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怒
刘豫父子,计划很完美,第一步就失败了。
岳飞四路分兵,截杀传递消息之人,正好把刘麟给抓了。好巧不巧,从他身上搜出了刘豫的信,岳飞本就觉得刘豫不太对劲,有了这封信,瞬间都明白了。
而且好巧不巧,刘豫为了说服阇母,还写得十分详细,什么骗来老种,设下埋伏,覆灭西军,把开封变成孤城,逼迫天子,举城议和……说实话,看完这封信,岳飞一是震惊,刘豫的图谋竟然如此之大,这是要把大宋江山都给卖了!
第二,就是惶恐。如果真按照刘豫的筹谋,西军仓促而来,必然被金人击败。失去了西军支持,开封孤立无援。
太原方向,还有几万金人精锐,如果不计一切代价南下,围攻开封,说不得大宋江山就要完蛋了。
蒋兴祖同样心惊肉跳,他立刻将事情写了清楚,派遣使者,进京报信。
“岳将军智勇双全,挽救社稷危亡,功劳泼天,瞧着吧,这一次朝廷必然重赏!”
岳飞倒是冷静,“蒋大令,刘豫阴谋失败,金人恼羞成怒,接下来势必猛攻阳武,我们应该立刻准备,务必保住阳武。”
蒋兴祖立刻点头,“说得好!咱们据守阳武不失,等着老种相公的兵马到了,发兵开封,勤王救驾,大破金贼!”
这俩人信心满满,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有什么疑问?
只是蒋兴祖和岳飞都不知道,就是这么一件证据确凿的事情,却在京中出现了滔天波澜……
“我以为此事匪夷所思,荒诞不经。刘豫降金就殊为可疑,他为金人定下如此歹毒的计谋,就更加荒唐。诸位相公,仆与刘豫还算有些交情,说他十恶不赦,我是万万不信的!”
说这话的人是龙图阁学士张悫(却),自从知兵的张叔夜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负责兵部之后,同样善于理财的龙图阁学士张悫就成了呼声最高的户部尚书之选。
张悫有三大优势,第一,官声很好,为官清廉,第二,能力出众,尤其善于理财,第三,他资历吓人,是哲宗年间的进士,在朝堂近四十年,几乎没有什么过错。
在很多人眼里,张悫已经是半只脚踏入政事堂的存在,而且他和李邦彦,白时中这种名声很臭的宰执不同,俨然是未来的“真宰相”,哪怕李纲都多有不如……
不得不说,在一片赞誉期许中,张悫没有得意忘形,却也觉得自己该有个态度,尤其是刘豫跟他还是多年好友。
李邦彦眉头紧皱,“张龙图,知县蒋兴祖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总不会错吧?”
张悫沉着脸,“李相公,仆以为事情就出在这上面,刘豫一个清白良臣,突然成了十恶不赦之徒,太过匪夷所思。而蒋兴祖不过是杂流出身的县令,还有那个岳飞,之前不过是偏校武夫,这俩人的话,未必可信!”
张悫顿了顿,又悲愤道:“刚刚抓了赵德甫和刘斯立,现在又出了个刘豫!我大宋的文官到底是怎么了?难道都没了骨头不成?有人一心求和,有人甚至已经成了金人鹰犬,阴谋大宋江山?”
“他们的书都读到了哪里?莫非真的连一点人心都没有了?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满朝汗颜,试问谁还有脸面留在朝中为官?”
张悫的声音在文德殿回荡,这几位宰执相公都是老油条了,其实都听出了张悫的核心意思,刘豫是文官,是那种进士出身的正统文官,而且在朝中二十多年,好友故交,遍及天下。
如果这么一位很有份量的文臣,突然降金,且不说对大宋的影响多大,对士林文官的打击,就是致命的。
谁提拔刘豫的?他的昔日好友会不会也跟着降金,这些人还能重用吗?
这一连串的事情,当朝诸公,谁也承受不起。
而且刘豫投降,这事情也着实令人诧异。
“白相公,李相公,还是请求陛下定夺吧!”李邦彦憋了半天,只有这么个办法了。
白时中无奈点头,李纲沉默不语,也算是默认。
就这样,几位宰执,包括龙图阁学士张悫在内,一起来到垂拱殿,面见赵桓……
赵桓手里捏着蒋兴祖的札子,目光虽然还在上面,但心思却是飞得很远……这个官司对他来说,真的半点没有难度。
首先,岳飞不可靠吗?
其次,刘豫啊,那可是未来伪齐的皇帝,他提前投降金人,又有什么奇怪的。
只不过赵桓清楚这俩人,可他不能要求这几位宰执也清楚。
到底是真糊涂,还是故意包庇,又或者是才能不及……赵桓想了很多,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张悫身上。
“张龙图,既然你和刘豫是好友,那朕想听你说说,刘豫到底是什么人?”
张悫立刻道:“官家,刘豫出身寒微,苦心求学,中进士之后,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担任过殿中侍御史,判国子监,又外放河北提刑官。入仕二十余载,兢兢业业,并无不妥之处,也绝非大奸大恶之臣,说他骤然降金,臣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赵桓微微颔首,“张龙图,既然你这么说,朕让你给刘豫担保,你可敢?”
“这个……若是官家以为要有人担保,臣愿意!”张悫沉声道。
赵桓不悦,“非是朕的意思,而是你,你愿不愿意以身家性命,替刘豫担保?”
张悫被赵桓追问,脸上变色,仗着胆子抬起头道:“臣,臣斗胆请问官家,莫非有什么迹象不成?”
“没有!”赵桓断然道:“朕就是问你,敢,还是不敢?”
“臣,臣不敢以个人情谊,乱了国家大事。臣和刘豫是友非党!”张悫努力辩解道。
这个回答颇有玄机,国家面前,只讲朋友之义,便是朋党,而结党营私又是官家大忌。张悫算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他和刘豫不是朋党,给自己留了退路。
只不过张悫的气势也消失了大半。
赵桓冷冷道:“诸位相公,你们当中,有谁能告诉朕,这个刘豫到底是什么人,可不可信?”
赵桓接连询问,无人敢言。
“朱大官。”
赵桓喊了朱拱之的名字,老太监小跑着过来,“奴婢见过官家。”
“朕问你,刘豫为官二十多年,什么事情最出名?”
朱拱之咧嘴苦笑道:“自然是偷窃同窗的白金盂和纱衣了。”
赵桓又道:“他为何会偷窃?”
朱拱之沉吟道:“多半是他出身贫寒,又不能安贫乐道,故此才行此偷窃之事。当年有人把这事情告诉了太上皇,太上皇不忍公诸于众,却也免了刘豫殿中侍御史的官职,外放提刑官。”
朱拱之说完,就闭上了嘴巴。
赵桓看了看张悫,哂笑道:“张龙图,你既然是刘豫的好友,这事不会不知道吧?”
张悫被狠扇了两个嘴巴子,“臣,臣知道此事,不过臣以为过去多年,刘豫应该改过了。”
“哈哈哈哈!”赵桓朗声大笑,笑声之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张龙图,朕问你,假如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武夫身上,你会这么宽容吗?恐怕你会说三岁看老吧?既然能偷窃,就能卖国,你说是不是?”
扑通!
张悫吓得连忙跪倒,汗流浃背、
“臣,臣惶恐!”
赵桓没有看趴在地上,撅着屁股颤抖的张悫,而是转向了其他人。
“朕这个皇帝坐在龙椅之上,身边都是你们这些臣子。发生了什么事情,该怎么办,哪个人可用,都要靠你们。可结果呢,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重点的话不说,鸡毛蒜皮可着劲儿说。都说天子明察秋毫,可是朕这双眼睛,能看多远?怕是连这个垂拱殿都出不去!”
“刘豫是进士出身的文官,纵然有瑕疵,也要保着,大家都这么想,就变成了只看立场,不问是非!天下的事情就坏在党同伐异上面!朕现在就问问你们,蒋兴祖和岳飞,会存心陷害刘豫吗?”
几位宰执互相看了看,会吗?
第47章 康王归来
面对赵桓的质问,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回答……刘豫十年苦读,立朝二十载,承蒙天恩,这样的读书人会投降吗?
多半,应该,或许不会吧……大家伙是这么想的,但是却没人敢给刘豫担保,哪怕张悫也不行!金人南下,社稷丧乱,天下汹汹,这种要命的时候,出什么事情,都不意外。
你敢说刘豫不会投降?
赵佶还打算议和呢!
可也正因为拿不准,大家伙才会选择相信亲近的人。
很显然,和蒋兴祖岳飞比起来,刘豫更得文官们的偏爱,自然就得到了支持,这种很附和人性的看法,恰恰是最要命的。
或许是从庆历新政开始,也或许是从王安石变法开始,天下的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开始变成以利益导向,亲疏远近为取舍的站队模式,而后迅速滑向党争的深渊。
到了这时候,是非对错就不重要了,什么事情都是立场先行,党同伐异。
像苏大胡子那种,想要说句公道话的,很快就会遭到两边的一起攻击,甚至他反对越有道理,人家下手就越狠,不捏死你,岂不是我们都错了?党争之下,主动认错,跟自杀又有什么区别?
文官之间如此,文官排斥武将,那历史就更悠久了。
是支持刘豫,还是倾向岳飞?
就在一片为难之中,突然有一个人向前迈了一大步。
“回官家的话,臣以为信刘豫,还是信岳飞,并不是关键。”
众人一起闪目,看到了说话的人,大家伙都是一愣,太意外了,谁都可能说这话,唯独此人不该说啊!
赵桓笑了,“李相公,你有什么高见?”
李纲向前半步,躬身道:“官家,臣以为关键是阳武,是那些粮草!”
赵桓又问:“为什么?”
“因为阳武在,粮草在,西军勤王之师就有军粮供应,就有了进军开封的根据地,可以从容调度,打退金人!”
李纲说到这里,仿佛开了窍,紧皱的眉头也舒展许多,就连声音都洪亮起来。
“假使蒋兴祖和岳飞说的都是对的,金人图谋阳武失败,还丢了刘豫这个内奸,损失惨重,是我们赢了。假如刘豫没有投敌,只是因为双方冲突,遭到了诬陷……”李纲停顿了片刻,“只要岳飞和蒋兴祖还在阳武戍守,金人没有成功,就不算输!”
天雷滚滚啊,这是素来耿直的李相公能说的话吗?
你的是非呢?
你的坚持呢?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刘豫投敌,就该千刀万剐。
岳飞他们诬陷朝臣,那也是罪不容诛。
如何能不问对错,只关心阳武的安危,这还是你李伯纪吗?
许是感觉到了大家伙的质疑,李纲略显愧疚,他的确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譬如说,一个泼皮,幡然悔悟,能够成为守城杀敌的英雄。一些满口为国为民的读书人,居然琢磨着如何议和……不是他李纲变了,而是在这个山河破碎,乾坤崩塌的时候,太多人都在改变,过去他熟悉的,或者说他渴望的那一套规则,已经不管用了。
这种改变,对于李纲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他紧握着拳头,浑身的肌肉绷紧,又缓缓松开,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去了一道枷锁……
“李相公!”张悫不顾刚刚的狼狈,悲痛道:“李相公,刘豫一条人命,就不值一钱吗?”
李纲突然扭头,怒视着张悫,把他吓得一缩脖子。
“张龙图,你和刘豫是好友,替他说话,也是情理之中,可你别忘了,刘豫弃官逃走,已经是大罪一条,若是他回到京城,少不得要按照童贯的例子,砍了脑袋!他早就是该死之人了!”
李纲这一声怒喝,吓坏了张悫不说,也让李邦彦脑筋转动,突然福至心灵,忙道:“官家,刘豫为官品行堪忧,加之担忧朝廷追究罪责,投降金人,卖国求荣,并不意外。”
李邦彦深深吸口气,沉声道:“臣愿意以身家性命,保岳飞和蒋兴祖,他们没有说谎!”
白时中顿了顿,也道:“臣附议!”
吴敏和耿南仲也相继站出来,“臣等附议!”
赵桓略微点头,心中还算满意,但是却没有直接表现出来。
“这件事情还有待核实,不能过早下结论。”
“官家,既然如此,臣建议派遣一名官吏,前往阳武,查看情形。”李纲又一次开口了。
你准备让谁去?”赵桓问道。
“太学博士李若水。”李纲很干脆道:“官家,李若水素来耿直刚强,明察秋毫,断然不会颠倒黑白,营私舞弊,让他去阳武,必定能水落石出。”
赵桓眼前一亮,不得不说,今天李纲的表现,让他有种惊喜交加的感觉。
以阳武为重,以抗金大业为重,这已经和以往嫉恶如仇,不揉沙子的作风完全不同了。而举荐李若水,更是让赵桓频频点头,终于对李纲的用人本事,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期许。
毕竟李若水可是少数在靖康之难的时候,能够挺身殉国的猛士。
以他的品行,派去阳武,绝对能够胜任。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从目前来看,在老种驰援京城之前,岳飞必须钉在阳武。
赵桓还无法得见这位能够扭转乾坤的神级名将,而以岳飞目前的资历,西军兵马赶来,他很可能会被一堆老油条欺负。
让李若水过去,情况就会好很多……
赵桓立刻答应,很快一个中年文臣到了垂拱殿,此人相貌平平,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谁能料想,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曾经陪着赵桓去金人大营,面对诱降,断然拒绝,痛斥金人,以至于被割了舌头,尚且怒目而视,惨遭金人杀害。
后来有人言说,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惟李侍郎一人。
单论忠诚和气节,李若水几乎无可挑剔。
“李若水,朕升任你为翰林学士,御营司参赞军事,即刻前往阳武,主持大局,你可愿意?”
李若水骤然一惊,翰林学士已经是清贵之极的位置,御营司参赞军事,那更了不得。
赵桓成立御营司之后,御营使是同知枢密院事吴敏,副使是老种,参赞军事,相当于第三人,竟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而赵官家的亲信大将韩世忠,也仅仅是提举军务而已,排名还在他的后面。
这么大的一块馅饼,落到了自己的嘴里,如果不仔细咂摸滋味,囫囵吞下去,可是会出大事的。
“官家,臣斗胆请教,需要臣做哪些事情?”
赵桓道:“事情有三样,第一,就是去核实刘豫降金的事情,若是确实,立刻派人回报,不得有误。第二,你要留在阳武,替朝廷看住这些粮食,抵御金人攻城。至于第三,就是等西军勤王之师到来,协助种老将军,发兵东进,解围开封。”
李若水眉头微皱,思忖起来。
刘豫这件事官家和宰执已经有了决断。
其实真正的关键是西军,给自己这个御营司参赞军事,也是监督种师道的意思,或者说,至少是牵制西军诸将,让他们老老实实进京勤王,不要搞什么歪心思。
想牵制西军诸将,绝不是靠着名头就行的,他能使用的有两样,一是阳武的粮草,再有,就是岳飞!
“官家,臣若是核实刘豫确实投降,而岳飞等人有大功,又该如何赏赐?”
