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对裴道珠的企图
屋子里的婢女和随从,全都被遣了出去。
槅扇从外面关上,金色烛花微微跳跃,倒映出屏风后两道优雅的剪影,在这样的春夜里,平添几分暧昧。
裴道珠孤零零站在西窗下,一手扶窗,许是吹进来的夜风太过清寒,她娇躯轻颤,眼眶红红,不敢置信地凝视萧衡。
萧衡坐在高高的条案上,两腿慵懒交叠,一手撑着条案,一手捻着佛珠,笑起来时半佛半魔,哪还有白日里那副风神秀彻宝蕴含光的君子模样。
他欣赏着裴道珠无路可逃的模样,薄唇轻启:“脱。”
裴道珠丹凤眼里的水雾又多几重,啐道:“不要脸!”
萧衡漫不经心:“办案而已。还是说,你觉得我会对你有什么企图?就你这样的……”
眼风扫过裴道珠浑身上下。
他轻嗤。
都是一张嘴巴两个眼睛的人,女子的皮囊与男人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比起皮囊,他其实更喜欢看她梨花带雨的仓惶模样。
欺负裴道珠,真是天底下难得有意思的事。
裴道珠咬牙。
她也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女郎,凭什么要被他如此羞辱?
她沉默片刻,从怀里取出那枚白玉扳指,抬头望向萧衡:“你找的是这个?”
萧衡挑眉。
他正要喊人进来抓她个人赃并获,裴道珠突然出其不意地将白玉扳指丢向窗外。
窗外正对着池塘,白玉扳指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塘深处。
萧衡顿了顿,笑出声来:“你不会以为,扔掉扳指就没证据了吧?那池塘,也没有多深。”
裴道珠不语,果断地拿起窗台上一把削水果的匕首。
她赤脚踩过地板,快步行至萧衡跟前,手上带着几分狠劲儿,将匕首的尖部狠狠抵上萧衡的脖颈。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那玩意儿是怎么出现在我屋里的,你比谁都清楚!你叫枕星做这种事,萧玄策,你也算男人?!若非枕星提前告诉我,我辛辛苦苦积攒的名声,今夜就都被你败坏了!”
萧衡唇角的笑容渐渐冷却。
他懒得再伪装,冷冷道:“便是栽赃陷害,又如何?”
裴道珠呼吸急促。
枕星并没有告诉她,她不过是诈他一下,他竟承认得如此干脆!
果然是在报复她从前对他的羞辱吗?
不对……
裴道珠很快否定了刚刚的想法。
如果是报复,这狗男人一早就该报复了,何必等到今日?
是……萧荣?
这两天唯一的变数,是萧荣。
萧荣想和她藕断丝连,或许萧玄策是怕她破坏萧家和顾家的联姻,才用白玉扳指栽赃陷害,好将她赶出金梁园。
她抬起眼睫。
灯影跳跃,面前的郎君风神秀彻,在南国一向有高洁风流雅量非常的名声,可事实上,这厮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变态!
她气不过,哑着声音骂道:“目空一切、傲慢自负、睚眦必报、仗势欺人、阴险狡诈!萧玄策,亏你还是人人敬仰的名士!有朝一日世人知道你的真面目,不知道会做何表情?!”
萧衡居高临下地看她。
少女气急败坏地仰着小脸,哪怕手持武器,也依旧柔弱不堪。
他一只手就能弄死。
他歪头,编织在发间的丹红璎珞垂落在裴道珠面颊边,带出几分轻慢和暧昧:“高洁娴雅温婉端庄盛名在外的裴家小娘子,也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矫揉造作、机关算尽、利欲熏心、不知廉耻的俗人……你我半斤八两,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裴道珠的呼吸更加急促。
爱慕虚荣、矫揉造作、机关算尽、利欲熏心、不知廉耻?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骂过!
她双手抖得厉害,匕首无意识地戳向萧衡的脖颈!
血珠涌出。
裴道珠愣了愣,手一软,匕首哐当落地。
她瞳孔缩小,捂住嘴后退半步。
才只不过呆愣了半瞬,她就果断地捡起匕首,拉起萧衡的手,将匕首塞进他的掌心:“伪造成自杀的样子,不知道是否会有人信……陆二哥哥定然是信我的……”
萧衡脸色阴寒。
这女人,不仅反应速度惊人的快,胆子也相当大。
心性,却也是真的恶劣。
也不看看他是否能救,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如何处理案发现场和如何脱罪……
他抹了一把颈子上的血珠,沉着脸把匕首扔到地上:“不过是破了层皮,大惊小怪什么?我若当真死了,临死前必定拉你垫背!”
裴道珠愣了愣。
见他脖颈间当真没有鲜血再流出来,她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开。
放松下来后,她才察觉掌心疼得厉害。
她低头,掌心赫然出现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大约是刚刚情急之下被匕首弄伤的。
她拿过一条披帛,敷衍地在伤口上缠了十几道。
她道:“今夜的事……”
萧衡看着她的手。
他看得清楚,那伤口极深。
她这般矫揉造作又娇娇滴滴的女子,竟也不用药。
他嘲讽:“连伤口都不处理,就着急地与我商量今夜之事。裴道珠,你就这么想留在金梁园?富贵荣华对你而言,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吗?”
裴道珠举起受伤的手给他看:“这不是处理好了吗?都没流血了。我从前学厨艺时,为了把萝卜雕成花儿,曾无数次切到手指,之后我都是这么包扎的,你又大惊小怪什么?”
不再流血,就是处理好伤口了……
萧衡脑海中,涌现出幼时的事。
幼时,父亲待他格外严厉,请了很多副将教他刀枪棍棒。
他每每受伤,父亲都会打他骂他,不许他用药,只匆匆包扎一下就被拉起来继续练武。
仿佛只要止住了血,就等于处理好了伤口。
不管那纱布底下的伤口是否会恶化、是否会化脓、是否会疼痛,只要看起来没流血,就代表一切都很好。
那时他尚且忍得艰难,裴道珠只是个闺阁女子,她又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对这女人起了一点好奇。
他想问她疼不疼,只是刚一开口却又下意识换了话题:“世家之女,为何要学厨艺?”
裴道珠漫不经心:“我十岁时,就知道家族看似光鲜,实则内里一日不如一日。既然家族靠不住,那自己当然要多学几分本事,以便将来嫁个好郎君,谋一份好前程。”
萧衡眼底的好奇化作冷意。
又是嫁人,又是前程……
果然,这女人到底是虚荣的,无时无刻不想着飞上高枝。
裴道珠捂着受伤的手,看他几眼,稍微软了语气:“玄策哥哥,念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今夜之事,能否就此了之?我会尽快寻到好郎君,等我寻到了,自然会离你们萧家远远的。”
尽快寻到好郎君……
萧衡暗道,好郎君是菜市场的大白菜,随便就能寻到的吗?
他道:“你想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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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17章 嫌脏?
裴道珠抿了抿唇瓣,小声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找陆二哥哥。我与他年幼相识,也算青梅竹马。陆二哥哥心性单纯,听闻他后院还没有姬妾,这样的高门公子最容易——”
“他不成。”
萧衡打断了她。
裴道珠不服:“为何不成?”
萧衡嘲讽:“你是个怎样的品性,他又是怎样的品性?”
裴道珠气急。
这厮就差把“你配不上他”五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她反唇相讥:“陆二哥哥风雅率真,玄策哥哥又是个什么品性,你也配当他的故交挚友?”
两人互相讥讽了一番,觉得既幼稚又很没意思。
裴道珠踌躇着,又试探道:“看在陆二哥哥的面子上,今夜之事……能否作罢?”
萧衡瞥了眼她缠在手掌上的披帛。
许是念及陆玑的面子,许是有过同病相怜的遭遇,他勉强松口:“白玉扳指之事,可以作罢。但一个月内,你必须离开金梁园。”
一个月的时间……
裴道珠盘算起来。
就算在金梁园找不到合适的郎君,可是再过二十天就是花神节,到时候建康城有三年一度的花神节游街大赏,如果她能扮演万众瞩目的花神角色,不必她主动,也会有无数郎君前来求娶。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她脆声:“我答应你。”
萧衡以白玉扳指被侍女不小心收进库房为由,解决了今晚的事,遣散了看热闹的人,保全了裴道珠的名声。
只是,他要求裴道珠必须把扳指捞出来。
池塘边。
裴道珠黑着脸:“叫小厮去捞不成吗?我好歹也算世家贵女,容貌举止,时时刻刻都要尽善尽美……”
萧衡提着灯:“若不想传出偷盗的名声,就别指望别人。”
裴道珠暗暗磨牙。
萧玄策这厮,就是故意整她的。
她蹙着眉,一手提起裙裾,在草地上褪去木屐。
她伸出脚趾,轻轻试探了一下池水。
池水微凉。
她水性还不错,下水倒是不怕,只是实在有失体面。
她楚楚可怜地望向萧衡。
可是君心似铁,萧衡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
裴道珠只得咬牙,心一横,“扑通”跳进了水里。
池塘不算深,池底的淤泥很柔软。
她运气不错,闭着眼睛摸索了片刻,就顺利地找到了扳指。
她浑身湿透地浮上水面,把扳指丢给萧衡:“萧玄策,今夜过后,你我再无瓜葛!我不会指望再与你重修旧好,这一个月内,你也别来找我麻烦!”
她理了理湿漉漉的衣裙,捡起那双木屐。
因为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她心底又委屈几分,一边往闺房走一边抱怨:“池水脏死了,底下还有成堆的水草,我先回屋沐浴更衣了……”
萧衡摩挲着扳指。
听见她的抱怨,他突然转身望向她。
金梁园是新修的,这处池塘也是近日才挖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水草?
目光在她脚踝间稍作停顿,他道:“站住。”
裴道珠不高兴地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萧衡提醒:“低头。”
裴道珠低下头。
她心思细腻,不过一瞬间,就发现脚踝上多了东西——
头发。
在池底缠着她的,不是水草,而是……
人的头发。
她的面色瞬间苍白:“萧玄策……”
萧衡沉声吩咐:“来人,抽干水池。”
守在不远处的侍从们应声而来,一时间灯盏四起,如流萤般明晃晃地朝池塘边汇合。
萧衡瞥了眼裴道珠。
她穿着半旧的罗襦裙,因为浸水的缘故,衣料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清晰地勾勒出削肩细腰玲珑有致的线条。
灯火明光,她的肤色白嫩如瓷,那一抹凝白顺着锁骨往下延伸,在这朦胧春夜里,竟有种销魂之感,仿佛是在诱着人去探究那一处温软。
这一瞬间,萧衡忽然觉得,女人和男人,似乎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然而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出现了短短一瞬间。
他解下大氅丢给她:“穿好,别败坏门风。”
裴道珠接住大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心里却是一千个一万个嫌弃。
一个穿着湿衣的妙龄女郎站在萧衡面前,萧衡的念头竟然是败坏门风?!
她祝他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她打了个喷嚏。
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再加上一想到那塘池水浸泡过死人,裴道珠就浑身寒毛倒竖,恨不得立刻回屋泡个热水澡。
于是她道:“我先告退——”
“你是证人,必须留下。”
萧衡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示意随从多点几盏灯。
裴道珠憋着一口气,只得呆在旁边。
短短两刻钟,那一池水被抽了个干净。
很快,一具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池岸。
萧衡一手提灯,在尸体边单膝蹲下:“护手。”
随从恭敬地呈上一双验尸用的薄鹿皮护手。
灯盏的光亮如白昼。
萧衡戴上护手,拨开尸体的头发。
尸体早已浸泡得发白发胀,最可怕的是面皮被完整剥下,血肉模糊到分辨不出相貌,外裳被扒走,体型粗矮健壮,是个男人。
裴道珠只看了一眼,就紧忙转过头去。
一想到她刚刚在水底跟这死尸接触过,她就忍不住作呕。
她脸色惨白,声音艰涩:“我,我能不能先回屋?”
萧衡不搭理她。
他认真检查过尸体的眼耳口鼻和手脚腹部:“两手握拳,肚腹膨胀,拍打时有声响,指甲里残留血污皮屑,是生前被人溺死的。”
他顿了顿,才道:“溺死之后,凶手剥去了他的面皮和外裳,将他的尸体推进了池塘。根据皮肤发白起皱和脱皮程度,是两天前被溺死的。”
他起身:“你们继续搜查池底,看看是否有遗留的线索。”
侍从们领命行动。
裴道珠一脸纠结。
萧玄策不是贵族郎君嘛,怎么对仵作的活儿这么熟悉?
