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章 突起乡愁
这些经历对当事人的他来说是混杂着辛酸的黑历史,却没想到众人意外地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原本在旁边安静扮演侍从的小乙,这时候也是眼放异彩,连连点头。
“嗯嗯,我懂我懂,以前在集落时我也经常钻山洞玩。”
“是吗?不过我是打小就被老爹严格管教,没啥机会乱来,倒是来黎阳当拓荒者后才满山遍野地跑……”郭备摸着脑门感慨着,随即见着众人好奇望过来时连忙摆手。“唉唉,扯远了,我怎么都好吧,倒是谷少你后来就没再旅行过吗?”
“没有啦,毕竟在那以后父母看管就很严了。要说的话,也只有工作后才有机会到近郊走走。”谷辰遗憾地耸耸肩膀。实际今次穿越到乘黄的事故,起因也是他趁着假期去郊外登山的缘故,只是这件事不提也罢。
这时候,红鱼像注意到什么般的突然问出来。
“也就是说,谷辰的父母还在呢?”
“当然,至少我离开时还相当活蹦乱跳的样子。”
“那样的话,你会回狄邱看他们吗?”
“这个嘛,要是能回去的话我当然也想回去……”
据说要是刀子太锋利,就算被切出伤口也暂时感觉不痛。谷辰下意识回答着女炎使的犀利问题,迟了两三拍心里才传出咯噔的顿响。
(能回去的话当然想回去……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既然是脱口而出的答案,那当然是全无虚伪的心声。没想到穿越乘黄以来经历这么多风雨,自己心中居然还对返回地球有如许渴望,这着实让谷辰错愕不已。
谷辰沉默下来,扪心自问。
虽然多数穿越文里都把“穿越”描述得像新生般的美好,然而对谷辰来说,那绝非能跟美好、理想等扯上关系的概念,要说的话或者更接近于“灾难”。
灾难发生以前,地球侧有他亲爱挚爱的父母亲眷,有他工作的职场和闲暇的日常,有着他出生以来接触并熟悉的世界,称其为“家园”也无妨。然而因穿越缘故,他突然间飘流至异乡,被迫和家园割裂,也失去了迄今为止所累积的一切。
那段被当成流民在日升昌受尽白眼的惨淡光阴,蜷缩灰暗阁楼默默舔舐伤口的哀伤恸号,虽然谷辰没对任何人提过,但却已是他人生中刻骨铭心的阴惨记忆。
这样的情况下,谷辰当然不可能对所谓的“穿越”有任何的感激。
(也没错吧,既然当然并非心甘情愿来到乘黄,那想返回故乡,也是理所当然的愿望呢……)谷辰叹息着。
虽然接受了自己的心情,但“想不想”和“能不能”却是两个概念。
毕竟从地球穿越到乘黄是缘自那场莫名其妙的山崩事故,在全然不清楚穿越机理的情况下,想逆穿回地球那形同痴人说梦。隐隐约约,谷辰猜想沟通两界的线索或许在那艘六翼虹船上,不过想要从支离破碎的先民遗产中找出答案,却不知道花上多少光阴。
想在有生之年返回故乡,希望恐怕甚是渺茫。
“……为什么,谷辰突然不说话了?”
“所以说啊,笨蛋,有你那样子问问题的吗?”
“咦?但是,我又没问什么奇怪的……”
郭备跟红鱼的窃声私语传到耳边,谷辰心中陡然涌出滑稽跟阴郁混杂的怪异心情。当前明明是呼朋唤友、驾车郊游的惬意时光,自己却被陡然冒出来的阴郁情绪给绑住,也未免太不合时宜。
只可惜就算理智上理解这点,情绪上却没法立即恢复过来。谷辰很努力地牵起嘴角,结果大概也只勉强做出苦笑的表态。从郭备等人面面相觑的反应来看,搞不好连苦笑都不像回事。
好在这时候前厢传来动静,掌车的沙祖捏响喇叭暂时分散了众人注意。
“谷少,前面有车队,要不要过去招呼?”
“车队?”
谷辰偏头望去,见着前方官道有数辆驮兽拖拽的厢车正缓缓前进。那些厢车的装饰相当考究,车体侧面悬挂的纹旗让谷辰隐约生出哪里看过的既视感。若是平时他大概会相当有兴趣靠过去看看,但此刻却涌不出那样的干劲。
“不用了,别管他。”
谷辰没精打采地摆摆手,让沙祖直接超过去。
于是三辆铠车就这样从那奢华厢车旁侧接连超越过去,其隆隆威势吓得拖拽厢车的驮兽连连退避。而目睹对眼前疾驰如斯却毋须畜力的神异造物,厢车的众人则纷纷露出惊惶失措般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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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离朝内有数条横跨诸领的大河,大河商渔亦是其中之一。
大河商渔发源自南蛮境内的瓦朗山脉,往东流经黎阳、津波诸领并汇入东海。其常年浩荡奔腾的河水给沿岸民众带来农耕灌溉的便利,同时也构成皇朝水运的重要干线。
相比起翻山越岭的驮运来,水运论载荷论行程都要有优势得多,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货船商船来往于商渔河道,由此催生出足以令诸侯瞠目结舌的庞大利润。
黎阳地处商渔上游又物产富饶,照理说怎么也该在其中占据相当份量才对。不过地处商渔中游的津波孙氏长久以来对丰饶黎阳虎视眈眈,几次侵袭不得后便动用水军封锁商渔河道,让黎阳无法利用河道运输物流,因而自然也就与水运贸易的利润无缘。
黎阳当然没法心甘情愿地接受这般境况,然而建设水军是需要庞大资金跟技术的工程,黎阳在这两方面都严重缺乏积累,推进起来自然是格外困难。历代黎阳公的努力也只是在紧挨领都的河岸处勉强建起了一座小河港,取名白河港,算是迈出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接下来该如何走却没了下文。
白河港内原本规划为港务作业的数十户住民,迄今为止都不得不打渔和耕种来维生,光从这点就可知道出白河港究竟处在何等困窘的境地。对造成如此境况的横暴孙氏,白河港住民当然对其切齿痛恨不已。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明明白河住民如此憎嫌着津波孙贼,但白河港自建成以来初次令其发挥河港机能的契机,居然还是孙氏船团的来访。
364章 技力碾压
孙氏派来的是三艘重型斗舰,哪怕在津波水军中也算拔尖的配置。每艘斗舰配置百门虎吼炮,三艘叠加的战力足以碾压黎阳的贫弱水军。考虑到两邦交恶已久的事实,放到平时津波斗舰是绝无可能平安靠近白河港的,不过今次津波却打着护卫巡监司的名义前来。
巡监使是朝廷钦造司派遣的特使。虽说当前朝廷的统治力已然大幅衰弱,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哪路诸侯敢公然打出叛旗。身为统治黎阳的诸侯,邬氏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按照规格来迎接巡监司一行。
至于以护卫名义随行的孙氏水军,那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
黎阳跟津波间积怨深沉,今次遭对方飞龙骑脸也是憋屈。为防擦枪走火,紫辰阁一方面严令白河住民不得挑起纷争,另一方面也派出羽骑营驻扎白河港,监视并抑制津波孙氏的蠢动。
羽骑营是邬氏麾下威震诸国的劲旅。哪怕孙氏坐拥船坚炮利的津波水军,也从未想试在陆战上赢过黎阳。有羽骑营坐镇,津波人当然不敢在河港乱来。只是,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自家斗舰耀武扬威,恣意挑衅。
黎阳跟津波为世仇,今次对方竞然欺上门来挑衅,黎阳军民自然是要多恼火有多恼火。然而紫辰阁严令他们不得惹事生非,甚至连密侦司都派出人过来看场子,结果也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放。
不过这天的情形有点特别。
巡监使的车队巡游归来,以往趾高气昂的模样却不见踪影。驾车的津波人等彼此窃窃私语,隐约间神色惊惶,至于良造朱慎更是把自己藏在厢车的厚厚布幕下,从头到尾都没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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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抬举的狗杂种……狂妄无知的小崽子……”
河港的船阵厢房里,朱慎边眺望着远处黎阳城的方角,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任少监司的某人。自打返回河港后,他便再没踏出过厢房一步,并且精神上始终处于这般郁怒兼惊恐的不稳状态。
“居然敢这样对待本造……狗娘养的……”
白日间那三辆神异铠车掠过其厢车的光景仿佛历历在目。朱慎咒骂着渲泄心中的怨怒,却也难抑那心惊胆颤的感触。
那些铠车毫无疑问是格物坊的造物。就坊间常识来说,格物坊不过是边陲之地的区区准造坊,而朱慎却是朝廷钦造司任命的良造,两者身份差距如云泥天壤。沿途相遇时乖乖停车避让才算规矩,而像格物坊那般招呼都不打的擅自超越,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要解读其涵义的话,也就是格物坊主根本就没把他这位巡监使放在眼里。
换成平时朱慎必定会勃然大怒,然而今次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压倒了愤怒,以至于朱慎不得不借助酒力才勉强麻痹着动荡的心绪。
坊师是格物造物的职业,由此构成的坊间也是最讲究实力的社会。朱慎能从落魄准造做到受钦造司青睐的良造,那当然也绝非草包。当初匆匆背弃黎阳却斩断后路,结果不得不在钦造司蛰伏十年,这点朱慎反省下来是相当懊悔的。
只是懊悔归懊悔,那也仅限于时机判断的错误而已。朱慎对自身造物力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对只要得到津波支持就能再度崛起这点没有任何疑问。甚至还相信着要是当初自己没匆匆离开黎阳,那根本就不会有格物坊冒头的机会。
如果说前次拜访格物坊的际遇令朱慎的自信动摇,那今次疾驰而过的数辆铠车,却是彻底把他的自信给撕得粉碎!
就算他当初没背弃黎阳,就算他得到黎阳公的鼎力支持,再花上几辈子大概也没法造出那般的神异造物来——正因为朱慎不是真的草包,故而才能理解到两者在造物力上的绝大差异。
打比喻的话,大概就像鱼和鹰。前者还在浊水里扑腾,后者却已然翱翔穹宇。从眼界到才华双方都差得太远,朱慎越是试着去仰望那空中翱翔的身影,就越是感到自身在绝望中沉沦。
在这种时刻,眼前酒壶似乎成了仅有的救赎。
“该死的……怎么会有那样的,怪物啊……”
朱慎伸手拿起酒壶,却发现手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倒出来的酒大半都洒到酒杯外。就职钦造司期间,酒量是朱慎极少数呈正增长的数值,但饶是如此也架不住这般没日没夜的狂饮。
朱慎判断自己已醉了七分。也就是脑袋还算清醒,但身体却已没法利索使唤。倒出的一大半酒都洒到桌上,不过并不打紧,坊船里还存着足够他喝上好几年的上好佳酿,只要叫侍女添酒即可。
“来人!上酒!”
朱慎摇晃着酒杯,偏头朝厢房门叫着。
以往很快就会有侍女应声上酒,但今次门外却奇妙地沉寂着。
朱慎略略困惑,却也没多想。提高叫人的音量并加上酒杯拍桌的钝响。如此过了好片刻,门外走廊传来匆匆脚步声,只见眯眯眼的文吏端着酒壶匆匆踏进厢房。
见着走进来的文吏脸色有些苍白,朱慎在心里泛出冷笑。
年轻文吏是孙氏派遣助他的从官,也是地地道道的津波人。长久以来津波人便是坊造先进国自居,把黎阳贬为边野蛮夷,因而早先目睹铠车飞驰的光景,对津波人自恃甚高的心理同样带来巨大震撼。文吏的失态亦是源自于此。
大概察觉到巡监使流露出的奚落眼神,文吏连忙端正神情,边倒酒边跟朱慎道歉。报告说船组在准备返航,人手都调出去帮忙了。
“哼,什么时候能启程?”
