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章 止伐为谋
“请殿下息怒。”
片刻后,还是侍郎李儒硬着头皮回应着掌府女杰。
这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文士,乃是从前代黎阳公时便参与领务的邬氏重臣。除去不太参政的监司晁参外,可谓是在场中资格最老的家臣元老,也是掌府女杰所信赖倚重的心腹。也只有他敢顶着女杰的怒火作出符合情理的陈述。
“今次津波贼子不惜埋葬三艘斗舰也要把黎阳拉下水,说明其阴谋早已暗中筹备多时。当前各路诸侯正观望事态进展,我方若是贸然行动,一则正好落别人口实,二则津波也未必没有防备……”
“这些话我听过好多遍了!李儒!”
文士的陈述被女杰的怒喝打断。
“我当然知道有风险。津波狗贼搞阴谋诡计不新鲜,黎阳被阴也不是一两次,问题是要怎么办?眼下黎阳急需物资,诸候联合起来实施制裁。靠着领府库存大概还能撑上十天半月,但过后呢?让我黎阳子民去跟荒怪争食吗?”
“唔,也并非如此……”
李儒苦恼地揪着胡子,跟不远处的老监司交换了视线。
黎阳邬氏以勇猛家风闻名,其麾下家臣也多是血气方刚的武斗派。侍郎李儒跟兼任监司的良造晁参算是家臣中少有的文臣系,因而两人对出兵津波的方案抱有一致的反对意见。
“殿下,袭击钦差船阵原本就是津波的诬告,在朝廷也并非所有诸侯公都相信孙氏的话。昨日已收到平原公的书信,答应替我们在诸侯公间斡旋,以平原公的影响力应该能收到些效果。”李儒拱手回答着。
“这个,朱慎罹难的事情其实在坊间也引起很大震动。毕竟那家伙哪怕再人品烂也是有名有姓的良造,却死得如此稀里糊涂……”监司晁参叹息着摇摇头,望向掌府女杰。“总之坊间因此对津波孙氏生出怀疑,钦造司也打算派人来调查此事,这对我们也何尝不是机会。”
“钦造司?得了吧,你真的相信那些家伙会帮黎阳说话吗?晁翁。”
邬言在鼻梁上刻出数道皱纹,而她的指责也让老监司哑口无语。
钦造司的屁股向来坐到有钱有势的那边,和跟黎阳关系相当疏远,指望他们仗义执言那无疑痴人说梦。至于平原袁氏和黎阳邬氏虽是世交,但以温和软弱闻名的袁氏在诸侯间到底能发挥多大影响,也是未知数。
李儒跟晁参提到的两事,对当前黎阳窘境来说都是杯水车薪。
大概也知道这点,被掌府目光扫过的家臣们纷纷低头噤言。
环视一众垂首家臣,邬言深吸口气,准备结束这番拖太久的会议。
“我当然知道,发兵津波是兵行险着,那些狗贼也肯定早有准备。”邬言缓缓说着。“别的事情再等等也无妨,但今次是黎阳被人勒住脖子,拖得越久就越是虚弱。这样与其慢慢等死,不如趁还有力气时拼死搏一把!哪怕咬不破陷阱,也要把那些狗贼一起拖下去!”
掌府女杰的声音里蕴含着深深的怒意,而她的意见也非常符合黎阳民的彪悍风俗。李儒几乎可以想象只要邬言一声令下,无数黎阳儿郎便会欢欣鼓舞杀向津波的情景。届时不管输赢都会血流成河,而黎阳复兴也将沦为泡影。
然而就算知道这点,现场也再无人能阻止。
在侍郎李儒等的绝望默然中,掌府女杰嚯地拍案而起。
“为我黎阳名誉,讨伐津波贼子!传令下去,让儿郎们……”
女杰的激愤宣告不知为何嗄然而止,家臣们惊讶抬头,却见掌府的视线停顿在门口位置。众人跟着望过去,却见策论室门口站着一身着破旧旅袍的青年。青年蓬头垢面,那满身风尘的模样仿佛千里踏荒归来。
“来者何人?”
“那模样,莫非是……少监司?”
寻常平民是没资格踏进紫辰阁的,众人花了些时间才把眼前的粗犷男子跟印象中的少监司联系起来,并纷纷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而其中最先回过神的还是掌府女杰。
“……来得太晚了,你这人。”
邬言皱眉喝斥着谷辰,却也摆手催促他列席。
“抱歉,看来勉强赶上了。”
踏进策论室的谷辰松了口气。前不久他们在途中听闻黎阳府打算跟津波开战的传言,为阻止掌府冒进他才拼了命地往回赶。此刻看来,事态还没发展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与此同时,监司晁参跟兵尉曹休等纷纷用眼神向列席的谷辰打招呼,就连侍郎李儒露出有救了般的神情。本想趁机发言的他,却被邬言给狠瞪了眼。
“迄今为止你都干什么去了?”
要不给出满意答案的话就别想好过。邬言瞪着少监司。
“这个嘛,其实这阵子我都在做这东西……”
被瞪着的谷辰重重喘了口气,取下背后那用整卷牛皮捆着的物件,扬手将其抛在案桌上。卷裹着的物件顺着惯性一骨碌展开,众人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幅绘有山川城池的宽幅地图。
“这是,黎阳的地域图?”
“军用规格?什么时候流出去的……”
“等等,上面好像还多了些东西?”
详细测绘的地图对任何诸侯国来说都是攸关社稷安危的重宝,寻常百姓别说持有了,就连看都没机会看到。不过在场众人皆是邬氏的心腹重臣,熟悉黎阳地理只算是最基础的要求。
少监司拿出的地图令众人似曾相识,但同时也注意到地图上有好些他们没见过的标识。比如说,连通城镇的官道商道旁多了些不明所以的数字符号,而某些集镇的周围又增添了没有过的集落标识。
地图整体貌似也经过彻底修正,比例上似乎比原来要精细得多。
“啧啧,这地图倒是比兵曹司用的还好,谷小子你自己绘的?”先出言夸赞的是兵尉曹休,常年统兵打仗的他看地图眼光也自然老辣得多。“有些集落和我记忆中的不符,位置好像也有变化……不过也罢,道路旁边的那些数字是啥?”
379章 物流构想
“那些数字代表行程时长,也就是通过这段道路要花的时间。”
“你把行程标在地图上了?这倒是新鲜,我看看……唔嗯?从领都到食扈城只要半天?这行程有问题吧?”曹休瞄着地图提出疑问。“就算羽骑营的脚程,也没法半天内跑到食扈城,算上驮队的话更要五六天。你这是哪门子的行程?”
“当然不是驮队,也不是骑兽。这张图上标出的,实际都是以格物坊铠车为标准的行程时长。”谷辰喘口气,掀露了谜底。“不用怀疑,我知道那些数字看起来匪夷所思,但上面都是我亲自跑过留下的记录。”
“亲自跑过的记录,也就是说……”
“谷小子,你这阵子把黎阳全境都跑了一遍!?”
少监司的话在策论室中引起轩然大波,家臣们盯看地图上那些难以置信的数字,张嘴瞪眼,面面相觑。因前阵子朱慎巡监搞出的风波,格物坊以及其制造铠车的事迹众人多少是知道些,但并没太往深处想。
毕竟黎阳坊造长久以来便落后中原,对蕴器重机的概念也都停留在“听说很厉害的宝贝”上。就算铠车横空出世,哪怕掌府女杰也只想到黎阳可以凭此扬眉吐气,而没人去思考实际用它来做些什么。
谷辰驾着铠车在短短数周便跑遍黎阳全境,这项事实,给紫辰阁的掌府及重臣们带来难以言喻的冲击。在近乎惊惶失措的猛烈动摇中,众人才初次去思考到铠车的实际意义。
“倘若那张地图上记载行程可信的话,说不定真有可能……”
“所以说,首先那些数字就错的离谱!”
“开玩笑吧,我黎阳什么时候能造出这样厉害的宝贝了?”
猛烈动摇的家臣们盯着地图窃窃私语,其中动摇得最厉害的又莫过于侍郎李儒。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文士几乎快要爬上案桌,两眼在地图上扫来扫去,神情亦是时喜时惊的变化不断。
“……呼,卿总能做出难以想象的事情呢。”
目睹着众臣的反应,邬言像是要接受事实般的长出口气。
掌府发声让策论室很快安静下来,众人目光再度集中到少监司身上,且热度和强度跟此前再无法同日而语。要说起来,少监司引启的话题虽然和当前黎阳困境没啥联系,但其格局似乎涵盖整个黎阳,就连掌府女杰也没法忽视。
“那么,卿打算拿这幅地图做什么?”邬言饶有兴致地望向自家少监司。“既然图上行程皆以铠车为标准,那果然是和格物坊有关?”
“确实如此。实际上,你可以把它看成推广铠车的前期铺垫。”
“推广铠车的,前期铺垫?”邬言闻言愣住。
“是的。”谷辰搔搔头,试着把脑海里的构想描述出来。“这么说吧,格物坊是自负盈亏的私人坊组,需要销售产品盈利来维持经营。目前格物坊生产研制的重点便是铠车,前阵子建好了量产铠车的体系,试运转生产也相当顺利……这些情况,紫辰阁应该都知道吧?”
“这么一说我是有点印象,不过没太留意。”邬言点点头,坦率承认着。
格物坊是少监司经营的半官方组织,也是密侦司重点关注的对象。邬言肯定有接过相关报告,但政务纠葛令她很难在上面留太多心思。
“我差不多也猜到了。”谷辰翻翻白眼。“既然格物坊指望着靠生产铠车盈利,那做出来的铠车没人岂不悲剧?目前黎阳物流几乎都依靠驮队,大概没人知道铠车是什么。这种情况下要等着顾客上门,那格物坊就得破产了,所以我打算尝试建立物流网。”
“物流网?”
“黎阳物产丰富,各地集落都有其特产品,在中原也相当受欢迎。因生意有赚头,所以日升昌等商社都会定期派商队往集落收售物资,再运回中原倒卖。这些商队来往客观上促进了集落跟领府的交流,因此黎阳府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至于我想做的嘛,大概就是把这些贸易物流给统合起来。”
谷辰手按着地图,向掌府众臣说明着构想。
黎阳诸地的集落有着强烈的贸易需求,只是用依赖畜力的驮队行动缓慢,集落贸易是风险高且投入大的活计,因而长久以来只有实力足够的大商社才敢投资。
此番驾车出游,已用实践证明铠车那无以伦比的机动力和安全性。用铠车来替代驮兽的话,贸易效率会成倍提升,而投入成本亦会大幅下降,甚至说带来历无前例的物流变革也不为过。
在此前提下,谷辰提议由黎阳府出面统筹,建立一支或数支专司集落贸易的物流车队。以既有的官道商道为纽带,活用铠车的机动力,让各集落的物资特产等在国内实现前所未有的流畅贸易。
如此一来,不仅黎阳府可以从物流贸易中获得厚利,而格物坊生产的铠车也能得到推广普及。对身兼格物坊主跟少监司两职的谷辰来说,这可谓是两全齐美、彼此双赢的最佳方案。
“……确实如此。”
少监司的妙案令邬言听得眼泛异彩,但片刻后却垂下头去。
“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真是辛苦卿了,要是再早上两月说不定本府就准了你的提案。卿刚刚回来或许还不知道,黎阳当前要处理更棘手的……”
“不,朱慎的事我大概知道。”谷辰不耐烦地打断了掌府女杰的话。“实际上,就算站在少监司的立场,这也是我提出来的解决方案。”
“……怎么说!?”