仵作不仅低微轻贱,还得常常和尸体打交道,明明是寒门中人才会从事的行当……
见萧衡似乎闲下来了,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声音娇软几分,连叔叔也唤上了:“九叔,我想回屋……”
萧衡一边摘下皮手套,一边转向她。
裴道珠下意识后退半步。
萧衡顿了顿,扫了眼自己的手,朝裴道珠挑眉:“嫌脏?”
第17章 他再好,她也不敢消受
裴道珠岂止嫌脏,还很忌讳啊。
她轻声道:“他是两天前溺死的,而我昨日才到金梁园,所以他绝不是我杀的,这件事与我毫无瓜葛。我到底云英未嫁,为了我的名声和清白考虑,九叔对外谈起这事儿时,能否别说是在湘妃苑发现的?”
她爱惜名声。
她不容许自己的名声,有一分一毫的损坏。
虽然她很同情那个被杀的人,但沾上凶杀案这种事,对贵族女郎而言到底是不体面的,她当然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隔着半丈远,萧衡定定看着她。
一个人死在她面前,她想到的竟然是怎么把她自己摘干净。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自私自利的女人?
可笑他竟然松口,让她在金梁园多住一个月。
他就不该心软。
萧衡满眼凉薄:“你可以走了。”
裴道珠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回到寝屋,枕星泪如雨下地跪倒在地:“女郎……”
裴道珠看她一眼。
她在萧玄策面前说,是枕星故意泄密的。
萧玄策那边,枕星是回不去了。
她沉吟片刻,扶起枕星:“九叔手段过人,你听从他的安排,我不怪你。幸而我半夜醒来,察觉枕头底下有东西硌得慌,因此才发现了那枚白玉扳指,提前藏进怀中,这才没酿成大祸。只是九叔怀疑,是你故意向我告密,才导致他计划失败。”
枕星惊恐:“九爷最恨叛徒,九爷会杀了奴婢的!”
裴道珠缓和了表情:“你别怕,我为你苦苦求情,他终于答应饶过你……只是枕星,九叔那边,你可能回不去了。”
枕星小脸苍白,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
能从九爷的手底下活着出来,她已是庆幸!
她再次跪倒在地,感激地以头磕地:“谢谢女郎求情!女郎生得美,奴婢就知道您一定是大善人!枕星无以为报,愿从此以后效忠女郎!”
裴道珠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
她泡过那池水,正嫌身上脏,于是叫枕星去打热水。
她拿香膏仔仔细细地搓洗了几遍身子,直到把身子搓得通红,才勉强觉得干净了。
水汽氤氲。
她浸泡在浴桶里,拿浸湿的手帕敷在额头上,闭着眼睛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明明出身高门,为何却懂验尸?尸体那样脏,他竟也不嫌弃……”
寻常名门郎君,都会觉得尸体晦气,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萧玄策倒好,竟上赶着去验尸。
枕星替她拿来干净的寝衣:“九爷这趟回建康,是被天子征召为官,奴婢听说好像是廷尉监一职,专管司法、审判、刑狱一类的事。”
裴道珠抿了抿唇瓣。
廷尉监……
跟罪犯打交道,听着就没前途。
倒不如学其他郎君,正正经经从文官做起,凭他的家世,熬个十几二十年的资历,说不定到中年时就能被封为丞相,也算官运亨通,人也轻轻松松,何必如此艰难?
她拿毛巾擦了擦细颈。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萧玄策验尸时的模样。
他容色如皎皎明月,穿一袭昂贵的鹤绫袍,那般干净胜雪的郎君,面对死尸时却一点儿也不嫌脏,那副专注模样,比他尖酸刻薄的时候要顺眼很多……
枕星歪头:“女郎,可是水太热?您脸颊好红。”
裴道珠回过神:“无妨。”
她继续擦洗脖颈,丹凤眼里闪烁着算计。
如今萧玄策再好,她也是不敢消受了。
他对她根本就没那个意思,与其自讨苦吃,不如另觅高枝。
他不许她接近陆二哥哥,可陆二哥哥确实是目前的最佳人选,为人宽厚不说,陆家家风也很正,而且陆夫人的出身也不高,因此不会看不起她的家世。
唯一的问题是,陆家是江南本地大族,而她家是江北迁徙来的士族,南北士族在朝堂上一向不对付,联姻的话,会有难度。
“不管了……先拿下再说。”
裴道珠心一横。
……
次日。
裴道珠收拾干净萧衡昨夜丢给她的大氅,打听到陆玑就在萧衡的望北居说话,于是连忙带着大氅前往。
书房。
萧衡不悦:“她来作甚?”
侍女恭声:“说是归还您的大氅。”
萧衡睨了眼正思索案情的陆玑。
归还大氅还不容易,叫侍女跑一趟也就是了,也值得她巴巴儿地亲自过来?
昨夜他叫她不要打陆玑的主意,她却非要跟他唱反调。
他正要叫侍女把她撵走,书房外面已经传来清脆的木屐声。
裴道珠卷帘而入。
女郎身段窈窕,深青色宽袖带出春风的轻盈和花香,笑起来时凤眼弯弯,犹如水中月牙。
她声音娇甜:“昨夜闹了半宿,阿难怕九叔累着,因此特意过来瞧瞧,顺便归还大氅——咦,陆二哥哥也在?”
她面露惊讶。
那一份讶色既天真又无辜,当真是赏心悦目。
萧衡暗暗冷笑。
裴家道珠,虚伪至极。
走南闯北的戏子,也比不上她浑然天成的演技。
陆玑笑道:“道珠妹妹来了?昨夜的案子十分古怪,我听着稀奇,因此来和玄策探讨一二。”
并没有人请裴道珠落座,裴道珠却自然而然地坐到陆玑身边,崇拜道:“陆二哥哥天资聪颖,定然已经想出了案子的关键,是不是?”
陆玑的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尸体双手有老茧,指缝里不仅残留着凶手的皮屑、池塘里的泥沙,还有花圃专用的黑土壤。因此,他的身份很可能是花匠。
“可是今早查了花匠的名单,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失踪。我们怀疑,案子的关键,是尸体被剥掉的那张面皮。凶手顶着他的面皮,冒充他的身份,混在花匠之中。”
裴道珠恍然:“所以凶手,还在金梁园?”
陆玑点头:“不错。可金梁园里的花匠数量多达七十余人,来自不同州郡,彼此并不相识,排查难度相当大。”
裴道珠温柔挽袖,姿态优雅地为他添茶。
她凤眼含情:“能这么快查到这些,陆二哥哥已经很厉害了。陆二哥哥为我们的安危殚精竭虑,可见宅心仁厚,是真正的君子。”
陆玑回过神,颇有些尴尬:“道珠妹妹误会了,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玄策的验尸结果和推理论断……与我,与我没什么关系。”
裴道珠:“……”
她可真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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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支持,晚安!
第18章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裴道珠端起茶盏,掩饰尴尬地抿了一口。
她悄悄抬起眼帘,正撞上萧玄策的视线。
那视线里几分凉薄几分讥讽,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她避开他的视线,优雅地放下茶盏,又对陆玑道:“再过二十天,就是三年一度的花神节,建康城的女郎都想扮演花神。不知陆二哥哥心目中,可有属意的花神人选?”
花神节是南国春天最重要的节日。
为了庆祝春暖花开,也为祈祷国泰民安,每三年都会举行一场轰动天下的游街仪式。
由朝廷挑出合适的人选扮演各路神仙鬼怪,而其中花神一角最是重要,她将踩在十六匹白马拉着的花车顶上独舞,一路穿过人山人海的建康城,不仅万众瞩目,更是一种无上殊荣。
往年扮演花神的女郎,都嫁到了很好的高门。
裴道珠也动了小心思。
陆玑对上她清润晶亮的眼,对她的怜惜又多几分。
他认真道:“若论容止风度,建康城再没有别的女郎比道珠妹妹更加出色。若是让我选,我肯定选道珠妹妹。”
裴道珠面颊微红:“陆二哥哥就爱拿我开玩笑。我虽然有心去争,但我家境寻常,买不起贵重的舞裙。纵然想争,怕也争不过别人……”
“这有何难?”
陆玑有心帮她,温声道:“今日棋社休息,我带你去街上置办裙衫就是,再给你买几件好看的首饰。妹妹本就该是骄傲的凤鸟,不该被埋没的。”
裴道珠害羞低头,笑意更盛。
还有什么,比逛街更能促进感情?
虽然陆二哥哥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但挑选裙钗的时候,他定然会注意到她的身段和美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惊觉,她裴道珠其实也是个可以娶进门的姑娘。
她谢过陆玑,又望向萧衡,柔声道:“九叔忙于办案,我和陆二哥哥就不打搅你了。”
萧衡把玩着佛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裴道珠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还没等她赶紧拖着陆玑跑掉,萧衡道:“你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成日与郎君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陆玑解释道:“玄策,我们只是兄妹——”
萧衡口吻沉冷:“在你眼中,她是妹妹,但在别人眼中,她是什么?她会被看成攀附荣华富贵的女人。子机,你一向思虑周全做事细致,今日怎么如此鲁莽?”
书房静默。
裴道珠心口滴血。
不愧是萧玄策,这番话看似是关爱她,实则是断绝了她和陆二哥哥逛街独处的可能!
他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陆玑更是哑口无言。
玄策所言有理,他只顾着怜惜道珠妹妹,却忘了人言可畏。
萧衡捻着佛珠:“凶案的事,已经交由部下排查。左右我今日无事,不如由我陪她去买裙钗。“
陆玑一听,顿时大喜过望:“玄策,从前是我误会你了,竟以为你嫌弃道珠妹妹。没想到你对她看似严格,实则是爱她心切。你行事细致妥帖,我果然比不上你。”
裴道珠面无表情。
爱她心切?
分明是别有所图。
……
建康城。
秦淮沿岸烟柳画桥,参差人家,商铺摊贩鳞次栉比,百姓南来北往摩肩擦踵,很是热闹。
珠宝铺子。
裴道珠已有两年没逛过这种地方,注视着满目琳琅,情不自禁流露出喜欢,白玉玛瑙的指环、翡翠的圆条镯子、花枝轻颤的金步摇,件件儿都令她爱不释手。
她揽过菱花铜镜,试戴了一支金步摇。
镜中女郎芙蓉花面,有了步摇点缀,更是贵气逼人。
将来她跳舞的时候,步摇晃动,定然好看。
掌柜称赞:“女郎生得美,这支步摇太艳太招摇,别人都戴不来,只有女郎戴着才好看。”
裴道珠嘴上谦虚,心里却也是这样想的。
她期待地望向萧衡:“好看吗?”
萧衡打量她。
美则美矣,只可惜在他这里,美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要他为她的美貌付账,绝无可能。
他指着柜台里的镇纸:“这镇纸,倒是精巧。”
掌柜的立刻笑道:“是了,乃是女儿家书房里用的,用上好的白玉雕琢成兔子,精巧可爱,尤其招姑娘喜欢。价格也不贵,送姐妹最好。”
萧衡道:“包十八件,送去金梁园,就说是我初回建康城,送给姐妹们的见面礼。再拿十九套文房四宝,送给金梁园的郎君们。”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掌柜的连忙笑逐颜开,积极备货去了。
裴道珠蹙眉:“萧玄策,你什么意思?”
连她在内,金梁园明明住了十九位女郎,他却只买十八套镇纸……
萧衡扫她一眼:“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不喜欢裴道珠。
叫她不要打陆子机的主意,她不仅不听,还当着他的面与陆子机眉来眼去百般谄媚。
如此虚伪,令他厌恶。
裴道珠的胸脯剧烈起伏。
原来萧玄策带她上街,是为了羞辱她。
他的见面礼人人都有,偏她没有,叫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萧家九郎并不在意她。
少女的丹凤眼渐渐盈满水光,是委屈至极的模样。
她心气上来,将金步摇掷在案上,提起裙裾转身就走。
萧衡轻哂:“有骨气。你既走了,今后就别回金梁园。”
……
黄昏时分。
枕星在湘妃苑左等右等,等到暮鸦归林,也还没见裴道珠回来。
食案上的饭菜逐渐凉透,窗外春雷滚滚,随着春雨临盆,天色瞬间黑了下来,可是直到园中华灯升起,也仍旧不见裴道珠的踪影。
枕星担心不已,先去韦朝露那里问了问,又撑伞去其他女郎的院子里一一询问,然而她们也没见过裴道珠。
她无奈,只得去求见萧衡。
毕竟,她家女郎早上去见的就是萧衡。
萧衡已是沐过身,穿一袭鹤绫袍,倚坐在窗下听雨。
侍女禀报了枕星的来意,他挑眉:“还没回来?”