朱慎闻言怒气稍稍平息,毕竟命令返航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禀告大人,若黎阳没来妨碍的话,明早就能出发,”
“阻碍?那、那些混蛋巴不得我早点走,会阻碍才怪!”
大概是酒意上涌,朱慎舌头有些不畅,却依旧大口喝下文吏斟的酒。
“大人,我们就这样撒了吗?不留下再找找机会?”
“留下来找机会?找个鬼机会啊!”
文吏的话戳到朱慎痛处。恼羞成怒的朱慎,一扬手把残酒泼了文吏脸上。“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少给我唧唧歪歪!那样的怪物老子可惹不起。留下来?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365章 良造退场
“……大人说的怪物是?”或许已然习惯朱慎的爆脾气,眯眯眼的文吏未有任何动摇,微微抹掉脸上的酒液后低声问着。
“还有谁?当然是那狂妄无知的小杂种!”朱慎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似乎只有靠着酒力来抑制内心的颤抖。
“请恕卑职不解。”看着骂咧咧的巡监使,文吏挑眉露出难掩困惑的神情。“那辆不需畜力拖拽便能自行的重机,确实是相当不寻常的造物,对黎阳的落后坊造来说可谓奇迹。不过也只是如此吧?”
“只是,如此?”朱慎抬起布满血丝的两眼。
“是的。光在津波府收藏的蕴器中就有好几件比它更神妙的造物,而且听闻钦造司珍藏着皇诸建立以来般奇器异宝,大人应该也司空见惯了吧?卑职不解,格物坊仅仅造出辆自行活动的厢车,需要警惕到如此地步吗?”
“哈,所以才说,外行人就是外行人呢。”朱慎啐了口,深吸口气平复翻腾的心绪。“老子在钦造司见过的神妙蕴器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如果只是不用畜力的厢子,老子会被吓到?问题是,那杂种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事啊……”
“前无古人?”
“那家伙,正在尝试批量制造重机啊!”
“批量制造,重机?”
文吏闻言愣住。虽然“重机”和“批量制造”都是他所熟悉的词汇,然而想在两者构建联系却相当考验当事人的想象力。大概也只有亲自考察过格物坊的朱慎,才能勉强把握到谷辰的构想。
朱慎斜眼瞄着呆然的文吏,换成平常他是不屑跟凡夫多讲的,但今次酒力上头却有些不吐不快。
“也就是说,格物坊打算把那类型的重机当成标准蕴器来生产,为此在山上营造了一整座工坊。没出意外的话,像那般不需畜力拖拽的铠车,今后将会一辆接一辆从格物坊里出来,在黎阳各地奔驰……呵,打比方的话,大概就跟你们津波船坊造船差不多。”
“像造船一样,制造重机?”文吏听得口愣目呆。“这、这可能吗?”
“不可能?哈,今天以前老子也觉得是异想天开,但那杂种的车队就那样在老子面前扬长而去……”朱慎愤恨地一拍案桌,随即却又萎靡下去。“说起来,邬氏不是一直渴求着得到先进坊造吗?今次倒是让他们押中宝了,以后铠车应该会在黎阳遍地开花吧?不过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就连老子也难以想象就是了。”
就连良造朱慎都坦言难以想象,外行人当然更是无从揣摩。眯眯眼的文吏花了好半晌才消化掉朱慎的预言,随即却禁不住紧张起来。
“那样的话……请问,津波会变怎样呢?”
“津波吗?哈,你们大概得开始准备赔偿了。”朱慎冷笑着望过去。
津波跟黎阳是世仇,更是数年前挑起黎阳战乱的幕后黑手,这点哪怕远在皇领的朱慎亦有所耳闻。从黎阳公到白河民,黎阳上下皆对津波孙氏怀着强烈憎嫌,要说此刻双方还能相安无事,纯粹是因黎阳府被诸般麻烦领务搞得抽不出手来。要是黎阳获得先进坊造而就此崛起,那要做的第一件事绝对是找津波算帐。
“津波水军威势再大,在陆战上也无法跟羽骑营相匹敌吧?要是羽骑营再装备上铠车,那可是如虎添翼。不过对你们津波来说,那大概就是噩梦般的光景吧?当然,如果津波提前跟朝廷申请仲裁的话,朝廷也不会不管的就是了。”
朱慎嘿笑着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不知不觉间喝过头的他,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半只脚已踏到悬崖的边缘。
“……大人所言甚是。”从文吏眯起眼瞳中射出凶光,但随即却低头将其隐伏下去。“卑职明白了,就依大人吩咐从黎阳撒退。虽然未得出明确结果有些遗憾,但津波会依照约定支持大从的坊造事业。”
“哈,那是理所当然……唔嗯?”
正想点头的朱慎突然发现脖子僵硬。稍稍回神来,才注意僵硬的不只是脖子,而是全身都像灌了铅般的沉重,还有一股不知从何来的阴冷从脚底渗透进来。
“总算起效果了吗?有够慢的。”
“你说要不被察觉,所以剂量减了很多啊。”
“嘛,罢了,反正也听到不少贵重情报。”
听到陌生的女声,朱慎艰难地转动着眼珠。随即看到眯眯眼的文吏身旁出现一没见过面的雀斑女子。女子披着拓荒者的旅袍,腰间挂着黝黑鞭索,对文吏则毕恭毕敬的模样。
“你、敢……”敢谋害朝廷命官?
朱慎惊恐望向文吏,麻痹的声带已发出不声响。倒是眯眯眼的文吏挺起身来,把前额的刘海撩到脑后,露出一张朱慎从未见过的阴冷面孔。
“想办法摧毁黎阳坊造,是津波府为您提供支援的条件。然而迄今为止大人所做的事情,请恕卑职直言,没有一件对津波有所帮助,反而令情势变得如此糟糕,实在是遗憾。”露出脸的眯眯眼文吏,此前的谦卑模样不复存在,反倒流露出多少掌权者的威严。
“津波绝不会允许黎阳崛起,格物坊是必须铲除的麻烦。在那以前,就借大人的性命来争取点时间吧……”这样说着的文吏,伸手覆上了朱慎圆瞪的双眼。“我的名字叫周鲂,当成黄泉的礼物,大人就带着它上路吧。”
这是朱慎此生最后听闻的话语,接下来意识坠入了无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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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乘黄诸民的常识中,坊师是精擅炼药铸器的造物职业,是保障民生社稷关键资源的梁栋,同时也是格外任性的主人。
坊师创建坊组来确保其造物作业得到必要的辅佐支援,至于坊组规模则从数人到数百千人不等。要统辖动辄数百人的生产组织,那自然需要相应的管理力。然而对大多数坊师来说,是否要中断格物造物转去学习经营管理这个问题,甚至不值得浪费时间去考虑。
因而,具备统辖运营组织能力的坊副,便成了任何坊组都不可或缺的职业。格物坊当然亦是如此。
366章 掌府参访
坊组的统帅是坊师,而实际运营则交由坊副负责。这般安排可以说有效避免了人力资源上的短板,但顶层不稳定的二重架构也常常成为坊组矛盾的迸发点。
比方说,坊副为坊组运营而辛苦制定出来的方针,却因不合坊主心意而被轻易否决。又或者坊主某天突然迸出个荒唐点子,然后便要坊组调集大量资源去尝试实践,坊副宁死不从等等。因坊师本身是格外任性的族群,故而与其配合也成为异常辛苦的事业,导致坊副们普遍心力交瘁,终年与胃疼为伍。
当然,也并非所有坊组都是如此。坊主跟坊副间构筑起深厚的信赖,彼此携手把坊组经营壮大的范例,也确实以复数形式存在于坊间。
不过,要说像格物坊女司书这般得到自家坊主的彻底授权,对其运营方针迄今为止亦未提出任何异议的例子,还是极其稀少的。
坊主不会对坊组运营指手划脚,也不需要为其随时可能冒出的荒唐要求伤脑筋,甚至还能反过来要求坊主遵守制定的生产计划。像这样的事情,在其他坊副眼里几乎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
然而成就这番伟业的女司书,也并非就此跟烦恼绝缘。
坊师是任性的主人,这点乃是乘黄诸民公认的真理。至于格物坊主虽在格物造物上无特别执着,但却对踏荒冒险有着不明所以的迷恋。自格物坊创立以来便若干次拽着从者往荒野闯荡,哪怕在铠车量产的关键时期亦是如此。
幸好工坊已建立好量产体制,又有方良跟温恢等督管,就算坊主不在,短期内还不会立即遇到运营问题。然而格物坊的核心毕竞是坊主,倘若某人久久不归,那维持坊组便成了坊副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只要想到女剑士这阵子的低靡状态,邬真便感到两肩异常沉重。
“这样的话,还宁愿他宅在坊组对我指手划脚呢……”
执务室里,邬真叹息着合拢桌上帐册,边把视线移到窗外的灰蒙天穹。
“哦嚯?听起来挺不错呢,那算是夫妻吵架了吧?”
“呃?”
旁边冷不防传来的声音让邬真愣住。那略带沙哑的女声她相当耳熟,然而声音的主人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里。邬真疑惑地偏头望去,随即见着一身便服的独眼女杰在执务室沙发上,悠然举手跟她打招呼。
“姐、姐姐!?”你怎么来的!?
邬真以踢开靠椅般的激烈动作站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地瞪向掌府女杰。
“呵,最近领务总算是稍稍消停了点,就趁着空隙出来散散心,顺便也探望下许多没回家的妹妹……啊,别责怪侍女们,是我让她们别声张的。”大概是换上便服的缘故,邬言也卸下了掌府的威严,颇悠闲地对妹妹摆摆手,顺便从茶几果盘上拿起一苹果。
木野民们孝敬的苹果,很荣兴地被女杰吧唧吧唧地啃着。邬言边啃苹果边朝周围投以赞叹视线。“话说回来,你们格物坊还是真是相当不错的地方呢。装潢布置很有品味,园林浴池也一应俱全,可比紫辰阁呆着要舒服多了。”
“……要舒服的话,姐姐回常夏宫小住如何?芭姨上次还哀怨都快想不起宫里有人住是什么时候了。”邬真叹息着,边伸手揉着刚刚起身时被撞痛的膝腿。
“才不要呢。回去后我肯定会被那老太婆抓着唠叨抱怨半天,搞不好又会被介绍相亲什么的,麻烦死了。”女杰在眉间刻出数道皱纹。“再说,你也没资格说我吧?”
“我最近可是回去常夏宫了一次哦?不然也不会知道芭姨抱怨。”邬真摆出五十步笑百步的架势,走到沙发处坐下。“来格物坊偷闲倒是无妨,但请不要随意使唤本馆的侍女,毕竟她们已经调离常夏宫了。”
格物坊是短期内创建的坊组,没法像别的坊组那般慢悠悠地募集人手,其家政系成员皆是邬真动用关系从常夏宫调过来的。这些侍女受女吏芭芭拉直接调教,无论素质或忠诚都无可挑剔,同时也是撑起格物坊急速扩张的幕后功臣。
邬言既是邬氏长女也是黎阳掌府,侍女们当然没法违逆其话语,不过既然她们已转到格物坊任职,至少形式上其忠诚心应该以格物坊为优先。以前邬言多少疏忽了这点,这时候不得不跟姐姐强调着。
“好好,下次我会好好报名再进来的……说起来,途中还是被人拦下来询问了呢。”邬言像想起般的弹了手指。“是个白猿族的小姑娘,开始还问我是谁,后来知道我是掌府就抖得跟筛子样的,不过也是直到问清楚才让出路来……呵,倒是相当有气魄呢。”
“你遇到阿妮了?”
