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十万大军(三更求订)
岳飞素来是个严父,对待孩子也严厉。而且岳飞才发迹多久啊?以前他们家就是个穷佃户,日子过得别提多紧了,相当长时间里,岳云都没有穿过新衣服,他的衣服都是大人剩下的改的,故此上面补丁极多,都能掩盖原本颜色的那种。
现在的日子固然好了不少,可也没有到随便奢侈的地步……岳云捧着硕大的包裹,整个人都傻了,里面全都是新衣服,都是他爹买的。
小家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半点也快乐不起来,好容易挨到了家中,岳云突然把包袱扔在了地上,抱着岳飞的大腿,放声痛哭。
岳飞也愣住了,他顿了下,伸出大手,在儿子的脊背上轻轻抚摸。
“哭什么啊?”
岳云揉了揉眼圈,咧着嘴道:“爹,你是不是要走了,是,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小家伙可不是傻子,如果不是觉出了危险,老爹怎么会一反常态……娘走了,难道爹也要没了吗?
岳云想到这里,哭得越发凄惨,撕心裂肺似的。
岳飞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心几乎要碎了。
官家率军进入关中,几乎成了定局,他多半还要留在胙城,驻守黄河防线。
而且随着官家离开,整个京城的安危,就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金人或许会把主力放在关中,但是河北也不可能高枕无忧……几十万大军的搏杀,两个大国生死较量。
别说一个将领,甚至连一国官家,怕是都要顶着巨大的风险。
战死!
并非不可能。
卷曲沙场,马革裹尸……这是任何一个武人该有的觉悟,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别的不说,亲生儿子,抱着你的大腿,哀哀痛哭,铁石心肠,又如何能承受?
岳飞伏身,把岳云抱了起来,让儿子的脸蛋紧贴着自己。
“如果爹死了,你就是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爹问你,你会怎么办?”
岳云脸上还挂着泪小家伙腮帮鼓鼓的,“我,我要学武,杀光金狗!”小家伙发狠喊了一句,可下一秒哭声更大了。
“爹,你别死好不好?”
岳飞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抱着儿子,去拜见母亲,交代家事……
几乎与此同时,韩世忠也拉着夫人的手,眼睛不停瞄着夫人的肚子,按照日子计算,用不了一个月,孩子就要降生了,偏偏他要出征了,没准回来之后,孩子都挺大了,也或许……
“给你!”
韩世忠将赵桓给他的信封老老实实交给了梁红玉。
哪怕你贵为枢密使,军中一人,财产依旧要上交,别不服气,这就是规矩!
“你从哪里弄来的,不会贪了军饷吧?”梁红玉将信将疑。
韩世忠苦笑道:“夫人啊,你好好看看,上面可是有官家的御笔,这是官家给我的恩赏,他知道我贪财,又不许我吃空饷,就从跟西夏的贸易中,抽了一笔钱给我。夫人,你替我好好收着,等孩子生下来,给你们母子用。”
梁红玉掂了掂信封,又低头摸了摸鼓鼓的肚子,随手把信封还给了丈夫。
“我现在是大宋朝的诰命夫人,还不至于缺钱花,你把这些钱交给解元他们,告诉这帮混账东西,这次不同以往,好好约束属下,全力以赴,打个大胜仗回来。你们的那些毛病要是还不知道改,我都瞧不起你们!”
又让夫人鄙视了。
韩世忠摸了摸鼻子,还真是没脸啊!
“行了,夫人说的话,那就是圣旨,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世忠转身离去,把军中几个弟兄都叫了过来,仔细吩咐,要他们严格约束下属,不许有丝毫的懈怠。
而相比拖家带口的岳韩两个人,曲端就惨了不少。他在京城,举目无亲,就连朋友都没几个,想煽情都做不到了,就只剩下一再推敲,这一战到底应该怎么打?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关中的状况,渐渐的,一个庞大的作战计划,在曲端的心里出现了雏形。
转过天,御前会议召开。
曲端收起了往日的种种轻佻,板着脸,把进军关中的理由说了一遍儿,无外乎前面提到的东西更加详细一些。
经过一个晚上的酝酿,大家都已经思考差不多了,顺利通过。
“这一次大战,朕依旧不会缺席……李邦彦!”
赵桓开始点名,李邦彦慌忙站出来,他的心砰砰乱跳,莫非说他从二线又要回归主力位置了吗?
“李卿,你的腿可好了?”
李邦彦立刻躬身道:“多谢官家垂问,臣好得不得了。”
赵桓点头,竟然主动到了李邦彦面前,“前些时候,你为了军中授田的事情,跟御史言官推搡,摔伤了腿。后来又为了征税的事情,被一群太学生围攻。你这是为朕挨骂,朕没法视而不见……李邦彦有大功社稷,加太傅衔,随朕出征!”
听到这个任命,李邦彦浑身都在颤抖,宋代一样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可虽然有,但却没人能得到。
一直到了赵佶当权,才给了蔡京太师衔,他那个儿子蔡攸挂了太保衔,简直珍贵到了极点,非亲信大臣不能授予。
李邦彦觉得太值了,别说断两条腿,就算另一条不要了,也值得啊!
他激动谢恩,心满意足,甚至都死而无憾了。
在任命李邦彦之后,赵桓又接连点了吕颐浩、刘韐,张邦昌,这几个人,连同一些两制官员,御史台成员,构成了天子的文官班底儿。
相比起文官,武将这边阵容堪称奢华,韩世忠率领四万御营中军,为出战主力。
没错,御营中军已经扩充到了恐怖的四万人!
成闵、解元、王胜、王权,这几个悍将都在,追随着韩世忠一起出征。
除此之外,御营右军姚平仲部,骑营刘晏部,加上正从荆湖赶回来的李孝忠,仅仅这些兵马,数量就有十万出头。
曲端、徐徽言,这俩人作为跟在赵桓身边的武将,并不直接统军。但是在西京洛阳,还有一些兵马,加上驻防延安府的吴阶,还有各地的敢战士。
赵桓此去关中,能调动的兵马足有可怕的十五万以上!
占了整个大宋,能调动兵力的六成还多!
毫无疑问,如果这一支兵马出了问题,绝对是动摇国本的。
这么大的赌注,还真就不是韩世忠,或者是其他臣子能扛起来的,非赵桓亲征不可。
“李卿和王卿,朕离京之后,你们一文一武,对掌大权,务必同心同德,保住大局!”
被赵桓点名的是李纲和王禀,两人一起躬身,惶恐道:“臣等必定竭尽全力,请官家放心!
赵桓又把岳飞叫到了面前,“鹏举,朕也不多说了,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岳飞绷着脸,用力点头,“臣撑得住!”
赵桓欣然笑了,岳飞给他带来的安全感,简直万无一失。
“除了照看京城,还有大名府方向的宗相公,你们要通力协作才是。”
岳飞更是用力点头,事实上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已经和宗泽结成了忘年交,简直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和岳飞讲过之后,又是刘锜,张悫、张叔夜、高俅……每一个文武,赵桓都仔细叮咛。
等转了一圈之后,赵桓满脸含笑,还有那么一丝自嘲的意思。
“年初的时候,金人就在开封城外,朕那时候,只想着撒开了去做,能成功便罢,不成功就是一条性命!各种事情做得慌慌张张,不尽如人意,可那时候朕并不这么惶恐,或者说,也无暇惶恐。谁知道现在本钱厚了,反而瞻前顾后,犹豫迟疑了。”
李邦彦躬身道:“官家,臣以为这正是我大宋蒸蒸日上的前兆。此番大战,就是凤凰涅槃,脱胎换骨,只要大宋能扛过去,接下来就是一马平川,势如破竹!”
赵桓仰头发笑,“太傅所言,到底不全是拍马屁,总而言之,诸公努力,胜利属于大宋!”
赵桓一锤定音,可就在他即将动身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噩耗。
种师道死了!
其实大家伙早有准备,自从种师中战死,种师道一病不起,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甚至能拖到今天,都要敬佩老将军的意志顽强了。
向赵桓报丧的是种师道的侄子种冽。
“官家,这里是伯父临终前给官家的一封信,请官家过目!”
赵桓急忙接过来,展开一看,能够明显感觉到字迹虚浮,甚至有许多误笔。
可以想象,种师道究竟是承受着何等痛苦,努力写出的这封信!
坦白讲,赵桓对这个老将军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满的,不然早就去探病了。
可是在看到了这封信之后,赵桓的怒气不但没了,甚至还生出了一丝愧疚之情。
种师道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尽力弥补了!
“传旨,追赠种师道太保衔,谥忠宪,由亲人护送灵柩,回乡安葬!”
赵桓刚说完,种冽就磕头道:“官家天恩,只是伯父临终交代,希望安葬在开封,还有,他想让所有种氏子孙,迁居京城,沐浴王化,还请官家恩准!”
赵桓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委屈你们种家了。”
伴随着种师道离去,传统的将门几乎荡然无存,赵桓离开京城,驾临洛阳之后,发出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鉴于陕西状况,对所有将士,一律授田十亩,有斩首之功,另有恩赏!
赵桓随后连夜写了一百份田契,亲自盖上了玉玺,派人送去给吴阶,并且作为样式,展示给所有士兵……
分田这个大招,毫不犹豫甩出去了。
赵桓也不确定,这种临阵抱佛脚的政策,能有多少效果,但他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是双方的决战,而且还是大宋在整体实力处于弱势一方的决战。
哪怕只有一点效果,赵桓也要做出百倍的努力。
这一战,他输不得!
第152章 宗泽北伐
随着赵桓屯兵洛阳,遥控关中,整个宋金大战的序幕徐徐拉开,这是一场双方动员兵力均在二十万以上的国战,决战!
几千里的战场,数以百计的州县,整个黄河以北,偌大的华北平原,成为了两国间偌大的棋盘。
究竟要怎么落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光赵桓下不定决心,金国方面,居然也在迟疑犹豫。当然了,金国的情况和大宋不同,大宋这边是力量不足,必须谨慎小心,而金国则是协调不力,东西两路,宗望和粘罕明争暗斗。
“斡离不,我知你雄心,若是能打进开封,灭了赵宋,就在开封登基称帝,建一个大金朝,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国主年老,他的几个儿子也都不争气,这江山除了你,还能有谁坐得?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全取关中,谋个安身之所罢了。”
粘罕笑眯眯道:“咱们金人和宋人不一样,我的西路军,这么多猛安谋克,要地盘,要土地,要能安顿下来。我这可不是贪图一人的荣华富贵,实在是不得不争啊!”
宗望面带笑容,腰板笔直,相比起数月之前,他瘦了不少,看起来也精神多了,如果不考虑鬓角的几处并不明显的黑斑,简直和健康人没什么区别。
他笑容可掬,抓着粘罕的手,“全取关中,这是既定的策略,我可以让出三个万户给你,也可以给你两万常胜军,这样一来,你手上的兵力就有十三万还多,又有娄室和银术可在,一举南下,攻克太原,谋夺延安,然后再南下直取长安,顺理成章的事情,莫非你还不满意吗?”
粘罕沉着脸道:“斡离不,你要是能把两万汉儿军换成两个渤海万户,我就心满意足了。”
宗望笑容不减,“着实不行,我还要统兵五万,南下大名府,先灭了宗泽,然后陈兵河北,等候你的大军。这可是咱们在国主面前,早就商量好的。”
粘罕眼珠转了转,闷声道:“我怕汉儿军不行,没法同时攻克太原和延安府,到时候耽搁了和斡离不会师,可就没法替你报仇了。”
宗望笑道:“胙城之仇我时刻记着,太原之败,你就忘了吗?”
粘罕再度语塞,他又想起一个主意,因此黑着脸道:“这么安排也行,但是要让我决断万户主将,还要答应我调拨猛安的权力。”
宗望瞬间沉下来,义正言辞道:“这是万万不行的,猛安谋克,世袭传承,便是国主都没法轻易改变。你现在要调换主将,莫非打算将全部兵马置于你手?粘罕,做人可不能太贪婪!”
粘罕气得咬牙,“斡离不,我愿意扶你登基,连皇位都给你了,你怎么还跟我计较这些?”
“哈哈哈!”宗望大笑,“我最近在看一本书,十分好看,在里面我学了个说法,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是把兵马都给你了,我纵然坐上龙椅,也不过是汉献帝罢了!”
这俩人你来我往,争论不休,一直吵到了饭点,也没个结论,只能暂时休息。
宗望去自己的帐篷用饭,还没吃东西,兀术就急匆匆跑进来。
“二哥,出了大事了!”
“什么大事?”
兀术没说话,而是将一份急报送给了宗望,宗望展开,凑近看了半晌,突然失声大笑。
“宗泽这老匹夫,真是有趣,居然号称二百万王师北伐,要光复燕云,他哪来的二百万兵马?”
兀术嘿嘿笑道:“虚张声势呗!不过二哥,有了这个由头,你倒是好应付粘罕了。”
宗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行,下午我再去跟他谈……对了兀术,三气周瑜的这段到了吧?我这眼睛不舒服,你给我读就是了。”
“哎!”