侍女小心翼翼道:“枕星哭得厉害,很是担心呢。建康城那么大,裴娘子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娇娘,您把她一个人丢在街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只怕妨碍您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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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第19章 玄策哥哥,我害怕
出事?
裴道珠那样精明的女人,能出什么事?
萧衡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书,淡然地翻阅起来。
侍女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出去回复枕星。
枕星撑着伞,裙裾被雨水打湿半身。
她揉了揉酸胀通红的眼睛,无奈地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望北居,左思右想了半晌,只得去找萧老夫人。
除了老夫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帮她家女郎。
……
“小九,你把阿难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萧衡被唤到萧老夫人的居所,刚请过安,就听见劈头盖脸的一句训斥。
他瞥了眼枕星,枕星连忙惊恐地低下头。
他捻了捻佛珠,按捺住胸腔里翻涌的戾气,道:“母亲,是她自己不想回金梁园。”
萧老夫人坐在上座,夜间只梳着家常发髻。
她不悦:“纵然她不想回金梁园,你也得老老实实把人送回家里才是,丢在半路成何体统?万一有个闪失,便是金山银山,也补偿不了她的家人!”
萧衡沉默。
萧老夫人又发脾气道:“阿荣与她的婚事,原是一早就订下的,突然退婚,是咱们家的错。本就有愧于人家,又怎么敢再欺负人家姑娘?去,你亲自去把阿难找回来。若是有个好歹,小九,你知道你父亲的厉害!”
萧衡捻着佛珠。
本欲拒绝,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合适的托词。
他默了默,低头行了个退礼。
灯火摇曳。
萧老夫人注视着风神秀彻的小儿子,突然心念一动,叫住他道:“阿难美貌高洁、德行出众,若非家道中落,何至于姻缘不顺?你与她皆是好容貌,瞧着倒是登对,要不——”
“母亲。”
萧衡沉着脸打断她的话:“美色不过是红粉骷髅,误人子弟而已。孩儿生平所愿,是收复疆土,为祖父报仇。只要故都一日沦陷在异族的铁骑之下,只要仇人一日逍遥快活地活着,孩儿就绝不娶亲。”
他白衣胜雪,指尖挽着翡翠佛珠。
明明是遗世独立的圣人姿态,眼底却偏偏淬着浓墨重彩的坚毅和血性,而他的脊梁挺直如山,像是永远不会屈服。
老夫人的话噎在了喉间。
半晌,她摆摆手,示意萧衡退下。
厅中的侍女也都退下之后,江嬷嬷捧来热姜茶,笑道:“九爷争气,如今的世家大族里面,又有几个不爱声色犬马,只一心为家为国的子弟?您该为他骄傲才是。”
老夫人喝了一口姜茶。
风雨吹进门窗,吹熄了几盏灯火。
厅中的光影变得黯淡,挂在中堂上的九州山水画更显斑驳陈旧。
风雨飘摇的春夜里,老人一贯慈祥的脸像是多添了几道皱纹,手掌摩挲着杯盏,却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她呢喃低语:“报仇……他报哪门子仇……”
江嬷嬷见她如此反常,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她小声:“您放心,九爷不会知道的,当年那件事的知情人已经全部被相爷处死,如今天底下只有相爷、您和老奴知道那事儿。九爷不会知道的,这辈子,到死他都不会知道的。您别愧疚,那本就是他欠萧家的……”
……
雨水淅沥,秦淮河边的夜市却依旧繁华,火色的灯笼温暖朦胧,沿着河岸一盏盏往远方延伸而去。
朱雀桥边。
裴道珠孤零零坐在风雨亭里,独自对着远去的秦淮河水垂泪。
她不过是想过的好一点。
她既没有像顾燕婉那样横刀夺爱抢人未婚夫,又没有伤害别人,她只是比寻常女郎多几分心机而已,又不是没了良心,她有什么错呢?
萧玄策何至于就要对她极尽羞辱赶尽杀绝?
正伤心时,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亭外传来:
“裴道珠。”
裴道珠望去。
来人白衣胜雪,发间编织着丹红璎珞。
他站在雨夜里,一手提灯一手撑伞,腕间悬一串翡翠佛珠,正淡漠地看着她。
萧玄策。
他竟回头找她了……
他那般傲气,怎么愿意低头?
裴道珠眼眸微动,暗道大约是枕星一直没见她回去,情急之下去找了萧老夫人,萧老夫人给萧玄策施压,才叫他亲自来接她。
她揪着手帕别过小脸,故意道:“我爱慕虚荣,一向不讨你喜欢,你又何必来找我?我在这里十分怡然自得,看着远去的河水,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更觉修身养性。今夜,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她非得萧衡三请四请,好歹叫她找回些体面,才愿意跟他回去呢。
萧衡被她气笑了。
见过爱面子的,却没见过如此爱面子的。
他故意道:“不是来接你回金梁园的。”
裴道珠揪着手帕的手倏然一紧。
萧衡清楚地捕捉到她的紧张,唇角添了些讥讽:“逗你而已,紧张什么?还是想回金梁园的,是不是?”
裴道珠脸颊发烫,紧紧抿着唇瓣,再不肯搭理他。
萧衡递给她一把伞:“走不走?”
裴道珠到底不敢再拿乔,只得不情不愿地撑开:“那我的裙衫和首饰怎么办?今日若是陆二哥哥陪我逛街,定然早已买好我心仪的东西……”
萧衡看她一眼。
她竟然还敢拐着弯儿地讨要东西……
接触到萧衡冷漠的目光,裴道珠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闭嘴。
萧家的长檐车就停在街道外。
从朱雀桥往长檐车方向走,越走越是灯火冷清,四周逐渐陷入雨夜的混沌黑暗里。
裴道珠跟在萧衡身后,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
萧衡不悦:“松开。”
裴道珠难堪地咬住下唇,慢慢松开手指。
又走了几步,她仍旧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袖角:“玄策哥哥,我看不见,害怕。你让我牵着你的袖角,好不好?”
少女尾音娇软,带着几分轻颤,是真心实意的害怕。
第20章 和裴道珠私定终身?
萧衡更加不悦。
他一向不喜欢与人亲近的。
正要强硬拂开少女的手,触及她的袖角,他的脑海中忽然涌出一段回忆。
他六岁时生了重病双目失明,寄居在栖玄寺治疗。
山寺里的日子清苦寂寞,而他在最该认识世界的年纪,失去了看见世界的能力。
他孤单又害怕地活在黑暗里,性子也变得暴戾,不许任何僧人和大夫亲近,甚至每日都要将禅房砸上一遍。
就在他快要崩溃时,有个小女郎来山寺小住。
她喜欢与他玩耍,得知他看不见,便主动将她的袖角递到他的手里:“小哥哥,你牵着我的袖角,就不害怕啦!”
她领他去后山听鹤唳鸟鸣,去水边听溪水潺潺。
他牵着她的袖角满寺庙的跑,听着她又软又稚嫩的小奶音,整个世界突然就不再黑暗孤单……
夜雨微寒。
一阵奇异的咕咕叫,拉回了萧衡的回忆。
他瞥向裴道珠。
裴道珠双颊红透:“我,我没用午膳和晚膳,实在太饿了。你,你只当没听见。”
萧衡默了默,难得放软语气:“用了晚膳再回去。”
酒楼。
满桌珍馐。
裴道珠小口小口地吃着鱼粥,时不时看萧衡两眼。
萧玄策脑子进水了,居然舍得请她吃这么贵的饭菜……
她优雅地放下小碗,矜持地拿手帕擦了擦唇角:“我吃完了。”
萧衡扫她一眼:“你才用了一碗鱼粥。”
裴道珠温声:“夜间不宜多食,我平常晚间只吃半碗豆饭,唯有如此才能保持优雅窈窕的体形。”
萧衡轻嗤:“然后嫁个好郎君?”
裴道珠不服气:“保持美貌不仅是为了嫁个好郎君,也是为了取悦自己。每日揽镜自照,瞧见容色姝丽,整天都会有好心情的。”
萧衡结了账,往雅座外面走:“岁月荏苒,若有朝一日瞧见镜子里人老珠黄,你又该如何?所以说,人活百年,皮囊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裴道珠跟在他身后:“那个时候,就突显出金银财宝的重要性。若是家族富贵,不必经受风吹日晒,再加上胭脂水粉的保养,自然比同龄女郎老去得更慢一些。生在锦绣堆里,也能养出更高贵的气质,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嘶——”
步出门槛时,裴道珠被裙裾绊了一下,始料未及地往前跌倒。
萧衡下意识搂住她的腰。
少女的腰,很细,也很软……
落在他的掌间,像是一掌就能包覆,像是容易攀折的娇花。
女儿家的身子,与男人相比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掌心微烫。
很快,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嫁入高门。”
裴道珠脆声:“知道玄策哥哥嫌弃我,可我又不嫁你,你着急什么?说好了一月为期,为了让我早点从你眼里消失,你也得帮我一把不是?你瞧,对面就有一家布庄,你带我去买些好料子?”
萧衡没多言,往布庄走去。
裴道珠高高兴兴地挑了几匹布:“倒也不必请绣娘裁衣,我自己就是手艺最好的绣娘。这两年家中潦倒,请不起绣娘,都是我亲手为家人裁布做衣的。”
萧衡扫了眼她的衣裙。
衣裙半旧,做工却格外细腻精致。
她还有这本事……
买完布料,两人又去了珠宝铺子。
裴道珠没敢要太贵的,只选了一支白玉雕琢的明月钗。
款式简单,不会过时。
这一支钗,可以戴很久呢。
她对着菱花铜镜,用明月钗熟稔地挽起青丝。
萧衡在她背后看着。
少女的手洁白似玉,仿佛比明月钗还要细腻白嫩,鸦青长发绕过指间,又如流水般倾泻在地,眼花缭乱之中,就挽好了一个精致婉约的兔耳高髻,只在额角留了两绺长长的青丝,更显飘逸风流。
裴道珠笑盈盈地转向萧衡:“好看吗?小时候都是侍女为我梳头,后来家道中落,侍女没有了,我就只能自己梳头。这是我前几日想出来的发髻,别的姑娘都不会梳呢。”
这种高髻很考验容貌。
而裴道珠额头饱满五官精致,脖颈纤细,这样的高髻很适合她。
萧衡想着,面无表情道:“尚可。”
裴道珠撇了下嘴角。
她揽镜自照,觉得自己很是光彩照人。
萧玄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夸人都十分吝啬。
然而今夜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的心情还是很好,欢欢喜喜地与萧衡一道回了金梁园。
……
次日。
天色放晴,园林如洗。
裴道珠去棋社时,碰上几位小女郎来喊韦朝露一起去练舞。
都是顾燕婉的小跟班,跟裴道珠不对付,瞧见裴道珠过来,立刻抓紧机会高声道:
“听说没有?昨儿九爷送了所有人见面礼,唯独没送裴道珠。”
“都说九爷很照顾裴道珠,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所以说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讨人厌就是讨人厌。”
“说不定再过几日,她就会被赶出金梁园,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何必非要与咱们待在一起?”
“……”
裴道珠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
她扶了扶发髻上的明月钗,毫不客气地回敬:“白兔镇纸固然不错,只是与我的玉钗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上许多。”
女郎们愣了愣。
目光纷纷落在裴道珠的明月钗上。
这玉钗,难道是九爷送她的?
裴道珠凤眼盈盈,潋滟着春日艳阳,柔声道:“我与九叔说,我不在乎金银之物,也不想要礼物,非要送的话,就送两本字帖好了,谁叫我最爱读书写字?可他不肯,非得送我玉钗才罢休,还说什么白玉配美人,我拦都拦不住呢。”
小女郎们顿时吃惊地睁圆了眼睛。
她们目送裴道珠远去,不禁又是艳羡又是妒忌,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猜测裴道珠和萧衡的真正关系。
毕竟,哪个郎君会无缘无故送姑娘玉钗?