“来的途中到处逛了逛。除了那小姑娘外,格物坊似乎还雇了不少南蛮族人嘛?就连那些拽上天的拓荒者,好像也都心甘情愿帮格物坊做事嘛……呵,轻易便聚集到这么多人材,你家坊主还真是令人羡慕。”邬言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苹果,语气中则流露出趣味盎然跟欣赏的意味。
站在掌府立场、对人材有着格外贪欲的邬言,以前起便时常微服探访诸地,挖掘人材来充实领府。然而格物坊自身都是人手抓襟见肘的困窘情形,当然不可能再让掌府女杰给挖墙脚。
“所以,姐姐你来格物坊到底干嘛的?”邬真叹了口气。“要找公子的话,他现在不在哦。”
“嗯,我知道。”
“咦?你知道?”
姐姐淡定回答着,妹妹却是吃了惊。
“朱慎那厮最近不是到处乱窜吗?密侦司有派人暗中盯梢。昨天那厮的车队在官道遇上另一组人马,那厮还想摆威风,结果反而被给狠狠奚落了一顿……”邬言嘴角扬起弧线,按密侦司呈上的报告描述了下当时情形。
准造跟良造相遇,却无视后者而径自超车。这对朱慎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然而由一整列铠车组成的重机车队,在气势上却彻底碾压了津波的畜力厢车。密侦司报告中特别描述了津波人目睹铠车时脸上的冲击跟震惶,而邬言也全然无意掩饰自己的愉悦心情。
367章 政略婚姻+
“津波贼子不是向来自恃坊造先进、贬黎阳为蛮夷吗?今次被咱们少监司给狠狠打脸,感觉还真是扬眉吐气呢。只可惜没看到当时的情形啊……啧,要不是李儒他们拦着,我还真想跑去白河港看看朱慎会露出啥嘴脸。”这样说着的掌府女杰,略不满地挥动着左手。
“公子,居然跑去挑衅良造……”邬真神情相当无语。
擅自私奔的某人并未告之其出行目的,这还是她初次听闻坊主动向。
“我是听密侦司报告才想过来的,你果然不知道呢。”邬言得意哼了声。
“就算我不知道也请不随便夸他,姐姐。”邬真揉着额角叹了口气。“原本文职坊师亲自前往荒野就是闻所未闻,今次又以准造身去挑衅良造……唉,要是再传出去的话,公子在坊间的风评肯定会再往下降的。”
“下降?是上升才对吧?不管黎阳还是成汤,我可不知道有哪个坊师是因好脾气才出名的。”女杰摆摆手,对妹妹担忧嗤之以鼻。“而且真要说起来,你家坊主根本不是省油的灯。毕竟他可是骑着一匹石鹿就敢冲撞羽骑阵战阵的主儿,连曹公都看傻眼了。别说文职坊师,就连那些不要命的拓荒者也没这样的胆子。”
“耶?公子,冲撞羽骑营?”
邬真不禁呆然。当初谷辰测试石鹿时误闯演习场,而兵曹尉调动两千骑兵围追堵截才把他挡下,这段甚是屈辱的黑历史在掌府女杰的噤口令下被羽骑营掩埋。既然另一方的当事人没再提起,那邬真当然也不曾知晓。
“……居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听着姐姐讲述的邬真,脸上浮现出异样复杂的神情。
虽然她多少已知道坊间常识无法套用在自家坊主身上,但以坊副身份运营格物才期间,目睹的多是谷辰或埋头造物或宅居格物的文质面孔。而对自家坊主喜好踏荒冒险的狂野面孔,直到听今次邬言讲述才算有概念上的认知。
从单骑冲阵到讨伐荒主,从攻略沌墟到扫荡蜃楼,诸如此类的事迹可以说已遥遥超出坊师职业的范畴,哪怕放到拓荒者上也是足以名动天下的英雄传。
“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掌府女杰露出微笑。“在拓荒者们的江湖中,格物坊主已经是比任何大腕都要响亮的招牌了。要他不是坊师的话,凭这些功绩搞不好已经被推荐给朝廷当封号武使了。”
“连封号武使都……”邬真听着只感到阵阵头昏,靠着扶手勉强镇定下来,随即扬头露出有所觉悟的神情。“等公子回来后,我会跟他好好谈谈的。”
“好好谈谈是,你打算劝他去学坊间那套狗屁仪规?”姐妹同心,邬言猜到妹妹打算跟坊主谈什么,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算了吧,既然男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就干脆让他们放手去做如何?自己做的事,结果不论好坏男人都会有收获,女人跑去插嘴算什么?”
“姐姐的意思是,就算明知道危险也默不着声吗!?”扯到自家坊主身上,好脾气的邬真也禁不住反驳。“就像尚那时候,姐姐也是放着不管,所以他才……啊!”
察觉到的邬真伸手掩口,然而说出的话语却难以收回。
邬言伸往果盘的手陡然僵住。就这样顿了两三拍,掌府女杰才继续伸手拿起果盘中的青果,抛了两下,然后若无其事般的望过来。
“说没错,那时确实是我的错。如果我稍稍劝阻的话,尚或许就不会那样轻易被挑衅了……呼,蠢孩子……”独目女杰仰头望着天花板,垂下的刘海遮住了神情。
“抱歉姐姐,我没想那样说……”
“没事的,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尚那家伙就算有什么怨言也该吐完了。”邬言长长呼出口气,温熙的视线落到妹妹身上。“所以我的话并不一定正确,你家坊主和尚也根本不是一类型,你不听也没关系。”
平淡的话语中蕴含着百倍以上的心意,感受到这点的邬真亦默然点头回应。
“……公子的话,我相信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不然你的人生大事好不容易有了点着落,要是出什么岔子的话,父亲那边估计得哭死。”邬言伸手指枣核弹了出去。
“人生……这、这和我人生大事有什么关系?我、我只是站要坊副的立场,担忧着格物坊的前程而已。”冷不防被戳到要害的邬真,结结巴巴地担议着。
“嚯嚯,那站在黎阳掌府的立场,像那般既优秀又诚实的青年也是要好好笼络的对象。既然你家坊主对权势财富的兴趣不大,为确保黎阳坊造得以兴盛,让他跟邬氏结下牢固姻缘是当前最好的方案……嗯,为黎阳繁荣着想,也只好委屈你了。”
邬言似笑非笑地看向妹妹。
坊造业的兴衰对领邦的民生社稷有重大影响,诸侯公为笼络优秀坊师,赠予妾姬乃至出嫁女儿都不算罕见。不过邬真跟谷辰结缘,与其说是冲着政略婚姻而来,不如说是自由恋爱发展到谈婚论嫁的自然进程。
邬言明明知道这点却故意拿出政略婚姻来说事,有些坏心眼,而邬真当然也不客气地反驳着。
“政、政略婚姻的话,换成姐姐也行吧?要按规矩来的话,本就该是姐姐嫁了才轮到我嫁的吧?”
“换成我?你认真的吗?”
出乎意外的意见,让邬言微微愣住。
“既然公子是喜欢冒险的性子,那说不定比起爱操心的麻烦女人,姐姐这种强硬类型反而更吸引他呢?”虽然在说出口时就反悔了,但邬真还是继续嘴硬着。“要是真有那时候,姐姐也要为黎阳繁荣做出牺牲吗?”
“就算你这样说……”邬言闻言苦恼地抚摸着眼罩,似乎相当认真地考虑着那样的可能性。“果然还是不行,虽然那小弟确实算得上好男人,朱慎之流拍马都赶不上,但和我欣赏的不是同类型。”
“是这样的吗?不过姐姐欣赏的男人类型,我倒是从来没听过说过呢?”邬真微微偏头。虽然扯出姻缘话题只是偶然,但此刻却真的生出兴趣。“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呢?知道姐姐喜好的话,芭姨今后也更能好安排好相亲了。”
“……反正,不是你家坊主那类型就对了。”
面对妹妹投来的问题,邬言则是摆摆手,避重就轻地带了过去。
接下来,姐妹俩就着“你家坊主”跟“贵府少监司”的话题闲聊起来。姐妹俩共同撑起邬氏家业,却因诸务繁忙而少有碰头。此刻难得的闲暇再加上彼此都关注的对象,于是在久违的欢谈中度过了好一段惬意时光。
直到执务室外响起推门声,一灰发侍女以悄无声息的步法滑了进来。
邬言诧疑望过去,而踏进来的灰发侍女先朝两公主微微鞠躬,随即走到旁边把木窗推开。窗外露出黎阳城的繁荣街景,而居高临下望去,还能看到河港方角有一股遥遥升起的孤烟。
“那是!?”
邬言腾地站起来,心里涌出格外糟糕的预感。
368章 吉普车队
和地球侧类似,乘黄星整体为海水覆盖,露出海平面的陆地除诸多岛屿外,还有东西两块大陆。绝大多数乘黄人都在两块大陆居住,不过东西两侧的政治体制跟文化氛围都相差甚远。
据闻西大陆上存在着诸多小国,小国间从语言到风俗又有着相当的落差,彼此间或贸易或竞争,历史演变相当激烈。相比起来,东大陆则在数世纪前便被整体纳入商离朝的疆域,因而在诸多方面都呈现出相似的氛围。
商离朝统治东大陆,将其疆域划分皇领跟十二诸侯领来实施统治。
成汤皇领理所当然地占据着大陆腹心的菁华地域,而十二诸侯名义上尽管只是卫护皇领的邦国,但论国土疆域的话却绝非狭窄。好比封立最晚的黎阳领,其统治疆域甚至超过西大陆若干小国的共和。
不过,黎阳领的疆域在诸侯领虽中位列前茅,但其开拓在诸侯领中却是最晚,因而国土内稍有规模的城池,哪怕算上领都黎阳城也不超过五座,剩下的便是数以千计的零散集落。
这些集落分散在黎阳的广域疆域上,会定期前往邻近的集镇交流贸易,而平素则多自给自足,因而和领府间少有直接联系。地广人稀再加上交流不畅,由此导致基层统治力薄弱,可以说是历代黎阳公都相当头痛的问题。
为巩固基层统治力,历代黎阳公也做了相当多的努力。好比那些从领都延伸向诸城池的官道,以及连接城池跟集镇的诸多商道,便是其努力的成果。这些官道商道等既是黎阳领物流贸易的交通动脉,也是黎阳府传达政令的神经网络。
至少理论上是如此。
营造官道商路也好,设置驿站集镇也好,虽然历代黎阳公投入莫大心力去效仿中原诸邦的先进文化,然而因黎阳领整体发展落后中原太多,故而这套体制发挥的作用也实在称不上有多理想。否则的话,也不会有木野集被蜃楼恶党控制若干年,而黎阳府对此却一无所知的情况出现。
当然,黎阳府辛苦营造的官商道路也并非全无功处。
撑过荒怪暴乱的夏季,秋初时如日升昌等商社也纷纷活跃起来,派出各自驮队前往集镇采购贸易。来自南蛮领的珍稀物产在中原诸邦很受欢迎,同样中原诸邦出产的诸般精妙器物在黎阳也有着相当的需求。
驮队依靠钝重驮兽拖拽笼车,而受限于驮兽的低慢运力,一支驮队通常要花上四到八周才能完成一趟贸易。算上休整,一整年顶多也就进行四次贸易。在诸商社眼里,这种情形就好比眼前明明是堆满奇珍异宝的南蛮宝库,因运力受限却只能用指甲盖一点点抠,可谓难受之极。
然而今年的情形似乎多少有些异样。
不知何时起,经行诸地的驮队间纷纷开始流传起一则传闻。
传闻主角是一支神秘车队。那支车队据说规模不大,相比起动辄几十辆笼车的驮队来说连零头都不大,不过其座驾却既非驮兽拖拽的钝重笼车,也非那类达官贵人们搭乘的、锤头鸟拖拽的奢华厢车,而是被称为“铠车”的坊间造物。
铠车不需要任何畜力拖拽,仅仅依靠自力就能在官道上疾驰如飞。哪怕碰上颠簸崎岖的土路,那名为铠车的神物也拖着笼车好几倍的货物,在荒怪群的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只因那幕光景实在太过震撼,故而在场驮手们无不看得口愣目呆。而后在数条商道汇集的集镇处,驮手们彼此交换着见闻,才知晓和他们类似际遇的驮队几乎到处都有。
近几周来,那支由铠车组成的神秘车队,有如飞棱般在诸集镇集落间来往穿行着,其推测行迹恐怕已覆盖小半黎阳国土。驮手们有些惶然地谈论着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车队。虽然不少驮队都和那神秘车队打过照面,然而却没人知道它是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它究竟要做什么。
唯一可确认的是,那车队拜访集镇时都会打出黎阳府的信旗,其立场应该和黎阳府一致。不过这样反而更增加了众人的疑惑,询问信函如雪花般的飞向商社,随即又经某些渠道递送到紫辰阁处。