赵桓眉头微微挑动,好问题啊!
“有功当赏,国家用人之际,岳飞可以担任御营后军统制,他部下的将士,由你酌情升赏。”
李若水略微沉吟,用力点头,“臣,领旨!”
伴随着李若水出城,岳飞得到了人生当中,第一个重要的官职……而就在此时此刻的金军大营,宗望也把赵构叫了过来。
“康王,你可以回去开封了。”
第48章 元宵
赵构听到自己可以回开封,先是一愣,似有喜色,不过转瞬就控制住了,这个刚刚二十康王殿下保持了该有的冷静。
金人受不了了!
赵构出城,就代表了大宋的诚意。而金人这边迟迟不肯答应,下面的可是受不了的,虽然只是条恶犬,但也要照顾一下小情绪的。
尤其是宋军越来越多,接下来肯定要有战斗的,大金可不需要赵桓那样,为了一口气,咬死了不松口……
“请问太子郎君,要我怎么回去?”赵构认真盯着完颜宗望。
宗望被问得笑了,“还能怎么回去?当然是把老将何灌的尸体,一起送回去。对了,你们也要把郭药师的头颅送过来,咱们两清了,剩下的事情,以后在慢慢谈,这总行了吧?”
“不行!”赵构认真摇头,“太子郎君,你这么安排,还是在和稀泥,没有说清楚。”
宗望怒了,“好你个赵构,别忘了,这可是我大金兵临城下,你跟我耍英雄豪杰,难不成以为俺真的不敢杀你!”
赵构咬了咬牙,自己的命,诚然在对方手里,却又丝毫不能妥协,故此挺起胸膛,慨然道:“太子郎君,我既然出城,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我也不是充什么英雄好汉。我到了金军大营,就已经说了,用我换回何老将军的尸体,用郭药师换,他不配!”
宗望怒极反笑,“康王,按你的说法,俺可就要把你留在军营了?”
赵构笑道:“我也想多吃几天羊肉,开封可没有这么鲜嫩的羊肉。”
“你!”宗望气得面色铁青,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跳动,脑袋嗡嗡的,宗望不想浪费口水了,他气哼哼道:“赵构,你别逼我!咱们把话说明白了,郭药师的头颅必须给我,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赵构脸上含笑,终于如释重负。
出使他国的例子不胜枚举,对使者最高的要求,就是四个字:不辱使命!如果表现好,能给国家挣回面子,那是要青史留名,就像蔺相如那种。
他并没有那么高的期许,只希望别丢人就好。
这几天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赵构岂能不喜!
“太子郎君,这事情没有什么难的。你可以先把何灌老将军的尸身送回开封。然后你让人向大宋提出要求,以我换取郭药师的头颅,这样一来,自然就成了。”
宗望眨了眨眼睛,大宋以赵构换何灌,自己拿赵构换郭药师,这跟直接交换,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非要折腾赵构啊?
“太子郎君,你去过集市没有?”赵构笑呵呵问道。
宗望冷哼,“你把俺大金真当成了野人?告诉你,在多年前,我可是去过辽国的市场的。他们百般欺凌我们女真人,结果我们女真铁骑就把辽国给灭了!提醒你一句,别跟我耍小聪明,不然你们大宋也亡国有日!”
赵构笑道:“太子郎君,我可没有欺骗你的意思。在市面上,你拿着两匹马卖了换成铜钱,然后又拿着铜钱,去买一匹丝绸,二斤茶叶,这跟直接以物易物,区别在哪里?”
宗望皱眉头,“哪里?我看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赵构笑容灿烂,“如果以物易物真的好,就不会有金银铜钱了。因为直接交换,双方都会以为吃亏了。但是换成钱,再去买心仪的货物,就省去了麻烦。大宋用一个王爷交换战死的英雄,是敬重猛士。太子郎君以一个亲王交换死去的降臣,是给常胜军,还有其他降臣一个安慰,这样一来,双方都有面子,太子郎君以为然否?”
宗望重重哼了一声,本来想占便宜,结果什么都没捞到,还隐隐有种吃亏的感脚,宗望满腔郁闷,只能感慨地晃着脑袋。
“康王殿下,你能把两国之间的事情,说成一场生意,也算是巧舌如簧。好,俺答应了,不管是不是吃亏,就按你说的办。”
宗望又不屑道:“俺随着太祖皇帝起兵,挥手之间,灭了大辽。原以为上国天子,非比寻常,是神仙下凡。可见识之后,不过如此。大宋官家,更是不堪,俺大军还没到,就把帝位让了出去,胆小如鼠,世间丑类!”
宗望瞧着赵构,盯着他鼓起的腮帮,青筋暴露的太阳穴,终于找回了面子。
“你的皇兄赵桓,还有你这位康王,倒是让俺眼前一亮,中原之地,还是有英雄的。”
赵构咬着牙齿,冷冷道:“太子郎君看着吧,中原英雄千千万万,他日必有卫霍一般的豪杰,犁廷扫穴,勒石而还!”
宗望大笑,“就算有卫霍一般的猛士,你们也不会使用,罢了,不跟你斗嘴,送客!”
说完这话,宗望冲着手下人一摆手,让他送赵构回去。
哪知道到了营门口,赵构居然席地而坐,不肯离开。
这时候完颜兀术正从里面出来,看到了赵构,暗暗哼了一声,没有办法,只得先让人将盛放何老将军尸首的棺材运出来。
到了营门口,赵构一下子站起,疾步过去。
站在棺材前面,先是深深一躬,而后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棺材盖,见果然是老将军的尸体,赵构双膝跪倒,目送老将军离去。
而后他才站起,掸了掸了身上的衣服,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张邦昌也从里面出来,他们聚在一起,才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离开了金营。
就在赵构动身的同时,城里也把郭药师的头颅装好,还撒了厚厚一层盐,让人送了出来。
康王赵构和张邦昌两个人,一路沉默,什么都没说,等到了开封城下,赵构才猛地抬头,痴痴问道:“张相公,今天是,是什么日子?”
张邦昌沉吟片刻,突然以手击额,遗憾道:“殿下,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啊!”
赵构听到这话,突然苦笑着摇头。
去年的元宵节,还是丰亨豫大,盛世气象……他记得赵佶在宫里设宴,后妃、皇子、公主,足足上百桌。
光是用的羊就耗费一百头之多,到处都是灯烛,到处都是火光,亮得好像跟白昼似的……无忧无虑,共享天伦。
那是何等气象啊?
只可惜,才一年的功夫,就什么都不剩了。
金兵入寇,山河破碎。
再也看不到纸醉金迷,再也没有了汴河灯光,金明池已经遭到了涂炭,哪里还能泛舟取乐?
过去的种种,就像是一场梦,破碎了,消失不见了。
从此之后,只剩下杀戮流血,尔虞我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驱逐金人,又或者,那也是一个梦……
赵构用力甩头,什么都不敢奢望,只能打马入城。
可就在他从城门进来,前行不足十丈,突然眼前一片豁然。
灯光成串,灿若星辰,一整条道路,直接通向皇城。
太宰李邦彦,太尉高俅,还有好几位大臣,都等在这里。
他们笑容可掬,满脸喜色。
“殿下大智大勇,安然回归,真是可喜可贺!”
赵构也被这个排场吓到了,“李相公,这,这是?”
李邦彦笑着道:“康王殿下,你可别误会,这不是为了迎接你,兴师动众。而是官家下的旨意,今天是元宵节,虽然不能和往年相比,但区区金人,还打不垮咱们大宋军民。”
高俅也笑道:“没错,官家的意思,金人越是凶悍,咱们就越是顽强,瞧见没有,家家户户,都有一盏明灯,咱们的日子照样,元宵节照过,气死金贼!”
赵构眼睛瞪得大大的,虽然不是迎接自己,怎么听着更高兴啊!
他情不自禁催动马匹,跑在了前面,放眼望去,真如高俅所说,家家户户,都有一盏灯笼。
赵构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说是和往年一样,但国破家亡,又哪来那么多奢华气象?
这些灯笼都是最寻常的样式,也不敢肆意浪费蜡烛,一切都是最简陋的,普通人家门前的灯笼比萤火强不了多少。
可就是这样的一点点萤火之烛,把整个开封都装点成一片光明世界,放眼望去,心被光明填得满满的。
赵构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光明,如果仔细听,似乎还有欢笑之声,空气中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没错!
开封还没有垮!
人们还在照常过节,还有笑语欢声。
人心不死,开封不死!
今年的这个元宵节,还真是不一般!
“走,去给官家问好,求一碗元宵!”
赵构愁云尽去,什么都抛开了,只剩下暂时的欢笑。
用力鞭打战马,疯了似的朝着皇宫奔去。
其他诸位相公,包括张邦昌在内,都哈哈大笑,纵马崩腾。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像是没吃过似的……
第49章 抄家
赵桓选在了福宁殿,迎接诸位宰执相公,当然也包括安然归来的康王赵构。
“官家,臣……不辱使命!”
说出后面四个字,赵构满心欢喜,得意劲儿抑制不住。
说到底,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即便生在皇家,遭逢乱世,要比寻常人成熟太多。但是他这个年纪,还真未必想的清楚要什么,一次出使,安然归来,就让赵构热血沸腾,觉得自己或许能做更多。
简言之,他膨胀了。
赵桓脸上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赵构挨着自己坐下。
等赵构坐下之后,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福宁殿和以往变了模样……原来宫中的金玉之物,各种名贵摆设,是一件也没有了。
就拿宫中用的蜡烛来说,也换成了指头粗细的,数量也削减到了二十根。
还有,宫里居然有了一丝烟火气,要知道赵佶当皇帝的时候,宫里烧得都是檀木炭,价钱跟同样重量的银子差不多。
再看看现在,换成了最普通的竹炭,元宵御宴,在每个人面前,只有一碗元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乐曲,歌舞,更是想都不要想。
坐在这里,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宋朝是真的落魄了。
刚刚高涨的心气,竟然熄灭了几分。
赵构微微低着头,不敢言语,其余的诸位宰执也察觉了不一样的味道,纷纷看向天子,等着赵桓说话。
“今天本是三喜临门的好日子,老将军何灌遗体归城,康王安然返回,又是元宵佳节,该好好庆祝才是。摆酒宴,唱大戏,君臣同乐,万民齐欢。”赵桓轻叹口气,“可惜啊,朕做不到,朕只能给大家伙一人准备一碗元宵,还要说些不那么顺耳的话,朕这个官家,着实有些惭愧。”
赵桓低下了头,神情黯淡,面带萧索。
几位相公互相看了看,作为追随赵桓最用心的狗腿子,李邦彦立刻站出来,未曾说话,眼睛还红了。
“官家这么说,就是小觑臣等了!这是什么时候?金人就在城外,国家丧乱,社稷动荡,两河百姓,生灵涂炭,水深火热。要是还想着享受,那就真的该死了!”
李邦彦侃侃而谈,赵桓却不是那么高兴,竟然冷笑着打断,“李邦彦,当年你就是靠着溜须太上皇,投其所好,才身居高位吧?”
李邦彦被惊得魂飞魄散,仓皇扑倒,泪水滚滚落下,和刚刚假意悲伤,全然不同。
“臣,臣深知以往逢迎君恶,罪在不赦。只是自从官家登基以来,虽然时日不多,但官家整顿朝纲,力主抗金,斩杀逆臣,赏罚公允,朝野官吏,军民百姓,无不叹服,高呼圣君明主。”
李邦彦拿着袖子,沾了沾眼泪,复又感叹道:“臣何其有幸,能追随陛下身边,尽忠职守,报国安民!臣不敢自夸,但是臣恳请陛下相信,臣如今一颗公心,远胜私念,纵然是刀斧加身,臣也是这话!”
赵桓微微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白时中身上,这位白相公比李邦彦还要顺滑,忙道:“臣昔日无能,不能匡扶社稷,还请官家治罪!”
赵桓又看了看高俅,这位高太尉更直接了。
“官家,臣出身卑贱,身无尺寸之功,窃据高位,臣,臣该死!”
三位重臣,争相认错,把曾经的丑事都认下了。这让其他人战战兢兢,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赵桓打算做什么。
时至今日,赵桓权力越发巩固,和刚刚继位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甚至直追赵大赵二。在场重臣,能清楚感觉到庞大如山的压力。
“朕没有问罪的意思,你们三位也不要害怕。”赵桓又道:“包括其余诸公,朕也没有问罪的意思。恰恰相反,朕跟你们说这些话,是把你们当成依靠,视作可以托付大事的股肱之臣。”
赵桓从座位上站起,先是到了李纲面前,赵桓咧嘴笑了笑,才道:“李相公,你原本只是太常寺少卿,无论军略治国,都非上乘,尤其脾气暴烈,手段刚强,嫉恶如仇,非是宰相之才!”
这几句评价,算是切中要害,李纲红着脸点头,“臣惶恐,还请官家责罚。”
赵桓摇头,他又把目光转向了高俅,不客气道:“高太尉,无才无德,幸进小人!”
这八个字,如同八个嘴巴子,抽在高俅的老脸上,他匍匐地上,竟然连话都不敢说。
“还有李邦彦,你巧舌如簧,跟高俅唯一的不同,就是你比他读书多,情势看得明白,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扒了你的皮,跟高俅一般不二。还正因为多了这一层皮,你比高俅更可恶!”
方才还沉浸在辩才无碍的喜悦中,一转眼就被无情撕下面皮,李邦彦汗流浃背,只能不停磕头。
“请官家治罪!”
赵桓一挥手,“治什么罪!听朕把话说完。”
赵桓又看向李纲,满脸笑容,“李相公,朕说了你的缺点,可朕必须用你,也只能用你,因为朕爱惜你的德行,国家丧乱之际,你挺身而出,力主抗金。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你和寇莱公相提并论,甚至犹有过之了!”
把自己和寇准放在一起,还要胜过寇准,官家也太厚爱了。
“臣,臣惶恐,臣万万不敢承受!”
“你受得地!”赵桓断然道:“朕当然希望满朝文武,皆是德才兼备,勇冠三军,忠比武侯。但是历朝历代,又有什么时候,能做到众正盈朝?或者说,即便真的众正盈朝,就能救得了大宋吗?”
赵桓摇头,“朕以为未必,或许还会更糟。都觉得自己是对的,瞧不起别人,或许还没开始做事,就自己先斗起来了。”
赵桓深深叹息,而后冲着众人和煦一笑,“你们几位,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是整个大宋朝堂历练出来的聪明人,都有过人之处,一技之长。”
“以李相公来说,你身居相位,天下主战之士,无不向往,朕之用心,也就人人明了。而且你在阳武的事情上,以大局为重,秉持公心,这就更让朕欣慰,朕用李伯纪,朝廷得相矣!”
李纲的老泪再也控制不住,匍匐地上,“臣何德何能,受官家如此嘉许,臣敢不以死报恩!”
赵桓赞许点头,又对李邦彦道:“你油滑也好,恋权也罢。只要你能体察朕心,能把朕说的话,落实下去,就已经胜过太多朝臣了。”
“还有高太尉,你知道朕为什么愿意用你吗?”