邬言重新坐正了身子,而众家臣也纷纷瞠目望来。
“津波用朱慎陷害黎阳,联合诸侯实施制裁,其本质是想依靠贸易封锁来停滞黎阳经济,衰弱黎阳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把重点放在跟中原诸国的贸易上,那津波计策差不多是无解的。”
“……卿的见解,相当正确。”
邬言露出难掩惊讶的神情。
她跟李儒等人讨论多时才透析出津波的阴谋盘算,然而谷辰却三言两语便将其说得清清楚楚,其中差别实在相当惹人遐想。不过知晓自家少监司并非只知格物造物的书呆子,对邬言来说也绝非不快。
380章 少监提案
“用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来说,让物资跟钱流动起来就能带来好景气,在国家层面上,物资和钱的循环有内外两种。比如,和中原诸国的贸易是外循环,在集落间建立贸易体系则是内循环。”
在掌府女杰示意下,谷辰继续说下去。
“外循环被诸侯阻断,黎阳经济当然会陷入衰退。既然暂时没法打破封锁,那就该改弦易辙,着手建立内循环……你问怎么建立内循环?基本上就像我刚刚说的,让物资和钱在黎阳诸地顺畅流动就行。为此需要构筑起物流网,以通畅渠道把黎阳集落都联系起来。”
“当然,实际要联系全部集落也做不到,但就算只到集镇那块,只要提高访问频率也能带来效率的成倍提升……建立物流网,让物资、钱和人力在黎阳境内充分流通,那自然就会带来好景气,这样外部再怎么封锁都不会有经济衰退的问题。倒不如说,没有外部干扰反而更好下手处理内患。”
“构筑物流网的好处其实远不止经济层面,对贯彻统治力也是大有裨益。黎阳幅员辽阔,在各地有许多像木野集般独自发展的集落,迄今为止领府政令只能到城池跟集镇的层级,再往下就没法传达了。用物流网将其纳入经济圈,便可加强其对领府依赖,随着中央跟地方交流频次增加,领府政令也会转为通达。”
“恶党蜃楼之流能在黎阳任意妄为,也是钻了长久以来领府难以对集落实行有效管理的空子。一旦用物流网拉起经济圈,让领府统治力深达集落,那其活动空间势必遭到大幅压缩。只要恶党们暴露在阳光底下,那便可以其连根拔除。”
“基本步骤就是,先从格物坊采购铠车建立物流车队,再派遣车队沿商道贸易构筑物流网,用物流网把沿途的集落集镇都联系起来,以内循环来带起黎阳经济的好景气。一旦黎阳政令通达、物流顺畅,那蜃楼之流想藏也藏不住,届时对付他们便易如反掌。”
“……基本上就是这样,看你们好像呆呆的样子,到底有没听懂啊?”
配合着桌上地图,谷辰用了数刻钟把自己构筑物流网、建立经济圈的想法讲述了一遍,不过众人却是好半晌都没反应。要说这些理论放到地球侧虽然只算是经济学的基础,但在乘黄侧却是近乎闻所未闻的概念。
尽管闻所未闻,却直觉谷辰讲得有道理。
只是有道理归有道理,绞尽脑汁也没法立即参悟。
策论室里,从掌府到重臣都因观念上的冲击而陷入晕呼呼的呆滞中。
少监司展示的构想已远远超过单纯坊务,在场没人说得出话来。几乎所有人都求救般的望向监司晁参,然而就连精通坊务的晁参也没跟上谷辰思考的维度。在那边又搔头又击手,脸上惊疑交错,全然无视众人问询的视线。
紫辰阁的文臣不多。除了监司晁参,在场还能解答众人疑惑的大概就只剩侍郎李儒了。不过那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文士,从最初起便像着了魔般的盯着少监司的地图,在其宣讲构想时更是激动得浑身抖颤。
这时候众人望过去,只见着侍郎李儒已然瘫倒在自己座位上。那披头散发、汗流挟背的狼狈模样,亦让众人为之震惊。
“……李儒?”
掌府女杰叫着心腹的名字。
李儒从先代黎阳公时便辅佐领府政务,对黎阳民生了解远胜其他人。对少监司那番气魄惊人、几乎颠覆社稷的非凡构想,要说能做出评估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少监司的提案,你觉得如何呢?”
“呃,那个,以城池为枢纽来统合黎阳诸地的集落集镇,将其纳入领府统治……这是历代大公做梦都想做成的事情啊,但实施时屡屡被荒灾打断……呃,结果空耗国力,到后来也只留下荒废的商道……”
中年文士额头冒着冷汗,眼神恍惚地看着地图,手指则无意识地摆动着。
“这张地图标出的就有不少以前荒废的商道,可信度很高……不不,说实话鄙人依旧不敢相信少监司的话,但要是铠车真能突破荒怪阻截,让人力物力在黎阳自由流通的话……唔,那迄今为止的国政……”
“李儒,说重点!”
女杰不耐烦的断喝,让李儒浑身一颤。
“是!微臣认为是可行的!只要那铠车真能突破荒灾的……”
“也就是说……”黎阳有救了?
中年文士的点头让众人再度把目光集中到少监司身上。
“当然可行。”承受着众人惊疑视线的谷辰疲倦般的呼出口气。
“就像我刚刚说的,图上的行程都我亲自跑过的,路况好坏都有记录下来。路上也有遭遇荒怪的时候,但被拦停却一次也没有过……眼下郭备他们应该在往领都赶了,最快大概傍晚就到西门。车上运载着的物资都是来自各集落的特产,到时候你们可以仔细甄别……”
说话时谷辰突然声音转弱,随即猛烈咳嗽起来。
在众人注目下,猛烈咳嗽着的谷辰从腰间取出管灵药仰头饮尽,然后闭目艰难消化。灵药散发的灵氛为少监司那苍白脸色增添了一点血色,不过那紧抿嘴唇、肩膀颤抖的苦闷模样,却令众人看得心惊胆颤。
少监司本是文职,而谷辰以往给人印象也多是斯文书生。然而此时此刻,众人在恍惚中却仿佛看见一位遍体鳞伤的勇士,只是其战斗发生在人眼无法目睹的次元,而其挑战的则是摧迫黎阳数百年的沉痼。
黎阳民风彪悍,紫辰阁中也多是功勋卓著的猛将。但这时候,在场中就算再彪悍的武人,也不禁打心底里对眼前的青年涌出敬意。
“呼……”
到谷辰缓过气来为止,众人像表达敬意般的安静等待着。
“嗯,老夫算是大致明白小子你的想法了。”确认谷辰回过气,老监司晁参以沉稳语气继续了话题。“思路上大致没错,铠车也确实有这潜力,不过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确认……”
“是?”
381章 云开雾散
“格物坊能够造多少辆铠车?每辆铠车的成本是多少?如果想建立涵盖黎阳的物流网,那可不是几辆几十辆就能摆平的。”晁参紧紧盯着谷辰,而众人闻言亦是脸色一凛。
蕴器重机向来以昂贵希有闻名,铠车既然是如此神物,那建立物流车队的成本且不要飙到天上去?国库空瘪的黎阳府有可能承受吗?
“不必担心,这点我也考虑过。一开始铠车就是冲着批量生产进行设计的,结构被大幅简化。除了核心引擎需要融棂铸器来制造以外,其余部件用普通笼车的水准就能加工,所以成本也不会太高。”
相比起忧心忡忡的众人,谷辰回答却是胸有成竹。
“目前格物坊已建起了铠车的量产体系,库房已有十多辆样品可随时调用。以目前坊组规模全力投产的话,每周大约能制造十五辆铠车,而年产量估计在四百辆以上,支撑起黎阳的物流体系应该是足够的。”
“四百辆……”
策论室里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蕴器重机对黎阳府本是高不可攀的神物,格物坊造出铠车在黎阳满街跑的光景,对众人的常识无疑是莫大冲击。不过监司晁参多少也见识过大规模的坊造业,接受起来也并不困难,稍稍思索后又提出新的问题。
“就算能批量生产,铠车再怎么说也是蕴器重机。就算黎阳府牵头建起物流车队,也没有那个余力来维护保养这些铠车吧?”
“铠车的结构设计得很皮实,用起来和笼车也差不太多。事实上这阵子格物坊驾车跑遍黎阳,需要修理的也就只有两三次,都是寻常工匠就能搞定的小问题。”谷辰摆摆手。“要是有顾虑的话,一开始采用租借形式也没关系。”
“租借?怎么个租借法?”这话题引起中年文士的注意。
“嗯,具体来说,就是铠车的所有权归格物坊,然后由格物坊跟黎阳府订立租借契约。格物坊负责铠车维护和车组召募等活计,黎阳府只要出租金,就能自由调度车组的运力。”谷辰说出普及铠车的后继构想。
“我记得黎阳府也曾借过私人驮队运输物资,就和那个感觉差不多。当然实际操作起来会比驮队复杂些,格物坊在这方面已经有了规划,我家坊副目前正着手筹备相关事务。”
“哦哦,真殿下也参与这事吗……”
“那样的话,租借和购置其实也差不多呢。”
“格物格,该不会真想要在黎阳普及重机吗……”
邬真的名字在家臣中引起阵阵骚动,家臣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邬氏公主担任格物坊坊副早已不是秘密,托这的福,格物坊也被黎阳府当成大半自家人看待。从提出建立物流网的构想,到落实铠车量产的规划,再到邬真名字报出来后,从头到尾仿佛听着天方夜谭般的众人,初次对少监司的提案有了可执行的实感。
“唔,租借的话不需要单独列出预算,马上就能投入实用……”
事实上,侍郎李儒已开始考虑起利用格物坊提供运力的方案。
“能以驮队数倍的效率运载货物,在调运物资上也会相当便利。稳定民生首先要补上近期市场缺少的物资……记得西北方有些集落能产铁和盐,问题是距离……”
侍郎李儒趴在地图上研究起路线,并试图唤起脑海中的资料。
要说黎阳国有着十二诸侯国首屈一指的幅员,虽然其坊造业上大幅落后中原,但在攸关民生社稷的物资却并不匮乏。靠近南蛮域给黎阳带来丰饶物产,好比木野集那般,在黎阳诸地扎根的集落几乎都有拿得出手的特产品。只可惜被广袤疆域和沿途荒怪所障碍,导致集落间的物资交流只能以很小量的进行。
建立物流网来促动经济,大方向是没错,不过对当前黎阳来说,最要紧的便是解决诸侯制裁后、市场上民生物资匮乏的问题。依靠铠车的超卓运力可以从周边集落快捷调运物资,如何设置路线却是一大问题。
“对了,还要把这个给你们。”
看着几乎凑到地图上的中年文士,谷辰想起般的取出一本手册来。
“这是?”
“这上面记录着地图上所有集落的人口特产等。”
“啥!?”
谷辰说得轻松,然而伸手接过的李儒差点手一抖把目录摔下去。
“人口和特产?所有集落的?”
捧着目录的李儒两手都在颤抖,而周围众臣亦露出难掩震惊的神情。
对任何诸侯国来说,掌握自家情况是制定任何国策的基础。虽然说起来容易,但对地广人稀的黎阳来说,实际仅仅想要掌握国内集落集镇的正确数量跟位置,就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谷辰拿来那张地图自不用说,再加上这份记载着黎阳所有集落详情的目录,就如同拔开了长久以来笼罩紫辰阁的迷雾,头一次把自家地盘看得清清楚楚!哪怕不考虑建立物流网,其在治国理政上有着无以言喻的价值!
如此贵重的物件,少监司却如此简单地献了出来?
这次再没人说得出话来,众人看着少监司的目光就像看着天上的神仙。
“呃,因时间有限只做了粗略调查,但用来当成参考应该是可以的。”
谷辰皱眉环视着周围,眼前陡然安静的现场让他有点不适应。
“……把报告拿过来!这阵子要求追加物资的报告!”
在少监司困惑注目下,最先回过神来的人还是侍郎李儒。这位主持黎阳政务的家臣元老,此刻再复不往日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文士风范,脸涨得通红,几乎拳打脚踢地催促着旁边文书,让他们把送往紫辰阁的报告搬来。
在文书等连滚带爬的把报告搬来后,侍郎李儒便一头扎进了地图中。
“果然还是先调度铁和盐……什么?那地方居然还有铜吗!?”
“没错,沿这条路线走可以把大部物资都补齐……等等,来回只要三天?”
中年文士埋头研究着目录,频频发出此前罕有的叹声。从侍郎身上散发的热气感染了众人,各司大佬们纷纷挤到地图旁边,开始研讨活用铠车物流的方针。
382章 死兆星闪
“调度物资前要跟集落取得协调,集正人选要不要重新拟定?唔,既然传达政令变得通畅,那重点是巩固集落跟领府的联系……彰显领府权威的话,派遣羽骑营随行护卫最好,但脚程上……”
“口胡!死文酸你在怀疑羽骑营?听好了,要是老子羽骑营都不行的话,那天底下就没东西跟追上那家什!”
“请务必帮密侦司留下位子!趁这机会我等打算重建黎阳诸地的情报系统,另外也要追查恶党蜃楼的线索……”
“喂喂,也留点运力给兵曹司啊!跟津波狗贼对峙,保障后勤很困难的!”
“诶!其它事情都往后面靠靠,补给物资是最优先的!”