……
不过短短一日,金梁园中的谣言已是满天飞。
起初有人说,萧家九郎送了贵重的明月钗给裴道珠。
后来又有人说,萧家九郎爱慕裴道珠,已经送了定情信物。
黄昏时分,终于传到萧衡耳边时,小侍女满脸兴奋:“所有人都说郞主已经和裴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孩子都有了!昨夜因为孩子的缘故,裴家小娘子还赌气出走,好在终于被郞主哄了回来。如今,就等着下聘办喜酒了!老夫人要有重孙儿了!”
“噗!”
正和萧衡对弈的陆玑,一口茶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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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21章 我对九叔毫无兴趣
陆玑失态地擦去唇边水渍,不敢置信:“这都是听谁说的?!”
小侍女懵懂:“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呀。”
“不是,”陆玑语无伦次,“你家主子才回建康不到半月,怎会叫道珠妹妹怀上身孕?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玄策和道珠妹妹清清白白,怎么就私定终身了?!”
小侍女年幼无知,歪着头扳起手指头掐算怀孕的日子。
陆玑看得着急:“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跟人解释清楚?若是误了道珠妹妹的名声,害她将来嫁不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小侍女脸儿一白,连忙跑出去跟人解释。
陆玑擦了擦额角细汗:“一天天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他又望向萧衡。
处于谣言中心的郎君,夕光下白衣胜雪遗世独立,正在棋盘上从容落子,薄唇甚至还抿着笑。
他蹙眉:“玄策,这谣言满天飞的,你就不着急?”
萧衡的眼里藏着算计。
裴家道珠跟他绑在一起,那些年轻郎君便会误以为她名花有主,绝不会再登门求娶,那样她就嫁不出去了,也就祸害不了别人。
多好。
他气定神闲:“清者自清。”
陆玑顿了顿,情不自禁地摇头赞叹:“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玄策的胸襟气度,果然不是俗人可以比肩的!”
萧衡笑而不语。
……
裴道珠从棋社回来,进门就瞧见韦朝露叉着腰等在廊下。
裴道珠扶着廊柱,优雅地褪去木屐:“姐姐在等我?”
韦朝露望了眼她发间的明月钗,赌气道:“你和九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可别忘了,这趟来金梁园小住,是为了撮合我与九爷的姻缘!你若是不帮我,我就,我就回去告诉舅舅!”
裴道珠踩着洁白的罗袜踏进闺房:“我对九叔毫无兴趣,那些话不过是谣言而已。我的品格,姐姐还不放心吗?”
韦朝露咬了咬牙,嘀咕:“就因为是你我才不放心……”
裴道珠的目光落在窗台上。
窗台上放着一枝白山茶。
白山茶还未绽放,绿莹莹的叶片里缀着一朵洁白的花苞,瞧着便叫人心生怜惜。
她拿起白山茶。
花枝修剪得宜,底部用丝带系着一张花草纸,纸上写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没有落款。
裴道珠挑眉。
这是告白?
花草硬笺纸很是稀罕难得,字迹也算端正,想来是某个郎君偷偷送给她以表爱慕的。
果然,除了萧玄策那个脑子门被夹了的货,其他郎君还是知道她的好的。
她还没来得及欢喜,韦朝露“咦”了一声。
韦朝露夺过那张花草纸,不解:“你竟也收到了……我也收到了,顾燕婉崔凌人她们都收到了……”
大家都收到了……
裴道珠不喜地撇了下唇角。
所有女郎都有的东西,就不珍贵了。
她把东西丢到窗外:“肯定是别人的恶作剧,拿咱们寻开心的。若是女子也就罢了,若是某个登徒子,定要把他揪出来才好。”
韦朝露看着她。
夕色柔和,少女生气地倚在西窗下,面若芙蓉身段窈窕,腰间系着八幅丝绦,衬得纤腰盈盈一握。
两年前她曾一舞动京师,如今她长开了,身段更加高挑,若再跳舞,定然更美。
再过不久就是花神节,想扮演花神的女郎数不胜数,舞蹈更是一个比一个跳得好。
她实在没有胜算……
韦朝露轻咳一声,腆着脸道:“花神节在即,过两日就要定下花神人选。我的舞算不上顶尖,妹妹可否教我?就教前两年你在淮水边跳的那支《神弦歌》,那支舞最好看!”
裴道珠怪怪地看她一眼。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疯了才会教韦朝露跳舞。
韦朝露抱怨:“你不知道,顾燕婉也就罢了,不过与我半斤八两。崔凌人的舞却是极好的,这次负责准备花神节的又是崔家,她的母亲还是当朝长公主,与她竞争,我压力很大的……”
裴道珠挑眉。
竟然是崔家负责花神宴……
那她们还争什么,崔家定然会让他们的女儿当选花神。
心底漫开失落,她道:“既然如此,姐姐还是趁早放弃吧,你争不过崔凌人的。”
“你胡说!”韦朝露不高兴,“纵然是崔家负责评选,那也要讲求公平公正,否则大家都会不服气!”
公平公正……
裴道珠暗暗轻哂。
也就表姐天真,才愿意相信公平公正。
那不过是当权者哄骗底层人卖力卖命的鬼话,人都是有私心的,既然负责评选的人是崔家,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选自己的女儿?
正如前世那场梦境,因为她家族落魄无人倚仗,所以被送去北上和亲的人是她裴道珠,而不是高贵的皇室公主。
弱肉强食的世道,她又能向谁求一个公平?
韦朝露已是不耐烦:“你到底肯不肯教我?你若不肯,回头我告诉舅舅去!咱们可是亲姐妹,你何必小气?”
裴道珠暗道,她可没有这么傻的亲姐妹,她们分明只是表姐妹。
她不指望当选花神,想另外弄些好处,于是故作迟疑:“我已许久未曾练舞,早已生疏了呢。”
韦朝露咬牙:“五两银钱,你干是不干?”
裴道珠很受伤:“姐姐这是何意?你一向知道,我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韦朝露翻了个白眼:“十两总够了吧?”
裴道珠唇角微翘。
她面上却状似无奈:“既然姐姐强求,那我也不好再拒绝。那就……先付钱吧。”
韦朝露又翻了个白眼。
裴道珠,多么虚伪呀!
……
转眼已是选花神的日子。
崔家和其他世家都来了金梁园,本就热闹的园子更加热闹。
裴道珠穿着崭新的罗襦裙站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她已有整整一年,未曾添置过新衣。
枕星忍不住赞美:“女郎生得美,舞也跳得妙,金梁园再没有比您更好的女郎,您该参加花神节的。想来真正的花神,大约也就是您这般模样。”
“嘴甜。”
裴道珠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心里却道,她才不参加呢。
去给崔凌人当陪衬不说,若是风头盖过崔凌人,落了崔家和长公主的面子,还会得罪他们。
她又不傻。
枕星笑眯眯的:“咱们快些过去吧?”
“不着急。”
裴道珠慢条斯理地跪坐在妆镜台前,往唇上轻点口脂。
她是去吸引郎君注意的。
不能在舞蹈上盖过崔凌人的风头,总得在出场上想办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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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玄策对她,怕是有情
今日选花神,金梁园贵客云集,花园里早已饮宴起来。
建康城的女郎热情而率真,为了能选上花神,她们打扮得百媚千娇,尽情展示自己的美貌,引得众人称赞不已。
眼看快要开场,她们聚在一块儿说话:
“幸好裴道珠没参加,不然哪还有咱们的份?”
“说起来,她人呢?”
顾燕婉捏着团扇,轻哼一声:“她与咱们可不一样。我那个妹妹最会算计,肯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会出场,好来个艳压群芳。”
有心性单纯的女郎笑道:“燕婉你就爱说笑,她与咱们同龄,哪儿来那么多的小心思呀。”
话音刚落,东南边传来温柔如春风的声音:
“我来迟了!”
众人寻声望去。
一位妙龄女郎,正从花径尽头款款而来。
落英缤纷。
她梳高髻,肌肤比发间的明月钗还要凝白细嫩,笑起来时小脸盈盈唇红齿白,崭新的丹红交嵛裙在春风中肆意飞扬,最是那削肩细腰的风流,恰似佛寺壁画上的龙女,随时会乘风归去一般。
场上的郎君便都看痴了。
而裴道珠哪怕是快步行走,脊背也仍旧挺直,步伐大小有如戒尺丈量过般保持一致,那对银耳坠更是巍然不动,可见女郎端庄风度。
世家长辈们对视几眼,暗暗点头。
裴家道珠,果然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顾燕婉轻嗤:“我说的吧,她事事都要算计的,非得抓住一切机会,出尽风头才肯罢休。”
刚刚还为裴道珠说话的女郎,此刻无话可说。
案桌旁,陆玑笑呵呵道:“玄策你看,道珠妹妹穿了新衣,容色更胜从前。我早说女子要娇养,道珠妹妹天赐的容貌,更要仔细养着……”
他叽叽歪歪的,萧衡没听进去。
他捻着佛珠,远远注视裴道珠。
事事都要权衡算计,连出场的时机都要算计。
裴道珠……
她活得不累吗?
裴道珠先向长辈们见过礼,也知道女郎们都不喜欢她,于是挑了萧衡身边的位置坐:“九叔、陆二哥哥,我与你们坐一块儿。”
陆玑见她没穿舞裙,不禁疑惑:“道珠妹妹不参选花神吗?”
裴道珠看了眼对面高座。
高座上的贵妇端庄雍容,正是当朝长公主、崔家的当家主母司马宝妆,她拉着女儿崔凌人的手,仔细叮嘱着什么。
崔凌人频频点头,满脸胜券在握。
裴道珠收回视线,轻摇绢扇:“多谢陆二哥哥关心,我前两日练舞时扭到了脚,不能做太剧烈的动作,只能错过花神节了。”
陆玑点头:“原来如此……当年道珠妹妹在淮水边的那一支《神弦歌》艳惊四座,不能再次看到,当真遗憾。”
裴道珠暗道有什么可遗憾的,他若是娶她,她可以天天跳给他看。
然而这话却不敢明说。
陆玑去和其他郎君应酬了。
萧衡捻着佛珠,毫不留情地拆穿:“你一贯爱出风头,今日倒是隐忍。这么怕崔家?”
裴道珠微笑:“察言观色久了,便知道有的风头不能出。九叔家族鼎盛,当然不明白我为人处世的辛酸。”
萧衡轻嗤。
随着编钟乐音响起,选拔正式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韦朝露。
她跳的是裴道珠这几天教她的《神弦歌》,舞蹈源于楚地的祭祀巫鬼文化,原本该是清丽婉转而又神秘缥缈的风格,只是她实在紧张,脸儿通红如虾壳,四肢僵硬的厉害,完全跟不上乐音。
萧衡讥讽:“这就是你那支名动京师的《神弦歌》?看起来像是神婆招鬼,滑稽可笑。”
裴道珠保持微笑。
明明是韦朝露跳不好,她的舞才不是这样呢!
“九爷。”
甜美的声音突然传来。
裴道珠望去。
来人是相府嫡女崔凌人。
崔凌人脆声道:“自打来到金梁园,我就勤奋练习舞蹈,不敢称天下第一,在建康城却也是数一数二。今日选花神,九爷会在台下为我助威,是不是?”
陆玑不知几时回来的,在裴道珠耳边小声道:“崔家妹妹仰慕玄策,长公主和崔家又宠她,我刚刚听崔家大郎君说,他们崔家有意和萧家联姻,具体事宜会在花神节之后商量,大约是想等崔家妹妹拿了花神美名之后,风风光光地定亲。萧相爷肯定是同意的,如今,只等玄策点头。”
裴道珠了然:“原来如此。”
崔凌人忽然转过头来。
她打量裴道珠几眼,微笑:“这两日,裴姑娘的名声如雷贯耳。”
裴道珠挑眉。
她知道金梁园里的那些谣言。
说什么她和萧玄策有了孩子,萧玄策未曾站出来澄清,她便也对那些谣言只字不提。
本以为谣言总会消散,没成想,却被崔凌人拿出来当话柄。
崔凌人打量她几眼,又道:“听顾燕婉说,你的舞很好,你怎么不参加竞选?”
