清寒,打断了对方的话。
她在人前一贯柔柔弱弱,如今冷着脸说话,气势很有些吓人。
谢家侍女没敢再骂。
薛小满和崔凌人也在看热闹。
薛小满甩了甩手帕,笑道:“裴姐姐,你不许别人说你妹妹坏话,那你自个儿说,今日如何收场?这玉锁价值连城,你就说拿什么赔吧?据我所知,你们裴家的家底儿还没这玉锁值钱,依我看,不如把祖宅卖了,兴许勉强赔得起……”
把祖宅卖了……
简单的五个字,如龙之逆鳞,令裴道珠暗暗生恨。
祖宅是根基。
卖了,裴家便彻底沦为不入流的世家。
那是前世,她一切不幸的开始。
她抬眸盯向薛小满。
零碎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
那年,南国的将军踏碎了异族的宫殿,将她带回了故土。
她怀着巨大的欢喜回到这片土地上,可建康城早已物是人非。
明明是被迫和亲,明明是覆灭北国的功臣,从前的同龄玩伴,却都骂她是红颜祸水,骂她是北国余孽。
薛小满也在其中,她甚至是骂得最凶的那个。
薛家撰写的史册上,将她比作商纣的妲己、西周的褒姒,评价她祸国殃民万死难辞其咎,甚至诅咒她……
死后,当入阿鼻地狱,为恶鬼分食。
裴道珠怔怔的。
漂亮的丹凤眼中,悄然含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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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长假,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