兀术乖乖答应,坐了下来,这俩兄弟一边吃着,一边读小说,读到了精彩之处,连吃饭都忘了……至于宗泽的二百万大军,他们还真没在乎。
大名府外。
年近古稀的宗泽,披着甲胄,手提长枪,昂然立在军前。
“将士们,金人集结兵马,就要杀来了。咱们不能坐视他们涂炭家园,杀戮咱们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没有别的,老夫决心北伐,大家伙跟着我杀进燕山府,痛饮美酒!”
宗泽将长枪一指,厉声大喝:“渡河!”
三千士兵,急匆匆上了渡船,踏上了北伐之路。
跟在宗泽身边的几个将领,包括兵马都监陈淬在内,都面露忧色。
“宗相公,我们兵马太少,且粮草不足,北伐恐怕难以成事啊!”
宗泽黑着脸道:“不消多言,老夫尚且不惧,尔等奈何惜命?陈淬,你要是敢动摇军心,老夫现在就砍了你!”
陈淬瞠目结舌,不敢多言,其余王孝忠、权邦彦、孔彦威等人,都不敢多言,只能随着宗泽渡河。
当他们到达李固镇的时候,突然远处来了一队兵马,一杆王字大旗,迎风飘扬。
宗泽眯缝着眼睛,忍不住大喜,开怀大笑,“王善果然不曾负我!”
说着,宗泽亲自迎上去,而远处的来人看到了宗老相公的兵马,也急忙过来。
这个中年汉子叫王善,是有名的大盗,金人南下,各地衙门被一扫而光,秩序荡然无存,他趁机聚拢势力,号称七十万大军,战车一万辆,雄踞一方。
宗泽只身匹马,前来见王善,老相公涕泪横流,跟王善讲,国家危难,要是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何患金兵!现在是英雄好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切莫错过了。
王善感激涕零,当即表示愿意效忠朝廷。
这样一来,宗泽就得到了七十万大军,随后还有一个盗匪,此人叫杨进,身高魁梧,力大无穷,绰号没角牛,他比王善差一点,只有三十万人马。
宗泽依旧招降,其余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巨寇,最少也要几万人马,全数被宗泽收编,人数加起来,还真超过了二百万。
不过当老相公决定北伐,沿路让他们靠拢过来,能拉出来的兵马,以最多的王善为例,还不到一万二千人,至于战车是一辆都没有,只有几百辆普通马车,载着一些粮食。
而这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其余兵马最少的王大郎,还不到一千人。
但是宗泽什么都没说,对这些头领都十分和善,官职更像是不要钱往外撒,甚至都统制,统制,兵马总管,各种镇抚使,观察使,要什么给什么。
如果不考虑河北留守司的限制,还真以为鸡犬升天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支玩闹似的北伐之师,根本没有半点成功的可能,或许碰到了一支金兵,就会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但是宗泽一点不在乎,老相公还在拼命吸收各地兵马,他们白天行军,晚上聚在一起,喝酒谈心。
宗泽在地方为官几十年,专门跟小人物打交道,通常几句话下来,就把一个悍匪说得眼泪横流,赌咒发誓,要给宗相公卖命。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本事!有人还靠着这一招抢先进了咸阳呢!
宗泽在行进到新河镇的时候,兵马已经达到了五万之中……实打实的那种。
而且经过老相公的悉心安抚,这帮头领都愿意为国效力。
从目前来看,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就在大军前行之际,突然有个少年郎前来求见,他只身一人,年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骑着一头毛驴,还披着一件道袍。
“老相公,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孩子,搭理他干嘛!”
宗泽摆手,“不能这么说,只要愿意抗金,便是三尺顽童,老夫也会礼贤下士。”
有了宗泽的话,少年终于见到了老相公。
“草民王中孚,拜见老相公。”
宗泽见这个年轻人中气十足,相貌堂堂,心中喜欢,也就没把他当成小孩子,让他坐下,仔细问话,“你这么小,怎么一个人在外?”
王中孚拱手,“好教老相公得知,草民是咸阳人,自幼读书学武,一年多之前,去登州求学,未及返回,便遇到了兵戈之乱,一直迁延至今。害怕家中担忧,故此不避兵祸,返回家乡。可行至青州一带,听闻老相公领兵北伐,心生仰慕,特来拜见。”
宗泽听年轻人说完,便笑道:“少年人读书游学,增长见闻,的确是好事情。不过军前危险,你年纪又小,还是赶快回家吧!好好读书,等过些时日,再为国效力!”
王中孚点头,记下了宗泽的话,他微皱着眉头,低声道:“老相公,草民还有一事询问。”
“讲?”
“您这次北伐,会赢吗?”
宗泽淡然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年轻人,你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也就懂了夫子之道了。”
王中孚鼓着腮帮,“草民学问还差得太远,不过我也想帮老相公。”
宗泽颔首道:“你有这个心,就是好事。”
王中孚想了片刻,握紧了拳头,“老相公,我爹的一个朋友就在前面的赵州居住,他们家很有财力,手下的家丁也多,是开车马行的,我去见他,劝说他听从朝廷命令,一起抗金,您看行吗?”
宗泽吸了口气,赵州可是真定府大门,如果能拿到手里,他这次北伐,就不算无功而返!
宗泽也不是疯子,他很清楚,自己算是朝廷的弃子,可纵然是弃子,也要拿出过河卒子的精神头,哪怕必败,也要打出动静来。
“年轻人,你真能做到吗?”
王中孚绷着脸道:“我试试看,应该能行!”
宗泽想到这里,摸了摸怀里,居然身无长物,只剩下赵桓当初给他的诗,宗泽轻叹口气,伸手递给了王中孚。
“拿着吧。”
王中孚稀里糊涂接在了手里,骑上了毛驴,匆匆告辞。
休息一夜之后,宗泽果然下令,全军向赵州进发。
陈淬都快疯了,“老相公啊,那孩子才多大啊!他的话怎么能当真啊!”
宗泽呵呵一笑,“你说得对,那是个孩子,可在别人眼里,咱们的北伐,不也是一场儿戏吗!老夫不求别的,能光复赵州,就算是一件大功。回头老夫给官家上专札,替你们请功,说到底还要跟着官家,谋个正儿八经的官爵。老夫不奢望你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只要能出一个不惧生死的大英雄,老夫也就死而无憾了!”
宗泽抓着长枪,断然下令:“出发!”
陈淬紧咬着牙关,其实老相公什么都清楚,心里头装着大家伙的前程,并没有把大家伙当成工具!老相公不负我等,我等也不负老相公!
前进!
就在他们前行一日,离着赵州不足二十里的时候,居然有人来送信,愿意里应外合,大开城门!
宗泽大喜,当即下令陈淬和权邦彦率领兵马,迅速杀向赵州。
一夜之后,赵州光复。
更让宗泽意外的是,还抓到了一个金国大官,此人叫吴孝民……而抓他的人,赫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王中孚。
第153章 争取人心
有些时候,都不得不感叹,事情真是奇妙得狠!
当初金兵第一次逼近开封,就派了吴孝民当使者,去和赵桓议和。结果当时赵桓根本没同意不说,还讲了一大套持久战的观点。
吴孝民灰溜溜返回之后,将事情告诉了完颜宗望。
其实在最初他是不屑一顾的,包括宗望也根本不在乎。
大宋根本不堪一击,还吹什么持久战,笑死人了……可事情随着一场场战斗打下来,就算是金国上层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低估了大宋。
或者准确说,是他们高估了自己。
几十个人追着几千宋军跑,那根本就不是常态,只能算是意外……金兵刚灭大辽,气势正盛,大宋这边由于用人不当,战和不定,胡乱折腾,结果人心离散,一冲就垮。
虽然宋军不敢说铁血雄兵,但也到底没有差到这么不堪的地步。
赵桓掌权之后,开始整顿兵马,主要是给足武器,补足空额,发放丰厚军饷,再安排敢战将领,提振士气……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至少大宋兵马面对金人,有了战斗的勇气,不会望风而逃。
当做到了这一步之后,战斗就不再是一边倒屠杀,双方的伤亡都开始增加,进入了可以理解的范畴。
金兵强悍一些,能够少死点,但不管是三比一还是五比一,总是有一个交换比例的。
而且宋军还呈现出越打越强的态势。
到了这一步,宗望不得不盘算持久战的主张了。
也许赵桓真的没有欺骗他,或者说,这就是宋金两国大战的走势……一旦接受了这个思路,宗望就变得不寒而栗起来。
难道我堂堂大金,居然会输给宋国不成?
不行,绝对不行!
坦白讲,这一次金人并力南下,集结重兵,要攻灭大宋,就是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
或许这就是阳谋的强大,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还是一样要走上给你划好的道路,这种感觉使得吴孝民也极为不舒服。身为燕云的汉人,他有着另外一重尴尬。
他们已经给辽人当了二百年奴才,转过来,又给金人当奴才……长时间的隔阂,已经让他们和中原离心离德。
如果这时候大宋杀回来,重新纳入汉人统治之下,他们算什么?
汉奸?
小丑?
吴孝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绝对不希望大宋能赢,甚至要比那些金人还要害怕。
他们没日没夜卖命,替他的主子囤积粮草,做好南下的准备,务必要一战成功,覆灭大宋!
吴孝民担任着河北路都转运使的官职,恰巧来赵州征调一批粮草,只等太子郎君驾临,就全军南下。
一切都很顺利,却万万没有料到,宗泽这老匹夫竟然真的敢北伐!
咱别开玩笑行不?
你才多少人马?
一群乌合之众,还想成什么事!
可谁也没有料到,宗泽竟然真的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出动了,还靠着里应外合,拿下了一座城市。
这就离谱了!
“吴孝民,老夫知道你,你在官家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燕云汉人无负朝廷,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好啊!老夫也省得你心有不满,干脆成全你!”
“来人!”
宗泽厉声大吼,“把这个畜生吊在城头上,扒了他的衣服,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让他知道,给金狗效力,是个什么下场!”
吴孝民大惊失色“宗,宗老相公,我,我……”
“你什么?难道老夫杀你,还不应该吗?”
吴孝民咽了口吐沫,额头都是冷汗,他纵然再不要脸,也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
“宗老相公,当初官家并没有杀我,念在各为其主的份上,你就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呸!”
宗泽狠狠啐了他一口,“告诉你啊,如果只是各为其主,老夫还真没准放了你,甚至招降你,过来当个官,也不是不行!可老夫问你,这是各为其主吗?”
宗泽甩开了吴孝民,走到了其他头领的中间,跟大家伙大声疾呼。
“这个畜生,身为汉人,却给金人当走狗,他是换了个主子吗?不是!他换了祖宗!他不光不配做汉人,就连人都不配,是一个畜生!”
这些头领见惯了儒雅随和的宗泽,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相公声色俱厉的模样。
山贼盗匪,宗泽一概来者不拒。
哪怕你杀过官吏,骂过皇帝,干过再多的坏事,只要还愿意杀金狗,老相公都会待之如上宾。
可唯独一样,只要投降了金贼,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必须处以极刑!
伴随着士兵将吴孝民拖下去,宗泽看着自己的手下,声音沉痛道:“弟兄们,老夫不是不讲道理的,降金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家园沦陷,为了生存,不得不给金人做些事情,这都无可厚非。但是给金人当官,为了孝敬主子,就拼命盘剥乡亲残害百姓,拿着汉人的血汗,来攻打朝廷,抢夺疆土,屠戮生灵……这样的伥鬼老夫见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这帮家伙全都竖起了大拇哥。
不用粉饰什么,他们这些人里面,没干过坏事的太少了,几乎个个都罄竹难书,罪行累累。
但就算是个人渣,可也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人性!
不给金人做事,不出卖祖宗,就是宗泽给大家伙划的底限。
伴随着吴孝民凄厉的叫声,还有淋漓的鲜血,以及最后的一副骸骨,当真是用血的事实告诉所有人,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夺下赵州之后,宗泽立刻下令,要求把消息传出去。
河北留守司奉天命北伐,所有不与金贼同流合污的河北百姓,一律免除税赋徭役,如果愿意追随王师,共同讨贼,还有官爵可以拿。
良家子一律拜为修武郎!
直到此刻,人们才渐渐看出宗泽的老辣之处。
靠着一群乌合之众,只是进行北伐,那必然失败,没有任何侥幸。
金人不是吃素的,要是以为光靠着血气之勇,就能勇往直前,所向披靡,还是赶快洗洗睡吧!
宗泽早就算准了,他要利用北伐的声势,去攻击金人的致命弱点。
和大宋相比,金人的弱点在哪里呢?