“让让,让让!别挡着地图!挤是没用的,你们就算都挤过来也没用!”
眼见着物流车队的构想已越来越接近现实,诸司大佬于是纷纷拥簇到地图旁抢蛋糕。被挡住视线的侍即李儒气得破口大骂,然而兵尉曹休等仗着皮厚肉糙硬是觍着脸不退。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取着运力的配额。你推我挤中,本该肃穆的策论室霎时间变得跟火花四溅。那热气沸腾的光景,令旁观的掌府女杰说不出话来。
“……”
邬言摇摇头,无意识握紧手里的烟杆。
治理政务并非她的专长,因而她也无意插嘴家臣们的热烈讨论。不过常年统兵打仗却令她对“兵气”却极其敏感,沉默旁听时惊讶注意到策论室氛围的变化——
如果把此前黎阳比喻为身陷囹圄、背水一战的哀兵,那此刻的黎阳却是一扫颓势,变为雄姿英发、锐意进击的雄师!
数周以来笼罩紫辰阁的那股沉郁祸气,已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策论室满溢而出的沸腾热气,让人浑身炸出鸡皮疙瘩。
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
邬言自幼随着黎阳公南征北战,经历过的战事数以百计,然而其履历中也未有过如此奇迹般的变化!更让人咂舌的是,唤起这番变化的,并非如何勇猛剽悍的猛士,而是本该与战阵无缘的坊师!
(你这人啊……)
邬言几乎找不到言语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算上沌墟离宫和木野骚乱,这已是那人第三次拯救黎阳了。哪怕掌府女杰的审美观再怎么跟黎阳民风接近,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值得依赖的好男人。
邬言难掩激动望向自家少监司,本来还烦恼着到底该如何褒奖那人的功绩,随即却不禁愣住——
策论室中家臣们围着地图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本该成中心的谷辰这时却默默坐到旁边。只见先前灵药蕴化的那点血色已从他脸上尽褪无余,只剩下无以复加的疲惫,和衰弱到难以察觉的气息。隐约还有一缕黑气在眉宇间徘徊。
(那是,死气!?)
邬言悚然一惊,浑身剧震。
◆◇◆◇◆◇◆◇◆◇
坊师所造的灵药蕴器是乘黄诸国民生社稷的刚需,而坊造业的兴衰则直接决定着诸侯国的国力,这两点可谓毋庸质疑。不过坊师本质上是非常自我中心的任性族群,造物格物与其说是其职业不如说是其兴趣使然。
很少有坊师在造物发明前会去倾听民意而做出改变,倒不如说,为满足自身兴趣而弄出来的发明占了绝大多数。这些稀奇古怪的发明造物,要么成为豪门权富炫富的昂贵收藏,要么成为钦造司评定等级的实绩记录——
由此造成的坊间的一奇怪现象是,越是花费巨资制造的昂贵造物,其对民生社稷的影响便越小,甚至不少时候还会落下劳民伤财的恶名。
好比谷辰这般,在最初构想时便把铠车定位为“撬动社会变革的神器”,从精炼生产性到建立量产体系,从规划物流网到组团踩点布阵,为黎阳府提供了一整套涵盖经济民生的、无缝契合的解决方案,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甚至为让领府诸臣理解普及铠车的好处,谷辰还亲自到紫辰阁上了一堂“基础建设跟经济循环”的经济课程。格物坊主为推广发明做到如此地步,其效果自然也是无以伦比。
原本的话,黎阳府因诸侯制裁而身陷囹圄,掌府女杰都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但少监司带来铠车神器和构筑物流网的神样策划,却是瞬间扫空了笼罩紫辰阁的阴霾。
黎阳摆脱荒灾困窘,经济腾飞,国力增盛,那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愿景,突然间竞变得指日可待了!?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自掌府女杰以下的邬氏家臣,一时间都不禁头晕目眩。
策论室里,侍郎李儒硬是顶着兵曹司跟密侦司的压力,拉着勤民司敲订了数条可能的物流路线。在众人激烈争论的时刻,黎阳西门突然又传来格物坊车队满载物资归来的消息,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格物坊车队满载物资归来,再没有比这更能支持少监司提案的证据。侍郎李儒和监司晁参当即变了脸色地跑出去,而其余家臣们在稍迟半拍后亦纷纷跟进。
到谷辰注意到的时候,原本人声鼎沸的策论室已变得异常安静。
“呼……”
谷辰呼出口气,肩膀拉耸下来。
先前灵药蕴化的精气已消耗殆尽,浸透骨髓的疲倦感重新涌出来,一时间谷辰只觉头晕脑胀,恶心欲吐。谷辰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药袋,却惊愕发现那里已然空空如野。
这些天来谷辰夜以继日地推进着策划,期间饮下提神的涤尘水超过两位数。这些涤尘水要换成钱的话足以让寻常商社宣告破产,而就算坊师自炼自销可以不考虑成本,身体也没法承受这般蛮横无理的压榨。
事实上,谷辰此刻已是思绪恍惚,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崩溃的边缘。
只觉得上下眼皮沉重无比,恐怕闭上眼睛就会直接倒下。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在紫辰阁趴倒,谷辰摇摇头努力收束精神,用手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后,艰难朝着策论室门口走去。
“……卿要去哪儿?”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谷辰愣住,偏头望去。
侍郎李儒等人早已奔向西门驻场,然而掌府女杰不知为何却还留在策论室,就好像在刻意等待他似的。
策论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跟邬言两人。
383章 勇士慰劳
“还有事?”
谷辰开口问着,随即却被自己的粗鲁语气给吓到。
恶劣的还不止语气,随着话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惨怒气从心里勃然而起,其苛烈程度几乎令谷辰浑身颤抖——
他知道这股怒气从何而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为推进策划东奔西走,一直强行压制着那股情绪,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居然膨胀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没事别来烦我!”
敢对着掌府女杰爆着粗口的男人,放眼黎阳恐怕还数不满一巴掌。
就算明知道无礼谷辰也无法控制。
那股在心里急速膨胀的阴惨情绪,有如决堤洪水般不断蔓延,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谷辰浑身发抖,紧握拳头拼命抑制着那股漆黑涌动,然而一个又一个的骇人念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股情绪渲泄出来。
甚至想到就这样冲去荒怪巢穴大闹一番。
“卿,还好吧?”
这时候,掌府女杰就像要阻挡他般的站起来。
谷辰反应则是狠狠瞪过去,喉咙里响起一声近乎野兽的低吼。
(累到神志不清吗?不,还有别的缘由……)
那模样似乎让邬言也大吃一惊,稍稍停住脚步。
对踏过众多修罗场的掌府女杰来说,格物坊主那充盈着浑浊怒意跟敌意的目光,根本不构成丝毫畏怯的理由。但奇妙的是,那目光并未刺激起女杰的斗争心,倒不如说,反而令她心中涌出一股别样的柔软情绪。
(和那时候,很像呢……)
在那股情绪驱使下,邬言初次回避了眼前男人的目光,但接下来却为该如何应对而困惑着。在男人瞪视下沉默好片刻,掌府女杰才举目望向常夏宫的方角,以此切入话题。
“……说起来,邬真曾跟跟你提过尚的事吗?”
“啥?”谷辰愣住。
邬言口中的“尚”,不用说自然是公子尚无疑。
公子尚是黎阳公的三子,也是邬言邬真的弟弟。公子尚是诸侯邬氏的正统继承者,被黎阳子民寄予厚望,却在八年前讨伐鬼岩种时不幸罹难。继承人的夭亡给黎阳带来剧烈动荡,更牵起此后一系列战乱。黎阳因此元气大伤,直至今日都未能恢复过来——
这段悲壮历史谷辰是知道的,却不理解为何掌府女杰会突然提到公子尚。
另一方面,邬言似乎也未能梳理好心情,凝望着常夏宫的方角,好片刻后才把视线转回自家少监司身上,脸上神情有着谷辰未曾见过的苦涩。
“尚是我和邬真的弟弟。虽然是妾室所生,却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儿子,邬氏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邬氏家风是女人负责教育子女,我跟邬真都是母亲教的,但尚的母亲去世得早,所以小时候是由我和邬真负责他教育的……”
邬言以缓慢语调讲述着,在谷辰听来那声音似乎有飘渺。
“虽然我跟邬真都是负责尚的教育,但我们的方针差别相当大。比如邬真就是那种贤妻良母的类型,会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嘛,卿应该有切身体会。尚自幼就是相当皮的性子,基本上在他做任何危除事情前,邬真都会阻止他。”
“是……”虽然不知道为何话题会跳到公子尚的教育上,但谷辰还是下意识地点着头。格物坊能顺利运营至今可以说大半都是女司书的功劳,在受邬真照顾上,恐怕没有人比谷辰体会更深刻。
“我的性格和邬真不同,更喜欢舞刀弄枪,要说是继承父亲也行。”
邬言嘴角拉出苦笑,语气也渐渐褪去了公务的拘谨。
“看到尚被邬真照顾得太好,我当时就想着要继承黎阳公之位的男人,身上连个伤疤都不敢留下是哪门子的道理?所以我对尚就不怎么管束,就算他想要冒险也由他去,是成是败都可以。要是连接受结果的器量都没有,哪还当什么男人?”
“……原来如此。”
谷辰再度点头,迄今为止掌府女杰给他的感觉也确实如此。
照顾周到的二姐邬真,和放任冒险的长姐邬言,虽然无缘跟公子尚见面,但谷辰下意识觉得公子尚应该喜欢亲近长姐邬言才是。谷辰心里涌出朦胧的想法,皱眉等着邬言再说下来去。
“我跟邬真的方针不同,似乎给那孩子带来很大困惑。没了标准的他做出举动越来越胆大妄为,因此被邬真训斥过好几次,我也被提醒要好好管束尚,但却没放在心上……仔细想想,那时候要是我听邬真的话,稍稍管束下尚的话,事态也不至于演变到那般地步……”
邬言摇摇头,从肺里号出深深的叹息。
“虽然过后说这些太迟了,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为什么告诉我?”
回应着格物坊主的困惑视线,邬言露出微微落寞的神情,仿佛忍耐什么般的摇摇头,随即望了过来。在别无旁人的策论室里,以勇猛威名震慑近远诸侯的掌府女杰,注目着他,眼中流露出如冬日暖阳般的和熙目光。
被注目的谷辰不禁微微失神。
虽然迄今为止谷辰都对上司女杰抱有着相当的敬意,但还是初次意识到,眼前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邬氏长公主,其实也是一位格外美丽的女子。
突然对这般想法生出莫名恐惧,谷辰本能地往后退去。
然而邬真动作更快,先一步把格物坊主拉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在极近距离对上那只朱红玉瞳,谷辰只觉得心神一震,心虚地下意识想别开视线,但却无法做到。
“卿的眼神,和那时候的尚一模一样……”
长公主伸手捧着他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里有着掩不住的悲恸跟怜惜。“本宫再不愿意看到珍重的人突然离去,卿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本宫。虽然不知道是否做些什么,但这次,本宫不会放你走的。”
对并不擅长传达感情的邬言而言,这番简短话语已足足是其诚挚心意的结晶。
对想传达的谷辰来说,这段从未有人说过的话语却在其心湖里掀起莫大波澜。谷辰愕然望向长公主。在他心中,迄今为止拼命抑制着的情绪浊流,此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心防,竭尽理性铸起的堤坝已是摇摇欲坠。
谷辰紧握拳头,肩膀猛烈颤抖,而女杰的温言则成为压垮驼背的最后稻草。
“很辛苦吗?卿不必忍耐的。”
“不是的……”
谷辰摇摇头,并没有特别忍耐。或者更准确来说,打穿越乘黄起便每天都在忍耐,事到如今已不需要在意了。
“穿越?记得卿并不是黎阳出身。”
岂止不是黎阳,我连乘黄人都不是。来到这里纯粹是意外事故,要不是被日升昌路过捡到,恐怕早就曝尸荒野了。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没啥好事情,这里既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会做的事,到处受人白眼。只有在仓库阁楼躲进那顶折叠帐篷时,才觉得自己稍稍还像个人。
“折叠帐篷?”
就是跟着我穿越来的那套登山装备,有些值钱的抵给日升昌了,剩下的都收在书房橱柜里。我宅在书房时都会搭起帐篷睡觉,睡得比卧室还安稳。这件事我没告诉邬真,谁都没说。
“所以,卿想家了?”
