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拦路
三月初,杨柳依依,见临城里。
府河之上,三五船儿满载河沙,时有水鬼露头,一派热闹景象。
“此间河段有锐石,大家小心些。”全绩站在船板处,头发散披,末端扎一柳条,全身仍有水渍,看似刚上船休息。
“保长放心,我等都看着呢。”半月始末,帮工对全绩渐生敬畏,毕竟全绩日日以身作则,五十筐泥沙不逞虚。
“还是注意些,莫受了伤不值当。”全绩点头再作叮嘱。
值此刻,岸边来了一群农民,个个手持棍棒,为首者是一拄拐的青衫老者。
老者目色阴沉的向身旁青壮示意,青壮敲响手中锣儿,引得河面众人注意。
“谁让你们在此掏沙开河的?速速住手,不然某砸烂你们的破船。”青壮语气火冲,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你们管得到宽,知道这是谁安排的活计吗?”
“你来砸个试试,看某打不打断你的腿!”
“予你们优惠自不知,还敢在此叫嚣?”
青壮的话立即引来了一片骂声,没人惯他这脾性。
遂双方即刻呛火,更有甚者拾石砸入水面。
“都住手!方才是谁扔的石头?”全绩怒目拍了拍船身,帮工将船只驶向岸边。
“你是何人?”青衫老者双目直视全绩。
“西门里保长全绩,你们刚才谁扔的石头,若有人被砸晕在水下可是要出人命的!”全绩一步跃上岸边,与青衫老者相对而站,丝毫不惧他身后的数十人。
“西门里的保长,来我临城里作甚?”青衫老者仍不答,做势要包庇扔石者。
“老先生看不见吗?某在疏通府河,这可是刘押司的公差,难不成你们想要阻拦?”全绩先报出名号,为自家壮胆。
“刘景?”青衫老者眼中生了几分忌惮,但很快又做平常:“刘押司并未知会我等,若是要疏通河段,我本村人即可,你们先停了。”
“老先生非要让刘押司来处理吗?”全绩见老者态度决绝,心中生了几分疑惑。
“当然,你一外乡保长还没本事在此地强硬行事,都停了!不然石头又要下水了。”青衫老者重点拐杖说道。
全绩环视了一眼在场乡民,心中思量片刻,不愿与其发生冲突,转头向水面大喊:“都停了,先上岸,某去请刘押司。”
半个时刻后,帮工上岸聚团,全绩挑了几位年长者主持局面,千叮万嘱告诉他们不要和临城里的乡农发生冲突。
而后,全绩一人赶去了会稽城。
午时左右,全绩到了县衙。
“衙门重地,来者止步。”守门卒子各持一水火棍,架在了全绩面前。
“两位老哥,某是西门里全绩,来寻舅父刘景,望老哥通禀一声。”全绩拱手笑道。
“哦,原是押司之侄呀,你且在此处等上片刻,某去帮你寻人。”卒子一听全绩身份,当即也赔上了笑脸。
“望老哥快些。”
全绩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一侧等待。
一刻后,街道走来一人,此人见了全绩神情有些恍惚,想叫人又喊不出姓名。
“你……”
“范押司,我是全绩,多日不见,押司近来可好?”全绩自然记得这位酒席上认识的刑名押司范立江,躬身行了一礼。
“哦!对对对,你是刘景的侄子,咱见过一面,你今日来衙中有何事啊?”范立江也不着急,和全绩攀谈起来。
“寻舅父有些事。”全绩讪笑回应。
“何事?说出来,若能解决,某定帮你。”范立江是刑吏出身,做事喜欢追根究底,当然也是看在刘景的面子上真心想帮助全绩。
“呃……”全绩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范立江会如此实在。
“不愿说罢了,告辞。”范立江神情略显不悦,大步欲要入门。
“范押司且慢,事情是这样的……”全绩所请之事不是见不得人,说了也无妨。
范立江听罢,微微点头:“你说的可是临城里的老乡书手吴三朋?”
“绩不知那老先生,不然也不会闹出这矛盾。”全绩对临城里的了解并不多,那村落虽然临近会稽城,但风气格外保守,很少与外人来往,即便是卖柴采购,也是一村数人同行。
“此事好说,某去帮你说和,不必劳动刘押司了。”范立江近日也听到了风声,州府与官砦联合疏通钱清堰,那刘景几人先疏府河就成了落政绩的美差,虽然范立江明言拒绝了刘景的提议,但帮个忙插上一脚,还是可行的。
全绩落了两难,不好言语,范立江紧接着又向卒子摆手:“去告诉刘押司,这事某帮他办了,都是自家孩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押司。”卒子大步入府。
“唉?绩哥儿行几呀?”范立江话题一转,先行在前引路。
“家中排行老五。”全绩只得跟随在其身后,心叹聪明人无缝不入。
“五郎啊,你是不知道临城里的风气,那村子闭塞的紧,平素走个官差都要聚全村人商议,疏通府河这种大事他们必定会拦,说白了就是一群顽固不化的刁民啊。”范立江一副知之甚深的态度,间接告诉全绩这事儿他能办成。
“绩也没见过这种人,二话不说便向河中扔石头,这要是砸上一二,两家都是难缠的官司,何必呢。”全绩随口应承道。
“哈哈哈,五郎想得通透,只可惜愚民是劝不动的,这些年刑名官司都入不了临城里,他们自行一套村规,比王法还管用。以后县衙也差遣过几位乡书手,但无一例外都被这群刁民驱逐,到头来还是吴三朋主事。”范老押司心情不错,与全绩细细讲这临城里的趣事。
“这般不就成了法外之地了吗?”全绩欲言又止,那还要县衙何用?
“没办法呀,不过吴三朋主事,年年赋税不差,役工也派的足,这对县衙来说便是最好的乡书手。至于其他事情可以慢慢商议嘛。”无论是范立江,还是刘景,都报的是这个态度,毕竟有很多乡里差的税收呢。
“范押司所言极是。”
第三十二章 临城里
全绩与范立江一路攀谈出了城,刚到府河岸处便听见一片混杂的叫骂声,且伴不少人的相互拉扯。
“都住手!尔等为何斗殴?”范立江眉目立化严肃,大步走入人群,全绩也赶忙上前拦住自己人。
“怎么回事?不是和你们说了不要动手吗?”全绩看了一眼身旁三五人脸上的紫青,语气有些无奈。
“保长,是他们先动手的,你走后我们在岸边休息,他们不由分说便出了拳,我等无奈才与之缠斗。”一帮工将事情原委细说予全绩。
全绩闻言点头,上前与范立江站作一排,而范立江正在喝斥青衫老者。
“吴三朋,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了,真以为朝廷不管临城里了?”范立江与吴三朋属于同辈人,加之范押司声音洪亮,一瞬间镇住了场面。
“范押司,是这群人不讲理,老夫劝他们离开他们不听,老夫才命乡邻赶人的。”吴三朋面色铁青,憋了一肚子火气,但不敢得罪范立江,声音低沉的答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乡书手何来权力不许他人在会稽行走?某都没这本事呢!你这老朽也太目中无人了。”范立江身居高位,心正胆直。
范押司话音刚落,临城里乡民立即起了骚动,人人义愤填膺,誓要教训范立江。
范立江见状,声音更加洪亮:“方才谁喊的老贼!给本押司站出来,你们这群法外刁民,看本押司今日敢不敢治你们的罪!”
吴三朋连跺三次木柺:“都住口,谁让你们说话的,退回去!”
吴三朋耍横也要分人,在范立江面前他还没有这个资本,范立江一句话就可唤来三四十卒子,拿了带头闹事者。
“范押司莫怪,乡野鄙夫不识上官,老夫回去定严加管教,但此段府河乃临城里辖地,乡民实不愿让他人妄动。”吴三朋拱手向范立江一拜,说了几句陪笑话。
“哼!你不知疏通府河是官家公差吗?刘押司也未知会你?”范立江冷言问道。
吴三朋沉默不语,很明显刘景之前就和他说过此事,这让吴三朋阻拦众人疏通府河显得更加怪异。
半刻后,吴三朋双目一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范押司、全保长,这事儿此处说不清,要不随老夫回家详谈如何?”
全绩看了一眼范立江,范立江微微点头,他心中自是极愿去的,说不清楚的事那其中必有好处,这是范立江多年为吏体会到的心得。
“老先生,某随你回村没问题,但也希望两家不要再生冲突,起了官司对谁都不好。”全绩满脸不悦的敷衍拱手。
“全保长放心,若是谈的妥当,老夫愿出这医药钱,请!”
吴三朋引范立江在前先行,全绩后随,身旁跟着一大群乡民,个个对全绩目光不善,似要将其生吞活剥。
全绩此刻才意识到去临城里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群乡民连范立江都不认识,只怕和他们谈王法是对牛弹琴,若生一二言语激怒,棍棒加身也有可能,心叹此行要更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见临城里。
此处乡村在对山之间,村口有矮墙木寨,寨上巡逻甲丁个个配粗棍,俨如一座小城。
入寨门,街为石道,左右房屋密集,来往者全是男丁,不见一妇人,这与西门里的景象截然不同。
“莫要四处观望,快些走。”全绩身后一人连声催促,不许全绩逗留。
众人沿街向东,街尾坐落一大院,院高门阔,门前有石鼓,三阶石台。
“范押司,请。”吴三朋向身后乡民打了个眼色,笑引二人入门。
“这临城里某也有几年没来过了,你到是经营的有声有色啊。”范立江上次来村里,寨门处多土道,现在内外都成了石道,与会稽城一样。
“黄知县恩宏,范押司德厚,朝廷如此,百姓应有好日子。”吴三朋随口恭维,领二人去了正厅。
各家落座之后,范立江率先发言:“吴三,疏通府河势在必行,你到底有什么说法?”
“范押司,临城里的府河清澈无淤,村中饮水灌溉全赖于此,全保长如此一动,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呀。”吴三朋再生推脱,不过这次的语气更加平和,多有商量之意。
“这并无妨碍,浊水不能浇田吗?不能饮食吗?临城里的乡野都是皇家贵胄吗?忍耐几日不就过去了吗?”范立江一连数问,不做退步,这事他是抢先出头,若办砸了惹人笑话。
“倒也不是,只是……”吴三朋语塞,双目数转后道:“全保长你看这样如何?临城里的府河我们自己疏通,不需要官家工钱,等一切妥当后,全保长前来验收可否?”
全绩心头一笑,感叹还有这种好事:“这也不是不行,不过疏通河流十分辛苦,且不能马虎,要不然下游的疏通可就不好做了。”
“全保长放心,我等一定掏得干干净净,让全保长省上一笔。”吴三朋态度转变极快,方才还是恶人,现在又作良善,只要外人不动临城里府河一切都好说。
“五郎,某看这事就这么办吧,也省得你麻烦。”范立江朗笑道。
“是,绩愿听从。”全绩不管吴三朋想干什么,只要达到疏通府河的目的,全绩可做退步。
“你们看看,事情就这么简单,非要闹的你死我活,平心静气地谈两句不好吗?”范立江促成了此事,表情一脸轻松。
“范押司所言极是,那某去准备酒食,好好招待一下两位贵客。”吴三朋心中大石落定,又变成了那个和蔼老人。
“不必了,某还要回城呢。”范立江佯作起身。
“范押司莫急呀,晚间老夫还要和押司商量些事情,押司赏个面子如何?”吴三朋挑眉说道。
范立江立即会意,长叹了一声:“也罢,某正想问问你村中规矩是否合乎王法,五郎一同留下吧!”
