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这支军队……是我的了
萧衡吹了吹刀刃。
刀刃洁白如雪锋利如镜,随着他的吹拂,刃面发出浅浅一声铮鸣,映衬着金色烛火,看起来危险至极。
他十分满意,道:“我吩咐的那几坛寒潭香,可都带过来了?”
“都带过来了,就放在隔壁偏帐。二十年的好酒,隔着封泥,也能隐隐闻到酒香呢!”问柳不解,“对了,您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是要借酒浇愁?也是,这几日江东细雨绵绵,军队又停滞不前,确实适合饮酒解闷儿。主子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搬一坛来!”
他转身要走。
萧衡手中的长刀,利落地收入鞘中。
他起身,袖管里滑出一管折扇,他拿扇柄敲了敲问柳的脑袋:“解什么闷儿?去准备几桌宴席,把寒潭香都搬上去,就说我请崔将军吃酒席。”
问柳茫然:“请崔松芝吃酒席?他那种人,哪里值得——”
话未说完,他忽然噤声。
四目相对,到底是伺候了多年的主子,他几乎瞬间明白了萧衡的意思。
问柳咽了咽口水,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您是要……摆鸿门宴?”
杀了崔松芝和崔家派系的将领,然后接管整支军队,顺利北伐……
得到萧衡肯定的目光,问柳不禁兴奋起来,应了声“诶”,连忙去办。
以崔松芝为首的崔家派系将领,在接到邀请之后,并没有产生任何防备。
这几日停驻在荒郊野外,他们本就无所事事,只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听见有酒席,便迫不及待地就结伴前往。
天色已经暗了。
江东的春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夜空里汇聚的乌云像是阴沉黢黑的巨石,朝山川湖泊倾倒而来,漆黑的水面宛如深渊,由绵绵雨丝与天接连,四起的雾气令夜色愈发深沉,军营里那些莹黄的灯火,似乎也只能照亮一小团地方。
黑夜无边。
军帐里,崔松芝和萧衡对面而坐。
在酒窖里封存了二十多年的寒潭香,酒香浓郁,后劲极大。
崔松芝从未喝过如此佳酿,只觉十分上头,不知不觉就饮了十几盏。
酒劲儿上头,他满脸醺红地挪到萧衡身边,大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原以为,萧郡公不近人情,清高孤傲,对我们这群人从来不屑一顾……没想到,竟也会请我等吃酒!”
萧衡淡淡笑着,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
崔松芝不依不饶地又搭上他的肩,兴高采烈道:“虽然朝廷要我们北伐,从皇太子手上夺回西海城,可是现在天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要我说,咱们就好好在这里住他个十天半月,也算是养精蓄锐了!萧郡公,你觉得我的话有没有道理?更何况……那皇太子乃是枭雄,咱们未必打得过……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他已是醉了,竟直言起投降的事。
萧衡轻嗤。
他捏住崔松芝的手腕:“仗还没打,崔将军就想投降?不知是崔将军的意思,还是崔家的意思?”
崔松芝打了个激灵,瞬间酒醒大半。
他为说出心里话而懊悔不已,连忙绞尽脑汁地补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想不出理由,干脆板起脸来,厉声道:“不过是一时醉话罢了,郡公何必揪着不放?倒是显得没有雅量!”
“雅量?”
萧衡笑了。
捏着对方腕骨的手,悄然用力。
他慢条斯理:“崔松芝,我萧玄策不是名士,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骨头碎裂的声音,缓缓响起。
伴随着崔松芝痛不欲生的尖声嚎叫,萧衡捏碎了他的腕骨。
崔松芝捂着断裂的手腕,痛苦地在地上来回打滚。
萧衡视而不见,随意把琉璃酒盏投掷在地。
帐外人影晃动,问柳率领提前埋伏好的暗卫们,手持兵器冲进大帐,对着一众喝懵了的崔家派系的将领们大开杀戒。
萧衡慢悠悠地摇开折扇。
雪白的折扇轻微转动,挡住了溅到他脸上的血,鲜红的血花盛开在折扇上,恰似春霏时节的桃花。
他翘起薄唇,丝毫不觉得眼前情景残酷,丹凤眼里甚至还藏着一丝愉悦。
他步出营帐,雨丝仍旧连绵不绝。
长夜里灯火如游龙,照亮了漫山遍野的军帐。
“这支军队……是我的了。”
他笑意更浓。
……
西海城。
已是举办庆功宴的那日。
东南西北四扇城门全部大开,元承允许所有百姓离开城池,前往赤沙台观看今日的宴会。
谢麟抱着红缨枪,靠站在破庙外的墙角:“我不明白,元承明明知道你就在城里,为什么愿意主动打开城门?莫不是在城门口设了兵马,打算守株待兔地捉拿你?可是你我都可以通过变装蒙混过关,他未免太过自信。”
裴道珠坐在一处铜镜前。
铜镜是捡来的,已有些破损陈旧。
镜中倒映出的人影娇艳美貌,宛如开在芳菲谢尽时节的一支白山茶。
她仔细描眉,身边还搁着那只谢麟偷回来的妆奁:“因为他知道,今日我一定会去赤沙台。他无需在城门口设下埋伏,他只要在赤沙台等我就好。”
谢麟蹙眉:“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裴姐姐,咱俩趁此机会偷偷溜回建康不好吗?”
裴道珠把眉黛放进妆奁。
她盯着铜镜,漂亮的丹凤眼里藏着自己也看不明白的情绪。
但无疑,她的心是坚定的。
她轻声:“谢小世子,我追逐名利和富贵,追逐了那么多年,至今,也仍是喜欢那些东西的,只是……只是……”
她从未忘记和元承前世今生的过节。
她曾在北国都城待了十年,她夜以继日地想念建康,没有人比她更珍惜故国的明月。
她知道,有的东西不能丢。
比如赤沙台所代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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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257章 他陪着她就是
春日天晴,万里无云。
江潮拍打着堤岸,无数百姓涌出西海城,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赤沙台附近。
江岸边屹立了十多年的灵台,以守护的姿态眺望江北的那座灵台,早已在一个多月前的战火中毁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供人寻欢作乐的楼阁高台。
高台上布置着编钟和各色乐器,扶栏上那些漆红描金富贵靡丽的盛世图腾,像是在嘲讽这座城曾进行过的抵抗战争,嘲讽在这个国家掌权的世家和皇族。
裴道珠轻纱覆面,和谢麟藏身在人群之中。
她仰起头,瞧见楼阁前已经摆放好了座位,来自北国的将领们骄傲地鱼贯入座,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最上座的人,他高鼻深目俊美无俦,穿一袭朱色锦袍,腰系金玉革带,发辫上穿着由珊瑚和孔雀石制成的珠子,笑起来时看似英俊无害,实则眸色晦暗如深渊。
北国皇太子,元承……
虽作恶多端,却不可否认,他亦是枭雄。
谢麟朝四周,压低声音道:“萧玄策不是在信上说,今日就会抵达西海城吗?这庆功宴都要开场了,他却仍旧踪影全无,也不知几时才能来……”
四周视野开阔,若是有军队,应当能瞧出点端倪,可平原一望无际,萧衡的军队还不知道在哪里。
把性命托付在萧衡手上,谢麟不知道裴道珠的决策究竟是对是错。
他郑重道:“裴姐姐,他若不来,今日我拼尽性命,也要带你走……”
他紧紧握住藏在怀袖里的那把短匕。
他自然知道,今日来赤沙台,若萧衡的援军不能如他信上所言那般及时抵达,那么他和裴道珠就是九死一生。
纵然他拼尽性命,也未必能在千军万马中护得裴道珠周全。
只是……
只是今日这事,是裴姐姐想做的。
她想做,他陪着就是。
既然这辈子不能陪她共度余生,那么陪她共患难同生死,也是极好的。
少年这么想。
随着美貌的北国宫女们,手捧美酒佳肴登上高台,属于元承的庆功宴正式开场。
两支歌舞结束,元承含笑拍了拍手。
立刻有侍卫押着几十人登上楼台。
这些人都是俘虏,有西海城太守,有军队中的副将,还有城中的文官、德高望重的老者等等。
萧荣也赫然在列。
只是这么多人当中,唯独他身穿北国人的服饰,还不等押送的侍卫发出命令,就已经毕恭毕敬地跪在了高台上,高呼着“太子千岁”的话。
他毕竟是萧家人。
一时之间,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声声。
谢麟都嫌丢人:“萧玄策再如何不堪,好歹也还要一身傲骨,算是值得敬重。这货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当真是萧家子孙?!简直贻笑大方!”
裴道珠也很嫌丢脸。
她甚至庆幸,当初被顾燕婉夺去了婚事。
若萧荣是她的夫君……
她真不如一头撞死!
元承很满意萧荣的表现,弯起薄唇:“当今天下世道纷乱,各处都在称王称霸。只是群雄之中,当属我北国最强。一统天下四海归一的期望,也都在我北国身上。诸位都是有学识之人,应当懂得何为‘良禽择木而栖’,只要今日归降于孤,来日定当裂土封侯予以重赏。若是不肯……”
他身侧,一名侍卫毫不留情地拔出长刀,当众把一只陶瓮劈成两半。
元承慢条斯理:“你们的皇族只顾享乐,为了充盈国库,不惜加重赋税,致使连年民怨载道。只要你们归降,孤保证,当视西海城的百姓如自己的子民。孤曾读过你们的书籍,其中有一词名为‘大同’,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谓大同。孤此生追逐的,正是这等天下。归降于孤,又有什么不好?”