直到目前为止,金人依旧是个没有完成建构的国家。
他们打下了万里疆土,拥有最强悍的武力,但是该如何治理地方,他们是一头雾水。
有些金人贵胄主张把猛安谋克迁居到新征服的土地上,建立牧场,耕种田地,继续按照老规矩过日子。
可另外一批人坚决反对,他们认为这样直接侵夺汉人土地,会发生严重冲突。
而且内迁猛安谋克之后,就会出现一个问题,没有了残酷恶劣的环境,金人战斗力下降,而且由于气候差异,把中原土地给了金人,他们也未必能耕种妥当……所以这一派坚决主战,以汉制汉。
说白了,就是利用辽国南面官的制度,继续统治汉地。
这两派之间,到底谁是谁非,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金国内部乱得没法形容。
过去的时间里,赵桓又是会盟西夏,又是加征税赋,积极备战……金人却一直显得很平静,他们就是在梳理内部问题,解决矛盾,如果解决不了,就解决提出矛盾的人……反正就是把不同的声音压下去,建立起秩序,不管好坏,都要先有秩序!
金人在忙着这件事,宗泽就对症下药。
你们想收税,老夫就免税!
你们不是想把汉人变成奴隶吗?
老夫就往外送官职!
只要是想抗金的年轻义士,先给个修武郎,能拉来几个人马,立刻给统领,统制,都统制……反正河北留守司的官职比大宋的交子还不值钱呢!
要多少有多少!
宗泽这一手可真是成本不高,效果惊人。
本来金人就是勉强维持秩序,勉强征税征丁……让宗泽这么一弄,地方的士绅还不琢磨一下?
我们也不是不交,而是天气不好,路途不宁,我们有粮食也送不过去!
还有不少年轻人干脆直接投靠宗泽,毕竟在家里只能当奴隶,出来了却可能捞个官职,谁还不想挺直了腰杆活着!
如果说宗泽北伐,给金人造成的伤害只有“1”,那么他的这几条措施下去,却造成了“10”以上的杀伤力。
免税,授官,加上锄奸!
谁给金人当走狗,就像吴孝民这种,只要砍了脑袋,到了河北留守司,立刻加官进爵,不吝赏赐。
让宗泽这么一弄,整个北河,包括燕山府在内,都出现了不稳的苗头。
还在大同跟粘罕谈条件的宗望再也不能等了,立刻返回河北,主持大局。
“二哥,宗泽这个老匹夫,当真可恶透顶。咱们这边,已经有几个汉人官吏吓得弃官而逃了,我准备也下悬赏令,砍了宗泽脑袋,封万户,赏万金!”
宗望呵呵一笑,“四弟,你到底是沉不住气,宗泽这么个人物,你开的价码太低了。”
兀术一愣,“怎么还要更高?”
宗望大笑,“传我的命令,能手刃宗泽,赏老马一匹!”
兀术大惊,随即眉开眼笑,伸出了大拇指:高!
第154章 八字军(三更求订)
在得知宗望对自己的赏格之后,宗泽竟然不恼,当他晚上,老相公竟然牵了一匹老马出来,就在所有首领的面前,亲手宰杀,然后请大家伙吃烤肉。
“诸公,老夫手刃老马,是把这条老命扔在这里了,咱们身份各异,相逢乱世,老夫想掏心窝子,跟大家说几句话,你们想听不?”
所有诸将悚然,一起凝视着老相公,包括人群末位的王中孚,他也耐心听着。
“老夫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我到了六十几岁,还只是小官,在地方上徘徊。你们知道原因吗?”
宗泽笑吟吟道:“我早年的时候,帮新党说话,又受到吕惠卿的赏识,结果就被后来掌权的旧党压制,好容易熬到了新党再度执政,可我又看不起蔡京等人,我还反对太上皇宠信道教,结果落了个‘编管’的下场,我连老妻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跟了我一辈子,只怕她到死都不敢相信,没出息一辈子的丈夫,竟然在古稀之年,能位列宰执,成为一方重臣。”
“如果不是这一次金人南下,我宗汝霖只能老于泉林,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说我结交奸党,一辈子没有发迹,是个顶没出息的废物。”宗泽呵呵一笑,透过火光,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他们通红的脸膛上,看出了思忖的神色。
“老夫告诉你们,由于金人南下,朝廷危亡,无人可用,才让老夫北上大名府,主政一方。也正是因为如此,老夫的评价才会陡然而变。纵然老夫现在就死了,纵然真的改朝换代,在千秋史册上,还会写上一笔,宗汝霖临危不惧,不顾生死,毅然北上,壮烈殉国!”
“别小看这一句,老夫告诉你们,朝中宰执诸公,那些太平宰相,忙活一辈子,最后写进史册里,还未必有这么多字!老夫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不喜欢读书,甚至讨厌穷酸文人,厌恶朝中的贪官污吏……这些老夫都不否认,我比你们还怨恨他们,但是老夫想告诉你们,这个天下还是有公理的,是非黑白,终究不会混淆。”
宗泽起身,径直走到了王中孚面前,伸手拉起了这个孩子。
“少年郎,你读书求学,想要中进士,光宗耀祖……可老夫告诉你,当了进士,落到史册里,可以连个名字都未必有,自诩是文曲星下凡,狗屁!”宗泽不屑笑骂道:“可你这一次协助老夫光复赵州,你的名字大约会附在老夫传记后面,成为少年英雄,你的这个举动,可能比你苦苦求学,辛苦考科举,来得还要重要!”
王中孚傻了,少年人痴痴盯着宗泽,他很小就发蒙读书,家里头倾尽所有,给他请最好的名师,希望能光宗耀祖。
难不成自己辛苦读书,还不如偶尔为之?
宗泽笑着拍了拍少年稚嫩的肩头。
“老夫说到这里,就想跟大家讲一个事情。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或许会说我就想荣华富贵,吃喝享受,死了之后的虚名,还在乎什么!”宗泽笑容可掬,宛如一个教书先生,跟一群顽童讲学。
“是啊,名声是虚的,可你们为什么还愿意聚集在老夫身边,供老夫驱使呢?难道你们不清楚北伐的危险吗?难道你们不知道老夫注定会失败吗?”
宗泽声音提高,陈淬等人下意识动了动屁股,视线下移,不敢对视……宗泽笑道:“你们不傻,你们都知道。可老夫是个清官,是个忠臣,就算明知是死,也有人愿意追随!有这么多弟兄,愿意把命托付给老夫,你们说,名声还是虚的吗?还可有可无吗?”
宗泽继续道:“太上皇喜好享受,兴土木,修艮岳,用奸佞,收花石……结果闹得各地民怨沸腾,离心离德,金人南下,朝中竟然没多少人愿意为太上皇卖命,逼得他不得不内禅。堂堂一国之君,到了最后关头,竟然想要逃出城去,跑到南方避祸,真是大宋之耻!”
“如此天子,又怎么能扛起江山社稷之重?便是他的亲信近臣,也不敢替他张牙舞爪,只能将朝中大权交给官家。说到官家,力主抗金,整军备战,不避危险,亲自出征,不到一年时间,大宋气象迥然不同。”
“你我都身处这个大局之中,老夫年近七旬,命不久矣,可你们不同。若干年后,荡平女真,中兴朝廷,尔等就是当世名臣,历代之中的猛将……别以为老夫在胡说八道,樊哙也不过是个杀狗的屠夫,遇到了汉高祖,便成了名臣猛士。”
“你们也有这个机会,老夫还想告诉你们,我华夏道统,传承几千年,记载的是什么东西?”
“两个字:不屈!”
宗泽意味深长道:“书中告诉我们,天有十日,引弓射之,山川阻挡,刀斧劈之,昏君当道,民不聊生,愤然起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奸佞之徒,一时得志,终究不能长久。忠臣义士,虽然生前受苦,但久后必有人感怀。
“你们当中,有些人的情形很复杂,也做过不少错事,老夫知道,百姓也都知道。如果没有这一次金人南下,你们留下来的也不过是恶名而已。可自从你们投身抗金以后,时间越是长久,你们的名声就越是响亮。”
“几百年后,人们早就忘了你们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早就忘了你们烧杀抢掠,为祸一方……他们只记得你们在国家危亡的关头,挺身而出,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庇护中原,保护黎民苍生!你们就是千秋史册当中,受到敬仰的大英雄。”
老相公的这番话,说的不少人脸都红了,老子有那么了不起吗?
都不好意思了!
宗泽走到了火堆前面,随手抓起一串烤得半焦的马肉,咬了一口,老马皮肉,自然很柴,宗泽细嚼慢咽,好一会儿才吃了一块,然后又放下了。
“说了你们,咱们再说说那个被老夫杀了的吴孝民吧!为什么他该千刀万剐?他是燕云汉人,他的祖上在大宋立国之前,就已经是辽国的人,和大宋没有半点关系,他现在是金国臣子,尽忠职守,替金人效命,有错吗?老夫切齿痛恨,是不是显得太刻薄了?”
宗泽笑道:“他如果只是金人治下普通百姓,甚至做了一个小官,老夫都不觉得该死,毕竟谁都要活着,吃喝拉撒,妻儿老小,总不能让人家饿死吧!”
“可这个畜生干了什么呢?他替金人横征暴敛,就在这赵州城里,就有他征来的粮草,如果不是他逼得大家伙没有活路,范公也不会仗义出手,跟我们里应外合,一起打破赵州。”
范公就是王中孚所说的那个朋友,被老相公点名,他立刻站起来,躬身道:“承蒙老相公夸奖,这个吴孝民就是金人豢养的一只恶狼,他为了讨好金人主子,用尽了各种手段,敲骨吸髓啊!别的不说,就最近十天,他手下的爪牙天天去各个铺面征税,被他打死的人,不下几十口子。”
宗泽颔首,“这就是了,身为官吏,鱼肉百姓,欺压良善,逼得民不聊生,便已经是大罪。偏偏他又清楚,金人拿了这些粮草,是为了对付中原汉人。他可以不把大宋当回事,难道他连身上流的血都忘了吗?残害百姓,助纣为虐,充当金人伥鬼,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容忍?”
宗泽长叹道:“老夫活了这把年纪,却是没什么能教你们的。只是想请大家伙明白一件事,人生一世,终究不能无知无畏,无法无天。老夫不知你们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只求你们在做事之前,扪心自问,看看是否良知有亏,老夫便含笑九泉了。”
宗泽说完,又看了看马肉,摇头笑道:“上了年纪了,胃口也不成了,老夫先去休息,你们慢慢享用吧!”
宗泽起身离去,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竟然有几个人直竖竖跪在了地上,用力磕头。
“多谢老相公教诲,我们记下了!”
这帮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悍匪豪强,在宗泽面前,简直就跟小学生似的。
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
以宗泽的身份,他半点没有歧视这些人,也没有耍什么权术手段,只是以诚待人。把他们看成自己的晚辈,学生。
对他们循循善诱,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
如此不计一切的心血灌注,终于彻底点燃了河北大地的反抗火焰。
就在宗泽夺取赵州的第十天,在太行山中,一共十九个营寨的寨主联合在一起,歃血盟誓,相约抗金。
“宗老相公讲过了,不管咱们过去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从今往后,咱们一心抗金,豁出这条性命,早晚都是大英雄,大豪杰!老子背骂名背够了,想要混个好名声,想要活得像个人!”
傅选慷慨陈词:“大家伙说,俺这么干,对不对?”
“对!太对了!”
孟德﹑刘泽﹑焦文通等头领纷纷附和,当即这群山贼土匪就集结了一万多兵马,突出井陉口,杀向了真定府的后方!
这一下子事情可大了,即便宗泽用计夺回了赵州,也不至于金人阵脚大乱,可是随着太行义军的加入,河北的局势有彻底失控的危险。
“宗汝霖这个过河老卒,还真是一往无前啊!”刚刚升任太傅的李邦彦,发出由衷赞叹。
不得不说,他们进行了无数的推演,可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宗泽开启了这场大战,而且还愣是凭着一手烂牌,替大宋抢了个先机!
赵桓沉吟,他既感叹宗泽的忠勇,却也心疼老爷子,甚至想把宗泽换回来。
“官家,容臣说一句,宗汝霖求仁得仁,您以为是心疼他,实则是害了他,让这个老卒放开手脚折腾吧!”
赵桓思忖半晌,无奈道:“也只有如此了,立刻传旨,加宗泽太保衔,平章军国重事,封越国公。”
李邦彦翻了翻眼皮,这一下子都比他强了,官家是真舍得给!
谁知赵桓还没过瘾,他竟然又提起笔,写了八个大字“赤心报国,忠义无双”。
“把这八个字送给太行义军,从此之后,他们就是八字军,属于御营司序列……”赵桓说到这里,依旧觉得不足……或许应该有个交代。
他已经极力避免文抄公了,生怕露出马脚,可宗泽跟手下人谈了这么多,身为官家,他总该有个态度吧!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赵桓思忖很久,终于还是提笔写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李邦彦从旁观之,渐渐低下了头……
第155章 爱红妆的李邦彦
时间进入了九月份,宋金之间的战局,倒是陷入了平静,唯独大宋这边因为官家的一首《正气歌》,点燃了大半个国家。
发达的邸报系统,很快就这篇诗作传遍全国,由此也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论战。
是非对错,从来都是很复杂的事情,三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往往会因为屁股坐歪,就会得出完全向左的结论。
那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赵官家给出的思考是正气,正道……尽忠职守曰正,鞠躬尽瘁曰正,为民请命曰正,誓死报国曰正……
在诸多“正事”当中,如果发生了冲突,又该怎么办?