高俅摇头,“老臣不知,老臣恳请官家明示!”
“很简单,你的身份!”赵桓朗声道:“朕知道很多人瞧不起高太尉,说他是小人,是佞臣!但是不要忘了,天下间如同高太尉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就拿军中的大将韩世忠来说,他有个外号,就叫泼韩五!还有,那个在宣泽门奋勇杀敌的牛英,也是泼皮出身。”
赵桓转向李纲道:“李相公,你是主战派的一面大旗,须知道高太尉也是下层的一面旗帜,或许他以前的经历不够光彩。可是只要他愿意实心用事,为了抗金大业出力,朕就要抬举他,就要让天下跟他一般的人瞧瞧,不管你出身如何,只要能抗金,就是大英雄,朕就不吝赏赐!”
“臣,拜谢官家抬举!”
高俅匍匐地上,屁股撅起老高,泪水横流。
这几位朝廷重臣,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起落,从一无是处,到朝廷栋梁,比坐过山车还要刺激,其余诸位虽然没有被点到名字,却也是思绪万千,纷纷猜测官家的用意,
“张悫!”
赵桓又点名了。
龙图阁学士张悫慌忙躬身,“臣在!”
赵桓冷冷道:“你替刘豫辩护,蔑视武夫,搞党同伐异,朕很不满意。”
“臣有罪!”张悫额头都是冷汗,吓得手足冰凉。
“不用请罪,朕说了,有的人朕用其德,自然有人要用其才。赵明诚一案已经初步问清楚了,朕要你去查抄这些败类的家产。朕不打算让他们过这个元宵,你能做到吗?”
“能!”张悫咬着牙道:“臣这就去!”
张悫毅然转身,走出三步,突然又听到了赵桓的声音,“别急着走,把元宵吃了,皇帝不差饿兵!”
张悫连忙捧起自己面前的碗,三口两口,吃光了碗里的元宵,终于有了底气,一抹嘴巴,杀气腾腾道:“臣要让那些人好看!”
第50章 绝句
张悫走得决然,其实刘豫出现在阳武,就已经非常离谱了。就算他没有降金,按照丢城弃地办了,也是理所当然。
张悫之所以替他说话,一半出于私人情谊,往常习惯,另一半,却是没有适应大局变化,还拿过去的经验套当前的局面,岂有不倒霉的道理。
按理说,赵桓大可以取了他的脑袋,警醒百官。
但这位看起来很莽的官家,竟然没有那么做,还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管怎么说,都是皇恩浩荡,张悫除了玩命,还有什么选择?
望着张悫的背影,赵桓微微摇头,似有所思,随后自嘲笑道:“朕刚刚说了你们几位,其实朕何尝不知,囚禁太上皇于龙德宫,又重用武夫,败坏大宋规矩,对士人官吏严苛……”赵桓把目光落在赵构身上,无奈道:“甚至还逼着康王出城,以身犯险,朕这个兄长不合格啊!”
“官家!”
赵构吓得慌忙跪倒,磕头作响,随后他抬起头,昂然道:“臣身为大宋宗室,国家危亡,社稷崩坏,臣,臣恨不能一腔热血,洒在阵前!官家让臣出城,换回何老将军的遗体,臣一百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又怎么会抱怨兄长?”
赵构动容道:“这几日臣在金人军中,所见所闻,触动颇深。完颜宗望固然有些军略,可他嗜食蜜糖,每日至少饮用半斤蜂蜜。完颜兀术暴虐好色,账内有不下十名美女伺候,而且日日更换。还有完颜阇母,喜欢吃生肉,还不洗澡……”赵构顿了顿,苦兮兮道:“诸位相公,这就是咱们的对手,就是这么一群粗鄙野蛮的家伙,陈兵京城之外,把咱们大宋压得喘不过气,几乎亡国!”
“我,我想请问诸公,你们饱读诗书,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是为什么?咱们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来自赵构的灵魂拷问,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哪怕不要脸如李邦彦,脸也红了,至于李纲,那就更咬牙切齿,怒火三千丈了。
其实直到现在,金国还不能算是一个国家。
从他们的权力结构,领兵模式,上下关系……最多就是部落状态,甚至还没达到春秋战国的程度。
可就是这么一个只有几十万人的野蛮部落,吊打了几千万人,富庶冠绝历代的大宋。
究竟是金人人均天兵天将,还是大宋是在太菜?
又或者二者兼有?
这个问题从赵构的嘴里问出,多少有那么一点滑稽。但考虑到这是仅仅只有二十岁,一腔热血还在的赵构,又顺理成章了。
或许正因为找不到答案,又或者知道了答案,却又无力改变,才会选择做“完颜构”吧!
毕竟能站着,谁又是天生带着软骨病呢?
这时候平章军国重事白时中缓缓开口了,“康王殿下,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朝自立国以来,文武相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不用说别的,光是我朝的官制,就登峰造极,超过前代无数。朝中官吏有十分聪明才智,能用在办事上面,尚且不足一分。能脱颖而出,身居高位,并非什么德才兼备的贤臣,只不过是精通明哲保身,阴谋算计的高手罢了。”
白时中深深叹息,无奈苦笑:“如此之臣,哪来本事匡扶社稷,救济黎民?遇到了外敌入寇,哪怕只是一群夷狄,也只有想着议和投降的份儿,又岂敢愤然一击?”
白相公石破天惊,这番话简直泄露了大宋最高机密,把在场文官的老脸都给揭了。
赵桓忍不住咳嗽道:“白相公,你过了!”
白时中摇头,“官家尚且觉得处置太上皇,是不孝之举。臣反躬自省,顿觉自己是小人丑类,无颜活在世上啊!”
赵桓冷哼道:“白相公,你不会又打算辞官回家吧?”
“不!”白时中用力摇头,“官家,臣想通了,往事已矣!想挽回过去的错误,唯有同心同德,抗击金人,中兴大宋,扫清耻辱。到了那时候,纵然还有错处,也无关紧要了。千秋青史,才不会以大宋士人为耻!”
白时中转身,对着在场诸公,深情呼唤,“诸位以为然否?”
李邦彦第一个点头,“白相公,这么多年,今天你的这番话,让我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随后,吴敏、耿南仲、包括刚刚归来的张邦昌,都一起点头,深表赞同。
十分难得,大宋君臣上下,能够产生共识。
这件事看起来寻常,但却是过去一百六十年,自从大宋立国以来,就没有实现的壮举!
简直就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更讽刺的是,此刻朝堂诸公,没一个是德才兼备的贤臣,甚至三分之二的人,还是被民间列为奸佞的小人。
不得不说,是一种十足的讽刺和黑幽默。
而身为这些“小人”老板的赵官家,居然也丝毫没有足够的觉悟,还十分满意,甚至有那么一点感动,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
“既然大家伙都明白了,朕也就不多话了。咱们君臣都不算是天才人物,朕没有贤君之德,你们也不是天纵英才。但是!只要咱们君臣能捏在一起,每个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连成一体,上下同心,就能干出青史留名的大事,远的不说,咱们至少保住了开封城。而且我们还筹谋发动反攻,把金人赶回去,你们说,是不是大胜利?”
貌似还真是!
至少此刻开封的军民,九成以上,都不相信金人能轻易打进来,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经过招募整顿之后,城中兵马已经达到了五万之数,另外还有两倍数量的民夫。
此外开封城防,还有内部的壕沟,都已经准备妥当。
说句豪横的话,现在的开封,就是个罩着壳子的大乌龟,不是一般难啃。
当然了,弱点还是十分明显,危机也没有解除,但至少来说,从皇帝赵桓往下,越来越多的人心定下来了。
“官家,臣等何其有幸,能追随官家左右。官家心胸气度,只怕连汉高祖都要自愧不如。”说话的人是张叔夜。
赵桓笑了,“今夜朕坦然相对,这个马屁朕收下了。张相公,你有什么主张,就赶快说出来吧,不要迟疑了。”
张叔夜咧嘴笑了,今天的氛围简直梦寐以求,说话毫无负担,迫不及待想要把肚子里的想法说出来。
“官家圣明,臣以为派张悫清查赵明诚等人,恰如其分。朝廷应该拿这些人的家产,充实军用,继续扩充三万御营兵马。”
他刚说完,吴敏就大声道:“张相公,赵明诚等人虽然家产不少,但也绝没有这么多吧?”
张叔夜笑道:“吴相公所言极是,我的意思是趁机剪除大宋的一颗毒瘤。”
“什么?”
“冗官!”张叔夜毫不客气道:“裁汰一切多余的文官,同时将现有俸禄折半,剩下的钱,都充作军用。”
张叔夜说完,李邦彦和白时中,两位宰相竟然一起点头。
“官家,臣以为可行!”
其余众人面对这个场面,竟然也纷纷赞同。
还有什么好说的,官家的福宁殿都这幅样子,宫里的花销一减再减,身为臣子,还能无动于衷吗?
赵桓长长出口气,“冗官是一定要裁撤,但不能乱了方寸,俸禄折半,但要限制品级,不能把下面办事的官吏给裁减了,他们活不下去,谁替咱们稳住天下啊?”
众人齐声答应,赵桓这才露出笑容,伸手指了指外面。
“走吧,出去瞧瞧。”
赵桓带头,群臣呼啦啦出来,这时候夜空如洗,明月高悬,突然,一簇漂亮的烟花,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刹那散开,化作漫天星辰,坠落天际。
烟花爆竹,在最近几十年,已经十分常见,每一个元宵佳节,都是从掌灯开始,一直持续到天明,万紫千红,东风花开,好一个热闹繁华的开封城!
在金人入寇之际,竟然有灯光,有烟火,人心振奋,简直难以形容。
李邦彦仰望着天空,脖子都酸了,突然道:“如此良辰,盛景当前,岂能无诗无词啊!”
众人瞬间将目光落在了赵桓身上。
李纲都忍不住了,起哄道:“官家,来一首吧!”
赵桓猝不及防,被闪了腰。
他是真的不行,难道要随便找一首充数?
可仓促之间,赵桓竟然找不出一首合适的。
这时候群臣仰望,翘首以盼,赵桓脑筋转动,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朕最近听到两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赵桓深吸口气,老脸微红道:“朕勉为其难,续上两句吧!”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第51章 老种
靖康元年的正月十五,在漫天的烟花之中,顺利渡过,偌大的开封城,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个屁!
傻子才会觉得天下太平,且不说城外的金人,光是张悫这条恶犬,就已经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赵明诚,刘跂,这几个“聪明人”被拿下之后,就开始了严刑拷问。
天可怜见,赵三公子自从生下来,就没受过这个罪,被关在大牢里,不能洗刷,不能安稳睡觉。
恶臭无比,也没个火炉,再加上不时爬过来啃脚趾头的老鼠……地狱也就如此而已。
他想吃的,想李师师家的时候,点了十八道菜,虽然只是鸡鱼肘子,一类寻常之物,却也比牢里的吃食好上一万倍,想想就流口水。
再看看牢里的东西,这哪是人吃的。
黑漆漆带着霉味的饼子,咬一口,比牙齿都硬。再看看那一碗菜汤,居然连一根菜叶都没有,根本就是刷锅水。
赵明诚连一口都吃不下去,他想找个地方趴着,只要一动不动,就不饿了。可这个该死的牢房,被子没有不说,就连稻草都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里面都是蟑螂一类的虫子。
他的象牙床,他的丝绵被!
还有那些金石收藏。
对了,还有自己的才女妻子。
易安居士啊,那可是成名多年的大才女。
天下贵人何其多,想摘这朵花的,如恒河沙数,结果还是自己得手了。曾经相当长的时间,赵明诚都觉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
可渐渐的,他不这么看了,李清照的才华是没的说,但有一个问题,就是这女人克夫,或者说,是没那么旺夫。
自从成亲之后,他的仕途就越来越不顺,更是在山东蜗居了十多年。
虽然近几年又开始当官了,但是同时期的官吏,不少已经爬到了尚书侍郎一级,甚至有人宣麻拜相。
他倒好,还只是一个知府,想往上爬,居然碰上了牢狱之灾。
李清照克夫!
赵明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等自己出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找人看看,不行就休了这个女人……
“赵明诚!”
有人低声呼唤,
赵明诚猛地抬头,发现一名上了年纪的官员,正在俯视着他。
连忙揉了揉眼睛,赵明诚认出来了,是张悫,张学士!
瞬间他就来了精神,“张龙图,张世叔,你是来救我是不是?小侄真的待不下去了,快让我出去吧!”说着赵明诚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起来。
张悫歪嘴苦笑,这人蠢也要有个限度啊!
“赵明诚,老夫是来问案……你替梁师成联络士林,阴谋议和,出卖大宋,还有谁是你的同谋?是否有太师蔡京,太保蔡攸,还有宦官李彦?”
什么?
赵明诚听到这话,简直傻了。
“世叔,别开玩笑啊,你是知道的,我爹和蔡京老贼不是一路人啊,要,要不是得罪了蔡京,小侄也不至于赋闲在家啊!我跟他是仇敌,怎么会替蔡家做事?”
张悫冷笑道:“你没有替蔡家做事,那你怎么和蔡家一样,都主张议和?”
“议和?”赵明诚突然来了精神,甚至有些激动了。
“世叔,你瞧瞧,大宋朝都这样了,还怎么打?赶快跟金人议和,请求他们退走,不管是花钱,还是割地,都好商量。只要议和,咱们才能过安稳的日子。小侄无意为官,只要让我回家,安安稳稳,摆弄金石,安享太平,也就知足了……”
赵明诚一脸的痴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幸福岁月,他突然抬头,还想继续说什么,却发现张悫人已经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要问案吗?
你倒是问啊?
赵明诚扯着嗓子大叫,拼命拍打,结果只惊动了几只草堆里的老鼠,再也没有人搭理他,这位宰相之子,才女丈夫,仿佛被人遗忘了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有比他更重要的人要处置。
立朝数十载,在八十高龄,还能再度为相的蔡京蔡太师,此刻却是像耗光一切的老犬,蜷缩在铺着豹皮垫子的罗汉床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蔡家的儿孙,环绕在蔡京的身边,就连那个跟他爹闹翻的蔡攸,竟然也在其中,而且他还是唉声叹气,最为郁闷的那一个。
“李邦彦,白时中,吴敏,张邦昌!这几个畜生!谁不是咱们家的一条狗!当初为了往上爬,是如何巴结我的,还,还有老爹!”蔡攸瞥了眼蔡京,老头仿佛没有听见,只剩下胸膛微微起伏,活脱一个死人。
蔡攸咬了咬牙,恶狠狠道:“要真是一点人心都没有,非要撕破脸皮,好!老子跟他们折腾到底,大不了我把这些年的事情,全都掀出来,看看谁没脸!要死就一块死,老子活不成,谁也活不了……”
蔡攸还在往下说,突然发现老爹蔡京做起来了。
没错,刚刚还气若游丝的蔡京,竟然在他的这高论之下,坐了起来。
蔡攸的威力,简直堪比神医。
就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时,蔡京突然扯着嗓子,嘶声道:“杀!快把他杀了!”