俘虏们各自低着头,并不说话。
赤沙台附近的百姓低声议论,有的竟当真沉思起来,思考归降的可能性。
谢麟挑了挑眉:“裴姐姐怎么看?”
“冠冕堂皇。”裴道珠低声,“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北国偌大的疆土,尚且做不到国泰民安,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别国的百姓视如子民?”
谢麟轻笑:“我也是这般想的。”
两人说着话,高台之上,萧荣站起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元承有多好,恨不能拖着拽着让那些俘虏一起加入北国的阵营。
许是知道没有退路,许是不想一个人沦为背叛家国的奸细,他用尽平生力气侃侃而谈:“……皇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宅心仁厚,在他的统治下,咱们国家一定会朝野清平,官员两袖清风,百姓安居乐业——”
“呸!”
西海城太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直接啐在了他的脸上。
老太守冷笑:“萧荣,你祖父的尸骨就在江边,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番话的?!二十多年前西海城之战,你祖父的头颅被这群异族人割下,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这等耻辱,你都忘了不成?!没有骨气的臭虫,我看见你,便觉恶心!”
萧荣脸色铁青。
他抬袖擦去脸上的水渍,恶狠狠瞪向老太守:“这个国家本就已经完了,我不过是顺应时势!似你这等老顽固,就该早死才好!”
他利落转身,毕恭毕敬地朝元承拱手:“殿下,请立刻处死他!”
元承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允了。”
老太守被侍卫押解着,一路推到高台下。
高台下方,行刑的刽子手已经准备妥当。
谢麟蹙着眉:“救不了……”
裴道珠呢喃:“是啊,救不了……”
她闭上眼。
随着雪亮的刀锋落下,温热的血液从颅腔里溅出,印的百姓一片哗然。
元承仍旧含笑,饮了口温茶,瞥向剩余的那些俘虏:“你们呢,降是不降?”
俘虏们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折磨,早已面黄肌瘦。
在目睹了老太守被杀的画面之后,面色更是十分苍白。
时间慢慢流逝,有的人咽了咽口水,终是主动选择站到元承那边。
然而更多的人在高台上沉默着,宛如一尊尊坚不可摧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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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258章 看来,没有人愿意为孤献舞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逐渐汇聚了厚厚一层阴云,像是笼罩着这片土地的阴霾。
元承打量着那些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的俘虏,脸上的笑容有如浓墨重彩,却隐隐透着扭曲狰狞,高声夸赞道:“很好,很好……”
他放下酒盏,转向高台之下的围观百姓:“听闻江南的姑娘最是善舞,孤在西海城待了这么久,却一直无缘亲眼目睹。今日,孤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指了指那群不肯投降的俘虏。
“你们”,显然指的就是他们。
元承继续道:“一支舞,换一个俘虏的性命,如何?”
百姓哗然。
一支舞换一条命,自然是非常划算的。
更何况,对方还是满怀忠义的爱国将领。
当即就有不少热血少女,主动要求上台献舞。
谢麟低声:“我总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善舞,裴姐姐,你也善舞,当初花神节还曾被选为花神呢。元承没在城门口守株待兔抓捕我们,难道是在这里设了陷阱,想引诱你主动出面献舞?”
裴道珠也是这般想的。
只是,愿意去救俘虏的姑娘那么多,元承凭什么敢断定,出面的一定会是她裴道珠?
就在她怀疑时,忽然有一队侍卫鱼贯而入。
他们个个手捧两尺来高的铁荆棘,认真地布置在跳舞的圆台上。
铁荆棘枝桠纵生,镶嵌着红宝石和银叶子,看似华美古典,实则冷硬锋利,稍有不慎,便会被铁刺刺破肌肤。
很快,铁荆棘遍布整座圆台。
元承仍旧微笑:“孤还听闻,江南女子体态轻盈,昔年汉宫飞燕可作掌上舞,想必在场的姑娘里面,定然也能有人模仿飞燕做掌上舞。只是掌上舞看来无趣,孤倒是想瞧一瞧,美人在荆棘上起舞的风采。若是当真体态轻盈,想必这荆棘也不会伤到她分毫吧?”
在荆棘上起舞……
众人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铁荆棘如此锋利,稍有不慎跌倒在地,说不定就会落得个肠穿肚烂的下场。
谁有本事在荆棘上跳舞?
谢麟紧紧抓住裴道珠的手:“久闻北国皇族个个疯癫,今儿可算是叫我涨了见识!裴姐姐,你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裴道珠的小脸略有些苍白。
她就知道,元承放人的条件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她嘀咕:“我才不去……我才刚嫁人,还没享受几天荣华富贵的日子,这种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的事,我是万万不可能冒险的……谢麟,我若去献舞,我便是圣人,我若是死在那圆台上,你把我烧了,说不定能烧出舍利子来……”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忍不住说起胡话来。
而刚刚那些自告奋勇想上台献舞的少女,也不知不觉地熄了一腔热血。
“看来,没有人愿意为孤献舞……”
元承满脸遗憾,薄唇却饶有兴味地弯起。
他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酒。
不过刹那,一名侍卫的弯刀就从背后插进了一名俘虏的心脏。
那俘虏白发苍苍,乃是西海城最德高望重的老者,曾在二十多年前的战役中侥幸活下来,比任何人都要仇恨北国军队,这次夜战,不顾自己已是古稀之年,提着宽刀,生生斩杀了十几名北国士兵。
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睚眦欲裂,恶狠狠瞪着元承,很快,就失去声息地栽倒在地。
元承微笑着扫了眼混乱的百姓,似是在看他们,又似是在透过他们,捕捉别的什么人。
他淡淡道:“继续。”
侍卫正要动手,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且慢”。
元承挑了挑眉,寻声望去。
百姓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路的尽头,身穿白茶色罗襦裙的少女,俏生生立在江岸边,正伸手摘下覆面的轻纱。
江水染湿了她的裙裾。
几丝天光穿过万里阴云,温柔地落在她的周身,使她像是镀上一层轻光,肌肤白的宛如透明,更显得黛眉如远山,朱唇似含珠。
她扶着谢麟的手臂,忍不住轻轻发抖。
“见鬼……”她懊恼地闭了闭眼,“谢麟,我大约疯了。”
萧衡在信上说,今日就会抵达西海城,可到现在为止半点儿迹象也无。
鬼知道她发什么病,居然心疼起那些与她毫不相干的俘虏!
她的荣华富贵,她的锦绣前程!
她还是那个爱慕虚荣的裴道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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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荆棘之舞
隔着茫茫人海,元承一眼看见江岸边的少女。
她仍然如当初那般美貌,许是因为嫁了人的缘故,那纯洁无暇的美貌里又添了几分妩媚和风情,像是暮春里姗姗开迟的白山茶,雅致,倨傲,风流。
这等美人,他的东宫里没有。
占有欲隐隐作祟。
他很满意她主动现身,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柔情:“道珠姑娘,好久不见。”
裴道珠已经镇定了些。
她扫了眼那些铁荆棘。
她知道自己的舞蹈功底有多好,哪怕荆棘起舞,也不是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轻声:“好久不见……今日,愿为太子献舞。”
她朝赤沙台走去。
谢麟脸色难看,一把拉住她:“裴姐姐!”
“无妨。”裴道珠朝他笑了笑,“我不会有事的。”
众目睽睽之下,她坦然地登上高台。
她今日穿着一袭白茶色罗襦裙,曳地的宽袖像是蒙蒙水雾,嫩黄丝带紧贴腰身,勾勒出盈盈细腰,宛如一折便断的脆弱花枝。
繁复的嫩黄丝绦垂落在裙摆上,随着江岸边吹起大风,洁白的裙裾和丝绦一起翻飞,恰似春日里的细雪,而她站在细雪之中,微微仰起头,细碎的天光落在她的面颊上,她美的倾国倾城。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元承一手端着酒盏,双眼紧紧盯着裴道珠,下意识念诵起属于汉人的诗词。
他从前不知道“绝世而独立”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美,今日,却是见识到了。
编钟声起。
水袖高高扬起。
裴道珠瞥了眼那些狼狈却又坚毅的俘虏。
心底的感觉很复杂也很奇妙。
她活了十多年,从没有为谁做出过牺牲。
在她的心里,自己的利益甚至要大于一切。
她尝过了贫苦的滋味儿,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便成了她毕生所求的梦。
保全自己的性命,更是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今日……
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些为家国而战的将领,被元承白白斩杀。
她没有办法做到无辜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却仍旧无动于衷。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精致漂亮的丹凤眼微微垂下,似蝴蝶收敛起双翅。
她忘了……
下一瞬,随着编钟的乐音渐入高潮,她忽然睁开眼。
洁白的水袖随着她的旋转而纷舞飞扬,少女折腰而舞的风情,令江岸边的所有人都忘记了两国正在交锋的紧张。
元承拿起玉箸,随着乐音轻轻叩击酒盏。
他放肆地欣赏裴道珠的舞姿,眼底的占有欲越发浓郁,片刻,他薄唇翘起,忽然玩味地瞥向少女的脚下。
她穿着洁白的素履。
铁荆棘轻而易举就割破了绸布,鲜血从她的双脚渗出,很快染红了那一双素履。
她只是个深闺少女,虽然体态比寻常姑娘更加轻盈,但她到底不曾学过轻功,在荆棘上跳舞,对她而言终究还是困难的。
可她仿佛未曾察觉到双脚的疼痛。
她的舞姿仍旧翩翩,恰似飞过铁荆棘的白蝴蝶。
这一支舞,终于跳完了。
元承率先鼓掌:“裴姑娘一舞倾城,令孤大开眼界。”
裴道珠站在铁荆棘中,冷冷看着他:“可以放人了吗?”