想家?哈,穿越者到异界都是要战天斗地、种田拓荒、开辟辉煌人生的,怎么可能想家?至少我听说是这样,而且这样想的话会比较轻松啦,不是吗?突然间被流放到完全陌生的土地,和亲朋好友断绝,和熟悉日常瓦解,除了把那个当成目标还能做什么?
但实际做起来也没啥用就是了。不管再怎么伪装,心里的渴望都不会减少。说起来也真是讽刺呢,越是渴望着回去,就越能清楚察觉到自己回不去的事实。哼,比起在绝望中纠葛来,还不如干脆放弃希望会更轻松。
“放弃?卿没想留在黎阳吗?”
留在黎阳?当然想过,实际就算我想回去也不可能呢。邬真也好飞燕也好,格物坊也好紫辰阁也好,我早就跟黎阳纠缠在一起了。要说普及铠车的物流方案也是为黎阳想出来的,朱慎的事不过只是点了把火而已。
不过啊,越是拼命去做就越觉得空虚呢。就算我做出再厉害的事业,也根本没办法跟家人分享呢。
“原来如此,卿……寂寞吗?”
寂寞?啊啊,恐怕是吧?我是异乡人,在乘黄是孤身一人。
明明是孤身一人,但不知为何好多的人都依赖着我。
他们依赖着我,而我却……
无处可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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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的时候,谷辰已被长公主温柔抱拥着,头埋在其胸间,脸颊流涌着滚烫的热量,用嘶哑声音说着那些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他人倾诉的话语——虽然多少觉得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成体统,但这时候也没纠正的余裕。
另一方面,邬言则是静静听着男人的倾诉。
虽然在叫住谷辰那刻她就有所觉悟,但男人的话语还是让她为之惊动。
从安定富足的故乡到险死生还的穿越,
从倍受轻贱的流民到冒险拼搏的创业,
从意气风发的坊主到无人所知的孤寞,
邬言不发一言地静静地听着。男人的脆弱令她怜惜,男人的坚强令她动容。在此以前,就算被誉为南蛮女杰、受众多将士仰慕爱戴,她也从未曾如此深入了解过男人的哀苦喜乐。
谷辰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内心的隐密和痛苦,将其默然承受下来的长公主,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一股超越言语、超越概念的情感把两人紧紧联系起来,在这时刻,天底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接近彼此的灵魂——
原来的话,算上今次的献策,谷辰为黎阳立下的功勋已到了怎么褒赏都不过分的地步。邬言先前还在烦恼要赏赐什么给自家少监司,然而这样的想法此刻已然烟消云散。
(真是了不起……)
黎阳民风自古彪悍,男人天职是保家卫国,而女人为男人奉献身心,亦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眼前的男人才战斗归来。以禁锢黎阳数百年的巨大灾厄为对手,勇猛奋战,取得了谁都不敢奢望的辉煌功勋,落得了遍鳞伤、心神俱损的下场。
这种时刻,身为女人该做些什么,似乎也不用再多想。
注目着胸前的男人,邬言心里腾起火来。
无关乎掌府跟少监司,也无关乎公主跟平民。眼前只是一位历战归来、伤痕累累的勇士,还有一个决心予其慰藉的女人。
384章 魂不守舍
谷辰回到格物坊时约是次日正午,彼时坊组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烈光景。
数辆满载物资归来的铠车成为喧哗的中心,从两百多处集落采集的货物样品在铠车旁堆成小山。来自勤民司的几十名官吏正拼命清点着物资的种类数量,并跟少监司提供的目录来核实对比,不时还能听到侍郎李儒的喝骂声。
跟随格物坊主踏遍大半黎阳的拓荒者们,当然也足足堪称劳苦功高,然而却并没有接风洗尘的余裕。为首的郭备组在坊主规划中被预定为物流部门的掌舵者,因而归来没多久便被女司书叫住,相谈后交付了“立即招募拓荒者”及“尽快培训车组”的紧迫任务。
至于黄雄组等已算是划入格物坊的物流部,虽然暂时不用出征可松口气,但却被密侦司逮到。密侦司打算借着建物流网的东风对黎阳进行遍覆角落的大扫除,因而不厌其烦地询问着铠车行游途中的相关情况。
在拓荒者跟领府官吏以外,格物坊的干部员工等也被纷纷催促起来。
老将曹休好不容易给兵曹司讨得看管铠车的任务,带着一整营禁卫前往工坊仓库,核实已造铠车的数量跟品类。杀气腾腾的禁卫们在仓库周边拉出防线,把负责接洽的温胖子差点吓尿。
掌府女杰亲自批准少监司量产铠车、构筑物流网的方案,也就意味着今后对铠车的数量需求会上升到国家量级,格物坊必须开足马力来确保源源不断的供应。如此光荣的使命,让监督方良以下的众多匠工激动得捶胸顿足,只恨不得吃喝拉撒都搬到工坊去做工。
当然,不论拓荒者也好官吏也好,卫兵也好匠工也好,其轰轰烈烈的活动都是建立在少监司的精密规划上。而实际推动量产铠车、构筑物流网的最关键人物,也还是格物坊主本人。
就根本来说,格物坊的核心职能,就是为坊主提供生产生活的安适处所。
对这点有着最清醒认识的人,非女司书莫属。在邬真巧妙安排下,所有嘈杂阵势都被牢牢限定在野造山的山腰以下,坊组本馆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宁静氛围。当临近午时、坊主踩着炎轮降落到庭院时,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女们便立即上前迎接。
降落的格物坊主似乎有些神情恍惚,随即却抛出罕见强硬的命令。
“我要去书房休息,谁都不见。”
丢下面面相觑的侍女,格物坊主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进书房。
关上书房门的刹那,谷辰便双手捂脸,把自己丢到了书房坐榻上。
“死了死了,死定了……”
到昨日还如荆棘般层层纠葛着的乡愁,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重未曾有过的烦恼——
那就是,自己居然把邬言给上了!?
不是发梦也不是幻觉,那位黎阳掌府、邬氏长公主,昨晚确实跟自己睡了。
“啊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此荒唐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谷辰扪心自问,百思不解。然而这时候再回头去追究缘委根本没有意义,但要承认现实却又格外艰难。
按原来想法,谷辰是打算摆平蜃楼后向邬真求婚的,像普及铠车、拉动物流等都可看成是为此做的铺垫,但和邬言结缘的事实,却让这般预定直接崩盘。事到如今,“请成全我跟邬真”这样的话,哪怕谷辰脸皮再厚也没法跟邬言说出来了。
“死了死了,这下要怎么搞啊……”
坐榻上的谷辰抱着脑袋发出哀嚎。
当然他也并非后悔。这时候回想起来,昨天自己无论身心都处于很不寻常的偏激状态,要不是邬言拉一把怕十之八九会出事情。从这点来说,对邬言无论怎样感激都是不够的。
邬氏两女,妹妹邬真是贤才淑丽的女司书,姐姐邬言是勇猛果敢的掌府女杰。其中贤才淑丽在宫廷中倍受仰慕,只是因黎阳战事而耽误婚期。而南蛮女杰在诸侯公间威名远播,但身边却没有男人能跟她站在相同的位置。
硬要说的话,大概也只有谷辰因爱屋及乌的缘故而与女杰走得最近,彼此皆立于人上的立场,让两人在许多时候都能感受到共鸣。谷辰可以肯定自己对邬真的爱慕,在昨天以前对邬言亦抱持着相应的敬爱,但现在却已搞不清楚。
刚毅的女杰展露出怜惜男人的温柔,那无与伦比的魁力把谷辰俘虏。此刻回想那激情荡漾的一晚,谷辰依旧忍不住血脉贲张、心潮澎湃,那浸透身心的极乐令他生出近乎虚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都要负起责任才行吧……”
这与其说是理解状况后的判断,不如说是近乎本能的决意。
谷辰既爱慕着妹妹邬真,也想对姐姐邬言负起责任。然而光是“对掌府女杰负责”这个话题就已经是超乎想象的沉重,如果再考虑到要怎么跟邬真解释,那更是无解中的无解。
谷辰只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这时候也总算体会到沙漠中鸵鸟的心情。
“公子?可以打扰下吗?”
“在……啊没!等等!”
书房外传来女司书的问询,谷辰下意识地应答着,次瞬间想反悔却已迟了。
听到女司书推门的声响,谷辰反射般的跳到案桌前,抽出本也不知道是啥的书册。当数拍后邬真踏进书房里,看到的是自家坊主兢兢业业、埋头做事的模样,不禁惊讶出声。
“公子您还在做规划?”
“这个嘛,临时想到些问题要记下来……有什么事吗?”
谷辰拿着笔在稿纸上装出努力写字的模样,以此避免抬头跟女司书对视,然而心脏却跳出密集鼓点般的声响。若是听力敏锐的刺客当场就能戳破格物坊主的伪装有,幸好女司书走的是文系风,而且心地也足够善良。
“是。有关组建物流部门和租借铠车的事情,正按着公子规划在推进,有些小问题我会跟李儒大人协调,大致上没有问题……但公子您长途奔波疲倦,还是先休息下比较好吧?”
耳边传来坊副担忧的问询,但谷辰此刻也只能马虎应和。
“啊,等这里记完我就休息……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的话……”女司书的声音稍稍犹豫了两拍。“公子要有空的话,能不能找飞燕聊聊?”
“飞燕?她怎么了?”惊讶下谷辰差点就抬起头来。
“最近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感觉好像有心事。我稍稍跟她谈过但没问出什么来,公子您是坊主,由您跟她聊聊会不会更好些?”
“这样啊……知道了,我会找时间跟她说的。”谷辰点头应诺着。虽然多少也介意着女剑士的心事,但这时候点头更接近催促女司书早些离开般的心态。大概也察觉到这点,邬真轻轻叹了口气,低头鞠躬后便退出书房。
“我会告诉大家别来打扰,请公子注意休息。”
“啊啊……”
房门关上的那刻,谷辰丢下笔纸,整个人像泄了气般的瘫在书桌上。自己的行为简直就跟装病逃避考试的小学生没啥区别,察觉到这点的谷辰,禁不住陷入更深刻的自我嫌恶中。
385章 飞鹿连营
黎阳诸地物产富饶,对分布在广袤疆域的集落集镇来说,几乎天然便存在着强烈交流贸易的欲望。只是路途漫长再加上荒怪阻截,让物流成本高到只有日升昌等少数大商社敢投资推进的地步。
集落集镇因交通不畅而与中央疏离,导致基层统治力薄弱,这点也是历代黎阳公积极推动却始终没能解决的问题。直到格物坊主横空出世、重机铠车惊艳亮相,为内忧外患所困扰的黎阳府才总算拔云见日,看到希望。
谷辰在提出物流方案前便已跑遍了大半黎阳并留下详细记录,因而其方案几乎不需要修改,便直接被紫辰阁拿来和格物坊谈判。虽说是谈判,但实际执行上却相当暧昧。毕竟格物坊的一号人物是邬氏重臣,二号人物是邬氏公主,双方立场几乎不存在差别。所谓谈判,也仅仅只是执行层面来落实而已。
蕴器重机的铠车,在乘黄诸国也可谓是前所未有的神物。相应的黎阳府却是坊造孱弱,既缺乏维护铠车的技术力,也难以组织起相应的人力,因而实际推进时采用格物坊提供铠车及车组、黎阳府付钱租用的形式来执行。
这般形式的合作在黎阳府自然是省了莫大麻烦,但对格物坊来说却必须组建一专司物流的部门,可谓凭空多出了莫大负担。好在此事得到黎阳府的鼎力支持,掌府女杰拍板定案后,无论人力或物资都得到最优先保障,因而组织建设进行得相当顺利。
新组建的物门部门暂名为“飞鹿营”,其运营管理及联络交涉暂时由邬真兼任,其实务执行则由郭备组统率——事实上,“飞鹿营”这颇具草莽风的名号也正是由郭备组意见而来。根据安排,郭备组会用昔日人脉招募值得信赖的拓荒者加盟飞车营,待训练合格后转任车掌。为顺利招募人手,符合拓荒者审美的威风名号也算是必需品。
在努力扩编飞鹿营的同时,格物坊也向本城诸商社伸出橄榄枝,邀请他们参与黎阳国家物流网的建设。之所以这般安排,其缘由有二。
一则是在谷辰规划中,铠车以后肯定是要普及到民间、全面代替笼车畜力的,让民间组织早些接触铠车,也算是为将来铺路。
二则是物流贸易原本就是商人的天职,再加上日升昌等在黎阳诸地经营多年,有他们协助运营,物流网建设必然能绕过许多有形无形的雷区,推进更顺利。
要说起来,商人的嗅觉本就非常灵敏,几乎从野造山开始大兴土木起,日升昌等商社便密切关注着铠车诞生以来的相关信息,迫切渴望确认格物坊的发明造物究竟能带来怎样的利益。
今次谷辰把国家物流网这块黄金大饼抛了过去,诸商社几乎以抢破头的势态将其接下来。比较意外的,最初被选中合作的商社不是别家,正是昔日与格物坊主有过复杂纠葛的日升昌——
当初谷辰穿越乘黄时身负重伤,多亏日升昌用昂贵灵药救下性命,然而却也因此背负上一笔沉重负债,在众人白眼下渡过好一段悲惨时光。
事到如今,“吃白饭的”早已还清欠债并飞黄腾达,当初的落魄经历也已成为社所坊间的闲谈逸事。然而众人还是很难认为格物坊主对昔日东家有着任何或感激或亲近的理由,也因此其它落选商社纷纷发出想不通的哀鸣。
“为什么是日升昌啊?”