幼子蔡修听到老爹的呐喊,大惊失色,慌忙过来,扶住了老爹,颤抖道:“爹,您老有什么吩咐?”
蔡京呼哧呼哧喘息,一双老眼,死死盯着蔡攸,从眼眸之中,喷出怒火,简直要把这个儿子给烧成灰!
奈何他到底是太老了,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无能狂怒。
“去,割了他的脑袋,不然咱们都会死的,你们也跑不掉,谁都跑不掉!”
蔡攸被骂得也急了,干什么啊?怎么老针对我啊?
“爹,您可真是老糊涂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在这个生死关头,还要相互扶持。您老为官的时间是不短,可孩儿也算掌过大权,朝中被我提拔的官吏也不少。我这里有一份名册,如果真把我逼急了,我就公布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想杀我们蔡家,没有那么容易!”
蔡攸转向自己的兄弟和侄子,朗声道:“你们别怕,怕也没用,我这几天已经布置好了,谁想咱们死,他们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活!”
蔡攸侃侃而谈,兄弟和侄子们将信将疑,再看老蔡京,此刻已经气得翻白眼,蔡修拼命拍打后背,又是喂水,又是呼唤,才让老蔡京恢复过来。
他扭头对着蔡攸破口大骂,“你还有脸胡说八道!要不是你撺掇太上皇南下,恶了官家,咱们家能被牵连吗?你本来都破家出门,不算蔡家人了,大不了我们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交给陛下谢罪,也好过全家跟着你一起完蛋!”
他这么一骂,其他几个兄弟也不客气了,一时之间,蔡攸成了众矢之的。
“好啊!你们都奔着我来了,老子不管了!”
他甩袖子就往外面走,蔡京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而后转头对着几个儿孙叹息道:“你们别听他的,事到如今,咱们都是砧板上的肉,越是折腾,死的就越惨。”
蔡京冷笑:“官家正月十五,在福宁殿宴请宰执,骂了几个人,又赞了几个人,还放出了张悫……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蔡修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苦兮兮道:“爹,孩儿蠢笨,哪里懂天子手段。”
蔡京看了看这个儿子,反而笑了。
“不懂也许是你的福气啊!”蔡京勉强昂起苍老的头颅,对着儿孙们道:“官家借着这段时间,已经收拢人心,李邦彦,白时中那几个人都改换门庭,成了天子心腹。蔡攸那个蠢材,还想着把以往的事情抖出来,真是蠢笨如牛,不可救药!”
这些儿孙虽然不算绝顶聪明,可也听懂了。
天子提前收拢人心,然后追查主和派,而蔡家是官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的。这个煊赫了几十年的家族,终于走到头了。
……
“官家,奴婢真是服气了,论起攀扯陷害,奴婢真是自愧弗如。能把赵明诚办成蔡京的同党,张悫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朱拱之不停摇头感叹。
赵桓可没在乎这些,他只是淡淡道:“蔡家能有多少钱?”
“蔡家?那可太多了,只怕上千万两都不止啊!”
赵桓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种老将军到了洛阳吧?”
朱拱之点头,“是,算日子应该前天就到了。”
赵桓感叹道:“想用西军这帮大爷,没钱可不行啊!蔡京,李彦,梁师成,朱勔,该办的一个也别放过。”
第52章 将门
“朱大官,你坐过来。”
赵桓拉着朱拱之坐在身边,又捧起一个碗,里面装了几颗元宵。朱拱之捧着碗,哭笑不得,又十足委屈,赵桓请了群臣一次,结果元宵做多了一些,连着好几顿了,光吃元宵,弄得他都有点反酸水。
“官家,要奴婢说,您真的不用这么委屈自己,不说别的,这几个人的家抄了,老种相公的勤王之师到了,开封的难也就解了。固然离着击退金贼,收复山河,还有不少功夫。但是容奴婢说句逾越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委屈了官家啊!”
赵桓认真点头,“真是好话,听着也舒心,可你还不知道。”
“官家有什么要指点的?”
赵桓摇头,“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有点怕。”
“怕?”朱拱之面色苍白,忧心道:“官家,您这么说,奴婢就更战战兢兢,连元宵都吃不下去了。”
赵桓失笑,“朱大官,你说朕这个皇帝,名为天下之主,可朕手里有多少权力,又能说了算多少事情?”
朱拱之真的吓到了,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又有人要架空天子?自己的皇城司没有察觉?
莫非要问罪不成?
这碗元宵不会是断头饭吧?
朱拱之老脸都绿了,赵桓看出来,连忙摆手,“你别瞎想了,没有别的意思。朕就是感叹,其实皇帝权柄,到了太上皇那里,就不剩什么了。加上他又是个没胆子的,朕过去三言两语,就拿回了主动,让朝臣服从朕的指挥调度。”
“说穿了,大宋的皇权,就是一个破屋子,不堪一击……同样的道理,皇帝如此,下面的宰执相公,领兵大将,他们又有多大的权柄?就像肩负厚望的种老将军,他真能摆平手下诸将吗?西军上下,能都听他的调度吗?还有,如果朕没记错,今年种老将军也七十五了,常年征战,他的身体能承受得起吗?”
朱拱之到底也不是傻瓜,他明白了赵桓的意思。
大宋的弱,是从上到下的。
皇帝不行,自然就文恬武嬉,地方官吏贪墨无度,军中糜烂不堪。
就算号称精锐的西军,也不过是因为常年跟西夏作战,还保留了一丝野蛮罢了。可西夏这些年,同样堕落得厉害,西军究竟还有几分战斗力,就真的不好说了。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哪怕是种家军的核心精锐,如果不给赏赐,在放了一轮弓弩之后,可是会掉头就跑的。
纲纪荡然,可不只是朝堂这么简单。
“官家怕是担心老种相公,没法约束部下吧?”朱拱之终于缓缓道。
赵桓颔首,“把江山社稷,寄托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上,这本身就很荒唐。而这个老人手上的资源还不是那么充裕,这就更荒唐了。”
朱拱之眉头挑了挑,“官家,奴婢明白了,您是想给老将军送去一些支持?”
赵桓点头,“官职权力我都给了,可皇帝不差饿兵,粮饷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家勤王,还要耗费种家的家产吧?”
朱拱之眼珠转了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官家,您知道交子不?”
赵桓哂笑道:“朱大官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交子不是早就废除了吗?”
朱拱之嘿嘿道:“交子虽然废除了,可是还设置了钱引啊!”
赵桓是真的气笑了,“钱引和交子有什么区别?”
朱拱之绷着脸,沉声道:“交子是按照贯计算的,钱引用缗!”
赵桓直接翻白眼了,法币变金圆券,能有多大差别?现在一缗钱引,也就一百文钱不到。如果拿这个给老种充当军饷,万一西军大爷们闹起来,没准勤王不成,直接杀进京城,砍了狗皇帝,夺了鸟位呢!
这老太监就出不来好主意!
“官家,您先别急,奴婢是这么想的,不管是钱引还是交子,都不能充当军饷,不然西军一定大乱。但是呢,这东西也不是没用,有好些人还垂涎三尺呢!如果官家放心,就让奴婢去办,让几个商人买扑钱引的发行之权。但是呢,要让他们先给种老将军筹措一批军饷,要真金白银。”
赵桓哼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即便能行,日后也要超发钱引,把花的钱十倍赚回来!”
朱拱之憨厚笑道:“皇爷圣明,可奴婢觉得,这就是个权宜之计。先把这一关冲过去。至于商人超发钱引,弄出来祸事……到时候不妨砍几颗脑袋,咱大宋不杀士人,不能随意杀武夫,难不成连商人还不能杀吗?”
老太监说得轻松,而赵桓的心一阵紧缩,半晌之后,缓缓纾解,竟不愿多说,只是低头猛吃冰凉的元宵。
……
西京洛阳,长久以来,都是大宋的第二都城。
新旧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富弼、文彦博、司马光,这些鼎鼎大名的老臣,齐集洛阳,组成耆英社,一起抗衡王安石,大宋祸乱,这群人难辞其咎。
可是不论什么风云人物,都扛不住岁月侵袭,当年新党之中的小字辈,蔡京蔡太师都八十了,耆英社诸公,早就成了一堆白骨,等着盗墓小哥光顾。
洛阳也渐渐失去了当年的热闹,只不过这一次洛阳又因为一个老人,沸腾起来。
种师道!
可以说是大宋硕果仅存的名将,老爷子今年虚岁七十六,须发皆白,好在精气神十足,腰背笔直,声若洪钟,虎虽老,威尚存!
老将统御勤王之师,到了洛阳。
数百官吏士绅,一起跪倒,迎接种师道。
“老相公,大宋江山就看您了!”
“挽救社稷,驱逐金贼,还天下太平啊!”
“老将虎威,此战必胜!”
……
一片赞许声中,几位上了年纪的士绅代表,到了种师道面前,双膝跪倒,奉上厚礼。
五万缗钱,三千石军粮,一千只肥羊,另外还有丝绸布匹,充作军用。
种师道接过礼单,只是粗略浏览,便哈哈大笑。
“洛阳父老厚爱,老朽心领了,请大家放心,老朽这次奉旨勤王,必定痛击金贼,不胜不归!”
种师道说完之后,又引来了一阵集体膜拜。
就这样,在百姓注视之下,勤王之师在洛阳之外,暂时驻扎。
士兵们杀羊煮肉,大吃大喝,好不快活。
可在这一片欢乐之中,也有不和谐的因素,一个比老种年轻得多的将军,名叫姚平仲,满脸鄙夷,“什么犒赏三军,分明是怕我们进城!堂堂勤王之师,被人像贼一样防着,真不知道我们进京还有什么意思!”
“伯父,依照小侄的意思,咱们先屯扎洛阳,等待后续兵马汇合,然后再一起进京,也不迟啊?”
种师道笑容不减,却又叹道:“姚贤侄,你说的不错,可金人大军围城,朝廷危如累卵,身为臣子,理当奋不顾身,及早救援。还有,咱们统御大军前来,金人并不知道虚实,假如我们裹足不前,反而让金人看出了虚实,你说呢?”
姚平仲眉头挑了挑,突然笑道:“您老人家说了,小侄还有什么话讲,全都听您的,我这就去安排。”
姚平仲走了,种师道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愁云。
老将军奉命勤王,只不过前面由于燕山府兵败,种师道已经处于隐退状态,身边无兵可用,他紧急勤王,带领的人马是姚平仲的七千骑兵。
所以说种师道名义上是统帅,可实际的兵权掌握在姚平仲的手里。
在刘法、刘仲武等人去世之后,西军当中,首推种家,其次就是姚家。种家不论势力还是威望,都远在姚家之上,可问题是种家兄弟全都年迈。
苍老的狮王,不过曾经多辉煌,到了年老的时候,就会面临新的雄狮挑战!
本应同心同德的勤王行动,竟然一开始,就是两大将门的斗法,这大宋的内斗传统,还真是阴魂不散。
果不其然,就在第二天,从军营中竟然传出缺少草料的消息,一百多名士兵围殴洛阳官吏,打伤了十多人。
闹饷!
军中最恶心的情况出现了,种师道不敢怠慢,急忙到了军营。
姚平仲早就来了,他满脸懊恼,气得破口大骂,“伯父,这帮畜生简直不知道轻重缓急,一个个都掉钱眼里了,我把他们都拿下了,就等着伯父发落。”
种师道微微一笑,“贤侄,别生气,将士们日子过得苦,老夫也知道。你瞧瞧,我这就给大家伙送钱来了!”
种师道拍了拍自己的腰包,然后大摇大摆,在姚平仲吃惊的目光中,旁若无人,进入了军营……
第53章 百万西军救官家
种师道迈着虎步,到了军营之中,没走多远,地上散乱的车辆军械,就让老头一皱眉。
几十年前的西军,以严谨勇敢著称。
这些西北的汉子,一手持刀,一手锄头,提着脑袋战斗,拿一条命去拼。从西夏人手里硬生生抢夺土地,修建堡垒,耕种、战斗、繁衍生息,屈指算起来,已经经过了四五代人。
虽然依旧比其他宋军凶悍得多,但士兵娇狂,军纪荡然,已经非常严重。
勤王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敢闹饷,也真是狗胆包天。
种师道进了军营,直接下令,让所有人集结起来,此刻姚平仲也早就跟过来了。论辈分,种师道是他的长辈,论官职,老种是御营司副使,是官家任命的勤王重臣,能自行募兵征粮,俨然一个“二皇上”。
从哪个角度看,老种都压了他一头。
可唯独一样,这些兵是他的亲信,你种老相公说话还不管用。
姚平仲也不完全是傻子,该给的面子,他是会给的,但是也别想拿我当好欺负的。
“世伯,小侄已经抓了闹事的五百多人,只要您老一声令下,立刻就把他们都砍了,让这帮畜生知道军法的厉害!”
姚平仲杀气腾腾,种师道却是无动于衷,只是心里好笑……你个小崽子还敢跟我玩手段?你爹都不行呢!
一共七千多人,你一张口就杀五百,怎么不让老夫直接解散兵马算了!
种师道笑道:“贤侄,法理无外人情,老夫要跟弟兄们说两句心里话,你总不会不让吧?”
姚平仲吸口气,他当然不想种师道直接跟士兵沟通,但却也没有办法。
“世伯,正需要您老教训他们呢!”
种师道微微摇头,他大步走到了中间的高台上,俯视了黑压压的一圈人。
“弟兄们,将士们,你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听说过老夫,我叫种师道,今年七十有六,一条腿踏进棺材,是个糟老头子,前几年的时候,攻打燕山府,打了败仗,屁滚尿流回来了,连官职都丢了,我本以为会隐居乡下,终老一生,再也不会出来领兵丢人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才几年的功夫,我又要披挂上阵,跟着你们一起杀敌,大家伙说说,老朽还配领兵吗?”
种师道姿态如此之低,没有问罪,反而自省起来。
哪怕不是老种的嫡系部下,可也听过老种威名,甚至跟随老种打过仗,在场大多数的将士,都是同情种师道的。
姚平仲站出来,愤然道:“世伯,燕山府之败,全都坏在了童贯身上!那个老阉狗哪里懂用兵,您老的谏言他又不听,仓促迎战,不丢盔弃甲才怪!”
种师道含笑,“多谢贤侄夸奖,老夫愧不敢当。不过你提到了童贯,倒是想问问大家伙,童贯何在?”
姚平仲咧嘴道:“这个……早就从京城传出了消息,已经被官家斩首了。”
“嗯!”种师道颔首,“贤侄,你以为官家这一手如何?”
姚平仲深吸口气,咧嘴笑道:“杀伐果断,霹雷天惊!”
种师道抚掌大笑,用力道:“说得好!官家是去年腊月二十三继位的,转过年,就斩杀童贯,整顿朝纲,戍守开封,明君气象,非比寻常啊!”