元承微笑颔首,打了个响指。
一名俘虏立刻被侍卫松开手脚,把他带到了赤沙台下,交给那些看前来围观的百姓。
元承笑问:“这里还剩十二名俘虏,如何,裴姑娘可要继续?”
四目相对。
裴道珠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清楚地瞧见了他眼底的轻视。
对她的轻视,对整个江南的轻视。
她也跟着微笑:“继续。”
江岸边,编钟的乐音风雅悠扬。
少女踩着乐音,一支舞接着一支舞……
她的双脚早已血肉模糊,甚至就连白嫩细软的双腿也逐渐被铁荆棘刺破。
疼痛和疲惫双重交织。
雪白的裙裾逐渐染成鲜红,她的身体不似最初那般轻盈,轻纱和丝绸制成的罗襦裙更是被荆棘钩的支离破碎。
所有人都保持安静,唯恐打破眼前这脆弱却又绝美的画面。
没人知道圆台上的少女有多疼。
可她的眉梢眼角带着奇异的笑。
像是在嘲讽元承,又像是在嘲讽整个北国。
他们拿俘虏为诱饵,诱使敌国的姑娘为他们献舞,明明拥有比南国强盛数倍的军队,却不肯在战场上正面取胜,反而欺负起一个小小的深闺少女……
无言的鄙夷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百姓们望向元承的目光一变再变,最后化作浓浓的轻贱。
甚至就连一些北国士兵,也忍不住蹙起双眉,在那永不停歇的荆棘之舞中,从最初对裴道珠美色的垂涎,逐渐化作对敌国对手的敬重。
元承捏着酒盏。
尽管他在保持微笑,然而那笑容却早已变得狰狞扭曲。
他读懂了裴道珠眼里的鄙视,也明白在场百姓对他的嘲弄。
他起初只是想通过俘虏把裴道珠引出来,再恶狠狠给她一个下马威,他想着这个女人娇气又浅薄,跳着跳着,说不定就会向他求饶。
他想折断这个女人的脊梁,就像折断南国的脊梁那般。
可是……
裴道珠居然无畏痛苦,居然生生跳到了现在!
裴道珠……
她并不是空有皮囊的花瓶,他早该知道的。
酒盏上逐渐蔓延开细密的裂纹。
元承皮笑肉不笑:“裴姑娘好本事……”
裴道珠没有搭理他。
她踩着乐音在荆棘上翩翩起舞,余光扫了眼高台上的俘虏,还剩两个人,再跳完两支舞,她就能救下所有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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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259章 白衣渡江
高台之下,谢麟心急如焚。
他不断拨开人群接近赤沙台,想要呼唤那个少女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知道那是她想做的事。
若是阻止,她大约会恨他。
“裴姐姐……”
他哑声,眼睛逐渐泛红。
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他怀着一丝希望望向四面八方,除了乌压压的百姓,根本就没有援军到来的迹象!
建康与西海城隔着数百里之遥,再加上其他世家从中作梗,萧衡他怎么就能保证,他一定能在今日抵达西海城?
“萧玄策,你这个骗子……”
谢麟咬牙切齿,蹙着眉望向裴道珠。
少女浑身是血。
萧玄策再不来,裴姐姐可能会死在高台上!
编钟的乐音渐入高潮,江岸边的风似乎大了些,北国的旗幡被吹得猎猎翻飞,卷起的旗面遮挡了上面的异族图腾,江水迅猛地拍打江岸,在湿润的泥沙上留下一痕痕不见尽头的水印。
圆台上,少女在铁荆棘中轻盈旋转。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血红色,在她的白裙上蔓延生长,谢麟的心逐渐揪紧。
他双眼湿润,恨不能冲上去抱住裴道珠!
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她凭一己之力,救了那么多俘虏,她已是南国的英雄!
就在他快要抑制不住自己时,江岸边忽然传来喧哗声。
谢麟寻声望去。
江岸尽头,无数船帆乘风而来,像是天边绵延不绝移动着的群山。
为首的大船尤其壮观,五层船楼巍峨耸立,无数弓箭手站在扶栏边,朝着西海城的方向拈弓搭箭,磅礴的威慑力宛如雷霆,仿佛只要登岸,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毁掉元承的军队!
轻风有如神助。
不过顷刻之间,这些载满军队的战船就靠近了江岸。
谢麟眼尖,一眼瞧见五层船楼上的郎君。
他如在建康那般,仍旧白衣胜雪手挽佛珠,像是佛子般率领着天降的神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海城。
“萧玄策?萧玄策!”
谢麟失声大喊。
元承也注意到了江面上的动静。
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死死盯着萧衡。
按照他和崔慎的计划,这个时候,萧衡应该被崔家的将领绊住步子才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西海城?!
甚至,甚至还带了几十万军队……
侍从面如土色:“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夜袭西海城时,只带了五万兵马囤积在此,其他军队都还留在北岸……听说萧玄策用兵如神,他手底下还有这么多兵马,这可怎么办……”
元承薄唇绷得很紧。
他的脸上不复刚刚的微笑,表情阴郁而冷酷。
忽然,他毒蛇般的落在了裴道珠身上。
少女也注意到了白衣渡江的萧衡。
她摇摇欲坠地站在铁荆棘中,情不自禁地弯起朱唇,丹凤眼里都是情深,于是那张神女般的侧颜显得更加绝美秾艳。
元承毫不犹豫地袭向她。
这个美人,是他看中的藏品。
非带去洛阳不可!
就在他动身的瞬间,谢麟蕴着轻功从赤沙台下一跃而上,毫不犹豫地揽住裴道珠的纤腰把她打横抱起,同时投掷出十几枚利刃,深深刺进了上前阻止的北国士兵的心脏位置。
谢麟带着裴道珠,迅速消失在乌压压的百姓里面。
元承怒不可遏:“给孤把他们抓回来!”
侍卫焦急:“殿下,萧衡的军队突然出现,咱们当务之急是弃城渡江,裴道珠再美,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又有什么要紧的?等将来踏平江南,再把她带回洛阳不迟啊!”
元承的俊脸上布满阴霾。
他死死盯着那个白衣渡江的男人,似是权衡过利弊,才终是暂时舍弃心中的执念,带着亲卫离开了赤沙台。
江岸边一片混乱。
谢麟抱着裴道珠,躲进了被渔民抛弃的破旧棚屋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裴道珠放在床板上。
因为长久没有住人的缘故,床板破旧潮湿,人躺上去,便发出吱呀声响。
谢麟轻抚着少女的额头:“裴姐姐,咱们先在这里避避风头,等外面的战事停了,再出去找萧玄策不迟……”
少女那袭洁白的罗襦裙早已染成血衣。
素履更是支离破碎,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
苍白的唇瓣微微翘起,她轻声:“我表现得……可还好?可……有辱国风?”
谢麟怔了怔。
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之间就滚落双颊。
他擦去眼泪,笑道:“裴姐姐表现得极好,是个不逊于任何将军的英雄……等将来回了建康,我可以骄傲地告诉所有人,裴姐姐就是我年少时爱慕的女郎……她极好,极好……”
裴道珠跟着笑。
她虚弱地抬起手,替他擦去泪水:“可不能说……给汤圆姑娘知道,要吃醋的。”
谢麟深深闭上眼,情难自禁地哽咽。
哪有什么汤圆姑娘……
他暗恋的,他热爱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的少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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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令他痴迷
谢麟抑制住汹涌澎湃的情绪,忍耐了片刻,起身道:“裴姐姐好好呆在这里,千万不要贸然出去,我去弄些水给你止渴。”
裴道珠点点头。
谢麟很快捧着盛满江水的竹筒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瞧见裴道珠趴在窗边。
他快步上前:“裴姐姐在看什么?”
他循着少女的视线望去,江岸边一片混乱。
两军厮杀在一处,北国的士兵们护送元承往江岸方向逃跑,众人竞相争夺渡江的战船,随着战火越发激烈,江面上甚至晕染开重重血水。
裴道珠指着其中一人:“你瞧他。”
谢麟仔细望去,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了半天才认出对方是萧荣。
一身北国士兵装束的萧荣,在混乱之中跑来跑去,似乎是看见了逃跑的元承,他突然奔向元承乘坐的那艘战船,不停朝船上挥舞双臂,似乎是在喊元承等他。
然而对方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于是他无视身后的厮杀,拼命地跋涉过湿润的沙土,朝战船奔去。
可是随着长风卷起大浪,他被重重拍打回岸边。
他仍旧不死心,妄图再一次奔向那艘战船。
江水滔滔。
他如供人笑话的小丑那般,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脖颈间被架上冰冷的刀剑。
问柳面无表情:“荣公子,郡公请您回西海城。”
“扑通”一声,萧荣崩溃地跪坐在地,面色苍白如纸。
他盯着远去的战船,唇瓣翕动,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发哑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闭了闭眼。
不知想到什么,他慢慢睁开眼睛,面颊似乎也恢复了一点温度:“我知道了。”
从裴道珠的角度,只能隐约瞧见萧荣被问柳带走了。
她收回视线,接过谢麟递来的竹筒,饮了一口清水:“萧荣完蛋了。”
“谁说不是呢?说起来,好在萧玄策还算有用,未曾耽搁时间……”谢麟瞟了眼裴道珠身上的伤口,“若是早半个时辰过来,那就更好不过了……”
江岸边的厮杀逐渐进入尾声。
北国驻扎在西海城的五万军队,在这场战争中死了约莫数千人,其他士兵坐着来时的战船,灰溜溜地逃回了北岸。
裴道珠和谢麟回到太守府,一路听着副将们的议论,得知元承逃得太快,没能抓住他。
不过,能顺顺利利夺回西海城就已经很好了……
裴道珠在心里想着。
萧衡要处理战事,她自个儿找医女在伤口上敷了药,又仔细清理了身子,换上一袭松软干净的寝衣。
等终于闲下来,已是月上柳梢头。
裴道珠握着桃花木梳坐在竹榻上,任由满头鸦发顺滑垂落,她垂着眼帘,轻轻梳弄青丝,时不时朝珠帘外瞥上一眼。
一场战争结束,要处理的事情会有很多。
那个人……
也不知今晚会不会回来。
金色的灯花跳跃了一下。
裴道珠打了个呵欠。
珠帘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声音:“困成这样还不睡,可是在等我?”
