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灯火
韩世忠身上有一条栩栩如生的大蟒刺青,寻常人只道是韩五泼皮,弄这么个玩意唬人。殊不知这条大蟒还真有来历。
年轻时候韩世忠在树下睡觉,突然被一条大蟒缠住。蟒蛇的力气自不必说,就是一头牛,也会被勒死。
可偏偏韩世忠天赋异禀,神力过人,愣是没死,但却也无法挣脱,韩世忠只能跌跌撞撞,跑回了家里,身上却是挂着大蟒的。
他找到了菜刀,先是砍伤大蟒,挣脱束缚,随后又是一刀,毙杀大蟒。
能在大蟒嘴下逃生,还上演了反杀,韩世忠在乡间名声大噪,有个看相的,告诉韩世忠,龙代表天子,蟒蛇就是宰相。
他被蟒蛇缠身,日后必定要宰执天下,大富大贵。
这位好心好意,给韩世忠指点的算命先生,没得到感谢不说,反而让韩世忠踢了两脚,赶了出去。
你这不是放屁吗,俺韩五大字不识,还当宰相呢!
不是胡说八道吗!
抛开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说不谈,韩世忠的确是天生神力,弓马骑射的本事,天下少有,就算岳飞那种带着光环开挂的主儿,也不一定稳胜韩世忠。
当然了,要是再过几年,老韩走下坡路,岳飞稳步提升,到达巅峰,压韩世忠一头却是可能的,只是现在还不行。
大约确定,韩世忠就是这个时代的武力巅峰,金国虽然整体很强,但是能稳稳超过韩世忠的,也没有几个。完颜活女,他是不在其列的。
虽然也身着重甲,层层保护,可是在韩世忠三石强弓面前,又是百步之内,别说是人,就算是一根老木头,也给你射穿了。
活女瞪大眼睛,带着强烈的不可思议,掉落马下,哪怕到了此刻,他都不相信自己会死。
他爹可是大金第一猛将完颜娄室,他十七岁从军,太祖阿骨打称赞自己有大将之才,未来可是要继承娄室的合扎猛安,黄龙府万户,成为大金国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怎么会死在这个地方?
活女满腹不甘,但是很可惜,箭透胸膛,心肝具损,半点活路都没有了。
如果开上帝视角,会认为活女的死,是个意外。他凿穿折家军,获得大胜,他的胜利是如此辉煌,又是如此迅捷,以至于河东岸的宋军根本不该有机会增援。
甚至说折家军都完了,他们该仓皇后撤三十里,才符合常识。
可偏偏就遇上了泼韩五,偏偏上了浮桥,偏偏身边护卫太少……一切都似乎证明完颜活女死得很冤枉。
但从上帝视角,切换到玉皇大帝的视角,就会发现另外的东西。
狭路相逢勇者胜。
活女既然追过来了,既然上桥了,就一往无前,杀向韩世忠,让韩世忠来不及射箭,双方对拼,活女的功夫或许稍微差一些,但是身后的金人精锐却是要胜过韩世忠部下的。
生死五五开。
但是很可惜,活女在看到韩世忠凶猛杀来,他害怕了,他选择了后退,仓促之间,又没法跑,就这样成了老韩的活靶子,被收了人头。
向死而生,或许还有机会,恐惧躲避,一味逃跑,没准死得更快。
就像那些往汾河里跳的折家军一样,失去了勇气的下场,往往是很惨的。
活女不够勇猛吗?
很难说。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假如是娄室面对韩世忠,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冲上来……
当然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一个现实,完颜活女死了,大金第一猛将的爱子死在了大宋第一武将的手里。
韩世忠马快人疾,闪电般冲过来。
金人这边短暂惊诧错愕,随即发疯似的扑上来,要抢夺活女的尸体,乃至于给活女报仇。
双方撞在了一起。
韩世忠挥动起手里的长刀,浑身的力气灌注,每一个细胞都是兴奋的。没人能挡得住韩世忠的一击。
刀锋所过,肢体断裂,鲜血飞溅,染红了韩世忠的甲胄,让他状若魔神。
“杀!”
韩世忠一马当先,死在他马前的不下十人,更有人被他撞到了河里,仓皇的金人不得不放弃活女的尸体,掉头狼狈逃窜。
韩世忠马蹄踩着活女的后背,脊柱被马蹄踏碎,尸体扭曲,比起种师中还要凄惨百倍!
到了这一刻,就算是西军之中的老军头儿,面对韩世忠,也要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猖狂。
不服气吗?
不服气你们也杀几个金人大将,替种相公报仇啊!
没这个本事,就趁早闭嘴,少丢人现眼!
所以说,韩世忠兴奋,是有底气的。
杀退金兵,冲到西岸。
韩世忠横刀立马,高声大吼。
宋军士气大振,包括折家军在内,都掉头反杀,还有成闵、解元、王三胜等人,嫌弃浮桥太慢,竟然从河水和缓处,直接渡水杀过来。
刘锜看得真切,斩杀大将,这个泼韩五,又有吹的了!他也不敢含糊,连忙派遣手上最犀利的一支兵马,短斧甲士,加入攻击。
短斧砍刀,是宋军总结对付金人骑兵,最实用的武器。
这些人参加过牟驼岗之战,也参加过胙城之战,他们身先士卒,不避刀枪,他们伤亡惨重,却又战果累累。
单论杀敌数量,就算是韩世忠手上新组建的静塞铁骑,也没法跟短斧甲士相比。
这帮爷过河了,而且还是在金人失去主将的情况下。
散乱的骑兵,瞬间变成了宋军的猎物。
就在汾水河边,宋军御营,大杀大砍,金人的尸体遍地,血水流入河中,一条古老的河流,血水滔滔。
韩世忠忘情厮杀,一次又一次,穿透金人队伍,肆意杀戮,兴奋怪叫,越杀越狂!
单纯从活女的地位来看,他远远不如阇母值钱。
但是别忘了,这次活女带的是黄龙府万户,是金人第一个万户,精锐中的精锐,包含合扎猛安。
唯一能胜得过这些金兵的,恐怕只有传说中的铁浮屠了。
大宋兵马,已经能跟金人的精锐抗衡了。
想想吧,几个月之前,还被人杀得望风而逃,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
如今却能奋勇向前,甚至战而胜之。
这还不是奇迹吗?
一支军队的基本盘固然很重要,但也要看谁在指挥领导。
坚定的赵官家,敢战的猛将,精挑细选的士兵,加上充足的军饷……种种优势,叠加在一起,战力超级加倍。
古老的汾河,见证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韩世忠赢了!
大宋赢了!
自然,赵桓也赢了。
可由于距离的原因,赵桓非但来不及喜悦,还陷入了震怒之中。
范致虚弹劾韩世忠的札子送到了京城。
不用问了,又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金人俘虏折氏一族,折家不可靠,韩世忠包庇折家,大权独揽,纵然没有谋反之心,亦有谋反之力。
麾下诸将,桀骜不驯,藐视朝廷,多有不法之事。还请朝廷及早处置,迟则生变!
“李相公,陈中丞,朕不甚聪慧,只能勉强理解一下,折家人落到金人手里,折可求不可靠,他不可靠,韩世忠就不可靠,就算韩世忠可靠,还有那么多不可靠的部下,一定会怂恿韩世忠造反的……如果真没说错,这就是陈桥兵变吧,是有人要给韩世忠黄袍加身,对吧?”
李纲脸色铁青,“官家,范致虚捕风捉影,陷害重臣,居心叵测,臣请立刻免了他的官职,抓进京城,从重发落!”
陈过庭眨巴眨巴眼睛,没放说什么,一来他刚刚步入决策圈,不太了解赵桓,其次他因为宗泽的评价,弄得灰头土脸,伤损元气,只能闭嘴。
“李相公,就按照你说的,该谁去捉拿范致虚?”赵桓又补充道:“范致虚身上还有运送粮草的差事,他掣肘添乱,会不会动摇军心?折家军,御营都需要安抚,还要让他们坚定信心,进军太原,牵连到方方面面,寻常人能办好吗?”
李纲眨眨眼睛,官家似乎话中有话,难道……
果然,赵桓搓手道:“朕把事情都分派下去,整个京城就是朕最清闲,这事非朕不可!”
李纲无语,陈过庭愕然……
三天之后,赵官家出现在了军营,一路疾驰可不是开玩笑的,赵桓在路上换了五次坐骑,才赶到了大营。
不出意外,赵官家的大腿磨破了,他只能岔着腿,一摇一摆往里面挪,仿佛裤裆拴着了不得的宝贝似的。
奈何在场诸将,每一个敢笑出来,只能强忍着,韩世忠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尽量寻找话题。
“官家,自从臣等击败金人之后,又连续两战,忽悠胜负,我们逼近了太原三十里……只是现在金人在太原外围筑城,把王禀他们困在里面,消息不通,臣想派人去送信,却又一时无法突破金人封锁,着实艰难。”
赵桓颔首,“内外不通,贸然营救,胜算不大。想派人进去联络,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对了,良臣,你忘了没,当初在开封释放孔明灯,康王在城外金人大营,都捡到了孔明灯。”
韩世忠瞬间眼前一亮,果然是好主意啊!
这位腿脚不好的官家,也是有点用处的。
夜深,乘着东南方向的暖风,数以千计的孔明灯,飘飘摇摇,升上天空,灯火映衬,照亮半个夜空。
增加了燃料之后的孔明灯,能飞数倍的距离,越过金人临时建造的围墙,向着被围困了一百多天的太原飘去……
“官家,漫天孔明灯,胜过星辰,飘向太原,何等壮美。臣,臣真恨自己是个武夫,不能吟诗作词……”韩世忠说着,突然把目光转向了赵桓。
赵桓哂笑,文抄公当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关键是要应景。
他眺望太原,心中所感,轻笑道:“不用看朕,朕也没有七步成诗的才情,不过……曾经元宵佳节的时候,朕倒是填过一首词。”
略沉吟,赵桓便低声念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韩世忠先是一惊,词作虽好,却有和眼前不和,官家所寻到底是谁?
待到想问,却发现赵桓已经转身。
望着漫天的灯火,思忖着词作,竟然痴了……
第107章 孤城不屈(求首订)
数以千计的孔明灯,向着被围困一百天的太原飘去,有一多半孔明灯飘不到,还有不少偏离了方向,另外还有一些,被金人的弓箭射落!
没错!
当这些孔明灯从他们头上飘过之时,金人愤怒了,许许多多的神射手,从帐篷出来,弯弓射箭,将一个个孔明灯射穿。
只是他们犯了糊涂,薄薄的孔明灯,多一个指头粗细的窟窿,并不会立刻落下来,还是会飘浮在空中,火光闪闪,仿佛嘲笑着恼羞成怒的金人。
更为重要的是,不管金人的弓箭多厉害,从宋营出来的孔明灯,无穷无尽,一波接着一波,赵官家发誓,要用孔明灯,点亮太原的夜空,告诉每一个军民。
官家来了,援兵来了!
太原!
没有被抛弃!
终于,有孔明灯掉落进斑驳的城中。
在这一刻,一个五十多岁的将军,泪水满脸。
他哭了!
这个人就叫王禀,一个被念叨了无数次,终于正式登场的男人。
他的官职不低,曾经是童贯的副手,太原兵马副总管,总领宣抚司兵马,同太原知府张孝纯一起,戍守这座不屈的城市。
他已经坚持了一百天,如果按照历史走向,他还要坚持一百五十多天,期间除了弹尽粮绝,种种艰难之外,还要面临自家皇帝的背叛。
朝廷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给金人,双方议和。
然则天子可以低头,太原的脊梁不可断。
王禀断然拒绝旨意,挺身仗剑,高呼:“国君应保国爱民,臣民应忠君守义,现并州军民以大宋国为重,宁死而不作金鬼,朝廷竟如此弃子民于不顾,何颜见天下臣民,并州军民坚不受命,以死固守!”
历经八个多月的苦战,太原城破,王禀身中数十枪,气力用尽,鲜血流干,父子跳汾河殉国,视死如归……
王禀的抵抗,阻挡了大金西路精锐大半年。
功绩如睢阳保卫战,如钓鱼城之战,史册不朽,英灵永在。
可一个人,一座城,又如何抵挡泼天大势,举国屈膝,太原的抗争注定是失败的。但太原的血并没有白流,韩世忠、张俊、李彦仙、岳飞,无数志士,前赴后继,血洒山河,他们舍生忘死的奋战终于保住了江南半壁,保住了几千万生灵。
或许王禀才是赵官家词中寻找的“他”!
一条笔直的武人脊梁!
“总管,王总管,是官家!官家派援兵了!”
一个老卒兴奋叫着,他的左袖管空荡荡的,半截手臂早就没了。自从金人围城以来,太原城中,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所有男子,悉数参战,浴血厮杀,无休无止。
丢了一条手臂算什么,只要一息尚存,战斗不息!
老兵递给王禀的纸条被烧了一角,但上面的内容还能看的清楚……朝廷十万大军已经赶到,汾水一战,重创金兵黄龙府万户,完颜活女被杀!晓谕太原军民,大宋必胜,太原必胜!
王禀反复看着上面的话,他突然扭头,冲上城头,向城外的一处空地,死死看着!
“王小兄弟,你的仇……报了!”
王禀的一声低吼,惊醒了城头所有守军,大家伙的目光,死死盯着城外,切齿咬牙,满眼怒火……
就在七天前,有一个叫王珏的太原书生,他在那里死掉了,被完颜活女杀死,不光杀死,还用马蹄踏成了肉泥泄愤。
而在王珏牺牲之前,他用尽平生的力气,向城头大吼,“王师大捷,金贼兵败,死守城池,不可降敌!”
在喊过这十六个字之后,一柄弯刀恼怒劈下,从肩膀到后背,一尺多长的伤口,连脊柱都砍断了。王珏瘦弱的身躯,栽倒地上。他的脸冲上,正好能看见杀他之人的面目,那是一张仿佛吃了二斤苍蝇扭曲抓狂的面孔。
王珏笑了,满含嘲弄地笑了。
区区金狗,也想收买他,做梦去吧!
金钱美女,买不来爷的一身骨头!
原来王禀守卫太原,并不是对外面一无所知。
最初童贯逃跑,把太原甩给他和张孝纯,王禀是怀着悲愤之情,同军民百姓,一起守城,彼时金人尚且不能完全封锁太原。
不久之后,王禀就得到确切消息,新君登基,怒斩童贯,并且要求各地兵马,守土抗金。
那是王禀得到最好的消息,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将绕着太原奔跑,逢人就喊,童贼死矣!童贼死矣!
当时王禀觉得新君登基,万象更新,很快各地勤王之师云集,就可以打败金人。
而且就在这时候,王禀派出了不少人,联络朝廷,打听各地兵马的情况,想要里应外合,大破金人。
凑巧的是,岳飞就是这时候离开河东,加入勤王队伍的。
可随着时间流逝,王禀渐渐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指望着朝廷援救,可朝廷还有多少力量?
紧接着,金人加强了对太原的封锁,不但切断了和其他各地的联系,还在太原城外,修建土墙,堆积鹿角,简言之,就是修一道外墙,把太原活活困死!
王禀终于冷静下来,这不是一场短暂的战斗,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他随即在城中找了三名年轻的读书人,他们都曾经去过开封,朝中还有亲朋做官。
王禀交代他们,要把太原的情况如实告诉朝廷,不管还有没有援兵,太原军民都必将死守到底,决不放弃。
王珏就是这三人之一,可惜的是,他没有逃出去,而是被金人的骑兵抓住。事实上,这时候粘罕已经亲自部署,将太原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这位大金的权臣,从踏足河东之时,就相中了这块土地,不管大金能不能夺得整个天下,作为臣子,他能得到的总归是有限的。
而河东的表里河山,就是最理想的根据地。
所以粘罕才卯足了劲头儿,跟太原死磕,甚至拒绝了宗望的提议,只派遣娄室一个万户……
但有王禀在,想破太原,又谈何容易。
粘罕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抓捕了王珏之后,没有急着处死,而是在饿了三天之后,突然送来了美酒佳肴,还派了两位美女照料,
就这样一连养了十天,不但身体恢复,还比以前胖了不少。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又领教了人世繁华,这样的人,还会舍得死吗?
只要让他去见王禀,告诉被围困的太原城,西军溃败,开封城破,除了投降,别无他途。
为了增加可信度,粘罕还把从娄室那里得到的西军缴获亮了出来,其中就包括种师中的帅旗!
怎么样?
你们的小种相公已经死了,西军尽灭,大宋国度不堪一击,赵官家走投无路,一座孤城,还能如何?
自从防守太原以来,那是王禀最难的一天。
种师中的帅旗,血迹斑斑,他曾经也在这面帅旗之下,临阵杀敌……最强的西军已经完蛋了,还有谁能挽救大宋?挽救太原?
没有了!
也不会有了!
王禀的确死心了,只不过和粘罕预想的不一样,他没打算投降,而是决定死战到底!
“弟兄们,父老乡亲们!太原不降,只为宋鬼,不做金贼!”
短暂的沉默之后,军民齐声高呼,追随王总管,誓死守城!
本想劝降,却没有料到,城中群情激愤,竟然要和太原共存亡。
粘罕恼怒,只能派出王珏,让他去打击城中士气。
王珏在两个美女的服侍之下,穿戴整齐,转身出账,在离去的刹那,他凝视两个女人一眼,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随即断然离去。
太原城下,少年书生,用尽全身气力,把他从两个侍女姐姐嘴里得知的消息,告诉了城里。
王师未曾战败!
太原不可放弃!
战斗!
只有战斗,才有希望!
王珏死在了活女的刀下,尸体被踩烂,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留下……他未曾持刀,也未曾杀一个金人,但是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勇士!
成仁取义,舍身报国!
王珏死后,太原城中军民无不看透了金人的诡计,大家鼓足勇气,信心十足,朝廷会赢的,早晚会有援兵的,坚持就是胜利!
而这种坚持,并没有持续太久,漫天的孔明灯,送来了最珍贵的消息。
援兵到了!
不但如此,还斩杀了活女!
交战这么多天,大家伙都知道了,活女就是那个完颜娄室的儿子,耀武扬威,多次攻击城池,杀了无数百姓,双方仇深似海。
终于,活女死了!
杀别人的孩子,你也会面临丧子之痛。
这就是报应!
苍天有眼!
“传我的命令,除了骑兵马匹之外,其余牲畜,悉数斩杀,把知府衙门后院的存粮拿出来,让大家伙饱餐。还有,擦亮刀剑,准备配合王师,杀出城去!”
王禀果断下令,此刻他举目望去,天上还有孔明灯落下,每当落入城中,就会有人冲过去,小心翼翼捡起,然后取下上面的纸条,用最洪亮的声音朗读,一遍又一遍……天上的灯,心中的火,完全点燃,血液都在沸腾,手里的刀剑仿佛嘶鸣。
断头折臂,肠子流出,不曾皱眉头的汉子们,此刻手舞足蹈,泪流满面,哭得像是个孩子。
他们也的确如此。
在落入绑匪手里一百天之后,亲人终于来营救他们了。
金贼,放手一战吧!
……
“现在就商议一下,该如何进军吧!”
赵桓岔着腿,不怎么讲究形象地坐在了主位上。
韩世忠、折可求、刘锜、刘晏、姚平仲、王渊,许许多多的将领都在,甚至包括这次随同赵桓前来的翰林学士李若水等人。
唯一让人讶异的是京兆府知府,半步宰执的大能范致虚怎么没来?