裴道珠:“是因为——”
“罢了,我没时间听你的事。”崔凌人骄傲地抬起下颌,“听说你和九爷棋逢对手,曾为一局棋手谈半日,最后下出一盘三劫连环的平局。你的琴棋书画都是绝佳,我却也不差。裴道珠,将来有机会,我要向你好好讨教。”
裴道珠客套的“不敢”两字还未说出口,崔凌人已经起身。
她望向萧衡,自信而坚定地撩了下青丝,才回了长公主身边。
陆玑叹息:“崔家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建康城的女郎都爱玩爱闹,她却是为数不多的勤奋之人……对了玄策,她仰慕你,你可怜爱她?”
裴道珠也望向萧衡。
虽然她如今不再打萧衡的主意,但她毕竟是在意皮囊风度的人,萧衡这般容色风度,配崔凌人……
实在可惜。
萧衡捻着佛珠。
长公主也就罢了,崔家家主崔元,手里却握着兵权。
崔家势力不逊于萧家,他想北伐,势必要争取更多的世家支持,与崔家的这桩婚事,确实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饮了半盏梨花酒,睨向陆玑:“正经书不读,倒是关注起儿女情长了。”
陆玑不怕他,笑着压低声音,对裴道珠道:“真稀奇,玄策竟然没有回绝。看来他对崔家妹妹,怕是有情呢。”
裴道珠笑意盈盈。
萧玄策他笑得那么虚伪,分明是不喜欢崔凌人的。
像他这种人,所谓的婚姻……
大约也只是权衡利弊。
第23章 不争,才是争
宴会还在继续。
裴道珠观赏着高台上的舞。
女孩儿们跳得各有千秋,其中顾燕婉发挥得最好,花神节三年一度,而她今年就要嫁进萧府,以后再没机会当选花神,最后的机会,当然想牢牢把握住。
崔凌人压轴上台,发挥得也很不错。
四周便都议论起来,猜测今年的花神人选将会花落谁家。
有说顾燕婉的,有说崔凌人的,争执之间还有人吵红了脸。
陆玑感慨:“今年的花神,想必会在崔家妹妹和顾家妹妹之间诞生,只是可惜了道珠妹妹……道珠妹妹的《神弦歌》,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四周不少郎君,曾亲眼目睹裴道珠昔年在淮水边跳的那支《神弦歌》,他们暗暗点头,都很赞同陆玑的话。
有小女郎不服气:“我是没见过裴道珠的舞,但也不至于被陆郎君如此夸赞吧?顾姐姐和崔姐姐跳得这么好,裴道珠还能赛过她们不成?!”
萧衡捻着佛珠。
确实如此。
终究只是一支舞而已。
再好看,何至于就被夸奖成“天上有地下无”?
高台之上。
长公主对礼官耳语了几句。
礼官恭敬点头,很快高声宣布,获胜者为崔凌人。
崔凌人像是早已预料到,自信地行了谢礼,又悄悄看向萧衡,见他正注视自己,她的骄傲里不禁带上了一丝害羞,迅速撩了一下发辫,娇俏地扭过头去。
她很快被前来贺喜的同龄女郎包围,园子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裴道珠看戏似的望向顾燕婉。
她这表姐一向争强好胜,定然是不服气的。
果然,顾燕婉年轻气盛,果断地行了一礼,质问道:“敢问长公主,燕婉输在了哪里?”
长公主嗓音端冷:“顾家小娘子的舞纵然精妙,却匠气太浓。本宫以为,凌人的舞更加浑然天成,赏心悦目。”
顾燕婉更加不服:“凌人的舞——”
“你在质疑本宫?”
长公主打断了她的话。
顾燕婉到底年少,被位高权重者反问,气焰瞬间矮了一截。
她垂下头:“燕婉不敢……”
她垂在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突然道:“是小女不好,竟然忘了还有一位妹妹尚未表演。”
她转向裴道珠。
裴道珠心底一咯噔。
顾燕婉笑道:“长公主殿下,我负责这一次的花神报名,是我不好,漏写了阿难的名字。刚刚一直不见阿难登台,还奇怪来着。不知可否让阿难现在登台,和凌人一较高下?”
园中安静,众人诧异地望向裴道珠。
裴道珠紧紧捏着绢扇。
可真是稀罕,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正要解释自己未曾报名,顾燕婉又道:“是朝露替阿难报名的,阿难的舞一向很好,今日就不要谦虚了,也叫我们开开眼。”
韦朝露会意,立刻接话道:“是了,表妹跳得极好,我不忍心明珠蒙尘,就替她报了名!”
反正她也没选上花神,她看崔凌人又很不顺眼,干脆叫她和裴道珠斗一斗好了。
局势越乱越好,最好谁也别被选上!
顾燕婉又转向崔凌人,激将道:“凌人舞姿精妙,定然不怕和阿难比个高下,是不是?”
崔凌人骄傲地抬起下颌:“我曾听说,昔年裴道珠在淮水边,以一支《神弦歌》名动京师。我未曾亲眼见过那般盛景,今日,倒也想看上一看。我崔凌人最不怕的,就是与人比试!”
有热闹可看,众人不禁兴奋起来。
裴道珠挑眉。
韦朝露和顾燕婉想拿她当枪使,杀一杀崔凌人的威风。
崔凌人想通过与她比试,将她昔年的盛名踩在脚底下,成就她新的盛名……
她弯起唇角。
若能叫她们得逞,她就不是裴道珠了。
她酝酿了片刻情绪,抬起凤眼,言辞脆弱却又犀利:“好好的比试,为何要扯上我?我明白姐妹们都想当花神,可花神只有一位,没选上的以后努力就是,何必嫉妒别人,急不可耐地就要拿我当枪使?难道因为我家道中落,就活该被你们利用吗?”
她笑着,眼圈却微微泛红。
落在众人眼中,当真是我见犹怜。
顾燕婉和韦朝露愣在当场。
裴道珠在人前,一向爱装温柔大方,今日怎么会拆穿她们?!
裴道珠又望向崔凌人:“凌人妹妹想与我比试,我却不想与你比,今日就算我输了吧。恭贺妹妹当选花神,花神节那日,我定要去捧妹妹的场。”
崔凌人面色清寒。
本想在九爷面前与裴道珠一较高下,让九爷知道裴道珠的那些名声都只是夸大其词,没成想,裴道珠竟然不接她的招……
裴道珠垂眸喝茶,丹凤眼里藏着凉薄。
她完全没必要出风头,去得罪长公主和崔家。
人怀念的永远都是过去。
不和崔凌人争,昔年她的那些盛名,才会在时间的发酵里愈演愈烈,让看过那支《神弦歌》的人更加怀念,让没看过的人更加好奇她是如何一舞动京师的。
有时候,不争,才是争。
……
花园里的选拔结束之后,裴道珠被长公主请进了临水抱厦。
端坐在窗边吃茶的贵妇,裙裾曳地,雍容华贵。
裴道珠垂着头,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给殿下请安。”
司马宝妆声音淡淡:“本宫与你母亲是旧识,你不必拘礼。你母亲……可还安好?”
裴道珠知晓,母亲待字闺中时,和长公主是闺中密友。
当年长公主瞧不上父亲,强烈反对母亲嫁给父亲,可母亲生性胆怯,不敢违拗家族的意思,最终还是嫁进了裴家。
为着这事儿,长公主气得没去吃喜酒。
和母亲的交情,也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裴道珠想着,回答道:“阿娘一切都好,劳烦长公主操心。”
司马宝妆冷笑一声。
她优雅地放下茶盏:“你父亲裴礼之是个怎样的货色,本宫一清二楚。现在裴家败落,他那种废物,又能给你母亲什么样的好日子?你阿娘,如今不过是打破牙齿和血吞罢了。”
她顿了顿,又冷眼睨向窗外:“我若是你阿娘,定然要和裴礼之和离,再另嫁他人。离了那种货色,日子只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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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裴道珠沉默。
她知道,长公主年轻时嫁的是王家家主,后来夫君战死沙场,女儿又生病夭折,这才改嫁到崔家。
包括崔凌人在内,崔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是长公主亲生,然而长公主是何等人物,手段心计都很了得,哪怕是继母,也仍旧把崔家几个孩子治得服服帖帖,是崔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长公主改嫁,仍旧能得到幸福。
可是,阿娘和长公主又怎能相提并论?
长公主的背后是皇族,但阿娘背后却一无所有。
改嫁……
阿娘能改嫁给谁呢?
阿娘懦弱的性子,也注定了她不敢和离。
她明白阿娘的弱点,也理解阿娘的难处,既然阿娘没有退路,那么她愿意成为阿娘的退路。
裴道珠抬起眼帘:“长公主还惦记着阿娘,是阿娘的福气。只是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对长公主而言如吃饭喝水般简单的事,对我阿娘来说却难如登天……但是,请长公主放心,阿娘的余生,我会负责。”
司马宝妆看着她。
少女满脸认真,眼睛里藏着不服输的倔强和意气。
这样坚定的眼神,她只在萧家九郎身上见过……
司马宝妆微微动容。
她见裴道珠浑身上下没什么首饰,不禁蹙眉。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对鹿角金步摇:“本宫曾派人接济过你阿娘,只是她不肯收本宫的东西。你如今正是该好好打扮的年纪,这对金步摇,你且收着。”
裴道珠虽然爱极了金银珠宝,只是阿娘不肯接受旧友的接济,她又怎么能擅自接受。
她正要拒绝,司马宝妆又道:“再过半个月就是花神节,花神是最要紧的角色,未免凌人发生意外,得找个替补才成。听闻你的舞乃是建康一绝,就由你来做替补好了。若是到时候需要你救场,这对金步摇便是妆点花神的首饰,所以不必客气,收着吧。”
替补……
裴道珠怔住。
她从未听说过,花神还有替补的。
更何况崔凌人好好的,能发生什么意外?
她望向长公主。
这雍容华贵的妇人,哪怕人至中年,也仍旧年轻貌美,细长的丹凤眼透出皇族威严,瞳孔里弥漫着她看不懂的幽深情绪。
裴道珠沉吟片刻,没再拒绝。
长公主不仅送了金步摇,随后又派人送了裴道珠一袭华裙。
枕星欣赏着挂在木施上的华裙,忍不住惊叹:“长公主待您真好,竟然送您这么漂亮华贵的裙衫,不知得要多少银钱!”
裴道珠抚摸衣料。
华衣纯白,款式风雅,袖口的金线织花纹细密繁复栩栩如生,盛大的裙裾上刺绣着连绵不绝的金色宝相花,穿上它折腰而舞时,不知该是怎样的风采。
她看得心痒。
想重跳那支《神弦歌》。
……
已是深夜。
星辰遍野,月色清幽。
有女郎还没入睡,正在房中弹奏长琴,清远的琴音从墙外传来,泛起池塘水面粼粼波光,依稀倒映出一道窈窕纤妙的倩影。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少女朱唇轻启低声吟唱,嗓音缥缈而高远。
不远处灌木丛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树影之中。
萧衡低声:“仍旧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随从苦恼:“所有花匠都一一排查过了,确实没发现可疑之人。这些天金梁园也很是宁静,无法确定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衡正思索案情,忽然听见一阵歌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挑眉望去。
月色朦胧,柳絮似雪,水波如潮。
妙龄少女穿洁白风雅的裙裳,用一截红绳简单地束着曳地的发尾,裙裾从草地上拂过,玉指轻提裙裾时,露出脚下一双乌青色木屐,因为没穿罗袜的缘故,脚趾色如玉牙,毫无瑕疵。
“裴道珠?”
萧衡轻声。
裴道珠挽袖,犹抱琵琶般遮住半张脸,半点朱唇启合间色如花瓣:“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她大袖轻曳,指挽兰花,腰如细柳,最是那折腰后仰时的风情,宛如白雁掠过漫天大雪,似是建康城遥远的长夜里最欲最纯的花妖。
她的歌喉极为动听。
她的舞,美的灼伤人目。
天上人间,只此一见。
萧衡怔怔看着她。
他身后的随从早已激动地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高声喝彩道:“妙极!”
喝彩声惊动了裴道珠。
她后退半步,看清楚了站在树影里的人是萧衡主仆,立刻道:“深更半夜,九叔偷偷来我湘妃苑是要作甚?!若是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九叔要如何补偿我?!”