裴道珠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她连忙侧身朝里,假装认真地梳头发:“今日受了惊吓,自然难以成眠,与你有什么关系?亏你在信上说,今日会率领援军抵达西海城,你若是晚到半个时辰,我的命都要交待在赤沙台上了。”
少女娇嗔着,语气里却并无怪罪。
萧衡站在她身后。
一个多月没见,眼前的少女愈发清瘦单薄,像是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纸蝴蝶。
她穿着洁白的寝衣,袖口不经意地卷起半截,隐约可以瞧见铁荆棘留下的伤痕。
萧衡面色沉静,丹凤眼里藏着复杂的情绪。
凝视片刻,他忽然在她身后坐下,轻轻拥她入怀。
他低头亲吻她的头顶:“赤沙台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今日,我不是英雄,二十万大军谁也不是英雄,裴家的小阿难,才是英雄。”
裴道珠身子微僵。
郎君的胸膛温暖宽厚,这么拥着她,给予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她享受着此刻的安宁,声音轻软几分:“哪有那么夸张……”
萧衡不语,只是紧紧环着她的腰。
他心中的裴阿难,任性娇纵,比任何姑娘都懂得及时行乐。
可是那样的裴阿难,竟也肯为了毫不相干的人,不顾一切地赌上自己的命。
萧衡侧过脸,在少女耳边低语:“裴阿难,我更喜欢你了,怎么办?”
爱慕虚荣的裴阿难,精明腹黑的裴阿难,为了家国荣辱豁出性命的裴阿难……
她们重叠在一起,构造成一个奇妙的姑娘,令他生出前所未有的痴迷感。
裴道珠情不自禁地弯起朱唇,凤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彩。
她转身,双臂勾住郎君的脖颈。
她凑到他耳畔,呢哝软语:“今日郎君白衣渡江,率领千军万马的姿态潇洒英俊,我也很是喜欢……”
暮春寒夜,罗帐里莫名弥漫出暧昧的温热。
萧衡眸底氤氲着深沉欲念,随即吻向她的唇。
裴道珠往竹榻上仰倒。
凝视郎君的双眼时,她的脑海中突然跃出他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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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她喜欢野心滔天的萧玄策
萧衡……
并非萧老夫人亲生。
不知他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他是贵是贱,
罗帐低垂,烛火明灭,郎君的爱浪漫、温柔而又热烈。
裴道珠轻轻扶着他的手臂,思绪似在云端沉浮,脑海中一会儿是最初相遇时他矜贵孤傲的姿态,一会儿是他被逐出萧家后萧索落寞的幻想。
“在发呆?”
萧衡突然哑声质问,温柔的姿态也带上了几分惩罚般的戾气。
裴道珠回过神,同他四目相对。
郎君凤眼幽深,藏满欲说还休的情绪,与最初的鄙薄不同,那些情绪里,全部都是对她的珍惜与喜欢,以及对她走神的一丝丝不满。
她抬起白嫩的手掌,轻抚过他的面颊和眉眼。
他和萧家人的相貌,果然是不一样的。
而如今,真正令她心动的,似乎也无关他的家世,而是他的才华和野心。
她喜欢野心滔天的萧玄策。
裴道珠把那个惊天的秘密深埋心底,对萧衡柔柔浅笑:“在想白天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专心,夫君可以罚我。”
“哼。”
萧衡冷笑一声。
似是被那句“罚我”挑起了几分情趣,又似是欢喜她所唤的“夫君”一次,他抿着带笑的薄唇,抱着少女卷进锦被深处……
次日。
裴道珠晨起梳妆,却不见枕边人的踪影。
枕星服侍她戴上珠钗步摇:“郡公天还没亮就去牢房了,听问柳说,是要审讯荣公子。依奴婢看,荣公子就是咎由自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投靠敌国,简直丢尽萧家的脸面!”
裴道珠抿了抿嫣红的口脂,对镜照了片刻,自觉完美无瑕后才站起身:“咱们也去瞧瞧。凭萧荣的本事,绝无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地投靠元承,我倒想知道,为他牵线搭桥的人是谁。”
主仆俩来到太守府的地牢,恰逢狱卒打开牢门。
血腥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裴道珠拿手帕掩住口鼻,好奇地朝里张望,便瞧见萧衡走了出来。
沉重的铁牢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裴道珠走上前,拿绢帕为萧衡擦拭去鬓角沾染的血渍:“审问的怎么样了?咱们从前推测过,建康城里藏有北国的奸细,可是那奸细替萧荣牵线搭桥的?”
萧衡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袖:“原以为是个蠢笨如驴的软骨头,今儿倒是聪明,死也不肯开口……他不开口,便还有活着的价值,他知道我不会杀他。”
裴道珠随他往花厅走,思量片刻,道:“那只能带回建康,再徐徐图之了。勾结敌国毕竟是大罪,不知可会连累萧家?”
“不会。”萧衡并不在意,“纵使朝臣心中不满,他们也不敢对萧家动手。”
裴道珠微微颔首。
萧家本就手握兵权,如今萧衡吞并了建康派出来的二十万大军,更是如虎添翼,从前或许与崔家平起平坐,可是从现在起,它已成了天底下首屈一指的大族。
朝臣不满又如何,天子不满又如何?
大不了……
换个人坐那个位置就是。
……
与此同时,江北。
元承狼狈地率领军队逃回北岸,连夜清点了伤亡人数。
“砰!”
听完下属的禀报,他怒火滔天地掀翻厅堂里的矮案:“萧衡,好一个萧衡!”
连夜的奔波逃窜令他蓬头垢面,几缕凌乱的长发从额间垂落,更显眉梢眼角阴郁狰狞,牛皮掐金短靴折翻一角,绯色的袍摆上满是深红血渍。
他来回踱步,似是越想越气,又发泄般抬脚踹翻了跪倒在地的侍从:“没用的东西!”
“殿下!”
一名小侍从忽然从外面匆匆进来。
他行过礼,恭声道:“太子殿下,穆王爷到了!”
话音刚落,厅堂外面便传来内侍的唱喏声,很快,一位身材颀长、容貌深邃英俊的中年男人,在护卫们的簇拥下缓步踏进了门槛。
虽是北国人,他却一身褒衣博带,行走时颇有儒士风度。
他落座,拿雪白的手帕掩着唇咳嗽了几声,眉梢眼角笼罩着淡淡的青色,像是重病缠身般满脸疲惫。
元承站在下座,垂着头行了一礼:“叔父。”
向来阴鸷跋扈的北国皇太子,此时规矩的宛如孩童,可见对上方男人的敬重。
他轻声:“一个多月前写信告诉叔父,侄儿顺利夺回了西海城,还特意邀请您前来游玩……谁料昨夜突生变故,萧衡不声不响地带着二十万兵马从建康水路包抄而来,令侄儿防不胜防……是侄儿没用,叫叔父白跑一趟。”
穆王爷又重重咳嗽了几声。
好容易平静下来,他道:“久闻萧家九郎精于兵法谋略,经此一役,可见名不虚传,你该向他学习。”
元承眼底藏着不服,因此并未接话。
穆王爷盯着他看了片刻,又道:“你出来这么久,就不问问你父皇如何了?”
元承嗤笑一声:“他如何,与我何干?年轻时便醉心佛寺,这些年更是从寺庙里出不来了,何曾见他关心过我?洛阳的朝堂一向由叔父主持打理,而我更是被叔父亲手带大,私以为,洛阳有叔父,就足够了。他,并不重要。”
这番言论颇有些大逆不道。
然而厅堂里的侍卫像是习惯般无动于衷。
穆王爷沉默片刻,道:“你父皇身子又坏了些,他听国师的话,为了积福祈愿,又在洛阳新修了一座佛寺……实在是劳民伤财,于国无利。”
元承的脸上掠过几丝厌烦,转移了话题:“不说他了。二十多年前西海城之战后,两位堂弟就丢在了战火中。叔父,这一个多月来,我在西海城往来搜索,却也没能找到当年的线索。不知弟弟去了何处,叫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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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262章 从不知一往情深是何物
一番话,令上座的穆王爷陷入静默。
过了片刻,他望向元承:“那对双生子若是还在,该与你一般大。”
“侄儿不解,”元承见他脸色苍白的可怕,于是上前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当年婶母难产而死,这些年叔父为何不再娶王妃?若能再添子嗣,那也是极好的,不至于您一人孤苦伶仃。”
穆王爷再度不语。
他垂下眉眼,似是想起了某位故人而无法自拔。
元承见他如此,轻声道:“侄儿的东宫有美人三千,夜夜雨露均沾,从不知一往情深是何物,因此过得率性潇洒无牵无挂。正因为叔父为情所伤,所以这些年才会相思成疾重病缠身。可见情这东西,是最最要不得的。”
穆王爷被他这番言论逗笑。
他轻抚元承的肩膀,语重心长:“情这东西,不是你想不沾染,就不沾染的。它似月光,似春雨,稍不经意,就落在了你的心间,一旦生根,除非连心脏一起剜去,否则便拂拭不去,拒绝不得。”
元承挑了挑眉,很是不以为意。
情爱这东西,乃是人世间最懦弱、最无用之物,哪儿就能掌控人心呢?