“范押司,某就先行一步,河岸边上还有百十号人呢,某总不能只顾自己吧。”全绩起身拒绝,此间事他不愿见。
“好,那五郎就先回去吧。”范立江大气摆手。
“全保长,那医药钱之事?”吴三朋又问了一句。
“不必了,若老先生能疏通此段河流,些许药钱不算什么,告辞。”
“慢走。”
第三十三章 会稽城的官员们
五月中,由于范立江促成了临城里乡民自修家门府河段,疏通的进程也被拉快了,西门里的帮工现已修到了会稽城。
夏税将近,全有德返乡处理此事,而疏通之事由全绩全权负责。
此日,植利门外,石道两侧站满了围观百姓,皆来凑个热闹。
一艘艘船儿驶进城中河道,打头船板上站一人,身着粗衣短衫,胸膛半敞,那墨彩儿牡丹图的纹绣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谁家儿郎,长得如此俊俏?”
“可惜了,又是一泼才。”
“我若是有这一身好纹绣,只许此生不穿衣,小哥遮掩个甚?”
全绩一脸平静的高抬右手,船儿会两列,停在府河中:“都听着,莫要与城中百姓攀谈,抓紧捞泥,今夜某请众家兄弟饮酒。”
“是,保长。”帮工齐声回应,现今全绩在这些人中威望极高,且多数是真心佩服,他们见过说空话的太多了,唯全绩行事以己为准绳,旁人若生懒惰,面子上也挂不住。
半个时刻后,两岸百姓不减反增,就连对侧桥上都站满了围观者,可叹会稽、山阴闲人众多,世风懒散无为。
值此刻,岸边起了呼喊声。
“五郎在何处?”刘景立于岸边高喝,满脸红光,神态颇佳。
“保长下水捞泥了,押司等上片刻吧。”一帮工笑应道。
“噢!好好好,尔等辛苦了,夜间请尔等饮酒!”刘景也不急躁,静静的等待全绩在水中露头。
“噗!”
一筐河泥被搬上船只,全绩同时上了船板。
“五郎!”
“舅父稍等。”全绩刚才在水下隐约听到了刘景的声音,打了声招呼后,去船中换衣,片刻上了岸。
“舅父有何事?”全绩随手拿着一细绳,束紧长发问道。
“随我去酒楼,黄知县要见你。”刘景现在看全绩是越发喜爱了,三月末汪知府下了命令,让各官砦从萧山疏通至会稽山阴段的钱清堰,动辄数千人,工程声势浩大,而刘景领人疏通府河有了先巧之妙,县府众人个个眼红。
“舅父,绩这副状态只怕有失礼节呀。要不……”
“不必,如此正好,黄知县也喜欢务实的人儿。”刘景就要让官员们看到全绩尽心尽力的表现,这对他,亦或全绩都是一件好事。
全绩微微点头,心中颇为紧张,日日见皇帝都不怕,要见知县却有些发怵,这是他第一次在会稽官员圈子露面,必须做到进退有礼。
“五郎,待会儿入门后,尽量少说话,官长问则答,不问莫要插言,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这个规矩,你可明白?”刘景虽为会稽首吏,但在官员圈子是鄙视链的最底层,这么多年他也坚持的是这个规矩。
“绩明白。”全绩郑重点头道。
继,二人入了酒家,径直上二楼,楼层左右无人,唯靠窗处摆着一桌酒席,席间坐四人,从旁站两人。
旁站两人是押司秦义与范立江,而坐着的全绩只识县尉胡壬杰。
“明府,全五来了。”刘景恭敬地向正席者一拜。
全绩也同时躬身:“西门里全绩拜见诸位官长。”
“嗯,秀亭啊,且坐吧。”
开口者,身着圆领宽袖绿锦袍,体态微胖,四十五六年纪,目色有威仪,说话多停顿。
黄胜,字北凯,宁国府宣城人氏,嘉定二年进士,初仕萧山主簿,后迁山阴县丞,现任会稽知县,为人高宣好功,喜听吹捧,历任期间政绩平平。
“多谢明府。”刘景落位末位,而秦义、范立江各站在一人身后,持壶添酒。
此间前后有两刻,全绩一直躬腰静等,直至另外一人开口:“全五郎,起身吧。”
此人着装更加素雅,穿一白襕,五十年纪,语气和蔼。
丁也峰,字林茂,常州无锡人氏,嘉定六年进士,初任嵊县巡检,后至诸暨为县尉,现任会稽县丞。
“多谢官长。”全绩直起腰身,仍作低头,只听耳旁饮酒加菜的声音,气氛似乎有些沉默。
“且抬起头来,此间酒宴没那么多规矩。”
胡壬杰身旁者开口,此人着一皂色长衫,三十五六年纪,长相清癯,说话声音细长。
申洋,字望海,庆元府象山人氏,嘉定十一年进士,初任会稽主簿。
全绩即抬头正视四人,表情淡然。
“也是一位神丰儿郎啊,听秀亭说是你主张要疏通府河?”满嘴油水的黄知府这才问第一句话。
“是。”全绩拱手再应。
“你是怎么想到的?不会是凭空猜测吧?”丁也峰插了一句。
“说出来让各位官长见笑,绩的确是凭空猜想。”全绩隐藏了原由,这话越说的模棱两可,才能让各家官长想得更多。
“你倒是个惠心人儿,汪知府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胡壬杰朗笑开口,他心中自然是不信,但他也不会问。
“凑巧罢了,且疏通府河是利公的善举,也合乎县府的意愿,故而绩大胆说予舅父,还是多赖县府的鼎力支持,不然绩哪能做成此事?”全绩将功劳全部都推了出去,这份政绩他接不住,只能喝一点碗边汤。
“嗯,此事秀亭之前也向本县提过,本县有意为之,但一时政忙给疏忽了,只能由秀亭出面处置。”黄胜揽不上个人功劳,但能说个总体衙门的政绩。
“全靠各位官长施以便利,景也只是跑腿罢了。”这份个人功劳已经记在了刘景名下,至于公绩那总得让别人沾点好处。
“促成此事,秀亭入州府就水到渠成了,本县要先恭喜一番啊。”黄胜含笑回应。
“景走到何处,都不会忘记各位官长提携之恩。”刘景声音略显激动。
“全五郎,可曾读书啊?”申洋转问全绩。
“在城东学院就读,只是近日忙碌,误了些时辰。”全绩报上书院名号。
“嗯,书文不可落下,不然以后难有成就,你今岁年几何?”
“一十八。”
“可有表字?”
“乡野粗俗,无长者赐字。”
全绩话音刚落,胡壬杰追了一句:“望海是陆公门下的高才,不如就由你给五郎赐个字如何?”
第三十四章 做人不能满,治功少一点
胡壬杰口中的陆公并非陆游陆放翁,而是陆九渊陆存斋。
陆九渊,字子静,本朝心学大家,乾道八年进士,初任靖安主簿,迁国子正、将作监,擢荆门知军事,追谥“文安”。
陆存斋之学承孔孟之道,开万世先河,与理学大家朱熹齐名,门庭自立,门人广布天下。
申洋师从丰有俊,是陆九渊的再传弟子,故而同进士出身他起家便是会稽主簿,且申望海的年龄也是在坐众人中最小的一位,只要不出大差错,此生绝非止步于县府。
“全五郎,你官名叫什么?”申洋被胡壬杰两句劝的心热,也想摆弄一下文采。
“回官长,小人单名一个绩字。”全绩随手比划了两笔,让申洋知道是哪个字。
“绩,哈!正与你此刻所做之事相映。尔雅有言:绩者,功也。尧典又说:庶绩咸熙。故而你的表字中应有一功字。”申洋侃侃而谈后又作稍思,拿捏斟酌片刻道:“不如就叫治功吧。汉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居是国也,累世尊重,然后士民之众服焉,是以教化行而治功立,正通你的姓名。”
全绩闻之面喜,刚想谢申洋赐字,谁知丁也峰却开了口:“治功端以国事,只怕儿郎年幼,背不起这份重责。”
全绩不敢言,黄胜则出言打个圆场:“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众必非之。依本县看不如就取个折中之字,叫冶功如何?”
“明府所言甚是,千锤百炼来的政绩自是治国之功,谁敢厚非?”胡壬杰立刻附和,申洋也点头不辩。
治功变了冶功,这与字理不通,全绩只能认同这牵强的解释,心中愁苦开口:“多谢官长赐字。”
“好,冶功啊,入了植利门疏通府河可与城外不同,毕竟牵扯到两家县府,若山阴县府有人不明详况,生了阻拦,你只管报上本县的名号便是,倘若少银缺钱,也可去衙门求助,本县定大开方便之门。”黄胜抿了一口酒,笑看全绩。
“是,明府。”
全绩口头上只做答应,但心中却生不屑,事情已经到了尾端黄胜才来横插一脚,全绩断不会向县衙求助,以免误了刘景与全有德的前程。
“好了,你先去监管疏通事宜,若有其他事,本县再唤你。”
在黄胜眼中全绩还上不了台面,方才赐字只是众官起了酒性罢了。
“小人告退。”全绩躬身退至楼梯,快步出了正店。
全绩刚在石街上行了三五步,身侧便传来了呼喊声。
“绩哥儿且慢。”
街左走来三人,开口者正是徐来之孙徐盛。
“真是赶巧,八哥也在此处?”全绩笑迎拱手。
“唉!非也非也,今日我等是特地来看绩哥儿疏通府河的,这场面真是热闹啊。”徐盛指引同行二人先走,在二人身后缝隙与全绩说话。
“八哥,这两位是?”全绩礼节性的看向二人。
“你看我这蠢人,还未和绩哥儿介绍正主,这位是黄舒黄衙内,本县明府之子。”
引话见人,黄舒体态肥胖,面如圆盘,身着青衫,腰间玉带宽长。
“你就是全衙内?某听过你的名号。”黄舒拍了拍全绩肩膀,打趣的说道。
“衙内说笑了,泼皮浑号哪敢在真神面前称大,只是以前做过浑人罢了。”全绩以前纠集泼皮在各处闹事时,确实在圈子中传了一个花衣衙内的名号,但这只是别人侮辱性笑谈而已。
“哈哈哈,某就喜欢结交你这种直爽人。我等的事盛哥儿和你说了吗?”黄舒虽然是官宦出身,但喜于经商,黄胜无论走到何处,黄舒都能捞足一大笔钱,而且钱财来的合理合法,不落他人话柄。故而他与三教九流人都能说得开,谈得拢,也算是衙内中的人物。
“八哥早前和某说过,衙内放心,这入了植利门的府河泥某都给衙内备下,填上四五十亩地不成问题。”全绩识规矩,懂分寸,此事与各家都有好处,他也不会贪心到生了钱财之念。
“我就说花衣衙内是个人物啊。绩哥儿给了方便,某认下此情,以后在会稽城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来寻某,小事咱们不眨眼,大事商量的来,如何?”黄舒拍了拍圆肚皮,官宦子弟的气息浓郁。
“那绩就斗胆乘一乘衙内的通天帆。”全绩一直秉承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与人为善也利己。
“嗯,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两日待事情办的差不多了,某请绩哥儿吃酒,咱们寻上两个行首,好好高兴一番。”黄舒再拍全绩的肩膀,认下这个能进酒楼局的朋友。
“那某就先行一步,改日咱们再聚,告辞。”
“请!”
黄舒望着全绩离去的背影,逐渐收了笑容,转头看向身旁者:“平哥儿,你看这人如何?”