萧衡回过神。
站在池塘边的妙龄少女,并非传说里的青溪神女,不过是裴道珠这个热爱权财自私势利的庸脂俗粉罢了。
可笑,他刚刚竟会被她的歌舞蛊惑。
他淡淡道:“这里是发生命案的地方,我前来查案,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若是不高兴,大可搬出金梁园。”
裴道珠悄悄翻了个小白眼。
搬出去,当然是不可能搬出去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矫揉造作道:“九叔说的什么话,我刚刚只是一时情急罢了。您深夜办案很是辛苦,若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屋里吃些茶点,当是我这晚辈孝敬您了。”
去她屋里……
萧衡扫了她一眼。
少女腰肢细软身段极好,因为裙裳领口过于宽松,露出玉雕似的锁骨,再往下,酥胸半遮半掩沟壑纵横,像是在诱着人一亲芳泽,她毕竟已是适婚的年纪了。
萧衡的脑海中,无端掠过她刚刚唱的那支《神弦歌》。
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片刻的失神过后,他挪开视线,面无表情道:“不必。金梁园才发生命案,到底是不安全的。你回屋,以后别在夜间独自出来。”
裴道珠挑眉。
萧玄策这厮……
是在关心她?
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冲他一笑,嗓音更甜:“是,九叔。”
萧衡目送她离去,沉吟着捻起佛珠。
虽然不喜裴道珠,但她的舞极妙。
陆子机所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当真半点儿也不夸张。
若是让她取代崔凌人为饵……
是否更容易引起那群人的注意?
月轮在北,天地无垠。
萧衡深深望了眼遥远的北方,才慢慢收回视线。
随着他们主仆离开湘妃苑,池塘边起了风。
春夜里,花瓣飘零落木萧萧。
一道粗矮的人影,窝在树叶茂密的枝桠上,直勾勾盯着裴道珠闺房的方向,呼吸急促而暧昧,嗓音沙哑低沉,透出浓烈的痴迷和疯狂:“青溪神女呵……”
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在他手中被捏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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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25章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夜已深。
裴道珠身穿寝衣,正要上榻睡觉,却发现窗还未关。
她端着烛台去关窗,见窗台上突兀地躺着一枝白山茶。
新摘的白山茶,绿莹莹的叶片上残留着夜间的露水,花朵还未绽放,花枝底部系着一张洒金箔花草纸。
裴道珠翻开花草纸: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她愣了愣。
前几日,也曾有人在她的窗台上偷放白山茶。
同样都系着花草纸,纸上笔迹与今夜的也大致相同。
只是,今夜的笔锋更加潦草,像是书写者在拼命压抑爱慕之情,近乎疯癫的欲念扑面而来,深夜里莫名令人害怕。
裴道珠指尖收紧。
她去后花园练舞之前,特意给闺房开窗通风,那时窗台上分明什么也没有,所以这支白山茶,是刚刚才出现的……
金梁园里有巡逻的侍卫,谁有能耐避开他们,悄悄闯入女子的闺房,留下这种东西?
裴道珠抬眸。
窗外的花树在夜风中婆娑起舞,白日里千娇百媚的花儿,此刻像是藏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的凶兽,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后背不禁爬满凉意,立刻关上窗,烫手般把那张花草纸烧了个干净。
……
次日。
裴道珠晨起用膳,直到用完一碗花粥,才见韦朝露姗姗来迟。
她打量韦朝露,她这表姐一向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儿却素面朝天,眼下两痕青黑,蔫蔫儿的模样像是霜打的茄子,显然是没睡好。
大约是没选上花神,心里难受的缘故。
她收回视线,优雅地低头净手,明知故问:“表姐今儿怎么起晚了?对了,枕星说,崔家妹妹为了庆贺自己当选花神,特意设了小宴,请园子里的姐妹一起赴宴,热闹热闹。表姐该好好打扮才是。”
韦朝露翻了个白眼。
她这表妹,明知她落选了心情不好,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多损呐!
她黑着脸落座,示意侍女布菜:“我今儿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你替我向崔凌人说一声。”
裴道珠应着,看了眼她的郁郁不得志,眉眼弯了些许。
她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珠,顿了顿,轻声道:“对了,上回那枝白山茶,表姐可还记得?那人……可有继续给表姐送花?”
韦朝露又翻了个白眼:“那种恶作剧,一次就够了,天天来谁受得了?疯子似的!”
她说完,发泄般低头刨粥吃。
裴道珠仍旧眉眼含笑。
凤眼深处,却多出忧虑。
那人没再给其他女郎送花,却独独给她送了花……
若是寻常郎君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不敢露面的痴汉。
会是谁呢?
他想干什么?
……
崔凌人的院子。
金梁园的女郎和郎君来了大半,正热闹地说着话。
崔凌人如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大大方方地张罗招待:“茶是今年的高山茶,点心是御膳房做的,只我这里独一份,你们都尝尝!”
裴道珠安静地坐在角落。
不愧是大司徒府培养出来的嫡长女,除了傲气了些,崔凌人待人接物还算张弛有度,很有贵女风范。
她的视线落在一盘酥点上。
宫廷御用的金丝芙蓉卷,她只在小时候吃过,后来家族败落,就再没尝过这么精致的宫廷糕点。
瓷盘和茶具是贵重的描金青瓷,侍女们伺候得宜,处处透着一丝不苟的精致,可见今日这场小宴是崔凌人花了心思准备的。
姐妹们都称赞她处事周到细致,可这份周到细致,是用金钱堆积而成。
像她裴道珠,就拿不出银钱请园子里的姐妹吃酒席。
所以说,有钱有权,是多好的一件事……
裴道珠正出神,崔凌人走到她跟前招呼:“我母亲贵为长公主,我这里的茶点,自然和别处不同,你可吃得习惯?”
裴道珠笑容温柔:“妹妹的东西都是极好的,我很喜欢。”
崔凌人似笑非笑。
她忽然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我当然知道,我的东西都是极好的。茶点如此,人,也是如此。我有的,你没有,你也别妄想拥有。”
裴道珠挑眉。
崔凌人话中所指……
是萧玄策?
崔凌人,怕是还惦记着前些日子金梁园里的的谣言。
她故作糊涂:“妹妹这话,我竟听不明白。”
崔凌人歪头:“裴姑娘是聪明人,你懂我的意思。”
两人正交锋着,女郎们突然发出欢喜的惊呼声。
裴道珠望去,原来是后园子那边走来一群白鹤。
白鹤自幼被豢养在园林里,并不怕人,个个羽毛洁白步态优雅,宛如宣纸上的一痕痕兰亭鹤笔。
等走近了,众人才注意到鹤群后面还跟着一只鸭子。
灰麻色的小鸭子,努力地迈着鸭步,颤巍巍跟在鹤群身后,对比之下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崔凌人看了眼裴道珠,对众人笑道:“萧老夫人知道我喜欢白鹤,特意送了我一群。却不知这只鸭子是从哪里来的,明明是只低贱丑陋的鸭子,却还跟在鹤群身后,想学白鹤的优雅高贵,宛如东施效颦,当真可笑!”
“那是自然。”其他女郎纷纷附和,“鸭子和白鹤又怎能相提并论?鸭子是如此廉价寻常,哈哈哈哈哈!”
“……”
四面八方都是讥笑。
都是贵族圈子里的人精,不少人意识到崔凌人是在暗指裴道珠,窃笑之余,纷纷拿看好戏的目光看向裴道珠。
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女,仍旧岁月静好地端坐着,保持着唇角上扬的表情。
她知道,崔凌人是故意拿鸭子羞辱她。
那些笑声和目光,令她如坐针毡。
贫穷,落魄,今非昔比……
比同龄人更加复杂的经历,令少女的心敏感至极。
可当今世道最讲究“雅量”二字,崔凌人未曾挑明她是在指桑骂槐,她便不能当众撕破脸,否则便是有失风度。
她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借着饮茶遮掩羞怒。
崔凌人在她身边坐了,压低声音:“鸭子再如何伪装,终究也只是丑陋的鸭子,又如何融入白鹤的圈子?裴姑娘,你说对不对?”
裴道珠不语。
崔凌人的口吻更加霸道:“母亲早已为我安排好一切,花神人选是我,将来和九爷结为夫妻的,也会是我。所以,你拿什么与我争?我生来霸道,不喜欢心上人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哪怕担着叔侄之名也不可以。裴姑娘,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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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珠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放心
第26章 血腥的信笺
裴道珠听着她的奚落和羞辱。
娇美明艳的小脸上,仍旧平静异常。
过了半晌,她慢慢合拢手中折扇。
她抬眸,笑容依旧温柔:“崔妹妹出身名门,是天之骄女,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该是你的,又有谁敢与你争?”
崔凌人翻了个白眼。
裴道珠城府深沉,这话看似真心实意,实则都是些场面话。
她警告:“你最好识相点。”
她起身去招待别人,侍女跟在她身边:“姑娘这招指桑骂槐真厉害!不过裴道珠的脸皮也是真厚,被您如此羞辱,居然还笑得出来!”
“脸皮厚?”崔凌人冷笑,“她不是脸皮厚,她是城府深。裴道珠有算计别人的本事,也有忍气吞声的度量,这种女人最不简单了,绝非顾燕婉之流可以比的。”
顿了顿,她幽幽道:“不过,她手段再厉害又如何?我崔凌人也不是吃素的,她最好别觊觎我家九爷,否则,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主仆俩说着话,不远处突然起了骚动:
“不好啦,谢家小郎君出事啦!”
崔凌人一惊,连忙赶过去。
裴道珠也注意到了那边的骚动。
那位谢家小郎君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倒在婢女怀里昏迷不醒,时不时痉挛一下的模样十分吓人。
婢女哭得厉害:“小郎君误食了南天竹的果子,这可如何是好!”
南天竹的果子红艳艳的,宛如一串串小樱桃,稍不注意就会被小孩子误食,但其本身是有毒的。
崔凌人立刻骂道:“哭有什么用?!还不快去请大夫!来人,把他抱回屋里去!”
好在小家伙吃的少,身体并没有大碍。
然而因着这事儿,好好的小宴还是不欢而散。
裴道珠站在角落,若有所思地盯着鸭子与鹤群,片刻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丛南天竹,才随人群离开。
她回到湘妃苑。
枕星亲自下厨做了一盘梨花糕,兴冲冲地捧到裴道珠跟前:“女郎可算回来了,奴婢见金梁园的梨花开得很好,就跟其他姐妹学做了梨花糕,还是热乎的,您快尝尝!”
裴道珠优雅落座,尝了半块:“味道不错。”
枕星笑眯眯的:“是吧,奴婢也觉着好吃!”
裴道珠回味着唇齿间的甘香,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回来的时候,瞧见望月亭那边的南天竹结了好多果子,红艳艳的十分漂亮。你替我摘几枝回来,用来妆点闺房。”
枕星眼前一亮:“是了,南天竹确实好看,奴婢这就去摘!”
她的性子天真如孩童,立刻兴冲冲地去摘南天竹。
裴道珠目送她跑出去,丹凤眼里掠过冷意。
她不愿得罪崔家和长公主,所以无意和崔凌人争。
可崔凌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众人面前羞辱她。
说什么花神人选是她、和萧玄策结为夫妻的人也是她,若是没有崔家和长公主,她算什么东西?
她裴道珠,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一个计划,在少女心底悄然成型。
……
是夜。
明天就是花神节了。
裴道珠身着洁白的寝衣,安静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对镜梳头,木梳一下一下地梳至发尾,余光不在镜中,却落在一只桃木小食盒上。
她放下木梳,伸出玉白指尖,轻轻掀开食盒。
食盒里盛着两枚点心。
朱砂红的糕点,只比拇指大些,周围点缀着几瓣桃花,瞧着酥软可口,比皇宫御厨制作的点心更加精致稀罕。
南天竹制成的点心,愿崔凌人喜欢。
裴道珠面无表情地盖上食盒。
春风旖旎,吹开了花窗。
裴道珠走到窗边,正要关上窗户就寝,却发现窗台上多出了一枝白山茶。
花枝底部,仍旧系着一张花草纸。
裴道珠打开花草纸: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纸上字迹,比前两次更加潦草混乱,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泽,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像是用人血写就,像是那人再也抑制不住对佳人的爱慕。
裴道珠的手抖了一下。
她扔下白山茶和花草纸,赤脚走出寝屋。
她朝院子里张望。
檐下悬着的几盏青纱灯照出角落里斑驳婆娑的花影,已是深夜,湘妃苑的人都歇下,周围不见半个人影。
是谁……
究竟是谁,给她送来了这种血腥的信笺?