他行了退礼,去处理昨夜的战事了。
穆王爷独自坐在厅堂里,望向手中的天青色茶盏。
他的王妃名为晗珠,是一位以唱歌为生的汉人姑娘。
她随商人的团队渡过大江,前去洛阳谋求生计,在各种歌楼、画舫上为洛阳的贵族们唱曲儿弹琴赚取赏银,后来应征进了他的王府,成了府上的歌姬。
注意到她,是在款待一位汉人官员的宴会上。
二十多年前,洛阳的贵族大都饮用酪浆,对茶叶这东西十分陌生。
那位官员吃不惯酪浆,想喝新茶。
他府上没有,晗珠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献出了她亲手采摘的新茶。
那夜宴会灯火煌煌,他的殿堂里高朋满座,紫檀泥金屏风下,来自江东的歌姬娇艳而白皙,安静地跪坐在矮案后,素手烹茶的姿态风雅优美。
他被她吸引了。
自那以后,他常常与她散步谈心,她虽是歌姬,却读过许多书,闲暇之余,她开始教他烹茶,教他四书五经,教他琴棋书画,也向他描述汉人的文化有多么精巧又有多么宏大。
他沉醉于她描述的世界,开始学习诗书礼易春秋,开始模仿汉人的穿戴打扮。
甚至就连后来教导元承时,也情不自禁地向他灌输了许多汉人的文化。
他与她的心,渐渐靠在了一起。
他泥足深陷,终是不可自抑地爱上了她。
他力排众议娶她为王妃,与她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甚至,她还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原以为那般美好的日子会持续到百年,可是……
他忘不掉她分娩的那个夜晚。
那几日她独自前往佛寺祈福,却在寺庙里提前生产,夜很黑,他接到消息快马加鞭地赶到佛寺时,迎接他的不是母子平安,而是王妃难产而死的噩耗,甚至就连那对双生子,也被接生的稳婆偷走了。
自那以后,他如幽魂般游荡在王府,日以继夜,春夏秋冬,他看着他们一起栽种的花树,看着她夏日时节用来纳凉的花亭,看着没有她而空荡荡的床榻,心底的相思如野草般生长,像是一种疾病,逐渐拖垮了他的身子。
“若是你们都在……”穆王爷摩挲着天青色茶盏,“若是你们都在……”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憔悴,手中的杯盏滚落在矮案上,难以自抑地剧烈咳嗽起来。
暗处的侍卫静静地看着他。
侍卫身姿颀长,手里握着一把出鞘的匕首,因为隐在暗处的缘故,没被任何人注意。
他盯着穆王爷的背影看了良久,终是悄无声息地收起匕首,走上前去,递给穆王爷一块白手帕:“王爷舟车劳顿,江边又最是风大,不如先回寝屋休息。”
穆王点点头,被他搀扶着,朝厅堂外面走去。
踏过门槛时,穆王忽然道:“你到我身边伺候,也有两个年头了。”
侍卫穿着穆王府统一的细甲,头戴暗金色狻猊兜鍪,兜鍪前设有半片金属镂花面甲,恰恰遮住他的上半张脸。
他薄唇嫣红,柔声道:“侍奉王爷,是卑职的福气。”
穆王笑了笑:“你是渡江来的汉人,若非与我的孩儿年纪相当,容貌上又与我故去的王妃有三分相似,我是万万不可能容你在身边伺候的。”
侍卫又笑:“卑职只忠诚于王爷。”
他声音清越,如山涧野风。
若是裴道珠在此,便能认出他就是当年冒充萧衡,与她花前月下的“玄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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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全是本宫杀的!
“卑职只忠诚于王爷。”
那侍卫说着,本欲扶穆王回房休息,却见天降微雨。
穆王抬头望了望灰扑扑的天空,突然朝江岸边走去。
正值清晨。
江水滔滔,江面上起了一层湿润的薄雾,隐约可以瞧见对岸的战船和楼台。
穆王凝视江南的方向,掩着手帕咳嗽了几声:“二十多年前,大约也是这么一个清晨,她随商队乘船从江南而来。她说江南有一种瓷器,名为青花,而其中‘天青过雨’一色,更是十分难得,须得烟雨天才能烧制出来。工匠们为了烧制出最美的青花色,总是刻意等待雨天……我曾与她约定,将来海晏河清之时,随她一起返回江南,也等一等这烟雨天。”
他眼尾微红,停顿了片刻,伸手触摸漫天雨丝:“二十多年了,我等来了这场江南的微雨,却没能等到与她白头……”
侍卫安静地立在他身后,正要为他撑伞,听讲这番剖白,又合上了油纸伞。
他轻声:“穆王妃……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这两年他深入洛阳贵族,打听到不少故事。
穆王妃乃是歌姬出身,却因为美貌和才华俘获了穆王爷的心,在她当上穆王妃之后,也没有单纯地享受荣华富贵,而是积极热情地把汉人的各种文化传入胡族。
如今洛阳城里,早年的游牧之风早已淡去,那些贵族如同汉人贵族一般,也喜好饮茶,也喜好琴棋书画、瓷器古董,甚至就连汉人的典籍,也都被他们奉为圭臬。
穆王妃,是一个传奇。
只是那传奇般的女子,是如何难产死在佛寺里的,实在蹊跷……
大约是往事令人心碎,穆王爷慢慢收回视线:“小野,扶我回房吧。”
雨丝染湿了他的鬓发。
他看起来又苍老了两岁。
侍卫回过神,恭敬地搀扶住他,往寝屋方向走去。
……
就在萧衡等人忙于处理西海城的事务时,建康。
乌衣巷深处,崔府巍然屹立。
侍婢们衣着鲜亮,手捧托盘穿梭于雕梁画栋的游廊间,园林里草木扶疏,各式楼台建筑端宏精致,可见世家大族的底蕴。
此时,后院深处。
寝屋里弥漫着苦涩而浓郁的药味儿,崔老夫人躺在病榻上,两年前尚还体态丰满,此时已是两颊消瘦弱不胜衣,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榻前本该有无数婢女嬷嬷侍奉,然而此刻侍奉她的,只是一个容长脸小眼睛,看起来颇有几分刻薄之相的大丫鬟。
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侍女们簇拥着华服高冠的美人,缓步踏进门槛,正是长公主司马宝妆。
床前的大丫鬟站起身来,恭敬地向司马宝妆行礼:“给殿下请安。老夫人刚喝过药,喝得干净,碗里一滴也没剩。”
司马宝妆满意地微微一笑,优雅地在绣墩上落座,亲自替老夫人掖了掖被角:“喝药才好,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崔老夫人听见她的声音,虚弱地睁开眼。
瞧见果然是她,她一张老脸顿时变得铁青。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司马宝妆的脸,因为过于衰弱,她尖利的声音变得十分嘶哑:“你这毒妇!毒妇!”
司马宝妆笑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崔老夫人:“儿媳叮嘱您吃药,怎么就成了毒妇?”
提起吃药,崔老夫人喘息着,眼睛里迸出凶光。
她支撑着坐起身,指着司马宝妆的鼻子:“药?!那药有毒!我的身子,便是被这药拖垮的!你这个毒妇,你离间我跟元儿的母子关系,私底下把我软禁在此处,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司马宝妆品着这个词儿,笑容更加灿烂,“是个好词儿。”
“你……你……”崔老夫人的面容更加狰狞,“这些年,亏我还曾以为你是个贤良淑德的女人,却不知背地里干尽坏事!你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儿,我的孙女儿,也是你害死的,是也不是?!”
司马宝妆突然大笑起来。
她那双细长漂亮的凤目极为晶亮,笑罢,才陡然俏脸一寒:“岂止崔凌人,薛小满、郑翡、韦朝露,甚至其他红颜早逝的世家嫡女,也全是本宫杀的!诚如老夫人你所言,报应,这些都是因果报应!”
崔老夫人盯着她的脸,像是想起什么事,一张老脸突然变得惨白。
司马宝妆歪了歪头,挑眉的姿态颇有几分杀气:“怎么,你终于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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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264章 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
崔老夫人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发抖,连声音都变得格外喑哑:“你果然,果然还在记恨我们……你杀了这么多人,司马宝妆,当年的仇,这些年你一刻也没有忘记吧?”
“杀女之仇,此生难忘。”司马宝妆抚弄着袖口上刺绣的白山茶花,“当年西海城兵败,北方朝廷要求父皇俯首称臣,可笑我泱泱大国,竟无一人站出来反对,所有世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朝北称臣……”
她眯了眯丹凤眼,圆白的俏脸上流露出丝丝寒意。
她接着道:“对方的使臣,要求朝廷派出质子,可父皇舍不得他的儿子。眼看谈判陷入僵局,我的好阿姑,当年是你主动站出来,向父皇献了计策。”
崔老夫人避开她的视线,沉声道:“那也是无奈之举,若是不答应对方的要求,他们会继续率兵南下,会踏平整个建康!”
司马宝妆大笑起来。
她笑得眼睛发红,一字一顿:“你告诉父皇,我才诞下一名女婴,而这女婴,乃是皇族年轻一辈里唯一的孩子。你提议,让我的孩子作为质子,随对方使臣远赴洛阳……可怜我的孩子才刚出生几个月!”
她陡然提高声音,已有些歇斯底里。
崔老夫人淡淡道:“我说过,那也是无奈之举。更何况我只是提出建议,最后做出决策的,还不是先帝和其他世家?”