“说话做事有章法,是个体面人物,至于性情如何还不好说。”
胡平,胡壬杰之子,也是围田的主事者之一。
“哼,识趣有识趣的赏法,不识趣也有办法,徐盛啊。”
“衙内请吩咐。”
“此事还是要抓紧些,汪知府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何处不可知,我们还是要尽早将田地脱手。”黄舒的眯眯眼并看不出表情,但语气格外郑重,除了汪纲上任的原因之外,黄胜的任期也就到今年,朝廷的调令说到就到,黄舒可不想把田地砸在自己手中。
“衙内放心,盛会多加督促,绩哥儿与我等签了协定,若有差错,盛也可弥补。”徐盛攀附的是胡平,与黄舒的关系稀松平常,且此事是由他提出,他自然要百倍精心。
“某不想要什么弥补,某只想此事顺利施行,田地脱手,大家都赚钱财,莫要生了怨恨。”黄舒所行之事全绩根本赔不起,且土地砸在手中也不止河泥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和任何人对簿公堂,这有失他父亲的颜面。
“衙内放心,出不了差错,有某盯着呢。”胡平胸有成竹的说道。
第三十五章 大梦一场空
六月中,全有德夏税征收完毕,唤全绩归家沐休,自己去监管疏通府河尾段事宜。
此日,全家院中,树下围坐四人,桌上摆了些肉脯干果。
“五哥,你从何处买的辣肉脯,比上次的好吃多了。”赵与芮左右开弓,抓了肉脯,又拿干果。
“那是自然,五哥我在会稽城住了一月,还能找不到合胃口的美食吗?”全绩整个人瘦了一圈,由于长时间泡在水中也更白净了:“大郎,你也吃啊。”
“某不饿,五哥河修的如何?”十六岁的赵与莒更显稳重,宛如一位老讲书,不知是刻意拿捏,还是天生如此。
“快了,七月底应该就可以疏通昌安门,结束此次工事。”全绩将一块肉脯丢入口中。
赵与莒点头不言,饮茶的全有德再问:“五郎啊,一日没人出不了差错吧。”
全有德今日还想在家中呆一天,整理一下税收账目,晚间还想和全绩聊上几句。
“父亲放心,绩返家之前已经安顿妥当,且众人在会稽城中出不了什么乱子。”
“那好,你们兄弟三人先聊,我去整理一下账目。”全有德起身去了厢房。
“五哥,这天热的紧,待会儿我们去河中戏水如何?”赵与芮在这个家中与全绩最亲近,赵大平日严肃,赵二有了想法也不敢向他提,今日正好借一借全绩的面子,反正赵大对全绩也是言听计从。
“啊?又下水!”全绩感觉这半年身体都泡皱了,对府河厌恶的紧。
“去嘛,五哥知道我水性不好,五哥教教我呗。”赵与芮今岁还没戏过水,玩心十足。
“赵二,五哥刚回来,一路疲乏,你怎可因一时贪玩,不懂规矩?”赵与莒一脸不悦的指责道。
“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嘛。”赵二小声嘟啷道。
全绩见了赵二委屈的模样,朗笑开口:“无妨,无妨,去耍一圈正好解乏,大郎也一同去吧。”
“五哥,赵二他只是……”
“走走走,玩上半个时辰。”全绩拍了拍赵与莒的后背,邀他同行。
赵与莒只得点头,赵与芮更是欢呼雀跃:“五哥,待会儿下水可不要淹我。”
“这可不行,五哥刚学了一手潜水的法子,正要教你呢。”
“啊,五哥,咱不潜水行不行?某怕喝的太饱。”
“哈哈哈。”
谈笑间三人出了院门,院中荫稀,时有蝉鸣,一切格外祥和……
且话府河,自河上游来了一艘客船,尾板一老者撑船,舱中有两方草席,左侧坐一大耳和尚,口中颂经,手转佛珠。右侧侧卧一中年白襕客,双目迷离,困意十足。
中年文士此刻做了一梦:
隐约看见自己立于船头,船下河水涌动,致使船身颠簸,忽而大浪惊涛,一金龙从水中露头,背负绳索,牵引船只。
而后,金龙身旁又显一青蛟,同样身负绳索,引船前行。
“嗷!”
值此刻,天边显一头双翼白额吊睛大虫,大虫身有百花纹,虎爪锋利,直扑船身。
就在爪尖刺入中年客额头的片刻时间,他立即惊醒,连忙坐起。
“余施主,梦魇着了身否?”大耳和尚见中年客满头大汗,开口笑问。
中年客并未回答,两步出了船舱,立于船板之上。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府河,此刻阴云密布,天边电闪雷鸣,雨势欲来。
中年客环视了一眼左右,见右侧岸边有三位少年郎正在穿衣,其中一人通体花绣,中年客目色更加不解,想要开口呼唤,终作罢。
中年客目送三位少年郎离去,缓缓走入船舱,落座在大耳和尚对侧。
“余施主,寻到了甚?”大耳和尚再问。
中年客微微摇头,不答反问:“了然禅师会解梦否?”
“贫僧略懂一二,余施主且说来听听。”了然,天章寺修行客,佛理精通,善于讲座。
“方才某做了一怪梦,梦中见一金龙,一青蛟。”中年客轻抚胡须说道。
“金龙、青蛟皆非池中之物,乃是祥瑞之兆,余施主此次回乡必定会高中进士,官运亨通。”了然和尚随口恭维了一句。
“是吗?那还有一只袭面而来插翅花大虫应该如何解释?”中年客表情平淡的转述了梦境。
“大虫为凶,亦为变,有变才通,说明余施主要遇贵人了。”了然和尚一字一顿的开口,这次的语气比之前更庄重。
“遇贵人吗?希望正如禅师所言。”中年客目眺河面,神情多有担忧。
“轰隆隆!”
天空惊雷连连,漂泊大雨如约而至,打的船身当当作响。
“两位客家,这雨势只怕无法前行,不如临近靠岸,寻一人家,避了急雨再走。”
撑船老者虽然披了斗笠蓑衣,但也架不住这大雨袭面,撑杆都直不起腰身。
“好,那就临近泊靠吧。”中年客微微点头,也怕雨天行船出了事。
遂,老者将船停在西门里渡口处,引一士一僧下船:“两位客家,这就近有个西门里,打头第一家保长姓全,为人热忱,我等可去他处避雨。”
“好,且在前引路。”
两刻左右,三人到了全家院外,老者叩响院门:“全保长,老汉又来叨扰了,请速速开门。”
“来了。”全绩闻声打伞开门,见了来人有一熟客,那就是数月前在天章寺偶遇的了然和尚:“此间雨大,三位快请入堂。”
继,全绩招待三人进正厅落坐,一一斟添了茶水,而全有德居主家位,率先开口:“这夏日的猛白雨说来就来啊,三位不必客气,且饮茶吧。”
“多谢主家宽厚。”
中年客只道了一句再无话语,撑船者与全有德是老相识,一开口攀谈便不停歇。
至于全绩则坐在末席与了然和尚问个殷勤:“大师可还记得小子,咱们在天章寺观山亭见过。”
“阿弥陀佛,佛说有缘,贫僧自是记得小施主。”了然含笑回应。
“大师,这是去了何处?”
“去了趟临安府讲了几日经文,今乘余施主的顺风舟归山阴。”
第三十六章 不畏浮云遮望眼
临安府来的人物?
全绩脑中瞬时起了计较,了然能去临安讲经,身旁行走的皆是权贵,今日他乘此人船归,时间又如此恰巧,难不成赵与莒登天梯来了?
“这位先生是?”全绩思路明确后,开始向和尚套话。
“这位是余天赐余施主。”
了然和尚直爽开口,余天赐只得含笑看向全绩,与主家说几句场面话:“小儿郎如何称呼呀?”
“在下姓全名绩,字冶功。”全绩第一次与余天赐照正面,此人双目狭长,左颊有些许麻点,国字脸,四十左右年纪,说话端着腔调,颇有学院斋长的气势。
“冶功?嘶,这与字理不通呀,为何不起个治功?”
余天赐,字纯父,号畏斋,庆元府昌国人氏,年四十一,白身。
“此事说来话长……”全绩将那日酒楼之事细说给余天赐。
“噢,原来如此,锤冶之功倒也是说的通,挺有字理谜的意思。”余天赐微微点头,取巧夸赞。
“那先生此来所为何事?”全绩继续追问,希望能听出端倪。
“噢,某并不是专程来会稽山阴,而是顺道路过,某是庆元府人,此次返乡准备参加解试。”余天赐自有一套说词。
“先生好毅力,此次必能高中。”全绩一听略为失望,这般年纪还是白身,似乎不是他要等的人。
“小施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余施主虽无功名,但可是史相公府上的首席幕僚,是临安城响当当的大人物。”了然推了一把局面,摆明了余天赐的身份。
此话一出,全有德立即停止与撑船老者的交谈,神情惊讶万分,心叹这种大人物怎会巧落在自己家中。
“禅师何必说这些,某年过不惑,仍是白身,深感有愧祖宗,故而回乡取个功名,以正门楣。”
余天赐用了取字,而非考字,可见对此次科举是何等信心,不知是相信自身才华,还是托有史相公的门路。
“不曾想先生是相公门下食客,某方才多有怠慢,还望先生恕罪。”全有德起身向余天赐一拜,全绩紧随其后。
“主家不必客气,某只是相公府的一教书先生罢了。”
余天赐的祖父余涤曾是昌国县学的教谕,与当时的盐监史浩相交甚笃,而后史浩成了一代明相,便聘请余涤为家塾师,余天赐便是那时开始跟随在祖父身边读书,到了嘉定年间,浩三子史弥远官拜相公,又请余天赐为家塾师,故而两家是世交,且余天赐一向谨慎,史弥远对其十分信任。
“先生莫要自谦,相聚即是缘分,某立即去准备酒食,好好招待一下先生。”全有德拱手再道。
“不必麻烦,雨停了,我等便走。”余天赐不愿欠下人情,生了麻烦事,连连摆手推辞。
“先生啊,这夏雨连绵,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吃饭饮酒正合适。”全有德向全绩打了眼色,示意让他在堂陪同三人,但全绩却跟着全有德出了正堂。
“五郎,为父不是让你……”全有德向堂内摆了摆头,他想让儿子结识一些大人物,日后总有些用处。
“此事还需父亲坐陪,饭菜之事某来准备。待会儿大郎、二郎入堂,父亲一定要从旁提起二人的皇家血脉,父亲可明白?”全绩抬手打断了全有德的话语,这才是关乎全家命运的重中之重。
“你是说……嘶!”全有德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不敢置信。
“父亲快些入堂,绩去唤大郎、二郎,父亲这可是大事,万般不能马虎。”全绩再三叮嘱后,快步去了后院。
全有德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挂上笑容,再次迎入堂中,招待余天赐三人。
分说全绩,全绩进院直走厢房,推门而入,见赵氏兄弟坐在案前读书写字。
“五哥,有事?”赵与莒停了笔墨抬头问道。
“你二人快洗把脸,换身新衣,五哥领你们去见一人。”
“何人?”
“相府幕僚余天赐。”
一个时辰后,全绩引赵氏兄弟入堂,堂内添了长桌,桌上菜品丰盛,有鸡有羊。
全有德一见赵氏兄弟立即招手大笑:“大郎、二郎,快来见过余先生。”
赵与莒即引赵二向余天赐一拜,礼节周全:“拜见先生。”
余天赐拭去嘴边油水,含笑点头,示意二人起身,而后转问全有德:“全兄,这两位也是你家孩儿?”