虽然紫辰阁目前正被另一大事给牵扯着精力,无暇过问,但这并不妨碍神秘车队的传闻在黎阳诸地广泛流传开来。有人信誓旦旦说那是来自朝廷钦造司的赠予,有人则推测是不是拓荒者们从沌墟离宫里发掘的神物。当然也有人猜测那是黎阳自己生产的蕴器,不过黎阳坊造落后于中原已是根深蒂固的概念,所以就连说这番话的人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另一方面,和那些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不同,那支由格物坊主亲自命名为“吉普”的车队,确实遵循着坊主规划在黎阳诸地奔驰着。出发以来,吉普车队确实多数时候都在路上,不过当然也会有停下休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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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瞿集是黎阳西北方的重要集镇,至少有三条商路在此汇聚,联系着邻近几十个集落。若不论城防部署的话,其规模已接近于小型城池。这天吉普车队赶在黄昏前抵达东瞿集,而后便依着坊主命令在此停泊休整。
持继两三周的不间断的越野拉练,对新诞生的铠车而言无疑是对性能耐用的极端测试。好在谷辰当初设计时便把皮实耐用列为优先原则,再加上老匠人的严苛把关,因此确保了铠车不会在越野途中轻易掉链子。就算有些设计上未考虑到的瑕疵遗漏,也都在拉练途中修修补补得以完善。
除此以外,铠车表现出的性能可以说确实满足了格物坊的造物预期。
不过就算铠车性能如何卓越,驾驶铠车的究竟还是人。数周来,以郭备组为首的拓荒者们已欣然适应了他们的新身份。比如一开始谷辰还需要频频作出指示,到后来只要指明目标就可基本撒手。
可以说,从技术到气魄都有脱胎换骨般的提升。
“一切顺利吗……”
谷辰盘坐车顶,眺望向远处腾燃篝火的拓荒者们,禁不住叹息了口气。
369章 游子乡愁
谷辰盘坐车顶,眺望向远处腾燃篝火的拓荒者们,禁不住叹息了口气。
“在黎阳领内推广铠车”是格物坊当前的经营方针,而拓荒者转职车组的方案成熟,对此则是相当利好的消息。这点当然不会搞差格物坊主的心情,然而就客观事实来说,这段时间以来谷辰的情绪始终都在水平线以下徘徊——
明明是驾车踏荒的欢畅行进,但自己情绪却意外低落。
这当然是不正常的情况。
而对于变得不正常的原因,谷辰心里也多少有数。
前次跟郭备等人谈及地球侧的话题,由此涌出的莫名乡愁,就仿佛乌云聚顶遮住太阳、令他心情难以爽朗。虽然他也很努力想遣散这股阴郁情绪,然而落在不知情人眼里,却是一路上始终沉默寡言的表现。
首领的表现自然也影响到车队的氛围,连带着郭备沙祖等也没法欢畅交谈。谷辰多少也察觉到这点,因而停泊集镇时才以检修铠车为借口躲出来独处,让众人得以自在放松下。
“居然做出这种小孩撒气般的行为,真不成熟啊……”
谷辰苦笑着。彼时一阵冷风吹过,微微打了个颤,抬头望向夜空。
此时已过黄昏,天穹中挂着一轮玄月。和从小看到大的月亮相比,此刻天穹中那轮玄月不仅视觉投影更大,并且在色泽质感上也有着微妙区别——乘黄侧的民众,将其称为“思昭”。也可以说,只要抬头看看那轮散放着青白光泽的思昭之月,就能清楚确认自己身处异界的事实。
天穹中朦胧放光的思昭之月,若是平时这般美景应该会让谷辰心喜雀跃,不过此时此刻却只是再度确认了遭遇流放的事实,同时亦涌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感伤。
想着故乡的月,想着故乡的景。
想着故乡的氛围,想着故乡的亲友。
这股无论如何都思念着故乡的感伤情绪,大概可称为“乡愁”吧?确认这点的同时谷辰也不禁生出了疑惑,那就是明明自己穿越乘黄已然大半年了,为何事到如今还会在乎这些?
不,这样说也不对。谷辰摇摇头。
并非“事到如今”,而是从突然流放到乘黄那天起,这股阴郁情绪便存在着。虽然一直以来都没加以关注,但自己的言行却始终受到其影响。
要说最明显的例子,大概便是格物坊建立前后那些踏荒冒险的夸张履历了。谷辰是坊师,按说坊师本是类似工程师般宅居造物的职业。然而他的那些踏荒履历,从攻略离宫到讨伐荒主,哪怕用拓荒者的标准来衡量,其激烈程度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虽然自幼受到祖父影响,他确实相当喜爱旅行或冒险。这点不毋庸置疑,然而在地球时,这类倾向绝对没有强烈到这般地步!为何到乘黄后会激烈如此?
“到底是……”
谷辰烦闷地搔着头,扪心自问。
穿越到乘黄之初,他曾因流民身份在日升昌饱受白眼,而成立格物坊后便着了魔般的参与踏荒冒险。要说起来其中确实有坊组经营的利益驱动,不过此刻细细思索,或许潜意识下是想透过这类方式来麻痹被从故乡放逐的创痛——
毕竟和熟悉事物切断联系,和亲朋好友断绝联络,独自飘流到异乡,由此带来的压力摧迫着身心,也只能透过那样激烈的形式将其渲泄出来。
直到最近坊组经营逐渐迈上正轨,颠沛日常也稍稍安定,精神上才总算有余裕来关注别的事物,而一直潜伏着的乡愁这时候才如汹涌山洪般冲泄而出,扰得心情如此郁卒。
“……是这么回事啊。”
谷辰自嘲般地扬起嘴角。大学时曾旁听过心理分析的课程,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兴趣,但这时候能搞清楚自己别扭在哪里也算是多少学之有益。
理解到自己穿越到乘黄以来的诸般激烈行径,皆是出自被故乡放逐的创痛,这算是发现问题的步骤。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后一步该如何进行,谷辰却是全无思路。
倒不如说,反而涌出一股想哭的心情。
若是能哭出来倒也罢了,然而那股阴郁情绪却像又厚又湿的河塘泥般紧紧粘在精神,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没法甩掉。
“头儿!你还在这里啊?”
就在谷辰在物理层面猛摇着脑袋时,背后传来意外的招呼声。
回头望去,只见魁梧甲士正朝这边匆匆走来。甲士郭备有着拓荒者中罕有的沉稳性格和大局观,因而路上谷辰委托他统率车队,做得也相当可圈可点。然而此时走过来的郭备,脸上却露出近乎焦躁的神情——
能让甲士郭备如此动容,事态恐怕非同小可。谷辰连忙收敛心神,从铠车顶上翻身跳下。
“怎么了?”
“事情不妙,我们恐怕碰上大麻烦了。如果他没说错的话。”
郭备脸色沉重,举目望向身边跟着的另一人。
“大麻烦?”
谷辰疑惑望去,只见郭备身边的是一名留着络腮胡、身披兽皮的粗壮汉子。那汉子让谷辰下意识觉得眼熟,而当他试着检索记忆中的脸庞时,蹦出来的名字令他不禁吃了一惊。
“你是,崔老大?日升昌的兽使?”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兽使崔五,日升昌商社麾下的驭队统领。
当初谷辰受日升昌庇护时,曾与崔五有过数面之缘。不过那时候崔五是统率驮队的威风兽使,而他只算是吃白饭的流民,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的两人也谈不上有何交情。
再次见面时,崔五依旧是驮队首领,但谷辰却已从无职流民变成黎阳府炙手可热的少监司,另外还有格物坊主的尊崇身份。用乌鸦变凤凰都不足以来形容这番剧变,也难怪走过来的崔五满脸纠葛的神情。
好在日升昌时崔五没像其他伙计那般对着谷辰轻蔑嘲讽,再遇时纵然身份高低颠倒了过来,依着礼仪打招呼总算还是能做到的。
“……草民崔五,见过少监司。”
“好久不见,崔老大,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你。”
谷辰微微点头回应。崔五本身是日升昌的驮队首领,而东瞿镇又是数条商道汇聚的中转集镇,双方偶然碰上也不算稀奇。问题是崔五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以至于让郭备做出“我们恐怕遇到大麻烦”的判断。
老实说,以谷辰目前的精神状态实在不想和麻烦扯上关系,不过格物坊主兼少监司的立场,却让他不得不接下迫到眼前的麻烦。
强忍着心头的郁卒,谷辰先深吸口气定了定神,随即询问着。
“那么,是什么情况?”
370章 巡监末路
“什么?朱慎死了!?”
紫辰阁里,邬言听着来自密侦司的骇人报告。那消息不仅令在场重臣大惊失色,哪怕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豪腕女杰也不禁为之动容。
“是的。”负责秘侦司的张济低声报告着。“津波船团遭遇袭击,我们在河道上打捞起巡监使的尸体。另外还有这个。”
在众人注目下,张济从袖袋里拿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紫金执牌。那枚紫金执牌是朝廷颁发给坊师的官方身份证,其上刻着坊师的姓名跟职阶,通常都是坊师随身携带的重要物件。朱慎执牌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也就不用再说。
“也就是说,那厮真的……”
众人们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难以描述的复杂神情。
在邬氏众臣眼里,曾背叛黎阳投奔朝廷、此刻又帮津波来找碴的朱慎,绝对是f寡廉鲜耻的混蛋。这样的龟孙就算死上一百次也没啥可惜的,但问题不在张济本身的卑劣人格,而是其身份。
张济既是钦造司册封的良造,又是朝廷派遣的巡监使,这样的人物突然在黎阳领遇袭身亡。哪怕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黎阳府于此绝对脱不了麻烦。
就像要消化这番思考般的,掌府室里沉默了好几息。
半晌后,女杰呼出口气,以手指敲打桌面把众人注意力唤回来。
“说说看,到底什么情况?”邬言望过去。“我有下令禁止挑衅津波船团吧?”
“是,但此事并非由白河住民引起。”张济恭声回应着。“袭击发生在昨日午夜,密侦司在白河港布置有人手,但事前也并未察觉到任何征兆。只是停泊河港的津波船团突然爆炸,随后码头便浓烟滚滚。当密侦司赶到现场时,只来得及看到津波船团悉数沉没的情形……”
“什么?悉数沉没!?你没搞错吗?那可是三艘斗舰耶!”变了脸色提出反驳的是老将曹休。对津波水军的船坚炮利,任兵曹尉的他可谓再了解不过。“那些津波贼子,该不会是放出烟雾掩护,再趁机偷偷溜走吧?”
“不会。毕竟在场许多人都目击津波舰组沉没,事后我等亦组织河港水工潜水探察,确实在河道中找到三艘斗舰及厢舫的船骸。”张济沉声报告着。“水工说在船体侧腹有着巨大破洞,可以断定沉没是爆炸导致猛烈进水所致。目前密侦司正沿河道持续搜索幸存者,但还无确切消息。”
“居然一下炸沉三艘斗舰……”老将曹休恍惚般的摇摇头,定神后转朝掌府女杰禀告。“殿下,这事很蹊跷啊?那津波斗舰外层设置着数层坚硬装甲,内部还有防水舱室,哪怕用上攻城弩也很难射穿其外甲……要说安设大量爆筒确实有可能把它炸沉,但除非舰上水兵死光了,否则没可能察觉不到。”
“蹊践的不只这个。”侍郎李儒脸色凝重地指出。“光是那伙匪党从何而来就是大问题,而且就算船腹被炸出大洞,沉没前也总有时间逃生的……密侦司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吗?”