哪怕韩世忠得了枢密使的衔,他范相公可是军营品级最高的文官,如何能缺席?
仿佛察觉了大家的疑惑,赵桓呵呵笑道:“一个私心作祟的小人,朕已经让皇城司把他押回开封,本想拿他的脑袋祭旗来的,但又觉得他不配。既然良臣斩杀了活女,他的脑袋也够用了。”
听到了赵桓点名,韩世忠身躯一震,刚刚官家的那首词,还让他想不通透。上阙写的元宵场景,万家灯火,的确是像靖康之前的开封。
可下阙写了一堆红粉美人,官家辛苦寻觅,突然发现灯火阑珊处的“他”,莫非说军中将领很多,却都不是官家心头好,只有到了这里,才找到那个人?
只是这首词是赵官家的旧作,那时候他还没登基,只是太子啊!
莫非官家是说他自己?
举朝上下,沉醉在丰亨豫大之中,他看清了盛世危局,却又无可奈何?
韩世忠的文化水平着实有限,解读不出更深的东西,当他依旧觉得,这一战非常非常重要,只许胜,不许败!
“良臣,你打算怎么打?”
韩世忠猛然抬头,迎着赵桓的目光,朗声道:“金人铁骑六万,围一城而百日不克,师老卒怠,我军正好以初锐击之,必定大获全胜!”
一句话,莽就是了!
在场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后又微微颔首,或许最简单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第108章 争先
韩世忠的计划简单到了令人发指,没有什么分兵合击,也没有什么奇谋妙策,甚至都没打算修整恢复。
孔明灯放出去了,该给城里的消息送去了,剩下就是立刻出战,一击定胜负。
十足莽夫行径,对吧?
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里面的奥妙。
金人之所以没法攻克太原,并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在冷兵器条件下,守城一方,天然占据优势。
太原的前身是晋阳,易守难攻之地,而且城池不大不小,只要里面两三万军民同心同德,血战到底。
想要攻克太原,就没有那么容易。
事实也的确如此,金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在外围弄了一圈土墙,然后用鹿角拒马,封锁道路,把太原城死死围困住。
等城里面粮尽援绝,军心崩溃,自然就唾手可得了。
发现没有?
金人这么干,其实是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他们临时搭建的土墙,或许能阻挡城里人偷偷出来,但是却挡不住外面兵马攻击。
而且金兵五六万人,扣除损失,再扣除四处攻城略地,保护后方。他们能投入太原的兵力,恐怕不足四万。
以四万人分守四城,结果就是处处兵力不足,处处都是破绽。
当然,这个兵力不足,也是相对而言的。
放在以往,几万宋军,让几千人追着屁股跑,弩手看不到赏钱,掉头一哄而散……菜到了这种程度,就算金人满身破绽,又能怎么样?
一个冲锋,全都给你灭了。
只不过眼下的宋军,却是不一样了。
以战斗力来看,宋军依旧远远比不上金人,双方差距非常大,毕竟兵源素质不是几个月能解决的。
但是这些士兵到底是不怕金人了。
这就是冷兵器战争的首要第一条。
其次,刚刚斩杀活女,士气高昂,人心可用。
再有金人兵力分散,趁着他们没有调整部署,依旧以对付城里守军为主,迅速出兵,从外面凿开金人封锁,解围太原,胜算至少有七成!
赵桓思量清楚这些,不由得对韩世忠刮目相看。
这个家伙真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天赋历练,智慧判断,都处在一个巅峰,就算跟任何一个名将相比,都不逊色。
其实这还真不是尬吹,毕竟能在完颜构手下,都打出赫赫威名。换个稍微铁血一点的皇帝,能提供更好的发挥舞台,老韩还不上天啊!
“良臣,既然如此,你就调兵进攻吧!”
韩世忠绷着脸,认真道:“官家,还是先等等吧,到了拂晓时分,臣再出战。”
赵桓略沉吟,随即大笑,“好,朕从开封疾驰赶来,着实疲惫,救援太原,全看良臣的了。给朕找个帐篷,朕要休息。”
赵桓还真是说到做到,就在帅帐旁边,要了个不起眼的帐篷,还讨了半桶热水,忍着痛,处理了大腿的伤口,半个时辰之后,就躺在了不大的小床上,盖着小被子,发出了香甜连续,但不是很响亮的呼噜。
这位官家的心还真不小。
你说赵桓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吗?
貌似也没有,不过是放了几千个孔明灯,拿下了范致虚,然后听取汇报,同意了韩世忠的作战计划。
可就是如此简单,却立竿见影,产生了奇效。
军中的隔阂奇迹般消失了,折家军和御营联合在一起,城里城外,都做好了准备。
韩世忠安简单分派了任务,就打算去休息,战前还能眯一个时辰。
身为一个大将,如果不会利用零碎时间,恢复体力,要不了多久,人就会崩溃的。
可就在韩世忠刚刚准备躺下的时候,突然有人进了他的帐篷。
“你……你怎么来了?”
韩世忠惊讶地瞪大眼珠子,来人正是夫人梁红玉。
这下子可把韩世忠吓到了,梁红玉是将门虎女,因为父祖犯了错,才被贬为官妓,和韩世忠结缘。论起本事,梁红玉上战场绰绰有余。
过去她也跟随丈夫出征,在军营照顾起居,没有什么不妥。
可问题是组建御营之后,赵桓一再要求军纪,韩世忠哪敢带头违背?因此梁红玉就只能在家待着。
如今她突然来到,老韩大惊失色。
“你这个婆娘,就这么忍不住,还敢乔装改扮,混进军营,你,你小心军法!”
梁红玉气得翻白眼,叉着腰就骂:“泼韩五,你当自己是什么宝贝疙瘩儿?值得我大老远看你?我可是官家加封的秦国夫人,这一次过来,也是配合运送药材,协助救治伤员。”
说着梁红玉将一块金牌扔给了韩世忠,“瞧见没有,这就是老娘的身份,怎么样,还想拿军法吓唬我?”
韩世忠老脸通红,误会了,夫人气了!
这可如何是好?
突然,韩世忠猛扑过来,死死揽住夫人双肩,变了张讨饶的面孔。
“咱,咱不说军法,说家法,家法!”
下一秒韩世忠单手一顺,抱起夫人,大步到了床边……一个时辰之后,韩世忠迈着大步,神气活现,出了帐篷,跨马提刀,大吼出征。
可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报,折彦文降金了。
这个消息传来,折可求在马背上几乎摔倒。
完了!
折家二百年的忠名,到底是毁在了这个小畜生的手里。
折可求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生长于优渥环境中,不知道祖辈守业艰辛,也没有上过战场杀敌。
突然落到了金人手里,又如何指望他能扛得住金人压力。
前面的那封劝降信,多半就跟这个小畜生有关系!
这个畜生降金,身为父亲,自己又如何面对天下?
官家就在军中,或许下一刻,他这个当爹的就要人头落地。
折可求只觉得天昏地暗,彻底没了希望。家人被俘虏,惨败活女之手,儿子降敌……这几件事,接连发生,全都压在了他的肩头。
几乎一瞬间,就打垮了这位折家的掌舵人。
而大战在即,折可求摇摇欲坠,这不是添乱吗?
韩世忠正打算说话,突然有一个人愤然站出。
“叔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我折氏生息繁衍,族人何止千百!纵然出现一个两个不肖之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小侄愿意请战领兵,带领府州猛士,杀进太原,立功报国,让天下人知道,折家自有好男!”
挺身而出之人名叫折彦质,也是折家军一员,参与勤王,立了不少功劳。
他站出来,折可求稍微镇定,却又无言。
这时候韩世忠却开口了,“金人陷了府州,你当如何?”
折彦质眉头挑起,愤然道:“金人和末将有破家灭门之仇,国仇家恨,系于一身,除了和金贼血战到底,断头折臂,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世忠认真看了看他,微微点头,“好,我就让你率领三千人马先登,能不能打破金人防线?”
折彦质用力一拍胸膛,“请韩相公放心,末将不胜不归!”
说完这话,折彦质翻身上马,手提长枪,招呼部下,迅速出战。
派遣折家军打前锋,这样刘锜迟疑,“临时打乱部署,我怕不妥吧!”
韩世忠呵呵一笑,“无妨,活女冲击之下,此人的三千部下,是折家军当中,唯一没有溃散的。他现在一股热血,只能鼓舞,不能压制。”
顿了顿,韩世忠又道:“老刘,我可跟你说,这小子要是杀出来,将来必定在你之上,你可别让人超过了!”
刘锜咧嘴轻笑,满不在乎。
姓韩的,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官家只身到军前,你丫的倒是有婆娘跟着,早晚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他们说话之间,战斗已经打响。
韩世忠和刘锜都急忙出营,占据有利地势,观察战局……尽管韩世忠说金人筑城水平不行,漏洞百出,可真正打起来,也才知道,作为一个横扫了大辽的第一军事封建集团,哪怕最弱的一项,也可圈可点,不可等闲视之。
比如说金人的土墙,虽然是针对城里,但是在外面,居然也挖了一圈不浅的沟壑。
事实上他们是从两边挖土,堆到中间,这样既节省了运土成本,又增强了防御能力,不得不说,又跟对手学了一招。
至于土墙,金人也极有章法,虽然堆得不高,但是放置了许多的鹿角拒马,完全就是个刺猬。
在土墙后面,还有大栅,然后是金人营地帐篷。
听到了战斗号角,他们立刻冲出去,以弓箭御敌。
密密麻麻的箭雨,简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儿。
韩世忠看得明白,哪怕是自己麾下,最精悍的士兵,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把主攻的任务交给折彦质,未尝不是韩世忠的私心。
说到底,老韩不是岳飞那种完人。
可接下来折彦质的操作,让韩世忠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家伙厉害了!
就见在折彦质的军中,出现了许多单人推的独轮车,和两人推的板车。无一例外,这些上面都装着沙土。
有的车还装有挡板,可以抵御弓箭。
推车的士兵玩了命,冲到壕沟前面,他们把车里沙土倾倒在壕沟里。很快就堆出一条通道,然后将推车直接扔在上面,后面的士兵踩着车板,就可以从容通过壕沟。
这还不打紧,金人不是准备了许多鹿角阻拦吗?
你有鹿角,我有板车!
过了壕沟之后,士兵发足狂奔,以板车充当推土机,把鹿角掀开,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
看距离差不多了,板车竖起,又成了最好的盾牌。
在盾牌后面,则是折家的弓弩手。
光看你们金人的弓箭逞凶,也该尝尝我们的劲弩了!
和金人漫天抛射不同,折家军的弩箭更有针对性,通常几十支对准一处,猛射露头的金人,压制住了金人弓箭手,后续甲士就快速扑上去。
站在远处,就能看到,金人的土墙接连被突破,简直成了马蜂窝一般。
折字旗号,处处飘扬!
折彦质催动战马,踏着土墙,冲入了金人营地。
破了!
韩世忠大喜过望,立刻道:“成闵,解元,你们各自率领五千人上去,继续扩大战果,我要在太原城吃早点!”
第109章 斩首(求首订)
从韩世忠出兵之后,赵官家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大腿依旧生疼,但是精气神已经恢复了不少,脑筋也开始转动起来。
论起行军打仗,赵桓的确不行,但是他有个毛病,喜欢凡事做最坏的打算,这或许是上辈子办公室培养出来的本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光往好处想,凭什么认为老天爷的光环笼罩着你,就算真的被罩着,你知道是好运还是霉运?
赵桓的毛病犯了,必须找个人商量一下了。
可问题是身边没人啊!
韩世忠刘锜都在指挥作战,还在自己身边的,只有翰林学士李若水……不对,其实还有一个人,就是新任的阁门祗侯李孝忠。
没错,就是原来刘锜干的那个活儿。
他升任御营都统制之后,就打算给赵桓物色一个差不多的人物。
本来李孝忠是没资格的,他就是个脸上刻字的贼配军。
奈何在胙城大战的时候,他表现太好,而且经过攀谈,刘锜发现此人还是西北大豪,家世很好,这次是散尽家财,带着三千人进京勤王。
结果阴差阳错,恶了李相公。
其实也有人建议李孝忠干脆换个名字,逃回家乡算了。
这个昏庸的朝廷,不保也罢!
可李孝忠却觉得赵官家和以往不同,是个有决断的,所以他宁可接受屈辱的刺配,也要留在军中效力。
果然一战之后,得到了刘锜的推荐,变成了天子近臣。
毫无疑问,李孝忠这一步走对了。奈何天子近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一点,就要把屁股坐热了。
让官家了解你的才能,信任赏识,然后才能放出去。
李孝忠就吃亏在这块,他刚刚担任阁门祗侯,韩世忠就率领大军出战,弄得他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
要不是赵桓突然来到军前,他就只能留在皇宫,拿一张刺字的黄脸,迎来送往,百无聊赖了。
“李孝忠,你给朕说说,这一次韩良臣的布置,有没有问题?”
这是要考自己啊!
李孝忠沉吟了片刻,他当然知道韩世忠的地位,也理解韩世忠的部署,“官家,要是让臣指挥,多半也会这么干的,但是……”
“怎么?有疏漏?”
“也不能算是疏漏。”李孝忠干脆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地图,在赵桓面前展开,不得不说,机会真是垂青有准备的人。
韩世忠排兵布阵,赵桓睡觉,李孝忠却是趁机把周围的情况探查清楚,还绘成了地图。
“官家请看,我们的大军在汾河以东,以汾河为侧翼屏障,排开战阵,攻击太原。这么做的好处,不用多说,以韩太尉的本事,攻破金营,杀入太原,并不是难事。可官家看这边,韩相公让姚平仲负责大军右翼,预防金人偷袭。”
赵桓皱着眉头,“怎么?你觉得不妥?”
“不是。”李孝忠道:“臣固然以为姚平仲未必能挡得住金人,但也不至于一下子溃败,真正的隐患在左翼。”
“左翼?汾河?”赵桓惊问。
李孝忠点头,不无忧虑道:“官家请看,沿着汾河,是折家军的防线。按理说他们跟金人有仇,又有汾河阻挡,应该万无一失。可臣就是不放心,毕竟折家军新败,府州又丢了,何止折氏落到金人手里,其他人的家眷也未必幸免。在之前折可求或许还能约束部下,可经过惨败之后,他的威望尽失,心气全无,臣怕……”
赵桓吸了口气,“是不是刚刚有折氏族人的消息传来?”
“是。”李孝忠道:“是折彦文,据说已经投降金人。”
赵桓略微迟疑,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可心里却有了计较。韩世忠有点人来疯,性格上也稍微粗枝大叶了些。
折家的变故,他未必反应过来。
“你说该怎么补救?”
李孝忠顿了顿,低声道:“官家,在折家军的内侧,和御营之间,有一片水洼,臣刚刚看过,虽然水不多,但是淤泥很深,如果能安排一千弩手,在水洼内侧戒备,或许可保完全。”
赵桓仔细看了看李孝忠绘制的地图,沟壑水洼,是河流周围常见的地形,一条两三百米的小水洼,对数以万计的大军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可偏偏李孝忠就注意到了,甚至还打算以此做文章。
赵桓微微吃惊,这家伙有独到之处啊!
“李孝忠,朕给你三千兵马,两千弩手,再给你二十架床子弩,你敢要吗?”
李孝忠眼睛都亮了,立刻拍胸脯道:“官家放心,只要折家军不出意外,臣不会惊动任何人,可要是出了意外,凭着臣和三千将士,一定保护御营安全,绝不耽误这一战!”
李孝忠的保证,让赵桓安心不少。
说来很奇怪,能让赵桓感到放心的人不多,韩世忠算一个,岳飞算一个,虽然未曾见面,但死守太原的王禀算一个。
至于眼前这个人,带来的安全感,竟然仅次于那三位,甚至还在刘锜之上。
他一定是个人物!
外面还在拼命,赵官家却在抱着脑袋,苦思冥想,这个李孝忠到底是何方神圣……
相比起赵桓的不务正业,大金的西路军统帅完颜粘罕就显得焦急多了。
大宋这边,长期将粘罕当成了大金国相。
其实这是犯了一个以己度人的错误。
粘罕的父亲,是完颜阿骨打的堂兄,如果再往上推一辈,阿骨打的爹,和粘罕的爷爷,是亲兄弟,一父之子。
而且粘罕的爷爷还是长子。
如果放在大宋这边,金国的皇帝应该落到粘罕一系。
可女真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喜欢长子主内,次子主外,结果就是阿骨打当了大金国主,粘罕和他爹是前后两任国相。
他们这个国相,从来源上就跟大宋的宰相不一样,是从最初主内主外的平等分工来的。
怎么形容呢,就好比第一代创业的工厂主,让长子管生产的事情,次子管外面的业务,渐渐的生意越来越大,次子的儿子有出息,把公司弄上市了,并且自己做了董事长,就把伯父的儿子,自己的堂兄请来做总经理。
而在董事长和总经理相继死后,董事长的亲弟弟继任了董事长,总经理的儿子继续担任总经理。至于完颜宗望和兀术,则属于前董事长的儿子。
说来说去,一句话,粘罕在大金朝,是原始股东,可以和国主分庭抗礼的那种,硬的不得了!
光看粘罕手下的武将就能看得出来,排名第一的完颜娄室,排名第二的完颜银术可,全都是粘罕的得力干将。
相比起宗望要亲自上阵,粘罕只要从容调度手下,就能所向披靡,日子过得比阿骨打的亲子还要爽!
一直以来,粘罕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失败过。
偏偏一个太原,就挡住了他的脚步,甚至让宗望提前杀到了开封,还胆敢给自己写信,调动三个万户。
真是大言不惭。
你还没当上国主呢,没资格指挥我!
金国的上层是依靠血缘亲族凝聚在一起的,就像所有的亲戚一样,随着血缘关系淡薄,互相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松散。
你可以跟自己叔父的儿子玩得很好,但是和叔祖的孙子,就未必了。
这一次南征,粘罕想的就是给自己的部下,寻找一块肥美的宝地,至于别的,跟他没多大关系。
一句话,太原就是他的,谁也不能抢!
其实这在金国高层,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的确没谁敢打主意。
可偏偏就来了一个吃生米的。
你赵桓也敢抢我的东西!
你找死!
粘罕决心要给宋军一个好看。
可问题是他遍观手下,西路军所有大将都在,唯独缺了头号打手完颜娄室。这让粘罕极为愤怒。
“娄室,娄室在哪里?”
完颜希尹沉声道:“自从活女战死,娄室就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不出来,我去叫他。”
粘罕沉吟,突然道:“不必,你且督兵,给我挡住韩世忠,还要防备城里的人杀出来,我去见娄室!”
粘罕刚要起身,却发现帐篷门帘撩起,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伟岸身影,此人身材极为高大,眉目舒朗,五官刚强。
正是完颜娄室!
见手下第一猛士来了,粘罕也挤出一丝笑容。
“正等着你对付韩世忠呢!”
娄室哼了一声,“韩世忠算什么东西!他不配我出手!”
众人就是一愣,你可真会聊天,刚刚韩世忠杀了你的儿子,居然不报仇了?
莫不是你怕了韩世忠?
粘罕沉着脸,“娄室,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不要卖关子了。”
娄室大笑,“韩世忠想趁着人马初锐,一战取胜,可惜他忘了,宋军初至,还来不及建立稳固营寨,宋军觉得咱们的土墙不堪一击,可他们连土墙也没有!”