儒家先贤说舍生取义,固然生命是轻的,可义也分大义小义,这不是一成不变的。
譬如说,太平年月,为民请命,匡正社稷,铲奸除恶,就是大义所在。故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谏官清流还是起到了良善的作用的。
但是随着国家危机加深,甚至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这时候再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抗拒征丁征税,以一己之私,败坏国家大事,便是奸佞!
赵桓甚至提出了一个争议非常大的人物——冉闵!
赵桓顺着桃花源记讲起,讲衣冠南渡,讲乞活军,讲彼时中原百姓,为了挣扎求存,活得何等卑微。
自两赵立国以来,几十年间,胡人肆虐,中原杀戮不断,后赵皇帝石虎为了征伐,甚至丧心病狂到五丁征三,让家家户户准备军需物资,贡献战马。
又听信僧人之言,大兴土木,奴役百姓,数十万人累死、饿死、道路两旁,尽是白骨,人相食,富庶中原,几乎沦为鬼蜮。
都到了这个地步,讲什么手段,讲什么人品道德,还要诛心之论,跟那个何不食肉糜皇帝,又有多少区别!
一怒拔剑,愤而杀胡。
这就是当时百姓的心声,至于会有什么结果,那是活下来的人,才能思考的,毕竟当时能活的人,已经不多了……
冉闵灭后赵,而亡于前燕之手,前燕又灭亡在前秦手里。
值得一提的是统兵击败冉闵的前燕太原王慕容恪辅佐幼主,仁德治国,如果抛开鲜卑身份,简直可以跟诸葛亮媲美。
至于前秦苻坚,重用王猛,大兴教化,甚至仁慈过了头,把国家都弄没了……
前燕和前秦与后赵相隔时间不长,同为胡人立国,又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死人不会说话,该如何评判历史,需要的是后人的智慧……
赵官家利用邸报为武器,开始了疯狂输出模式,任谁都看得出来,赵官家要进一步凝聚人心,争取更多的支持。
天子的权力只是在理论上无限的,可真正能有多大的权威,还要看自己的本事。
能靠着文治武功,征服天下,拥有无上权威的大帝,古往今来,就那么几个,倒是“狗脚朕”才是大多数天子的常态。
到了赵桓这里,似乎天子有更多的野心,不光要文治武功,还要阐发历史,解释兴衰,树立道德标杆,一言以蔽之,这位皇帝不光要立功立德,还要立言。
把儒家士大夫垄断的话语体系,也拿到自己手里来。
所图者大,所谋者远!
不过唯有赵桓自己清楚,他折腾这事,纯粹只有一个原因,他怕了……前面金人围城,状况比现在要可怕得多,但那时候的赵桓,更多是一种游戏的态度,不顾一切就做了,反正就像游戏之中,死了一次,又有多大关系呢?
莽就是了!
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他渐渐沉浸在这个时代里,开始有了共情……他知道韩世忠离开即将临盆的妻子,夫妻洒泪告别。
他知道一贯节约的岳鹏举疯狂给儿子买衣服,或许这就是他这辈子,能给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更知道宗泽带领着一群乌合之众,抵近真定府,金人重兵随时南下,或许明天的急报上,就是老相公捐躯的死讯。
他还知道,李纲从八月份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政事堂值房,大热的天,为了处理繁杂的政务,十几天连洗澡都没空,还得了个邋遢宰相的雅号。
还有,大江南北,不计其数的百姓,他们连最后一点口粮都被拿走了,只能仰仗着临山靠河,可以采集野果,弄点鱼虾,勉强度日……
赵桓太清楚这一切了,而这些又变成了如山的压力,落在了他的身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他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争取胜利,让痛苦中的百姓,能多一点欢乐,而短暂的欢乐之后,就要倾尽一切,甚至贡献出更多的生命,去继续作战,继续厮杀……就连赵桓都不确定,这场大战究竟是打到什么时候,整个大宋要付出多少代价……甚至有那么一瞬,赵桓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或许议和也不错……每年给一两百万岁币,然后再想办法通过贸易赚回来,丢点面子,保住里子就是了。
毕竟这种战争,太让人惶恐,太让人崩溃了。
“官家,今天是重阳节,臣拿自己的钱,置办了一桌酒席,想请官家赴宴,请官家万万赏脸。”
李邦彦笑嘻嘻道。
赵桓叹口气,“好吧,给你这个脸。”
李邦彦喜不自禁,到了傍晚,赵桓驾临李邦彦的住处,令人讶异的是,只有吕颐浩、韩世忠等寥寥几人,李邦彦却没有出现。
赵桓不悦,“他说请朕,他人跑哪去了?”
吕颐浩没说话,而是向东边指了一下,原来在这里有一片红纱帷幔,半遮半掩,里面还有个四人乐队。
就在这时候,琴弦响起,飘然出现一道身影,一身红妆,袖子老长,分外妖娆。
还有歌舞!
赵桓瞪大眼睛。
只见此人到了乐队前面,将遮住大半张脸的折扇收起,露出一张胡须飘飘的老脸……赵桓顿时就喷了!
吕颐浩和韩世忠连忙过来,给赵桓拍打后背,忙活了好半天,赵桓才缓过这口气。
李邦彦!
你都年过半百了,玩什么女装啊?
不得不说,李邦彦号称浪子宰相,各种手段,当然是十分娴熟的,人长得也不丑,唯一的问题,就是这货胡须飘飘,实在是太违和了。
但是李邦彦却似乎并无察觉,等赵桓平静下来,鼓乐响起,这位竟然真的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让人大吃一惊。
好活儿!
“叹君王,万众的凄凉,千般的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如倾……”
最先被吓傻的人竟然是韩世忠,这是唐明皇哭杨贵妃的唱段。在家的时候,夫人也给他唱过,坦白讲,如果抛开嗓音,李邦彦的功力居然胜过夫人一截!
老韩都傻了,貌似有句话,叫做宰相的肚儿,是个杂货铺。
这个李太傅有点东西啊!
渐渐的,爆笑之中的几个人,都先后平静下来,就连赵桓都把头扭到一边,专心用耳朵享受,至于眼睛,就别污染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李邦彦才唱完了这一段,随后他撩起罗裙,跪在了地上。
“官家,臣斗胆谏言,这几日臣见官家迟疑不决,面露忧色。以臣观之,多半是大战临头,官家举棋不定。臣粉墨登场,替陛下唱这一段哭贵妃,一来是给官家取乐,这二来,也有臣的用心。”
“官家,臣想说,不管如何,我大宋天子临危不惧,远胜唐皇万倍。我朝将士,奋力血战,不计生死,必不负皇恩。大局若此,不论如何,也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请官家宽心!”
李邦彦说完之后,匍匐地上,而韩世忠和吕颐浩竟然也一起跪倒。
吕颐浩感叹道:“官家在邸报之中,评论了冉闵之事,臣就知道,官家这是心中不安了,想以此告诉所有人,尤其是河北义兵,无论如何,只要能抗金,能杀胡,便是英雄好汉。臣不敢说官家的意思是错的,只是臣想说我大宋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朝野上下,人人尽力,金人不是神仙!”
韩世忠也连忙道:“官家,臣是个粗人,说不出别的道理,只是臣敢向官家保证,以臣手上铁骑的程度,就算再遇上娄室,跟金人的合扎猛安拼命,臣也不会落到下风!”
赵桓略沉吟,含笑起身,越过韩世忠和吕颐浩,直接到了李邦彦的面前,伸手先把这位女装大佬搀扶起来。
“如果是李纲谏言,就只会直接跟朕讲,不会给朕唱一出大戏!”
李邦彦嘿嘿一笑,“臣献丑了,官家觉得,可还看得过去?”
“看不过去!”赵桓一口否认,吓得李邦彦张大嘴巴,哪知道赵桓又笑道:“听着还不赖。”瞬间,李邦彦又笑了起来。
赵桓叹道:“这就是奸佞之臣的厉害之处啊,既要谏言解忧,又要让皇帝听得进去,还不觉得刺耳……你可真是处心积虑,用心良苦!”
李邦彦笑容不减,坦然道:“臣虽奸佞,却断然不肯为太上皇粉墨登场的!”
赵桓怔了片刻,失声一笑,他扭头,又把韩世忠和吕颐浩搀扶起来。
“咱们君臣同心,也就不用迟疑了,明天良臣就统兵入潼关,随后北上,朕要在关中和金兵决战!”
韩世忠猛地抱拳,“请官家放心,臣这就去安排!”
老韩转身要走,赵桓拉住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坛子酒,塞给了韩世忠。
“等分派妥当再喝。”
韩世忠点头,抱着一坛子酒下去,留下了爽朗的大笑……
赵桓心情大好,桌上的菜肴可不少,他招呼吕颐浩和李邦彦用餐,可是在他们刚坐下的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了消息。
在汾州方向,发现了金人兵马,统军的大将是银术可。
赵桓君臣三个不由得缓缓放下了筷子,汾州就在太原的西南,莫非说金人的算盘还是放在河东,想要从背后包围太原?
第156章 怪事
大战临头,最要不得的就是犹犹豫豫,金兵主力南下,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下手,这是大宋方面反复推敲的事情,可哪怕到了现在,他们也没法说把握十足。
君臣相对无言,许久之后,吕颐浩突然咳嗽道:“官家,不管金人如何,都要进军关中,越快越好!”
李邦彦稍微迟疑,竟然也附和道:“官家,不能犹豫了,迟则生变!”
赵桓微微闭上眼睛……其实这道题并不难解,早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分析过了,大宋无力保住整个北方,与其分散兵力,让金人各个击破,不如将主力放在关中,只要关中不失,就不算惨败。
如果在其他方向捞回一点好处,至少就是个平局,完全在大宋的接受范围之内。
赵桓早就想清楚了,可问题是想明白跟下得了决心,还是两回事。河东表里河山,易守难攻,如果落到了金人手里,想要拿回来就难了。
而且一旦河东丢失,河北就难以坚守,换句话说,黄河以北的土地,依旧要丢失,上千万的百姓,就要沦陷金人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光复故土……
赵桓不是没有预判,他讲持久战,就是要说服整个大宋,坚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打下去。
可战略归战略,随着他跟这个时代千丝万缕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他的痛苦就越强烈,仿佛身体被撕裂一般,深入骨髓的那种。
良久,赵桓缓缓睁开眼睛,额头冒汗道:“李太傅,你还会喜庆点的唱段不?”
被点名的李邦彦大吃一惊,随即明白了赵桓的意思,忙点头道:“有啊,官家,你想听龙凤呈祥,还是木兰从军?”
赵桓顿了顿,“来完璧归赵吧!”
李邦彦连忙点头,也不换衣服了,就是这身红妆,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的嗓子都哑了,却还是小心翼翼伺候着,丝毫没有懈怠、
至于赵桓,第一次喝得烂醉,据说到了最后,又哭又笑,还发出了“啊啊欧”之类的鬼叫,听得外面侍卫毛骨悚然。
不过转过天就传出来,是李太傅唱的,跟官家半点关系没有。
侍卫们能说什么,你敢说我们就敢信。
反正李太傅的嗓子那么有磁性,能发出如斯恐怖的声音,多半是不可能的。
为主蒙羞,讨好皇帝,这就是奸佞的本分。
第二天醒过来的赵桓,仔细咂摸其中的味道,突然就悟了。
难怪自古以来的天子,不管多英明,身边也会留几个奸佞小人,还真未必是昏庸糊涂,识人不明。
恰恰相反,是把人看得太明白了。
皇帝也是人,有一个人能拿出一切的本事,哄你开心,哪怕他负了天下人,只要不负你,也未必恨得起来。
“给你。”
赵桓把一个信封塞给了李邦彦。
这位浑身一震,嗓子沙哑道:“官家,这是?”
“是朕的私房钱。”赵桓低声道:“朕和西夏会盟之后,开通了商路,以现在来看,每年能赚个一两百万缗,我给了韩世忠十万,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李邦彦连忙摆手,“官家啊,臣何德何能,能拿这么多啊?”
赵桓把脸一沉,哼道:“你真是好大的一张脸,朕是交给你打理,每年一百万大底儿,朕会随时调高,你把这些钱如数交上来,剩下的才是你的。要是捞不到足够的钱,就从你家里搬,给朕补上,知道不?”
“知道!”
李邦彦笑得脸上成了一朵花!
像他这种,比猴子还精明的人,又怎么不知道,跟西夏的贸易有多少油水!别的不说,大宋缺马,也缺耕牛。
每年要是能贸易一万匹马,三万头牛,就值五十万缗以上,更不要说向西夏出售布匹丝绸,还有向西域输送货物了。
往来之间,轻轻松松,几百万缗的账目。
而且还是独门生意,给陛下上缴一百万,剩下的可都是自己的,能吃下多少,就看本事了。
李邦彦心满意足。
其实赵桓也清楚,但他更知道,李邦彦就是那么个东西,要用他,就要防着这货做坏事,可偏偏不做坏事,他就不是李邦彦了。
没别的办法了,就让他跟西夏折腾吧,只要不祸害中原百姓就好,大不了以后跟西夏打贸易战呗!