“很遗憾。”张济叹息着摇摇头。
倘若能找到幸存者,就能从其口中确认昨晚袭击的真相。然而三艘斗舰加一艘厢舫的庞大船阵,却在袭击中悉数倾覆河底。包括巡监使朱慎在内,船上合计五六百人的乘员则无一幸免。
若是事故的话,那堪称惨绝人寰的悲剧。
若非事故的话,那策划这场袭击的黑手则绝对是心狠手辣。
众人在沉默中交换着惊愕跟愤怒的视线,老将曹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到底是,哪方的狗杂种干的!?”
“船阵爆炸时警备营匆匆赶到码头,截住一伙身份不明的匪党。那伙匪党莫约十多人,其中混有相当实力的武使。警备营想拦下他们,但却被轻易突破,甚至连前往追击的羽骑营都没法抓到其行迹。”张济如此报告着。
“居然连羽骑营都没法抓到……”
羽骑营是名震诸国的精锐骑兵。虽说驻扎白河港的羽骑营只有五十骑,但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那说明对方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对黎阳地形也相当熟悉。事实上,光是有武使参与袭击本身,便足以说明这场骚乱绝非小打小闹的把戏。
“无人幸存的事故,遭遇袭击的船阵,还有……训练有素的匪党吗?”掌府女杰以食指搞着桌面,独眼里闪动着如刀刃般的锐芒。如此多的疑点不自然地凑到一起,要说还猜不到其中的黑幕,那也未免太瞧不起众人的智商了。
“虽说那些家伙从以前起就特别擅长在幕后搞鬼,但,为把朱慎搞死在黎阳而一次陪葬三艘斗舰和全体船组的性命,也真是出乎意外的大手笔呢……”邬言用手指揉着额前,冷静的话语里蕴含着竭力克制着的愤怒。
“确实如此。”侍郎李儒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就连自黎阳公时便辅佐政务的他,也不禁为津波氏的狠辣手段而倒抽凉气。“谋害朝廷钦差,就算对诸侯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重罪。良造朱慎在黎阳横死,对黎阳的坊间信用亦有着沉重打击……这次真被那些狗贼给算计了!”
“喂喂,虽然朱慎那厮确实很讨厌,但就算搞死他对黎阳也没有半点好处吧?但凡有点脑子的家伙都能想清楚这层道理,想陷害黎阳也没那么容易。”老将曹休大声提出异议。
“不对。问题不在于真相如何,而是其余诸侯会相信哪方。”李儒摇摇头。“从这点来推测,对方恐怕一开始就有此预谋,故而才推荐了跟黎阳有宿怨的朱慎来当巡监使……”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只可恨我等没想到这点。黎阳跟朝廷一向疏远,要是演变成诸侯间政治角力的话,那黎阳就很难占到优势。而且,我担忧津波今次使出如此手段,其图谋恐怕不止于此……”
确定朱慎之死和船团覆灭皆是津波自导自演的戏码,而其目的是嫁祸黎阳,从而令其在朝廷坊间的立场大幅恶化。激烈讨论中,家臣们对这点基本达成共识,然而对该如何应付津波泼来的脏水却是众说纷纭。
有主张派出使者跟朝廷说明的,有主张搜索证据反制津波的,还有主张干脆掀桌子摊牌的。你来我往的激烈争论中,掌府女杰沉默听着重臣们的意见,心里却为之咂舌。
371章 祸起津波
包含黎阳邬氏跟津波孙氏在内,十二诸侯公及其家系,皆有各自的传承跟家风。好比孙氏向来擅长谋划勾连,每每皆能在不动声色中聚起优势,到现在已成为纵横江河、无可比拟的霸道势力。
相比起来,邬氏则以耿直豪勇而闻名。这番风格让邬氏在战场上勇名远播,在战场外也深得黎阳民心。好比前次公子尚罹难的动乱时,邬氏便以蛮勇击破了孙氏为首的诸侯联军,从而令其在问鼎霸道上遭重受挫。虽然邬氏从不怯于战阵交锋,然而相应的对阴谋诡计都缺乏免疫力,也因此被津波频频算计。
就像今次般的。
未能提前察觉到津波图谋,邬氏被陷害可以说已成定局,但最令邬言关注的却并非阴谋本身,而是那支上演这出拙劣戏码的不明匪党。
根据密侦司报告,那伙匪党中不光混有强悍武使,并且整体来说也训练有素,连羽骑营都没能追上其尾迹。事到如今,已可基本断定那伙匪党跟津波是穿一条裤子的。
前次在木野集放出鬼岩种,今次在白河港又袭击钦差船阵,自家领土内潜伏着一支如此精悍的敌特部队,对任何领府来说都是让人无比揪心的事实。
当初黎阳府设立密侦司就是为预防这类损害,然而近年前频频爆发的领务状况却让密侦司不得不集中辅佐领府处理危机,而难以腾出手来去解决那些潜伏势力。虽然邬言一度认为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这时刻却不禁惊醒过来——
并非因危机频频而令黎阳府腾不出手,应该反过来思考。黎阳近年来领务治安之所以持续恶化,搞不好都是这伙匪党在背地里所为。要这样的话,黎阳想真正迎来安定,就非得把这股势力连根拔起才行。
邬言抬头看向密侦司的削瘦司长。
就像回应掌府视线般,张济微微点头。
自木野集被少监司揪出尾巴以来,原本潜伏黑暗的恶党一反常态地持续露出獠牙。究竟是什么迫使对方放弃隐蔽优势而急着跳到台面上来,这点还尚不确定,但相比起以前两眼抓瞎、连对手都找不到的情形来说,有明确行迹的目标无疑要好对付得多。
既然确认了恶党蜃楼的存在,今后密侦司势必会将其列为排除重点。张济和掌府的无声交流中确定了此事,不过除此以外,当日讨论便再无明确重点。
两日后,津波府发布公文,文中愤怒指责黎阳邬氏纵容治下暴民、公然袭击钦差船阵,造成巡监使朱慎及诸多从者的大量死伤。
这番消息在朝廷坊间引起猛烈波澜。虽然黎阳府立即予以驳斥,指责津波府自编自导这场惨剧,并试图嫁祸黎阳的卑鄙行径。各执一词的两方,纷纷派出使节往朝廷宣扬自家主张。
派遣使节的同时,津波府亦打出“为罹难将士讨还公道”的口号,调动两路水军沿商离河往黎阳领徐徐进逼。战阵上从来不曾示弱的黎阳府,亦派出羽骑营踏近边境线,准备随时杀入津波领。
倾刻间,两路豪强摆出刺刀见血的架势。
骤然紧张的事态令得邻近诸侯纷纷口愣目呆。
◆◇◆◇◆◇◆◇◆◇
“你说,黎阳要跟津波开战!?”
钢铠车内,络腮胡的甲士瞪圆眼睛看着光头的兽使。
多数情况下甲士郭备都给人以沉稳冷静的靠谱印象,此刻虽然人设略崩,但在场众人也没心情去计较这个。毕竟崔五带来的消息委实太过骇人。
谷辰深吸口气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后厢。钢铠后厢是调整成临时会议室,聚集在这里的皆是格物坊的核心成员。多亏郭备帮众人把惊愕都表露出来,谷辰也省下了整理情绪的功夫,稍稍思考后作出冷静论断。
“我想应该不至于开战,毕竟双方都没准备好。”
谷辰摇摇头说着。
随着朝廷统治力衰弱,诸侯战乱在近代已不算稀罕。然而十二诸侯领皆有其独特资源,而诸侯国间彼此强弱也未悬殊到可以不考虑损伤就一举拿下的程度,故而在发动战争上反而会相当慎重。
前次公子尚罹难,津波联合几路诸侯想趁乱侵占黎阳。占据优势的联军在即将得逞前被异军突起的女杰击败,而联军主帅的公子康亦落得重伤身亡。这场战争不仅重创了黎阳的元气,也令得津波孙氏在诸侯间的威望一落千丈。
此刻离那场两败俱伤的战争过去还不到十年,黎阳这边固然在泥泞中挣扎,但津波那边的状况也未必就胜过以前。在没有绝对把握拿下黎阳的情况下,就算津波府此刻悍然挑起战争,也只会空耗国力,结果白白便宜了其他诸侯而已。
津波派遣水军逼近边境,应该只是某种威吓。当然黎阳这边也差不多。
身为少监司的谷辰虽然平时很少插手政务,但也知道当前黎阳府的空旷国库实在经不起一场战争。
“结果两方都在虚张声势,没错吧?”
“……是的,如大人所料。”
兽使崔五稍迟半拍点头着,似乎也慢慢适应了谷辰的新身份。
调整好心情的崔五继续着介绍。津波府派出两路水军,黎阳府派出羽骑营,双方囤兵边境,各自占据着水陆优势而互相威慑。那便拔弩张的光景虽让邻近诸侯大为紧张,但如谷辰所言双方皆未准备好开战,故而对峙局势也未再进一步升级。
“就像瞪眼睛的游戏,谁先眨眼谁就输了的感觉吧?虽然这样比喻有点奇怪就是了……”甲士郭备困惑地搔着下巴胡须,脸上浮现出松口气又颇纠葛的神情。
“哼,俺不在的时候居然搞出来了这么大的事情……话说接下来会怎样哇?就算被津波狗贼嫁祸,朝廷钦差死在黎阳总不会就这样算了吧?”小人枪使双手抱胸,露出错过一场好戏的遗憾模样。
“具体情况我这样的人也没法知道,不过听小姐说,这件事似乎在皇领闹得很大。好像十二诸侯都派出使节前往问询,听说几路人马在帝君前吵起来,但最后还是黎阳府被质疑得最厉害……”崔五迟疑着说道。
“喂喂!明明是津波贼子搞出来的祸事,怎么还算到我黎阳头上?”
甲士郭备咂舌着,旁边沙祖等人也是满脸愤然。虽然大多数拓荒者都不太愿意跟官府走太近,但既然事关自家领邦的安泰,那双方当然会一致对外。
“听说朝廷并没有作出裁断,其余诸侯公经过商议也决定暂时不插手此事。似乎打算在事情真相查明以前,暂时中断跟黎阳和津波的贸易交流……”
“等等,你说中断贸易?”沉默听着的谷辰突然插嘴。
372章 经济制裁
“是。以往这时候都会有大批驮商来黎阳领采购物资,但现在去往平原、函阳的商道都已中断,只有日升昌等几家商社还有留守。”崔五谨慎回答着,想想后又追加了一句。“那个,小姐好像打算趁着没人争抢时先囤积货物,所以才派我等前往集落贸易,会跟大人碰上纯属偶然。”
“……原来如此,倒真有她的风格呢。”
谷辰闻言在嘴角牵起苦笑,但也是转瞬即逝。
朱慎遇害也好,津波逼宫也好,两军对峙也好,在驾车游荡的两三周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事件,还真是令人目瞪口呆。崔五是日升昌商社的干事,而要说消息灵通的话,恐怕没人比得起这些商人。
结合出游途中的诸般见闻来考虑,谷辰比较倾向于相信以上都是事实。
也就说,一则巡监使朱慎确实被谋害,二则津波府把脏水泼到黎阳身上,三则黎阳因此受朝廷诸侯质疑,立场大幅恶化。只是因双方都缺乏确保摧毁的军力,故而暂时在边境对峙,彼此威吓。
爆发战争的可能不大,但谷辰关注的重点并非这个。
“头儿,有什么不妥吗?”