娄室声音越来越高,每个字不但入耳,还能入心,仿佛有神力一般。
“与其和韩世忠纠缠,不如直取赵宋官家,除掉他,大宋也就不战自溃了!”
“赵宋官家?”完颜希尹大喜,可随机又皱眉道:“娄室,这次赵宋官家御驾亲征了?你怎么知道的消息?”
娄室哂笑道:“他倒是没有御驾亲征,不过人却在军中,其实用不着什么密报消息,光是看韩世忠放手攻城,就能猜出来,没人给他坐镇,他岂有这个胆量!”
完颜希尹面带迟疑,“娄室,我并非不相信你,可光凭着推测,怕是不行吧?而且就算赵桓在军中,你又如何能保证抓到他?”
娄室收敛笑容,沉声道:“这些不是你操心的,我自有办法!”他淡淡说着,目光落到了粘罕身上。
这位西路军统帅微微挑了下眉头,他太清楚娄室了。
要给儿子报仇,杀一个韩世忠怎么够,只要赵桓才有这个份量!
“娄室,既然如此,我就把太原西北两面,一共一万五千人交给你,如果真能击杀赵桓,也好替菩太子报仇雪恨!”
粘罕笑吟吟,不经意提到了宗望!
第110章 鼓声
李孝忠,西北来的,出身豪强,带着三千人勤王,还因为弹劾李纲不会用兵,让李纲刺配军中……这一连串信息,加上李孝忠的表现,赵桓终于意识到了这家伙是谁!
如果说王禀能在太原坚持九个月,是个奇迹。而此人却是在更困难的条件下,足足坚持了两年之久!
他就是李彦仙!
独守陕州,大小二百余仗,斩获无数,最终因为独木难支,壮烈殉国。
两年时间,二百余仗,这是个什么概念!
平均三天多就要打仗,无时无刻不在战斗,光是想象,都让人头皮发麻,这才是真正的不屈斗士!
至于他为什么没逃回老家,为什么没有改名,赵桓也有了一点点猜测,想到这里,他还挺欣慰的。
赵桓干脆找出了一身皮甲,穿在了身上,因为大腿有伤,也索性不骑马了,而是跟李若水步行,过来查看情况。
几乎与此同时,娄室统御大军,出现在了汾河西岸。
从金军当中,快速冲出一群身体强壮的民夫,他们扛着木箱木排,冲到了河水里面,摆好之后,用铁链串起,一条简易的浮桥就差不多了。
还需要做的就是利用军中的粮车,固定两端,然后就可以大军渡河。
说来有趣,这一招还是韩世忠用的,才几天的功夫不到,居然被娄室学去,反过来对付大宋了。
用杀死儿子的办法报仇,这货也是老中二了。
折家军早就在河边警戒的兵马,可是直到娄室纵马上了浮桥,冲向东岸。他们才反应过来,居然有人偷袭,立刻呼啦啦冲向了金兵,仓皇之间,也没什么章法,结果迎面一阵箭雨,折家军扑倒数十人,其余人马望风而逃。
警戒人马瞬间溃散,居然连迟滞金人脚步都做不到,不得不感叹,随着老家被金人袭击,折家军的胆气也所剩无几。
溃逃的骑兵把金人偷袭的消息带来,折家军急忙按照预定的计划,进入战斗位置,他们以一个个的方阵,迎击金兵。
面对眼前的折家军,娄室不屑一顾,他的兵器前指,身后的骑兵毫不迟疑,就像是潮水一般,涌向了折家军的阵地。
可以很明显看出金人骑兵以几个谋克为单位,也就是两三百人,组成一个个箭头,对折家军的战线展开了无情的凿击。
凿穿战术,丝毫不新奇,似乎从起兵出现的那天起,就已经存在了。
可娄室的凿穿战术,竟然是化整为零,舍弃大锤子,以数个小锤子,去同时凿穿折家军的几个方阵。
最最离谱的是,他居然成功了。
金人铁骑突破一点之后,并不急于围歼这个方阵,而是向周围方阵的后面掏去,一旦面对前后夹攻,折家军必然溃散。
就这样,一个个小箭头聚拢起来,当他们完成集结的时候,一整条战线,数个折家军方阵,就已经散乱一片,失去了战斗力。
而金人骑兵甚至连搭理溃兵的心思都没有,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断向前,向前!还是向前!
这些骑兵忽聚忽散,琢磨不定。
只要哪里出现大队的折家军,就会面临更多的铁骑围攻,直到他们溃散逃窜。
可以看出来,金人就像是海里捕食的虎鲸群,将猎物驱赶到一起,然后放肆吞食,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就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说他们是鲸群也好,狼群也罢。
都是最厉害的对手。
失去了掩护的折家军,就是一群待宰的小动物。后续的金兵扑上来,迅速淹没他们。挥刀,杀戮,简单到了令人发指。
折家军甚至忘了反抗,轻而易举,被金人斩杀屠戮,兵败如山倒……
同样是黄龙府万户,在活女手上,跟在娄室手上,完全是两个状态。
什么战术,战阵,没有多少高低之分,最关键的还是人!
一个杰出的将领,能把一群绵羊变成狮子,能把最普通的战术,也玩出花样来。
骑兵凿穿。
几乎是每一个将领都会的东西,但是在娄室手上,就玩出了花。
刚交战没多久,五千折家军就凭空消失了,只余下汾河岸边的一块块斑驳。
娄室给折家军的印象不是强,而是超强,强如魔鬼,所过之处,无可阻挡,无可对抗,出了逃跑,就是祈求投降,没有别的选择……
真正领教了娄室的厉害,才知道岳飞有多难得。
他以劣势人数,劣势装备,劣势训练……两次和娄室交手,虽然损失惨重,但毕竟他活下来了。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当世能做到这一点的,都屈指可数。
完全爆发的娄室,就是无情的杀戮机器。
他对活女倾注了多少心血,现在就有多少怒火。
在冲破第一层营垒,继续第二层,依旧是冲击,分割,屠戮……同样的组合拳,将折家军在汾河边设置了三道战线,悉数洞穿。
娄室血染战袍,立在马背上,就好像一尊杀神。
真正的无敌!
娄室扫过整条战线,折家军已近被残酷的杀戮吓傻了,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了,他的目标只是赵官家!
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赵桓!
“随我来!”
娄室一马当先,部下迅速集结,组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箭头,快速劈开还在负隅顽抗的宋军。这一次他不再沉溺杀戮,甚至对逃命的折家军也不追杀,有意放过他们。
恐惧已经够多了,下面就是万马军中,取天子首级!
很难吗?
别忘了他们刚刚收拾了辽国的那一个。
宋辽斗了一百多年,愣是没有分出胜负,这回索性把两国皇帝弄到一起,也是个乐子。
娄室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残忍的弧度。
可就在一往无前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队骑兵,这些骑兵的装备丝毫不弱于金人,同样是铠甲利刃,大弓重箭,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将领。
折可求!
在遭逢儿子降敌的打击之后,折可求精神恍惚,几乎到了崩溃边缘,可娄室突袭,他又不能无动于衷。
折可求披挂上阵,他的身边,都是折家亲族部曲,其中甚至有三分之一还姓折。
“府谷折家,二百年威名,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杀!随我杀!”
折可求驱兵,气势汹汹冲向娄室。
只不过这位金国第一人,根本没把折可求放在眼里,一具枯骨,也配和俺交手!
“杀!”
娄室依旧冲在最前面。
带头冲锋,几乎成了金军的惯例,虽然他们也有贵贱之分,甚至比大宋还要严重一万倍,只要不姓完颜,根本没法跻身高层。
但是有一点,在阵前临敌,越是贵人,就越要冲在最前面。
伴随着冲锋娄室张弓,几乎没有瞄准,一箭射出,折可求下意识躲避,身边的一个族人便已经落马。
折可求大怒,鼓起勇气,朝着娄室冲来,可就在短短的几十步距离上,金人弓箭标枪,不断射出,折可求的随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当折可求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娄室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来不及反应,娄室的长槊刺出,折可求一愣神,下意识用刀格挡,兵器撞击,折可求的刀飞了出去。
长槊戳在折可求胸膛上,骨头脆响,折可求仰面栽下战马,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倒。下一秒,娄室到了近前,长槊狠狠刺下,穿透了折可求的脖子,鲜血奔涌,眼看活不成了。
“汝为蛮夷,给大宋当狗,真是不识好歹!该死!”娄室满腔怒火,要不是这个废物东西,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死!
折可求眼睛突然瞪大,猛地张口,一口混着浓痰的血水,吐向了娄室。
奈何折可求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黏在了马腿上。
娄室震怒,手臂用力,穿透脖颈,折可求的脑袋只剩下一点皮肉连着,怒目而死!
你才是蛮夷!
你们全家都是!
折家或许出身党项,但二百多年间,他们早就和汉人无异。
还拿什么蛮夷说事,是错看了折氏!
如果说折家军有什么错误,那就是二百多年,世袭统治府州,让他们形成了自己的小团队,有了自己的利益。
在这个天崩地裂洪流滚滚的大势之下。
任何自私自利,看不清大势的人,都会被无情碾过,不剩下任何东西。
除了还在战斗的折彦质,为了折家军保住了最后一丝脸面,这个威震府州二百年的家族,无可救药地衰败了。
而就在折可求倒下去之后,在折家军之中,跑出了一队兵马,足有数百人之多,在他们的臂膀上缠着一条白布。
到了娄室面前,立刻下跪。
果然,折家军中有内鬼!
“小的拜见娄室大王!”他陪笑道:“娄室大王击杀折可求,神威无敌,果然是当世一人……”
娄室面色阴沉,丝毫不喜无聊的马屁,从他嘴角挤出一句话。
“宋皇在哪?”
“在……”这家伙想要给娄室指点方向,可就在他扭头之际,突然发现在东方不远处,一杆龙纛,迎风飘扬!
赵桓再一次提前暴露了自己。
能弄明白赵桓脑回路的人,绝对不多,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娄室渡汾河杀来,轻而易举冲破折家军,摆明了就是要针对自己。
偏偏这时候,亮出龙纛,这不是给娄室指明方向吗!
就差敲锣打鼓,让娄室进攻他了。
“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你!”娄室的五官狰狞起来,许是愤怒,也许是兴奋!
“冲!”
娄室挥军,再度发起冲锋。
刚刚和折家军大战,金兵居然不需要休息,也见不到什么疲惫之态,能耐苦战,果然不是假的。
而这一次娄室并没有撒开了攻击,而是以一个个谋克,组成了空心阵,然后将心腹弓手放在了里面,随时弓箭覆盖。
他这么干,速度无疑降了下来,但却更加稳妥。
毫无疑问,对面的是一国之君。
还是一个敢亲自上战场,指挥杀戮的天子!
尽管怒火冲天,可娄室也不得不承认,赵桓是个人物!
明明是那么烂的一把牌,愣是打出了逆转。
居然还敢统领十万大军,主动攻击太原,虽败犹荣。哪怕到此为止,也堪称大宋少有的铁血帝王了,比起他爹简直不知道强了多少。
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会认真对待战斗。
娄室的盘算十分明白,从头到尾,他都是个战场上的王者。
只不过他对面的赵官家,却是个军事才能平平,但颇有审时度势能力的人。娄室大军突袭,折家军溃败。
赵桓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认可了李孝忠的判断,折家军的确是整个部署的软肋。
可不管怎么样,这是两万多人,不是两万多头猪,如果他们放弃抵抗,会以比抓猪快很多的速度投降,反过来说,只要他们还能战斗,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他们,
而且他们也不会变成溃兵,翻过来冲击御营。
也正因为如此,赵桓毫不迟疑,亮出了龙纛。
因为他相信,自己这个官家,还有点份量,即便是折家军,大多数人还是忠心大宋的。
果然不出赵桓的预料,在龙纛竖起之后,折家军没有继续向御营溃逃,相反,他们寻找各自长官,结成一个个小的队伍,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折家军没有彻底溃散,这些残兵反而成了御营的屏障。
这倒不是说金兵无可奈何,而是冲击驱散他们,需要宝贵的时间,如果不愿意浪费时间,清理攻击正面,就只能沿着并不宽阔的区域发起进攻。
娄室在短暂迟疑之后,选择了后者。
他实在是太想要赵桓的脑袋了。
而就是这个决定,让这位金军第一猛将,跟胜利失之交臂……冲在前面的金兵突然侧翼遭到了弩箭袭击,瞬间倒下去几十人,冲锋队伍下意识向中间靠拢。
冲锋的惯性让他们继续向前,好巧不巧,就掉进了水洼淤泥之中。
掉进去的认输不多,只有不足五百人,可是由于黄泥又粘又重,别说是人,就连战马都没法挣脱。
这些金人陷入泥水之中,竟然又成了一道屏障。
李孝忠大喜过望,他急忙向水洼投入五百人。
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拖住这些金人,不让他们逃出去,也别让后续金人涌进来。
一道水洼,竟然又压缩了金人的攻击宽度,在仅剩下的百步距离,象征着大宋威严的劲弩终于展开了。
尤其是那些八牛床子弩,更是骇人。
三尺长的箭失,裹挟着愤怒和仇恨,倾斜而来。
雷霆万钧,无可阻挡。
一个,两个,三个……最多的一支弩箭,竟然毙伤了五个金兵。
这种曾经斩杀辽国大将的武器,展示出了惊人的杀伤力。
李孝忠大为欣喜,可就在他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突然一个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金兵在付出惨重伤亡之后,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加速冲击。
疯子!
全都是疯子!
李孝忠拼了命,催促弩手二次射击。
士兵们玩了命,射出了第二轮弩箭,而几乎同时,金人的重箭也落下了,弩手们伤亡不小。最最关键,后续金兵杀过来了。
没有重甲的他们,面对金人骑兵,只能被屠杀。
因此李孝忠只能让弩手撤退,而他亲自率领着短斧甲士,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很快李孝忠就陷入了被娄室支配的恐惧当中。
跟这个人交战,你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强大自信,不管什么条件下,他都能获胜。
也正是因为这份自信,才让他敢于付出任何代价,不管牺牲多大,他都不会退缩。
曾经的娄室,向十倍敌兵,发动了九次冲锋,最终击溃敌人,才得到了阿骨打的认可。
这个人的心,比顽石还坚硬。
他的眼里,也只剩下赵桓。
李孝忠的部下迅速减少,娄室和赵桓的距离越来越近……是继续钉在这里,还是赶快逃跑……赵桓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久前阇母也曾经发起过针对赵桓的攻势,只不过和娄室比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
整个宋军,或许只有韩世忠,才能勉强应付娄室。
而韩世忠在哪里呢?
一面静塞铁骑的旗号迎风飘扬,韩世忠来了!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变故,可正面的攻势迟迟没有打开,韩世忠不敢放弃,否则功败垂成,两头都是空。
就在刚刚,韩世忠手下的悍将成闵冲破了金人内层的大栅,冲向了太原城下。
“王将军,张知府,太原的父老乡亲,袍泽弟兄们!”
“太原城……解围了!”
一百多个噩梦般的日月,终于结束了。
宋军冲破了阻挠,来到了这座英雄的城池下面……只不过双方都来不及庆祝解围,因为娄室的攻击还在继续。
韩世忠已经率领着静塞铁骑杀过去了。
官家安危,两边最强将领,最强铁骑,这一场碰撞,究竟会怎么样?
就在所有人心脏悬起的时候,从御营之中,传出了咚的一声……这一声过去,仿佛停顿了片刻,激越的鼓声潮水而来。
天地惊雷,慷慨激昂。
这一刻,仿佛整个战场都安静了。
韩世忠在听到鼓声之后,浑身剧烈震动,血液沸腾,整个人疯魔附体,相比之下,赵桓那些鼓舞人心的手段,都显得黯然无光。
鼓声!
夫人擂鼓!
在女人面前,是真汉子的,就不能说不行!
韩世忠舌绽春雷,冲向了娄室的骑兵。
相比起金人,静塞铁骑还算得上生力军,他们军械齐全,毫无折损,弓箭之后,纷纷撞向金人铁骑。
双方都是肉盾加坦克的配置。
根本没有任何花哨,几乎一瞬间,各自都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
只不过静塞骑兵这边,仿佛没有感觉,他们继续鼓足勇气,奋力向前冲锋。
不计牺牲,一次,又一次对撞。
韩世忠像是疯了似的,挥动手里长刀,根本不屑于防守,弓箭,兵器,落在他的身上,就仿佛不存在似的。
主帅的疯狂,感染了部下,在第五次对冲之后,金人铁骑开始后退了,没有办法,外面的重甲骑兵消耗差不多了,只剩下没有多少箭支的轻骑兵。
让他们跟静塞铁骑对拼,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溃退从一个人开始,迅速蔓延,就连娄室身边的人,也裹挟着他,向后退去。
娄室一度抵近赵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
可这一百五十步,就是天涯!
有韩世忠在,没有人能伤到官家!
“杀!”
再一次鼓足勇气,奋勇冲击。
静塞铁骑,所向披靡!
又有上百金人骑兵倒下去,而静塞军才付出了不到三十人的代价。
还等着什么,继续杀!
金人节节败退。
突然,一支箭朝着韩世忠狠狠射来。
射箭的人正是娄室,他盯着自己的箭,正中韩世忠的肩头。
下一秒,韩世忠竟然将箭一把扯下来,箭头鲜血淋漓。
“娄室匹夫,你老的连射箭的力气都没有了吗?你家五爷教你怎么射箭!”
韩世忠的话音没落,箭已经射来,正中娄室的马脖子。
这位大金第一将从马背上直直跌落,手下人慌忙抢救娄室,让出了自己的马,保护着不甘的娄室……退走了。
此战,大宋获胜!
而就在一片欢腾之中,韩世忠从大黑马上,缓缓滑到了地上,几乎一瞬间,人们的心又揪了起来。
第111章 战后(求订阅)
韩世忠从马背上摔下去,一个人倒下去了,小半边天就塌了。
这可不是矫情。
韩世忠和娄室,各自顶着第一名将的头衔,但是娄室之下,还有名将无数,而赵桓这边,除了韩世忠之外,剩下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还来不及成长。
根本撑不起大局,韩世忠就是当下的擎天白玉柱,这根柱子倒了,岂是小可!
真要是折损了韩世忠,就算打败了粘罕,解救了太原,也是十足的失败!
赵桓不顾腿上的疼痛,飞身上马,冲了过来。
天子一动,龙纛就跟着前行。
离着远处的兵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当是到了追亡逐北的时候。
剩下的静塞铁骑鼓起余勇,发疯冲刺。
他们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汗透衣甲,包括战马,也是浑身汗水。都说金兵耐苦战,可说到底,他们不也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连娄室都被杀退了,还有谁能抵挡住咱们的脚步!
宋军提升的不只是士气,更有勇气。
就好像刷了大boss之后,经验值飞涨似的,一股气冲到了汾水岸边,更有骑兵借着浮桥,越过汾水,追杀落单的金兵。
随着静塞铁骑出击,其他各营宋军,都加入了反攻行列。
甚至连折家军的人马也重新集结,全力以赴。折可求死在了娄室手里,昔日的折家军垮了,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清楚,只是多立点功劳,就能多一份保证。
在所有反攻的兵马中,有一支最为显眼,那就是太原城的守军!