反正自己已经拿到了邸报治国这一招,等以后打贸易战,再随便修个城墙,宋懂帝,齐活了!
赵桓随着大军前行,基本上他就是个摆设,军务是韩世忠负责,除非有大事,才会来找他,可问题是大事不是每天都有,所以大多数时候,赵桓都挺无聊的。
“吕卿,我问你点无聊的事情,你说以后朕驾崩了,后人会怎么评价?朕能得到个什么样的庙号?”
吕颐浩简直抓狂了,想要把赵桓的嘴堵上,你清醒下,别胡说八道,算我求你了,你还不到三十呢,后面的日子长着呢!
而且很可能我要死在你前面,你有什么评价,我是真不知道。
赵桓还认死理,追着吕颐浩不放,甚至干脆说,你现在就给我拟个谥号。
吕颐浩气疯了,“官家,这种图不叫谥号,叫尊号,比如太上皇,他的尊号就是教主道君太上皇帝。”
“教主?道君?”赵桓怪笑连连,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是太上皇自己弄的?”
“不是,太上皇以前用的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教主道君太上皇帝是官家给上的。”
“哦!”赵桓点头,“是朕啊?”
低呼过后,赵桓讪讪一笑,“朕让吕卿为难了,能无愧于心即可,朕该在乎点有用的东西。”
赵桓继续催马向前,吕颐浩顿了顿,终于闷声道:“若官家果能九州一统,天下归一,功勋之盛,胜过艺祖,一个‘祖’,还是应该受得滴!”
赵桓头也不回,闷声道:“知道了。”
大军入潼关之后,并没有前往京兆府,而是直接向同州方向开拔,沿着洛水,进军坊州,然后以此为根据地,汇合吴阶的兵马,从延安府方向,北上攻取石州,晋宁军,府州,一直向西京大同府打过去……
这个进军路线谈不上多高明,但却十分简单实用。
曲端作为最初的倡议者,对此有清晰的认识。
不管金人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河北,河东,甚至是京东,只要金人倾力南下,后方必定空虚,然后大宋就卯足了劲儿,在他们屁股后面烧一把火。
反正就是偷家呗!
如果能迫使金人回援,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金人选择从陕西方向突破,那样的话,大宋集结十几万大军,以逸待劳,要是还不能拼个你死我活,干脆洗洗睡吧!
反正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方针,死保关中,只要关中在手,大宋就还有可为。
不然关中丢了,再把巴蜀扔了,金国进化成秦国,那乐子可就大了。
而就在赵桓向关中进军的途中,河东的战报纸片一样飞来,银术可率领大军,突袭汾州,守军奋力死战,总算保住了城池。
可随后金人竟然绕过汾州,奇袭了平遥和介休,两地沦陷之后,又攻灵石,灵石守军浴血奋战三日,终究不敌,灵石落入金兵手里。
再剪除外围据点之后,银术可回兵围困汾州。
而且粘罕和完颜希尹率领大军,加上耶律余睹的兵马,再度围攻太原。
老将杨惟忠在得知情势危急之后,从隆德发兵,试图增援太原,结果在南关镇遭遇金人埋伏,损失惨重,其中李永奇被射中三箭,几乎丧命。
杨惟忠不得不退守隆德府,以待援兵。
就在河东战局陷入不利之时,又有河北方面的战报传来。
按时间计算,河北方向要比河东还早,只是路途原因,落在了后面。
而看到了河东的战报,赵桓的脸都黑了。
这一次领兵的是兀术,他从河间府出发,奇袭沧州,随后长驱直入,竟然攻陷了滨州,足有五十万斤的精铁落到了兀术的手里。
竟然让这个菜鸡占了大便宜!
赵桓简直怒不可遏!
兀术:“…”
“官家,根据战报,兀术手里至少是两个精锐的金兵万户,刘锜以御营右军的兵力,很难照顾全局,滨州丢失,算不得他的过错。”吕颐浩分析道。
赵桓沉着脸道:“朕不是要追究谁的过错,宗老相公主动北上,就是希望吸引金兵来攻,消耗金兵战力。很显然宗望没有上当,而是派遣兀术,杀入京东。如果朕没猜错,他接下来可能逆流而上,去攻击开封,至于宗望,他也会引兵南下,从东北两面,夹攻开封。再加上太原,汾州……吕卿,你说金人还有多少兵力?难道说我们商议这么久,都是错的,金人对关中,根本不屑一顾?”
两国交锋,最要命的就是战略误判,难道说大宋君臣都想多了?
战报传来,曲端更是目瞪口呆,傻傻抱着脑袋,不停念叨:“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真的没道理啊!
银术可手上至少三个万户,粘罕手里有六个万户,兀术带了两个万户,宗望手里的兵力不会弱于三个万户,再考虑到镇守地方的兵力,还有负责粮道安全的兵马。金兵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如此看来,就真的只有一种可能,金人压根就没想过图谋关中,可问题是说不通啊?
金国上下都是傻子不成,不知道关中的重要?
又或者粘罕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宗望可以轻松挟持粘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宋君臣被一种浓烈的挫败感笼罩着……难道他们真的想多了?
“娄室,这两个万户,全都交给你了。”
银术可冲着娄室一抱拳,“此战胜负,全看你这一支奇兵了。根据我们的军报,大宋官家移驾洛阳,如果他果有胆子,或许会进兵关中……其实按照我的想法,咱们全力以赴,横扫河北就好,又何必……”
突然,银术可闭嘴了,不敢和娄室吃人的目光对视,讪讪道:“你是都统,我都听你的。”
“哼!”娄室哼了一声,“你莫要以为我私心作祟,为了左副元帅,便什么都不顾了。也不要觉得是杀子之仇,便让我发了疯。宋兵力量增长太快,西夏已经不是他们对手了,再给他们几年,怕是连咱们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取关中,安了副元帅的心,再顺流而下,拿下开封,几年之间全取黄河以北,我大金或许还有北魏的国运,若是不然,我真怕如同赵桓说的那样,经过持久战,百万宋军渡河北伐,那时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银术可悚然,娄室翻身上马,径直率领两个万户,迅速脱离汾州战场,南下隰川,随后向西渡黄河,袭取延安府背后……
第157章 老子天下第一(三更求订)
为了这一场决战,大宋已经准备了半年以上,无数的钱粮人员撒下去,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代价。
虽然大家伙都有自知之明,并不会自大到可以碾压金军,但一开战之后,连续的溃败,还是让人很绝望。
在京东方向,刘锜引兵驻守历城、淄州和青州一线,这三处都不能有失,否则金兵就可以长驱直入,而一旦金人在京东站稳脚跟,向南威胁两淮,切断漕运,向西攻击开封的侧翼,撼动大宋朝廷……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现阶段大宋能承受的。
刘锜能稳住局面,不至于崩溃,已经算是好本事了。
而河北方向上,岳飞看起来压力不大,但偏偏他的压力是最大的。
宗泽挡在前面,但谁都知道,宗相公的兵马绝不是金人的对手,一旦老相公有失,金兵就会长驱直入,再度扣响大宋国度的北大门。
眼下赵桓不在京城,开封方面更要小心翼翼,不能有任何大意。
其实说实话,大家伙对河东的信心很大。
道理也很简单,之前王禀和张孝纯死守太原,足足挡了金兵一百天。
这说明什么?
太原城潜力巨大,如果继续以弱兵守太原,拖住金人,大宋这边甚至能形成局部的兵力优势,以三倍,甚至四倍的兵力,去跟金人硬抗。
这也是赵桓选择进入关中,寻找战机的原因所在。
可是赵桓万万没有想到,本来寄予厚望的河东方向,反而成了整个战场,最惨的一处。
大面积州县沦落,太原和汾州瞬间变成孤城,非但不能拖住金兵,反而让金人围点打援,连杨惟忠都惨败而回。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到了这个时候,大军还继续北上,想通过延安府,袭击金人的后路,基本不可能了。甚至要担心金人从河东方向突破,如果他们抢占了河中府,甚至渡河占领潼关一带,那么赵桓这十几万人,就要彻底留在关中了。
更要命的是金人可以顺流而下,直取开封。
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子?
大宋又该怎么应对?
“官家,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立刻进入河东,趁着太原还在手中,同粘罕决战,就像上一次太原解围一样,打退粘罕。”
吕颐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现场文武当中,不乏频频点头之人。
“不行,这是昏招!”一直没说话的曲端突然开喷了,“绝对不能改变主意,否则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吕颐浩哼道:“曲太尉,莫非坚持留在关中,就能龙飞九天吗?”
曲端咬着牙,切齿道:“你根本不懂军务,你这是书生之见,是在害官家!”
俩人吵了起来,赵桓突然一拍桌子,吓得两个人一起闭嘴。
“喷什么?还没败呢,就自己吵起来了?”赵桓呵斥一声,让他们老实下来,沉吟片刻,赵桓对着曲端道:“你先说,把理由说清楚了,讲不出道理,朕绝不客气!”
曲端还真怕赵桓,他连忙道:“官家,这行军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譬如说我们决定十万大军,进入关中,就要提前在沿线征调民夫,囤积物资,还有运粮的道路,全都要整修加固,如此才能顺利通过。因此上可以供应大军前行的路线并不是太多。臣之所以坚持占据关中,也是运粮方便。毕竟过去几十年,一直都是和西夏打仗,几十万兵马的战斗,也不是没有,下面人做起来,轻车熟路。”
“就像吕龙图提议,大军舍弃关中,全力进军河东,他多半就是看地图上有道路可走,又觉得距离不远,就以为可行。但是我要问他,沿线有多少民夫?道路宽几丈?可以并行几驾马车?臣恐怕他全都说不出来,臣说他书生之见,还有什么错?”
吕颐浩吸了口气,依旧愤怒,却没有喷回去。
赵桓也理解了曲端的意思,为了进军关中,他们准备了太久,如果临时改变,物资供应不足,士兵没有准备,进入河东之后,很可能让人围点打援,功亏一篑。
“我们备战如此艰难,金人却是比我们容易多了。”赵桓低声叹了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韩世忠突然瞪大眼睛,“官家,臣,臣想明白了!”
赵桓眼前一亮,“良臣有什么高见?”
韩世忠诚恳道:“谈不上高见,只是我们暂时处在下风,并不奇怪。金人以骑兵为主,可以长途奔袭,而且他们一贯以战养战,每到一处,肆无忌惮地抢掠,这都是我们没法比拟的。”
赵桓沉声道:“按照这么说,我们就一定处在下风了?”
这一次韩世忠迟疑,曲端却抢先道:“好教官家得知,金人前期,诚然锐不可当。但人马总有疲惫的时候。而且他们肆无忌惮杀戮,必定会引起百姓反对。只要能撑过最初的艰难时刻,我们的胜算就会大许多……”
曲端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豁然站起。
韩世忠翻白眼道:“曲端,你发什么疯?”
曲端根本不管韩世忠,而是对着赵桓懊恼道:“官家,臣,臣想明白了,现在还不能说我们错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金人可能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
赵桓微皱眉头,“说具体点。”
曲端强压着满腔的兴奋,大声道:“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还不能断言金人就没有打关中的主意,甚至我敢说,他们图谋关中的打算,应该超过七成以上!”曲端渐渐握紧拳头,突然猛地一挥,慨然道:“没错,就是这样,他们突袭京东,是为了稳住京城方向的兵马,袭击太原,是为了调动咱们进军河东。等咱们被调动起来,他们就会突袭关中!”
曲端的话,打开了大家伙的思路,这的确是一种可能。
吕颐浩沉着脸道:“曲端,如此大事,总不能光靠你的推测吧?万一金人真的没有图谋关中的心思呢?”
曲端直接给了吕颐浩一个大白眼,“你以为金人也会像你那么笨吗?连关中的重要都看不出来?”
“你!”
吕颐浩脸都黑了,老夫这是帮着大家伙问,让你把话说得圆满一点,你怎么属狗的,连好人都咬啊?
啪!
赵桓再度拍桌子,“曲端,朕现在问你,金兵依旧图谋关中的把握有多大?”
曲端不敢放肆,而是认真道:“官家,若宗望兵力充足,大可以直接攻击宗老相公,之所以让兀术南下,就是存了锻炼这个小兄弟的意思。所以说这一次大战,绝对是以西路军为主。既然如此,粘罕为了一个早晚能拿到手里的太原,耗费太多的兵力,也实在是没脑子。”
曲端又说出一个大家伙不太愿意面对的现实。
太原的位置太靠近北边了,就算能守一百天,二百天……终究还是会沦陷,除非大宋有碾压金兵的力量,把大同等地拿回来,才有长久保有太原的可能。
要不然上一次解围之后,赵桓也不会匆匆后撤,只留下御营后军了。
“这么说,我们依旧哟以关中为基础,和金人决战了?”
曲端咬着牙,嗯了一声!