裴道珠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池塘里的那具无面人尸。
夜风袭来,花瓣簌簌。
明明是温暖静谧的春夜,裴道珠却只觉凉意四起,情不自禁地环住泛寒的双臂。
她咬着唇儿,转身逃回了寝屋。
屋顶上。
粗矮敏捷的男人蹲在阴影里,掀开一片青瓦,近乎贪婪地盯着回到寝屋的少女,发出一声痴狂暧昧的叹息:“青溪神女呀……”
……
花神节如约而至。
才是清晨,建康城就已经人山人海,大江南北的百姓都涌入城中看热闹,更有富贵者,已经提前预定下沿街各大酒楼的雅座,只等今夜一观三年一度的游街盛宴。
最令他们期待的,自然是今年的花神。
“我在建康住了十年,有幸目睹过三位花神,好家伙,那叫一个倾国倾城!不知该是怎样的人家,才供得起那般娇贵美人!”
“哈哈,反正你我是供养不起的。我听说啊,历届花神都嫁的极好,不是嫁进了皇族,就是嫁进了高门世家。”
“说起来,我也算江南有名的富商,不敢称富可敌国,家财万贯却也是有的。你们说,我若是求娶今年的花神,那美人可肯应允?”
“得了吧,王孙公子尚且要争个你死我活,哪轮得到你我!”
“……”
城中热闹着。
金梁园也备好了马车,随时送住在园中的郎君女郎进城赏玩。
此时众人都聚在崔凌人的院子里,看她梳妆打扮。
随着各种胭脂水粉的妆点,镜中那张小脸越发漂亮。
侍女将崔凌人的长发挽成芙蓉髻,一件件华美的钗饰衬得她富贵雍容,仿佛恨不能把天底下的财宝都穿戴在身上。
崔凌人梳妆妥当,又在屏风后换上特别绣制的洁白大袖舞裙,这才被侍女簇拥着,款款走了出来。
她转了一圈,自信问道:“如何?”
屋子里的女孩儿们围着她赞叹:
“凌人姐姐真好看!”
“比往年的花神都要漂亮呢!”
“艳压全场,像是天女下凡!”
“……”
他们热闹着。
裴道珠坐在角落吃茶,一边看一边笑。
萧衡也被陆玑拉了过来,就坐在裴道珠身边。
他讥讽:“被抢了位置,还能笑得出来?我印象中的裴道珠,睚眦必报寸利必争,绝非大方良善之人。”
裴道珠凤眼亮晶晶的,口吻十分无辜:“九叔何出此言?我一向与世无争以德报怨,九叔不要污蔑我。”
两人说着话,崔凌人款款而来。
她站在萧衡面前,放下了几分骄傲,期待道:“九爷觉得,凌人今日这身打扮如何?可担得起花神之名?”
萧衡顿了顿,道:“担得起。”
他这么说着,眼底却毫无欣赏之意。
过于堆砌金珠首饰,周身气度十分平庸,建康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崔凌人,其实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
俗不可耐。
崔凌人没察觉到他的言不由衷,矜持地压抑住上扬的嘴角,居高临下地转向裴道珠:“裴姑娘觉得呢?”
裴道珠眉眼弯弯,嗓音柔柔:“恰似瑶台仙子,月中嫦娥。”
这么说着,眼底却全是讥讽。
哪有花神戴着满头珠翠的,崔凌人美则美矣,却终究少了几分灵气。
她担不起花神之名,也镇不住今夜的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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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会加更哒!
第27章 绝不会爱慕你
崔凌人很满意她的回答。
她当着萧衡的面,又故意对裴道珠说道:“裴姑娘,这花神,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的,须得建康城最有福气的那个姑娘才能当上,是不是?”
裴道珠微笑:“可不是?今夜的花神,必定是最有福气的姑娘。”
崔凌人见她识趣儿,便得意地去跟别的小姐妹说话了。
她走后,裴道珠起身,朝萧衡和陆玑福了一礼:“此间太闷,九叔、陆二哥哥,我去外面走走。”
陆玑目送她踏出屋子,不禁满脸愁色:“从前道珠妹妹一向骄傲,宛如遨游九天的凤鸟。如今家道中落,连风头都出不得……玄策,我真是心疼她。”
萧衡轻嗤。
心疼裴道珠?
倒也不必。
他瞧着,那女人定然有别的谋算。
他捻了捻佛珠,起身:“我也出去透透风。”
……
裴道珠步出闺房。
院子里,有大丫鬟正张罗着:“这些箱笼里都是咱们姑娘的胭脂水粉和裙钗首饰,统统搬去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那是咱们姑娘黄昏时要拿来垫肚子的甜糕,记得一起带去马车上,可千万别落下了!”
毕竟要跳一整夜的舞,体力尤为重要。
但为了舞姿轻盈又不能多食,所以只得准备几道甜糕。
裴道珠迈着莲步,款款穿过院子。
路过那些成堆的箱笼时,她的宽袖如流云般不经意地拂拭而过。
箱笼上原本摆着一只檀木食盒,随着裴道珠路过,食盒旁又多出了一只精巧的桃木食盒。
侍女们慌里慌张地准备着,谁也没在意。
搬东西时,有侍女瞧见两个食盒,好奇地打开桃木食盒,见里面盛着两枚精致无比的小酥点,只当是宫里送来的,毫不犹豫地一起捎上了马车。
白衣胜雪的郎君,安静地站在屋檐下。
他捻着佛珠,将一切尽收眼底。
裴道珠,呵。
倒是给他省了事。
……
裴道珠在金梁园溜达了片刻,见差不多要到出发的时辰了,才不疾不徐地往马车走。
枕星哆嗦着守在马车边,小脸苍白:“女郎……”
裴道珠不解:“可是白日里撞了鬼,怎么怕成了这个样子?”
枕星咬牙。
她可不就是撞鬼了?
她不敢说话,暗示般用眼神瞟了瞟马车。
裴道珠好奇地望向马车。
她大着胆子,上前挑开车帘。
端坐在车厢里的郎君,容色艳绝,指尖挽着一串碧玉佛珠,见她挑开车帘,便抬起凤眼,玩味地注视她。
是萧衡。
裴道珠挑眉:“你来作甚?”
萧衡看向身侧。
裴道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她吩咐枕星收拾的包袱居然被拆开了,长公主送她的那身舞裙大咧咧地暴露在春阳底下,配合着萧衡玩味的眼神,像是在嘲讽她的痴心妄想和城府算计。
萧衡嗓音温润:“今夜的花神,不是崔凌人吗?你带着舞裙是要作甚?莫不是要……取她而代之?”
裴道珠心跳剧烈。
她盯着萧衡的眼睛,赌他不知道她偷偷下药之事,镇定道:“花神节意义重大,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为了防止凌人妹妹发生意外,长公主吩咐由我随时准备替她上场。我不过是遵循长公主的命令,你在怀疑什么?”
萧衡毫不留情:“怀疑你居心不良,怀疑你机关算尽。”
裴道珠歪头:“居心不良也好,机关算尽也罢,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答应过我,这一个月内绝不干涉我的事,直到我找到如意郎君为止,你想食言吗?还是说……玄策哥哥依然爱慕我,舍不得叫我另嫁他人?”
萧衡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我爱慕你?怎么想出来的?”
他用嘲讽的目光打量裴道珠浑身上下,像是找不到任何优点般发出一声轻嗤,随即踏出马车潇洒离去。
裴道珠:“……”
萧衡走出几步,又突然回眸:“裴道珠,爱慕虚荣贪恋富贵是你,城府深沉自私薄情是你,你记着,纵然天底下的女子都死绝了,我也绝不会爱慕你。”
裴道珠咬牙。
这人走都走了,还要回头损她几句……
什么人呐!
她扶着马车门框,高声骂道:“你尖酸刻薄、唯我独尊、不择手段、冷清冷性,纵然天底下的郎君都死绝了,我也绝不会爱慕你!”
她骂完还不解气,胸脯起伏得厉害。
枕星哆哆嗦嗦地站在旁边。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觉着女郎和九爷,莫名般配……
裴道珠气急败坏地在车厢里端坐了,使劲儿摇了片刻折扇,目光突然落在那身洁白的舞裙上。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萧玄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要乘坐的马车里?
她起了疑心,拿起那身舞裙仔细翻看,倒也没发现做过手脚的痕迹,只是裙衫上多了些陌生的清幽甜香,不仔细闻几乎发现不了。
正是春日,花木葱茏。
裴道珠只当是沾上了不知名的花粉,并未深思。
园林。
竹木潇潇。
萧衡站在水边,背对着竹林:“东西可准备好了?”
随从恭敬地呈上一只柳藤编织的小笼子:“主子您瞧,卑职一早就叫人把萤蝶送来了。这萤蝶能在夜里发出微光,最喜爱屏金花的香气。屏金花香味持久,您把花粉撒到了裴姑娘的裙衫上,等裴姑娘被那些人掳走,这萤蝶哪怕翻山越岭,也一定能追寻到她的!”
……
已近黄昏。
建康城灯火游龙万人空巷,已然开始准备今夜的狂欢。
萧老夫人爱热闹,在城里包了最大的酒楼,邀请金梁园里的郎君和女郎们前往游玩。
雅座之中,最惹眼的自然是被众星捧月的崔凌人。
少女倨傲自信地端坐着,与四周的小姐妹寒暄笑谈,只等吉时到了,下楼扮演花神。
“真羡慕凌人姐姐,不知三年之后,我是否也有机会扮花神!”
“得了吧,你的容止和舞艺都平平无奇,哪比得上凌人姐姐!”
“对了凌人,我听兄长说,花神节过后,你们家就要和萧家联姻,不知是真是假?九爷风神玉秀,凌人你又才貌双全,你们真是天作之合!”
“哇,那我要提前恭喜凌人姐姐了!”
“……”
满场都是羡慕和恭维。
裴道珠安静地坐在角落吃茶,并不掺和她们的热闹。
顾燕婉摇着团扇过来,在她身边坐了,叹息道:“原以为妹妹和九爷会发生一段神仙故事,没成想,半路杀出个崔凌人。妹妹的姻缘,竟是夭折在了摇篮里。”
“不正合姐姐的意吗?”裴道珠笑容浅浅,“我知道的,我过得不好,姐姐才会高兴。”
第28章 神明,也会心动
顾燕婉翻了个白眼。
她是看裴道珠不顺眼,可她看崔凌人更不顺眼。
崔凌人抢走她的花神位置不说,还想嫁给九爷。
她若是嫁给九爷,那不就成了她的婶婶?
崔凌人骄傲自负不好拿捏,到时候肯定会仗着身份欺负她。
顾燕婉想着,压低声音:“你我再怎么斗,也终究是表姐妹,跟崔凌人那个外人怎么能相提并论?我倒情愿是你嫁给九爷……阿难,你若想争,姐姐帮你。”
帮裴道珠勾引九爷。
既能彻底断绝荣哥对裴道珠的念想,凭裴道珠的家世她也嫁不进萧家,最后还能搅和掉崔凌人和九爷的婚事。
一举三得,多好。
裴道珠听着。
目光,却始终关注着崔凌人那边的动静。
已是黄昏,侍女给崔凌人拿了食盒。
崔凌人挑挑拣拣了片刻,目光落在她亲手做的那两枚糕点上。
两枚糕点精致细腻、色泽诱人,远胜宫廷御厨送来的点心,显然很讨崔凌人喜欢,毫不迟疑就吃了下去。
裴道珠弯起丹凤眼。
她收回视线,信手斟茶:“表姐想和崔凌人斗,请自凭本事,何必拿我当枪使?说什么‘情愿是我嫁给九爷’,表姐说这话,就不觉得违心吗?”
被拆穿了目的,顾燕婉冷笑:“裴道珠,没有家族撑腰,那些世家高门谁肯多看你一眼?正如今年的花神,纵然你曾一舞动京师又如何,最后的花神人选,还不是落在了崔凌人头上?我肯帮你,是你的福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福分?”
裴道珠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她放下茶盏,像是准备离开般合上茶盖。
她抬起含笑的凤眼:“表姐,我这一世的福分,不靠别人帮,只靠自己挣。”
顾燕婉愣了愣。
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远处突然传来惊呼:
“不好啦!凌人姐姐出事了!”