种师道激动地从土台下来,走到了士兵中间,凝视着一张张面孔,慨然长叹。
“老夫比你们大家伙都多活了几十年,自从仁宗皇帝以来,我大宋天子一向修文德以来远人。中间纵然有沙场建功的机会,也因为朝中倾轧,反反复复,寒了不少勇士之心。大家伙从军当兵,想的也不是什么封妻荫子,报国留名。很多人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天子不差饿兵,想要让我打仗卖命,先拿出钱来。”
种师道多少年的老行伍,剖析人心,一针见血。
许多士兵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可也有人不服气,我就是这么想的,有错吗?
“弟兄们,老夫都这把年纪,不会骗你们了。眼下是我大宋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要命关头。官家又是大开大合,有为之君。对武人来说,是最好的建功立业的时候。倘若老夫能年轻二十岁,必然想着战场杀敌,拼一个封妻荫子!”
“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能进京勤王,击退金人,立刻就会得到天子赏识,从此平步青云,不可限量。弟兄们应该想得清楚,这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也不可能什么都准备齐全了,天下没有必胜的仗,这个关头闹饷,着实不应该!”
以老种的身份,姿态这么低,很多人已经在心里认可了。
姚平仲看得明白,他也不能拦着了,只能再想办法吧!
“世伯,您老人家说得对,咱们现在就点兵出征,跟金贼拼了!”
“好汉子!”种师道立刻大赞,“不愧是将门虎子,有胆气!只不过金人有好几万,咱们仓促进军,怕不是金人对手,勤王不成,反害了弟兄们性命,老夫于心不忍。”
种师道把话拉回来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高高举起。
“弟兄们,这是洛阳最大柜房开的银票,说实话,老夫也不知道这东西能换多少银子,咱们就在这里等着,让柜房把钱送来。”
说完,种师道竟然直接席地而坐,眯起眼睛等着。
这帮人可都傻了,尤其是姚平仲,画大饼,封妻荫子,这一套他不陌生,甚至也不在乎,毕竟好话谁都会说,等冷静下来,大家伙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可真金白银拿出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问题是这几张纸,能管用吗?
不到一刻钟之后,营门外竟然出现了车马声,转眼之间,就有五辆马车赶来。为首是个青衣小帽的商人,他到了老种面前,老老实实跪倒。
“奉官家旨意,第一批五万两军饷悉数送到,请种老相公查验!”
种师道哈哈大笑,“官家果然守信,老夫先拜谢天恩!”
种师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对着所有将士道:“我老了,眼睛也花了,你们挨个过来领钱,一人十两,谁也别拿少了。”
听到这话,没人不心动。
这可是钱啊,还是白花花的银子,谁能不心动。
可他们也清楚,自己都是姚家的兵,越过主将,去拿别人的钱,那可是不对的。大家伙都眼巴眼望,瞧着姚平仲。
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姚平仲虽然一肚子气,却也知道没法拒绝。
他能不让这帮孙子发财吗?
要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信不信到了战场上,没准就来一支冷箭,然后就光荣殉国了。西军的这帮孙子,没有什么不敢干的。
姚平仲在心里骂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点头。
按捺不住的众人嗷嗷怪叫,扑了上来。
大家伙吵吵嚷嚷,就像是过年。
每人十两,一分一毫都不少。
从上午一直到了黄昏,总算发完了,每个人喜笑颜开,欢欣鼓舞。好话再多,也不如银子管用!
“世伯,您老人家真是厉害,够小侄学一辈子了,咱们明天就出征?”姚平仲强作欢颜。
种师道摇头,“不忙,还有一件事。”
姚平仲从种师道的眼角看出了一丝杀机,感觉到不妙,“世伯,还有什么事情?”
“自然是那些闹饷造反的乱臣贼子,贤侄,你不会包庇他们吧?”种师道笑吟吟的。
在这一刻,种师道自信满满,气势骇人。那个纵横沙场几十年的老种相公活过来了,而相比之下,姚平仲不值一提。
十两银子,差不多是一年的军饷。
跟着老种相公难道不香吗?
姚平仲清醒了,原来小丑竟然是自己!
还能怎么办?
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掌握了大局之后,种师道果断审问,从数百人之中,甄别出十五个闹饷主谋,悉数砍头。
“人死不结仇,给他们每人家里五十两银子,这钱算老夫的。”种师道又道:“身为统帅,御下不严,老夫自领二十军棍。姚贤侄,你也领十军棍吧!”
怎么,还要打棍子?
种师道不惯着姚平仲,他直接在所有士兵面前,露出了脊背……
军棍这个东西,属于薛定谔的,不在数量多少,只看想打到什么效果……二十军棍之后,种师道后背染血,但老头脊背笔直,目光炯炯,简直更精神了。
“传我的命令,多打旗号,制造声势,告诉沿途州城百姓。咱们西军进京勤王!”
“百万西军,要跟金贼决一死战!”
第54章 名将云集
完颜宗望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以综合素质来看,他甚至堪称金国第一人,什么粘罕、娄室,都要比这家伙差着一截。
面对两次试探攻城失败之后,宗望没有继续硬碰,而是不断散开兵马,切断商路,攻击运河。
五丈河,汴河,这两条最重要的漕运水道,成了金人的后花园,他们不管光顾,肆意抢掠,损失固然是相当惊人。
但更惊人的是对城中军心士气的影响。
百万民众,云集一城,每日需要消耗的物资,都是天文数字。
从正月初十之后,开封便没有了外来青菜,全都靠着菜窖的存货维系。蔬菜的价格迅速飞涨,一根萝卜能卖到夸张的一两银子。
哪怕是朝中重臣,餐桌上也没了青菜。
开封的窘迫,可见一斑。
另外更要命的是这么大的城池,每天都有人死去,以往全都要运到城外掩埋,可现在城门紧闭,根本出不去。
而且棺材铺的棺材都卖光了,也没有补货,普通人只能含泪用竹席卷起尸体,在指定的空地,临时掩埋,等金人退了,再去城外安葬。
还有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每天的粪土垃圾,就让人头疼。
过去多是装在船上,从汴河运出去,给乡下百姓肥田。
现在好了,只能堆在城里。
所幸温度还没有上来,不然整个开封就要变成特大垃圾堆了。一旦蚊虫滋长,臭气漫天,只怕瘟疫就会出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可以说,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赵桓身上的压力,与日俱增。习惯了安逸富足的开封百姓,哪里受得了这种折磨。
尤其是上层贵人,谁不盼着战争赶快结束,一切都过去,好继续过安稳的日子。
“你就不能跟官家说说,别硬撑着,先让金人后退,外面的蔬菜布匹先运进来。为娘过年都没做两件新衣服,你瞧瞧,我现在穿的跟宫女似的,丢死人了!”
抱怨的人正是赵佶的妃子,赵构的老娘韦氏。
幸亏了赵桓“德政”,她不用和其他妃子一样,挤在龙德宫受罪,而且儿子出使金人大营,算是挣到了面子,在所有宗室王爷当中,赵构的处境都是最好的。
“母妃,我想起来了,宗正寺那边还有事情,我……”
“别打岔!”韦氏不悦道:“议和不议和的,我管不着,可你茂德妹妹总不能不管吧?她嫁给了蔡家,现在张悫就把蔡家人都给抓了。他抓也就抓了,怎么连驸马都不放过!你茂德妹妹整日以泪洗面,她年纪轻轻的,可怎么活啊!”
韦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赵构的脸色越发难看……实在无言以对,只能匆匆退出,跑到了花园,大口喘气。赵构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什么似的。
从金营回来,见满城灯火,在福宁殿,跟群臣一起吃元宵,过佳节,听着皇兄续两句诗……赵构的心绪飞扬,血液激荡。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是何等气魄!
宁可如项王一般,战死乌江,也绝不苟活!
拼了!
和开封共存亡!
赵构简直五体投地,恨不得跪在赵桓面前,高呼万岁……可是等他回到府邸,吃穿用度,什么都被削减。
母妃在耳边不停念叨,自己的妹妹茂德帝姬被圈禁起来。
繁花美丽的开封城,变得到处脏水横流,臭气刺鼻……原来当英雄是有代价的!
现在看起来,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会不会到了某个时辰,干脆就认命了,跟金人议和,付出一点代价,然后重新过太平日子,貌似也不是不可接受。
让一个人站起来很难,可想要躺下,就是一念之间啊!
“大喜,大喜啊!”
突然有人跑进来,气喘吁吁,到了赵构面前,用力咽了口吐沫,“殿下,老种相公发兵了!”
“啊?”
赵构一惊,忙问道:“可是真的?”
“没错!”下人兴奋道:“老种相公发布告示,百万西军从洛阳而来,不日就会到达开封……总算是有救了,开封有救了!”
下人眉开眼笑,在地上转圈。
种师道大名,简直无人不知,西军又是大宋最能打的一支兵马,百万大军勤王,小小金贼,算得了什么!
赵构迟疑片刻,突然往外面跑,等他到了府门外,欢呼声此起彼伏。
瞬间,有泪水从赵构的眼圈流出。
他哭了!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身在金营,刀斧加身,随时有性命之忧,他没有哭,但是在这一刻,他哭了。
种老将军来了,大宋有救了,用不着议和,很快就有菜吃,有新衣服穿,城市也会变得干净,母妃的抱怨也会消失……可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赵构甩了甩头,他并不清楚。但勤王大军能来,就比不来要好得多。
只要撑下去,总归会更好的。
种师道的出现,给了开封军民,无限遐想!
那可是百万西军啊!
事实真是如此吗?
种师道兵出洛阳,到了汜水,刚刚停下来,就有人来报。
“老相公,真定府都统制王渊领兵三千,前来汇合。”
种师道寿眉挑了挑,朗声笑道:“快请!”
不一会儿,一名中年将领急匆匆前来,抢步跪在了种师道面前。
“末将王渊拜见老相公!”
种师道看了看王渊,淡淡道:“你领兵驻守镇定,情形如何?”
王渊脸色微变,显得很不自然。
“怎么?不敢说?”
“不,不是。”王渊跪爬了半步,“老相公,末将在河北的时候,遭逢金兵,数万大军,损失略尽。末将好容易收拢了三千人,本想袭扰金人后路,但是听说老相公勤王而来,故此赶来。”
种师道微微哼了一声,本以为来了一只狼,谁知竟然是丧家之犬。
不过用人之际,也没有办法了。
“王渊,老夫这就派人清点你的兵马,分发军饷,你随着老夫一起向前。”
王渊不敢反对,只能诺诺答应。
种师道收了王渊的兵马,略微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还没走出十里,又一支兵马赶来,来的人不多,但是极为精悍,不到两千人,愣是有三千多匹战马!
为首之人,竟然也是一位老将。
名叫杨惟忠!
他五十以上的年纪,精气神充足,纵马驰骋,奔腾如龙。
“老相公,末将来了!”
种师道大惊,“你,你怎么领兵来了?”
杨惟忠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笑嘻嘻道:“老相公,幸亏官家圣明,我不是在几年前上书,反对联合金人攻击燕云吗!”
种师道叹道:“你啊,就是管不住嘴巴,别人也不是不清楚,可你非要说出来,丢官罢职,军中去了一员虎将啊!”
杨惟忠老脸发红,无奈道:“俺就是这么个直肠子,肚子里藏不住话。可也别说,我这是因祸得福。官家在面对金人使者吴孝民的时候,就对百官承认,联合金人,攻伐契丹,是失了算计。这不,我当初说的那些话又被找出来,官家给我官复原职,还准许我募兵抗金。”
杨惟忠一回头,指着自己的部下,兴奋道:“老相公,你瞧瞧,这都是俺亲自挑选出来的蕃骑,个顶个都是好汉子,敢跟金人拼命!”
原来杨惟忠本名康炯,是归降的蕃人,在宋军当中多年,战功无数,绝对是靠得住的猛将。
总算有猛虎相助。
种师道的心情好了许多,跟杨惟忠聊了一下,立刻让他的蕃骑充当全军先锋。
再往前走,这一次来的人竟然是个文官。
“下官信德知府粱扬祖,拜见老相公!”
面对文臣,种师道表示了尊重。
“梁知府,你带了多少人马?战力如何?”
粱扬祖忙道:“好让老相公得知,下官一共带了一万多人,其中有原来信德的兵马,还有一些各地溃军,都被下官收拢起来。另外从河东等地也来了一些猛士。”
说着,粱扬祖带着一群人,给种师道引荐。
张俊、苗傅、刘正彦、田师中,四个年纪不算大的武人,一起给老相公施礼。
种师道眉头微皱,“你们是河东的兵马,怎么也过来了?”
为首的张俊忙道:“好教老相公得知,太原战事吃紧,朝廷降旨,要求我们向城中输送粮饷,结果半路遇到了金人。卑职们拼死命突围而出,两千多人,只余下五百不到,其余悉数命丧金人之手!”
种师道深深吸口气,咬着牙道:“金人凶悍,败了没什么,只要没有丧了锐气,咱们就能赢!”
张俊等人欣然追随,种师道继续向前开拔,居然又有从京西来的兵马,统制官马忠率领五千人,急行军汇合种师道。
等兵马到了阳桥镇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三万,而这时候,又有一支兵马赶来,旗号上有一个硕大的岳字!
第55章 战机
岳飞面见老种,对这位俨然大宋第一名将,岳飞充满了敬意。
“老相公勤王之师所至,金人望风披靡,围攻阳武的兵马已经东撤。”岳飞躬身说道。
老种面带喜色,“阳武的军粮,安然无恙?”
“好让老相公得知,阳武有存粮八十万石,此外原武,还有汴河、黄河沿岸,总计存粮过一百五十万石,悉数安然!”
“老天保佑!”
种师道迫不及待,拍额大喜。
“岳统制,你可是立了大功啊!”
岳飞谦卑道:“末将不敢居功,多日以来,末将翘首以盼,等着勤王之师到来。如今兵马粮草齐备,正是进军开封,驱逐金人,大破敌兵的最好时机……”岳飞仰望着种师道,竟有中欢呼雀跃,迫不及待的意思。
只要老相公下令,他立刻充当前锋,进京救驾。
当初拒绝了刘浩,选择保护阳武的军粮,不是漠视开封。恰恰相反,只有保住了粮食,时机成熟,才能真正击退金人,一战成功。
岳飞怀着一盆火前来,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种师道竟然没有接茬儿,而是顿了顿,淡淡道:“岳统制,你现在就运送十万石军粮过来,供应军需。”
岳飞眉头微动,反问道:“老相公,莫不如大军开拔之后,通过汴水,向京城运粮,岂不方便?”
种师道似有不悦,干巴巴道:“岳统制,你理会错了,老夫的意思是你把军粮送到阳桥镇,老夫在这里暂时扎营,等候其他兵马。”
岳飞又是一阵惊讶,“老相公,还要等什么?”
此话一出,种师道的脸色骤变,怒火蹿起,可很快又消失了,他最终叹息道:“是等老夫的弟弟种师中,另外还有姚古。等这两路大军到来,才好兵发开封,解围京城!”