“非也,这两位是某的侄子,原山阴县尉赵希瓐之子,说起某这两位侄子可不得了,他们是燕王赵德昭的后世孙,正统的皇家血脉。”全有德以前常提起此件事,但久而久之却成了他人的笑柄,全父也就看淡了所谓的皇家身份,今日说予余天赐,也是全绩所安排的。
“什么?燕王之后?”余天赐双目一亮,心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余天赐很快又作平常:“赵希瓐此人某从未听闻,不知你家大父是谁?”
“赵师意。”赵与莒淡然开口。
余天赐微微摇头再问:“曾祖呢?”
“赵伯旿。”赵与莒脱口而出,家族脉络记的滚瓜烂熟,正为今日所用。
余天赐还是叹气摇头:“那高祖又是何人?”
“赵子奭。”赵与莒一字一顿道。
“修武郎赵子奭,那就是房国公赵令稼之子。”余天赐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之人,立即联系起了他们的身份。
“不错,我家天祖正是房国孝恪公赵令稼。”赵与莒一步步帮余天赐回忆,反正他不怕,他的皇室身份不作假。
“这么说来,你真是燕王的后人,来来来,快快落座。”余天赐起身亲迎赵与莒入席,赵宋皇家落民间也是常有的事,全因赵宋爵位不世袭。
“大郎,今岁几何?”余天赐为赵与莒夹菜盛饭,完全不顾左右人的目光。
“一十六岁。”赵与莒看了一眼角落处的全绩,记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不急躁,不逞能,不多言,不辩驳。
全绩则见余天赐态度如此客气,心知此事已成,默默退出厅堂。
第三十七章 嗣沂王
饭罢,雨停,了然和尚辞别全有德,与撑船老者同去了山阴,而余天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愿,依旧和赵与莒对坐而谈,问些学识见解。
一刻后,全氏父子再返厅堂。
“全兄,某怕是要在家中叨扰几日了,不知方便否?”余天赐向全有德拱手说道。
“这倒无妨,余兄安心住下便是,不过余兄不怕误了乡试吗?”全有德提及余天赐方才说的科考之事。
余天赐讪笑摇头:“不瞒全兄,其实某此次出京是为了他事,科举只是顺带而为。”
“噢,余兄所为何事啊?”全有德仗着赵与莒舅父的身份再次发问。
余天赐看了一眼赵氏兄弟,双目一定道:“告诉诸位也无妨,自去岁景献太子不幸病逝,皇子之位有缺,官家拔沂王养子赵竑为皇子,故而沂王嗣位有缺,史相派某来寻访皇室宗亲以继沂王位,今日恰巧遇了大郎、二郎,某见他们行为得体,又有宗亲血脉,故而想引荐给史相。”
当今官家赵扩也是个悲命人儿,一连生九子,九子皆夭折,只得从宗亲中挑选一位皇子以继大统,沂王养子赵贵和便入了赵官家的法眼,去岁赵扩收赵贵和为养子,赐名赵竑,授宁武军节度使,封爵祁国公,自此赵竑成了皇子,成了大宋正统的继承人。
但赵竑此人天生张扬,喜怒流于表面,他就对史弥远十分厌恶,称其为奸相,常作贬义。故而史弥远想另寻一位宗亲与之对抗。
承袭王位!赵与莒脑中瞬间炸裂晕乎,体内生麻感,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会落在自家兄弟身上。
“原来如此,某是乡野粗俗,家国大事非某能企及,余兄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便是。”全有德一听也知道翻身的机会来了,全家若能走出一位王侯,日后的光景该是何等辉煌啊。
“诸位莫要激动,某只是做个引荐,至于大郎、二郎前途如何,还需史相抬手帮助。”余天赐摆手一笑,为众人灌输史弥远在其中的重要性,让赵氏兄弟知道何人才是恩主。
“无论结果哪般,全家感念先生大德。”全绩开口恭维,余天赐这条纽带是一切的开端,没有他,史弥远也不会认识赵与莒。
“某尽力为之。”……
是夜,全绩将自己所住的前院厢房让予余天赐,而他则去与赵氏兄弟同睡。
月光照入房中,映下银白,左侧小榻安睡的赵与芮已起了鼾声,右侧大榻上赵与莒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今日余天赐的话对他的触动太大了,一代王侯,一世荣华,参议朝政,得天独厚。
“五哥,你说此事可信吗?”赵与莒侧过身子看着双目紧闭,呼吸平常的全绩问道。
“可信,余天赐的这份气势一般人装不出来。”全绩并未睁眼,慢悠悠的说道。
“那就是说某真有可能一跃为王?”赵与莒牙口微颤,一个平素买两块饼食都要算钱的人现在告诉他要当王爷了,他能不激动吗?且他才十六岁,自然把持不住这份兴奋。
“大郎,想的太简单了。”全绩一句话把赵与莒堵了回去。
赵与莒强压心情:“五哥教我。”
“史相为何要在此刻选一个沂王嗣子,你可曾想过?”全绩双目一睁,狐儿眼在夜间格外明亮。
“余天赐不是说赵竑当了皇子,沂王嗣位有缺……嘶!五哥的意思是史相想选一个皇氏宗亲与祁国公争皇位?”赵与莒一作联系,立即通透。
“不错,从白日余天赐的口气中不难听出史相与祁国公有隙,大郎可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富贵闲王的安乐路,而是险象环生的临极绳,就看大郎与祁国公哪个能爬上山巅了。”全绩要给赵与莒打足气势,以免到了关键处怯了场。
皇帝、官家、圣人、君上、至尊、临极,这个位置有太多的称呼,在九天之上,绝世独尊,一言生杀,万里河山手有握,赵与莒此刻越发难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今日前他还想科举出仕,报效国家,现如今却要让他变作凌绝顶,统御神州。
“大郎,机遇就在眼前,抓住它,飞入九天成龙吧。”全绩有些落寞的说道。
“五哥,若真有一天某得志,定以五哥为相,共掌家国事。”赵与莒兴奋地答道。
“大郎,世间事复杂多变,大郎就算攀上了那个位置,身旁还有许多外在因素挟持,譬如说扶大郎上位的史相,他到那时会不会更嚣张跋扈呢?”全绩给赵与莒泼了一盆冷水,皇帝不好当的。
“五哥是说某即便当了皇帝,也是他人的牵线木偶?那这皇帝当的还有何意思?”赵与莒是典型的面冷心热,他还想收复北疆失土,还我河山呢。
“凡事都要慢慢来,一步登天必然会伴随诸多问题,史相年近花甲,而大郎不足弱冠,无论怎么看,大郎的路都更长些。
且这只是我二人的猜想,兴许史相就是纯心寻一沂王嗣子呢?现在说这些话言之过早了。”全绩劝诫赵与莒要学会隐忍,只有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产生翻天的变化。
“五哥所言甚是,也就是五哥在侧,不然莒断不会说这些话语。”赵与莒对全绩的信任始于多年陪伴,升华于舍身相救,可称牢靠二字。
“嗯,某明白,早些睡吧,明日某带你和二郎去衣铺裁两身襕衫,估计要不了几日尔等就要去临安府走一遭了。”全绩拍了拍赵与莒的大腿,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五哥,莒还是有些……”
“怕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都这般模样,日后怎么当皇帝?”
“五哥教训的是。”
翌日,全绩三人早起,与全蓉在书房同用早饭。
全蓉的神情多显担忧,犹豫了半天开口问全绩:“五郎,家里来的那位余先生真当要带大郎、二郎去临安府?”
“小姑放心,余先生是临安府有名的人物,他所行之事也有利于大郎、二郎,且并无危险。”全绩信誓旦旦的说道。
全蓉微微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缓解,一会儿问需不需要准备衣物,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带些吃食,打心底不愿让二兄弟去临安府。
第三十八章 同游会稽城
阳初升,蝉声朗,见东厢房。
“余先生起了吗?”
“五郎有何事?”
“今日某与大郎、二郎想去一趟会稽城,先生要去游玩一番吗?”全绩四人一走,家中无人招待余天赐,故而全绩想邀他一同前往。
房中沉默了片刻后,余天赐再言:“好,某也有几年没去过会稽城了,正好去耍耍。”
半个时辰后,全绩五人相伴出了家门,全有德与余天赐同行在先,全绩三人相随在后。
“余兄,昨夜睡的可好?家中简陋,请恕招持不周。”全有德拱手笑道。
“甚好,全兄热情胜于华室。”余天赐也是颠沛出生,锦衣玉食自然好,粗茶淡饭也可过。
“待会儿入了城,让五郎陪余兄游玩一圈,某还要去监看府河公事,就少陪了。”全有德开口先容个情。
“此事某也听闻了,汪知府上任便是大手笔,疏通了钱清堰,无论是朝廷公务,还是行商走货,都有一大便捷。”余天赐佩服的人不多,汪纲绝对算一个,他是士族清流中少见的实干者。
全有德也同赞汪知府的善举,又与余天赐聊起了府河疏通的原委,其中着重强调了全绩的功劳。
“这么说来,五郎也是个惠心人儿啊。”余天赐转头笑看全绩,不经意间瞧见了全绩内衫藏的纹绣,格外注视了两眼。
“余先生谬赞了,绩也是顺势事而为。”全绩拱手回应。
“哈哈哈!懂得审时度势已在常人之上了。”余天赐此刻脑中尽是那日梦境中的插翅百花大虫,心叹:附龙蛟而生的飞虎绝非俗物。
又半个时辰,见植利门。
“余兄,那某先行一步,今日与余兄相谈甚欢啊。”全有德与余天赐相交全然感受不到压力,高低话语余天赐都能接住,且回的有理有据,全有德可不认为是自己会找话题,而是余天赐智高兜住了底。
“全兄慢走。”余天赐目送全有德登船,继而转头看向全绩三人:“五郎今日可有安排?是游景?还是饮宴?”
“寻一正店,小子陪先生饮上一杯。”全绩今日来本无事,随口提了一酒局。
“我等几人却也无趣,五郎若有友人可邀来同饮,不过大郎的事我等还是要压些声音的。”余天赐负手浅笑。
全绩一听话音,心头一震,余天赐这是要看在赵与莒的面子上提携他一把,全绩可去不了临安府,他还要在这会稽城混日子呢:“绩明白,那绩就约上一二友人,叨扰先生了。”
“客随主便,请。”
余天赐在上流官场厮混了这么多年,明白上位者的一句话可以代替诸多关系。只叹全绩有位好兄弟,余天赐帮他也是在帮自己,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余天赐何尝不想当相公呢?全绩在恭维他,他在恭维赵与莒,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遂,全绩领着余天赐去了就近酒楼,又给了赵氏兄弟银钱,让他们去买衣。
在酒家上菜的间隙,全绩打发酒博士去请刘景与申洋二人,其中刘景是自家人,而申洋与余天赐是同乡,说话更亲近一些。
值此刻,店外来了两人,为首者见了全绩立即笑脸开口:“绩哥儿也来饮酒?怎不唤某呢!”