顾燕婉连忙望去。
原本气色红润的崔凌人,面色惨白浑身痉挛,双手艰难地捂着腹部,发出一声声痛苦地喘息。
她还在发愣,裴道珠已经关切地小跑过去:“凌人妹妹!”
四面八方都是呼喊。
正焦灼之际,一名侍女欢欢喜喜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花神宴要开场啦,朝廷派人来接姑娘了!”
“这……”
最年长的陆玑站了出来,蹙眉望向痛苦的崔凌人:“崔家妹妹突然出了点事,扮花神之事——”
“我可以的……”
崔凌人扶着婢女的手,挣扎着站起身。
三年一度的花神节啊,错过今年,她就再没机会。
扮花神是多么体面的事,当年南国的第一位皇后就是花神出身,后面的花神不是当了皇妃就是成了顶级世家贵妇。
当花神,不仅声名鹊起,更将载入南国史册。
她唇色惨白,眼神坚定:“我……我可以的……”
无论如何也想成为花神。
带着那份风光,在万众瞩目里,嫁给心仪的九爷……
然而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
刚站起身,便双膝发软,靠着侍女支撑才没有勉强倒下。
陆玑双眉紧锁:“你身子不适,强忍着上场是不成的,得找个大夫瞧瞧。”
他吩咐随从去请大夫,又为难地望向来请人的侍女。
众人面面相觑。
崔凌人出了事,今夜的花神可该如何是好……
花神节是春天最重要的节日,百姓通过这个节日向上苍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若是出了岔子,谁也承担不起。
正焦灼之际,枕星忽然道:“女郎,长公主不是说,万一崔家姑娘出事,就让您替她上场吗?长公主还赐了您花神舞裙……”
她的声音很小,但耐不住雅座寂静。
众人便一致望向裴道珠。
裴道珠满脸担忧:“虽然如此,但凌人妹妹出了事,我怎么有心情替她去?依我看,还是再等等,万一凌人妹妹突然好转了呢?”
雅座依旧寂静。
顾燕婉呆愣愣站在不远处。
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明白,裴道珠那句“我这一世的福分,不靠别人帮,只靠自己挣”,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裴道珠在的场子,怎么可能会有巧合?
崔凌人突然发病,必定是她的杰作。
她这表妹,果然不择手段!
顾燕婉咬了咬牙,对裴道珠的忌惮又多几分。
那厢,陆玑略一思忖,拍板道:“道珠妹妹舞姿绝妙,由你登台再合适不过!来人,快带道珠妹妹去更衣梳妆!”
裴道珠仍旧杵在原地。
她睁着一双含情眼,怯生生望向崔凌人:“不好吧?凌人妹妹会生气的。世上最有福气的姑娘,才有资格扮演花神,阿难……不敢取而代之。”
崔凌人胸脯剧烈起伏,气得小脸青白交加。
她本来打算风风光光扮花神的,却莫名其妙突然生病,苦心孤诣得到的花神人选,也落到了裴道珠的手里。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对裴道珠的嘲讽。
——裴姑娘,这花神,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的,须得建康城最有福气的那个姑娘才能当上,是不是?
如今想来,她就像个笑话……
崔凌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道珠,便再也支撑不住,不甘心地昏倒在了侍女的怀里。
裴道珠目送她被送走,眼底藏着几分凉薄。
尝过从云端跌落尘泥的滋味儿,便懂得了逞一时的风光不算本事,能逞一世,那才叫厉害。
福气这东西,看得哪里是眼下?
人活百年,岁月长着呢。
她在一众女郎们艳羡嫉妒的目光里,从容地去隔壁更衣梳妆。
……
月色煌煌,满城灯火。
酒肆摊贩繁华熙攘,叫卖着各式衣裙钗饰、花灯糕点等小玩意儿,街头巷尾的百姓,挤挤挨挨簇拥在街道两侧,踮着脚尖看花神游街。
朝廷军队开路,走在游街队伍最前面的是十二对提灯的稚童,各自梳着漂亮整齐的发髻,恰似观音座下的童子和龙女。
后面跟着伶人们扮演的神仙鬼怪,有南国百姓信仰的神明,亦有怪志记载的妖灵精魄,一张张面具或明媚娇艳,或狰狞丑陋,一盏盏青色纱灯漂浮间宛如鬼火,带给围观百姓莫大的刺激。
最令人期待的,是队伍里那架十六匹白马拉着的金色马车。
而最惹眼的,便是车顶上翩翩起舞的妙龄女郎。
花瓣纷飞。
她穿一袭洁白的大袖裙衫,层层叠叠的裙裾上绣满金色宝相花,长及膝盖的乌发用红绳系住发尾,簪一对鹿角金步摇,纯金牡丹面具遮住小半张脸。
她折腰而舞,顾盼之间凤眼含情,背后的煌煌宫灯照亮了她的纯白裙衫,更将她的肌骨照得宛如冰雕雪琢,当真有如神女。
马车所过之处,百姓噤声,男女老少竟都看痴了。
有打扮招摇精致的美人,也想与今年的花神一较美貌,却在看见那起舞的女郎之后,纷纷自卑地抬袖掩面。
“如斯美人……神明,也会心动吧?”
高楼雅座。
王孙公子汇聚一堂。
有少年痴痴看着那舞姿倾国的美人,酒盏凑到唇边却忘记饮用,酒水顺着嘴角滚落,打湿了衣襟也未曾回过神。
神明也会心动?
白衣胜雪的郎君,捻着佛珠端坐在窗前。
他气度如玉树般高不可攀,仿佛白玉雕琢的佛子。
他注视着穿街而过的少女,低声呢喃:“红粉佳人,百年后也不过一捧骷髅。纵然神明心动,却也无法撼动我分毫。”
,
晚安鸭
第29章 她曾属于他
雅座里。
有喝多了的郎君,不怀好意地拿胳膊肘捅了捅萧荣,挤眉弄眼道:“裴道珠容色姝丽,你也舍得退婚!”
萧荣直勾勾盯着街头宛如神明的少女。
他紧紧握着酒盏,双眼泛着酒醉后的醺红,哑着嗓子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裴道珠温顺乖巧,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满都是他。
每每见面都要嘘寒问暖,还喜欢督促他读书,恨不能把“贤良淑德”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俨然一副世家贤妇的模样,哪有如今的风情万种?
他厌倦了裴道珠的矜持和端庄,转而爱上了她表姐顾燕婉的伶俐和娇气,却没想到……
萧荣抿了抿嘴,眼瞳漆黑幽深。
又有喝醉了的轻浮郎君,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裴道珠姿色极好,你可曾与她……嘿嘿,不妨说出来,叫咱兄弟开开荤!”
“裴姑娘一向恪守礼法,怎么可能与萧荣做那种事?!”有爱慕裴道珠的少年,忍不住为她说话,“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损害人家姑娘的清白名声!”
“哟,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莫非是想求娶她?”
“我……我就是想求娶她,男未婚女未嫁,管得着嘛你?!”
雅座里起了争执。
萧荣闷着头又喝了一口酒。
他目送那神明般的少女逐渐远去,眼底充斥着浓烈的占有欲。
这般举世瞩目的少女,曾属于他……
他眼睛猩红,突然重重把酒盏搁在案几上:“我曾是她的未婚夫,闺房之乐什么的,自然是有的。她家道中落,自觉配不上我,才与我退婚。可她心中,仍旧是爱慕我的,你们就别肖想了!”
想斩断她的桃花。
哪怕他即将迎娶顾燕婉,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到裴道珠。
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正常,等顾燕婉生下孩子,他再纳裴道珠为美妾,姐妹二人共事一夫,岂不是美谈一桩?
雅座里的郎君们不知真假。
他们眼巴巴看着花神队伍远去,无不充满遗憾。
清白也就罢了,生逢乱世讲究及时行乐,清白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美人的心若是在别处,那他们求娶也是无用的。
萧衡仍旧静坐在窗畔。
指尖一颗颗捻着碧玉佛珠。
他睨了眼宛如走火入魔的萧荣,眼底不辨喜怒。
恰在这时,街上起了骚动。
“神女!”
“神女!”
“……”
无数戴着鬼面的男人突然涌上街头,呼喊着挤到街上,无视朝廷军队的驱逐,以血肉之躯冲散了游街的队伍。
他们朝十六匹白马拉着的花车挤去,盯着裴道珠的眼神炽热而疯狂,像是人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混乱之中,无数双或肮脏或苍老的手伸向裴道珠的裙裾,像是恶鬼企图把神女从云端拉进地狱。
街上有人纵火。
花灯坠落,酒肆楼阁连绵起火。
军队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吓到,无数马匹横冲直撞,既无法灭火,也无法逮住那些突然出现的鬼面人。
四面八方都是混乱。
裴道珠还没来得及呼救,洁白的大袖扬过半空,她像是一捧坠落深渊的白花,彻底陷进了汹涌的人潮里。
萧衡仍旧倚在窗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消失。
带着火星子的夜风吹拂着他的白衣,连绵的火光照亮了他俊美的侧脸,他不疾不徐地捻着佛珠,眼底的漆黑幽深恍如阎魔。
过了很久,他才起身下楼。
他步出酒楼,熟稔地摘掉外面的大氅丢给随从。
他身着玄色窄袖劲装,一改白日里的翩翩风度,束成高马尾的青丝在火光中纷飞,狭眸冷冽如霜,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他翻身上马:“去城郊。”
早有黑甲军队集结在酒楼外。
听见号令,立刻跟上了他。
尚未走出几步,有妇人哭着拦住了骏马:“大人可是负责这城中治安的?我的女儿在混乱里走丢了,还望大人为我找到女儿!”
萧衡甩着马鞭,冷眼以对:“让开!”
满身酒气的裴礼之,不耐烦地拉过顾娴,喋喋不休地骂道:“那死丫头就是个不省心的玩意儿!非得出风头,现在好了,被坏人掳走,倒是叫咱们为难!这位是萧家九爷,这是要去办正事儿呢,咱可不敢麻烦他!”
萧衡挑眉。
他道是谁,原是裴道珠的双亲……
顾娴哭诉:“她演花神,你分明也是高兴的,怎的如今出了事,却又要怪她出风头?!我的小阿难为何拼命,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这当父亲的也不知道吗?!”
妻子哭哭啼啼,裴礼之不觉心疼,只觉没脸。
他恶狠狠骂了句“闭嘴”,又赔着笑脸,仰头望向萧衡:“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九爷办事之余,若有空闲,也替下官找找我那不省心的女儿吧?”
他顿了顿,看着风神秀彻的萧衡,眼底闪过精光,突然笑道:“下官的女儿没什么本事,一张脸倒是格外出挑。九爷若是能找回来,下官就叫阿难去九爷房中,侍奉九爷以报恩德——”
“你胡说什么?!”
顾娴惊怒交加,不管不顾地推了下裴礼之。
裴礼之顿时暴怒,恶狠狠回推顾娴:“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吗?!你这贱妇怎敢推我?!”
两人竟就在街上争执起来。
萧衡冷眼看着。
懦弱的母亲,势力的父亲,落魄的家世……
裴道珠的爱慕虚荣和城府算计,应是环境养成的。
但芸芸众生,谁又没有苦楚,这并不能成为他怜惜她的理由。
他讥讽地扯了扯唇,没搭理那对吵架的夫妇,带着人马径直往城郊疾驰而去。
……
城郊。
孤月中天,峰峦浮现,山水黢黑,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狼嚎声。
灯盏晃动如幽绿鬼火,一架马车正飞快穿过陡峭的山路。
裴道珠独自待在马车里,伸手扶住车壁才没被颠簸到。
她大着胆子掀开窗帘,瞧见马车四周跟着一群疾跑的男人,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黑夜里分外瘆人。
她不禁咬牙。
好不容易风光一把,还没来得及显摆,就被恶人掳走。
这运气,天底下没谁了。
许是经历过那场家破人亡的梦境,少女心性胆大,没怎么惧怕眼前的处境,反而镇定地拔下鹿角金钗。
她被恶人掳走,朝廷肯定会派人追查,她想获救,就得在沿途留下记号。
长公主赠予她的钗饰,虽然舍不得,但她没带香帕、荷包等物,能拿来做记号的,也只有这两支钗饰。
命,到底是比钱财重要的。
她不舍地吻了吻金钗,才悄悄丢了一支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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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