“反正臣就是这个看法。”
赵桓又看了看其他人,韩世忠突然道:“官家,曲端嘴巴臭点,可才略还是有的,更何况他统领骑兵多年,很有心得,臣愿意替曲端作保。”
韩世忠说完,李孝忠也站出来,“臣和韩相公一个看法,同样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曲端!”
赵桓沉吟片刻,笑道:“朕被你们说服了,我也愿意赌关中……既然是朕同意了,那就没有追究你们的必要。朕只想跟大家伙,不管文武,没有矛盾,一团和气,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许意气用事,坏了大局,否则朕绝不答应!”
吕颐浩和曲端全都躬身,连连答应。
经过了这一番波折之后,赵宋君臣再一次坚定了进军关中的意见。
毫无疑问,他们是要一条道跑到黑了。
不过话虽如此,还是不得不多一分小心,现在的情况看,不能直接去延安府了,必须要防着金兵突袭。
毕竟在占据机动优势的金人面前,大宋的处境太被动了。
“韩相公,李老弟,这没有料到,你们俩居然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我曲端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韩世忠直接黑脸,李孝忠也哼了一声,“曲端,你真以为就你一个人聪明?金人的可能动向官家会猜不到?”
曲端大惊,“怎么?莫非说官家也料到了这一步棋?那,那官家怎么不直接说啊?”
韩世忠冷哼道:“你是真傻假傻?全都要官家吩咐,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干什么?官家坐在中间,是要我们同心同德,扛起江山社稷,不是比谁更聪明!就算猜对了又能怎么样?没有大家伙同心同德,能击败金人吗?”
曲端被喷得一愣一愣的,这么说泼韩五也不是饭桶了?
难道饭桶是我自己?
曲端连忙甩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既然是同心同德,就要拿出真本事,曲端主动请缨,带领着五千骑兵,率先北上,充当全军的先锋。
曲端的心里,装着整个北方的地图。金人袭取了平遥和灵石等地,如果他们不是包抄太原,而是以此掩人耳目,掉头西向,急速渡过黄河,偷袭延安府,后果当然是灾难性的,整个关中都有沦陷的可能。
想到这里,曲端的脊梁骨冒冷汗。
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特点,一场战役,实在是太依赖将领的个人能力,在极度缺乏信息的情况下,找出最可能的那一种。
不光要有天赋,还要有足够好的运气。
曲端率领着先遣队,从同州出发,沿着黄河逆流北上,道路算不上好走,沟壑纵横,严重影响了进军速度。
到了第三天,曲端也不过北上一百二十多里。
行军速度不快,金人更是遥遥无期,都让曲端十分抓狂,他肩头的压力胜过任何一个人。别管赵桓怎么讲,进军关中是他的主意,坚持留在关中,也是他的主意,如果真的判断失误,造成可怕的后果,他曲端简直就是第二个赵括,成了误国误民的废物!
“苍天保佑,一定要发现金人啊!”
曲端又开始神神叨叨,心里默念,祈求神明保佑。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突然有斥候骑马跑来,到达了近前,从马背上软软栽落,在他的屁股上深深插着一支箭!
“有,有金狗!”
曲端瞬间蹿起,大声惊问:“谁,是哪一支兵马?”
“是,是娄室,黄龙府万户的旗号,俺认得准!”
曲端先是一怔,随后双膝跪地,嘭嘭磕头,拜谢老天,这家伙都高兴疯了。
“哈哈哈,老子果然料事如神,天下第一!”
“弟兄们,随着俺这个天下第一将去大破娄室老匹夫!”
第158章 吓死西夏
当曲端看到娄室大旗的时候,一颗心瞬间放下了。
身为一个久在西北的中年宿将,抛开人品不讲,曲端的才能毋庸置疑,甚至因为将门出身,耳濡目染,眼界也相当了得。
赵桓手下诸将当中,毫无疑问,岳飞潜力最大,综合素质也最高,尤其是治军,更是冠绝当世。
但岳飞有个问题,就是从军时间太短,之前地位太低,还需要经验和磨砺。
而韩世忠虽然也是老行伍,但他属于猛张飞类型,在精细的算计上,总还是差点,怎么说呢,给他几万兵马,临阵冲杀,绝对堪比常十万一般的猛将狠人,但是为帅就差了一筹。
其余刘锜、李孝忠等人,都因为年轻,也有各种各样的不足之处。毕竟在历史上,这些名将说句不客气的,也是打败仗打出来的,输得多了,也就有了经验,渐渐的搬回了败局,变得能和金人有来有往。
相比这些“不完全体”,曲端刚刚年愈不惑,不管是体力还是经验,都处在一个巅峰,加之经常跟西夏作战,也很了解重甲骑兵,因此他才坚定了要在关中决战的心思,想在平原跟金人对抗,简直是找死!
曲端坚信自己是对的,但是如山的压力,也几乎将他摧毁。
假如他真的判断错了,大宋朝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那时候满朝文武,甚至是贩夫走卒,都不会放过他。
就算赵桓愿意下罪己诏,扛起责任,他曲端一样要死!
谁也救不了他!
而这一切担忧,惶恐,焦躁,沮丧……在看到娄室大旗的刹那,全都一扫而光。
他到底是赢了!
身为大金第一猛将,娄室出现在这里,就表明金人的确图谋关中……他曲端算准了金人的动向,而且这里面还有更深的一层东西。
图谋关中,自然是对粘罕大大有利,女真这个匪帮随着势力的膨胀,也开始争权夺利,互相倾轧。
他们的上层彼此争夺,不再是从纯粹的军事考虑问题。
事实上他们可以更加灵活,更有耐心,把戏份做得更足,但是很可惜,他们没有这样做,毫无疑问,粘罕和宗望,这两大派系的首领,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赵桓治下的大宋,努力弥合矛盾,武将间要合作,文官要团结,连李邦彦和李纲都能联手推动富人税,这在以往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虽说大宋的分歧还是根深蒂固,但毫无疑问,向好的方向转变。
相反,同出一源的金国贵胄,却在彼此争权夺利,没法真正发挥出最强大的战力……此消彼长,下场可知!
曲端心中亢奋,高举兵器,“给我杀!”
五千骑兵风驰电掣,扑向了金兵侧翼。
而此时完颜娄室也注意到了这支宋军,他黝黑的面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仿佛根本没把曲端放在眼睛里。
只是将自己的旗号指向曲端,瞬间,金兵转变方向,从队伍之中同样冲出一队骑兵,向着曲端袭来,竟然是对攻的架势!
曲端大惊,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自己的突袭之下,娄室居然在军中保留了一支披甲骑兵,能随时投入战斗,这就是金国第一猛将的水平吗?
稍微犹豫,曲端抽弓,猛然射出一箭,一个金人骑兵被插中脖子,身躯摇晃两下,终于栽倒,由于一只脚还卡在马镫上,被拖出去老远,好不凄惨。
只不过其他宋军的箭术就没有曲端这么厉害了,上百名骑兵倒在了金人的抛射之下……双方对冲,都来不及射第二轮,便只能紧握兵器,投入肉搏战。
这一下曲端就见识了娄室的强悍,也从老子天下第一的迷梦中,清醒过来。
只见宋军骑兵不断倒下去,还不到一刻钟,就死伤惨重,尸体遍地……这些金人铠甲坚固,兵器锐利,尤其是骑术,更在宋军之上,战场上完全呈现了一面倒的屠杀。
就连曲端就险些被戳下战马,吓得他浑身冷汗。
惭愧的现实,让曲端一下清醒过来。
其实和完颜娄室的黄龙府万户不是没打过,岳飞,种师中,折可求,韩世忠……有败有胜,差距明明没有这么大,这是怎么回事?
曲端稍微沉吟,也就明白过来,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娄室是从太原大老远赶去胙城,配合宗望作战,人困马乏之际,让岳飞连番袭击,却还是轻松击败了种家军,还斩杀了种师中。
随后和折家军大战,是活女领军,被韩世忠侥幸击杀……随后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下,娄室和韩世忠对冲,静塞铁骑拼掉了一部合扎猛安,解了太原之围。
纵观这几次战斗,娄室都算不上处于巅峰。
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娄室一心提升战力,手下士兵补充完全,养精蓄锐,努力操练,又从缴获之中,拿出不少战马铠甲,加强装备。
此刻的娄室,还有他直属的黄龙府万户,完全处于巅峰状态,一战之下,曲端损失惨重,让人兜着屁股,赶出了十几里,清点损失,差不多没了一千二百多人。
曲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金兵来了吗?追来没?”
当得到否定的答案时,曲端长长松了口气,摸了摸脑袋,又晃了晃头,没丢,一切安好!
他的滑稽动作引来了手下人的轻笑,曲端狠狠瞪了这帮东西一眼,可是当看到他们凄惨的模样时,曲端也笑了。
“行了,老子承认了,我这个天下第一是假的,比人家完颜娄室差多了。”
曲端这么一说,下面人倒不好继续了。
“太尉,您老算准了金人要袭击关中,就比朝中那些人强多了……您再算算,金人这是要干什么?”
又有几个统领过来,纷纷道:“咱们不能就这么认输啊,还要找回场子!”
曲端抓着下巴上的络腮胡,思索了片刻,突然笑了,“没什么难猜的,娄室的目标必定是延安府。其实要是我用兵,反而不会攻打延安府,而是要南下直取京兆府,只要拿下了长安,延安不是唾手可得吗?”
“那,那他们为什么不按太尉的主意办?”
“他们傻!”
曲端自己也笑来了,“金人贪得无厌,我猜这帮东西是担心西夏趁机南下……反正不管怎么说,吴大有麻烦了!”
是啊,娄室如此强悍的战力,吴阶虽然拥兵三万,但这帮西军的老人,能不能有勇气跟金人死磕,谁都不好说。
“太尉,这么说的话,咱们也不算多惨,可以看吴大笑话了。”
听到手下的话,曲端突然怒了。
“放屁!你就是放屁!”
曲端突然暴怒,吓得手下人变颜变色,过去您老不都是这么教的吗?
曲端深吸口气,冷哼道:“如果只是平时,吴家兄弟抢了我的位置,霸占了西军,老子能捏碎他们!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进军关中是我曲端的提议,只要打赢了,最大的功劳就是俺曲大的,什么韩世忠,岳鹏举,谁也比不上俺!你们懂吗?”
“不懂!”
“不懂就听令!”曲端深吸口气,“告诉弟兄们,重新整顿,跟我杀回去!”
还去啊?
这不是找死吗?
曲端却不管这些了,而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重新整顿之后的骑兵,卷土重来。
这一次的曲端学聪明了,没有采取强攻的办法,而是以骑兵抵近金人,待金人准备迎战之后,他们射一轮箭雨之后,立刻逃走,绝不拖泥带水。
而且曲端还把骑兵分成三队,彼此交替掩护,节省战马,一旦金人追来,就果断逃跑,等金人退了,他们再从四面八方赶来。
靠着这种近乎无赖的战术,曲端死死咬着娄室。
整整一天时间,娄室的兵马才前行了三十里,速度打了对折还不止。
尽管完颜娄室还算平静,却也皱起了眉头。
宋军的顽强让他大为意外,还记得去年这时候,别说死缠烂打了,能在金人冲击之下,硬顶一阵的,已经算是精锐了,更多的是望风而逃,溃不成军,宋军的进步,还真是吓人。
不过即便如此,娄室也并不着急,因为无论如何,拿下延安府的把握还是有的。毕竟还有一支几万人的大军可用呢!
只不过务必要在这一次大战中,彻底重创宋军,否则就算暂时胜利,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位跟着阿骨打打了大半辈子天子的女真第一将,对未来并不是那么乐观……
而就在另一面,身在延安府的吴阶,也在商议军务,他商议的议题却不是金人,而是西夏!
吴璘探身道:“根据西夏那边的通报,说是为了躲避严寒,要把五万人马南调……我看他们多半居心不良。”
吴阶哼道:“西夏这帮东西,上一次吃亏了,现在看大宋和金国交战,就想趁机捡点便宜,不过你放心,只要咱们不分出胜负,他们不会南下的,也没有这个胆子!”
吴阶的话音刚落,陈东又快步进来。
“吴都统,刚刚曲太尉送来了消息,说是金兵偷袭丹州之后,两万人马北上,正奔着延安而来!”
“什么?”
吴阶大惊,怎么会这样?
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怀疑是金国和西夏勾结,难道三皇同盟就这么脆弱?还有,娄室杀来,又该怎么应付?
就在吴家兄弟头皮发麻的时候,突然又有人赶来,
“吴都统,传曲太尉手令,要你们全军听从他的调度,还有,让李世辅率领蕃骑,打着曲字大旗,去横山巡边,加强戒备,防止西夏偷袭。同时,将横山的兵马取回,跟他一起,全歼娄室老匹夫于延安城下!”
吴阶和吴璘互相看了看,这个姓曲的是真膨胀了,居然想靠着一杆旗号,就吓唬住西夏,你以为谁啊?
“大哥,真的要听曲大的?”吴璘急了。
吴阶翻了翻眼皮,无奈道:“谁让人家官职比咱们高呢!照着办吧!”