他们衣甲破烂,马匹也只有可怜的二百匹,但是他们却凶悍的吓人,为首一员中年将领,更是玩了命杀敌。
他根本不要俘虏,哪怕已经死了,也要砍下脑袋,什么慈悲,根本不存在的。
过去的一百天里,太原死的人还少吗?
整个河东,河北,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父死子亡。
这不过是一点利息,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彻底清算!
娄室退走了,城里城外,一起夹攻,粘罕不得不退兵,宋军却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一口气追出了二十里,不放过任何战果。
古老的汾水河面,居然出现了密密匝匝的金兵尸体,多达上千!
尸体之多,甚至淤塞了河道!
看到这一幕的士兵,简直高兴地哭了。
快看啊!
我们做到了!
不只金人能肆意杀戮,现在我们反杀了!
再多的辛苦,再大的牺牲,全都无所谓了。
如果,如果韩相公能安然无恙,便真的可以放肆庆祝,再无顾虑。
甚至有人提议,咱们不是有孔明灯吗,放几个孔明灯,写上韩世忠的名字,祈祷苍天,保佑韩相公。
这个士兵还真敢说敢干,真的准备起来。
幸好有个统领阻止了他作死的举动。
你脑子抽了啊!
牺牲的弟兄才给放灯呢!
你想韩相公死,是吧?
士兵吓得浑身哆嗦,立刻扔了手里的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再也不敢胡出主意。
如同他一般,跪在地上,替韩世忠祈福的士兵,还不知道有多少……
此刻的韩世忠,早已经被抢救回了大帐,赵桓也在旁边拧着眉头跟随,其他文武也往跟前凑,哪知道赵桓一瞪眼,“除了秦国夫人,其余人都退下!”
一声呵斥,众人再也不敢靠前,只能远远看着。
梁红玉冲着天子点头,而后就扶着担架,进了帐篷,替韩世忠检查伤势。
当她解开甲胄的刹那,突然韩世忠眼珠瞪圆,瞳孔充血,猛地推开夫人,一下子坐起。
“杀!杀!”
梁红玉被推得撞上帐篷门,险些摔倒。这是疯了吗?怎么连媳妇都不认了?
军医看在眼里,急忙过来,关切道:“夫人……”
梁红玉没有在乎,反而含着泪,对丈夫道:“赢了,赢了!金人退了!”
“退了?”
韩世忠呆滞如木头,念了句,“是了,是了。”
突然眼睛一闭,又直挺挺倒下去,身体还没有碰到床板,幸好被梁红玉迅速扶住。多么刚强的身板,也扛不起这么大的压力,换成寻常人,只怕早就疯了,根本撑不到今天。
韩世忠身心俱疲,梁红玉含着热泪,小心翼翼,把韩世忠的甲胄去掉,随后又去掉丝绸衬衣,夫人再度失声痛哭……就在衣甲之间,足有十几个箭头,甚至还有断裂的刀锋,以及各种不知名的兵器残片。
韩世忠前面督军攻城,已经冲杀过三次了。随后又跟娄室对拼,整个时间不长,但惨烈程度,超出想象。
娄室手握金兵精锐的黄龙府万户,又要给儿子报仇,自然是卯足了劲头儿。
而韩世忠承蒙天子重恩,又坐拥宋军的精华铁骑,光是看静塞骑兵的配置,就很清楚,这是一支宁可战死,也不能失败的队伍。
更何况当时天子危在旦夕,连夫人都焦急地亲自擂鼓,韩世忠哪能不玩命!
双方对拼,兵器相交,战马对撞,全都是实打实,没有半点花哨可言。
金人这边,弓箭,标枪,飞斧,全都往韩世忠身上招呼。如果不是贴身的弟兄够忠心,玩了命掩护韩世忠,怕是有九条命也死光了。
可即便如此,清点下来,韩世忠铠甲身上的箭头也有二斤,伤口多达十几处,其余青紫的撞击,更是不计其数,别看没有破皮流血,这样的伤更加要命。
如果调养不好,到了晚年,就会疼痛难忍,多少钢铁铸造的汉子,变得弱不禁风,走路都要人搀扶,生不如死。
现在的韩世忠,还考虑不到这么长远,能活着就已经三生有幸了。
清理伤口的时候,他三次昏过去,又三次醒来,汗透全身,气喘吁吁。到了最后,老韩喘着粗气,对夫人道:“把匕首给我。”
梁红玉傻傻将匕首递给韩世忠。
就见老韩咬着牙,突然单手抓着匕首,猛刺另一边的肩头,刀锋入肉一寸有余,韩世忠娴熟地旋转一圈,一块比酒杯还大的肉,被他自己给剜了!
听说过刮骨疗毒的,可刮骨也是别人下手,哪有自己给自己下手的!
“你疯了!”梁红玉瞪圆了眼睛。
韩世忠仰着脖子,青筋血管凸起,肩头鲜血染红,疼痛到了极点,发出好几声闷哼。
半晌,他才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是娄室射的,杀子之仇,我得防着点!放心吧,我泼韩五命大着呢!”
梁红玉深吸口气,什么都不说了,低头给丈夫包扎,等到一切收拾妥当,梁红玉擦了把鬓角的汗水,气咻咻道:“你真舍得玩命!”
韩世忠咧嘴苦笑,翻着眼皮无赖似的抱怨:“也怪你鼓敲的那么响,要说对俺狠,还是夫人第一!”
梁红玉微微脸红,轻啐道:“敲得狠,还不是为了你们老韩家世代荣华!”
韩世忠眼睛瞪得老大,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什么……“你,你有了?”
梁红玉微微点头,“差不多吧!”
韩世忠大喜过望,什么伤痛都忘了,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怎么能让夫人伺候我,该死,该……”
梁红玉捂住了他的嘴巴,“快歇着吧,这一家人往后还要指着你哩!”
韩世忠连忙点头,“晓得,我晓得!”
韩世忠这辈子头一次这么乖,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连睡着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
“韩相公受的伤不算致命,可是这些日子又是整军,又是出征,还独身一人去了折家军,往返两天,再部署攻击太原,又跟娄室决战……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了。官家,如果真的爱惜人才,就该让韩相公好好休息,不然臣的医术是救不了韩相公的。”
连军医都鸣不平了,你赵官家不能把人当驴用啊!
赵桓脸上微红,“朕知道了,会有妥善安排的,你协助秦国夫人,好好照料韩卿。”
赵桓吩咐之后,又去看了看韩世忠,发现这位满脸是笑,鼾声如雷……弄得赵桓也不明所以,或许这就是奇人奇态吧!
瞧过了第一功臣,又要去看另一位大功臣了,准确说是两位,父子爷俩。
王禀和王荀!
“臣王禀,拜见官家!”
赵桓连忙伸手,搀扶起父子俩,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要没有这对父子誓死守卫太原,挡住了金人西军,十几万人,会师京城,就算赵桓再会鼓舞士气,在绝对实力面前,也只是跳梁小丑罢了。
一句话,大宋能活下来,王家父子居功厥伟!
看着王禀沧桑的面孔,赵桓心头刺痛,连忙给他赐座。
“王卿,犒赏将士,抚恤死者,这些事情朕都会安排,朕现在就想问问王卿,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赵桓顿了顿道:“朕真心问计,王卿不必疑心。这些日子你或许不知道,朕干了不少荒唐事情,杀了童贯等人不说,刚刚还提拔了韩世忠当枢密使,就连这次进军太原的军费,也是朕从大相国寺借来的。”
听到这话,王禀和王荀都下意识张大嘴巴……童贯的死他们是知道的,可后面的事却是没有想到,这位官家还真是会玩啊!
王禀沉吟片刻,终于仗着胆子抬起头,对赵桓认真道:“官家,老臣守太原一百余日,可要让老臣说,太原守不住,整个河东都守不住,请官家早作打算!”
第112章 不弃(求订阅)
面对王禀这样一位为了大宋鞠躬尽瘁,险些死而后已的老将军,赵桓足够尊敬,甚至上身微微前倾,听他的讲话。
可当他说出河东都守不住的时候,赵桓皱起眉头,“王卿,河东北有吕梁,东有太行,南临黄河,表里河山,形胜之地,如何不能守了?”
赵桓问过之后,又担心自己的语气生硬,便又解释道:“王卿只管直言,朕一定虚心采纳。”
王禀沉吟了片刻,他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可这又是他的心里话,一个从鬼门关绕了一大圈的人,还有什么顾忌,剩下的也只有一颗赤心!
王禀也把语调放低,诚恳道:“官家御驾亲临,将士用命,韩相公神威,挫败娄室,解救太原一城百姓,战果辉煌,堪称壮举……”
按照惯例,王禀先夸奖了赵桓一顿,这也是属实。
可接下来的话就不这么轻松了。
“官家切莫因为眼前的胜利,就小觑了金人,一旦生出轻敌之心,后果不堪设想。”王禀下意识看了眼赵桓,发现这位官家并没有觉得刺耳,还微微颔首,这让王禀又增加了几分喜色,这位赵官家是个有肚量的,真是天下之福。
“官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就先说河东……虽说表里河山,堪称险峻,但自古以来,河东也没有真正挡住雄兵猛将。”
赵桓颔首,“的确,秦皇扫六合,韩信征燕赵,前秦灭前燕,西魏平东魏,都是如此。毕竟山河之险,只能依仗,不能依靠。”
王禀更喜,用力颔首,“官家圣明。眼下河东的山河之险,还有两处疏漏,其一,是北边的大同府,这里原本是辽国的云州西京,如今落到了金人手里。而且几处险要的所在已经让粘罕抢占了,北边门户不宁,而金人东路军又陈兵河北,太行的几处口子,也在金人的威胁之下。”
王禀的谈话,赵桓格外重视。
眼下在赵桓身边,臣子的种类不少,有人品好的,有能做事的,也有精通权术的,君子小人,五花八门。自从韩世忠升任枢密使之后,等到返回京城,保证跟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似的,那叫一个热闹!
可人数虽多,但真就缺一个懂得宏观战略的。
像韩世忠是能打,仅限于军务,刘锜的资质过人,却又太年轻,眼界不够,没法总揽全局。
诸如老种、姚古这些人倒是有资历,有经验,可又没法信任。
可以说王禀的出现,不但是添了一员忠心耿耿的大将,更是给赵桓一个可以仰赖的军事顾问。
他仔细思忖着王禀的话,甚至找出一份地图,仔细研究,燕云十六州,就是以幽州和云州为主体的一大片地区。几乎相当于后世河北和山西的北部,也就是最险要的那部分,是农业区和畜牧区的天然界限。
秦汉隋唐,都能把国土尽量北推,然后在这条界限上修筑长城,建立军镇,抵御北方游牧骑兵的侵袭。
偏偏大宋最没出息,立国不正,燕云之地落到了契丹手里,根本没有拿回来。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北边的缺口太多了。
那大宋又怎么解决呢?
没有险峻的地势,就只能堆兵,因此大宋维持了历代王朝中,最庞大的常备军,以河北集团跟辽国对峙,又以西北集团阻挡西夏,内外禁军,号称有八十万!
可即便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却也没有带来真正的安全。
金人从东西两路发兵南下之后,本就腐朽不堪的河北集团,荡然无存,全都变成了散兵游勇,这帮人虽然也在抗金,但只怕欺负老百姓更擅长一些。
“官家,河东河北,互为表里,要么同时克复两地,要么就只能忍痛割舍。老臣并非危言耸听,官家请想,如果集中精锐北上,迎战西路金人,东路金军越过太行,直击河东腹地,必然惨败。”
赵桓眉头皱了皱,“那若是派遣人马,堵住太行的缺口呢?”
这个问题都不用王禀回答,王荀就直接道:“官家,有防备东路金军的兵力,为何不直接越过黄河,收复河北?”
赵桓眨巴了两下眼睛,貌似有道理啊!
可就算只是牵制两路金军,不求战而胜之,也要二十万人马。
也就是说,河北堆十万,河东堆十万。
眼下赵桓能凑出十万兵马,就已经是极限了,他还上哪弄另外十万?
这里说的不是随意号称的十万,二十万,而是真正能打仗,不会轻易溃散的那种。而且还要后勤完备,粮草充足才行。
“官家,臣还有一个担忧,我大宋立国以来,河东之地就民生凋敝,粮饷匮乏,不足以养兵……”
王禀又提到了一个老毛病,河东唐末五代,绝对是让人战栗的地名,因为那个时候,一国的储君不是太子,而是河东节度使!
光是从晋阳走出去的皇帝就有好几个。
最后晋阳成了北汉的都城,赵二决定北伐的时候,顺手灭了北汉,还顺手毁了晋阳,不光毁了晋阳,还大量内迁百姓,弄得一百多年,河东都没有恢复过来。
赵桓也想当个舒舒服服的皇帝,奈何祖上挖的坑太多了,简直一个接一个,个个不重样。
“除了河东本身财力不足,还有金人南下之后,各地豪强并起,他们招兵买马,名为抗金,实则割据一方……”
赵桓叹息,“都是土皇帝呗!朕要在河东用兵,就必须先摆平他们。如果这帮人觉得朝廷损害了他们的利益,甚至会和金人勾结,对吧?”
王禀无奈咧嘴,“官家圣睿,而且老臣还有一处忧虑,眼下御营兵马骁勇善战,忠心可嘉,只是老臣担忧,一旦大举行动,远离补给,后路被金人截断,或者野战遭遇,御营可有十足胜算?”
这问题不用问别人,赵桓自己就心知肚明。
差距还是太大了。
眼下御营有两大支柱,第一是丰厚的军饷保证,不过也快花光了。第二,就是上下一心,士气高昂。
论起战术水平,士兵素质,相差还是非常悬殊,至于将领的能力,那就更不行了。
赵桓打得这几仗,不管是牟驼岗,胙城,还是太原,都不是双方放开手脚,在庞大的版图上,进行真正的战略决战。
就拿太原来说,是靠着王禀和太原军民的死守换来的。
粘罕也是垂涎河东的土地,不愿意放手,才打了这一仗。
而此战的损失如何呢?
在攻城阶段,金兵的损失差不多五千以上,只是这里面有超过三千是契丹一类的杂牌。
娄室的损失还不足三千,可就是这三千里面,有近一千的合扎猛安,其中光是韩世忠和静塞铁骑就解决了七百以上,居功厥伟。
可静塞铁骑本身,也是损失惨重。
刚刚在开封组建的时候,人马一千,这一战下来,牺牲过半,另外两百多人成了残疾,还能上战场的不足三百。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血拼。
王禀思忖再三,又问了一个问题。
“官家,老臣想请教,朝廷损失这么大,需要多少时间恢复?”
赵桓无奈道:“不管是静塞铁骑,还是御营兵马,都不是凭空掉下来的。禁军,西军,折家军,还有各地的勤王之师,从中选拔优秀人才,聚集而成。实不相瞒,就连静塞骑兵的战马也都是何老将军用命换来的。”
赵桓提到了何灌,把他的事情跟王禀简单说了一下,王禀喟然长叹,也是昔日的老友啊!
“官家恩遇武人,当真是前所未有,想来他也能含笑九泉。”王禀道:“由此可见,想恢复兵马,绝非易事。可要老臣说,金人想要补充损失,反而是轻而易举的!”
赵桓瞬间吸了口冷气,脸色终于一变再变……只剩下一声长叹。
王禀见赵官家明白过来,也就没有废话了。
这里又涉及到了一个让人万分憋屈的事实……有人说大宋那么多钱,那么多人,只要暴兵,平推金人,轻而易举。
还有人觉得以两国的人口比例,哪怕三比一,十比一,大宋都是占优势的,耗也能把金人耗死。
奈何这只是纸上谈兵,如果真正按照这个办法来做,只怕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就好像国防论和论持久战,一个告诉你坚持就能赢,这是口号!另一个拿一整套理论告诉你,怎么坚持,如何胜利,这才是有用的方法!
现在要说一个挑战常识的东西,宋金两国,谁补充兵源更容易呢?
是金人!
从阿骨打确定兵民一体的猛安谋克制之后,金人想要调兵,只管下令就是,每个金人壮丁都会按照抽丁比例,自觉投入战争机器,弥补前面的损耗。
而且不考虑这种兵民一体的优势,单纯从募兵来看,也是金人有优势。
他们吞并了契丹,拿到了难以想象的财富,而且溃散的契丹,奚人,甚至是燕云汉人,都是金人的上好兵源。
就连困扰大宋的战马,金人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宗望退兵了,粘罕也暂时失败了,可不出几个月,东西两路金军,必然满血复活,再度南下……
到了那时候,大宋能指望什么?
御营吗?
的确可以。
但是要先解决御营的粮饷问题。
还是那句话,大宋不是没钱,也不是没粮食。
可大宋的钱粮,不是供应士兵的,甚至不是赵官家的。
凭什么认为人家会轻易吐出来?
想屁吃吗?
说来说去,要想发挥大宋的战争潜力,必须要改制,要变法,要转入战时体制,要把每一文钱,每一粒粮食,都投入到抗金之中。
在二三十万这个数量级上,大金的动员能力,远超大宋。
可是把数量提升到百万,那样金人就算把阴兵都召唤出来,也不是大宋的对手。
所以想要平推大金,必须有百万级别的暴兵能力,拥有一套最高效的动员体系……而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大宋能做到的。
“朕懂了,不必拘泥一城一地的得失,关键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王禀沉吟道:“官家,老臣不过是一介武夫,年近花甲,并不懂朝廷大事。官家御驾亲征,解救太原,老臣铭刻肺腑,无以为报。就让老臣留在太原,假使金人再度南下,老臣依旧和他们周旋到底,也好给官家时间,从容……”
“不行!”
赵桓突然语气严厉,“朕不能答应!陈广老英雄殉国了,何灌老将军战死了,大宋的年轻人没有死绝,用不着让老人卖命!”
王禀呼吸加重,猛地抬头,艰难对答:“老臣还有些名声,让老臣留在河东,便是朝廷没有放弃这一方百姓,也好鼓舞士气,继续抗金……”
“还是不行!”
赵桓又一次粗暴打断了王禀,“河东情况与河北不同,太原以南,还没有沦陷。可以组织百姓内迁,便是河北民众,愿意南下,朕也要妥善安置。”
“朕宁可弃地,绝不弃民!”
赵桓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禀惊讶张嘴,真要是迁徙百姓南下,岂不是要出大事?
第113章 点检
赵桓和王禀一口气谈了两个多时辰,他太需要一个熟悉军务,见多识广,又毫无私心的人,提供专业建议。
一番谈论,赵桓收获满满。
总结起来大约是三条,当前的局势,敌强我弱,并未扭转。
未来的主战场是两河,鉴于实力对比,主要的防线只能尽量向南靠拢,底线是黄河。
要想真正收复两河,必须改制。
第一条和第二条是对现状的描述,真正要害的是第三条。
改革这种话题,在相当长的历史里,都是负面词汇,多数人们坚信祖宗之法不能变,尤其是经过了王安石变法的折腾之后,人们普遍排斥变法这两个字,而且在当下的时局,外有强敌,内有祸患,朝中党争,吏治崩坏……怎么看都不是变法的好时机。
要说变法的条件,赵桓甚至有点羡慕阿构了,至少金人帮他摧毁了整个大宋的旧体系,就连废物一样的宗室都给弄到了五国城圈养。
困扰大宋的冗官没有了,冗兵打残了,自然开支就下来了,可以多投入军事,然后才有了偏安一隅……
或许兀术和阿构,才是真爱吧!