“刚遣酒博士正要去寻衙内,没承想二位恰巧入店。”
来人正是黄舒与胡平,这下全绩说什么都推脱不过,只得邀二人同坐。
“咱是心有灵犀呀,正好凑作一桌,五郎可还有朋友?”黄舒对全绩态度良好,全因府河泥沙帮他填了田,只待出手换钱,近日心情颇佳。
“却有一位上宾,是临安府来的先生,衙内陪坐一圈吧。”
说话听音,全绩用了陪字,黄舒隐约知道是个大人物,即笑答:“那某必须陪一陪这位先生,店家,把某上次留下的好酒取来,不能落了咱会稽人的颜面。”
“衙内,且随某来。”
全绩引黄舒二人上楼,余天赐一脸平淡的坐在临窗处,望着街上的场景。
“余先生。”全绩开口轻唤余天赐,再介绍黄舒二人:“先生,这位是本县知县之子黄舒,那位是县尉之子胡平。”
“余先生。”黄舒引胡平同步施礼,即便不问来人身份,余天赐的这份气场也足以让黄舒低头。
“好好好,都是人中俊杰啊,快请坐吧。”余天赐并未起身,随意抬手道。
“先生稍等,还有我家舅父二人。”全绩一脸讪笑道。
“无妨,人多了才显热闹,大郎、二郎人呢?”余天赐眼中只有赵氏兄弟,至于其他人是谁,他都是一副莫不关心的态度。
“某让他们去裁衣了,换一身新装也可为先生撑个门面。”全绩站在余天赐身旁为其斟茶。
“还是五郎想的周到,早知某也陪他们去看看了。”余天赐惋惜没有敬上这份殷勤,让全绩抢了先。
就在二人谈笑之际,胡平的表情微微不悦,他与黄舒到场许久,却变成了旁人,这让平素备受关注的他有些难受,心骂余先生好大的架子,欲要开口问个一二。
“咳!”黄舒察觉到了胡平的表情,轻咳制止其鲁莽行为,随即对余天赐笑道:“余先生来会稽几日了?可曾去过山阴?天章寺的兰亭可是个观景的好去处。”
“嗯,若有机会某定会一遭。”余天赐回了黄舒一句,又和全绩热情闲谈,对二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黄舒此刻越发好奇,全绩刚开始就摆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位余先生竟然纹丝不动,难不成是临安府的上官?
全绩一边回应余天赐,一边对黄舒报以歉意微笑。黄舒则淡笑摇头,示意无妨。
值此刻,楼梯处传来了声音。
“秀亭,你家五郎好大的颜面啊。”申洋本不想参与此次酒宴,只是念在刘景有升迁之望才勉强答应,但全绩没有在酒楼外相迎,让他很不高兴,心骂全小儿不懂规矩。
“申主簿莫怪,五郎年幼,少了些章法,某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刘景跟在申洋身后连连致歉,随即朗声大喝:“全五!主簿已至,为何不来相迎!”
第三十九章 一朝紫衣贵
“全绩,某让你迎申主簿,你没听见……”
刘景随申洋登楼,神情立生变化,笑对黄舒、胡平,心叹:五郎交友何时如此广泛:“衙内也在啊。”
“申主簿、刘押司来了,就等你二人了。”黄舒见了申洋,即起身抱拳,虽说申洋只比他大五六岁,但是与黄胜同阶的县级主官,他不得不敬。
“好说好说,原是衙内在此,某就说五郎不会不懂规矩啊,五郎,快来向申主簿赔礼。”刘景一贯是这种酒席场合的主持人,今日也不例外,既要讨好黄舒,也不能让申洋落了心病。
“不必了,五郎做的对,是某有尽礼节。”申洋态度也发生了急转,语气略显激动,自述言语冒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看见了临窗坐的那人。
继而申洋快步迎至酒桌前,拱手向余天赐躬身一拜:“后进申洋拜见先生。”
“你是?”余天赐对申洋有些印象,但一时间叫不上名号。
“学生是鄞人申望海,在史相家宴上有幸见过先生一面。”当年申洋中了进士,史弥远在家中设宴招待同乡后起之秀,申洋列末席,遥望过坐在史弥远身旁的余天赐。
“原来是乡邻亲近,请恕某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自孝宗朝伊始临安府便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满朝紫衣贵,皆为四明人。
庆元府,原为明州,盐监史浩发家以来,鄞人在孝、光及至今朝荣宠不断,一方面是受陆、吕之学的熏陶能人异士辈出,青年才俊泛显,另一方面史家一门双相公,奠定了鄞人引导赵宋朝堂的风气,故而在各地官场遇个鄞人老乡并不出奇。
“先生乃是四海名望,洋仰慕之极,今日再逢先生,乃平生所幸也。”申洋甚至不知道余天赐姓什么,但能坐在史弥远身旁的人物岂是泛泛辈,三五句恭维话表达不了申洋见了真神的激奋。
“申主簿高抬了,某只是一白襕秀才,哪能交汇家国事,申主簿且坐吧。”余天赐对恭维之言已经听的麻木,难起自傲之心,只做平常态。
“多谢先生。”申洋入席端坐,目不斜视,犹如当年在学院读书时的态度。
黄舒听了二人的交谈,看向余天赐的目光都收敛了不少,史相亲近的人物可算手眼通天,全五一保长是怎么认识的?难不成有旧亲?
刘景此刻也有同感,这外甥半年来给他的震撼太多,现在又寻了一位庙堂人物,全家祖坟这是冒了青烟啊。
“舅父,快坐吧,菜品马上就齐了。”全绩见刘景还站在楼梯处,即引他入席落坐。
“好,好。”刘景迅速调整心态,也学申洋端坐,一点儿也不敢马虎,生怕哪处得罪了上官。
之后,场面又和刚开始一样,余天赐只与全绩交谈,对其余人爱搭不理,申洋则句句听得仔细,想要插上一嘴,但又不知如何褒扬着鸡毛蒜皮的小事,鬼知道炖了羊腔要蘸什么辣味儿。
全绩笑应余天赐的几句闲话,见场面略显尴尬,遂开口提议:“余先生要不先吃菜饮酒?”
“不急,等大郎、二郎来了一同吧,尔等饿否?”余天赐环视了一眼众人。
申洋连连摇头,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客未到齐,我等不宜失礼,余先生来会稽有何要事?”
“回乡应解试,博个功名,某也想坐坐那琼林宴。”余天赐在公场合仍是这套说辞。
“先生才高,定可佩那状元花。那先生现今在何处落脚?”申洋想邀余天赐去家中小住,尽一尽地主之谊,但又怕余天赐当众驳了他的颜面,故而只说了半句。
“在五郎家中,一半日便要离去。”余天赐先堵绝申洋的想法,他可没时间陪区区一主簿玩闹。
申洋讪笑不语,刘景三人也静坐饮茶,他们也没有什么话题能引起余天赐的注意,所幸少惹人烦。
两刻后,赵氏兄弟上了酒楼,余天赐双目一亮,高呼:“大郎、二郎在此处!”
身材消瘦的赵与莒立于楼口看着众人,众人也同步打量二兄弟,想知道这两个儿郎为何会格外引余天赐关注。
继,赵与莒引赵二向刘景一拜,道了舅父。
刘景含笑点头,心中更是惊异,难不成余天赐等的客人就是赵氏兄弟?他们有什么出众之处吗?
嗡!
刘景脑中一响,立即想起了一人,那就是山阴县尉赵希瓐,全有德以前常挂在嘴边打趣的皇氏宗亲。
“大郎、二郎,且坐在舅父身旁,今日你们来城中作甚呀?”刘景抚摸赵二的额头,轻声细语的问了一句。
“五哥让我们来买衣。”赵与芮乖巧端坐,对刘景更多是陌生的敬畏,不像在全绩身旁那般自如,可叹坚实情谊非滴水之功,若非纯心何换以诚相待。
“好了,人也到齐了,大家动筷吧。”余天赐邀众人吃食,全绩为各家斟酒,宴席始开。
赵与莒坐于此处能感受到席面众人的恭维善意,这种虚假氛围与他以前接触的截然不同,人往高处走一步,身后随众千千万,赵与莒才刚刚尝到皇家身份带来的好处。
且赵大本身不讨厌这种感觉,许是低处呆久了,一瞬抬高,方感飘飘然。
反观赵二则还是那幅长乐态度,美食比说话重要,有人问便答,无人问也落清静,他就认一死理:跟在五哥和赵大身后。反正这两位至亲之人不会害他,也能让他吃饱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全绩招持周到,不让一人落了冷漠。
余天赐也变成了微醺之态,抬头间看见赵与莒正与全绩私语,心血来潮提了一杯:“诸位,今日可饮的开心?”
“有余先生坐陪,是我等荣光,自然万分喜悦。”申洋代替三人抱拳开口。
“那好,某也说上两句,五郎你且过来。”余天赐将全绩招到身旁:“列位,某与五郎一见如故,可称忘年之交,日后五郎在会稽城行走,还赖诸位多多关照,某拜谢了。”
“余先生放心,冶功是聪慧儿郎,某喜欢的紧。”
“先生不必担忧,舒与绩哥儿情同兄弟,自不会亏待了他。”
“哈哈哈!那就共饮此杯,罢宴各归。”
第四十章 衙门朝南,扬帆向北
数日后,余天赐收到了史弥远的回信,信言让余天赐带赵氏兄弟去临安,他要亲自考校二人,择出沂王嗣子的人选。
是夜,见全家后院书房,全蓉正在给赵氏兄弟收拾行装,口中叮嘱着杂事。
“二郎去了临安,入了别家府宅,切记要懂规矩,莫要贪吃,少吃冷食,一定要听大郎的话。
大郎你也是,出门在外要照看好二郎,且收敛一下你的傲慢脾性,见人多予笑脸,各家礼貌总无坏处。”全蓉说着说着暗自落起了泪,自家儿郎没出过远门,一直都在自己身旁,今时外游,全蓉心情难以平复。
“母亲莫要担心,莒会照顾二郎的,各家事宜有余先生安排,若是无望,某便带二郎归。”赵与莒低声安抚全蓉,自家心情也有些失落。
“我不求你们大富大贵,且早些回来,咱们读书取功名也是一样的。”全蓉这些年住在兄长家中也有自知之明,整日帮工补贴家用,只为赵氏兄弟有个好前程,如今前程在望,却与她的预期出入极大,做了王侯真的好吗?
“孩儿明白。”
值此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全蓉立即擦干泪水,转身忙碌。
“大郎,睡了吗?”全绩手中提着一个腰裹带站在房门处。
“没呢,五哥有事?”赵与莒迎全绩入门笑道。
“小姑也在啊。”全绩向全蓉施了一礼。
“嗯,给大郎二郎收拾几件衣物,绩哥儿坐吧。”全蓉强挤一丝笑容道。
全绩见全蓉双目绒红,也不好与其多搭话,转手将裹带交予赵与莒。
“五哥,这是?”