第159章 大宋的好学生
吴阶打发走了兄弟之后,无奈看了眼陈东。
作为曾经的太学生领袖,陈东被赵桓留在了延安,让他负责和西夏打交道,官家的用意外人无法得知,但是身处第一线,却让陈东在慷慨豪迈之外,多了几分干练。
“吴都统,眼下西人尚在犹豫之间,未必就会真心和金贼合作。光是曲太尉的旗号未必管用,让我骑着铁象去面见西人,务必安抚住他们,免得两贼合流。”
吴阶当然赞同,却也知道此行危险。
“陈先生,当下的情况还不明白,唯恐西人铁了心和金贼联手,你这一去,万一落到他们手里,岂不是让我痛失臂膀?”
陈东淡然一笑,“我一介书生,到了大战关头,又能有什么作用?武人杀敌卫国,勇如廉颇,文人也并非旁观看客,蔺相如之勇,也是流芳后世,我此去一定安抚住西夏,让吴都统专心对付金贼。”
陈东说完之后,竟然转身离去,半点不拖沓,他一人独马,迅速奔赴萧关。
吴阶看着陈东背影,忍不住点头,好一个书生猛士!
前些时候听闻一个叫欧阳澈的文人,煽动太学生,围攻李邦彦,让赵桓都给充军了,当时还在犹豫,为何陈东就能受到重用?
现在一看,还真是有道理的!
吴阶略沉吟,立刻下令,严阵以待,所有兵马人员赶快进城,并且施行严格的坚壁清野,不给金贼留下任何东西,就连水井都给填了!
吴阶的动作极快,不到半天时间,延安周围,为之一空。
娄室酝酿的突然袭击落空了,金人骑兵,耀武扬威,居然直接冲到了延安城外,距离城头只有五百步,他们来回驰骋,尘土漫天,大声怪叫,传到城中,不少人都捏着一把汗,心扑通扑通地跳。
吴阶手中有三万西军,但是却由于事发仓促,有一万多人分驻各地,还有几千人在横山巡逻,延安城中的兵马只有一万五千。
而对面的金人,却是娄室统帅的两个最精锐万户,哪怕有这道城墙保护,也不免心惊肉跳。
只是又等了一阵,金人主力没来,却等来了曲端。
此刻的曲端十分狼狈,浑身浴血,肩头插着一支箭,脸上好像还被划伤了,鲜血凝结,成了一个狰狞的口子。
跟在曲端背后的士兵,也损失惨重,只剩下两千五百多人。
见到了吴阶,曲端就揪着他的衣服,双目充血,厉声大吼,“吴大,老子为了你,丢了一半弟兄的命!”
吴阶愕然,无言以对。
曲端这家伙谁都看不惯,得罪了一圈人,他又如何在军中立足呢?其实这货还是有优点的,他对自己的下属,尤其是普通士兵,那是真的好!
别的不说,有个士兵埋怨,说给曲端卖命十几年,连个娘们都没捞着,往后死了,就是鬼魂野鬼,不得超生。
这消息传到了曲端耳朵里,这家伙一口气找了三个媒婆,上门提亲,到底帮着这个士兵找到了媳妇。
也正是因为如此,曲端手下才有一大帮听用的心腹,他对这帮人也是最好的,生怕有什么损失。
可这一次为了拖延娄室,足足损耗了两千多人。
身为昔日的老部下,吴阶有多吃惊,那就不用说了。
“快,准备饭菜、药品,替受伤的弟兄包扎,诊治!”吴阶大声招呼,等吩咐之后,这才到了曲端面前,他没敢坐下,而是躬身道:“曲太尉,末将拜谢太尉救命之恩!”
说着他就要跪下去,曲端不耐烦摆摆手,“吴大,咱们俩就别玩这一套虚的了,以前的事情我不会忘了,以后的事情呢,咱们再说。咱们就只说当下!”
吴阶心中苦笑,他算是把曲端得罪了,这货还不定怎么报复……不过吴阶也不是傻瓜,以后的事情以后说,现在这一关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
“太尉吩咐就是,末将无有不从!”
曲端见吴阶还算老实,又叹了口气。
“吴大,这一次官家信我,用我,给了我天大的脸。我曲端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报答官家的恩情。我在路上反复思念过,金人为了起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一定会买通西夏的,而李乾顺那个老王八羔子,也肯定会动兵的,怎么样,有消息吗?”
吴阶怔了一下,钦佩长叹,“到底是太尉,算是把西夏看透了,我不久前得到消息,他们说为了躲避寒冷,要派兵南下过冬。”
“放屁!”
曲端毫不客气大骂:“这话也就骗骗三岁孩子,我让你把我的大旗弄到横山去,吓唬西夏,办没办?”
吴阶连忙道:“已经做了,而且陈东还亲自去了!”
“他去了?一个白面书生,他能干什么?”曲端不屑道。
吴阶倒是呵呵,你曲端目空一切,还以为天下间只有你啊!陈东策动三千太学生上书,促成太上皇禅让,扶李纲上位,绝对是一时的风云人物,哪怕你曲端烧了兴庆府,名头还真不一定有人家的大!
曲端也从吴大鄙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对方的意思,终于不再废话。
“那就这样,先安抚西夏,再全力对付金人……对了,咱们俩还要联名给官家送信。”
吴阶道:“是请求官家北上?”
“不!”曲端像是踩了尾巴一般,怒视着吴阶,“吴大,我告诉你,就算咱们俩拼着流干了一腔血,也不能让官家动。”
吴阶吸了口气,皱着眉头道:“曲太尉,你的意思是……”
曲端微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道:“我们谁都能死,唯独官家不能有闪失。若只是一个娄室,就算把咱们俩,还有延安府扔进去,也不能让官家北上。唯有等粘罕有了动静,才能北上决战!否则……否则就一直撑着,直到撑不住为止!”
曲端无奈看了一眼吴阶,摇了摇头,“奶奶的,这没想到,老子竟然要和你死在一起,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吴阶眉头乱抖,切齿咬牙,“曲端,你个王八蛋!老子不倒霉吗!”
一声怒吼,吴阶赌气转身下去,安排防御去了。
同为西军老人,吴阶也看懂了,金人的作战方案并不算高明,但却是绝对有效。他们仰仗着骑兵带来的机动能力,不断调动宋军,试图让宋军偏离预估的战场,进入金兵的优势地区,然后进行决战,重创宋军。
其实在正面对决的情况下,如果步兵安排了拒马,挖掘了壕沟,再配合弓弩远程打击,以长枪方阵临敌,配合刀斧手,精锐甲士,只要士气旺盛,硬撼骑兵,并没有问题。
历朝历代,都不乏以步制骑的强悍猛人。
可骑兵依旧是冷兵器时代的王者。
他们的强悍之处就在于骑兵能够调动对手,打乱步兵阵型,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况,发起攻击。
哪怕攻击失败了,他们也可以迅速逃离,损失不大。
骑兵最大的优势,不是什么重甲冲锋,而是强悍的机动能力。
正因为如此,曲端才绝对反对赵桓北上,因为他清楚,以现在御营的战斗力,跟骑兵硬抗,不是没有胜算。
但仓促北上,人困马乏,极有可能遭到金兵的突袭。
如果赵桓有失,大宋朝就完蛋了。
他曲端可以死,吴阶兄弟更可以死,延安府也能丢,甚至哪怕关中没了都还能翻盘,唯独官家,当真不能有差错。
除非粘罕动了,除非金人大军云集,再无变招的可能,才能让御营北上,那才是决战的良机!
“姓赵的,你他娘的真是好命!你家曲爷爷要给你拼命了!”曲端切齿咬牙,大嚼着手里的炊饼,苦大仇深。
以他的性格,哪怕是他爹死而复生,曲大都不会在乎。可不知怎么回事,在察觉金人计划的时候,曲端整个人就像是疯了一般!
或许从赵桓同意他的计划开始,也或许是赵桓顶着压力,表示继续进军关中,他愿意扛下一切责任开始,曲端就决定疯一把了!
一个男人,可以放弃一切,什么亲情,什么友情,什么爱情,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我的心志!
但唯独建功立业,名言万古,是谁都抵挡不住的东西。
白起死得不可谓不惨,但长平一战,杀神之名,贯穿古今……不管恨他也好,敬他也好,翻开史书,这都是个不能回避的人物。
而这一次宋金决战,双方布局落子,如果在弱势情况下,力挽狂澜,挫败金兵,名头之盛,还要超过淝水之前的北府兵,要胜过谢家叔侄。
曲端是个读过书,又自诩文武全才的人,在这种关头,他怎么还能有半点私心杂念……千百年后,会怎么评价俺曲端,就看这一次了!
曲端在盘算着,而另一个人,却已经毅然迈出了这一步!
“晋王察哥,俺曲端问你,莫非要和金贼勾结,在让俺烧一次兴庆府不成?”骑在铁象背上的陈东,厉声质问,“这是曲太尉的原话,你听清楚没有?”
嵬名察哥沉着脸道:“陈先生,你这叫什么话?我们三国结盟,人尽皆知,我不过是带兵南下,躲避严寒,怎么会有图谋大宋之心。反而是你们,疑心重重,莫非不愿意和我大白高国结盟?”
“好一个倒打一耙!晋王殿下,我这次过来,也不想说更多,只是提醒你一句,也请你转告大白高国皇帝陛下,金人图谋关中,一旦得手,大白高国和大宋直接的联系就切断了。到了那时候,不管金人许诺给你们多少好处,都是一句空话。别忘了,海上之盟,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嵬名察哥听到这里,突然脸色变了变。
“陈先生,你既然过来,还是留下来喝杯酒,还有,既然曲太尉到了,怎么不请他过来,我还要和他好好聊聊。”
陈东哈哈大笑,指了指骑着的铁象,道:“瞧见没有,铁象在,就等同于曲太尉亲至。如果晋王真的想见曲太尉,还是等我们大败金人之后吧!否则以他的脾气,我怕你们打起来!”
说完这话,陈东径直转身,出了西夏的军营,打马如飞,越过横山,向萧关而去,潇潇洒洒,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而嵬名察哥却是百般思索,犹豫纠结。
大宋的底气很足啊!
他只能急忙转身,回到营中。
而西夏的皇帝,李乾顺赫然一身常服,等在里面。
“大皇帝陛下,宋人使者,要我们警惕他们的前车之鉴。”
李乾顺皱着眉头,“金人豺狼也!朕岂能不知,可眼下的大宋左支右绌,延安府危在旦夕,就算我们不拿,落到金人手里,岂不是更加不妙!”
察哥一惊,忙道:“陛下莫非要出兵了?”
李乾顺犹豫了片刻,却又摇头,“你告诉金国使者,若是真有心结盟,让他们取下延安府,送给大白高国。为了表示感谢,朕愿意出钱赎买,如此也就不至于得罪大宋了。”
察哥连连答应,从御帐出来,却又皱眉头了,不对劲啊,这事情好像发生过,前车之鉴,明显忘了啊!
第160章 我想姓赵(万字完毕,求订)
赵桓能想到三皇会盟,共同对付金国,金国上下也不是傻子,他们或许读书少点,但合纵连横的策略还是能想得出来的。
而且他们还跟赵桓针锋相对,你不是弄什么三皇同盟,还搞什么同拜黄帝吗!金人就直接给西夏开条件,只要配合我们,延安府就是你们的,府州,麟州,这些地方也都可以商量。
你跟宋辽结盟能得到什么好处?耶律大石就是条丧家之犬,前些年被大金俘虏,是我们宽宏大度,才没有杀了他。
这么个废物东西,还被大宋捧出来,变成什么大辽皇帝,简直是在开玩笑……面对这一番攻势,西夏方面也在反思,这个三皇同盟,他们拿到的只是虚名,实际利益不但很少,而且还要损失不少。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契丹遗民纷纷舍弃西夏,归附大石。
再有跟大宋做生意,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而且随着金人动员起来,西夏的国防压力陡然增加……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让西夏生出重回金人怀抱的打算……其实也不能就说西夏想得不对,可问题是随着曲字大旗树在横山之上,陈东又来了那一番话,让西夏君臣又摇摆起来。
金人许诺的好处是很诱人,可问题是实力不够的情况下,这些利益纵然摆在眼前,却也吃不下去,而且彻底得罪了大宋,万一宋兵又回来了,以大宋君臣的德行,肯定要和大白高国死磕的。
面对这么个糟心的局面,两边都不想得罪,又不想放弃到手的好处。
李乾顺憋了半天,竟然憋出了拿钱赎买延安府这么个天才的主意。
不得不说,在大金取代大辽,赵桓取代赵佶之后,硕果仅存的李乾顺,有成为欢乐担当的趋势了……
消息传到了金军这边,瞬间就惹恼了金国贵胄。
尤其是正在领兵,图谋延安府的完颜娄室,更是勃然变色。
这位大金第一将有七个儿子,除去死在了韩世忠手里的完颜活女,就属次子完颜谋衍年纪最大,替代了兄长的位置,跟在了娄室身边。
有意思的是眼下父子两个居然是平级的,都是万户,只不过娄室统军,多了个都统的衔,才能号令三军,否则父子之间,还要靠家法才能分出个大小来。
其实这也不奇怪,前面吕颐浩就分析过,金国正处在一个微妙的阶段,按照女真的传统,猛安就已经到头了,毕竟过万的女真,根本不可想象……偏偏阿骨打起兵之后,势力暴增,掌握的人马突破了二十万。
自从黄龙府万户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可问题是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万户也不够用了,难道还能增加十万户?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其实金国有个元帅府,只不过这个元帅府是为了攻宋才临时设置的,而且元帅府的成员,都是金国直系宗室大将,以完颜娄室的七水部的出身,根本挤不进去,故此才有了这么尴尬的情况。
说到底,都是因为膨胀太快,管理模式始终落后现实,弄得金国内部矛盾重重,各大派系争权夺利,空有冠绝天下的武力,却没法统一指挥。
或许未必有人相信,不管是粘罕,还是宗望,在私底下都说过,很羡慕赵桓的话。
没法不羡慕,就算以前有种家军、折家军,但是还都要服从天子调遣,随着御营司的建立,赵桓更是大权独揽,乾纲独断,二十几万人马,如臂使指,都要听从旨意调度。
但这种情况却不可能发生在金国。
光是协调兵力,就让东西两方斗得不可开交。
最后粘罕技高一筹,压过了宗望,可到底宗望还是保留了大量的兵力,继续在东路开疆拓土,西路军并不能碾压宋军。
不过粘罕精于算计,居然想到了办法。
他决定先以优势兵力,猛攻太原,迫使宋军主力进入河东。
他又安排娄室,偷偷渡河,进入陕西境内,去偷袭延安府。只要拿下了延安府,就立刻以此引诱西夏结盟。
只要西夏人马南下,延安府是没有的,不过娄室却可以挟持几万西夏人马,合兵南下!