“吵死了!前期投资都没做的家伙,吠什么吠!”
日升昌掌社的白明华,用和其萝莉身板不符的魄力把同行议论给顶了回去,不仅积极调集分社的资源来参与此事,甚至还亲自跑来格物坊拜见少监司。
哪怕用再优美的修辞描述,当初她对谷辰的态度也绝对称不上好,因此白明华也是抱着“哪怕被骂得狗血淋头也要达成和解”的觉悟而来。不过遗憾的是,格物坊主因事务繁忙无暇接见,因而转由坊副邬真出面接待。
“欢迎光临敝坊,白掌社,我想见你很久了。”
“唔,劳殿下迎接,草民不胜惶恐。”
就算职务是坊副,但身份却是诸侯公主。对平民出身的白明华来说,邬真绝对是不敢有半点怠慢的贵人。
白明华原本怀疑谷辰是否对日升昌犹怀怨念,因而故意派邬真来给她为难,然而在接下来的闲谈中,贤才淑丽的优雅谈吐跟清晰思路却让她大为吃惊。吃惊的白明华连忙端正态度,而商谈也随即进到较为实际的领域。
大半日的交谈敲定了日升昌跟格物坊合作的细节,间中邬真还处理了好几拔飞鹿营的杂务,其干练手腕让白明华不禁看得叹为观止。
担任日升昌掌社的她,要说的话过去也和许多诸侯权贵打过交道,那些或被赞为前途有望、或被称为经世良驹的世家公子,跟眼前的女司书比起来简直堪称酒囊饭袋了。黎阳民谣中“邬家有好女”,看来真的没夸大其辞。
“不敢相信,像殿下这样的人物居然也听命于那男的……”
白明华感慨般的摇着头。这番话或许是发自内心的赞许,然而却令女司书的眉梢微微倾斜,迄今为止和煦相谈的氛围头一次遭遇中断。
“可不只是我哦?”邬真微微笑着,声音里融进了此前未有的力道。“从掌府到拓荒者,从紫辰阁到格物坊,整个黎阳都为公子策划所推转呢,我不算什么。”
“确、确实如此。”白明华惶恐低下头。她无意识流露出的轻蔑明显触到了眼前女杰的逆鳞,要不赶紧道歉怕是分分秒秒出局。“请原谅我的失言,殿下。我真是有眼无珠,当初怎么都没看出来少监司的非凡……”
搞不好自己会为错过这笔生意而抱撼终生,白明华是真的这样觉得。抬头看看女司书的脸色和缓了些,白明华松口气又试着提出请求。
“可以的话,我想当面向少监司请罪,不知殿下能否许可……”
“我会帮你传达的。不过格物坊目前情况你也看到了,老实说我不确定公子是不是抽得出时间来见你……”说着邬真微微叹了口气。
虽然邬真书很快便把话题引向实务,但擅长察颜观色的白明华,还是敏锐捕捉到女司书眉宇间的那缕忧色。
难道那人出什么事了?白明华如此怀疑着。然而现阶段,这样问题就算撕破嘴巴都不能问,于是白明华聪明选择保持沉默……
386章 白河迷雾
在黎阳府的鼎力支持和日升昌诸方的热切协助下,飞鹿营以雨后春笋般的势态飞快结成。仅仅四周后,三支结束实训的先遣车队整编出炉,即刻便被黎阳府给租去。依照着少监司提供的蓝图,三支先遣车队迈出了构筑国家物流网的第一步。
相隔两周后,第二批物流车队再次整编完毕,继续投入到物流运营中。
随着格物坊的量产体系全力运转,重机铠车源源不断地运下生产线。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拓荒者闻讯赶来应募,继而转编为车组。
以领都为发源地,复数以上的物流车队开始往黎阳诸地驰骋。物流车队的贸易线将沿途众多集落的物资聚集到领都,继而又从领都转运往各地。铠车那无以伦比的机动力极大拉近了地理距离,让原本数周数月的贸易行程缩短到天的单位。
到目前止,虽然规划中国家物流网甚至连雏形都谈不上,但就像方案预言的那般,整个黎阳的景气相比昔日已是焕然一新。市场上物资充盈,民间欣欣向荣,那股由内而外的澎湃活力就连邻近诸侯都为之侧目——
在这股举国沸涌的热烈氛围中,格物坊主在紫辰阁度过的那神秘一晚,仿佛从未发生过般的被所有人给遗忘。
◆◇◆◇◆◇◆◇◆◇
随着一辆辆满载物资的铠车在黎阳诸地驰骋,数百年来困扰黎阳的沉疴宿疾得以拔除,古老的南蛮大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跟活力。到这时候,诸侯联合的封锁实际上已名存实亡,再不具备意义。
另一方面,作为今次骚乱发源地的白河港却是一派忙碌的情景。
当初为朱慎护航的船阵便停泊在白河港,津波府为嫁祸黎阳而自导自演奇袭船阵的剧目,令包括三艘斗舰在内的船阵沉没在港内。这些沉船淤堵在河道里,给白河港留下莫大隐患。
前阵子黎阳府为对付诸侯封锁而焦头烂额,待到最近解决物资流通的问题,便得以腾出手来处理打捞沉船的作业。
三艘斗舰在奇袭时遭破坏沉没,但其损毁并不严重。据熟练船工估计,只要将其打捞上来花点时间就能修复。三艘重型斗舰哪怕对水军著称的津波府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对尚未建立水军的黎阳来说那更是格外宝贵的样品。
在修复过程中可以掌握制造斗舰的技术,然后再加上黎阳本身格外雄厚的林木资源,打造一支足以抗衡津波的强悍水军并非梦话。津波偷鸡不成倒蚀米,黎阳府则是兴高采烈收下对手的献礼。
“缆绳绑紧了吗?再检查下,确保固定牢固!”
“水法使就位,等下听我口令一齐行使法仪。”
“听好!看到不认识的脸立即报告,严防奸细!”
数艘作业货船在河面上排成圆阵,若干条粗长绳索从水底绑到船首绞盘,每艘货船上皆有两名手持法杖的水法使,正面色紧张地盯着河中漩涡集中的位置。
地水火风四蕴法中,操纵水流的水法是相当亲民的类别。用水法来打捞沉船不算稀奇,不过斗舰吨位还是超过了以往打捞的上限。船上几位水法使都露出难掩紧张的神情,时不时偷偷望向港口边坡的方角。
边坡上站着一头生着威风犄角的雄鹿,雄鹿身躯由彼此纠缠的硬木构成,看上上去栩栩如生。那头雄鹿正是拯救黎阳的勇猛贤造、格物坊主兼少监司的坐骑,这点事到如今已不需要宣传——事实上,在黎阳诸地驰骋的飞鹿营也正是以那头威风雄鹿为旗帜图案,反过来促使其名声更加提高。
虽然不知少监司为何会来白河港,但光是那头雄鹿身姿就足以让在场众人为之紧张。不过若是当事人知晓这点的话,恐怕会苦笑着说声抱歉吧?
“诶诶,不知不觉居然跑到这边来了……”
坐在边坡上的谷辰,出神般的眺望着远方的打捞现场。另一旁,不知何时跟来的壶怪则在他身旁打滚着。谷辰边拍着壶怪脑袋边吐出满溢烦恼的叹息。
“到底要怎么做啊……”
目前格物坊正全力推进铠车量产,不过除铠车核心的引擎机关非得坊主出手外,其余部分皆可由督造方良等代劳。毕竟当初谷辰设计生产线时便是冲着“就算坊主不在也能自己运转”去的,而现在则为他省下了众多时间。
不过时间上有余裕是一回事,精神上是否有余裕又是另一回事。
这段时间以来沉沉压在心头、令他喘不过气的事情,当然也不是别的。
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提起紫辰阁的那晚,但以邬言长公主兼掌府的显赫身份,睡了她那是绝对没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以当时情形来说就算搞出人命也不奇怪,不过那样就更没法收场了。
必须对邬言负起责任
但又不想背弃对邬真的心意。
把姐姐妹妹都娶过来是符合逻辑的解决方案,然而无论黎阳掌府或贤才淑丽,都是凤舞九天、众星拱卫的稀世女杰。对只在大学时代谈过一场平庸恋爱的谷辰来说,与这样两位女杰共度人生实在是超乎想象次元的话题。
与其说是缺乏自信,不如说光是想到这话题就令他战战兢兢。
谷辰为躲避邬真而溜出坊组,又不想去紫辰阁跟邬言碰头,一路骑鹿散心跑到白河港,才偶然赶上打捞斗舰的现场。
这样的心态就像把头扎进砂堆的鸵鸟,谷辰当然也清楚就算再拖下去问题也不会解决,反而会越滚越大,但到底该从何入手却全然没有想法。
“可恶,就没什么好办法吗……”
谷辰抱着脑袋烦恼得在边坡上打滚。
旁边正在啃草的雄鹿望过来,而打滚着的壶怪也看得好玩似的蹦上谷辰脑袋。
“别闹,我正烦着呢……啊咦?”
谷辰没好气地把壶怪拍下来,随即却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闷雷般的声响。
虽然闷雷阵阵,但天上却并无雷云,而且那声响似乎是贴着河面传来。谷辰惊愕望过去,只见河面上突然出现滚滚浓雾。
那滚滚浓雾不知从何而来,却随着闷雷声翻涌扩散,几乎眨眼间便把河面及邻近港岸给吞没。浓郁水雾就像湿衣般紧裹着五感,能见度骤然降到两三米远。谷辰听得河上传来惊惶失措的叫嚷,甚至还有惊叫落水的声音。
“喂喂!?什么情况?”
谷辰猛然站起来,头顶壶怪似乎也打了个哆嗦。
那骤然涌现的诡异河雾扰乱了打捞现场,但幸好来得快也去得快。
在谷辰冲到河边前,那闷雷般的声响已然平息,伸手不见五指的河雾也已烟消云散。河雾消散后,河面上只剩下几位扑腾呼救的落水者,以及彻底混乱的打捞现场而已。
“妈的!居然又遇上河神出巡,真晦气!”
“别嚷了,快救人!让他们淹死就大事不妙了!”
“哇啊啊啊,老大,河里的缆绳全断了?”
“什么?还来!?”