赵桓甩了甩头,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认真面对现在的局面,他的榜样有两个,一个是商鞅,把耕战结合起来,爆发出老秦人的无穷战力,最终一统六合。
另一个就是汉武帝!
没错,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汉承秦制,其实底子还是老秦人的那一套,只不过秦法十恶不赦,乃是刘邦起兵的理由,刘家没法明着打自己的脸,所以要在外面套一件漂亮的衣服,首先选中的是道家无为而治,结果却是匈奴耀武扬威,连老太后都遭到了侮辱调戏。
穷则思变,只能又换上了儒家的外衣。
这一换可不打紧儿,汉武帝身边迅速聚集了一大批儒臣,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儒家弟子,至少这帮人甘心充当汉武帝的爪牙,替武帝敛财养兵,专门干脏活。
把文景以来积累的社会财富转化成了战斗力,这才有了刘小猪的赫赫武功。
这两个成功案例,造就了古代最了不起的两位天子,秦皇汉武!
珠玉在前,赵桓岂能放过。
但问题是学秦国这种,将土地和战争绑在一起的务实做法,还是学汉武帝这种,从思想变革入手,最终改变整个天下呢?
赵桓没有纠结多久,因为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做单选题啊!
其实不管任何改革,都是利益的重新分配,把财力物力,集中到最重要的事情上来,不必拘泥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既然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就不要抱有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天真想法,也不要天真以为,不会触动别人的利益,在同一个村子,你过得比人好,房子盖的比人家大,就是原罪。
关键是要掌握足够的力量,才能在死气沉沉的大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赵桓沉吟良久,突然道:“王卿,你信朕吗?”
王禀浑身一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连忙伏身地上,老泪横流,披肝沥胆道:“老臣被困孤城,已经是死人一个。官家不避万难,亲赴战场,解救老臣性命。更是为了太原百姓,不惜以天子之尊,向僧人借钱……如此天恩,就算是臣世世代代,也报答不了官家的恩德……”
赵桓同样感动,“卿以一己之力,护卫河东,才是大宋一柱,国之干城。”顿了一下,赵桓又道:“王卿信朕,朕也信王卿,朕现在就加封你为御营司都点检,整顿全军,参赞军务,位同白、李、吴三位宰执!”
王禀吓得瞪大眼睛,这,这怎么能行啊?
“官家,老臣……”
赵桓一笑,抓着王禀的手臂,“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朕信任你,相信你的忠诚,把担子交给你,就替朕,替天下百姓扛起来,卿不曾有负天下,朕又如何负卿!”
王禀紧咬着牙关,再三看了看赵桓,终于用力点头。
“官家,老臣应下了,不过老臣年纪大了,又受了不少伤,只怕没法临阵讨敌,军中具体事务,还要韩枢相负责,他忠勇无双,远胜老臣万倍!”
赵桓思忖片刻,终于点头……
君臣初次见面,畅谈国策,推心置腹,乃至填补了御营司最重要的位置,似乎对人家出生入死的韩良臣不公。
不得不说,韩世忠也是铁打的身体,居然一天多之后,就醒了过来。
此刻正躺在床上,享受着夫人喂食,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碗肉粥只剩下少半了。
韩世忠恢复了精气神,脸就黑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那几个兔崽子是想看看我死没死,是吧?”
梁红玉轻哼道:“别管他们,老实养伤就是了,把这点吃完了,赶快睡觉。”
韩世忠翻了翻眼皮,鼓着腮思忖片刻,突然厉声道:“不是来看我,一定有事,让他们都进来,不然,不然我就不吃了。”
好家伙,这位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梁红玉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只好出去,把成闵、解元、王德几个叫进来。
梁红玉凶巴巴吩咐,“别胡说八道,他要是生气,你们等着挨打吧!”
这几个人吓得一吐舌头,跟韩世忠可以撒野,面对夫人,他们可没这个胆子,因此几个大老爷们就跟小学生似的,进去之后,没说两句话,就大眼瞪小眼,连尬聊都没词。
就这么足足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韩世忠突然笑了,“你们几个啊,就没憋着好屁!不愿说,我也猜得到。大战结束了,又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是不是不满意,想要找我讨个说法?”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互相看了看,解元仗着胆子,身体前探,豁出去了。
“五哥,小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
“我?我又能怎么样?”韩世忠不屑道:“官家待我恩重如山,军中一人,岂是浪得虚名!”
解元咽了口吐沫,纠正韩世忠道:“五哥,现在不是了。”
“什么?”韩世忠惊得咳嗽两声,怪眼圆睁,暴怒质问:“还有谁,谁爬到了老子头上?”
“是……是王禀王总管。”解元黑着脸道:“官家刚刚升任他为御营司都点检,五哥,你比人家差着两级哩!”
此言一出,韩世忠的脸瞬间黑了,沉吟些许,他竟破口大骂。
“你们胡子一把了,学什么长舌妇,跑来嚼舌头根子!王老哥死守太原一百天,功在社稷。更何况人家原来就是建武军节度使,他当宣抚司都统制的时候,我还是大头兵呢!人家论功劳,论资历,都远在我之上。”
“告诉你们,这是官家有识人之明,懂得用人之道。我可告诉你们,咱们都是大宋的臣子,不管你我,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官家!别以为咱们亲厚一些,就跑来搬弄是非,往小了说,你们是陷我韩五于不义,往大了说,就是你们心中没有官家,懂吗?”
几个人脸都绿了,解元吓得跪下了。
“五哥啊,我们,我们就是发两句牢骚,你可别生气啊!”
韩世忠哼道:“怕我生气?还在这杵着干什么?滚!”
这几个人连忙抱着脑袋跑了,他们走了,韩世忠气得呼哧呼哧喘息。
梁红玉端着剩下的半碗粥,送到了嘴边,韩世忠紧闭着嘴巴,不吃了!
梁红玉太了解丈夫了,轻笑道:“你是生这几个人的气,还是生官家的气?”
韩世忠眼睛瞪得老大,和夫人对视了片刻,无奈败下阵来。
只能无奈道:“理儿我都懂,就是不那么舒坦!总觉得什么好事都应该是咱的,可仔细想想,我还不到四十,人家王总管都快六十了,我跟他争什么。那个位置,早晚不都是我的。”
梁红玉笑着点头,“明白就好,我现在也有了身孕,你也是要当爹的人。遇事多想想家里,想想自己的位置。你手下一大堆的将领,你敢说自己一碗水端平?官家治国,比你难了何止千万。别的不说,这一次我到军营,就亲眼目睹官家派人把京城所有药铺的草药都给收上来了。用在你身上的,就有官家辛苦弄来的。”
“都说是天子,口含天宪,说一不二。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韩世忠咧嘴一笑,不好意思道:“夫人深明大义,说实话,俺韩五能有今天,多亏了夫人帮衬,你说我是什么福气,身居高位,家有贤妻,还要有儿子了!我这一生啊,再无遗憾了。”
韩世忠心情大好,准备把剩下的粥喝了,赶快休息。
夫人却说要去热一下,凉了伤胃,真是体贴入微。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人来了。
是李孝忠。
他手托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展开之后,居然是一柄玉如意,还有一柄剑。
“韩相公,这是官家御赐的。”
韩世忠和梁红玉都有点懵,赐如意可以理解,赐剑是怎么回事?
总不是立了大功,出生入死,天子要赐死韩世忠吧?
“韩相公,夫人,你们别误会,官家是听说夫人有了身孕,送来了玉如意。官家的意思不管这孩子是男是女,以后都要跟皇家结亲。如意算是提前的聘礼。”
韩世忠松了口气,不对劲儿啊,怎么还有柄宝剑?
李孝忠忙托起来,送到了韩世忠面前,“韩相公,你受了伤,从身上捡下来二斤的箭头,官家听说之后,让人把这些箭头熔成这柄剑,还在剑上刻下了‘赤血报国,一心护主’八个字,这柄剑只是拿来给你瞧瞧,从今往后,官家会随身携带,永不分离。这上面有忠臣良将之血,非同寻常。”
“唐太宗以秦琼和尉迟恭为门神,屏退冤魂恶鬼,官家有这柄剑在,足以夜夜安寝,高枕无忧!”
韩世忠瞠目无言,而热泪已经从梁红玉的眼中滚落……
第114章 造势(求订阅)
一柄剑,刺中了韩世忠的心。
这个泼皮早就不天真了,可这一颗心,到底被捂热乎了。
“夫人,俺十几岁就从军,什么家人亲族,也都疏远了,便是身边的弟兄,也死了好几拨,后来遇到了你,咱们夫妻同心,琴瑟和谐,俺便把夫妻之情放在了前面。可,可从今往后,我怕是唯有马革裹尸,把命卖给老赵家了。”他满怀感慨道。
梁红玉抹了一把眼泪,“唉,身为武人,得遇明主,也是福气,总好过我的父祖。你以国事为重,我替你料理家事,便是有那么一天……我,我也会好好照顾你韩家后代,不让你断了香火!”
一句话说完,夫人泣不成声,韩世忠看得心疼,憋了半天才劝解道:“也没有那么严重,我又不是荆轲那样的死士,官家给了我这么大的一张脸,总不能打自己的脸,用得着我拼命的时候,不会多的,你说是吧?”
“呸!”梁红玉眼眉力气,狠狠啐了韩世忠一口,“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赶快睡觉!把伤养好了,别这次就死了!”
不得不说,韩世忠这家伙还真天赋异禀,那么重的伤,三天就能下地溜达,到了第七天,就能披着甲胄,到御营报道了。
当他赶来之后,正好看到了李孝忠,韩世忠咧嘴笑道:“你小子立了大功,怎么还干跑腿的事情?要不要我给官家说一声,给你个统兵的官做?”
李孝忠笑道:“多谢韩相公慈悲,不过官家已经跟末将说了,他准备点我做御营右军的统制,只是在上任之前,先让我在君前跑跑腿,多了解一下朝廷的情况。”
韩世忠颔首,“这才是用人之道,说实话,俺在这个位置上,都觉得是赶鸭子上架,着急,太着急了。总是害怕自己干不好,有负君恩。”
李孝忠连连点头,是啊,又是太祖铠甲,又是枢密使高位,还有那炳宝剑……哪怕有一样落在自己的头上,怕是连觉都不敢睡,天天替官家卖命!
倒是你这个泼皮,还有脸把夫人留在军中,真是太过分了!
好吗,这帮将领已经开始较劲儿了,毫无疑问,对赵桓来说,是个极好的事情。
韩世忠溜达进了御营,他没急着去见赵桓,而是瞧见了放在外面的邸报,随手拿过来,阅读起来。
邸报这个东西,早就不稀奇了,而且借着上次大捷,已经在开封发行了几万份,从官场流入民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由于邸报文字直白,简单明了,韩世忠十分喜欢。
不过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想想也知道,一个简报,能有多大吸引力……除了偶尔有些激动人心的大事情之外,其余的无外乎就是官吏调度,税收情况,天子谕旨……这些事情在官场的人看来,是个大事,可是在普通人看来,却因为距离太遥远,没法代入。
韩世忠倒是不觉得遥远,可也没多大兴趣,他快速往下看,专捡跟军事有关的。在看到下面的时候,果然有一条,是说西夏方面,竟然配合金国,攻击陕西方向的泾原路,统制官李庠率军抵御,并且向朝廷求援。
西夏!
韩世忠气得咬牙,如果说大宋和契丹之间,叫做不共戴天,那么跟西夏,至少是加倍,甚至是超级加倍的关系。
这个国家是在大宋文治巅峰时期诞生的,众正盈朝,贤臣辅政,十足的太平盛世,可比赵佶吹嘘的丰亨豫大强多了……假如没有元昊起兵的话!
党项人撕扯了下了大宋皇帝和士大夫的面皮,数得着的名臣,全都被抓起来打脸,还是反复抽打……夏竦、韩琦、范仲淹、富弼……没有一个例外。
甚至西夏立国,还直接引发了庆历新政。
从此之后,大宋和契丹之间,最多就是口水官司,互相派使者对喷,并没有真正打过仗。
而西夏方面却是不同,战争几乎没有停过。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对西夏用兵,哲宗朝打过,还险些灭了西夏,哪怕赵佶在位,都对西夏大举用兵。
这么说吧,西夏虽小,却是一颗不折不扣的铜豌豆。
让大宋君臣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难受屈辱到了不行。
偏偏这么个东西,还不知道收敛,居然跟金人搅合在一起,共同进犯大宋疆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世忠勃然大怒,真想领兵出战,狠狠教训西夏一番。
可就在站起的刹那,腰疼得厉害,韩世忠又不得不坐了下来。
不行啊,还要休息恢复。
韩世忠起身之时,碰到了邸报,把页脚折了过来。
这时候韩世忠才突然发觉,在邸报的背面,还有字迹。
而且老韩也发觉这次邸报用纸似乎厚了不少,也粗糙了一些,没有以前精致。
大宋朝是真没钱了,连邸报用纸都能打折扣……
韩世忠感叹着,随即翻看了后面的内容。
这一看韩世忠可惊到了,乖乖,邸报后面怎么有故事啊!
相比起诗词这种高端的玩意,大宋民间更流行话本说唱……这种东西多是民间艺人,在年节庙会的时候表演的,既不是后世的评书,也不是那种大段大段的唱词,有点类似后世几乎消失的曲艺,就是大鼓评弹的那一类东西。
内容无非是忠孝节义,佳人才子,帝王将相,山精也怪。格调也不算太高,比如就有猴子成精,霸占一大堆美女,最后被人联手杀掉的除恶故事,也有大唐三藏法师西游的励志故事,至于怎么开花,就看各路艺人的本事了。
基本上四大名著的三本,在宋代都有雏形,只不过多数是零散杂乱,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如果没人开挂的话,大约还要几百年的时间,不断丰富情节,然后再由某些天才写手出来,整理成章回体小说,大行其道。
韩世忠也以为这个故事,就类似戏台上的话本,可这一看不打紧,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
两千多个字,也不算长,可韩世忠足足看了三遍,还意犹未尽……假如手里有票,他是一定要投票的,还会打赏,订阅,顺便来一下催更。
无他,真的好看!
这个开头讲的是东汉末年,黄巾起义,豪杰并出……跟现在的情形居然有几分类似,金人入寇,国家危亡,代入感简直不要太高!
可问题是只有个开头,接下来的剧情如何啊?
韩世忠急得四处查看,想要寻找写故事的人。
正在这时候,从外面走进一个年轻的文官,此人官职不高,但细皮嫩肉,文质彬彬,韩世忠就不由得站起来。
“你是何人?”
来人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口称:“下官太学学正秦桧,奉皇命前来。”
“哦!你是刚来的?”
“嗯!”
韩世忠意兴阑珊,摆摆手,秦桧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进去,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秦桧换了一身大红的官袍,从里面出来。
这时候赵桓也笑着走出来,送走了秦桧,看了眼韩世忠,笑道:“良臣,你康复了?”
韩世忠忙道:“让官家挂心,臣好的七七八八了,臣闲着也没事,就过来看看,不知道官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赵桓微皱眉头,想了想,突然道:“那个良臣啊,你读书不多,对吧?”
韩世忠吓得脸色变了,“官家,你还要逼着臣读书啊?”
“不不不!”赵桓摆手,“别误会,我是说你读书不多,偏偏又认识一点字,正是朕需要的人才。”
韩世忠还是别扭,怎么听着都不像好话!
奈何他也没法跟官家争辩,只能闭嘴不言,只是下一秒,韩世忠就惊到了,原来从赵桓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本书,送到了他的面前。
书名写的是《三国志通俗演义》。
韩世忠忙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和邸报后面的内容一模一样,准确说邸报后面,是一章的内容,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至少有十章。
这太了不得了,相当于从一天一更,变成一天十更的大爆发。
过瘾!
韩世忠看得如饥似渴,连赵桓都给晾在了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赵桓咳嗽,他才感慨地放下了书。
“官家,这是哪位大才子写的,真是太好看了?不行,我要见见他,跟他好好聊聊!”
赵桓绷着脸,“人就不用见了,就在你的眼前。”
韩世忠大惊,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赵桓写过诗,也填过词,坦白讲,韩世忠觉得虽然不错,但感觉上还是有些生硬,不那么自然。
可是这个话本就一样了,简直搔到了韩世忠的痒处。
“官家,这,这真是您写的?”
赵桓点头,“是我写的,良臣,你说普通百姓会不会喜欢?”
“当然会了!”
“那附在邸报后面,能不能增加邸报的销量?”
韩世忠笑了,“官家,您要不干脆卖话本算了,邸报可不如这玩意。”
赵桓冷哼,“你当朕闲着没事写这玩意啊!关键还是邸报啊!”
“邸报?”韩世忠沉吟一下,“官家是想借着话本,把邸报卖出去?”
赵桓点头,“朕思前想后,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让朕和更多的百姓沟通,替改制变法铺路。”赵桓看着韩世忠,无奈道:“良臣,你知道不,朕从大相国寺借来的五百万两银子,最多支持两个月,户部的钱粮也不够维持朝廷开支……政事堂的意思是加田赋,尤其是江南和巴蜀,可以预征一部分。只是朕觉得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咱们要改制!”
韩世忠眨了眨眼睛,诚恳道:“官家,臣不懂什么改制,不过臣知道,官家是为了大宋好,不管干什么,御营都支持官家!臣这条命,都是官家的!”
韩世忠的表态不出预料,却又让人格外安心……
第115章 岳飞麻烦了
赵桓拉起韩世忠,到了里面,君臣坐下,赵桓顺手给韩世忠倒了一杯茶,弄得韩世忠诚惶诚恐。
“良臣,朕视你为股肱心腹,江山支柱,朕只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朕?”
韩世忠立刻张嘴,就要应承,官家问话,就算是养了几个外室,他都要如实告知啊!谁知赵桓却伸手,拦住了韩世忠,面色严峻道:“等朕说完了。”
韩世忠下意识打了个冷颤,觉得有点压力,只能闭口,呆呆看着赵桓。
“朕问你,静塞铁骑之中,有多少空额……你想仔细了,然后告诉朕。”
赵桓说完,便将面孔扭到了一边,不再说话。
韩世忠眨巴了一下眼睛,只觉得嗓子发干,着实不好回答。
静塞铁骑是赵桓从所有兵马当中,挑选出来的精锐,装备,待遇,全都是顶尖儿的,可以说是赵桓的心头肉,大宋朝的杀手锏。
按理说静塞铁骑不该有任何一个空额,该是多少,就是多少。韩世忠也大可以拍着胸脯,跟赵桓打包票,咬死了不认。
说实在的,放在以往韩世忠绝对这么干,可赵桓扭头之间,韩世忠瞥见了一个剑柄,他太熟悉了,这就是用从他身上取下箭头儿所做。
官家说话,贴身携带,旦夕不离。
人家官家做到了!
韩世忠突然觉得嗓子眼发堵,他泼韩五不是没心的人,官家掏心掏肺对你,前几天还跟夫人说,要以国事为先,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人?
韩良臣啊,做人要有良心!就算骗夫人,也不能骗官家啊!
片刻之后,韩世忠如山一般的身躯,直挺挺跪下。
“回官家的话,一共是八十五人。”
赵桓没有扭头,淡淡道:“只有这么多?”