岳飞被种师道的话惊呆了。
还要等两路人马?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开封眼前的局势,还能拖延下去吗?
金人困城半个月,已经十分困窘,再拖延下去,只怕开封百姓会顶不住啊!
“老相公,军情如火,纵然现在兵力不足,也可以先行抵近开封,驱逐金兵。然后就可以将阳武的粮食,顺着汴河,运进京城,暂时解一下燃眉之急。纵然金人势大,京城周围,也有几万兵马。老相公携着大势而来,如今却裹足不前,岂不是让京城文武百姓失望……”
“够了!”
突然老种一拍桌案,打断了岳飞的话,他怒目而视,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岳统制,你只管按照老夫的军令做事,你可以下去了!”
岳飞踉跄着出了军营,怒火再三涌起,又不得不压下去。他想不明白,顶着大宋第一名将头衔,又坐拥几万兵马,还是最精锐的西军。
为什么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他一直以为,保住了粮食,等来了勤王之师,就可以轻易驱逐金人。年轻气盛的岳飞,并没有把金人真正放在眼里。
而且受限于地位,他也不太懂西军的情况……总而言之,他怀着一腔热情前来,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年轻的岳飞,还需要时间,去认识这个操蛋的世界,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可是弹劾过李纲的,而且还把李相公当成了主和派,好吧,岳飞也有中二的黑历史……不过这一次岳飞并没有那么鲁莽,而是去找了李若水。
“种老相公到底不复当年之勇啊!”李若水惋惜道:“岳统领,你立刻整顿阳武的兵马,做好战斗准备。我给官家递札子,弹劾种师道!”
岳飞答应,李若水转身就去写札子,用火漆封好,转身就安排人送去了京城。
……
“官家,奴婢接到了皇城司密报,说是岳飞走后,军营之中,姚平仲颇为不屑,说什么区区偏校,也敢颐指气使,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朱拱之知道官家对岳飞另眼相看,伏着身体低声道:“官家,这个姚平仲也太大胆了,奴婢看,要不要罢了他的官职?”
赵桓终于抬起头,给朱拱之一个大大的白眼。
“罢免了他,要不要连他爹姚古也一起罢了?”
一句话,怼得朱拱之哑口无言。
赵桓满肚子郁闷,忍不住站起踱步。
西军的情况,只怕比朝堂还要复杂几倍。
种家、姚家,全都是几代将门,盘根错节,彼此争权夺利,暗斗不休。种师道能勉强约束,已经算是难得,可要做到如臂指使,那是想也别想。
在这种情况下,能指望着手下兵马奋力死战,以弱胜强,击溃金人吗?
显然是行不通的。
种师道唯一的选择,就是等候种师中和姚古的大军,然后以数倍之兵,让金人知难而退,这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好的结果了。
赵桓能理解种师道的选择,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是这支兵马裹足不前,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真是让他不免失望,甚至是失望透顶。
“去把李相公,高太尉他们请来……对了,再把韩世忠和刘锜叫来。”
不多时,李纲和高俅赶来。赵桓把李若水的札子扔给了他们。皇城司的密报,那是只属于皇帝的东西,要讨论军国大事,还要走正轨路径,不然岂不是坏了规矩!
李纲看了看李若水的札子,立刻焦急道:“官家,如今开封军民听闻勤王之师到来,无不欢欣鼓舞,士气高昂。若是种师道裹足不前,拖延日久,臣唯恐生变。应该立刻给他降旨,催促出战!”
赵桓没说话,而是看了眼高俅。
“好教官家得知,老臣连日盯着粮草辎重。现在城中米价已经是年前的三倍。所幸抄了蔡京等人的家,得到了一些粮食,百姓不至于饿肚子。可最多也就十天半月,没有粮食运进来,势必会出乱子。种师道的确辜负万民之望!”
一文一武,两位宰执都对种师道表示了不满,而就在这时候,刘锜也来了,作为最熟悉西军的人,他看到这个结果,也不免脸上发烧,还真是该羞愧啊!
“官家,臣以为此事没法全都归罪种老相公。他领兵前来,自然知道责任重大。可是也因为如此,种老相公才不敢贸然进兵,以他现在的兵力,跟金人大战,输多胜少,如果败了,反而动摇军心士气。”
李纲冷哼道:“阳武的军粮,官家给的军饷,还有朝廷授权……种师道身为御营司副使,大权集于一身,却还是不敢有所作为?他的难谁都知道,可光是他难吗?开封不难?官家不难?朝廷不难?西军乃是朝廷精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畏首畏尾,真让人不齿!”
李纲大骂,丝毫不留情面。
刘锜也没胆子给种师道辩护,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要命的事情,西军将门互相倾轧,种师道摆不平姚家,生怕出战之后,被自己人扯后腿。毕竟内部的敌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这就是当世名将的程度!
该悲哀吗?
或许吧,毕竟大宋就是这样了,指望着迅速脱胎换骨,武德爆棚,那才是异想天开。
不过勤王之师到了,就比不到强。
继续在开封死守,等待更多勤王兵马,逼得金人不得不后退,哪怕开封百姓饿死,也无所谓。
毕竟大宋就是这副德行了,还有什么期待?
赵桓满心的愤怒,却也敌不过残酷的现实。
他不再踱步,而是回到了座位上,头颅低垂,到底要怎么办?可以依靠谁?
“官家!”
韩世忠风尘仆仆,突然来了。
这家伙一见面就兴冲冲道:“臣耽搁了时间,还请官家恕罪。不过臣看到了战机!”
赵桓吃惊,什么战机?
“官家,是这样的,有两万金兵向西去了,领兵的是完颜阇母!看样子是奔着种老相公的方向。”
君臣几个迟疑片刻,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种师道不敢出战,偏偏金人就要去找他的麻烦,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金人分兵,在开封城外,还有三万不到的金兵,外加上一些常胜军,貌似实力依旧惊人,但却不是那么令人绝望。
能打一仗吗?
赵桓满怀期待看向了韩世忠。
而这位泼韩五用更热烈的目光回应赵官家。
“打!别的地方或许不行,但是重夺牟驼岗,臣有七成把握!”韩世忠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道。
第56章 主动
开封的局势丝毫没有西军的迫近而改变,相反,呈现出一种诡谲的气氛。赵桓隐隐有所察觉,却还是想听听手下臣子的意见。
“良臣,你说说,为什么要打牟驼岗,胜算几何?”
韩世忠用力颔首,挺起胸膛,“牟驼岗是金人大营所在,如果能攻克牟驼岗,金兵势必后撤,而金兵一旦撤退,开封之围自然解了,也就不用指望什么勤王之师了。当然,老种相公来援,才能吸引金人分兵,功劳也不可小视。”
在场都听得明白,分明是把老种从顶重要的位置上,放到了次要位置,开封的御营兵马要挑大梁,要靠自己!
“良臣,你的把握在哪里?”赵桓含笑问道,显然,他已经被韩世忠说得来了兴趣。
“好教官家得知。”韩世忠道:“臣有三条理由,其一,金人分兵,牟驼岗的兵力大减,正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其二,金人善战,凶悍骁勇,但是他们多长于野战,并不擅长守城,他们从起步以来,就不断攻击,不断扩充地盘。没有打过守城战,他们在牟驼岗的部署并不严密。臣几次领着骑兵出城,已经探查过牟驼岗的情形。”
韩世忠顿了顿,这才道:“说到这里,就要讲第三点了,臣以为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整顿,京中兵马,可以一战,至少攻取牟驼岗,胜算不小!”
平时高俅是不大在御前发言,可是在这个场合,韩世忠都侃侃而谈了,他这个太尉不能装哑巴啊!
“韩良臣,御营着力整顿,的确气象不同。但就这么一点时间,你要硬说能够战胜金兵,还是在攻坚作战之中,克敌制胜,未免太过自大了吧?”
韩世忠一笑,“太尉,末将说了,放在别的地方,末将绝不敢信口雌黄,可牟驼岗不一样。这里距离开封不过十里,末将手里有一千御营重骑,太尉不妨想想,这一千人,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高俅眼睛冒光,他虽然军略不行,但也知道,打仗不是简单的兵对兵,将对将。更不是说我的铁骑无敌,就能横扫一切。
重骑兵在哪个国家,都是奢侈玩意,威力巨大,但也条件苛刻。
通常情况,重骑都是最后一击的角色,一旦撒出去,就要分胜负,决生死。
试想一下,如果这一千重骑,到了空旷的平原,或者是深入草原,金兵以轻骑袭扰,不断骚扰调动,等到重骑疲惫不堪,难以招架,连甲胄都来不及披,人家从四面八方杀来,这一千骑兵,会是什么下场?
毕竟疲惫的坦克兵,都可能被骑兵虐杀啊!
但是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出现在牟驼岗,以为距离太近了,只有十里,战马一个撒欢就到了。
如果见势不妙,也可以退入开封自保,甚至在夺取牟驼岗之后,这一千重骑,可是进行来回冲杀,把这一段距离变成金人的死地!
韩世忠见高俅似有所悟,又迫不及待抛出了一个杀手锏。
“太尉,除了重骑之外,咱们的床子弩射程足有一千步。我们只要出城不远,就能以床子弩攻击到金兵。凑巧的是,开封还有数量最多的床子弩。”
高俅连忙拍着额头,兴奋道:“良臣,你的意思是以弓弩压阵,以重骑充当杀手锏,这样就算不能拿下牟驼岗,也不会吃亏太大!的确是高招!”
事到如今,高俅依旧不敢奢望击败金人,但是他已经对韩世忠的计划充满了信心。
打一仗吧!
必须要打!
不然话说得再好听,只能蜷缩城里,被动挨打,怎么也说不过去。
种师道不敢进军,那就让御营打一场,给这些勤王之师打个样,也纾解开封的民心。
总而言之,只要不输,就是赢!
高俅显然被说服了,现在就剩下一个李纲。
这位李相公思索了半晌,拳头握紧,眉宇紧皱,最后却又无奈放开。
“韩将军,你方才说正因为是开封,是牟驼岗,你才有把握。那我也回你一句,正因为是开封,所有我不同意!”
韩世忠眉头立起,一股怒火蹿起,“李相公怕了?”
“我当然怕!”李纲面容严肃道:“官家身在开封,宗庙朝廷,全都在开封。没有十足把握,就不能出战!说句不客气的,开封百万生灵,不如祖宗社稷!”
“你!”韩世忠吹胡子瞪眼,却也没法子,只能看向赵桓求助。
赵桓低垂着头,没有话说,天子也举棋不定。
高俅突然道:“李相公,你不同意韩将军的提议,那你打算怎么办?”
“守!”李纲沉声道:“继续守下去,种师道不是要等其他勤王之师吗?那就等下去!开封还能坚持住!无论如何,我们臣子也不能拿官家和社稷的安危来赌,我们输不起啊!”
最后这句话,李纲的眼中含泪,是他从肺腑之中掏出来的。
李纲可不是动不动拿着忠心皇帝说事,实则精致利己的混蛋,他是真心觉得赵桓对大宋太重要了。
如果没有天子坚定主战,他们这些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韩世忠张了张嘴,却也只能长叹。
战机难得,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无奈何,唯有放弃!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赵桓身上,而赵桓就这么呆呆坐着,仿佛木雕泥塑……就在几个人忍耐不下去,想要上前询问,赵桓缓缓开口了。
“李相公,你觉得西军云集,就会真心勤王?”
啊!
李纲被问懵了,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而且老种领兵前来,总不会见死不救吧?种家几代将门,难道一把年纪,还要晚节不保?
怎么想都不可能,就在李纲想要否认的时候,刘锜突然抢步跪倒,磕头作响。
“官家,老种相公忠心耿耿,西军将士也断然不敢背叛朝廷,图谋不轨,奈何……”
赵桓反问道:“奈何什么?不好说?”
刘锜无奈,“西军盘根错节,彼此争斗倾轧,臣唯恐大军云集,也没法一心勤王!”
相信西军不会投降金人,跟西军不会坏事,并没有必然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赵佶才是金人最大的盟友。
老种现在摆不平西军,等种师中和姚古赶来,同样未必能行。
而且人越多,越容易坏事。
“刘锜,西军内部的事情,还只是其一吧?”
“是!”刘锜叹息道:“如今官家组建了御营司,京中兵马重新编制,西军该何去何从,怕是会有人心中不安。”
赵桓轻笑,上身前倾,继续问道:“还有第三点吗?”
刘锜惊慌失措,忙道:“臣,臣不知道了。”
赵桓失笑,“你不知道那就让朕说,现在大宋的局势非常糟糕,西军又是公认的第一强军,国家柱石。若是全都依靠他们,会不会落得安史之乱后唐朝的下场,让藩镇挟持了国家?”
提到了唐朝,李纲瞬间就精神了。
自从大宋立国以来,就在不断反思检讨,生怕走了唐朝的老路。在这件事上,大宋君臣都魔怔了。
李纲也渐渐明白了赵桓的担忧,
这问题真的不在种师道身上,而是大宋一百多年,极力防止藩镇割据,偏偏西军是兵归将有程度最高的一支武装,也是目前大宋最大的依仗。
不管是谁主持西军,八成都会利用勤王的机会,提升地位,扩大权势。
现在西军的情况,再往前走一步,那就是藩镇军阀无异!
说了这么多,归结起来,打铁还要自身硬。
假如御营能夺回牟驼岗,击退金兵,一切的担忧,都不成问题了。
李纲顽固的念头,终于动摇了。
老夫不是不在乎官家的安危,奈何诱惑太大了!
“李相公,实不相瞒,在挖掘环城壕沟的时候,俺多挖了几条。”韩世忠幽幽开口,又加了一个筹码。
“什么意思?”李纲下意识问道。
韩世忠大笑,“俺的意思就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派遣一队兵马出城,突袭牟驼岗!”
此刻赵桓如释重负,对韩世忠的欣赏,无以复加,岳飞或许还需要历练,可泼韩五这柄神兵已经足够锋利了。
“就依良臣的意思,朕自会上城,此战我们必胜!”
第57章 全力以赴
赵桓在商议妥当之后,又把吴敏,张邦昌等人叫来,陆续沟通了想法。吴敏听到官家居然打算攻击牟驼岗,几乎昏厥。
堂堂老种相公都不敢贸然跟金人对战,就凭着开封的兵马,居然要打出去,这不是做梦吗!
“官家,祖宗社稷,大宋江山,万万不能儿戏啊!官家一定要出战,那就先杀了臣。臣,臣不忍目睹王师败绩啊!”
吴相公是磕头作响,苦苦哀求,全然不顾宰执体面。赵桓阴沉着脸,很沉重,他知道吴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忧害怕。
不管文武,大宋都畏敌如虎啊!
赵桓无奈叹息,下意识抬头,正好跟张邦昌的目光相对,从这位张相公的眼神里,赵桓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官家,臣倒是觉得连吴相公都以为万万不可,金人必定不信我们敢出战。臣不懂兵法,但是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臣以为未必不能一战!”