从闹哄哄的现场传来船夫水手们惊惶失措的声音,谷辰皱眉听着那些嘈杂话语,目光落到前方缓缓流涌的大河上,拍拍赖在头顶的壶怪,未发一言。
387章 河神巡游
尽管名义上还是良造坊,但就规模而言,当前格物坊早已超出纯粹铸器炼药的范畴,而成为具备复数机能的实务集团。这项特征也清晰体现在其地理格局上。
黎阳城西的野造山基本被划入格物坊的地盘。坊组最核心的本馆位于野造山上部,而山腰以下则是简铠工坊和木野集寨的所在。木野集寨位于野造山山脚,有着承载数百人生产生活的规模,最近因飞鹿营建立的缘故,也逐渐成为吸引拓荒者们聚集的江湖热点。
飞鹿营是格物坊麾下专司物流运输的部门,肩负着普及重机铠车、促进黎阳资源流通的重任,也得到黎阳府自上而下的鼎力支持。目前飞鹿营已发展到三十五队车组,无论组织训练或铠车整备都需要相应的空间,野造山上无论如何也再塞不下他们,因而紫辰阁直接把相邻的西门驻场划给了飞鹿营用。
西门驻场原本是用来接纳中原商旅的场所,面积相当宽敞,比较讽刺的是,诸侯联合中断和黎阳的贸易想迫使其混乱,结果反而给飞鹿营发展腾出了空间。而且各商社在西门驻场都设有办事处,这样安排也着实方便飞鹿营跟商社等的合作。
飞鹿营专司物流运输,其业务并不涉及炼药铸器等传统项目,再加上具体实务都交给郭备组等负责,实在没必要事事都传达到本馆处置。因而格物坊在西门驻场租下一闲置商馆,将其设为飞鹿营的分馆。
分馆交给郭备组全权管理,也成为转职车掌的拓荒者们的聚集地。
飞鹿营的具体实务由拓荒者们负责执行,而运营保障等纸面作业则还是由本馆承担。为此邬真在分馆设置了事务室,并从本馆侍女中挑选了精明能干的人物负责打理。
当然,这些措施都已得到坊主的许可。
对谷辰来说,只要制定概略性的方针便能自动把其余细节补完,这样的女司书实在堪称组织运营的至宝。至于这阵子始终有意无意避着邬真的事实,让他在踏进分馆时格外心虚,但为找拓荒者帮忙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耶?河神巡游?”
在事务室里,谷辰向召来的黄雄组打听起白河港听到的关键词。
黄雄组在江湖上是颇有名气的拓荒组,论资历的话也算是格物坊主的老相识。本来谷辰想着地头蛇的他们是不是知道点什么,然而担任队首的光头壮汉似乎对此似乎也知之甚少。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不过一时间……”
“河神巡游的话,我知道哦。”
令人意外的是,出言替黄雄解围的却是队组中不常发言的刺客越女。
“你知道?”
“没错。我老家是商离河旁的小集落,小时候经常见到河神巡游的光景,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越女回答时似乎相当不情愿,毕竟草莽出身的拓荒者大多不愿跟官家权贵扯上关系,谷辰对此倒无所谓。
“小时候经常见到?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谷辰皱眉问着,这答案和他的推测可是有些出入的。
“这个嘛,我也不太确定就是了……”越女略困惑地摇摇头。
在特殊气象下,确实有可能出现翻涌浓雾笼罩河面的奇特景观,而黎阳当地似乎把这情形称为“河神巡游”。按照越女的说法,他们集落靠近河边且常年潮湿,差不多月都能见到一两次浓雾,是以沿河的居民对“河神巡游”都不算陌生。
只不过,以往的“河神巡游”是只在特定时期和特定地点才会出现的光景,而那些特定地点中其实并不包括白河港。实际上不只白河港,近些年来黎阳多地似乎都有出现河神巡游的光景——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浓雾,时常把沿途行旅给吓到,但因实际并未造成任何危害,故对其关注也只停留在神怪传闻的程度。
“虽然没实际算过,但感觉上最近似乎常常听说‘河神巡游’的事情,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呢……”越女最后拉着辫子得出这般结论,而谷辰则陷入短暂沉思。
片刻后,谷辰抬头望向旁边秃头闪闪发光的壮汉。“黄雄兄,飞鹿营的事先放放,我想请你们帮我调察下这件事。”
“这件事是,河神巡游的?”
“嗯,我要知道最近数年间那股浓雾……也就是河神巡游在黎阳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想拜托你们帮忙调察,越详细越好。”
谷辰如此交代着,而黄雄组诸人闻言则面面相觑。
拓荒者原本便是受理诸般委托的冒险职业,调察河雾当然也不在话下。问题是黄雄组当前已加盟飞鹿营,以仅次郭备组的次席车掌身份在物流转运中活跃,突然抽身去做回原行当多少有些奇怪。
其实要说起来,这件事让郭备组去调察原本是最合适的,不过郭备组已被任命飞鹿营的实务统率一职。而随着飞鹿营业务的急速扩张,黎阳物流行情也蒸蒸日上,郭备沙祖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情况下谷辰要是敢把他们调出来做别的事,估计侍郎李儒和兵尉曹休当天就会扛着大刀杀到本馆来。
虽然因缺乏灭法使这般的逆天单位,黄雄组的整体实力虽比郭备组稍差,但在江湖上也有着相当靠谱的实绩。交给他们去调察,谷辰是放心的。
“诶诶,只要谷少开口肯定是没问题啦,不过能问问理由吗?”和队友交换过视线,壮汉黄雄试着开口问道。
“目前还只是推测,不能随便乱说。”谷辰沉吟着摇头。“不过为避免打草惊蛇,这件事只能请信得过的人低调进行,拜托你们了。”
“……大人物做事总是神秘兮兮的,真讨厌。”刺客越女的口气虽然别扭,但其态度却基本接受下来。“没办法,看在你为黎阳做了这么多事情的份上,今次就算特别优待好了。”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谷辰松口气地点点头。
“呃,抱歉啊谷少,黎阳的女人都比较泼辣……”
黄雄搔着没剩几根毛的光头,满脸尴尬地向着格物坊主兼少监司道歉,但途中却被越女拽住耳朵。黄雄哎呀哎哟地叫着被扯走,剩下的弩手石方却是见怪不怪地朝格物坊主行了个礼,便跟着两人走出了事务室。
388章 缩头乌龟
黄雄组离开后,事务室顿时安静下来。
谷辰稍稍松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眺望。这幢商馆正对着飞鹿营用以泊车的校场,事务室在二楼,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校场上车马往来的忙碌光景。
“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呢……”
谷辰喃喃自语着。要说的话自己只是造出铠车和提出设想,具体运营组织全是坊副跟郭备组等在落实。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把飞鹿营建设到如此地步,实在是难得。
一队队物流车组从飞鹿营出发,依紫辰阁规划的路线奔向黎阳诸地。车组所到处,集落的物资得以流通,迟滞的政令得以传达。如果说以往的黎阳就像被镣铐拘锁、步履蹒跚的巨人,那现在总算是能挣脱枷锁大步前行。
谷辰目光落到分馆前方,一辆打出飞鹿旗的铠车旁,一名集守正拿着文书跟拓荒者的车掌争论,在他们背后则是大队役工正把一箱箱货物搬上车厢。而这样的光景在飞鹿营随处可见。
物流网算是国家基建,这股自基盘溢出的震荡波及了整个黎阳社会,从领府官吏到草莽游侠都被其所动摇。实际就连谷辰都无法预测铠车普及究竟会为黎阳带来何等剧烈的变革,不过那股以一己之力推动国家变革的感觉,还是让谷辰多少感到欣喜。
“内忧排除,接下来就只剩外患了。”
谷辰呼出口气,抬头望向天上飘浮的薄云。
只要这番变革的节奏不被打断,黎阳国富民强便指日可待,但周边诸侯国恐怕很难开心接受吧?有掌府女杰的雌威坐镇,倒不用担忧有谁敢起兵挑战,然而一日不把潜伏幕后的黑手揪出来,后背遭刺的风险便始终存在。
“那叫蜃楼的,到底在黎阳潜伏了多久……”
这是无法给出断言的答案。
木野集骚乱后,密侦司对此进行了彻底调察,然而越是调察便是心惊胆颤。那头鬼岩种恐怕在木野集建立前便在此沉睡,但从发现鬼岩种到建立据点到控制集正,要想在悄无声息间做到这些事情,那需要的组织力绝非寻常。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算上此前袭击白河港、摧毁船阵的戏演,蜃楼对黎阳的渗透恐怕比想象得还要深。密侦司为揪出蜃楼在黎阳诸地布下天罗地网,然而所获寥寥,谷辰不由得怀疑蜃楼有着某种常识外的活动工具,却找不到证据。
直到白河港的骚乱,打捞津波斗舰时出现的那股神秘河雾,才让他有所触动。
乘黄诸国的科技文明虽远远无法跟地球相比,但炼药铸器的梵法却蕴藏着超乎想象的神通。谷辰怀疑那股河雾便是非自然的玄物,搞不好会成突破口,于是委托黄雄组前去调察。
若真能顺藤摸瓜找到蜃楼老巢,再组织兵力将其讨伐,便能彻底铲除黎阳的内忧外患。到时候,或许可能大概,总算能够松口气来处理另一边的纠葛——谷辰不敢肯定,但至少这样想能让他多少心安点。
“不过要说到兵力的话,飞鹿营本身就是兵力吧……”
谷辰就逃避话题般的摇摇头,把思路扯回实务上来。
飞鹿营中那些转职车掌的拓荒者,皆是活跃荒灾前线、历战磨练的老手。熟练操使蕴器灵武的他们,有着远远凌驾寻常士兵的武力,不过执行委托时多是各自为阵,在飞鹿营成立前从未有人能把他们统合起来。
飞鹿营虽然是为物流运输而设立的部门,但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支兼具非凡机动力跟超卓武力的强悍兵团?说起来,蜃楼麾下有不少操使诧异荒武的邪武使,对寻常士兵来说是难以匹敌的强敌,但换成飞鹿营说不定能啃下来。
“唔,说不定可行呢?”
谷辰兴奋地望着校场,开始在脑海里规划起武装飞鹿营的方案来。这时候跳上窗台的壶怪突然发出兴奋叫声,谷辰好奇望过去,冷不防在商馆相邻的街角看到一窈窕的身影。
“耶?飞燕?”
大概是不想惊动别人,女剑士把身影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中,身上气息也悉数收敛。来往行人丝毫没察觉到其存在,甚至要不是壶怪出声,谷辰都不会发现眼皮底下的女剑士。
(她来这里干什么?)
谷辰惊讶着。
飞燕通常看守本馆,而统率飞鹿营是郭备组的职责。再说拓荒者聚集的地盘也没人敢来闹事,照理说应该没她什么事情。
(看上去,好像在发呆?)
只见女剑士收敛气息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下,似乎也没察觉自己落到坊主眼里,只是站在那里,不发一言的看着校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潮。
那背影,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格外落寞。
谷辰突然想起上次邬真跟他提到的事情,说飞燕最近似乎心情不佳,要他找机会跟女剑士谈谈。说到机会的话,眼前不正是最好的机会?
“喂……”
谷辰本想举手招呼飞燕,但下一刻却被自己的嫌恶感给拦下。
要说邬真邬言的事情都还在泥泞里打滚,要再把飞燕再扯进来恐怕更是永无出头。谷辰畏怯般的放下手,就算被嘲笑为没出息也罢,但现在的他确实没余裕来再承担多一名女子的烦恼。
(要不然,等到前一个问题解决后再跟飞燕谈?)