司马宝妆紧紧攥着裙裾,指甲刺破绸布,深深嵌进了掌心。
血液汨汨涌出,逐渐染红了宫裙。
她的眼睛犹如充血,愈发鲜红欲滴。
她盯着虚空,像是在盯着许多仇家:“是,偌大的朝堂,除了萧丞相,竟无一人反对……可怜那时,我夫君才战死沙场,我的女儿,是王家最后一点血脉。可就算如此,你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她送给使臣团,用她来维系建康的安危,好叫你们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她咬牙切齿,字字诛心。
崔老夫人道:“她能维系两国和平,乃是她的荣耀。即便后来夭折,也不是我们的过错!你把罪过怪在我们头上,杀害那么多世家嫡女,才是真正的残酷!司马宝妆,你作恶多端,你该去向所有世家负荆请罪!”
司马宝妆怔怔地望向她。
过了片刻,两行清泪潸然而落,她同时大笑起来:“残酷?本宫残酷?!你们明知作为质子,等待她的只会是九死一生的命运,你们却还是选择牺牲我的女儿!可怜我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甚至还没能走到建康,就在江岸边被活活折磨死!我见过她的尸体,那么小小的一团,被那些喝醉酒的士兵当做藤球,在地上踢来踢去,生生折磨致死……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可她才刚睁眼没多久啊!”
想到那一幕,她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掀翻了身边的烛台和案几。
寝屋里陷入寂静,只剩下女子泣血般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崔老夫人才事不关己道:“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意外,谁让那些士兵恰巧喝醉了酒,谁又让那婴儿的哭声太过嘈杂?惹恼了对方,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她的牺牲,让北国的皇族深感愧疚,不仅处置了那些犯事的士兵,还保持两国和平这么久。司马宝妆,你的女儿为国而死,你该高兴才是。”
司马宝妆垂着头。
她梳着高髻,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后颈,仿佛一折就断的花儿。
而她今日妆容清减,两痕长眉极细,衬着纤薄的五官,愈发显出几分金玉锦绣之下的苦态。
“高兴……”她品着这个词儿,宛如听见笑话般,双肩不停轻颤。
抬起头的时候,她的凤目里却出现了狰狞杀意:“你这老货,还真是死不悔改。”
崔老夫人愣了愣:“你……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你的阿姑!”
司马宝妆慢慢敛去多余的情绪,冷淡地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裙裾。
她淡淡道:“动手吧。”
崔老夫人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不等她反应过来,几名宫女迅速拥到床榻前,凶狠地用丝带勒住她的脖颈。
眼看着死到临头,崔老夫人手脚并用拼命挣扎,然而她到底衰弱极了,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最终睚眦欲裂地死死瞪着司马宝妆,彻底没了声息。
司马宝妆欣赏着她的尸体,满意地弯起红唇。
她转身,信步踏出寝屋门槛。
正值春日,园林里开着几株白山茶,十分娇艳清雅。
清瘦温润的美少年,安静地等候在门廊下。
许是等得久了,他无聊地折下一朵白山茶。
正把玩时,余光瞧见司马宝妆出来,他立刻迎上前:“阿娘?”
司马宝妆微笑:“已经解决这老东西了。现在,去见你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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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来向夫君讨一笔账
春日午后,书房幽雅僻静,温暖的阳光透窗而来,光影在孔雀蓝的丝缎屏风上流转变幻,令人生出几分惫懒之感。
崔元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书卷,坐在矮案后面假寐。
半梦半醒间,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他还年少,随父亲上朝议事,朝野上下都在争论,究竟要不要把小郡主送去洛阳充当质子,满朝文武里面,只有寥寥几位官员反对,其余官员皆是赞成的。
先帝脾气暴躁,此等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尚不及后宫里那些等待他宠幸的嫔妃们来得重要。
眼看吵得不可开交,他不耐烦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各位爱卿何必争得面红耳赤?诸位投票好了,若是赞成者过半,便送那小孩儿北上洛阳就是。”
细白容长脸的太监捧着檀木签筒,匆匆穿过文武百官,得到一张张写着赞成与否的竹签。
那时他还年少,心底还存着几分善意。
他也觉得,让那小小的婴儿代替所有人去洛阳受罪,实在是太过残忍。
他想反对,却终究臣服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之下。
他呈上竹签,只觉递出去的是杀人的刀,掌心已是紧张地冒出涔涔冷汗。
另一名太监站在御阶上唱竹签上的字,他一次次地念诵,满朝文武,除了萧家的几位官员,竟都写了赞成。
那也是个春日午后。
如今想来,先帝的声音已有些模糊。
四周官员们的表情,也都趋于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无意间往殿侧瞥了一眼。
金殿那侧设着珠帘,一身缟素的公主司马宝妆,抱着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安静地坐在珠帘后。
她听着那一声声唱喏,清泪顺着面颊滚落,却奇异地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最后的结果被当众宣布,她也仍旧没有抗争,甚至连眼泪都没了。
许是知道即将面对悲惨的命运,小婴儿突然啼哭起来。
司马宝妆垂下眼帘,轻哄着怀里的婴儿,光影照落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
终于把婴儿哄好了,她步出珠帘,神态平和地俯瞰所有朝臣,声音嘶哑却坚定:“诸位大人说的是,若能换得两国和平,本宫自当竭尽所能。以一己之力护我山河无恙,是这孩子的福气。”
她体态丰腴,气度雍容。
看上去,相当识大体。
文武百官乃至先帝,都对她十分满意。
于是先帝晋封小郡主为建安公主,两日后随北国使团一起返回洛阳。
清风吹进轩窗,矮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崔元慢慢睁开眼,脑海中,仍反复浮现着司马宝妆当日的模样。
他敬重她的格局和魄力,也怜惜她如此年轻就痛失夫君和孩子,他在那一刻对她倾心。
司马宝妆是皇族公主,家族对迎娶这等身份的女子并没有异议,而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完人,他的原配在生下凌人和阅微之后就没了,也合该续弦,于是次年,他就正式迎娶了司马宝妆。
这些年,她放下金枝玉叶的架子,打理后院相夫教子,不仅把府邸安排得井然有序,婆媳关系也处理得相当妥帖,而他们夫妻关系更是十分顺遂。
美中不足的是她体寒严重,没能为他诞下一子半女。
好在她心善,把凌人和阅微当做亲生孩子抚养,也算另一种美满团圆了。
思及此,崔元忽然心情大好。
他唤来随从,颇有兴致道:“去吩咐厨房做一桌好菜,再把地窖里那坛二十年的竹叶青搬出来,今夜我要与公主观赏春江花月夜。”
随从高兴地应了声“喏”,正要去办,书房外面忽然传来动静。
一名大宫女推开屋门:“殿下当心门槛。”
司马宝妆华服高冠,扶着她的手缓缓踏进书房。
她身后簇拥着的宫女、内侍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围满了书房。
崔元愣住:“公主这是作甚?”
司马宝妆没看他一眼。
她径直落座,优雅地掸了掸宽袖:“来向夫君讨一笔账。”
“这我就更加不明白了。”崔元笑着起身,行至司马宝妆身后,体贴地为她捏肩,“你我相敬如宾,我何曾欠过你什么?”
司马宝妆眼底掠过一丝厌恶,轻轻抬手。
两名功夫极好的太监立刻擒住崔元的双臂,不由分说地把他押到司马宝妆跟前,凶狠地迫使他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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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266章 可曾爱过他
“砰!”
膝盖撞击到木板上的闷声,在冷肃端严的书房里显得颇有些沉重。
崔元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仰起头,望向司马宝妆。
美人依旧华服高冠雍容典雅,却敛去了平日里的脉脉柔情,那双凤目威严的像是淬了冰一般,冷得令人心惊。
他不解:“公主这是作甚?!”
“作甚?”司马宝妆轻笑,“本宫今日,来讨二十年前的那笔账。”
二十年前……
崔元立刻回想起刚刚半梦半醒间记起的往事。
他与公主的旧账,唯有二十年前那位可怜的建安公主。
他双眉紧蹙,盯了司马宝妆半晌,才道:“原来当初,你并非心甘情愿交出建安公主……你骗了所有人。”
司马宝妆连连冷笑:“她是本宫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本宫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心甘情愿?怎么可能!不过是知道无路可走,被迫而已!崔元,这些年本宫一日也不敢忘记当初的仇恨,日日思量,夜夜难眠,只恨当初不能代她受罪!”
“所以,嫁给我,也是你复仇计划中的一步?”
“不错!假装嫁给你,以此让皇族和所有世家放心,认定本宫对他们并无怨恨。再借着崔家夫人的身份遮掩,私底下豢养自己的军队,收买朝中官员……”
崔元听着这些话,只觉字字惊心。
这么多年的枕边人,他竟从未认清过。
他仍旧清晰地记得,当年司马宝妆怀抱婴儿站在御阶上,平静俯瞰所有世家的画面。
如今想来,她的眼神哪里是平静,分明是藏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吧?
他沉默良久,想起什么又道:“如此说来,曾经惊动建康的连环杀人案,也是你的手笔?”