吴敏都傻了,“张相公,你知道在说什么吗?”
张邦昌长叹一声,痛哭道:“仆知道,可是仆实在不甘心,我们竟然被一群蛮夷堵着门,欺负得不敢还手,说出去实在是没脸见人,人生一世,不能不争这一口气啊!”
吴敏愣愣张着嘴巴,许久之后,无奈摇头,“国家大事,不能意气用事。官家,真要是因为出战不利,金人趁机杀入开封,大宋江山该怎么办?”
张邦昌再度无言,可赵桓却缓缓开口了。
“吴相公,朕知道你是好意,可朕不能接受你的建议。如果事事都要十足把握,在陈桥驿艺祖就不会披上黄袍。寇准也不会押着真宗皇帝上前线了。赤壁鏖兵,淝水之战,无不是以弱胜强。若是单纯敌强我弱,就要放弃,那还打什么?”
“朕想驱逐金人,中兴社稷。大宋百姓想过个安稳富足的日子,这一战我们别无选择!”赵桓握紧了拳头,语气又缓和下来,“朕也知道,打仗不是开玩笑,万一真的出了差错,吴相公可以辅佐康王,登基称帝。但是有一点,即便朕死了,尔等也不能失了勇气,必须一直战斗下去,早晚我们会赢的!会的!”
吴敏泪水长流,匍匐地上,身为臣子,竟然逼得天子说出以身殉国,另立新君的话,他真的该死!
且不说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哪怕明知不敌,也有祖逖、桓温北伐,也有张巡死守睢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成仁取义,就在今朝!
“官家,臣身为御营使,自然是没法辅佐康王,承袭江山社稷。臣恳请统帅兵马,攻取牟驼岗。若是能赢,臣为陛下守卫牟驼岗,若是不敌,臣,臣就以身殉国,还请官家成全!”
“还有臣!”
张邦昌竟然也跪了下来,动容道:“臣再也不想看金人嚣张跋扈的嘴脸,你死我活,老臣也愿意拼了!”
赵桓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们城中或许没有猛将,也没有强兵,但是有这股心气在,就败不了!”
……
最终的决定终于下达,完颜阇母的兵马已经开拔整整一天,这边开战,想要回援,怕是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还有种师道的兵马在。
若是开封这边打起来了,老种敢放任阇母撤回,种家几代人拿命拼出来的名声,就彻底破产了。
说白了,就是逼着老种,逼着西军玩命!
这场仗不允许任何人耍滑头,从上到下,每个人都要做好拼命的准备,才有胜利的希望。
吴元丰一遍又一遍,整理身上的铠甲,他背着一柄上好的钢刀,身上还带着一捆绳索,同样装扮的士兵足有五十人。
他们是全军的前锋,负责从地道偷偷出去,夺门先登,为后续兵马开路。
大宋士兵的战力本就不如金人,还要执行这个任务,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说实话,应该让俺泼韩五去的,吴兄弟,我对不起你啊!”
吴元丰咧嘴一笑,“都统制,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你是大军统帅,我是你的马前卒,哪有让大帅身先士卒的道理!再说了,我师父已经死了,我的几位师兄弟也都没了,这次也轮到我的!”
“闭嘴!”
韩世忠恶狠狠道:“你给我听着,如果再说这话,我就立刻换人!”
吴元丰连忙闭上了嘴巴。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探出头来。
“我就说还是让我去,我比老吴强多了。”
“呸!”吴元丰狠狠啐了何蓟一口,“你就老实等着吧,这个头功一定是我的。”
何蓟还不服气,“都统制,要不让末将带队吧?我怕老吴的野路子不管用啊!”
韩世忠无奈一笑,“说不得就是野路子能成事呢!你给我听好了,吴元丰他们得手之后,你率领三千先锋,立刻冲上去,把牟驼岗门户拿下来。”
何蓟立刻点头。
随后就是刘晏,刘锜,韩世忠一一嘱托,不敢有任何疏漏。
就在这时候,太尉高俅也来了,他带着一百八十架床子弩赶来了。
“都反复检验过了,全都是好的,今天就是见血的好时候!”
韩世忠看了眼这些床子弩,感慨点头。
这可真是好东西,大杀器!
床子弩由两前一后,三张弓复合,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道,能够把三尺长的箭杆送到一千步的距离,杀伤力凶残至极!
不过越是好的武器,就越需要精心保养,小心操练,才能发挥威力。
而且床子弩又有个别名,叫八牛弩,顾名思义,需要用八头牛拉动弓弦,才能击发射击。
由此可见,每一架床子弩都需要很大的操纵空间,想要形成密集箭雨,那是不可能了。不是弩箭不够,而是没法无限量堆在一起发射。
另外要用八头牛拉动,也就别指望射速了。
可即便有再多的弱点,这些木制的大家伙也是当世最强杀器,毫无疑问,胜算又增加了几分。
而此刻又有一支兵马赶来,他们都是步兵,身上披着重甲,手里的武器却是短斧。
这也是近日整训的成果。
韩世忠发现宋兵本身不够精锐,面对金人的重箭厚甲,基本没有什么办法,通常要好几个人,才能拼掉一个金兵。
换上了短斧就不一样了,这都是的杀伤力比刀剑强多了,不管多厚的甲胄,结结实实挨这么一下子,非死即伤。当然了,短斧兵也可能受伤,丧命。说白了,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是在前军破敌之后,继续投入,跟金兵血拼的。
“都统制,你放心吧!俺牛英不会在开封父老面前丢人的!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砍下来几颗金狗的脑袋!”
韩世忠深深吸口气,用力拍了拍牛英的肩头,而后沉声道:“我只有一句话,你们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就算前面有刀山,也给我压上去!”
牛英用力点头,“俺晓得了……对了,都统制,能不能赏碗酒喝,俺都半个月没喝哩!”
韩世忠把眼睛一瞪,怒骂道:“想什么呢!开封缺粮,城里的酒窖都关了,外面的又运不进来。想喝酒,等着打败了金人,解了开封之围,想喝多少,我请你们!”
牛英点了点头,可心里却有一句话没说,到时候怕是有许多弟兄,再也喝不了了……
正在他惆怅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爽朗的声音。
“朱大官,去朕的酒窖,把所有御酒都来了,一坛也别留!”
第58章 决断
朱拱之当真按照赵桓的吩咐,将宫里的御酒都搬出来了。依旧要感谢赵佶,不然哪来这么多极品佳酿,别说是寻常军汉,哪怕韩世忠都流出了口水。
“官家,让他们瞧瞧就行了,这帮憨货喝不出好坏的。”他下意识抹了一把下巴,美酒配英雄,自然该给他才是,能醉死在御酒之中,那才叫死而无憾。
别的事情大家伙不敢说话,可是碰到了酒,谁都忍不住。
“都统制,这可是官家赏给我们的,你想独吞,你是欺君!”刘晏放大招了,把欺君的帽子甩过来了。
韩世忠气得暴叫,“你一个不好酒的,在这里起哄干什么?”
刘晏失笑,“别的酒可以不喝,但是这个御酒,我却是不能不喝,不信你问问大家伙!”
牛英等人纷纷点头,没错,必须要喝,否则永远都喝不到了。
被一双双炽热目光盯着,赵桓的血液也在激荡。
哪怕到了今天,他跟这个时代依旧隔着一层膜,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舍生忘死,捐躯赴难,时代的大潮推着赵桓,深深融入其中,跟大家伙同呼吸,共命运,他们就是一个整体……
“朕不想让大家伙有遗憾,这酒是一定要喝……但是朕也想请大家伙记住,向死而生,我们到底还是要胜利,要打败金人,光复山河。朕在这里向你们保证,大宋不会继续走以前的老路了,你们这些舍生忘死,为国而战的勇士,会得到应该属于你们的一切!有荣耀,有金钱,有尊重,有地位,有……”赵桓还想继续说下去,可他又停下来了,光说漂亮话有什么用。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玉牌,足有三寸长,上面有四个字:卫国英雄!掂了一下份量,赵桓分开人群,到了吴元丰的面前,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是早些时候让李相公准备的,本想给你们敢战猛士,每人发一个。后来朕又觉得应该有个庄重的仪式,再后来越来越多的猛士,都应该得到,工匠那边,却又赶不过来了。”赵桓歉意道:“君子如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金银到底是俗物,自然不会少。这玉牌就是朕给大家伙的,数量不多,你们五十人先带上吧!”
吴元丰颤抖着手,眼圈通红。
“官家,臣蒙受天恩,只有以死报国!”
“不要说死,朕给你们玉牌,是希望你们活着回来,咱们君臣痛饮御酒,庆贺胜利!”
吴元丰用力点头,他小心翼翼,把玉牌塞进衣甲里面,贴着心口放好。
五十人的先遣队率先出发,他们通过地道,悄无声息向城外进发。
紧随其后,是何蓟率领的五百名第二梯队的士兵,皇帝手里没有玉牌,只剩下一碗御酒。
何蓟大口喝干,浑身血脉沸腾,斗志高昂。
“官家,金贼和臣有国仇家恨,我爹在天上看着呢!臣跟金人不死不休!”
何蓟这一伙人,要在吴元丰出发一半之后,悄悄从开封城头,用绳子系下去,然后尽可能接近牟驼岗金人大营。
他们出发之后,就轮到了刘锜和刘晏,他们各自引一支兵马,左右展开,护住两翼,防止金人骑兵突袭。
再然后,就是牛英这些短斧步兵,他们数量最多,任务也最辛苦,就是紧随着吴元丰和何蓟,强攻牟驼岗,最终占领金营。
这一场战斗,几乎在京所有的力量,都要投入上去。
高俅会亲自率领弓弩士兵,在后面压阵,防止金人偷袭开封。
韩世忠更不会闲着,他率领着重骑,作为全军唯一的战略机动力量,随时把握时机,投入战斗。
吴敏、张邦昌、张叔夜、李纲,这几位宰执重臣,都会陪着赵桓,一起登城,鼓舞士气,调动人员物资,必要的时候,吴敏已经披上了铠甲,他也要上战场!
整个开封城,把吃奶的劲头儿都使上了。
哪怕是赵桓,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偷袭敌人守备森严的营垒。而韩世忠虽然在军中二十年,但是指挥几万人作战,还从来没有过。
其余的人,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们的部署不是最恰当的,准备也不是最充足的,甚至存在着严重弱点……但几乎每一个人,都热血涌动,信心十足,他们相信这一次必胜!
金人不是神仙。
面对几万把生死抛开的好汉子,还有多达百万的开封父老,没有道理会输!
城墙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二十面大鼓。
在开封城头敲响,十里之外的牟驼岗,可以清楚听到。
一切都准备妥当,突然,朱拱之急匆匆跑上城头,老太监仓促之间,被台阶绊了一下,他甚至没有稳住身体,而是踉跄着扑到了赵桓面前。
看到朱拱之如此狼狈,赵桓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
“朱大官,有什么事情?”
朱拱之向四周看了看,心中苦涩,压低了声音。
“官家,出大事了,城中有人和金贼暗中勾连!”
“什么?”
朱拱之气喘吁吁,将一封信递给了赵桓。
这是出自一位官员之手,此人担任给事中,他给朋友写信,说金兵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在这位的嘴里,金人简直成了天兵天将,大宋君臣除了跪下投降,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可偏偏赵桓是个不听劝的,非要跟金人死战。
这个“六如给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赵桓可以死,大宋可以亡,但是万千黎民,还要活着。
他思前想后,就想出了绝妙的主意,他向金人传递消息,换取金人垂怜。一旦城破之时,大宋君臣遭到屠戮,由他出面,收拾残局。
还请金国上下,念在大宋尚有识时务之人,给开封百姓一个活路……
赵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赵明诚那伙人已经让人鄙视了,却没有料到,还有比他们更不要脸的奴才!
“这个畜物给金人送了多少消息?这一次城中调度,可是泄露出去?”
朱拱之咧着嘴,无奈点头。
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对方是给事中,属于门下省官吏,负责日常事务,甚至可以封驳政令。赵桓召见几位大臣武将,商讨军务,同时调度人员物资,城里的牲畜牛马集中起来,所有的床子弩也都拿出来,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有大动作……
“官家,在半天之前,消息就传出去了,金人此刻绝对知道了咱们的计划,此战,此战……”朱拱之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失败这个结果赵桓是有准备的,但若是因为泄露机密,金人有了准备,继而设下圈套,一举全歼,那样的话,赵桓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
甚至整个开封的军心士气都会崩溃,金人趁机破城,也不意外。
“官家,停了吧!不能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啊!”朱拱之跪在地上,磕头作响,苦苦哀求。
那几位宰执隐隐听到,也都感觉不妙,纷纷过来。
是李邺!
这个出卖大宋的畜物,真该千刀万剐,灭了他的九族!
什么不杀士大夫,这种汉奸走狗都不死,那大宋还有天理吗?
“官家,下旨收兵,立刻处死李邺,以儆效尤!”李纲焦急道。
赵桓痛苦地握紧拳头,望着城外黑漆漆的夜空,心痛如割……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数?自己苦心酝酿的一击,竟然是个笑话!
大宋就真的没救了?
“传旨……”赵桓声音沙哑,这一战有至少三成的胜算,是放在出其不意上面,如果金人知道了,那还打什么!
可就在赵桓即将下旨的时候,突然北边的夜空,出现了三束烟火,格外显眼瞩目。
这是和吴元丰约定好的信号,他已经带着人夺下了牟驼岗的门户,就等着后续兵马支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赵桓身上。
这一战,还能打吗?
第59章 破营
李邺被人拖着,到了赵桓面前。
令人诧异的是这位出卖了大宋朝廷机密的给事中,没有想象中身败名裂的惶恐,也没有痛哭流涕,祈求宽恕,或者干脆自知必死,万念俱灰。
相反,他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坦然。
“官家,事到如今,能否让罪臣说几句话?”
赵桓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而周围的几位宰执却已经怒火中烧,牙根痒痒儿,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李邺!你出卖大宋,勾结金人,丧心病狂,罪孽滔天,吴敏破口大骂,甚至一下子抽出了佩剑,大有一怒杀人的势头。
李邺下意识向后动了动身体,可很快又冷静下来。
“吴相公,你骂得心安理得。在下想问你一句,大宋打得过契丹吗?”