这样想着的谷辰伸手拉上窗户。
不知是否错觉,关上窗户的瞬间,女剑士好象朝这边微微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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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坊为普及铠车而设立“飞鹿营”,并以租借形式跟紫辰阁合作。在侍郎李儒的积极统筹下,勤民司根据少监司提供的地图资料规划了若士条物流干线及支线,飞鹿营的车组便每日载着物流跟人员,来往于沿线诸集落集镇。
对被黎阳广袤疆域所隔离的诸集落来说,以往等待商社驮队时差不多要两三月才能跟外界联络贸易一轮,无论物资采购或情报传递在效率上都可谓苦不堪言。哪怕集落遇到灾害也无法及时向中央救援,这点导致集落跟黎阳府的向心力缺失,也是历代黎阳公一直想解决的问题。
现在飞鹿营代替驮队来往黎阳诸地,其无视荒灾阻截的超卓机动力,再加上黎阳府不惜成本地投入,沿线诸集落跟外界的交流频次纷纷从两三月一轮提高到两三周、有的甚至三五日一轮。
由此来带的变化是极其剧烈的。
389章 飞燕仿徨
对诸集落来说,像盐铁等以往争破头都难抢到的物资,现在却变得很容易就能买到。而相应的各集落的特产品,也再不用堆积在仓库里的发霉,有时候还到了供不应求的程度。
同时来自紫辰阁的政令也能很快传到达集正处,虽然当前名额有限,但集落那边甚至还可派出代表随飞鹿营来往诸地,无论打工或做生意都比以前方便太多。
作为飞鹿营据点的领都,自然也成为物资跟人潮的聚集地。来自四面八方的物资聚集到领都,看日升昌眼红,越来越多的商社渴望在这股席卷黎阳的变革中分一杯羹。飞鹿营虽为格物坊所有,但其租借权却紫辰阁所垄断,有些大商社为获得铠车贸易的特许,甚至无视本国禁令开始朝黎阳运贩中原物产。
领都的西门驻场成了黎阳最繁忙的地块,而诸侯联盟的封锁也可谓不攻自破。
与西门驻场相邻,制造铠车的木野寨和物流调度的飞鹿营,现场也皆是热气沸腾。唯独野造山上的本馆,在女司书的巧妙安排下还保持着昔日的清静。本馆清静优雅、避世独居的氛围,乃是为坊主提供休憩身心、沉浸造物的场所,要说算是格物坊的核心机能,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满意。
飞燕便是这样。
不过对飞燕来说,现状与其说让她不满,不如说更让她觉得郁闷。
飞燕出身三大剑中的雷鸣宗,雷鸣宗素来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为己任。飞燕虽因剑怪骚乱而半途离宗,但无论实力或品行皆是雷剑使的典型,热切渴望着以手中之剑来造福苍生。
飞燕最初为报答解救剑怪的恩情而加入格物坊,在跟随谷辰冒险期间,也确实感到格外充实。那时候格物坊只有谷辰、她跟小乙三人,哪怕算剑怪壶怪,其成员也不超过五名,是名符其实的小坊组。
从讨伐泥泽主到攻略沌墟离宫,从护卫踏荒到算术管帐,那时候几乎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日子就像夏季盛开的绣球花般多姿多彩。飞燕甚至没怀疑过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但终究还发生了改变——
随着格物坊的发展,谷辰在本馆闭关造物的机会便逐渐多过踏荒冒险,而她的剑术也就少了发挥的机会。
要说本馆是格物坊的核心重地,镇守本馆当然是信赖跟荣誉的象征。飞燕接受时也是满心欢喜,并兢兢业业地履行职务。然而身为天下三剑之首的雷鸣宗剑士,每日顶多只能跟后山野怪交手,着实是相当憋屈的行径。
甚至随着木野寨的开发跟飞鹿营的设立,后山野怪都被清理得不见踪影,飞燕每日除在本馆周围逛圈及练习空挥外,几乎无事可干。虚度光阴的焦灼跟无处渲泄的战意,让飞燕陷入从未有过的情绪低潮。
战意郁结的感受,非武人的邬真是无法理解的。
所以就算跟邬真谈过,飞燕的郁结也并未因此消解。
当然飞燕也知道自己这般状态是有问题的,苦恼着要如何解决。虽然脑海里浮现出“要不要跟谷辰谈谈?”的选项,但结果却不知不觉来到了飞鹿营。
飞鹿营谷辰交给郭备组负责统率,对飞燕来说就像来到别的地盘,她下意识地隐藏身影。雷鸣宗藏匿气息的手段非常高明,哪怕老练拓荒者也没察觉到暗处的女剑士,飞燕多少好奇地打量着飞鹿营。
虽然此前她也多少知道自家坊主在做事情,但如此近距离观察习飞鹿营却还是头一遭。不得不说,来来往往的人潮跟驻场边搬运推积的物资,都让飞燕感觉相当新鲜。那些围在铠车旁喧哗的拓荒者,则让飞燕感到说不出的羡慕。
转职车掌的拓荒者们会驾着铠车来往黎阳诸地,期间当然也会遭遇荒怪拦截。但迄今为止没有一辆铠车出事,也就说明不管铠车或车组,都有着值得信赖的坚强实力。
不过,飞燕有自信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要不要干脆提出申请调到飞鹿营服役?脑袋里冒出这样的想法,但随即便被飞燕给拍了下去。虽然提出申请的话肯定会得到考虑,但飞鹿营被郭备组经营得蒸蒸日上,自己这时候去强插一脚算什么?
难道除了像吉祥物那般守在本馆,自己就没别的价值了吗?
雷鸣宗本以斩妖除魔、扶济苍生为宗旨,自己身处这般百无聊赖、虚抛光阴的悲惨状况,到底还有什么资格去嘲笑那些背离宗门的懦弱者?还是说,干脆斩断眼前金丝编织的笼子,重回当初仗剑云游、快意恩仇的日子?
想得入神的飞燕,突然感觉腰间微微震动。
飞燕低头瞥了眼腰间担忧般鸣动着的剑怪,猛地摇摇头。
“别担心,拖雷,我……没事的。”
飞燕深吸口气,驱逐掉那些有如淤积沼气般冒出的荒唐想法,并告诉自己不要背弃自家坊主的信赖。飞燕花了好半晌才取回镇定,就在她准备返回本馆的时候,营地一侧突然又传来阵阵喧哗的声响。
“等等!铁爪,给我站住!”
“哇啊啊!大姐头,这次我没有胡乱飙车啊?”
“谁跟你说那个了!任务简报就缺你们车组的了,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任务简报?呃不,那种文绉绉的东西,我实在是写不来啊……”
飞鹿营的驻场东侧,一两边胳膊有着夸张肌肉的彪悍壮汉被女炎使叫住,要任务简报。按飞鹿营的规矩,每次物流任务归来执行车组都必须提交任务简报,以供管理层评估调整的依据。
转职车掌的拓荒者们大都不擅长文字,哪怕几百字的简单报告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如天书,基本都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那态度让红鱼前阵子发了好大通火,也令得拓荒者们纷纷想起了曾被“炎灾”支配的恐怖。
当然对红鱼来说,既然被心上人交付统率飞鹿营的重职,那当然不可能光靠拳头揍人。跟邬真商议后,也找到折衷解决的方案。
“哼,我也看够了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找人来帮忙了。”
红鱼一边抓着想逃走的壮汉衣领,一边朝旁边的文吏招招手。
“密侦司那边派了几名文书过来。以后只要把经过跟他们口述下,他们就会帮你们整理成任报简报,不用你们再动笔了。”
“什么?真的假的?”壮汉大吃一惊,瞪圆眼睛望向旁边的文吏。“卧槽!居然让密侦司的官儿帮我们做事?咱们当家的太牛了!这要传出去得多少人羡慕啊!”
“哼哼,谷辰可是做大事的人,可别扯他后腿哦?不然我饶不了你!”
“那是那是,我们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大姐头的男人啊……”
彪悍壮汉点头哈腰地朝红鱼低头着,只见女炎使红着脸啐了口,然而却也没有反驳——
390章 剑士辞别
这幕光景落在飞燕眼里,没来由地让她感到深深失落。
郭备组如鱼得水地统率着新组建的飞鹿营,而持有“炎灾”之女炎使更隐隐有成为武使领袖的倾向。就算自己实力不输给红鱼,但却绝对没办法像那样统率众人。对当前的格物坊来说,红鱼无疑是辅佐谷辰的耀星,而她则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般想着的飞燕,就像无法忍受般的逃离了现场。
◆◇◆◇◆◇◆◇◆◇
把感情问题暂时束之高阁,专注处理实务的选择,让谷辰暂时找回了从容。
木野寨量产铠车,飞鹿营推进物流,本馆则统筹协调,格物坊的新格局已然成形,有邬真帮忙管理也不需要他再费神参与,谷辰便把省下来的精力放到恶党蜃楼的追讨上。
从木野集骚乱到白河港奇袭,潜伏黎阳的蜃楼恶党已成为秩序安定的最大威胁,这点已在紫辰阁上下达成了共识。张济主导的密侦司正借着物流营建的风潮,在黎阳诸地布下天罗地网,以集落为单位搜索着蜃楼的行踪,听说还颇有进展。
谷辰没打算去掺和密侦司的活动,想从别的角度来挖掘蜃楼渗透黎阳的渠道。前阵子因“河神出巡”对民心的影响,白河港打捞沉没斗舰的作业已无限期推迟,谷辰则委托黄雄组去调察那神秘河雾的相关情报。
黄雄组的情报陆续送回来,而谷辰边整理情报边按时间地点把河雾标识在黎阳地图上。随着整理推进,代表河雾的红旗很快插遍了黎阳地图上几乎所有的沿河流域,其中也包括已沦为废墟的木野集。
据越女说,“河神出巡”以前是只在几处特定流域才会出现的大气现象,而现在却几乎覆盖所有沿河流域。这样的情形很明显不正常。
谷辰盯着眼前插满红旗的地图,脑海里涌出隐约的概念。就在他搔着脑袋准备把这些概念梳理清晰些的时候,书房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进来?”
被允许踏进坊主书房的人原本就屈指可数,而那屈指可数的人中谷辰能从敲门声中辨识出的只有一人。虽然当前还没做好跟她坦白的准备,但若仅限于实务范畴的话,那倒也能不心虚地交流。
“早安,公子。”
“啊早,红香。”
谷辰缓缓抬头,微笑回应着女司书。
“在看地图吗?最近您好像恢复了些,不过别太勉强哦?”
“这个嘛,想做的事情太多,想先处理掉一批麻烦……有什么事?”
自己在书房闭关时通常集中处理某些要务,知道自己习惯的邬真不会随便进来打扰,来的话肯定是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谷辰猜测是不是飞鹿营遇到啥麻烦,然而女司书却微微摇头。
“怎么?”
印象中似乎没见过女司书这般的哀伤神情,谷辰顿时紧张起来。
“公子,您……没有跟飞燕谈过吗?”
女司书摇摇头,以觉悟神情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来。
“这是今早在我案桌上发现的……是飞燕的辞呈。”
“辞呈?”谷辰瞪大眼睛,好几刻钟内甚至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辞呈是说,飞燕不想在格物坊干了?”
“不是想,而是已经离开了。”邬真哀伤地摇摇头。“我叫人找过,不管木野寨或飞鹿营都没见到她的身影……恐怕,剑怪也跟着离开了……”
“飞燕,离开格物坊了?”
“是呢……我跟飞燕稍稍谈过,她似乎觉得,自己在坊组里呆着没什么价值。虽然是雷剑使但却没机会发挥战力,在坊组运营上起的作用还不如郭备组……本来我是等想公子跟她谈过后,再试着安排别的职务给她,没想到在那以前就……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飞燕,走了?
谷辰晃了晃,向后坐倒在椅子上。女司书的苦恼话语在他耳中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汹涌情感掀起的眩晕猛烈席卷着身心。
心里一股声音叫嚷着无法相信,另一股声音却说着又无可怀疑。
并非毫无预兆。邬真早就提醒过他飞燕有情绪的事,是他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想起昨天在飞鹿营远远看着飞燕的苦闷背影,那恐怕是老天爷给予的挽留女剑士的最后机会吧?然而自己却关上窗户,选择了逃避。
那时自己还曾暗自庆幸,现在却是羞愧难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懊悔跟羞愧,有如九幽狱火般煎熬着身心,谷辰只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又或者干脆以头撞墙以泄悔意。
“公子?”
肩膀传来推揉的力道,同时担忧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谷辰就像被针戳到般的猛跳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露台奔去。翻出露台时一步踏空,二步却是踩着炎轮冉冉升起。
炎轮载着谷辰升向空中。空中的谷辰如没头苍蝇般乱窜,穷尽目力地望向本馆周围、以及更远的木野寨和飞鹿营,大声叫唤着女剑士的名字。
“飞燕!你在吗?飞燕!”
“出来飞燕!快出来啊!”
“我有话要跟你说!想跟你道歉啊!”
格物坊主悲怆的声音在空中久久回响。
然而,哪里又能传到已离开的人耳中呢?
◆◇◆◇◆◇◆◇◆◇
回到本馆露台上,松口气的邬真以哀伤神情注目着空中乱翔的人影。
实际上,跟谷辰报告前她就大致猜到事态有可能演变成这样。飞燕既是格物坊的元老,又是谷辰最信赖的从者,两人间深厚的羁绊就算她也没法插足。今次飞燕骤然离开,别说谷辰受到打击,就连她都给吓了大跳。
自家坊主虽然性格上多少有粗枝大叶的倾向,但同样也有古道热肠的内在,若是平时绝对不会放任飞燕烦恼到不辞而别的程度,果然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邬真疑惑地摇摇头,心里某个猜想逐渐变实。
那天从紫辰阁归来后谷辰便多少有些不对劲,邬真开始还以为是太过疲倦的缘故,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很显然,紫辰阁那里发生了某些事情,而这事让自家坊主烦恼到连身边人都顾不上的程度。
“……是姐姐吗?”