“出门在外总要备些盘缠,这十几两银子你拿着,宽余手头,不落人笑话。”
全家这半年来的花销极大,家底已近亏空,全绩本想凑足二十两给赵大,但实在没那能力,只寻了十四两整银与些许碎银,全当是一份心意。
“五哥,这莒不能要,舅父为疏通府河,填上了本家底蕴,这钱还是留于尔等周转吧。”赵与莒将腰带推回了全绩手中。
全绩表情略显不悦:“让你拿着就拿着,莫要装高大,出门方知出门苦,我与小姑待在家中怎么都能混一顿饱饭。”
赵与莒见全绩态度决绝,只得收下银两,此刻方觉手头有千分重,满满全是情意。
“屋里闷得慌,咱们去外面走走,凉爽一下。”全绩邀赵氏兄弟出院说些私话。
“好。”
两刻后,全绩三人同行于府河岸,夜风微凉,月映水波。
“五哥,愚弟明日便要赴帝都了,临行之际五哥可还有嘱托?”赵与莒此刻摆脱了亲情氛围,周身显现意气风发。
“大郎见了史相,切记不可唯诺,要彰显风采态度,其余详况大郎要自己拿捏,此外要确保自身安全,万事谨慎,在事情明了之前,不可向外透露。”全绩没见识过临安朝堂是什么模样,只能依本心判断说些空言,希望对赵与莒有所帮助。
“莒记下了,五哥,在某这儿承诺依旧作数。”赵与莒一脸严肃的保证,那日的话绝非戏言,赵小乙若为帝,全冶功配赵宋一十七路相印。
“哈哈哈,大郎心思我自知,咱不说此话,脚踏实地慢慢来。”
全绩拍了拍赵与莒的肩膀,全当听一笑言,当然他不是不相信赵小乙,而且现在的赵与莒是井底之蛙,为亲情所绊方出意气之言,等他见识了宋朝的大好河山,如云的忠贞贤士,海汇的谋臣武将后若是再能说出此话,才说明同样是井蛙醯鸡的全绩能登堂入室了。
“五哥,若某此次没能被选中,是不是会很可笑?”赵与莒每次和全绩待在一起,心情就会逐步平静,想的也更多,有些患得患失。
“大郎还是大郎,全五仍是全五,西门里是大郎家呀,怎会想起说这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现在的全绩已和一年前有天壤之别,融入了繁琐生活后,赵与莒不再是一个名字,而是自家兄弟。
“多谢五哥。”
“哈,不必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下次回来帮某带些临安的糕点,咱也尝一尝帝都的风味。”
“一定,一定。”
翌日,西门里渡口,撑船老者应约而至,余天赐先行登船,立于船板处,静候赵氏兄弟。
渡口浮桥上,全蓉还在喋喋不休的叮嘱着赵与莒,让他一定要看管好赵二。
“小姑,时辰不早了,大郎、二郎该启程了,余先生还等着呢。”全绩开口打断了母子三人的依依惜别。
“去吧!记得早些归家。”
全蓉放开了赵二的手臂,转身快步走向家门,不愿让外人见了她哭泣的模样。
“五哥,那我们就走了。”赵与莒向全绩拱手一拜,牵着赵与芮登船。
“嗯,一路小心,若有闲暇,可来一份书封。”全绩看着赵氏兄弟入了船仓,随即对余天赐躬身施行:“余先生,这几日招待不周,还望先生见谅,若先生下次再来会稽,可来家中坐坐,一杯淡茶,两碗水酒,绩扫榻相迎。”
“哈哈哈!五郎的话某可记住了,待到下次定来叨扰。”余天赐通过这几日对全绩的观察,越发认定全绩是个可塑之才,仅凭这份沉稳心性便可成就一番事业,故而余天赐也愿和他交好。
“请。”全绩立于浮桥,顶着毒辣的日头,额间汗水从发髻中渗出,但他却全然不自知,沉浸在离别的感慨之中。
许久,船影远去,全绩方才自叹了一句:“大鹏已展翅,我这小麻雀还是慢慢筑巢吧。”
说不羡慕都是假的,有几人生下来是皇帝命,但全绩也有自己的经营,哪怕是龟速,亦有晋升的台阶,左右罗织成网,终有一日全绩也有指点江山的机会,他从始至终坚信这一点,为此不懈努力着。
衙门朝南,扬帆向北,无论是登天梯,还是独木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四十一章 竣工
七月末,昌安门。
二十余艘船儿横于府河,般板处挤满了帮工,人人目色喜悦,而全氏父子立于河桥之上,也显现轻松状态。
“诸位乡邻,自今岁二月始我等从西门里处疏通府河,历时半载,全河段导通,可保府河二十年行船无虞,此份功绩当与尔等共见。”全有德赌上了所有的家财,耗尽了心力,今日总算有了成果,目眺微波河面,再观左右百姓,他感觉一切都值得。
“乡书手的事咱一定要帮—把,出不上财力,人力必到。”
“还是二叔功劳大,我等不敢称高,全是为了钱财。”
“二伯威武!”
一众西门里的帮工为全有德壮大声势,也叹一路走来的不易。
“父亲,绩已派人去请舅父,衙门的官长想必也会同来。”全绩是这次事件倡议者中出力最多的一人,监管帮工、下河掏沙、采买食材、处理斗殴等一系列杂事都由他标榜或主理,可称疏河第一人。
“嗯,等此间事了,为父便领着众人返乡,你去一趟山阴城,与你姐说一声。”
陈实夫妇这半年来少说也出了百余两银钱,全有德想让全绩去算清账目,一并报于刘景,这份结算钱全有德一个子也不会出,否则全秀春一心软,茶楼必吃亏,这是全有德不愿看到的。
“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黄胜、申洋、胡壬杰、刘景四人乘车到了桥边,全氏父子迎一众官长下了车马。
“明府。”全氏父子同步向黄胜施礼。
“好,好。且起来吧,尔等做的不错,本县甚慰。”黄胜表现的和善可亲,这全因黄舒与他说了那日酒楼之事,黄胜知道了全绩有位手眼通天的忘年交:“五郎啊,你这次立了大功,本县重重有赏。”
“多谢明府,不过此次疏河主理者是刘押司与王手分,绩与父亲不过是帮个力气罢了。”全绩还是保持着那副恭谦态度,余天赐虽然帮他加了助力,但他也要明事理懂人情,不然在这圈子吃不开。
“哈哈哈,各家功劳本县自有心数,冶功就不必推辞了。”
黄胜混了数届官场,孰轻孰重他还是看得清的,心中决定在离开会稽之前要好好推全绩一把,再加上儿郎之间的情谊,日后官场又多一友人。
“明府,请。”
继,全有德邀黄胜为此事讲个圆满,黄胜立于拱桥中段,面向帮工百姓说起了会稽县史,又提及县府对疏通界河是何等大力支持,冗长而繁杂,听的不少山阴闲汉当即离场,且暗骂无趣。
零总一个时辰,黄胜才宣布疏通府河正式竣工,帮工相应的喊了几句口号,撑了黄胜的颜面。
话罢,全有德领着帮工返回西门里,全绩则送会稽诸官长登车。
临行之际,黄胜隔窗对全绩笑道:“冶功若有空闲可去寻义伸饮乐,本县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明府一路慢行。”
全绩目送车马离开,返桥欲去全秀春的茶楼,正当他刚踏上山阴石道时,方才观望的百姓中走出一人叫停了他。
“小后生,且等等老夫。”
全绩闻声回头,见一位头戴斗笠,身着短衫,脚踏草鞋的老者,此人他正好认识,就是那日在天章寺观景时遇到的紫衫老者。
“老先生,您这是?”全绩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日的老者可是华服雍贵,言谈河山的人物,今日怎变成了粗衣老汉,心叹莫不是这先生有特殊的异装癖好?
“今日闲暇,闻界河有热闹,特来一观,没想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全保长,失敬失敬啊。”老汉脱下斗笠系于后背,满是松皮的双脚上染满了泥渍,但丝毫不注意自家形象,仍与全绩笑谈。
“先生何必打趣小子,绩区区一保长哪称大名鼎鼎?”全绩拱手自谦,向后退了两步,与老者并肩而行。
“为公事,利国事,行善事,名望自有百姓传,比那满腹油水的大肚客好上百倍。”老者看向全绩的眼神充满欣慰,许久没见过这么务实的年轻吏员了。
“嘿嘿!”全绩笑而不语,老者言贬黄胜,他自不会接这话题。
“全保长,老夫有一事要问。”老者拱手做请教态度。
“先生折煞小子了,先生尽管问,绩若知,定尽言。”全绩慎重点头道。
“尔等疏通府河用的什么手段?”老者目色有些忧愁,似乎被某事所困。
“全数人力,以竹篓去沙,是最耗时的笨办法。”
“原来如此,唉!”老者神情尽显失落,没有从全绩口中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老先生为何叹息呀?”全绩被老者没头没尾的这么一问,心中也生了好奇。
“想起了些杂事,颇为头疼。算了,不提也罢。”老者自我调节了片刻,再道:“全后生,去读书取个功名吧,流外入仕绝非正道。”
老者再劝全绩去应试科举,他不希望这样一个好苗子淹没在吏海中,他与全绩没有利益牵扯,只为纯纯善心。
“不敢欺瞒先生,先生请看。”全绩将衣衫向下一拉,显露身上的逼真墨衣,随即讪笑道:“有心而无力矣。”
老者眉头紧皱:“你糊涂啊,为何不洁身自好呢?”
“彼时年轻,不知将来何往?一时兴起,堵了上流门路,不过这般也挺好,一条路,心更实,为人处事也会更精细。”全绩从老者言谈中便可判断他不是一般人,以诚换诚,方能更好结交。
“既然许了宏愿,那就用心去经营吧,时势造英豪,非一身墨衣能挡。”老者也只得做安慰,但心中对全绩的看好已降了数层,以吏出仕若无大机缘,终落碌碌无为。
“多谢先生赐言,绩定竭力,不改初心。”全绩不知老者所想,言谈遵从本心。
“嗯,好了,老夫今日也游乏了,咱们改日再聊。”老者要问的、要劝的都已经说完了,和全绩再扯不上什么私话。
“那绩先行一步,告辞。”
全绩大步向街尾走去,老者望着全绩的背部啧啧摇头,连叹可惜。
第四十二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八月初,州府公文至会稽县府,表彰县府疏通府河的功劳,知县黄胜即召三大官长,诸司吏会于堂中议事。
衙中正堂,黄胜居首,丁也峰三人旁坐,刘景、秦义、范立江一众堂前列两行。
“咳,今日本县接到州府公文,嘉奖县府疏河之事,其中押司刘景功劳甚大,州府孔目院特拔其为勾覆官。”黄胜照本宣科,又再州府公文向一众吏员读了一遍。
刘景升为州吏已是确凿之事,但众吏听闻后仍有不少人投去了羡慕的眼光,在册州吏若能平顺熬到头,一届县官不在话下,刘景运气若好些,也有当知县的盼头。
“多谢明府提携。”刘景强忍内心激动,佯作平静。
勾覆者,稽考核查也,主管州府钱财审计,各项开支收入都可见其身影,是实权吏员,也是州吏中油水丰足的一职。
“这是你自己的功劳,当得此职,明日便去山阴城赴任吧。”黄胜一脸严肃的说道。
“是。”刘景即退回原位。
黄胜环视了一眼三位官长:“刘勾覆一走,主理押司任缺,尔等有何提议?”