“是!”韩世忠笃定道:“静塞铁骑是臣亲自指挥,每一个人臣都熟悉,下面人没法作假,的确只有八十五人。”
赵桓依旧不置可否,而是又拿出两份名单,扔给了韩世忠。
韩世忠接在手里,看了第一份,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再看第二份,韩世忠额头的汗水就下来了,还不是一点半点,而是瀑布一般,疯狂冒冷汗。
还真有证据啊!
面对千军万马,跟娄室对拼,泼韩五都没怕过。
可是这么一个钢铁汉子,被两份轻飘飘的名单给击败了,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话说韩世忠出身西军,尽管已经是翘楚人物,但是二十年时间,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西军吃空饷是个很普遍行为。
那最多能吃到多少呢?
九成!
没错!
就是九成!
一千人只剩下一百。
有人要问了,这么干,万一查下来,岂不是露馅了?
事实上根本不用担心,且不说会不会查,就算有人查,还可以拿军中招募的敢战士,民夫,甚至从别的营借调充数。
只要付出一点钱,就能凑个几百人,充当临时演员。
能把军队点数,变成粉丝接机,大宋的军队有多烂,显而易见。
韩世忠很清楚这些事情,一支兵马,实有一半,就算是强兵,能保证七成以上,简直是王牌中的王牌,整个大宋都没几个人能做到。
而普遍缺额都在六七成左右。
说来也讽刺,大宋喊整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每一次裁减员额,削减军费,减去的都是可战之兵,留下了老弱残兵,朝堂削减一个人的军饷,到了下面,就变成了十个空额。
所以说减员增效,自古皆然。
那些稍微精悍的士兵,都盼着借着裁撤的机会,赶快脱离军籍,然后就可以改头换面,以敢战士的身份,重新进入军中,什么都不变,却是洗去了贼配军的身份,何乐而不为。
在这个环境下,耳濡目染二十年,干出什么也不意外。
不过韩世忠到底感念赵桓的恩遇,也知道静塞铁骑的重要,因此他只吃了不到一成的空饷。
韩世忠算得很清楚,他只要严格训练,让大家伙士气高昂,弓马娴熟,这点缺口不算什么,完全可以在保证战斗力的前提下,把钱安安稳稳挣了。
韩世忠的算盘是没错,静塞铁骑的战力也的确不俗。
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赵桓手上,竟然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阵亡名单,这份名单来自御营中军。
连续八十五个重名,而且全都阵亡在一次战斗之中,哪来这种巧合?
韩世忠惊愕之余,快速思索,也知道事情出在哪里了。
赵桓对待战死士兵非常重视,常常会亲自抄写名单,静塞铁骑又是这一次的大功臣,死了多少,伤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必须清清楚楚。
过去的时候,韩世忠为了掩人耳目,就从御营中军弄了几十个人过来,遇到了校阅,把这些人拉出来充数,风头过了,悄悄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而这一次情形不同,官家不但盯着静塞铁骑的人数,还对阵亡将士有丰厚抚恤。
既然这样,不如就把空额报上去,算是战死,既能防止点数的时候露馅,还能多拿一笔抚恤,岂不美哉!
按理说这一次打得这么惨烈,有人尸体被踏碎了,有人掉到了汾河里,几十个人而已,没什么问题。
可凡事坏就坏在认真上面。
赵桓这个官家,不辞劳苦,居然连御营兵马也没放过,等他查到御营中军的时候,抄了几十个名字,就觉得怎么这么熟悉,连顺序都是一样的。
赵桓一翻,正好跟静塞铁骑阵亡名单完全一致。
赵桓大为意外,急忙让人去查,结果回报结果,让他哭笑不得。
这八十多人,并没有战死,还都在军中,只不过换了个名字,重新登记在册。
韩世忠气得不打一处来,原来他这边报了阵亡,御营中军的部下一看,既然人都死了,他们这边还有大活人,算怎么回事啊?
干脆也报了阵亡,让那些人改个名字,重新投军,反正谁也不知道。
一切的计划都很完美,可就是操作此事的人读书太少,做事太糙,愣是直接原封不动抄名单,连顺序都一样。
假如把这几十个名字,分散在全部阵亡将士当中,赵桓最多当成重名处理,可连着八十五个,想自欺欺人也不行了。
“韩世忠,让你瞧不起读书人,还管他们叫‘子曰’,挖苦讽刺,你手下要有几个好点的‘子曰’,朕也不会发现把柄吧?”
韩世忠捏着名册,突然昂起头,一本正经道:“官家询问,臣如实相告,韩世忠对待官家,没有半点秘密,就算没有名册,也是一样的!”
这家伙绷着脸,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心虚。赵桓瞪着他好半晌,只能切齿长叹:“韩良臣啊,韩良臣,你可真是个泼皮!”
这一声长叹,让韩世忠没来由松了口气。
吃空饷这事情实在是太普遍了。
他吃得也不算太多,关键看官家怎么看。
假如是赵桓拿出名册之后,他才逼不得已承认,那事情可就糟透了。不光贪财,还欺君,按照赵官家的脾气,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他没有欺骗官家,这就是最大的忠。
果然,赵桓没有继续追究,而是重新拉韩世忠坐下,语重心长道:“良臣,朕和你推心置腹,你可能听得进去?”
“能!”韩世忠用力点头,“官家,臣以前糊涂,现在臣明白了,什么都不缺,干嘛贪那几个钱,就那么不开眼!”
赵桓摇头苦笑,“朕不是让你当圣人,你想要钱,朕自会给你。用不着你韩良臣动手,你见过那个秦桧了吧?朕已经派他去西夏出使,如果不出意外,西夏还是会想清楚的,至少他们不会跟着金人一条道跑到黑。”
“西夏那个地方,除了牲口和青盐,什么都缺。现在因为战事,商贸断绝,东南有的是堆积的茶叶生丝,只能留着发霉。朕已经派人了,良臣,你一年想要多少钱,十万贯,还是二十万贯,又或者五十万贯!你开出价码,朕绝不还口。你都救了朕多少次了,朕是那么不开眼的人吗?”
韩世忠又一次被暴击了。
每当他觉得已经足够了解赵桓,这位赵官家都会立刻给他全新的体验!
“官家,臣惭愧,臣该死,臣见钱眼开,臣,臣就是穷怕了,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凡是从手上过去的钱,就想扒一层皮,不拿点浑身不舒服,臣,臣真该把这个爪子剁了!”
“行了!”赵桓低声呵斥,“没了这双手,谁替朕杀金贼?咱们说点正事吧,良臣,你吃了八十五个空饷,捞了多少钱?”
韩世忠顿时垮了老脸,半晌之后,他不好意思地抬头,“官家,臣,臣没有算过,回头臣一定清点明白,全都交给官家。臣,臣认罚,罚三倍,五倍,十倍也行啊!”
赵桓更气了,“你这是让朕逼着你吃更多空饷啊!你说不清楚,那朕来算一笔账。”赵桓清了清嗓子,而后低声道:“我大宋禁军每人每年,差不多消耗五十贯军饷,还要二十石到三十石的军粮,对吧?”
韩世忠点头,“这个臣清楚,如果是厢军,只要三十贯就够了。”
赵桓轻叹,“积少成多,三十贯也不少啊!步卒是这些,骑兵至少三倍步卒,像静塞铁骑这种,至少是十倍!二十倍!这还没有计算军械兵器,也没有算粮饷运送,民夫牲畜……这些损耗都算上,就算倾尽朝廷税赋,朕也养不了二十万敢战之兵。”
赵桓猛地扭头,“良臣,朕不喜你吃空饷,可朕也清楚,就算你们这些将领个个清正廉洁,不贪不占,把钱都给了士兵,朕也养不起多少人马,更不要说恢复燕云,犁廷扫穴,这些都是朕的一厢情愿,根本就做不到!”
韩世忠老脸通红,越发羞愧,只能苦兮兮道:“官家,臣久在军中,将士们提着脑袋上战场,挣的粮饷,一大半要拿来养家糊口,臣虽然吃空饷,可臣从来没有少给过哪个士兵的粮饷。这不光是他一个人,那是一大家子,都等着米下锅!”
赵桓点头,“良臣,你总算说道点子上了,募兵这条路,大宋已经走绝了。朕想问你,如果朕给将士授田,让各自家中靠着土地,安心过日子,朕需要给每个士兵多少粮饷?”
韩世忠一听,瞬间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官家,若真是这样,每人每月,一千文,一石粮,也就够了。”说完之后,韩世忠又摇了摇头,颓然道:“可哪有这么多的田啊?”
军饷缩到了四分之一,粮食也减少了六成以上。
以土地养兵,还真是恐怖如斯!
赵桓轻哼道:“田朕还能找到,而且朕还派人去做了……”赵桓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李孝忠急匆匆进来。
“官家,这是陈中丞转呈的札子,弹劾岳飞枉顾夫妻之情,抛弃结发之妻!”
赵桓愣住了,新鲜啊,完美的岳鹏举,居然成了渣男?
韩世忠也来精神了,怎么,又来污蔑的烂招?俺泼韩五可不答应!
第116章 邸报(求订阅)
浊流汹涌的黄河两岸,突然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墩台,这些庞然大物,宛如巨人一般,守护着黄河一线。
墩台普遍以砖石为底座,木材为筋骨,然后在外面用黄泥垒土筑墙,每个墩台由三五人值班,白天放烟,晚上用火。
从黄河岸边,一直绵延到京城。
整个工程完成还不到三成,但是已经初见规模。
这就是岳飞向宗泽讨教之后,建立起的烽火台。
一旦金人入寇,烽火燃起,一两个时辰,就能把消息传到京城,开封的军民人等,也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岳飞还制定了一整套完整的预警机制,比如一束烟代表发现敌兵,一束烟,一堆火,代表兵力不足一千;一束烟,两堆火,代表两千以下,以此类推,岳飞还特别规定,如果敌兵大举入侵,需要关闭城门,全面境界,则是会在烟火之外,增加孔明灯。
凡次种种,岳飞已经行文到了枢密院,详细告知了京城。
“此人果然是将才啊!有岳鹏举在,我辈终于能安然高卧了。”
面对如此细致的安排,张叔夜忍不住一声长叹,愈发钦佩官家的眼光。张叔夜心情大好,因此在政事堂宰执会议上,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甚至张叔夜向李纲建议,是不是给岳飞加节度使衔?
毕竟韩世忠已经捞到了枢密使,地位仅次于韩世忠的岳飞,给个节度使,也在情理之中。
“诸位相公,老夫多说一句,再向之前让金人攻占了牟驼岗,围着几个城门打……苦我是不怕,可人丢不起,再让金人随随便便杀进来,我就跳金明池,死了算了!”
张叔夜杀气腾腾,摆出一副必须提拔岳飞的架势。
令他意外的是,其余诸公,却不是那么热烈。
李纲身为首相,不会轻易表态,可是张悫、陈过庭,耿南仲,包括张邦昌,这几个人都沉着老脸,不愿意附和。
陈过庭张了张嘴,试探道:“张相公,你看要不要等官家回来,再商议此事,武将建节,不是小事,更何况岳飞又那么年轻……似乎不妥吧?”
张叔夜不屑冷哼,“岳飞很年轻嘛?他从十几岁开始,几次从军,摸爬滚打了数年,又击杀完颜阇母,光是这一件功劳,给个爵位也是可以的。兵戈交刃,双方大战之时,唯才是举远胜论资排辈。尤其是军中,更是要能打仗了的。除了韩良臣,也就是岳鹏举,不用他,还能用谁?”
张叔夜驳斥了陈过庭,又把头转向李纲,诚恳道:“李相公,这可不是简单加个节度使而已,现在太原之围解了,朝廷就要全力以赴,应对接下来金人的下一轮南侵。不管金人从哪里动手,岳飞顶在开封的正北面,都是最紧要的。给他节度使,让他能独揽大权,从容调度,这样才能把黄河防线修好,这也是官家用岳鹏举的意思所在,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迟疑不决?”
李纲微皱眉头,“此人确系将才,的确当用!”
李纲惜字如金,几乎一锤定音。
可就在这时候,突然耿南仲开口了,这家伙是东宫出身,倒是赵桓的心腹,只不过此赵桓非彼赵桓。
在这几个月的朝局改变当中,他越发边缘,没有什么话语权,在岳飞这件事上,他居然说话,真有点断更作者突然诈尸的感觉。
“张相公,你刚刚说让岳飞独揽大权,从容调度,这是什么意思?”
张叔夜被他的节外生枝气到了,却也只能耐心解释,“耿相公,你也看到了,岳飞除了修烽火台,还要在黄河以北,修筑城池。既然如此,就少不了征用民夫,土地,调用地方钱粮。假如事事都要商议,互相掣肘,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耿南仲沉吟良久,突然抬头,“张相公,按你的说法,是要立藩镇了?”
“藩镇!”
张叔夜一愣,脱口而出道:“宗泽宗相公在大名府,权柄之重,还在藩镇之上!”
耿南仲竟也提高了声音,“宗泽和岳飞不一样!”
“都是大宋的臣子,有什么不同?”张叔夜针锋相对,毫不妥协。
耿南仲没有跟他继续争吵,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其他人身上。
“诸公,宗泽进士出身,老成持重,忠心不二,自然信得过。可岳飞年纪轻轻,又有诸多非议,为将当然可以,若只是加节度使也没有问题。可若是给他总揽大权,未免太过了吧?”
耿南仲的话,竟然得到了陈过庭的支持。
而张邦昌也突然进言,“李相公,张枢相,还有耿相公,先抛开岳飞的事情,我想请教大家,武将建节,既管军,又管民,这就是藩镇。一旦开始之后,便不是岳飞一人。这让我不得不想到了唐朝的安史之乱啊!唐军虽然平灭叛军,可国家也陷入了藩镇割据,积重难返,以至于大唐虽然灭亡,五代十国,祸乱不息,百姓困苦,直到本朝,才大为改观。”
张邦昌吸了口气,“如果因为金人入寇,不得不重开藩镇,此事只怕要仔细权衡,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果由于我辈一时短见,误国误民,便是死了,也要被戳脊梁骨。”
张邦昌的话,又把事情引向了另一层,便是张叔夜也不好继续为岳飞争取。
再看李纲,同样沉默,良久才道:“今天就先议到这里。”
政事堂会议,无疾而终,张叔夜愤愤不平,而其他几位相公,也似乎另有盘算,整个朝局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态势。
不过天下从来不缺聪明人,尤其是朝中,更是一大堆眼亮心明的,比如浪子宰相李邦彦,就是其中之一。
他升任平章军国重事之后,地位虽然上去了,但是却没法参与日常的政事堂会议。而赵桓又不在京城,连御前会议都没了。
所以他的存在感一点也不强,但是却不妨碍李邦彦洞察天机,因为早有人把消息送给他了。
在李邦彦面前,垂手站立一个年轻官吏,此人叫万俟卨,原是太学生,后外放相州为官,最近才调入京城。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李邦彦一眼相中了这个年轻人,时常叫他过来,两人还成了忘年交,宗泽见岳飞,一见如故,李邦彦看万俟卨,也是越看越高兴。
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匹配机制在运作……
“恩相,其实单论岳飞和他夫人刘氏的事情,晚生都佩服此人的心胸,要是换成晚生,只怕要杀人的!”
李邦彦点头,“岳飞受到攻讦,是因为他擅自将河北无主的土地,分给了南下的流民义士……说是无主,尤其是无主!那些土地的主人,早都跑南边去了,最近眼见得金人退了,才又返回京城。刚进京就敢闹腾,他们也不抬头瞧瞧,蔡京童贯的人头还挂着哩,咱们官家岂是个好糊弄的。”
李邦彦不屑道:“什么建节,什么藩镇,这都是细枝末节,说穿了,就是有人想拿土地养兵,有人却想守着田地,继续过人上人的日子,如此而已。”
万俟卨眉头乱挑,突然躬身道:“恩相,晚生想请教,此事官家是什么意思?”
李邦彦微微一笑,“你问这个干什么?朝廷大政,不是你能掺和的,还是慢慢看着吧。”
万俟卨沉吟片刻,突然撩开袍子,跪在了李邦彦面前,诚恳道:“恩相,晚生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比岳飞足足大了六七岁,如今不是太平年月,韩世忠能升任枢密使,岳飞这个年纪,就要建节。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官吏,要骤然崛起,晚生,晚生实在是不愿在旁边坐视,临渊羡鱼啊!”
李邦彦认真看着万俟卨,叹道:“你不愿坐等,可你又打算如何杀出重围?”
万俟卨向前跪了半步,诚恳道:“自然是师法恩相!”
李邦彦思忖了一下,笑呵呵道:“走我这条路子,你可要做好了背负骂名的准备啊!”
“大丈夫可以挨骂,但不可以无权!”万俟卨咬着牙齿,断然道。
“好!”
李邦彦也不客气,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信。
“你现在就去太原面见官家,把你知道的事情,悉数告知,不要有任何隐瞒。”
万俟卨用力点头,带着李邦彦的书信,迅速离开了京城,前往太原。
七天之后,从太原发出了这样一份邸报,上面介绍了一位年轻将领的故事……金人南下,荼毒家乡,他毅然从军报国,临行之时,母亲在后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他在母亲面前发誓,此去舍身为国,百死不悔。
投军之后,接连立功,数次破敌,还挽救了百万军粮。
而此时消息走露,胡虏的兵马竟然偷袭家乡,逼得老母不得不带着儿媳孙儿躲避,可谁知又遇到了一伙强人,一家人走散,老母带着几个孙儿躲进了山村避祸。夫人独身一人,流落到了邻村豪强的家中。
又过了一些时候,竟然传来消息,说是将军战死,夫人悲痛欲绝,却为了生存,不得不和邻村豪强的侄子成亲。
可就在成亲之后的三天,又传来消息,将军非但没死,反而击杀敌将,立下赫赫战功,名声显扬。
豪强大惊,连忙派人请罪,还说要杀了侄子,求将军宽宥……虽为结发之妻,却阴差阳错,嫁给别人,将军大恸。
可木已成舟,该当如何?
将军思来想去,自己为国忘家,难保不会捐躯沙场。
胡虏入寇,天崩地裂,妻离子散,又何止他一人!
便是让夫人回来,破镜难圆,又会害死一个无辜之人。
因此将军从自己的俸禄当中,取出五百贯,当做贺礼,送给豪强之家,嘱托他们,互相扶持,好生过活……
胡虏一日不除,黎民便一日不安,风雨吹打将军,也会落到每一个人头上。
千言万语一句话,抗金!
务必同心同德,全力抗金!
抗金并非为了一家一姓之尊荣,实为九州万民之乞活!
邸报的落款,署名:黄钟。
这一份邸报发自太原,很快送到了京城,又送往各地,自然也包括军前。接到邸报的下午,岳飞破天荒没有去参与筑城,而是提着一坛子老酒,独自到了黄河岸边,一口接着一口灌酒。
一直到三更天,他才晃晃悠悠,返回了住处……有人说听到岳飞痛哭流涕,念念有词,说什么结发之情,夫妻山盟海誓,又说什么生儿育女,不能白头到老……御营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只是第二天,岳飞竟然起的比往常还早,他到了筑城的工地,直接道:“都统制岳飞军中酗酒,违反军规,罚苦役二十天,以儆效尤!”
说完,岳飞甩了身上的衣服,加入搬运砖石的队伍,足足忙碌了半个时辰,浑身冒汗,东方才升起朝阳,岳飞脊背上的四个刺字,熠熠生辉!