观察着谷辰的表情,甲士郭备出言询问着。
虽说黎阳被陷害令众人愤慨不已,但既然双方没打起来,那跟朝廷诸侯周旋便是黎阳府的职责。在拳脚派不上用场的领域拓荒者们实在帮不上忙,也就没法把这个看得有多严重。
谷辰紧皱眉头的模样让郭备察觉到不妥,而他的问题则令众人纷纷把视线集中到自家坊主身上。
“是相当严重。”谷辰点头。“没猜错的话,对方是打算对黎阳进行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众人听得面面相觑。
“经济制裁”毕竟是地球近代才出现的名词,拓荒者听不懂也是理所当然。而且事情上升到国家政略的格局,在场能窥观到对方谋略全貌的,大概也只有兼任少监司的谷辰。
在众人注目下,谷辰呼出口气,把心里浮现的概念缓缓讲了出来。
“也就是说,十二诸侯领并非独自发展,而是依靠彼此贸易交流才可促进繁荣。好比南蛮林域的珍兽药材等在中原很受欢迎,中原出产的铁器铜器等对黎阳也相当重要的资源。黎阳坊造比中原落后不少,这些资源只有透过贸易才可大量获得。”
“黎阳特产流向中原,中原资源流进黎阳。流通越是顺畅,市面的物资就越丰富,黎阳便越是繁荣。然而现在的情形是,诸侯公宣言在调察清楚真相前,暂时中断跟黎阳津波的贸易交流。”
“津波本身独占水路贸易,这点对他们影响不大。然而黎阳商贸来自陆路,中断交流也就等于切断了黎阳获得资源的途径。从近的来说,夏季荒灾后黎阳诸地都急需资材来恢复重建,缺乏物资必然会造成问题。”
“从远的来说,黎阳若是长期被排除在诸侯国的贸易交流外,那就会变得既卖不出去商品也买不到物资。到时候,黎阳府的财政会举步维艰,而民间的物资也会格外贫乏。在津波侵袭以前,搞不好就会先陷入内乱。”
“……大概就是这样,能理解吗?”
结束讲述的谷辰望向诸人。
要说拓荒者的脑袋都不算差,然而从国家政略的高度来解析问题,对诸位江湖豪强来说却还是生平罕有的经历。好在谷辰讲解得足够平实仔细,众人在经历一段懵逼后,还是先后醒悟过来。
“总觉得,小姐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没大人讲得这样透彻……话说情况居然这样严重,难怪今次黎阳府也慌了手脚。”兽使崔五皱眉回忆着。
“这叫‘经济制裁’吗?想不到居然有这样的玩法,津波那些混蛋有够腹黑!”小人沙祖咧嘴吐嘈着。
“喂喂,这早就不是腹黑而是歹毒了好吧?那些狗娘养的派朱慎来黎阳,一开始就打算用他当祭品,陪上几船人把黎阳拖到泥潭里面……妈的,这是用钝刀子放血呢!而且还是明着来的!”
说到激愤处,甲士郭备一拳捶在案桌上,随即被旁边的红鱼狠狠瞪了眼。红发的女炎使虽然没说什么,然而缠绕其身的炎气却以肉眼可见的态势升腾着,一如其怒火的具现。
“那些狗杂种!有本事明着来啊,躲在背后耍手段算什么男人!”
“笨蛋!就因为明着来拼不过黎阳,所以那些狗贼才在背后耍手段啊!”
“唔唔唔,好像想把躲到幕后的家伙给揪出来痛宰一顿……”
和十二诸侯统治领邦类似,出身草莽的拓荒者亦有着强烈的地盘意识。知晓津波诡谋会令家园步向衰败,拓荒者们自然也是群情激愤,捶桌顿足,只恨不得扛着砍刀去摧平津波府。
当前来说这点显然是做不到的,因此众人才会更加愤慨。
谷辰当然能理解拓荒者们的怒意,事实上,他亦对陷害黎阳的津波府生出前所未有的嫌恶。和这股嫌恶感同时升起的,还有另一股极其猛烈的情绪。
那感觉,就像下班回家、赫然发现自己的舒适小窝里被人泼了盆粪水。又或者,昨日还有说有笑的亲友突然被某混帐酒驾给送进了ICU病房。和此前纠缠心头的郁卒乡愁截然相反,这股情绪是如此灼热,以至于胸中翻涌的气血甚至令谷辰微微头晕目眩。
既然自己是如此的在乎黎阳,那此前纠葛的乡愁又算什么?
谷辰禁不住怀疑着,但这样的问题当然是想不出答案。
“头儿,事态紧急,要不我们先回去?”
这时候甲士郭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注意。谷辰惊讶的视线移过去,发现拓荒者们经先前讨论似乎已达成了某种共识。
“毕竟头儿你是少监司嘛,在紫辰阁都说得上话的。既然都能看透津波狗贼在谋划什么了,那应该有也解决的对策吧?”甲士郭备认真建议着。
“哼,虽然俺对官府什么的没兴趣,但那些狗娘养的是想把黎阳搞砸,谁都没法置身事外!只要谷少你在江湖上招呼一声,愿意帮忙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枪使沙祖双手也猛烈点头着。
“没错,就这样闯进津波领也没问题。”红鱼冷然说着,几只炎蝶已从法杖中冉冉飞出。只见炎蝶翅膀上飘落绯红火粉,让旁边兽使惶恐退避。
373章 民间骚动
承受着众人的期待跟注目,谷辰感到热量的同时,心中亦生出另一股奇妙感触。仔细想想看,他并非黎阳出身,严格算起来甚至连乘黄人都不是,这样的他却受到众人如此的信赖和拥戴。
然而就算众人如此拥戴自己,他却不禁疑惑到底有什么理由,自己非得要置身于承担如此艰难责任的立场不可?相比起应付津波的阴谋陷害来,这股对身份的疑惑反而更令他动摇。
(从那时候就不对劲,我到底是……)
像这般的动摇放到平常是难以想象的,而要说原因的话也多少知道。此前自驾游闲谈时触碰到的阴郁乡愁,始终都没得到痊愈的机会,这时候再掺进黎阳遭陷害的事实。一波未平一波起,两者纠葛让他未有过的心烦意乱。
(……不行不行,继续想下去也没用。)
情感上的纠葛是没可能经由思考得出答案的。谷辰猛烈摇头把心中的烦乱压下去,边调整着呼吸,边把注意力集中到应付当前的事态。也就是,解决因津波阴谋陷害、导致黎阳遭受诸候经济制裁的现状上来。
(嘛,虽然不知道具体策划者是何人,但手段确实狠辣又犀利……)
谷辰苦恼地搔着头,整理起当前状况。
藉由制造钦差遇害的骚乱,拉拢诸侯公孤立黎阳。长久以黎阳来跟中原疏远,而津波却在朝廷人脉深厚,想从那边打破封锁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非常困难。而黎阳若不想在这如缓慢放血般的卑鄙手段中沉沦下去,那就只有奋起抗战一途。
要是黎阳真的掀起战旗,那反而更坐实了谋害钦差的谬论,结果会让其立场更加恶劣。也就是说,无论黎阳怎样反应,都无法逃脱被将死的棋局。
只不过,那是在格物坊没插手的前题下。
谷辰微微眯起眼睛,让胸中的灼热情绪升腾。
津波府的谋略虽然狠辣,但说到底也始终是要借助他力的、见不得光的手段。不过谷辰的构想,从最初起便打算立足黎阳本身来掀起变革。今次自驾游其实也是落实规划的一环,只是津波演的这出让他不得不把有些事情提前了。
谷辰考虑着,随即起身从货架取下一物,抬头望向众人。
“……给你们看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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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阳领以十二诸侯领中最为广袤的国土闻名,并且坐拥南蛮域的富饶资源,其先天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只可惜其开发在诸侯领中最晚,因而无论人口或文化都要明显落后于中原诸邦,也不具备中原诸邦那般的先进冶炼和坊造业,结果导致许多攸关民生社稷的物资都非常依赖和中原的贸易。
当然,黎阳自身的富饶资源对中原诸邦也着相当的吸引力,因而双方贸易在往年可谓极其频繁。夏季暴乱期后,众多中原驮商便会经陆路源源不断地前来黎阳,带来中原的先进造物,并换取南蛮的珍稀特产。
对经历夏季荒灾而急需回血的黎阳领来说,中原驮商带来的物资也是能让他们暂时回血的重要补给。历年来皆是如此,然而今年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前不久巡监使朱慎在白河港遇袭身亡,陪葬的还有三艘护卫斗舰。津波府以此发难,控诉黎阳府纵容暴民袭击钦差,黎阳府则反唇相讥说津波府贼喊抓贼,双方在朝廷数番唇枪舌战。
无论袭击钦差还是谋害良造都非同小可,虽然统治力衰弱的朝廷未能作出任何裁断,但诸侯公们却订下了取而代之的盟约,确定“在真相水落石出前,暂时中断跟两方的贸易交流”。
对坐拥精悍水师跟庞大船团的津波而言,这点制裁根本就无足轻重。但对非常依赖陆路贸易又无力组织的黎阳来说,切断贸易交流便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
入秋后前来黎阳的驮商锐减至正常的一成不到,物资缺乏导致市面上流通商品日益稀少,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出来囤货居奇、物价飙升的情形。虽然黎阳府及时出手整治了一批恶劣商贩,但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物资匮乏的问题。就连诸地集落的重建作业也受到阻碍,进度大幅落后预定。
集落是组成黎阳社会的基础单元,集落运行不稳,当然会影响到社会整体的稳定。目前虽时日尚短还未暴露,但发展成统治危机也只是时间问题。黎阳府对此忧心忡忡,但一时间也找不到办法来打破诸侯盟约的制裁。
这股无从着手的焦虑感,很快从领府弥散到民间。
“喂喂,今年运来黎阳的货物少得可怜,什么情况?”
“听说诸侯禁止领内驮商往黎阳贸易了,说是要等真相水落石水……”
“寻常工具的价格都翻了两倍,这样下去俺们集落要怎么活啊?”
上至官绅商贾下至铁匠农夫,街头巷尾的言谈中流露出惶然和困惑的调子。不过实际也有着对这般情形感到欣喜的人物。
黎阳外城的西街,和西门驻场靠近而开设着众多商铺及服务驮商的茶楼酒肆。以往年份这时节应该正是人头涌涌、财源广进的旺季,但今年生意却冷清了许多。一眯眯眼的青年行商走近路边某家茶铺,点了热茶跟炒豆坐下休息。
青年身着常见的行商服,脚边放着一做生意的行囊,其相貌要说端正也行平庸也可,给人太过缺乏特色而很难留下印象的感觉。就算他在茶铺里坐下,也全然没引起其余人的注意,茶客依靠径自讨论着有关诸侯制裁跟驮商断供的新闻,时不时会窜出一句“那些官老爷也该做些事情了吧”的抱怨。
眯眯眼的青年在旁边磕着炒豆边饮着热茶,看起来似乎人畜无害,然而实情却并非如此。
青年名叫周鲂,既是前不久扮演朱慎侍从潜入黎阳的津波特务,也是谋害朱慎嫁祸邬氏的幕后黑手。黎阳当前一筹莫展的困境,可以说皆由他造出。
周鲂奉命潜入黎阳,那缺乏特色的相貌在成为其最好的伪装。在谋弑朱慎后,便扮演成平原行商在黎阳城内游逛,暗中统筹调度黎阳领内的谍报网。虽然在黎阳府眼皮底下活动,但却未引起任何注意,其手段不得不称之高明。
374章 幕后黑手
“唔,看来还差点火候呢……”
磕着炒豆的周鲂自言自语着。
茶铺酒肆的市井闲谈最能反映民心状况,黎阳目前面临诸侯制裁的窘境已到人尽皆知的程度,然而黎阳子民对邬氏的信赖却出乎意外的深厚,目前就算有所抱怨也顶多是指向管事的领府,离动摇邬氏统治还差得远。
不过周鲂对此倒也不特别担忧。
十二诸候中黎阳邬氏以野蛮作风闻名,最擅长便是猪突猛进的蛮攻。虽然在战场上硬抗这般气魄格外艰难,但只要避开正面交锋邬氏便束手无策。目前已如计划般令黎阳陷入窘境,就算短期内邬氏能凭着威望镇住场子,随着物资耗尽,民怨想心也会逐渐沸腾吧?