丁也峰闻言,率先施礼开口:“明府,范立江为刑名押司多年,事事精心,查无冤案,亦是老成持重,某建议由他出任主理押司。”
丁也峰是个直爽人,与范立江的交情也不浓,只是单纯觉得范立江熬了这么多年,又没有大差错,应当出任此职。
范立江闻言,身影也变得挺拔,一副德高望重的态度,心道:轮也总该轮到我了。
“某觉得不妥,范押司年事已高,判案刑事都尚且吃力,怎可再给他加以重担,不如就让秦押司担任吧,反正他一直是刘勾覆的副手,左右章法熟悉,前后公文也知。”胡壬杰出言反驳,力挺秦义,一副绝然为公的态度。
秦义此刻斜看了一眼范立江,眼神中尽是得意,心道:他刘景都用全部身家砸了一个勾覆官,某用半生钱财疏通一个会稽首吏,不过分吧。
“望海,你看呢?”黄胜虽拿了秦义的银钱,但还是要走一过程,问清楚各家。
“的确秦押司更为妥当。”申洋与黄胜心照不宣,都沾了此间油水。
“那就由秦义任主理押司。”黄胜从始至终没看范立江一眼,在这个场合他没资格开口,只能静听结果。
“多谢明府。”秦义无视范立江的满脸黑线,对黄胜拱手一拜,心叹:怪只能怪老押司舍不得银两啊。
秦义即退,申洋再次开口:“明府,此次疏通府河,手分王勇、乡书手全有德、保长全绩皆有功劳,虽说州府未提,但县府不可不赏,以免有失公允。”
申洋是当日酒宴的临席者,也亲口答应了余天赐要照看全绩,今日正是给人情的好时机。
“嗯,不错,有功则赏,有过则罚,那这三人该提何职?”黄胜又将这三人摆到了桌面上。
“王勇家中数代为吏,监管牢狱也有成效,不如就将其提为文书押司。”丁也峰建言让王勇接替秦义的位置,至于范立江的事,他也没必要与其他二人据理力争,范立江又没有给他什么好处。
“某以为全有德更为妥当,王勇监管牢狱甚有威望,若派其他人去接替,只怕难以服众。”申洋取巧的说牢狱杂事离不开王勇,另推全有德。
丁也峰此刻也皱起了眉头,虽说这两人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申洋两次辨驳他的提议,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让丁也峰心中不痛快:“全有德只是一乡手书,提拔也应当个贴司、手分,怎可一跃为押司?某看王勇更合适。”
黄胜也听出了丁也峰口中的火药味儿,本想答应申洋,又变踌躇,如此的确有些折了丁也峰的颜面。
“哈哈哈,丁县丞、申主簿何必因此争论呢,不如就让这二人都当押司如何?”胡壬杰处在众官之末,平素话语权最薄,常常充当和事佬的位置。
范立江一听,眼中立马生了急躁,连叹这还了得!秦义当了主理押司,胡壬杰又提议让王勇、全有德二人当押司,那要将自己摆在何处,自己也是为疏通府河出过力的啊。
但范立江即便急成了这样,也不敢开口自辩,兴许这一开口,连吏员这饭碗都丢了,他只能默默期许黄胜念在他多年苦劳的份上,保个周全。
“哈哈哈,才俊所言极是,些许小事罢了,那就让王勇当文书押司,全有德当刑名押司,你们看这样可否?”黄胜顺了台阶开口说道。
“明府睿智。”丁、申二人同步拱手道。
“嗯!”黄胜微微点头,看向范立江:“你就暂任手分,主管王勇之前的事宜,你可愿否?”
“老朽领命。”范立江满脸失落的回应,他本以为今日是个晋升喜日,没想到却变成了降职丧日,只叹几两银钱害人不浅。
“现今都做了安排,只剩全冶功一人,你们可有提议?”
黄胜提拔全有德当押司,已经占了全氏父子所有的功劳,一时间场面陷入了静默。
许久后,申洋再度开口:“明府既拔全有德为押司,那全五郎的职位不应过高,以某看来不如就让他当西门里的乡书手,录个县籍吏册如何?”
“不妥,西门里的乡书手是轮替来当,下一任应是徐家。不如让全绩去临城里吧,反正吴三朋未录县吏,乡书手之职也是临时差遣,让全绩正好补了空缺,让吴三朋做回他的保长。”丁也峰就在此处等申洋呢,他不知申洋与全家是什么关系,但这口气他要争上一争。
“临城里?那地界只怕外人吃不开呀。”黄胜对会稽诸乡情况都有了解,唯独临城里是个盲点,那里的乡野人全是法外之徒。
“既然当了乡书手,就要领一乡之职,全绩是不是可塑之才一试便知。”丁也峰再劝道。
“也罢,那就让全五郎去试试,若是不行,咱们再作另议。”
“是,明府。”
自此刻始,全绩正式成为临城里的乡书手。
第四十三章 衙内的酒局
同日午后,刘景派人请全氏父子相聚于自家小院。
“二哥,事成了!某明日便要去山阴赴勾覆官之职,而二哥你被明府亲点为会稽的刑名押司。”刘景一见全有德入院便兴奋不已,紧紧拉着全有德的右臂,感叹成果斐然。
“押司?秀亭不是说笑?那王兄呢?”全有德是三人中出资最少的一人,心念:押司之职怎么都该轮到王勇呀。
“他是文书押司,范立江与他换了个位置。二哥以后就是范立江的顶头上司了,三班衙役皆可驱使。”
刘景引全有德落坐,又与他细说刑名押司的日常事宜,以及各处要注意的地方,希望全有德可在县衙混的顺当。
“嗯,某记下了,日后定小心行事。”全有德慎重点头,从乡书手一跃为押司,他还没有适应此间氛围。
“二哥不必紧束,若有事可寻王勇商议,你二人解决不了,可来找我。”刘景神情略显自傲,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州吏与县吏不可同日而语。
“行,那五郎作了何安排?”全有德替全绩开口问道。
“唉!原本是西门里的乡书手,却因丁县丞和申主簿的一时意气之争,改为了临城里的乡书手。”刘景无奈摇头道。
临城里!
全绩脑中立即忆起了那木寨闭塞,民风野蛮的乡村:“舅父,临城里不是有位乡书手吗?”
“吴三朋只是临城里百姓自发推举的大保长,不属县吏职。”
“这有何区别?在临城里可寻不到吴老先生那般有威望的人了。”全绩摆手苦笑,乡里与县衙不同,职衔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有威望才能让众人信服,这也是为什么全有德屈居于西门里两家族长之下的原因。
“事已至此,你先去临城里待上几日,等县衙有缺,你再补进便是。反正你已经有了吏籍,让二哥走动一下,补个贴司不成问题。”刘景开口安慰道。
“明白了。”全绩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尽力去做。
半个时辰后,王勇与王竹夫妇也来了家中,刘景即吩咐全绩和王竹去买酒,他欲要和全有德、王勇二人畅饮一番。
但全绩与王竹刚出门,便撞见了一酒博士拦路:“劳驾问一下全保长可在家中?”
“某就是全绩,你有何事?”全绩瞧了一眼此人着装,心中起了判断。
“全保长,某是黄衙内派来的,衙内请您去酒楼一聚。”酒博士亮出了黄舒的名号。
“嗯,且等片刻。”全绩转身对王竹说道:“三郎,那某就先去一趟,回来再陪你畅饮。”
“五哥快去吧,莫要让衙内久等。”王竹早听刘景说过全绩交友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心中更显佩服,毕竟王竹可从来没听说过黄舒主动要请哪个吏员子弟饮酒喝茶。
继,全绩随酒博士去了会稽城东一坊,此坊与夜街相通,石道两侧不乏摆摊买艺、口舌弄巧、关扑赌博、冷热吃食。
“唉?会稽城何时有了瓦子?”全绩表情颇为惊奇,饶有兴趣的问那酒博士。
“回全保长,这城东瓦子也是近几月兴起的,这还只是白天,晚间热闹不让山阴的瓦肆。”酒博士神情自豪的说道。
“几月时间便有如此规模,看来会稽城有财力的大贾不在少数啊。”全绩不由得叹了一声。
“全保长这您就说错了,会稽瓦子的兴起相传是一次赌气。”酒博士说起这街巷听来的杂事兴趣十足:“年前,会稽城来了位海商,这人财大气粗,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掷百金,有一次他去山阴瓦子游玩,听说好像遇了怠慢,他一气之下放出豪言,说要在一年之内给会稽城建一座超过山阴的瓦肆。这才刚过了半年,便有这般场面了。”
“噢,是某孤陋寡闻了。”全绩对此间事兴致缺缺,也没有细问。
三五步后,二人入了正店,径直上了二楼,这二楼更显高雅,皆为单间,门前各立侍一酒博士,可叹主家大手笔。
“全保长,此处便是,请您稍等。”酒博士上前轻敲房门:“衙内,全保长来了。”
半刻左右,房门始开,迎门者为徐盛,满脸堆笑的看向全绩:“绩哥儿来了,快请进。”
全绩隔门已经闻到了酒味,踏入房中见桌上围坐六人,两男四女,儿郎分是黄舒与胡平,女子则个个长得貌美,酥胸半遮,裳裙半解,场面香艳之极。
“五郎来了!徐盛!”黄舒已经有些微醺,刚笑看全绩,又转叫徐盛。
“衙内请吩咐。”
黄舒指着桌上一块未动、沾了酒水的极品菜肴说道:“把这些都撤下去,重换新品,某要招待五郎,这是某答应过的事。
五郎,来,咱俩先去榻旁坐着。”
“好,某扶衙内。”全绩藏了眼中厌恶,扶着黄舒去了榻旁安坐。
“五郎,某今日高兴,先喝了几杯,怠慢五郎了。”黄舒含糊不清的说道。
“无妨,无妨,衙内能邀某来,便是某的荣幸。”全绩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状态下的交谈,面对的是一酒鬼,所说的话又不能作数,一觉睡醒便忘却了大半。
“五郎切莫这么说,咱俩是自家兄弟,某还给你备了一位美艳行首呢!晓月,过来。”
黄舒高声一喝,四女中走出一人,个头偏娇小,五官精致,神情漠然的向黄舒施了一礼:“衙内。”
“这位是全绩,会稽城有名的才俊,今日你就归他了。”黄舒一把将柳晓月推入全绩怀中。
全绩倒也没有拒绝,很自然的将柳晓月拉坐左腿上,继续与黄舒交谈:“衙内的田地卖的如何了?”
“快了,还有二三十亩。”黄舒所屯的地已经见了收益,就算此刻被州府喊停也不落亏损,故而今日邀众人庆贺一番。
“顺利脱手便好,那胡兄你呢?”全绩借着转身问人,左手轻搂柳晓月的腰身,将其向后一带,坐在了床榻处。
柳晓月见状也不紧缠,乖巧的坐在全绩身旁,轻松赚这笔银钱。
“唉!我的就不提了,勉强自保吧。”胡平圈的地是三人中最多的,但就是由于地广,帮工容易偷懒,有许多地方仍是水洼,这种地豪坤们根本看不上,故而胡平只能二次返工,这样一搞消耗成倍增长,赚不了多少银钱。
胡平话罢,菜品再次上齐,徐盛邀众人同坐,黄舒摇晃起身走向席位,口中不断说到要与全绩好好喝上两杯。
全绩刚起身,柳晓月便拉住了全绩的衣袖,口中小声请求:“小官人且带上奴家,不然奴家很难周全。”
“嗯!”全绩应了一声,搂着柳晓月落坐席位。
“来来来!五郎举杯,某与你喝了几次酒都是浅尝辄止,今日某就要试一试你的酒量如何?”黄舒提议众人同饮。
“衙内误会了,某的酒量也就到衙内所说的浅尝辄止。”
“哈哈哈!来!”
酒宴始开。
…………………………………
有事,明日再续。
第四十四章 残月北斗一星沉
续话酒楼。
黄舒宴请全绩,席间相饮甚欢,由于全绩酒量浅薄,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已觉头脑昏沉,腹中翻江倒海,紧吃菜食也有些压不住。
“义伸兄,某已到量了,望兄长莫要再劝,不然可要出丑了。”全绩无论前身,还是现在都到酒水无喜好,大酒过喉亦烧,精品入口也辣,让他陪坐没问题,酒是一口也不沾了。
“唉呀,五郎何必扫兴呀?快快举杯。”黄舒正值兴头,连劝众人同饮。
全绩无奈,推脱内急,起身出房门,引得众人耻笑。
全绩则作充耳不闻,他自己什么酒量他心知肚明,若再坐下去,只怕会喷涌而出,污了一桌好菜。
“老哥,茅房……在何处?”全绩结结巴巴的询问迎门侍者。
“全保长,且跟我来。”酒博士点头一笑,指引全绩下楼。
全绩摇摇晃晃的跟在酒博士身后,由于酒博士身形高大,加之酒楼设计封闭,走到拐角楼梯处更是暗不见路。
“全保长,某扶你下楼吧。”酒楼士听见身后的乱步踏,好意劝道。
“不用,你看着琳琅来往客都是怀搂香玉,某搂个你有煞风景。”全绩打趣拒绝。
“那全保长慢些。”酒博士笑了一声,先行下楼。
值此刻,楼下来了两位锦衣公子,头簪花,腰佩玉,风流使然。
“哐!”