女司书望向紫辰阁的方角,眼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
391章 津波惊惧
飞鹿营的设立跟物流线的构筑,让黎阳的基础建设实现了跨越数代的发展。顺畅流通的丰饶物资令黎阳民生欣欣向荣,而及时传递的消息政令,也令黎阳府对基层集落的统治力得到前所未有的巩固。
巩固的统治力反过来促进各项政令改革的推进,在明君女杰的号令下,一股蓬勃风潮席卷黎阳全境。如果说以往的黎阳是一头伤痕累累的病虎,那当前的黎阳则已是如虎添翼。
昔日公子尚罹难的那场战乱曾给黎阳造成重创,当前黎阳离恢复到战前的繁荣国力也还有段距离,不过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诸侯联合企图扼杀黎阳的封锁已是彻底失败。不仅如此,在远离中原的南蛮僻地生出一头长翅膀的猛虎,这项事实反过来让中原诸国胆颤心惊。
要说其中最为惊惧的,则非津波孙氏莫属。
津波的孙氏觊觎着南蛮的富饶资源,打算吞并黎阳而问鼎霸道,为此前前后后挑起诸多纷争,可以说黎阳当前窘困状况的直接祸首。黎阳诸民因此视津波为世仇,奈何国力积弱只能含恨忍辱。
一旦黎阳国力振兴,依掌府女杰的彪悍性子,找津波清算新仇旧恨那是必然的事情。黎阳越是繁荣复兴,也就意味着津波越是接近灾祸。
“该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领都外城一不起眼的酒馆内,伪装成行商人的周鲂也失去了昔日的从容,难掩暴躁地一拳捶在酒桌上。这幕光景引起酒客们的侧目,不过原本酒馆就是鱼龙混杂的场所,生意搞砸了而郁怒的行商人也并不稀奇。
注意到周围目光,周鲂稍稍把情绪收敛了下,然而却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年来津波在黎阳诸地悄悄埋下不少暗线,而他则是奉命操控那些暗线的人物。这些暗线代号为“蜃楼”,黎阳府当然也知晓彼等的存在,甚至特意设立密侦司来对处。不过周鲂总能找到空隙,轻易把黎阳府玩弄在股掌之中。
到暗算朱慎嫁祸黎阳、诸侯联合封锁贸易前,一切都还在周鲂的掌控中。
然而不知为何,在那以后状况便突然间急转直下。
变化来自格物坊建立的飞鹿营。
装备着铠车的飞鹿营,扛着紫辰阁的令旗,沿官道频频来往黎阳诸集。那些原本被荒野隔绝的集落,由此渐渐跟领府建立起联系,物资跟人力开始沿着贸易线流通。一开始时周鲂还没看懂格物坊的布局,然而等到他醒悟过来时,黎阳诸地却已迸出不可思议的活力——
对此周鲂惊得口愣目呆。
区区一件蕴器居然能掀动整个国家的格局?
还是说,格物坊主在造出铠车前就预料到会有这般影响?
如此匪夷所思的布局已然超越周鲂的理解,但黎阳繁荣对津波绝非好事。周鲂于是调用蜃楼之力试图扼杀这般变化,不过却发现以往那些招数行不通了——
飞鹿营建立的交通网,摧毁诸集交流的阻碍,堪称彻底重塑了黎阳的社会格局。原本松散破碎的集落集镇依靠交通网整合一体,来自紫辰阁的政令顺畅传达到基层,领府的统治力得到前所未有的巩固,不论内外几乎都难以找到空隙。
就连密侦司都借着这股东风悄然铺开触手,前几次贸然行动不仅没取得成果,反而损失了经营多年的据点。这样下去,潜伏黎阳的暗线被连根拔起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周鲂不得不承认,在眼前大势下,蜃楼再没法像以前那样发挥作用。
“要撒回去吗……”
周鲂在眉间刻出皱纹,看着面前只剩两三粒的茴香豆。
从组织角度来说,情势不妙时撒退保存实力是理所当然的选择,然而蜃楼原本就是为扰乱黎阳而设立的组织,撒离黎阳的同时也就等于失去存在意义。不用出手蜃楼就自行瓦解,最高兴的恐怕莫过黎阳府,而周鲂则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目前黎阳府跟蜃楼确实是此消彼长,但情势并没到彻底翻盘的地步。
这样的话恐怕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集中蜃楼火力,在落幕前对黎阳府发动一次致命打击!
黎阳当前的繁荣变革皆由格物坊而来,只要摧毁格物坊,或者更明确点,只要诛杀格物坊主,那黎阳复兴便会再度沦为幻梦。
不过黎阳府当然也知晓格物坊主的价值,在野造山里外都安设了诸多护卫。守着驻场飞鹿营皆是实力高强的拓荒者,自不必说,据调察在木野寨亦有密侦司安设的精英。至于格物坊主居住的本馆,更有三大剑宗最强的雷剑使坐镇!
如字面意义上的铜墙铁壁,再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拿下。
不过蜃楼手里也还有不少强力筹码,全部押上的话未必不能如愿。
不知不觉间,周鲂盯着野造山的方角开始思考着对策。
没多久周鲂突然“咦”了声站起,随即变了脸色地冲出酒馆。无视背后酒馆主的叫嚷,冲出酒馆的周鲂往街道前方张望着,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到街边一名步履踉跄、神色憔悴、头上还顶着滑稽酒壶的醉汉身上。
“那是,格物坊主!?”
周鲂愕然瞪圆眼睛。
难以置信地再三辨识后,周鲂总算确认那邋遢醉汉不是别人,确实是以一己之力掀动黎阳变革的格物坊主,同时也是蜃楼当前最想解决的心腹大患。
在确认对方身份的同时,周鲂也察觉到此刻目标周围并无任何护卫存在。
“难道是,诱饵?”
周鲂基于职业本能地怀疑着,不过考虑到格物坊主对黎阳的巨大价值,哪怕天崩地裂都不可能被抛出来当诱饵用。那剩下的情况……
难道是格物坊主因某些挫折而沮丧,于是便来这条小酒巷喝酒消愁?偶然下便给他遇上?听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坊师都是任性出名的人物,也并非不合逻辑。
问题关键是,做梦都想解决的扎手目标是以如此不设防的状态出现在眼前,周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机会只有稍纵即逝的片刻,要再去召集好手肯定是来不及了,但离酒巷不远正好有蜃楼的隐匿据点。
据点里有少数的预留人手,而且周鲂本人也有谍报暗杀的经验。
“要赌一把吗……”
周鲂眯眼看着前方跌跌撞撞的人影,摸向隐藏袖口的手弩。
392章 女杰烦恼
比酒巷骚乱早些时候,诸侯邬氏的姐妹俩在常夏宫碰头。
姐姐邬言是统率紫辰阁的掌府女杰,妹妹邬真是执掌格物坊的干练坊副。当前黎阳正因铠车普及而掀起席卷全土的变革风潮,在这股风潮中,无论姐姐妹妹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黎阳国力因物流变革而一改颓势,欣欣向荣,诸侯邬氏的威望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这当然令人欢欣鼓舞,然而要在变革协调好黎阳民生社稷的方方面面,避免出现动荡波澜,对身处变革核心的姐妹俩来说,那就像是暴风雨中撑起风帆般的艰难。
随着基层统治力巩固而来的繁重政务,令掌府女杰跟麾下幕僚都疲于奔命,这天应邬真请求好不容易抽空回常夏宫碰头,然而要谈的也并非闲情逸事——
要说起来,邬氏是统治黎阳的诸侯,
黎阳繁荣安定取决于邬氏的安泰,因而邬氏的家事即是国家。
在公子尚罹难、黎阳公退隐的当前,邬真邬言势必撑起延续邬氏香火的重任。这点不仅是家臣子民的殷切期盼,也攸关着黎阳天下的安定。
无论招婿或出嫁,相比起率领羽骑营把周边诸侯暴揍一顿的女杰邬言来说,以贤才淑丽闻名宫廷的妹妹邬真无疑是更加适合的人选。而这样的期待,在格物坊主横空出世、且与邬氏自然亲近后,便越发现实起来。
对邬言来说最理想的情况,是谷辰迎娶邬真以为邬氏延续传承,自己则任掌府帮他们遮风挡雨。只要自己保持独身,两人的孩子就自然会成为邬氏继承人,也不会出现长幼纷争之类的麻烦,黎阳会迎来安定治世——
虽然邬言是这样想的,但命运却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前阵子阴差阳错下令她跟谷辰结缘。虽说那时候情势发展容不得她犹豫,邬言对自身决择也未感到不后悔,但要如何收拾善后却令她头痛无比。
真要说起来,邬言对谷辰肯定是欣赏的,无论是踏荒冒险的胆魄还是处理事务的手腕,都得到她的极高评价。再考虑到其对黎阳的情感,假如没有邬真在先的话,邬言搞不好会认真考虑与其结为连理、共担家业的可能性——
当然这样的假设是不可能。
实事邬真和谷辰已有相当亲密的关系,而她要算的话怕是横刀夺爱。
当然邬言绝对没那意思,自己感情的顺位要遥遥排在家氏繁荣跟妹妹幸福之后,到底该怎么做邬言烦恼了许久。不管邬言还是谷辰,在各自领域都可以说是独占鳌头的顶尖人物,可惜男女关系并不在其中。
烦恼许久却无所收获的掌府女杰,最终还是选择了跟某人一样把此事束之高阁的做法。两人就像逃避般把精力倾注到政务上,结果反而推动了飞鹿营跟黎阳民生的急速变革,要说是也颇为讽刺的事情——
只是逃避终究没法解决问题。
要解决问题,就必须重新端正心里的定位。然而在为男人奉上身心并度过那般激烈的一晚后,邬言没自信能再把某人当普通臣子看待,再说了……
邬言嘴角抽搐着,下意识地摸着小腹。
那时候的灼热仿佛还残留在胎内,虽然到目前为还没啥特别动静,但谁也不敢就此断言。要是正因此诞生出邬氏的次代继承人,却成为没父亲的野种这等事情,别说在诸侯列国间会沦为笑柄,恐怕列祖列宗都会气得陵墓里跳出来。
所以,那个人今后肯定没法跟邬氏摆脱干系了。
不如说,要是他敢那样做,邬言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总之确认这项前题,至于以后到底该怎么调整和谷辰的关系,邬言找不到别的办法,只好先跟妹妹商量看看。毕竟那晚过后她就没再找过谷辰,而对方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邬言一方面为此安心,另一方面却也微微有些恼怒——
难道自己奉献身心的男人,对那晚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其实他在格物坊过着夜夜笙歌的日子,这个对他根本不算什么?
以上念头都让邬言相当不爽。虽然从密侦司那里询问消息再简单不过,但不知为何邬言就是不想去问,直到今天跟邬真在常夏宫碰头,才初次问起男人的事情。
“说起来,你家坊主最近怎么样?这阵子好像都没听到他的消息呢。”
青石砌成的凉亭里,并列着两张竹编凉椅,紧挨凉榻的矮桌上摆着来自南蛮的缤纷瓜果。掌府女杰躺在一张凉椅上,偏头望向旁边的贤才淑丽。
“这个嘛,公子最近时常不在坊组呢……”
凉亭里除了姐妹俩外,还有女吏芭芭拉和几位打小熟悉的老侍女,氛围相当随和,因而邬真也没掩饰地叹了口气。
“不在坊组?那他在干什么?”邬言讶然道。
“据说,好像是在调查蜃楼的事情……”邬真摇摇眉。
要说铠车量产中只有最核心的引擎制造是需要坊主亲自出手,只要保证引擎的供应,木野寨的生产跟飞鹿营的运营都不会受影响——虽说如此,坊主时常不在的事实还是多少给格物坊的士气带来影响。
“唔,蜃楼应该是交给密侦司去对付的,他插手干嘛?难道是张济去求助……诶诶,真是的,难得有机会碰头,干嘛还要谈这些扫兴的事情?”邬言就像要挥开烦恼般的摆摆手,拿起旁边的琉璃杯,让侍女给自己倒上果酒。
趁这机会,掌府女杰也换了个较轻松的话题。
“说起来,你和那人如何?”
“如何是指……”
邬真眨眨眼。“那人”自然不用说是谁,但“如何”的范畴却太过宽广。
“木野寨建起来了,飞鹿营也成立了,你家坊主的事业越做越大,当然黎阳这边也获益匪浅……现在黎阳府的政务处理得如此顺畅,六司诸部欣欣向荣,都是托他的福呢。”邬言深深地望着妹妹。“不论是格物坊或少监司,他都立下了难以言表的功绩哦?就算当上邬氏女婿,我想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
邬言的话,让邬真瞬间瞪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