吴敏冷哼道:“打不打得过,跟你卖国投敌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干系!还有天大的干系!”李邺昂首,环视所有人,理直气壮道:“大宋不是大辽的对手,太宗皇帝两次北伐,全都失败,到了真宗年间,不得不每年缴纳岁币,求一时之安。百年以来,两国相安无事,刀兵不兴,乃是万民之福,祖宗保佑。如今大金骤起,覆灭契丹。”
提到了金人,李邺竟然下意识跪直了身躯,仿佛莫名多了一股勇气。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以两千五百人起兵,不到十年时间,席卷万里,并吞八荒。辽国百万雄兵,灰飞烟灭,荡然无存。金人势大,胜过契丹万倍,雄踞北方,虎视中原。如此劲敌,只可议和,不可为敌。”
李邺说到这里,似有些犹豫,可又把心一横,怎么都是如此,还不如说个痛快。
“官家一心求战,社稷倾颓,万民涂炭,中原大好河山,即便腥膻遍地,尸骨如山。大宋的下场,只怕连契丹都不如!”李邺竟然慷慨激昂起来,大声叱问:“吴相公,李相公,尔等饱读诗书,应该明白这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的道理,万民苍生,有倒悬之危,涂炭之苦。身为官吏,理当劝谏天子。若天子执意不从,也该早作打算!”
能把投降卖国,说得理直气壮,恍惚之间,这几位宰执觉得自己才是逢迎君恶的小人,这是什么鬼逻辑?
“李邺,你所说早作打算,就是出卖大宋,传递军情吗?”李纲愤怒质问。
李邺顿了顿,颔首道:“没错!我这么干不是为了一人的荣华富贵,实在是为了开封百姓。你们别以为挡住了几次金兵,就可以骄傲自负了。你们杀的人八成都是常胜军,金人精锐哪里是你们能对付的?只要金人一心攻取开封,国破家亡,就在眼前!”
“我联络金人,不过是想在城破之际,能够请求金人垂怜,保护开封生灵免遭屠戮。李邺一人荣辱生死事小,开封百万生灵事大。倘若能救下万千生灵,就算我千刀万剐,堕入地狱,也心甘情愿!”
李邺说完,竟然朝着赵桓爬了半步,磕头作响道:“官家,罪臣联络金人,死有余辜。但罪臣绝无半点私心,万万不可因为赌气,就置百姓生死不顾。忠言逆耳,罪臣恳请官家,及早议和,或许还可以保全宗庙社稷,如果一意求战,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李邺说完,匍匐地上,屁股撅起老高,痛哭流涕,竟然比忠臣还像个忠臣!
这家伙能担任给事中,履历相当傲人。科举考得好就不说了,他还出使过辽国,表现可圈可点,也去过陕西巡边,犒赏三军将士。本身为官也清廉刚正,甚至还多次劝谏赵佶,触怒蔡京等人。
就这样一个过去履历堪称士大夫楷模的人,现在居然跟吃错了药一般,不光出卖国家,还理直气壮,滔滔不绝。
难道他的人心没了?
连是非对错都不知道?
否则他怎么会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
“官家,这个畜物罪大恶极,臣请立刻凌迟,以儆效尤!”李纲都不愿意承认李邺是人,张叔夜,吴敏也都立刻附议。
赵桓凝视着北方,没有反对,只是淡淡道:“等今夜之后,再做处置。”随后赵桓指了一处,“把畜物放在这里,让他好好看看,大金的天兵天将,究竟是如何不可战胜!”
……
原来早在吴元丰放出信号之后,赵桓顿了片刻,居然下旨,原计划不变,发动攻击!
这道旨意下去,所有人,不论文武,全都傻了。
明明作战计划泄露,官家怎么还敢攻击金人,难道嫌自己死的不够凄惨吗?
又或者官家被气糊涂了,想要破釜沉舟赌一把?
可问题是您不是西楚霸王,没有那个勇力啊!
而就在大家伙一片迟疑之中,韩世忠突然醒悟,眼睛冒光。他大约明白了赵桓的心思。
“官家,臣亲自出城督战,请官家放心,这一战,臣不胜不归!”
说完,韩世忠三步两步,下了城墙,提着长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原本梯次部署的兵马,韩世忠竟然分出了三百重骑,跟在何蓟后面,充当第二波次进攻,而第三部分的主力步卒也加快速度,向牟驼岗扑去。
望着远去的将士,韩世忠头皮发麻,心提到了嗓子眼。
身为一名老行伍,韩世忠很快领悟了赵桓的意思,其实一个将军在战场上能得到很多消息,这些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该信哪一个,就要看将领本人的水平。
名将和废物点心的区别,不一定是武力值差多少,往往是对信息的处理能力。
比如在追击方腊的时候,韩世忠遇到了一伙百姓,询问了方腊去向,并且决定从捷径追击,成功抓住了方腊。而跟韩世忠一起进军的童贯爱将辛兴宗因为担心百姓欺骗他,又不敢涉险,结果只能坐视韩世忠抓住方腊。
同样的道理,李邺给金人传递了消息,假如金人深信不疑,立刻布置陷阱,大宋必然损失惨重。
可问题是宗望会相信吗?
李邺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大宋的给事中,权柄很重,距离宰执一步之遥。这样的人,能轻易背叛大宋,投降金国吗?
万一是诈降怎么办?
又或者,大宋的确调兵遣将,但是他们真的敢攻击牟驼岗吗?
会不会只想攻击大金散骑,好弄点粮食蔬菜进城,毕竟开封已经很糟糕了……
战场情报一向十分复杂,传递接收,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对比,判读,确认真伪,识别价值,最后才能根据情报做出判断。
金人在开封城外屯兵,皇城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自赵桓掌权以来,已经陆续有几十人以身殉国。
他们用命监视金军,至少从皇城司这边,没有传出金人有什么异动。
既然这样,就有理由相信,金人或许知道了宋军的计划,但是他们不信,又或者觉得不值得做出什么反应,区区宋兵,还能玩出花吗?
被人家蔑视到了这个地步,也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总而言之,这一场战斗开始了。
吴元丰紧张地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从地道口出来,本打算直接摸过去,却哪里知道,竟然遇到了恶犬。
金人兼具渔猎和游牧两项特长,打猎的本事甚至在牧牛放马之上,他们军中带着不是猎犬,充作预警。
也幸亏是派了吴元丰出战,他跟着陈广学武,算是半个江湖人。凑巧的是从军的时间又不长,江湖习惯还在,两个香喷喷的团子扔出去,随后就是一刀斩狗头,连叫唤的时间都不给。
解决了猎犬,吴元丰带着人冲到了第一道围墙前面。
这是一道类似羊马墙的东西,只用了木头,损坏的马车临时凑成,在门口只有不到二十人守卫,而且还个个东倒西歪,哈气连天。
也不怪他们懈怠,大宋兵马的战斗力,着实让他们提不起兴趣。更何况这些日子金人不断四散抢掠,粮食、金银、美女……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充斥军营。
谁不想搂着娇滴滴的女子,舒舒服服睡一觉。在外面受西北风,孙子才愿意干呢!
而就在这时候,吴元丰他们到了二十步之内,猛地蹿起,手里的弩箭也同时射出。有一半的金兵被射中倒地,剩下的一半还没反应过来,就让冲到眼前的吴元丰挥舞钢刀,连着杀了两个,其他金人见势不妙,想要转身招呼伙伴。宋军先锋却不会给他们机会了,大家一涌齐上,瞬间解决了残余的金兵。
吴元丰踏着尸体,奋力劈开木头寨门,而后点燃了约定好的烟火,在空中炸裂的瞬间,胜过无数星辰。
何蓟看得清清楚楚,眼泪差点流下来!
“弟兄们,跟我上!”
潮水一般的宋军将士,扑向了金人大营……
第60章 优势
释放信号之后的吴元丰,片刻没有停留,而是招呼着弟兄,毅然扑向了第二道围墙。
相比起第一道纯粹木制的羊马墙,第二道墙多了砖石的基座。
而这个基座,正是当初大宋在建造马场的时候,留下来的,有一丈二尺到一丈六尺不等。金人在内层垒土,增加宽度,同时在上面加高,使得马场的围墙有了一些城墙的味道。但毕竟受限于基建水平,加上时间仓促,整个围墙只有两丈高,且一些关键的防御设施并没有建立起来。
就连石头瓦块这些俯拾皆是的东西,也没有准备太多。
面对宋军兵,有刀和弓箭就够了。
吴元丰在冲刺过程中,就听到了重箭破空的声音,紧随其后,有士兵负伤哀嚎。
一般的弓箭不会致命,但是金人的重箭穿透极强,偏偏又多被粪水浸泡过,因此中箭绝对凶多吉少。
这是吴元丰从很多溃军嘴里知道的。
可他和这五十名弟兄并不是很害怕,这倒不是说他们视死如归,看透生死,而是因为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一件丝绸衬衣,而且还是五层致密丝绸制成的!
拿到这件衬衣,大家伙都傻了。
难道大宋的丝绸不要钱吗?
事实证明大宋的丝绸不但要钱,还比以往贵了三倍不止。
但这却难不倒赵官家,他用最快时间,赶制出几千件丝绸衬衣,连同库藏的盔甲,一起发给了士兵们。
代价就是整个后宫,所有宗室贵人,都没了新衣服穿。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韦贵妃还跟儿子赵构抱怨。
赵桓这个皇帝简直混蛋透顶。
你对父皇无情也就算了,我们不过是人畜无害的妇人,竟然连一点体面都没有,你就不怕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如果是原装的赵桓,是绝没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勇气,更承受不住铺天盖地的谩骂。
可现在的赵桓只会把谩骂当成夸奖,某种程度上,骂得越狠,证明他做得越成功!
穿着致密的丝绸衬衣,披着厚重的铠甲,固然没法隔绝一切弓箭伤害,但是却足以让一群人悍不畏死,奋勇向前。
吴元丰和弟兄们或许意识不到,在战场上,能不顾一切往前冲,就已经胜过了大宋的九成兵马。
他们一口气冲到了城墙下面,吴元丰率先抛出了爬城索,然后一手持刀,一手挽着绳索,就向上面冲上去了。
咚!
一支箭钉在了头盔上,一瞬间吴元丰觉得自己要死了,可并没有意识到力气流失,他兴奋地全身用力,两丈高的城墙,的确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已经稳稳站在城头。
不过另外两名士兵却没有这么幸运,一人面部中箭,摔在地上,已经重伤,另一个却是被穿透了喉咙,直接丢了性命。
五个人当中,只有三人冲上城头。
剩下的两个迅速集中到吴元丰的身边,面对着数倍的金兵,奋勇挥刀。
没有多余的念头,只有不停杀戮。
战斗,只要一息尚存,就继续战斗。
不要说君恩如天,不要讲国仇家恨,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你死我活!
开封一百多万军民,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也在其中。
不想当懦夫,就只有奋勇向前!
“杀!”
吴元丰浑身浴血,提着钢刀,疯狂砍杀。
堂堂大金勇士,竟然在后退!
天兵天将一般的金人,居然也会害怕?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尽管只是短短时间,随后又有更多人杀上来,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攀着绳索上城的宋军超过了二十人,他们在吴元丰的率领着,把金兵杀退,顺利抢占了城门!
“分出十人开门,其他人跟我冲!”
吴元丰大约的确是疯了,能打开第一道围墙,已经是大功一件。抢占第二道寨门,完全是超长发挥。
继续往前冲,你当自己战神附体,可以轻易打穿金人大营吗?
果不其然,在他的面前,金兵骤然增加,许多金兵甲胄不全,只是提着兵器,就冲了上来。
战斗杀戮,愤怒嘶吼。
金人简直被气炸了,居然真的有宋兵敢冒犯他们的尊严,夜袭牟驼岗,难道你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兵器撞击,鲜血迸溅。
吴元丰一次又一次挥刀,这个曾经轻松无比的动作,此刻已经沉重无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力气,但是他已经没有半点遗憾了。
金人到底不是天神下凡,倒在他们面前的金兵至少有三十人,尽管他们也剩下不到十个,而且个个带伤,几乎丧命,还是赚大了。
“杀!”
吴元丰举刀,还要向前冲,突然,从金人的队伍之中,冲出一员金甲将军,他手里的弓对准了吴元丰,就是一箭。
放在平时,吴元丰还可以躲避,这一刻却是不行了。
他只能把全身的力气灌注在满是豁口的钢刀上面,向着金人将军猛地掷出去。
刀刚出手,他就觉得胸口仿佛在重锤击了一下,向后栽倒。
在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秒,他听到了何蓟声嘶力竭的大吼,吴元丰嘴角含笑,重重倒在地上,像是消耗光的电池。
他们可以自豪了,金人的大营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接下来就是其他人的任务了。
何蓟亲眼看到了吴元丰倒地,在那一刻他仿佛也被狠狠戳了一刀!
父亲何灌在不久前战死,尸体才刚刚运回城里。
令人讶异的是弟兄战死,居然比失去父亲还让人窒息!
“杀!”
发疯地宋军扑上去。
吴元丰很疯,何蓟却更加疯狂。
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这一战没有任何的花哨,也不讲究临阵机变……事实上这也是大宋方面有意为之。
高情商会说金人野蛮,骑射无双。
低情商会说野蛮比不过,排兵布阵更不行!
事实就是这么可恶,虽然金人没有优美的文字,也没有编辑成书的本事,但是在多年的渔猎生涯,以及战场拼杀中。
他们练就了野兽一般的直觉,战场态势,敌情变化,战机把握……这一套东西,他们炉火纯青。
毕竟这个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阵图,可以料敌千里之外,还胜券满满。
选择牟驼岗,选择正面突袭。
就是把复杂的战局简单化,拼着一口气,能冲上去,打破层层阻隔,就大获全胜。冲不上去……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何蓟披着三层重甲,带头往前冲,不时有弓箭射中,他就像是个吸引人的靶子,完全忘记了疼痛。
冲破了围墙,前面就是金人营盘的大栅,再凿穿一层,就能杀入核心了。
“上!”
令何蓟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大栅的后面,居然是郭安国率领的近千常胜军。
这两个冤家遇到了一处!
郭安国疯狂要给郭药师报仇,何蓟也想着给父亲雪恨。
这俩人就是疯子,不顾一切。
杀!
不停地杀!
他们各自在家丁护卫的保护下,奔着对方冲过去,兵刃撞击,战马嘶鸣,破口大骂,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这并不是韩世忠希望的,他要的是不断突击,不断前进,永不停歇,直到战胜为之……可是却没有人能责怪何蓟。
能够不畏强敌,勇敢战斗,已经足够了。
哪怕是西军在这里,也没法做得更好。
这时候韩世忠预备的三百重骑发挥了作用。
他们通过了羊马墙,过了外面的围墙,进入里面,在他们面前只有一道木栅。
根本不算什么!
“冲!”
三百重骑,奔腾起来。
大地微微颤抖。
在金人称雄的领域,大宋的铁骑居然亮剑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们还就成功了!
仓促组织起来的常胜军根本没有多少铠甲,面对重骑冲锋,完全是碾压。
任凭郭安国怎么怒吼,他的部下还是接二连三被撞飞。大宋铁骑踏着常胜军的尸体,冲到了大栅前面。
数十名骑士一起抛出绳索,抓住木栅,在整齐的号子声中,木栅四分五裂,超出十丈的断口,赫然出现。
金人大营的外壳被敲碎了,大宋将士眼睛冒光,他们万分确定,在这次主动进攻中,他们占据了不敢奢望的优势。
既然如此,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冲!
铁骑来不及整顿,就直接撞入了金人大营,后续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