津波要做的只是冷眼旁观,再抓住时机煽风点火即可。
面对诸侯盟约的联合制裁,黎阳邬氏就算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周鲂很确信这点。周鲂确信黎阳府没有翻盘的本钱,要说有唯一不确信的元素,那大概就是格物坊了。
“话说,那怪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周鲂在嘴角扯出忌惮的斜线。
黎阳领虽坐拥诸侯国中首屈一指的国土资源,但却因坊造业衰弱而在诸侯国中常年垫底,更被中原诸国嗤笑为蛮夷之邦。就是这样的黎阳府,某日突然传出任命准造坊师为实权少监司的惊人消息。
担任少监司的那名坊师来历不明,但却帮助黎阳府成功渡过多次危机。尤其是镇压沌墟离宫和击倒木野鬼岩种的事迹,就算在邻近津波也引起相当的震动。对依靠坊造整备水军、进而晋升列强的津波来说,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坊造振兴给国力带来巨大变革的可能性,因而自然嗅到危机。
为扼杀黎阳趁势崛起的可能性,津波府怂恿钦造司派遣巡监使前来黎阳,并特别推荐了跟黎阳有宿怨的朱慎为人选。原本想借着朱慎之手搅乱黎阳坊务,或者拉拢那名准造以断绝黎阳念想,却没想到朱慎竞是出乎意外的不中用。
在周鲂看来,对方甚至还没认真出手,结果朱慎便已把自己逼到溃灭的边缘。哪怕朱慎再平庸好歹也是钦造司册封的良造,居然被区区名不见经传的准造压制到如此地步,老实说已超出周鲂对事态的预想。
尤其目睹那叫铠车的神异造物,朱慎被彻底击溃了自信。
“啧,那厮连死了都要留下麻烦……”
周鲂不禁啧了声。
虽然他判断朱慎派不上用场,但同时却也为朱慎作出的不祥预言而震惊。倘若黎阳坊造业真的借着铠车晋及的东风而振兴,那国力增盛的黎阳恐怕会成为周边诸侯稍稍碰下就会伤筋动骨的存在。
再考虑到黎阳津波的延绵世仇,到时候朱慎描述的那幕有极大可能上演。
以津波府的立场说什么都要抹消黎阳崛起的可能性,为此周鲂不得不祭出备用的秘策。一次赔上三艘斗舰,哪怕对津波府来说也是相当肉痛的损耗,而弑杀良造更会动摇孙氏在坊间的名声,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当初公子交代时就曾再三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此策。
周鲂依自身判断发动了秘策,以损失舰阵和暴露组织为代价,确实让黎阳府陷入到缓慢失血的困境。接下来,在黎阳府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时刻,再找到空档摧毁格物坊即可。
摧毁格物坊,也就等于扼杀了黎阳振兴坊造的源头。为确保行动干净利落,周鲂刻意装扮成行商人潜入城内,边收集格物坊的相关情报。另外,黎阳府被逼到这般窘境的时刻,那位传闻中留下诸般伟业的格物坊主会有何反应,也是周鲂关注的重点。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格物坊主并未因陷害黎阳的秘策而行动。
若是他打听到的消息不假,格物坊主早在秘策发动前便离开领都、出发周游黎阳诸地了。从攻略沌墟到调查木野集,格物坊主对踏荒冒险有着非同寻常的热忱这点,事到如今已不会再让周鲂吃惊。只是考虑到黎阳府传递情报的效率,现阶段甚至连他是否知晓黎阳府的困境都不好说。
对这样的情形周鲂有些失望,但秘策实施不受干扰对津波府当然更有利。
出于慎重,周鲂一边继续监视着格物坊的动静,一边令人打探格物坊主的去向。津波府虽无法直接把手伸进黎阳来,但却透过有贸易联系的商社而组建了独自的情报网。周鲂透过情报网来追查格物格主的行踪,本想着易如反掌,谁知道得到的情报却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好比说昨晚传来情报说格物坊车队在东窑集,今早传来情报便到了陵西集。
又好比说上午得报告说北境门发现格物坊车队,下午又说在南蛮道与其交错。有时候甚至一天内传来格物坊车队同时出现在好几个集落的消息。
如果将其信以为真的话,那支车队要么是学会了分身术,要么就是施加了障眼法——分身术当然是无稽之谈,但障眼法的话则必定要有黎阳府配合,这样的分析令得周鲂心生警惕。虽然不确定黎阳府究竟在盘算什么,但周鲂还是对麾下探子下了死命令,要他们务必核实格物坊车队的行踪。
昨天探子报告已咬住那支车队,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应该会拿到结果。
周鲂有些心神不宁,举杯喝茶时发现茶水已有些凉掉。于是周鲂举手招呼伙计过来换壶热茶,顺便再来一碟茴香豆。很快的,一粗眉粗眼的伙计把热茶和茴香豆端到周鲂面前,在茴香豆碟下还塞有一张小张条。
周鲂不动声色地打开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让他眉毛挑了挑。
“跟丢了?”
派出的探子伪装成走快运的轻装驮商,脚程原本就比寻常驮队快上许多。为防万一,另外还有一队扮演保镖的探子跟随身后,其坐骑都是脚力强健的锤头鸟。就算驮队跟丢了,骑手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被甩掉才是。
“怎么跟丢的?”
周鲂低声问着,才注意到粗眉伙计正是那队扮演保镖的探子头领。
375章 脱轨预感
扮演伙计的话接洽交流会很自然,而且茶铺人来人往也不会引起多余的注意。周鲂装出问路的模样望过去,眉头却暗暗皱紧。光是头领亲自赶回来报告就很不寻常了,而此刻对方那咬牙切齿的动摇神情,更让他生出不好预感。
“我们赶到集镇的时候,格物坊车队还没离开……他们在晚些时候动身,我们应该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结果还是差点没来得及反应……那些混帐,一起步就把驮运组给抛下了……”
“后卫组的坐骑都百里挑一的精锐,但也只有最开始能勉强跟上那支车队……到第二处集落时,一半锤头鸟都跑得吐血了,他们却连一滴汗都没流……”
“到后面时我们根本顾不上暴露身份,把最好的坐骑集中起来,拼命想撵上那支车队,结果也只到第四处集落为止……明明载着那么重的货物,跑起来却连锤头鸟都追不上……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没法想象世上会这样的事情……”
格物坊所造的铠车,那超越时代的机动力确实给探子头领带来生平未有的冲击。探子头领以渗透着恐惧的声音描述着当时的见闻,亦令周鲂心惊。
“半日穿行数集落的长途机动,而且……连锤头鸟都跟不上的速度?”
这是探子赌命确认的真相,应该没有质疑的余地。
尽管难以置信,但假设那匪夷所思的机动力真成立的话,那迄今为止的混乱情报也就有了解释。格物坊车队确实在那些时间里行经了那些地点,但没有哪支驮队能跟上其速度,故而周鲂收到的都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恐怕,那些情报都是真的。
周鲂闭上眼睛在心里唤起黎阳领的地图,并在地图上罗列出情报上提到的地点,再按时间线将其依次勾勒出来。
此前周鲂曾怀疑对方用了障眼法或分身术,但地图上呈现的清晰迹线却令这般疑惑消失殆尽。格物坊车队如飞天似的在黎阳诸集间穿棱着,在地图上留下如闪电般的犀利迹线。
短短数天,对方便已横扫黎阳近两成的集落。
并且,那迹线还继续朝着更广阔的地域延伸。
周鲂凝神关注着心图上的路径,越看越是心惊肉跳。他绝对不相信那些迹线是随随便便划出来的,格物坊主明显在谋划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然而他半点也抓不到对手的想法。
把黎阳当前格局看成棋盘的话,邬氏也好孙氏也好,彼此交锋的棋手总能多少判读出对手的棋步。迄今为止周鲂都游刃有余地摆弄着公子安排好的棋局,把黎阳府耍得焦头烂额。不过今次,周鲂还是头一遭遇到抓不住棋步的对手。
他非常不喜欢棋盘上出现不确定的要素。然而,哪怕竭尽全力去预判也无法明白对手究竟在搞什么把戏。这说明对手要比他高明?又或者,那边根本没打算依规则来下棋?
这想法令周鲂感到此前未有的动摇。
“大人?”
在他微微恍惚的时刻,旁边传来探子头领困惑的呼声。扮演伙计的他已在这桌待得太久,再继续下去再怎么都会引起注意。
“你先下去……不,等等。”
被提醒的周鲂定了定神,又叫住了探子头目。
他确定格物坊是黎阳这盘棋局中最不确定的威胁,而其构成威胁的根源则是那横空出世的重机铠车。虽然不知道格物坊主那飞天般的把戏背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但只在其在成形前诛灭那就无所谓后继。
“传令下去,找到并诛灭那支车队。”
“咦?诛、诛灭吗?”
探子头目闻言露出动摇神情。
要说的话,“坊组”本身便为支援及护卫坊师而创建的武力组织,哪怕调动津波潜伏的势力,要消灭这样的组织绝非易事。
“我说,诛灭那支车队,不惜代价。”
周鲂以冷彻口吻再度强调着。
“此刻黎阳府已深陷泥潭,只要再切断他们唯一的救命绳索,津波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事成后我会奏禀公子为你们请功,你们也差不多可以回去复命了。”
“是……感激不尽。”
探子头目低头领命,随即拿着托盘快步离去。
探子离去后周鲂也稍稍缓和神情,拿起几粒茴香豆,在嘴里慢慢嚼着。
他当然知道摧毁那支车队不容易,而且继朱慎遇害不久又对格物坊下手,这势必会影响到此前秘策的效果,搞不好还会彻底激怒黎阳府从而引起难以预料的反应——不过,再怎么样都比放任格物坊主任意行动来得好。
周鲂如此判断着,并回再次取回局势掌控而松了口气。
这时候周鲂目光瞟过桌面,却意外发现茶盏里的水在微微晃动。
“咦?”
茶水晃动是因茶桌摇晃,而茶桌摇晃源自地面颤动,地面颤动则是有重物正由远及近地奔来。周鲂蹭地站起来,变了脸色地冲到茶铺边上。
随即见到,一头生着威武犄角的雄壮石鹿,正以猛踏地面的气势从从黎阳西门的方角奔来,往着远处的野造山而去——
◆◇◆◇◆◇◆◇◆◇
相比起最初仅有数人的小坊组来,此刻格物坊已膨胀为规模超五百人、汇集工匠及拓荒者的复合组织。坊主谷辰毫无疑问是格物坊的统帅,而实际负责整合组织的却是担任坊副女司书。
在自家坊主率兴出游期间,邬真竭力维持着格物坊的秩序运营,但却免不了被无力感所折磨。折磨邬真的无力感并非坊务上的不畅,而是来自由其姐统率的黎阳府。
前不久,巡监使朱慎在黎阳地头遇害,并伴随着津波船团的覆灭。黎阳和津波是世仇,朱慎跟邬氏也有宿怨,因而此事被算到黎阳府头上,结果导致诸侯联合对黎阳施压,纷纷切断了其国跟黎阳的贸易交流。
对急需物资实施荒灾重建的黎阳来说,光是物资短缺就足以让黎阳府难以动弹。再考虑到长期影响,那就像缓缓拉紧脖子上绞索般的狠毒。
376章 坊主归来
要说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向来是津波孙氏的拿手好戏,迄今为止邬氏吃不少暗亏,但今次却无疑是栽跟头栽得最狠的一次。紫辰阁那边早已吵翻天了,然而后知后觉的豪勇对上阴谋编织的陷阱毫无用处,因而也迟迟拿不出解决方案。
若不考虑格物坊副的立场,邬真恐怕早已奔去紫辰阁帮姐姐的忙了。不过事实上,就算她也没啥办法黎阳府摆脱当前的困境。
陪上三艘斗舰和坊间名声也要把黎阳拉进泥潭,津波府的这招实际是两败俱伤的阴招。区别仅在于,津波能轻易消化诸侯封锁的后果,而黎阳却难承受贸易中断的伤害。
“何等狠毒的……”
虽说邬氏视孙氏为不共戴天的世仇,但邬真还是头一次对毗邻而居的诸侯氏生出如此明确的憎恶。邬真狠狠盯着报告书上某诸侯氏的名字,就像要用视线将其烧穿般的。
这时候,执务室外传来敲门的声响。
邬真偏头望去,见白发侍女阿妮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香米粥和几样油酥点心,看到这个,邬真才想起自己从昨晚起就什么都没吃。
“殿下,厨房为您准备些餐点……呃,您要吃一点吗?”