好巧不巧,全绩低头与二人错身间,一步踏空,径直倒向左侧一人,双手情急着力,一把搂着其腰身。
簪花公子一惊,还未来的及反应,双双倒向楼下。
“呯!”
全绩双手刚感觉到了其腰部绵软,双目已看到了实木板,为了不让无辜者受伤,全绩腰身猛然发力,翻转二人位置,以己背重重的砸在楼梯上。
身落地,簪花公子趴在全绩胸膛之上,二人面部相距咫尺,只要公子低头,二人的嘴唇便可贴在一起。
全绩又闻了那熟悉的牡丹熏香,直视无辜者的桃花眼,感受着胸前的柔软:“小服妖?”
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全绩又这般际遇了沁儿小娘子。
“又是你这无赖!我要怎么躲你才好?”
沁儿的心情与全绩截然不同,她今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见识一下会稽城新兴的勾栏,谁成想又遇了这泼皮,且还是满身酒气,故而神情越发厌恶,心叹:倒霉至极,怎么哪里都有这浪荡子?
“快放开我!”
片刻思转,沁儿发觉二人此态不雅,连连锤打推搡全绩胸膛,由于自身力弱,此间行为却有了别样味道。
全绩闻言,刚想放开小娘子,但方才一摔,此刻一打,全绩腹中翻涌的更加厉害,恶心感到了咽喉。
“呕!”
全绩一口污秽物喷涌而出,由于呕吐着力,双手紧紧抱着沁儿小娘子的腰身,给其吐了一背。
“啊!”
沁儿小娘子再也忍受不住了,惊声尖叫,本来她就是极好洁清的人,每次出门都要沐浴熏香,全绩给了她一身“惊喜”,弄得她进退两难。
“你这酒厮儿讨打!”
与沁儿同行的锦衣公子此刻满脸黑线,他为讨美人欢心,遵从其玩心提议,来逛这会稽瓦肆。一路上绞尽心思为美人寻乐趣,到头来二人进展平平,美人却入了他人之怀,他何曾受过如此闷气,一时间怒不可遏。
继,锦衣公子强势拉开全绩双手,扶沁儿小娘子起身。
而沁儿小娘子也没遇过这种场面,自觉受了委屈,眼泪横框,锦衣见状更加心疼,一个垫步,给全绩脸上来了一拳,想向小娘子展示自己怜香惜玉的心情。
“你敢打我!”
酒醉汉全绩吃痛生了火气,与锦衣公子顿时扭打在一起,引来多人围观热闹……
半个时辰后。
全绩坐在酒楼后院水井旁,酒意醒了大半,一手捂得生疼的后腰,一手浸泡在水中,木盆内多见血渍,其神情略显迷茫,然后接连叹息,骂自己饮酒误事,惹了笑话。
半刻左右,黄舒三人前后进了院中,黄舒的表情略显阴沉,开口指责全绩:“五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一时口角生了争执,那人没事吧?”全绩此刻也不究对错了,他隐约记得自己把那人打的满脸是血。
“你下手也太重了,打的叡哥儿都昏迷了。”黄舒心叹惊险,如果不是自己到场及时,叡哥儿有可能真被全绩乱拳毙命,看来全五几年的泼皮不是白当的。
“他人呢?同行的公子可安好?”全绩眉头紧皱道。
“同行的小郎君人没事,就是受了惊吓,至于叡哥儿,大夫刚来看过了,某派了辆马车送他归家去了。”黄舒将大概的情况与全绩说了一遍。
“衙内,某打的是哪家的公子哥?”全绩犯了错自然要承担后果,故而问个受伤者的名姓。
“山阴陆叡陆景思,陆公从孙。五郎一定要将此事妥善处理,不然会惹上官司的。”
陆家在山阴、会稽二城可谓是手眼通天,门庭金字招牌,身后势力错综复杂,全绩打了他家人,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原是陆家哥儿,好,某知道了,即日便去登门致歉。”全绩心叹这顿酒喝的无趣,给自己招惹了这闲祸。
“绩哥儿,去了且多说些好话,若需钱财,尽管开口。”徐盛是请全舒来喝酒的,并不是让他来打人的,出了事只能由他自己一力承担,但场面话还是要说到位的。
“嗯,多谢四哥,那某就先回了。”全绩至此刻脑中还是一团乱麻,想回家先睡上一觉,天大的事明日再解决不迟。
“好,路上小心。”徐盛目送全绩离开后院。
“哼!这可倒好,全五惹了大麻烦喽。”胡平语气轻挑,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倒未必,某看五郎至此刻还如此平静,想必已经有了解决方法。
唉!这酒喝的,早知道就不劝五郎多饮了。”黄舒从全绩的状态判断其有恃无恐,又将全绩与余天赐做了联系。
殊不知全绩只是酒后麻木罢了。
第四十五章 陆家
“翁翁,沁儿惹祸了。”
“沁儿莫急,且慢慢说。”
“我又遇见了那泼皮了……”
正堂中,沁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自家翁翁发黑的面庞,心知逃不过一顿责骂。
“沁儿,你又穿那奇装异服与人去游街了?翁翁与你说了多少次了,且收敛猎奇之心,你为何将翁翁的话置若罔闻!”紫衣老者怒拍木案说道。
“翁翁,沁儿知道错了。”十六的小娘子哪经得住紫衣老者过堂式的责问,瞬时梨花带雨,乞怜求饶。
“自今日起,不许再出门闲游,安稳在家中呆着,听见了吗?”紫衣老者语气变作轻柔,不再吓唬心爱的孙女。
“嗯!那陆家哥儿的事?”沁儿眼中藏了三分狡黠,这个办法百试不爽。
“伤人自有官府处理,不过景思因你而伤,翁翁却要去探望一番,以后记住……”
“什么?官府处置!这么说那泼皮有牢狱之灾?”沁儿根本没细听紫衣老者后面说的话,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全绩会被法办这一点上。
“那要看情节严重否?若陆家一心追究,打压一泼皮不在话下。”紫衣老者以公论事,无端打人自是要严惩。
“翁翁,其实这事也是因我而起,翁翁能不能……帮帮他,让他赔些钱财,莫受牢狱之灾,皮肉之苦。”
沁儿心中自是厌恶这泼皮的紧,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帮这恶人求情,许是一时善良,亦或是登徒子乱拳打人时胡言说自己是他的,让陆叡莫管闲事的那份霸道,想到此处,沁儿小娘子脸皮有些微微发烫。
“嗯?你说的泼皮到底是何人?你为何如此维护予他?”紫衣老者历经世事多年,一瞬间便听出了沁儿话语中的异样。
“翁翁你说什么呢!”沁儿小娘子目光有些躲闪,随即找了个借口:“我只是不愿事情闹大,这样有损自家的名声。”
“你还知道有自家名节这回事儿吗?改日翁翁定要把你的那些奇装异服全都烧了!”
“翁翁不帮便罢,何必引沁儿入套,哼!”
“回来,老夫还没训完呢!”
“沁儿已经听完了,翁翁自便。”
紫衣老者望着沁儿甩袖离去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把小丫头惯坏……
同日,陆府,尖细的哀嚎声从厅中传出。
“夫君,你可要为叡儿作主啊,平白无故让人打成这般,那挨刀的泼皮还指不定在哪儿逍遥呢?我苦命的儿啊。”一绫罗妇人持一巾帕站在堂内,眼泪连连的向堂中端坐的长衫员外哭诉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何人所为?”长衫员外双目阴沉的询问随车大夫。
“回陆员外,具体情况某也不太清楚,只是听酒楼的人说是黄衙内请的客人所为。
某替陆小官人检查过了,身体并无大碍,养上半月便可康复。”大夫如实相告。
“夫君你听听,这还叫没有大碍吗?”绫罗妇人狠狠的瞪了一眼大夫,大夫无奈讪笑,心骂:妇人不讲理,难道要让自己说令公子已经病入膏肓了吗?
“别吵了?你说打我儿的那厮是黄舒的人?”
陆子玉,陆游从子,举试不第,转而经商,后为土豪,黄舒近日的田亩买卖便与其有莫大的关联。
“陆员外莫要为难小人,小人的确不知,陆员外派人去酒楼一问便可明了。”大夫不想掺和此间事,只愿拿了医药费走人。
“罢了,你且去账房领钱吧。”陆子玉一脸不耐烦地驱退大夫道。
大夫即走,绫罗妇人继续向陆子玉哭诉:“夫君,你还在等什么?派人去问清楚呀,让衙门抓人,好好严办那贼徒。”
“莫要再吵了!此事且压后两天,明日怀祖归乡探亲,某自是要好生招待一番,等事毕,某再细究,你放心,某不会让别人平白无故打景思。”事有轻重缓急,在陆子玉看来招待陆怀祖更重要。
绫罗妇人则不依不饶,且说儿子还没有一个外人重要,陆子玉越听越烦,索性出堂而去……
翌日,刘家小院。
清晨,全绩悠悠从房中苏醒,感觉全身酸麻,腰部格外疼的厉害,且伴口干舌燥。
遂,全绩一手扶腰推门而出,欲寻碗水喝,却与刘景撞了个正着。
“舅父,这是要去山阴吗?”全绩淡笑道。
刘景今日新官上任,本来心情大好,但见全绩虚弱扶腰态,面色瞬化不悦,随后叹息劝诫道:“五郎,听舅父一句劝,勾栏以后还是要少去,你年轻把握不住可以理解,但酒色伤人无度,不可贪恋啊!好了,舅父就说这么多,你可要往心里去啊。”
“不是!舅父,某是摔的,真是摔的。”全绩无奈苦笑。
“哼!好自为之。”刘景甩袖扬长而去。
全绩刚想抬手再解释,又做摇头一笑,随即去正厅倒了杯茶水。
值此刻,一身青衫,容光焕发的全有德也走入堂中。
“父亲起了啊,要去衙门吗?”
全绩的话还没说完,全有德目光也像刘景那般阴沉下来:“你呀你!让为父说你什么好?那地方以后再也别去了。”
全有德身为父亲,说得更加隐晦。
“是是是,绩明白了。”全绩也懒得再解释,反正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随即又道:“父亲,绩今日有急事,父亲入城可备了银钱?”
“要什么?”全有德态度依旧不佳。
“十两!”全绩对打人的事做了隐瞒,不想让全父忧心。
“干什么要这么大的花销?”全有德询问间从钱袋中取出了两锭银子。
“有些杂事要处理。”陆家是大门户,全绩去道歉,自然要备足礼品,以示诚心。
“银子给你可以,你可要保证不胡作非为,赶快找一心怡的娘子,为父给你花多少钱都值。”全有德还在婉转劝说全绩不要留连勾栏。
“绩知道了。父亲快些去衙门吧,第一日上任不要误了时辰,以免落了他人话柄。”
“记住为父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父亲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