第117章 八百背嵬军
邸报进京的第三天,政事堂便无异议通过升任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的议案,只等赵桓返京通过,岳飞就会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建节大将。
不但是节度使,还给了河北路制置使的官职,统管黄河防务事宜。
其实在这一块,政事堂还是有争论的,张邦昌希望限定为各州诸军事,可张叔夜却坚定认为应该节制一起,最终妥协的结果,就变成了防务事宜这种模棱两可的用词,狭义的防务就是打仗,可广义上征兵啊,修城啊,安排人事啊,全都属于防务,就看怎么解释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政事堂会议,李邦彦和吴敏也参加了,至于白时中,则是染病卧床,并没有前来。
李邦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笑呵呵看着其余诸公。
这家伙越来越觉得自己英明了。
其实岳飞这件事很复杂,就包括讹传岳飞战死,妻子改嫁,后来又去找岳飞……这里面的事情并不单纯。
按照李邦彦的预估,官家必然震怒,然后大肆抓捕背后之人,掀起一场大狱,用滚滚人头,证明天子的威严。
可李邦彦万万没有想到,赵桓把一件复杂到了极点的事情,简单处理了。
借助邸报,一篇故事,不但洗刷了岳飞的委屈,还塑造出一个为国忘家,有情有义的武人形象。
这一篇文章,让岳飞名声大噪。
朝野上下,全都知道了这位精忠报国的好汉子,甚至把他和韩世忠并列,称为大宋双璧,国朝柱石。
有了这些评价,大势所趋,岳飞建节,自然是水到渠成。
这种处理方式,虽然出乎预料,但也符合赵桓一切以抗金为主的主张,算是预料之中。
可真正惊人的是赵桓用的手段。
这位官家甚至还在太原,甚至没有跟宰执商谈,更没有大动干戈,仅仅是一篇小文章,就达到了目标。
不得不说,邸报可真是神奇!
官家手里,又多了一样大杀器啊!
作为几十年宦海历练出来的极品油条,李邦彦对于朝堂权力的运行,有着独到的见解。
谁都知道,天子是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生杀予夺,权力大得吓人。
没有人可以明面上反对天子,也没有谁敢正面抗衡天子权威,哪怕在大宋朝也不行,那叫谋反,谋大逆!
是要诛杀九族的。
可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认为满朝大臣,都是天子的工具人呢?
恰恰相反,正因为皇帝的权力太大,所以皇帝的权力才太小。
很矛盾吗?
原则上皇帝什么事情都能管,可偏偏天下这么多事情,皇帝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就算不吃不喝,他能管多少?
因此就要有一群人,替皇帝整理各种事务,安排轻重缓急,请皇帝示下,形成旨意,然后落实下去。
皇帝也不可能无所不懂,还要有人给皇帝提供咨询建议,如果皇帝年轻,还要有师父教导,
假如皇帝身边的这群人,都有着共同利益,彼此勾结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皇帝的知识获取被限制了,说白了,就是三观由人家塑造,平时做什么,由人家安排,面对问题,也要靠这些人提供建议。
这要是能不成傀儡,简直都是奇迹了。
基本上除了开国皇帝,还有少数异类之外,其他的皇帝,都逃不过这个怪圈。
这种环境出来的天子,最被人称道的,就是大宋仁宗,至于他干得如何,交给大家伙评论了……
有这么一群人在身边,任何政策,从最初的拟定,就夹杂了不少私货,等到制定出来,让下面落实,这个过程中,除了少数言官能监督之外,根本就无从约束。
假如言官也加入这个集团,那皇帝就彻底成了聋子,瞎子。
大宋朝讲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话不算错。
不和士大夫共天下,难道和武夫共天下?和阉人共天下?或者和世家门阀共天下?
貌似还不如士大夫呢!
真正的问题在于只和士大夫共天下,皇帝身边没有别的人了。
士大夫虽然主张有很大差别,彼此针锋相对,甚至是你死我活……但是在撼动这个集团根本的时候,人家可是会一致对外的。
庆历新政,熙宁变法,都是这么垮台的。
这就是无限皇权和有限能力之间的矛盾,千百年来,除了极少数能力超强的天子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是无解的。
赵桓是不是那个能力超强的,暂时还不能下断言,但是赵桓找出了一个打破怪圈的办法。
就是邸报!
当这东西冲破官场限制,走进民间之后,就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官家有什么安排,朝廷要做什么事情,包括一些政策改变,可以直接告知百姓,而不必等各级衙门一层一层传达,四处贴告示。
很有可能,一些外官还不如老百姓知道的早。
上意下达。
虽说范围还相当有限,但却是走出了原本的小圈子,了解天子用意的百姓,自然会反过来观察各地官吏。
至少他们能得到一个朴素的观点,官家的心是好的,都怪下面人搞砸了。
这对赵桓来说,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怎么说呢,赵桓在内忧外患的关头,走上了懂王的路子,邸报就是他的推特,所有购买报纸的,就是他的粉丝。
通过直接和粉丝沟通,治理这个国家。
简言之,邸报治国!
有句话怎么说来的,人人嘲笑川宝,人人都是川宝!
而赵桓又即将在土地上做文章,属于宋懂帝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作为善于用豹变抱大腿的高手,李邦彦已经在筹划下一步动作了,因为他很清楚,估计往后没人能和天子抗衡了,至少在破解邸报治国之前,是不行的。
所以接下来,自然是无条件服从官家了。
李邦彦又燃起了强大的斗志,翘首以盼,可他心心念念的赵官家,却没有返京,而是在离开太原之后,直接沿着黄河,到了胙城,随后又马不停蹄,带着李若水和李孝忠,来到了黄河岸边。
随在赵桓后面的,俨然还有李邦彦推荐的万俟卨,
光是从这个顺序安排,就不得不承认,万俟卨的投机成功了,他顺利混成了天子近臣。
只不过他很快就明白,天子近臣,到底不是天子看重的人……“鹏举,朕写的那篇邸报,没有询问过你,直接擅自主张,确实又不妥之处,毕竟是你的家事……”
岳飞没有话说,而是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展开,最后竟然是两件东西,其一是赵桓御笔所书精忠报国四个字。另一样就是那份邸报。
岳飞咧嘴一笑,“官家替臣写的东西,臣都小心收着。”
赵桓微微一愣,还略有惭愧,他是知道岳母刺字尽忠报国的。
可他那时候没反应过来,结果赐了精忠报国。
偏巧又是在岳母之前,有了他这个天子御笔,自然而然,精忠报国就成了无人撼动的金科玉律了……小小改动了历史,还怪不好意思的。
“官家,臣以为这一句最有帝王气象,最有苍生之念。官家说这一次抗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之尊荣,而是为了九州万民之乞活!整个大宋,亿兆黎民,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臣一人的家事,着实不算什么了,官家也不必替臣担心。”
有点尬!
李若水最早接触岳飞,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话说得太直,太冲,不过也正是如此,这个人才格外可靠,只能说时势造英雄吧!
“岳太尉,官家从太原回来,连京城都没回,撇下了一切政务,跑过来看你,你却说不必替你担心?”
岳飞着实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赵桓身边的人,心说你们怎么不劝着官家啊?
赵桓主动笑了,“他们如何能管得了朕!鹏举,真是听闻你给将士授了田,这才特意过来瞧瞧的,情况如何?”
提到了正事岳飞打起了精神,甚至一改少言寡语的习惯,滔滔不断起来。
“官家,臣奉旨构筑黄河防线,先是在黄河以北,臣打算修六座堡垒,连成一线,迫使金人无法靠近河岸。可是在臣动工之后,就发现堡垒中间的空地十分肥沃,适合耕种。恰巧又有河北归附的义士,他们想要从军报国,又有人带着家眷南下。臣就把他们安顿在这里,给了一块田,暂时安居。”
岳飞说到这里,突然兴奋起来,“官家,臣跟这些人商议军饷的事情,谁知道有人竟然说,只要能把田契给他们,足够一家人过活,哪怕没有粮饷,也愿意血战金人,誓死不退!”
“官家,臣,臣家境贫寒,是韩魏公的佃户,臣知道民生艰苦,倘若能一田易饷,朝廷负担轻了,将士更加用命,如此击败金人,只在眼前啊!”
李若水在一旁瞪大眼睛,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从岳飞身上,发现兴奋这种情绪,这个沉郁老成的年轻将领,终于有感兴趣的了。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哪去找那么多的田地?不说别的,光是你岳鹏举现在授田的土地,就已经惹了麻烦!
赵桓略沉吟,就问道:“鹏举,你授田练兵,效果如何?”
岳飞很自豪,“好教官家得知,臣已经挑选了八百背嵬军,正在日夜操练,预备着和金贼决战!”
第118章 授田(三更求订)
背嵬军,既亲随军,类似将领的自家部曲,或者类似明代的家丁。不光岳飞有,其他将领也都或多或少,有背嵬亲军,只不过岳家军的背嵬军名声最大,战功最盛罢了。
得知岳飞已经开始练兵,让赵桓格外欣喜,而高兴之余,赵桓冒出了一个念头,“鹏举,你的八百背嵬军,可有空额?”
岳飞愣了,空额?什么东西?他好半天才道:“臣只恨兵少,又怎么会自欺欺人?”
赵桓张了张嘴,忍不住摇头失笑,说实话,哪怕韩世忠那种人,都会吃空饷,往口袋里装钱,像岳飞这样,实在是太难得了,简直就不想这个时代的人。
或许正如他所讲,出身贫苦,又有一颗炽热的报国之心,加上目睹金人南下,生灵涂炭的惨状,甚至和原配夫人忍痛分离……诸般苦难,磨砺出了一块美玉良才。
出了直捣黄龙,别的事情,岳鹏举想得真不多了。
赵桓满怀感叹,岳飞察觉他神色怪异,又思忖片刻,才道:“官家,臣是知道,不少西军将领,都是吃空饷的,而且数额惊人,只是请官家相信,臣绝没有吃一个空饷,也没有贪墨朝廷的一文钱军饷!”
岳飞说得斩钉截铁,赵桓连连点头,“这话我是信的,可你想过没有,我大宋军中诸将,吃空饷者数量惊人,你和他们格格不入,就不怕这帮人联合起来排挤你?须知道,做官要讲究和光同尘啊!”
一个皇帝,教导自己的大将吃空饷,这一幕也是让人瞠目。而更瞠目的是岳飞的回答。
他挺直胸膛,直视赵桓,朗声道:“官家,若是寻常之时,太平年月,臣还无话可说。可如今国家危亡,社稷板荡,一分一毫的力气,都要用在抗金之上。这也是官家长久以来的谆谆教诲,臣旦夕不敢忘怀,又如何会因为忧谗畏讥,便同流合污!”
岳飞依旧义正词严,而且丝毫不会引起怀疑,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也会这么干下去……赵桓沉吟,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历史上岳飞也是整个大宋,最年轻的建节武将,可终究还要几年战场历练。
而且彼时岳飞的处境远不如现在,至少没有一个对他一百二十分信任的官家做后盾。
怎么说呢,现在的岳飞,应该比历史上更冲,更直,棱角也更分明……而往往这样的臣子,也会遭到天子的忌惮,同僚的排挤。
其实哪个少年没有屠龙之梦呢!只不过有太多人早早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另外一些人,虽然走到了终点,可一路上已经身心俱疲,遍体鳞伤,换了个人。
当他们手起刀落,斩杀恶龙的刹那,自己也接收了恶龙的力量,重新变成那个让人恐惧战栗的恶龙……
“鹏举,朕劝你一句……你千万不要改自己的脾气,不管谁劝你,都不要听。只要朕还是大宋的天子,朕就需要你岳鹏举当左膀右臂,当一面镜子,朕宁可食无肉,不可无岳鹏举,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岳飞又不是真傻,稍微思量,便欣然点头,复又道:“官家,臣答应你,只是臣却要违背宗相公了。”
“宗泽?你跟他来往很密切?”赵桓好奇问道。
岳飞点头,“其实臣的八百背嵬军,有一半都是宗相公送来的抗金义士。”
赵桓更加惊讶,貌似宗泽北上的时间不长,竟然干出了这么大的成绩?
“鹏举,你说说,宗相公怎么样?”
岳飞答应,便介绍起来……宗泽坐着牛车,带着十几名护卫北上,一没有钱,二没有粮,可以说是赤手空拳,一穷二白。
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位宗相公很快就收编了两处义军,没进入大名府,就已经拥兵三千。
随后他接收了大名府的兵马,又派人前往磁州等地,招抚义军,授予官职。
短短时间里,宗泽就收编了多达三十几支义军,号称三十六天罡。
这些义军多的有一两万人,少的也有三两千。
粗略算下来,也有二十多万,如果再加上大名府等地的官军,宗泽的兵力直逼三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赵桓都想吐血。
他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又是抄家,又是借钱,巧取豪夺,连十万御营都难以周全。
宗泽竟然毫不费力,就弄了三十万人。
莫非说自己的主角光环让宗泽抢走了不成?
这时候跟在赵桓身后的李若水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他沉声道:“宗相公是老成持重的之人,按理说不该谎报数字,只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信,河北居然有三十万人马!”
没等岳飞开口,反而是赵桓笑道:“李学士,你就不要吹毛求疵了,宗相公那里,朝廷没给多少钱粮,一切都靠他自己,便是宗相公说一百万,两百万王师,也是无碍的。”
李若水一听,连官家都认了,他还费什么话啊,反正宗相公爱说多少,就是多少呗!
岳飞倒是眼睛瞪得老大,赵官家的心胸果然够大。
“回官家的话,河北各地的抗金义军,多数主张守土保家,虽然名义上服从朝廷号令,但是却不能调动……由于在本地,很多人都是粗略估算了一下本地青壮,就上报给宗相公了。一万兵马,或许连一千人都没有。”
这下子大家伙瞬间了然。
这不是吹气吗?
什么三十万人,只怕真实数字连三万都没有,至于战力,还要继续打折。
李若水不由得道:“如此自欺欺人,有用吗?”
一瞬间,岳飞的目光就落到了李若水身上,弄得这位翰林学士讪讪闭嘴。
岳飞正色道:“李学士,河北的情况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宗相公收拢这些残兵义士,集结了抗金力量,不说别的,光是这几天,从河北来投的壮士就超过千人。这还只是其一。”
“宗相公给义军官职,不管他们真抗金也好,假抗金也罢!金人想要控制这些地方,就要解决散布整个河北的义军力量,如果用兵,就要一个接一个清理,势必耗损兵力,耽误时日。如果招抚,金人就要开出比大宋更高的价码,也是耗损金人力量,李学士,你还觉得宗相公是在自欺欺人吗?”
李若水愕然,还有这种操作?
他目瞪口呆。
而此刻一直没开口的万俟卨突然躬身道:“李学士,下官以为宗相公的作为,就是让各地结寨自保,把偌大的河北之地,变得满天星一般。金人铁蹄固然厉害,却也一时拿这些人无可奈何。只要不让河北落入金人之手,不让金人利用河北的兵力钱粮南下,便是大功一件了。”
李若水绷着脸,“话虽如此,奈何失去了朝廷约束,遍地豪强,百姓怕是要过苦日子了。”
万俟卨翻了翻眼皮,闭口无言,心里却不以为然。
百姓?
不存在的!
甚至他有点钦佩宗泽了,有点东西,文官当中,能如此不择手段的,实属少见。万俟卨以己度人,自然得不出什么好结论。
而事实上,宗泽的行为,也可以这么解读,但是却不要忘了,老相公要庇护黄河以南,要保全大宋的精华,要为了反攻争取时间……他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可手上的资源又那么少……你让他怎么办?
让一个人,违背自己坚持一辈子的道德,毫无疑问,最痛苦的人是宗泽。
赵桓没有参与争论,可心里却着实不好受。
其实王禀讲要放弃河东,也是这个思路。
大宋朝太虚弱了,必须大踏步后退,收缩兵力,保住最重要的核心……虽然赵桓也知道每一寸土地都是无价的,可现实逼着你必须放弃,那又该怎么办?
这种题目,在教材里面,是不存在答案的。
“授田势在必行!”
赵桓突然说了一句,弄得几个人都怔住了,齐刷刷看向天子。
赵桓又道:“河北之地暂时不能恢复,河北之民亦是大宋百姓,要准许他们南迁,朝廷要想办法,给这些百姓提供土地,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
“我们多争取一个百姓,多安置一个义民,自己便强大一分,同时又减少了一个潜在的金人劳力,此消彼长,要把安顿河北百姓,放在和抗金同样的高度!抗金和民生,这两样东西,朝廷不能偏废,必须一起抓起来,朕知道很难,很难,可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赢得这一场抗金大战!”
赵桓很亢奋,甚至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
在场的众人似乎还理解不了赵桓为什么兴奋,但是却不妨碍赵桓布置任务。
“万俟卨,朕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
赵桓点头,“那好,你把文字稿整理出来,要写的详细一点,说理清晰……附在三英战吕布的后面,尽快发布出去。”
万俟卨点头答应,却也心中感叹,他这是碰到了一个何等奇葩的官家啊!
赵桓决定用邸报治国,为了增加粉丝数量,使得邸报顺利破圈,便选择在邸报后面,连载三国演义。
只是才更了几回,效果倒是拔群,可就有点喧宾夺主,多数人已经把印着三国演义的那一面,当成了正面。
至于罗列朝廷国策的那一面,反而成了赠品。
只有在刷完几遍三国之后,穷极无聊,才会翻过来看两眼,打发时光,而且往往还会被喷,干干巴巴的,有什么看头儿!
赵桓也是无可奈何,但看到了邸报的销量,赵桓心情还是很兴奋的。
尤其是指数增长的销售量,让赵桓干瘪的口袋,多少有了点钱。嘴馋的时候,可以加个东坡肉之类的,瞧瞧,小日子不是越来越好了!
交代了万俟卨,赵桓又对李若水道:“朕回京之后,打算召集所有太学生,一起议政。那个陈东,张浚,他们不是喜欢上书吗?朕就亲自见他们,在哪里都行,跟他们谈谈,要不要用土地安顿百姓,要不要给将士授田!也让朕瞧瞧,我大宋士大夫,到底能不能跟朕共患难!”
赵桓轻笑,“我朝一直讲和士大夫共天下,朕以为这话反过来也成立,士大夫也该和朕共天下。总不能一直让朕恩赏,厚待……国朝养士百六十年,尽忠报国,就在今朝!”
这位赵官家的角度,的确是清奇刁钻,李若水已经是咧嘴苦笑了。
毫无疑问,李若水是支持官家的,但是可以想见,这件事情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就算是太学生摆平了,后面还有那么多高官大族,千丝万缕,想要做出改变,谈何容易!
不过既然官家决定了,他也只有全力以赴。
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回来了,此人名叫吕颐浩,是原来的燕山府路转运使。
当初郭药师背叛大宋,投靠金国,顺便就把吕颐浩抓了过去,充当俘虏,献给金国。
作为大宋的高官,金人一直没有把吕颐浩怎么样,相反,还好吃好喝,甚至安排了美女陪伴。
直到不久前,宗望兵败,太原解围,吕颐浩被金人提了出来。
令人讶异的是金人非但没有杀他,还给了一些礼物,护送吕颐浩南归。
“李相公,诸位相公,金人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想和大宋议和,双方只要坐下来谈就可以。哪怕大宋要归还燕山府,也都能商量。”
吕颐浩说到这里,看了看思忖中的众人,突然提高了声音,“仆以为金人不过是耍诈,想要借着议和瓦解军心,动摇斗志。无论如何,朝廷不能跟金人和谈,宁可战死,绝不苟且偷生!”