“不错,本宫要让那些同意建安作为质子远赴洛阳的人,也尝一尝失去女儿的痛苦。”司马宝妆面色清寒,“本宫不是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非得让他们尝尝本宫经历过的痛,才算罢休!”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变的尖锐而狠戾。
书房陷入长久的寂静。
角落的黄铜博山炉,安静地燃着石叶香,一线青烟从炉盖的镂花空隙里缓缓升起,宛如大漠孤烟般笔直。
崔元跪在那里,沉默地垂着头。
日光落在地板上,他盯着跳跃的光斑,老去的面庞流露出迷茫,一贯挺拔的身躯也似乎变得有些佝偻。
他也是读书长大的,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当年之事……
若是放在他身上,想来也会怀恨至今。
直到青烟快要燃尽,崔元才慢慢抬起头。
男人卸去了作为崔家家主的威严,他注视司马宝妆,眉梢眼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温柔。
他声音极轻:“当年,是我们做错了。因为贪图安逸富贵,而选择避战求和,甚至把所有责任按在一个女婴头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将来后人读到这段史料,想必也会狠狠笑话我们。公主若要取我性命,直接取了便是,崔元绝不反抗!”
男人如此坦荡,倒是令司马宝妆有些不适。
她柳眉紧锁:“你别以为主动认罪,本宫就会原谅你!”
她知道的,那些投赞成票的世家里面,不少人都感到心虚愧疚,甚至会在府邸的私密处,悄悄为建安设一座祭奠用的祠堂。
可那又如何?
那并不能换回建安的性命。
这群人,唯有死方能谢罪!
崔元从怀袖里取出一把匕首。
他拔出匕首,用指腹摩挲锋利的刀刃:“都说崔家权势滔天,可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擅长的,不过是在小小的建康城里舞弄权柄结党营私。我这辈子,未曾有过雄心壮志,未曾立过军功,也不爱家国和疆土。比起公主战死沙场的那位原配,我终究低劣太多。从当年朝堂上写出赞成二字起,我便知道我是个苟且偷生贪恋前程的小人。”
面对他的剖白,司马宝妆安静以对。
“我这辈子庸庸碌碌,唯一不平凡之处,大约是对公主动了心。”崔元自嘲地笑了笑,“位高者不该动心不能动心,可崔元心甘情愿。”
话音落地,匕首深深刺进心脏。
粘稠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逐渐染红了崔元的手。
他凝视司马宝妆的容颜,眼底情意深重。
司马宝妆慢慢站起身,似是不敢相信他竟然会选择自杀谢罪。
她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崔元倒在了血泊里。
她脸色苍白,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开书房。
门廊下,崔慎转身望向她,微微挑眉:“阿娘的脸色怎么如此惨白?阿父怎么说,可有诚心忏悔?”
见司马宝妆不说话,他好奇地进了书房。
过了片刻,他步出门槛,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阿父没了。”
司马宝妆注视着园林里的花草。
这些花草都是她喜爱的品种,崔元知道她喜欢,因此亲手在府邸里栽种了许多。
这些年,他是极宠爱她的……
崔慎宛如一个旁观的局外人,对崔元的死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只饶有兴味地问道:“阿父应是爱极了阿娘,可我不明白,爱一个人是何种感受?这些年里,阿娘可有爱过他?”
司马宝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又平缓了一会儿,才望向皇宫的方向,冷淡道:“该进宫了。”
崔慎笑了起来:“是,该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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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来向皇兄讨一笔债
朱红的宫门巍峨耸立,随着一辆奢贵的马车逐渐靠近,看守宫门的禁卫军立刻恭敬地打开宫门,齐齐行礼:“恭迎长公主殿下!”
崔慎卷起窗帘,好奇地望向他们:“想来,阿娘已经收买这群人了?”
司马宝妆没有应答。
她扶着宫女的手,优雅雍容地步出马车。
穿过宫巷,她仰起头。
过了正午,蔚蓝的天空变得有些阴沉,许是风停了的缘故,一只嫩黄纸鸢疾速坠落在西边,像是折断双翅的黄莺。
宫巷冗长而沉闷。
华贵的裙裾逶迤拖过青石地砖,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安静地朝御书房走去,双眼直视前方,却并没有焦点,像是在注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幼时的她身穿淡粉小宫裙,手里握着冰糖葫芦,欢快地朝这边小跑而来。
那个她还未曾经历过后世的磨难和坎坷,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等将来长大,要嫁个好郎君,要上阵杀敌,要带父皇、母后和皇兄回到遗失的都城……
那时的她多么天真。
虚影般的小公主从身边跑过去了。
司马宝妆弯了弯嘴角,忽然露出一个充满野心的笑容。
若说皇族里面,有谁支持朝中的北伐一派,那么大约唯有她一人。
只可惜她是个女子,这么多年来,又致力于为建安报仇,未曾在北伐一事上有过建树。
不过建安的血海深仇很快就能报完,余生,她可以专心北伐……
她心满意足地想着,已经行至御书房外。
她仰头,看着一重重汉白玉台阶,也看着那座标志着权力的宫殿:“阅微。”
“阅微”是崔慎的字。
崔慎恭声:“阿娘有什么吩咐?”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子称帝的说法。本宫今日欲要称帝,你猜胜算有几成?”
“阿娘卧薪尝胆二十年,运筹帷幄忍辱负重,皇族和世家里面,再去其他人比得上阿娘,今日之事,胜算必定有十成。”
司马宝妆笑了笑,从容不迫地登上汉白玉台阶。
她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作为长兄的皇帝,已经老去,明明贪图享乐,却还要伪装出勤政的模样,总是格外喜爱待在御书房,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处理政事,知道的,却晓得他在御书房里设了寝屋,专门招幸后宫美人。
今日御书房里,伺候的宫人很少。
司马宝妆毫无阻碍地进了最内侧的寝屋,听见屏风后面传出男女调笑的欢愉声。
轻薄的紫纱屏风倒映出几道模糊的人影,龙榻上,衣衫不整的妃子们簇拥着老去的皇帝,玩得很是放肆。
司马宝妆面不改色地落座,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皇兄好雅兴。”
屏风后面的嬉闹声安静了一瞬。
很快,老皇帝披着衣衫,怒气冲冲地踏出屏风:“你愈发不成体统了!没有朕的允许,谁让你擅闯御书房的?!”
司马宝妆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算起来,她的皇兄也才不过年近五十,看起来却像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脱落的厉害,只勉强在头顶上挽一个小髻。
因为长年累月寻欢作乐酗酒笙歌,面颊发红发紫,身体更是虚弱的厉害。
她微笑:“青天白日,皇兄就在御书房和妃子们玩耍,实在是荒唐。对了,皇兄该好好照照镜子,您这副沉湎酒色的尊荣,委实令人恶心。”
老皇帝瞳孔骤然缩小。
他厉声:“司马宝妆,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跟皇兄说话啊。”司马宝妆不以为意,“今儿特意进宫,来向皇兄讨一笔债。”
老皇帝只觉这个女人大约是傻了。
他不耐烦听她说话,只想回到龙榻上继续玩乐,于是高声道:“朕全然听不懂你的鬼话!来人,来人!把她给朕撵出宫去!”
他叫嚷了片刻,却无一人应答。
老皇帝回过神,才惊觉整座御书房空空荡荡,平日里伺候的宫人竟都不见了。
司马宝妆欣赏着他的暴躁和不耐烦。
她记得幼时,皇兄性情温润,很是宠爱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又气定神闲地吃了口茶,淡淡道:“皇兄不必白费口舌,我既来了,轻易就不会走。这些年我给皇兄送了许多美人,皇兄如此喜欢她们,恨不能死在她们的肚皮上,我也很是欢喜。若皇兄不曾贪恋女色,我的势力也不能够这么轻易地渗透进皇宫里。”
老皇帝愣了愣。
他并不知道他的那些美人,是司马宝妆送进宫的。
所以她这么做的目的……
是夺权?
“现在,来算算皇兄与我的那笔账吧?”司马宝妆放下茶盏正襟危坐,“二十年前,我的建安被送去洛阳,而皇兄也在投赞成票的那群人里。皇兄,也是害死建安的凶手。”
窗外乌云汇聚,隐隐有落雨之势。
御书房的光影也黯淡下来。
老皇帝衣冠不整,赤脚踩在地板上,隐约想起了当年的事。
他面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所以,你今日是来向朕复仇的?这些年,你一日也不曾忘记当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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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白衣少年站在春风里
“岂敢忘却?”司马宝妆弯了弯嘴角,“建安的名字,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懦弱,她成了皇朝的禁忌,谁也不敢提起。若是连我这个做娘亲的都忘了她,岂不是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
老皇帝耷拉下发肿的眼帘。
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婴孩儿的模样。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重要之人。
他语重心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你何必耿耿于怀?念在你爱女心切的份上,朕不追究你今日的罪责。宝妆,回崔家去,好好跟崔元过日子。”
闷雷在厚重的乌云里翻滚。
司马宝妆的脸笼罩在阴影里,黑沉得可怕。
她低声:“明明是皇兄做错事在前,怎的却说不追究我的责任?我说过,我今日是来讨债的。”
老皇帝笑了几声:“朕宽宏大量,你却不把朕放在眼里!宝妆,你一介女流,你能对朕如何?当真敢弑兄夺位吗?!纵然你敢,可你一个女子,又该如何坐上龙位?你会被群臣唾弃,被青史唾弃的!”
“那就不是皇兄该考虑的事了。”司马宝妆淡淡说着,击了击手掌,“都出来。”
那些躲在屏风后的美貌宫妃们,小心翼翼地踏出屏风,却未曾对老皇帝行礼,反而纷纷朝司马宝妆屈膝致意:“殿下……”
老皇帝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冷意。
是了,据司马宝妆所言,这些美人都是她献上来的……
她们听命于她,也并不奇怪。
司马宝妆道:“时辰到了。”
美人们对视几眼,涂脂抹粉的俏脸上敛去了那股媚意,各个眼神冰冷蕴含杀气。
她们动作极为迅捷,如幽鬼般扑向体态臃肿的老皇帝,拿丝帛从背后紧紧绕住他的脖颈。
老皇帝猛然睁圆了眼睛!