“谢谢哦,我正好有些饿。”
邬真对有些胆怯的侍女露出微笑,并示意她把餐点放到案头来。
邬真提醒着自己。领导者的言行举止攸关组织全体的精神状态,在非常时刻尤其要保持镇定。再说,就算把自己饿晕在案头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好处。
“……要是公子在就好了。”
在端起香米粥的时候,耳边突然飘来仿佛呢喃般的叹息。
邬真惊讶抬头,见着失言的阿妮满脸羞红,拼命摆手解释着。
“不是,那个,并不是对殿下有什么不满,只是……”
“嗯,没事的,我也是这样的觉得的。”
邬真苦笑着点点头,安抚羞愧的小侍女。毕竟诸侯联合中断贸易的消息已传到民间,就算领都市场上都已出现物资短缺。虽然短期内还不至于动摇统治,但从阿妮反应来看似乎也无法太乐观。
“要是公子的话,应该能想到解决办法的吧?”
邬真叹口气,期望坊主早日回归是格物坊上下共同的心愿。
和小侍女共情的同时邬真却不禁对自己生出怀疑,怀疑自己是否为自家坊主肩膀上增添了太过沉重的负担。谷辰确实是才华横溢的青年坊师,人格见识也值得信赖,然而今次事态却远远超出坊务的范畴,就算谷辰恐怕也束手无策……
“咦?”
小侍女突然咦了声,讶然地望向远处。
白猿部族出身的阿妮有着胜过常人的敏锐五感,而邬真则在稍迟数拍后才听到远处那奋蹄疾驰的钝响。
“是公子!公子回来了!”
望着窗外的阿妮发出欣喜呼喊,而邬真却早已耐不住地往冲出门去。
从执务室往中庭只隔着两条廊道,以端庄优雅而响誉宫廷的贤才淑丽,就像把礼仪抛到脑后般的向前飞奔着。邬真感觉自己的胸口有某种东西正在沸腾,但却一直找不到出口渲泄。
踏进中庭,邬真一眼便看到耸立树下的雄壮石鹿。
另外,比她先一步赶到的女剑士和壶怪等正围着一身着旅袍的青年。
“公子!”
听到呼叫的那人转头望来,而邬真不禁大吃一惊。
谷辰驾车出游已是数周前的事情,相比起印象中那张斯斯文文的面孔来,此刻眼前的脸庞上却满是旅途风霜的痕迹。来不及修整的胡渣,随便束起来的乱发,被晒得黝黑的脸和手脚,就连身上那结实皮革缝制的旅袍也落下好几道不知被猛兽或荆棘撕裂的口子。
“公子……”
邬真说不出话来。
在她想象中驾车出游应该是跟艰难困苦无缘的旅行,然而谷辰的模样却像是刚刚独自横穿了荒怪扎堆的沌域般。想象不出是怎么搞成这样的,邬真愣愣地看着自家坊主。
“嗯,我回来了。”
谷辰困窘般的抓了抓头发,不太好意思地向女司书打招呼。
“……是,欢迎回家。”
总算想起自己立场的邬真,抢在那股热流夺眶而出前朝自家坊主低头行礼。随即用了好几个呼吸的间隙按捺下情绪,抬头望向谷辰身后的方角。
和谷辰出游的有好几组拓荒者,但邬真并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啊,他们载着货物走得慢,我急着回来就先走一步了。”
“是这样啊……”
邬真闻言放下心来,随即却又犹豫着要不要跟谷辰提津波陷害黎阳府的事情。紫辰阁对当前窘境已是一筹莫展,而邬真的心情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想相信谷辰能够想出办法来解决危机。
不过自家坊主才风尘仆仆地归来,就想马上拿出这般难题来给他添麻烦,邬真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相当羞愧。就在女司书艰难压下内心的纠葛烦恼,好好安顿归来的坊主时,谁知那边的谷辰却冷不防递来一物。
“对了,看看这个。”
“咦?”
谷辰递来的是一份手书的文册。
邬真惊讶接过,只见文册上字体相当潦草,甚至连格式都没讲究,更接近于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手书草稿。邬真稍稍扫了眼,只感到其中记载着某个相当庞大的构想,不过其全貌恐怕要等仔细解读后才能理解。
“公子,这是?”
“唔,朱慎遇害和黎阳府遭陷害的事情我大致知道了,没想到我外出期间居然搞出这样的麻烦,还真是被小瞧了呢……”谷辰神色疲倦归神色疲倦,但眼里却涌动着怒意跟锐光。“我在途中稍稍想了些解决方案,上面写的是其中一些内容。”
“解决方案是,应付津波的?”女司书瞪圆眼睛。
“没错,你先看看整理下内容,能够做的就做起来,剩下的我会去紫辰阁跟掌府商量。”
“好、好的。”
邬真下意识地回答着,却见谷辰在给出手书后便转身往石鹿走去,俨然是打算就这样骑着石鹿直接奔往紫辰阁的模样。
377章 精疲力竭
“等等,公子您……”要不要先梳洗休息下?
邬真话还没出口,那边摸到石鹿的谷辰突然咦了声。
邬真抬头望去,只见石鹿背上陡然出现一道龟裂。这道龟裂沿着鹿身飞快蔓延,短短数息便连鹿角亦尽是裂痕。次瞬间,那头威武雄壮的石鹿便在一阵哗啦啦的钝响中崩落为满地石屑,连带鹿背上驮着的行李也散落一地。
“……耐力耗尽了?”
邬真迟了半拍才理解到事态。
石鹿是谷辰用化形蕴器唤出来的坐骑。化形蕴器能够把金石土木等材质变成坐骑鹿兽,材质越是坚固其消耗的蕴力便越大,而相应的鹿兽耐久便越高。石鹿应该是鹿兽中耐久最高的一类,但就连这样也被消耗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
邬真惊愕看着自家坊主,猜想他到底经过了怎样不要命的长途跋涉。
“真是辛苦了。”
谷辰重重呼出口气,弯腰从地上零碎中捡起一长卷用牛皮包裹的物件,抖了抖灰。随即从兜里翻出一管灵药仰头饮尽,咂咂嘴,在低喝声里脚踏炎轮,乘着焰流冉冉升起。
旁边邬真的裙摆被焰流余波吹起上下翻飞,却是呆呆望着自家坊主远去的身影,到反应过来时声音已传不过去。
“公子……”
收回目光,低头看着眼前的满地石屑,还有手里的潦草手书。这些日子谷辰究竟是怎样过来的,邬真大致也心里有数了。
感激跟爱慕,和着尊敬跟怜惜,在心里混成一股酸酸的想哭的情绪。女司书努力把这股情绪抑在心里,随即强忍着热泪,朝自家坊主离去的方角深深的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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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飙”本是炎使红鱼的特技,以前在因缘巧合下被谷辰习得过来。
这招本质上是利用脚底炎轮加热空气、喷射焰流、从而实现无视高低差的神速机动,其移动效率可以说遥遥压倒乘黄当前的任何交通工具,唯二缺点就只有控制困难以及剧烈消耗蕴力而已。
片刻间,脚踏炎轮的谷辰便横越了半个黎阳城,在一众惊呼声里跌跌撞撞地降落在紫辰阁前。谷辰一落地便感到头晕眼花,胃里也是翻江倒海,连退数步后便哇地一声吐出来。
“炎飙”的特征是会持续剧烈地消耗蕴力,哪怕谷辰事先有喝灵药也难以扛住那抽空骨髓般的虚弱感。幸好这阵子到处奔波都没来得及好好吃饭,就算想吐胃里也吐不出啥东西。
干呕了好几下后,谷辰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抬头望向前方的紫辰阁。
紫辰阁是黎阳府的中枢,也是掌府邬言跟一干重臣商定政务的所在。紫辰阁传出政令驱动着整个黎阳国的运转,因而若想着让脑海中的构想付诸实施,那势必通过紫辰阁才行。
谷辰扶了扶背后的牛皮卷,振作了下精神。
从木野集遭遇蜃楼恶党、理解到黎阳困顿根源的时刻起,他便思考着能够将这些麻烦彻底解决的方案。那套经过冥思苦想的方案,最终借着铠车量产的东风而得以成熟,而稍后驾车出游也只是方案的前期尝试。
谷辰构想的解决方案,是涵盖整个黎阳国的彻底变革。如果得到确实落实的话,那诸侯断交跟津波陷害都会变成路边小石子般能随便踢开的程度。然而,正因为那套方案蕴含着变革黎阳的巨大价值,原本应该更从容地推进才是,谁知道潜伏幕后的黑手却突然冒出来放大招。
津波陷害令黎阳府落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也迫使谷辰不得不把本该稳步推进的方案大幅提前。因前期构想得相当周详的缘故,因而就算加速推进也能得到勉强不错的结果,但代价却是他跟麾下车组都被逼迫到精神跟体力的边缘。
轮流驾车的拓荒者们可能还好点,独自骑着石鹿连夜赶路的谷辰,说实话已经到了往地上一倒就能睡到地老天荒的边缘,全靠灵药续命才勉强维持着清醒。
“再一下就好,给我撑住……”
谷辰举手抹去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对哀嚎抗议的身体下达了暴君般的命令。
这时候从旁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谷辰偏头望去。只见那些被天上焰光吸引的紫辰阁府卫们总算找到降落者的地头,但却犹豫着不敢靠过来。结果还是几名曾和谷辰打过交道的府卫,认出了眼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少监司,不太确信地招呼着。
“来者可是,少监司大人?”
“是我没错。”谷辰深吸口气,斜眼瞄过去。“殿下在吗?”
“禀告大人,殿下正在策论室议事。”被少监司散发出的凄厉鬼气所震慑,府卫们敬畏般的低头禀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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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黎阳府首脑的紫辰阁,其建筑自上而下拥有七重楼阁。七重楼阁内分布着数以百计的房间,而房间的重要程度则跟其所在的楼层数呈正比。好比说,位于紫辰阁六层的策论室便是一例子。
策论室是掌府召集麾下核心幕僚商议决策的场所,许多决定黎阳国前途的重要政策便出自于此。数年前黎阳公退隐边境,此后由长公主邬言执掌黎阳府。因邬言本身继承了邬氏先祖雷厉风行的豪快作风,也有着明断是非的犀利眼光,因而多数时候都在掌府室里直接裁断领务,所以召集幕僚到策论室的先例是少之又少。
反过来说,当紫辰阁的策论室被启用时,也就意味着黎阳府碰上了连掌府女杰也摆不平的大麻烦。而今次亦是如此。
事实上,今次的领务策论已持续了整整五日。
但却依旧没有结果。
“……也就是说,卿等还是反对出兵津波?”
策论室的案桌前,邬言双手抱胸,以仅存独眼扫视着前方一众家臣。
邬氏长公主的话音不高,却在家臣们中掀起颤栗的波澜。在场皆是邬氏老臣,也知道对向来杀伐果断的掌府女杰而言,像这般迟迟拿不出结果的长会可谓前所未有,恐怕也差不多逼近了她耐心的极限。
“怎么?连我的问题都没人能回答吗?”
邬言加强了语气,而家臣闻言却是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