第119章 廷议
吕颐浩的话,在政事堂回荡,按理说这个老倌儿素来没有如此激烈,怎么被俘一次,就性情大变,换了一个人?
沉默之下,耿南仲道:“官家早就有言,大宋断然不会与金国议和,这是不用怀疑的。”
吕颐浩眉头挑起,突然向天拱手,“此乃大宋之福!”
耿南仲轻咳一声,“官家圣睿,人尽皆知,只是老夫还有些疑惑,你说金人愿意让出燕山府,此事属实?”
这一问题,瞬间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只是没人敢贸然开口,耿南仲也把话题拉回来,“仆不是说给了燕山府,就可以罢兵。我的意思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金人这么干,到底是什么打算?”
张叔夜冷哼了一声,“总之没憋着好屁!”
耿南仲万分尴尬,怎么姓张的跟自己没完了,这是政事堂,你说的这么粗俗,简直有辱斯文!
这时候李纲终于开口了,“还是让元直把话说完吧。”
没错,吕颐浩字元直,偏偏被俘之后,一样一言不发……
“好教李相公得知,下官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揣度,我以为金人的目的是争取时间,准备大举入寇。”
李纲微微变色,刚刚过去的两路金人南下,给他带来了强大的压力。
现在问一句,大宋真的赢了吗?
只要看看战线,也就一目了然。
在开战之前,燕山府尚且在大宋手里,可几个月过去,河北大名府以北,河东太原以北,不说悉数沦陷,也都失去了掌控。
丢失国土,何止千里,损失的兵马,就更不计其数。
河北军团一扫而光,种家军,折家军,几乎荡然无存,成建制的力量,只剩下十万左右的御营,除此之外,大宋再也没有强大的武装了。
十万人就能安全吗?
显然不行!
因此前一次两路金兵南下,就超过了十万之数,宋军战力不行,人数再堆不上去,这要是能赢,只能祈求老君显灵,来一场流星雨了。
所以从宗望退兵开始,大宋朝堂就不断出现要增加募兵的呼声。
甚至有激进的声音,以前不是号称八十万禁军吗?
咱们就把这个数字落实了,按照八十万人准备。
只要有了这么多的兵马,就算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金人淹死了,不得不说,这个想法,那是真的不错。
坐在首相位置的李纲,尽管他的军略能力都不是顶尖儿的,却也知道,想要短时间募兵几十万,根本不现实,但增加军队又是刻不容缓。
“元直,你能说说,金人到底有多少兵力吗?”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老脸发红,大宋和金国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兵力,着实有些荒唐。
但反过来想,让一群儒家士大夫,去认真研究蛮夷的情况,貌似更加荒唐……
吕颐浩昂然道:“回李相公的话,金人在阿骨打在位时,前后设立六部路都统司,每司兵力在五六万人……没有空额!”
最后这四个字,对在场诸公产生了强烈的暴击效果。
耿南仲迫不及待道:“这么说,金人有三十万兵马?”
其余人也跟着大惊失色,如果真是这么多,那大宋募兵八十万,还真不是说笑话。甚至需要百万大军,才能心安。
吕颐浩微微一笑,“从数量上看是这么多没错,但是金人不到十年,就吞并了契丹,辽国残部尚存,草原方面也不安静,加之燕山府等地,义民举兵不断……而且金国内部勾心斗角,难以集中全力。如果让我说,金人最多能动员南下的兵力,应该在十五万左右。”
打了个对折,可即便如此,也让人忧心忡忡,惴惴不安。
人家比你强,数量还比你多。
耿南仲又道:“既然金人兵力如此强大,为什么又愿意割让燕山府,跟我们议和?”
吕颐浩嘴角上翘,露出一个鄙夷的弧度。
其实他早就听闻耿南仲是个草包,偏偏又是赵桓身边的近臣,如果新君上位,重用此人,只怕会坏大事,不过现在看来,赵桓根本没怎么搭理他。
吕颐浩觉得这位尚且在外的官家,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没准就是用耿南仲迷惑人的……好嘛,只要你足够强,放个屁都能解读出一百种味道来。
“耿相公,这就是我说金人歹毒的原因。他们施行兵民一体,只要一声令下,各部落青壮立刻跨马持刀,几天的功夫就能聚集上万人,一两个月,十几万大军就能南下。试问,大宋能做到吗?”
众人默然,耿南仲更是张大嘴巴,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金兵,蝗虫一般,向他扑来……
李纲又道:“元直,你的意思是金人想要麻痹我们,松懈军心,阻止我们备战?”
吕颐浩深深一躬,用力点头道:“确实如此,李相公,还有诸位相公,事不宜迟,以我的判断,金人在八月之前就会集结兵马,至多九月初,就会大举南下,甚至还要更早,毕竟北地气候寒冷,秋天来得快。等他们南下之后,咱们这边秋高气爽,正是用兵之时!”
李纲深深吸口气,陷入了沉默,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躲是躲不过的。
这时候张叔夜再度挺身而出。
“李相公,仆以为吕颐浩之言,非常可信。而且我预估金人甚至可能从四个方向出兵。”
“什么?”李纲声音提高道:“你说金人会四路南下?”
“不!”张叔夜咧嘴苦笑,“金人不会这么分兵的,但是我以为四个方向,都要提防。首当其冲,就是滑州一线,也就是开封的正北,其次是京东路,金人很可能派遣大军,掠夺齐鲁之地。再有就是河东和陕西,太原自不必说,陕西那边,西夏同样虎视眈眈,不可以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一直没开口的吴敏突然道:“没错,现在的情形就是遍地烽火,处处冒烟。京东和陕西未必是金人主攻方向,但是也需要分兵驻守,如此一来,朝廷可用之兵就更少了。”
分析来,分析去,众人的心不停下坠,一张张老脸,就跟吃了二斤苦瓜似的,每个毛孔都往外涌苦水……
就在万马齐喑之时,一个人愤然站起,正是浪子宰相李邦彦!
“诸公,还在想什么啊?吕颐浩被金人俘虏,你们大可以问问他,俘虏的滋味如何?不说江山社稷的大事,就算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咱们都不能犹豫不决了!”李邦彦迈步走到人群中间,朗声道:“官家常说要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要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抗金上面!”
“现在不正是全力以赴增兵的时候吗?”李邦彦道:“大宋人是不缺的,关口就是钱粮,必须增加税赋,供应军需,让江南、荆湖、巴蜀,这些没有受到波及的地方加税!”
“不行!”
还没等李邦彦说完,主管财税的张悫急得站起,打断了他的话。
“李相公,万万不能啊!你也知道,我朝税赋和历代都不同,以商税居多,田赋为少。自从开战之后,南北断绝,商路不通,东南之地,茶叶丝绸,堆积如山,却没有销路。再有,开封被围困期间,为了保证口粮,官家曾下过禁酒令,酒税也少了许多。”张悫说到这里,竟然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满头白发。
自从管理财税以来,没有几个月,就已经熬得黑发变白……众人一见之下,无不骇然。
李纲心疼颔首,“张相公,你辛苦了。”
张悫小心翼翼,戴好了幞头,苦笑道:“能保全大宋江山,就算是熬干了一腔热血,我也是心甘情愿。现在朝廷财税锐减,国库艰难。如果大举征税,我怕东南再反,到时候兵连祸结,内忧外患,就不是你我能收拾得了的!”
这话说得实在,方腊起义才过了几年啊!
加税这条路,不是说不能走,但如何加,怎么加,怎么落实,需要大学问。如果只是普遍加征田赋,老百姓想不反都不行。
可不大举加征,又没法填补窟窿。
真是进退两难!
政事堂再度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又是李邦彦,打破了僵局。
“既然加征田赋不行,商税锐减,朝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有什么好迟疑的?”李邦彦环视所有人,“咱们只剩下一条路了,不动土地,何以养兵?”
终于,李邦彦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而这也是谁都不愿意触碰的禁忌。
其实大多数朝代,在开国的时候,都会对土地下手,而且动的越彻底,动员力就越强,就越能创造辉煌。
可问题是大宋得国不正,需要防备武人,不得不对文官妥协。
赵大赵二在位的时候,还能约束一二,可是到了后面的皇帝,完全成了士人手里的傀儡,大大小小的地主,彻底放飞自我……
在后世有很多人推崇宋代的城市化程度高,商税高,商业繁荣,物质享受丰富,是什么文治的巅峰……只是这些人没有考虑过另一个问题,宋代依旧是农业社会的底子。
任何繁荣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文人笔记画卷里,宋代越是美好,就越代表着底层越凄惨,城市的繁荣,是无数失去土地的百姓,拿血泪换来的。
为什么说加税会引起民变,因为这时候的大宋底层百姓,已经山穷水尽,油尽灯枯,禁不住搜刮了。
更可悲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拗相公王安石,在变法的时候,也只敢说出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并不敢直接挑战土地这个根本问题。
新党鼓捣出来的方田均税,更是三试三罢,根本无从推动……
谁都知道,谁都不敢言。
尔等不言,那就让我来言!
“诸公,授田养兵,势在必行,少收一点田租,饿不死人,可若是金人杀过来,别说土地,连性命都保不住!难道宁可舍命,也不舍田吗?”
第120章 破局
“诸公,时至今日,朝廷断无后退媾和之理,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夏天,区区数月而已。”李纲拿出了首相的威严,缓慢而坚定道:“立刻晓谕各地,劝课农桑,清理积欠,两淮、两浙、江南、巴蜀,所有未受战火波及之处,要将仓储粮食拿出来,供应京城,不可怠慢。”
“清理田亩,重新核定税赋,将多余田亩分给无地百姓,养民养兵,势在必行,户部要拿出一套方案,还要推选清廉的贤才,落实此事,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李纲又道:“还有兵部,工部,要整顿军械,打造武器铠甲,尤其是官家吩咐的火药,务必充足,大名府和太原方向,都要增加供给。”
“总而言之,为了九州万民之乞活,诸公务必尽力!”
李纲居然把赵桓常说的话挂在了嘴边,也算是赵桓的一种成功吧!
众人还能说什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而后匆匆下去安排,唯独李邦彦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
坦白讲,李纲是很厌恶李邦彦的。
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放在以前,多说一句,李纲都会觉得耻辱,可今天却是李邦彦两度挺身而出,帮着李纲,奠定大局,弄得李纲还挺不好意思,或许真的不该用老眼光看人。
“李相公,仗义执言,我感激不尽。”
李邦彦笑了,“伯纪兄,你也不用谢我,处在这个位置上,替官家说话,是我的本分,总不能光领俸禄,不做实事。”
这家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自己说成了赵桓的代言人,何止是往脸上贴金,简直是往脸上甩金饼子。也就他能说得出口,偏偏李纲还没法反驳,甚至要点头称是。
“伯纪兄,我想请教,你觉得授田这事,如何了?”
李纲迟疑片刻,叹道:“总算是通过了廷议,再去上呈官家,等到正式降旨,也就可以放手施为了,总算是一件好事。”李纲说到这里,发现李邦彦似乎不以为然,便又道:“我知道,事情做下去,未必尽善尽美,哪怕只有六七成能落实,朝廷税赋增加了,养兵也多了,有多少骂名,我背着就是。”
李邦彦忍不住轻笑,“我说李相公啊,你可真是个实诚人,我可以告诉你,这事情连一成两成都落实不了,通过了廷议,又有几人真心支持?”
李纲忍不住变色,“我大宋官吏,不至于如此糜烂吧!国破家亡之际,他们还放不下一点蝇头小利?”
李邦彦失声一笑,靖康之前,他高居少宰之位,而李纲却只是可有可无的鸿胪寺少卿。抛开别的不谈,两个人的机敏程度,就差了太多。
“伯纪兄,我现在是吃官家饭的,你又是一心谋国,过去的种种暂时抛开,我想跟你聊几句心里话,你能听吗?”
李纲深吸口气,“愿闻高论。”
李邦彦轻轻摇头,“不是什么高论,我就想问问伯纪兄,你以为青苗法,是怎么失败的?”
青苗法可是王安石变法中争议非常大的一项法令,也是新旧两党争论非常多的一个节点,李纲不结党,但是却因为看不惯蔡京等人的作风,同情旧党,自然对青苗法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也是嗤之以鼻的。
李邦彦笑呵呵道:“我知道伯纪兄以为青苗法是误国恶法,可你想过没有,青苗法的本意是什么?为什么王舒王在地方的时候,青苗法对百姓颇有好处,等到在大宋推行,便误国害民?”
李纲眉头微皱,若有所思,李邦彦却继续侃侃而谈,“青苗法说穿了,就是朝廷放贷,资助贫苦百姓,伯纪兄,我想你也不会认为这个想法不好吧?”
“这也正是在地方上推行的时候。百姓称颂的原因所在。”
“可在全国推行之后,事情就变味了,各地要发多少青苗钱,有没有定数?普通百姓借了青苗钱,还不上该怎么办?有刁民骗了青苗钱,去赌场赔光了,又该怎么办?地方官吏,拿着青苗钱,既要给自己谋利,又要交差,他们自然要把钱借给那些财力雄厚的,毕竟有能力偿还,借给普通百姓,出了事情,他们补窟窿吗?”
“可那些有实力的富户,不但不需要借青苗钱,甚至平时还会放贷,以此谋利。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推行下去,自然是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反过来,若是青苗钱只局限一州一县,遇到了清官能吏,就像王舒王那样,把地方百姓情况摸清楚,知道要多少穷人,多少富户,利息多少,什么时候催还,有人骗贷该如何应付,那些放贷的大户该怎么安抚……这一套功夫做全,自然是官民两利。”
李邦彦背着手,在地上缓缓踱步,忍不住嘲笑道:“我大宋州县何止上千,别说没有一个好官,纵然有,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十之七八,都是贪官污吏,区别只是贪多贪少罢了。”
“伯纪兄,授田这是官家的意思,不然不会那么回护岳飞,我自然要站在官家这边。可我当真要提醒你,做成一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拿授田来说,廷议过去了,户部那边方案如何?有没有走样?如果户部出了一点偏差,等到执行的时候,进一步偏离初心……层层落实,到了地方上,所谓授田,就不一定变成什么样了。”
李纲听到这里,已经是眼睛瞪得老大,额头隐隐冒出了冷汗。
抛开道德问题不谈,贪官往往不是傻子,甚至贪官要比寻常人聪明得多。
因为只有足够聪明,才能洞察漏洞,找到发财的机会,不然光是伸手要钱,一个御史就把你干掉了。
李邦彦的这番话,算是揭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依旧拿王安石变法举例子,官家支持,王安石也算猛士,朝野上下,支持变法的力量相当强大,怎么到了最后,新法就是落不下去呢?
首先,在法令制定阶段,至少要考虑到全局,要吸收各种意见,这时候有人激烈地反对,有人出来,说几句老诚谋国之言,调和之下,政策就不免稍微背离初衷。
看似照顾了多数人利益,避免反扑,实则已经埋下了隐患。
而当政策进入落实阶段,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在政策执行的时候,全是下面的官吏,天高皇帝远,鬼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原本只是一丁点漏洞,到他们手上,也会变成一地鸡毛。
如果你追查下来,还真未必能发现谁是故意破坏新法,因为很多人都是“好心办坏事”,毕竟寻常小吏,能有多少坏心思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千疮百孔,糜烂不堪,彻底变成了恶法。
这时候言官御史,朝中旧党,在野士人,纷纷站出来,请求朝廷废掉新法,也就顺理成章了。
你说这里面真的有多少大奸大恶,却也未必,可是当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都在往里面塞私货,真的不好说,一项政令会变成什么样子。
变法之难,也就可见一斑了。
哪怕你怀着粉身碎骨,同归于尽的勇气,面对死气沉沉的朝局,也只能徒呼奈何!
一场成功的变法,需要太多条件,且还要主持变法之人,足够聪明,手腕够强,不然人亡政息,都已经算是好结果了,很多人还没开始,就已经身败名裂了。
李纲真的被李邦彦描述的情形吓到了。
以他的能力,主持这样一场变革,已经是赶鸭子上架,偏偏还有这么多扯后腿的,到底要怎么办才行?
李纲抬头,茫然看着李邦彦,真的,在这一刻,他是希望李邦彦能帮自己的,荒唐吗?貌似也不算,毕竟溺水的人,连根稻草都不会放过。
李邦彦咧嘴苦笑,“伯纪兄,朝堂糜烂若此,我也是其中之一。且不说我能不能大刀阔斧,下得去手!就是官家那里,也不会放心让我主事的,我跟你讲这些,是希望你能多多权衡,万万不要轻敌。金人虽然厉害,可毕竟是摆在那里,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总归有办法对付,可朝中的这帮人,究竟是谁,究竟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啊!”
说完这番话,李邦彦起身,冲着李纲深深一躬,然后转身离去。
出了政事堂,李邦彦抬头看了看刺目的太阳,随即咧嘴笑了。
“官家,你饶了我一命,李邦彦一定要让你觉得值!咱是浪子宰相,却不是无情儒生!”
微微叹息之后,李邦彦快步离去,他虽然没法直接帮李纲,但是李邦彦也在琢磨,苦心思索,这个局到底要怎么破!
朝中的议论,自然送到了赵桓手里,这让赵官家又惊又喜,笑得格外开怀。
“给朕多加两个菜,酒吗……来点果酒就好,对了,再把岳飞叫过来,一起吃点好的。”
听到赵桓吩咐的内侍都要哭了,连粮食酒都舍不得喝,算什么好的啊!
这官家啊,不当也罢,真没啥滋味。
且不说下面人怎么想,赵桓是真的高兴,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朕本打算召集所有太学生,好好议论,把授田养兵的大事定下来。却没有料到,李相公他们居然在朕前面,把此事给商议妥当了。且不论他们的方略如何,朝中宰执,重要官员,悉数支持,至少是表面上没人反对,做起事情来,就省力太多了。”
赵桓喝了一口果酒,丝毫不觉得酸涩,继续笑道:“朝堂一致,代表着就算有人想添乱,也要掂量一下后果,朝中无人给他们撑腰,不收敛也是不行了。”
李若水悚然,“官家,臣想请教,这一次的授田,究竟要怎么做?是从一路做起,还是全面推开?是南,还是北?”
赵桓摆手,“哪也不行,最让朕放心的,便是鹏举这里了,朕打算从御营前军做起!”
岳飞听到这话,刚刚端起的酒杯,立刻放下,随后连忙站起身,垂手侍立。
“官家,有什么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桓欣慰点头,“朕之所以选择你,就是因为你的部下空额最少,情况单纯,不至于像其他人那样,横生枝节。”赵桓顿了顿,又道:“朕的意思是授田之余,必须削减地租,把五成左右的地租,压到一成以下,只要地租降下来,原来只能养一户的田,就能养两户。”
岳飞两代佃户,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继而兴奋道:“佃客到手的粮食还是那么多!”
赵桓颔首,“没错,能到手的粮食不变,但少耕种了土地,节省了劳力,他们就可以做些副业,填补家用。只要普通百姓安稳,就剩下世家富户,情形就会好很多了。”
赵桓抓起酒杯,猛然一饮而尽,分外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