他年轻时也是骁勇善战之人,虽然这些年沉迷享乐,但体格比起女子仍算是极为彪悍的,立刻捏住其中一个美人的手臂,恶狠狠把她摔倒在地。
他奔向墙壁,欲要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司马宝妆,你弑兄夺位大逆不道,朕给过你机会,你却不知悔改!朕今日,便要亲自斩杀你!”
长剑出鞘,寒意逼人。
司马宝妆巍然不动地坐在原处。
在长剑即将袭来的刹那,一把白纸折扇轻巧地出现在长剑前,挡住了致命一击。
崔慎笑容温润:“阿娘是陛下的亲妹妹,陛下何故痛下杀手?”
话音落地,不等老皇帝反应过来,折扇收拢,迅速敲击在他的手腕上。
看似极轻的一击,却令老皇帝痛苦地尖叫一声,手中宝剑“哐当”掉落在地,他捂住手腕,满脸狰狞扭曲地倒退几步。
几名宫妃毫不迟疑地抓住机会,立刻朝他扑来。
老皇帝被扑倒在地,她们没有给他第二次反抗的机会,使劲按住他的手脚,任由其中一名宫妃拿丝帛狠狠缠住他的脖颈。
丝帛逐渐收紧。
即便老皇帝拼尽力气挣扎,可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腕部的骨折,他根本没有办法推开这些女人。
他的脸逐渐涨成骇人的青紫色,双唇颤抖得厉害。
他嘴里说着诅咒威胁的话,可因为喉咙被牵制的缘故,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死死瞪着司马宝妆,眼球逐渐凸出变形。
终于,他不再挣扎了。
宫妃们脱离地跪坐在地,俱是香汗淋漓。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探了探老皇帝的鼻息,才望向司马宝妆:“殿下,他没了。”
手掌天下权的皇帝,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女人们的手里。
司马宝妆轻抚香茶,眉梢眼角都是平静。
对方虽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可他对她毫无宠爱,还残忍地害死了她的女儿,她恨了这个凶手这么多年,如今他终于死了,她并没有感到丝毫难过,只觉得无比畅快。
她放下茶盏,望向如意窗外。
皇宫巍峨,宝殿林立。
这座皇宫,大约还不知道即将更换主人。
这个朝廷,大约还不知道即将迎来一场巨变。
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司马宝妆笑了笑,起身道:“该去面见朝臣了。”
她优雅地跨出御书房的门槛。
崔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在女人跨出前脚的刹那,一把干净无垢的白纸折扇,从背后洞穿了她的胸口。
司马宝妆怔怔站在原地,血液顺着她的嘴角缓慢流下。
她低下头,看着心脏位置突出来的那一截折扇。
崔慎在她背后温声细语:“阿娘弑兄夺位,罪大恶极,阅微决心为陛下讨个公道。铲除奸佞,护卫皇族,也是阅微作为臣子应尽的义务。”
司马宝妆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猛然转身,不敢置信地盯着崔慎。
白衣少年站在春风里。
他的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徐徐展开那把被血染红的折扇,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干净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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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除了她,其他人全部杀了
司马宝妆的瞳孔急剧变幻,倒映出五彩缤纷的影像。
幼时的崔慎,就已经展现出比同龄孩子更加成熟的心智,他敏锐地发现了她对皇族和世家的憎恨,并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他愿意追随她,因为她是他的阿娘,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依赖的人。
这些年,他帮她打理整合朝堂势力,应付各方关系,他是她的左膀右臂,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但同时,他对她所有的底牌都了如指掌,甚至有权限动用她所有的势力。
与虎谋皮……
司马宝妆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
她怔怔凝视着笑如春风的白衣少年,如今想来,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谎话连篇了。
追随她,并非是因为孺慕,而是因为跟着她可以获得更大的利润。
所有的母慈子孝,所有的生死相依荣辱与共,都只是这个少年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欺骗了她。
那些影像逐渐褪色斑驳。
司马宝妆的身形摇摇欲坠,眼中的少年化作带毒的罂粟,又渐渐模糊消失。
她往后仰倒。
宽大华贵的长袖犹如失去生命的蝴蝶,在空中翻飞出华丽的曲线。
她顺着汉白玉台阶一路滚下去,直到额头撞上阶梯一角。
大片大片的血液渗了出来,染红了她惨白的面庞和宫裙。
崔慎居高临下,安静地欣赏这个女人的陨落。
半晌,他悲伤又恭敬地行了个礼,宛如世上最孝顺的孩子:“阿娘走好。”
……
“嘶……”
乌衣巷。
沈府后院,坐在窗下绣花的顾娴吃痛地吮了吮指尖。
被绣花针扎伤的疼痛过后,她疑惑地望向丝缎绣面。
一滴嫣红的血液,正在绣面上漫漫浸润开。
康姨娘端着茶点过来,瞧见她流血,不禁略有些吃惊:“夫人的绣活儿一向精细,怎会不小心扎伤手?可是走神的缘故?”
她匆匆放下茶点,想替顾娴包扎伤口。
顾娴并不在意:“一点小伤罢了,无需包扎。也不知怎的,自从用过午膳,我的眼皮就跳得厉害,心口也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康姨娘笑道:“夫人多虑了。听说郡公已经带着军队赶赴西海城,有他保护,道珠姑娘绝不会有事的。”
顾娴抿了抿唇瓣:“我倒不是担心阿难……”
正说着话,一道高大的人影跨进了门槛。
沈霁身穿朝服,脸色罕见的凝重:“夫人,我得去一趟宫中。”
“去宫中?”顾娴蹙着柳叶眉,起身为他整理着装,“这才午后,怎的忽然要进宫?可是因为北边儿的战事?”
“我也不清楚,其他官员也都被召见了。”沈霁握住她的手,“皇宫那边口风极严,探不出什么消息,我想着皇帝身体不好,有没有可能突然……”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如此,只怕整个建康都要变天了。”
顾娴亲自送他到了府外。
她目送沈霁骑马远去,不知怎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
此时,后宫。
宝殿金碧辉煌。
崔慎踞坐在高座,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白玉如意。
心腹侍从伺候在侧,恭声道:“公子的旨意,已经送去了各位大人的府邸,他们都在路上了,想必半个时辰后就会相继入宫。”
崔慎含笑“嗯”了声。
殿外忽然传来动静,几名内侍宦官引着十几位皇子公主,慢慢进了宝殿。
他们茫然无措地站在殿中,瞧着高座上那个白衣温润的少年。
一名宦官道:“其他年长的皇子,已经分封去了外地,奴才听从公子的意思,未曾把天子驾崩的事儿透露出去,因此他们这一两个月都不会出现在建康。这些皇子公主,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四五岁,一并都在这儿了。”
崔慎“啧”了一声。
他行至殿中,从这群金枝玉叶面前缓步经过,打量他们的眼神,宛如打量一件件货物。
其中有些皇子公主,已经隐隐猜到宫里出事了,他们的父皇没了,如今阖宫上下,都被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年掌控。
他们拼命憋住眼泪,抑制住发颤的身体,唯恐惹恼了面前的掌权者。
崔慎欣赏着他们的恐惧,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现在,我要出道题给你们。”
他在殿中踱了几步,转头笑道:“何为‘齐物’,何为‘逍遥’?”
这是道家中相当简单的问题。
一群皇子公主对视几眼。
父皇死了,朝中并没有设立太子。
这意味着,今日会有一个人,成为新的天子。
这道题目,说不定就是崔慎对他们的考验。
一位十四岁的皇子,立刻抢答起来。
另外两位皇子不甘示弱,开始引经据典,在他回答的基础上努力完善。
崔慎细细聆听,不时赞成地微微颔首。
等这三位皇子终于说完了,他道:“你们去那边站着。”
三位皇子各自信心满满地退到一侧。
崔慎又瞥向剩下的人:“不知在场诸位,谁的功夫比较好?”
一位年纪虽小但体格健壮的皇子,立刻雀跃地站了出来:“我的功夫最好,骑射、角斗,我都很是擅长!”
“你胡说!我的功夫才好!”
另一名皇子反驳了他。
崔慎柔声道:“对自己有信心的,不如都站出来展示一番拳脚功夫。”
于是又有几位皇子,斗胆向崔慎表演了自己的拳脚功夫。
崔慎笑得愈发满意,连连点头:“真好,你们打得真好。现在,你们几个去那边站着。”
分别选出了这些不服输的皇子,崔慎又望向剩余的皇子公主:“不通文墨没有关系,不善功夫也没有关系,谋略,总该是你们作为皇族该学的东西,所以接下来,我要出别的题考考你们。”
他随口出了几道谋略相关的试题。
除了皇子,几位公主也都小心翼翼地作了回答。
最后,除了一位十四岁的小公主,其他人似乎都顺利通过了崔慎的测试。
那小公主生性怯懦,面对崔慎时十分紧张惶恐,连说话都相当困难,站在原地时双膝颤抖,似乎就要对崔慎跪下了。
她孤零零站在殿中,四面八方都是得意洋洋的兄弟姐妹。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恐惧到不敢抬头。
崔慎脸上的笑容,灿烂到近乎夸张。
他拂袖落座,指着那位孤零零的小公主:“除了她,其他人全部杀了。就说,他们死在了长公主发起的宫变里。”
原本得意的皇子公主,瞬间睁圆了眼睛。
崔慎慵懒地单手撑住额头,像是想让他们死个明白,温柔地解释道:“那个位置,不需要读过书的人来坐,也不需要功夫好有谋略的人来坐。扶持一个愚钝的、怯懦的傀儡,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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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