这一招简直不能用毒辣形容,一旦裹挟了西夏的兵马,大宋仅存的一点兵力优势也荡然无存。
而且他在河东和关中方向同时向南推进,还可以彼此支援,利用机动能力,形成局部的优势兵力,然后彻底消灭大宋御营主力。
毫无疑问,粘罕已经给赵桓布置了一个必杀之局,只不过眼下这个局面,有点走形了。
“父亲,这个李乾顺,狗一样的东西,居然还敢让咱们替他拿下延安,他想吃饭,还要我们喂他吗?”
谋衍愤怒抱怨,咬牙切齿,“爹,要不干脆不管西夏算了,凭着我们的力量,也能拿下延安府,干嘛给西夏人肉吃?”
“闭嘴!”
娄室突然一拍桌子,脸黑的吓人。
“蠢子,你比你大哥差得太多了!”娄室低吼着怒骂,谋衍吓得忙低下头,再也不敢张狂。
又过了一会儿,娄室才叹口气,把谋衍拉到面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其实谋衍这小子长得和娄室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过去娄室把心血都放在长子身上,直到活女死了,他才突然发现,憨憨的老二都比自己还高哩!
“为父教你,这一次咱们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没捞到便宜。”
谋衍不服气,却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听着。
“我知道,你想说咱们都打赢了,可你注意没有,大宋官家的御营主力并没有动,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把战场选在了关中。河东,河北,他都打算放弃,而相比之下,两位副元帅却是什么都想要,我真怕他们胃口太大,嘴巴却不够,根本吞不下!”
娄室进一步解释,“你看,我们本想突然杀入陕西,攻取延安府。但是呢,曲端这家伙居然出现,而且玩了命跟咱们拼。你可知道,此人出身西军,素来爱惜部下,可是到了赵桓身边,就成了一个疯狗。我们图谋延安府的打算出了波折,没有延安府,就不能让西夏出兵,没有西夏的兵马压力,大宋官家就可以继续按兵不动,只要这一支御营主力还在,我们虽胜犹败……”
娄室掰开了揉碎了,给谋衍讲解,奈何这个小子勇力是有,可脑子始终差那么一点,领悟不到关键……娄室看在眼里,却也只剩下无奈长叹。
韩世忠,你杀我爱子,老夫一定要逼着你北上,在天下人面前,亲手诛杀你!
有些痛苦,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缓解,相反,而是会不断加强,尤其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娄室预感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挥霍。
如果连杀子之仇也不能报,他死都不会瞑目的!
思量再三,娄室吩咐道:“派人去告诉李乾顺,我大金愿意替他拿下延安府周围的一切州县营寨,他只要领兵亲取延安府就好。只要打下了延安府,横山以南的千里疆土,都是他们大白高国欢歌畅饮的乐土!”
再一次抛出橄榄枝,大金对大白高国的爱,已经泛滥了。
而如此忍让的背后,却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金国的力量也不是无限的,在这一场国运决战之中,金兵也不想放弃任何一点筹码。
西夏虽弱,可几万人投入战场,也足以让动态当中的天平,彻底倒向一方了。
娄室在吩咐之后,果然开始四散人马,攻击延安府的周边……当然了他也不全是为了大白高国,而是要困死延安府的守军……
如果说娄室仅仅觉得没有占到便宜,那么可怜的赵官家就只能沮丧了。
每个战场都被压着打,京东方向,兀术欺负刘锜,太原方向,王渊被困城中,就连关中,曲端和吴阶合兵,人马不足两万,只能在娄室的威胁下,瑟瑟发抖。
自己空有十万大军,却不敢轻易投入到任何方向?
这算什么?
可怜巴巴的小受吗?
赵桓简直要气疯了。
他几次都想北上,立刻围攻娄室,把这个金国第一将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
奈何赵桓身边的文武没有一个人同意,哪怕韩世忠都说:“官家,曲端这个混账东西,总算说了一句人话,粘罕不动,官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动!”
赵桓按着太阳穴,无奈苦笑:“良臣,道理朕都懂,可问题是金人在大宋的土地肆虐,杀的都是大宋百姓,朕身为君父,子民在哀哀痛哭,朕却无能为力,如何君临天下?”
韩世忠知道赵桓不是在演戏,可他也不能松口,虽然很残酷,但韩世忠也不得不说,自从曲端领兵奔入延安府之后,就形成了一个很特别的局。
娄室围攻延安府,其实是想围点打援,吸引宋军主力北上。
可同样的,延安府本身也是个诱人的香饵。
只要拖延下去,最后能引得粘罕主力前来,这时候御营在放手北上,同金兵决战,毫无疑问,会更加有利。
只不过这么干对曲端和吴阶太不公平了。
有些时候,也不得不感叹事情奇妙。
一贯见死不救,出卖队友的曲端,此刻居然成了被抛弃的那个,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世忠甩甩头,“官家若是真的不忍,能不能让西夏出兵,毕竟咱们可是盟友啊!”
赵桓直接笑了,“良臣啊,你也太老实了,这种时候,请西夏帮忙,无疑是引狼入室,就算他们站在咱们这边,事后也要朕让出延安府,作为报酬的。”
韩世忠愕然,这算什么盟友啊?
结了个寂寞吗?
提到了西夏,赵桓眼珠转了转,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仁多保忠,朕想求你一件事,你愿意帮朕的忙吗?”
仁多保忠撩起官服,跪在地上,“老臣是大宋臣子,官家这么说,臣惶恐万分。”
赵桓笑容不减,“朕想请你回横山,召集部下,袭击娄室兵马,你能做到吗?”
仁多保忠略迟疑,便磕头作响,“回官家的话,老臣是大宋之臣,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理所当然。可横山诸部,不少还在西夏治下。若是他们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出兵帮忙,只怕日后无法回归西夏,成了孤魂野鬼!”
韩世忠大怒,呵斥道:“仁多保忠,你敢违背圣意?”
仁多保忠昂起头,苦笑道:“韩相公,我怎么敢违背圣意?只是没有妥善的办法,横山诸部也不会听我的命令,还请韩相公明察。”
韩世忠怒气更甚,“官家,这个老东西分明是趁机要挟,居心叵测……”
赵桓沉着脸摆手,拦住了韩世忠,而后亲自过来,搀扶起仁多保忠,满脸是笑道:“皇帝不差饿兵,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朕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是官职,还是钱粮,只要朕能给的,一定竭尽全力。”
说到了这里,仁多保忠突然再度跪倒,“老臣别无所求,只有一件事,想请陛下赐姓!”
“赐姓?“
“没错。”仁多保忠恳切道:“其实自唐末以来,党项和汉家并无多少区别,只是李元昊谋逆之后,处处标新立异,大肆改性,把李改成了嵬名,便是臣这个仁多,也是那时候改的,臣恳请官家赐姓,让横山诸部,真正回归汉家,成为大宋子民,如此,就算是为国战死,我们也是宋人啊!”
仁多保忠说着,冲韩世忠一笑,“韩相公,这个要求,算是胁迫君父吗?”
韩世忠一愣,片刻之后,竟然也郑重跪在了赵桓面前,“请陛下成全!”
赵桓突然一笑,把两个人都拉起来,尤其是仁多保忠,“卿有此心,朕万分欣慰,你有什么打算,是恢复原来的姓氏,还是另外讨一个,朕都答应你。”
仁多保忠笑呵呵道:“官家,要让臣选,臣自然是想官家赐国姓,只是还要看官家的意思……”
赵桓哈哈大笑,“姓赵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能不配姓赵?现在你就叫赵保忠,朕再送你一个字,叫仁卿,号横山,如何?”
仁……赵保忠老泪横流,“多谢官家垂青,有了这个名字,臣纵然是死,也能闭眼了!”
第161章 畏惧!
赵桓的御营主力屯扎在同州和坊州之间,背靠洛水,倚河据守。
赵保忠在辞别官家之后,只带着亲信二十骑,持天子圣旨,取道庆州、环州,直奔横山而去,
利用横山部族去对抗金兵,并不是很稳妥的办法,因为没人清楚这些蕃兵的战斗力,也没人能预见西夏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对于此刻的赵桓来说,他无从选择,曲端和吴阶替他卖命,他手握重兵,相距不远,却又不能动兵援助。
如果再不想办法,利用一切资源,帮助他们。赵桓过不去良心的这道坎儿,将心比心,毕竟没有谁会无条件忠诚于你,哪怕是横山的蕃部,也是如此。
“良臣,朕让你多读书,你读的如何了?”
韩世忠很自豪,“差不多快能作诗了,臣争取做到文武双全。”
赵桓笑了,“那敢情好,不过读书明理,朕想问你,对赵保忠的举动,如何看?”
愣了片刻,韩世忠才意识到这是仁多保忠的新名字,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丝不屑,“这老狐狸时机看得真准!”
“怎么说?”
“此战之后,不管结果如何,西夏的处境都不会好的。”韩世忠不屑道:“跟咱们结盟,又暗通金国,既想吃又怕烫,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他要是敢直接南下,臣还会高看西夏国主一眼,现在啊,臣是万万瞧不起这个国家,只要收拾了金国,有了余力,必定第一个灭了西夏!把李乾顺抓来,给,给官家养马!”
“哈哈哈!”赵桓忍不住发笑,“人家好歹也是个皇帝,不能无礼的,等抓了他,还是送去龙德宫吧,也好作伴!”
噗!
韩世忠差点笑出声,不带这么羞辱人的,让亡国之君跟太上皇作伴,这让赵佶情何以堪……要不干脆把辽国的耶律延禧也抓来算了,三个人凑在一起,喝喝茶,练练书法,交流一下亡国心得,也是极好的。
韩世忠甩了甩头,收敛了笑容道:“官家,西夏反复无常,不管是咱们,还是金国,都未必客气,而横山诸部又首当其冲,不管谁对西夏用兵,他们都是第一个挨揍的。还不如这时候摆脱西夏,归附大宋,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仁多保忠活了这么大年纪,果然是一条老狐狸!”
赵桓微微颔首,却又道:“良臣,你是军中第一人,蕃兵归附之后,必须妥善对待……你知道朕的意思吗?”
韩世忠点头道:“臣会把他们单独编成一军,派遣诸部首领统帅,军粮军饷,都是最好的……臣不会吃空饷的。”
没错,最后一条很重要。
赵桓摇头,“良臣,赵保忠求朕赐姓,想做宋人,你这么干,反而是把他们当成了外人。朕教你,要把蕃兵分配到各营之中,要按照普通士兵对待,训练学习,都是一般不二。不要搞特殊。当然了,他们一些习惯要尊重,尤其是要严禁将士羞辱欺凌他们,对他们的困难要多多帮助。”
“他们想做汉人,咱们就要尽量帮助他们,实现这个目标。”赵桓轻叹道:“现在金国内部乱成一团,女真人、契丹人、渤海人、汉人,风俗各异,管理方式迥然不同,这是金国的大患,不过假以时日,我们也会面临这个问题,归根到底,一碗水端平,把功夫用到了,平等待人,耐心教化,总是不难解决的。尤其是军中,蕃汉之别,南北差异,各地风俗习惯不同,将领之间,门户之见,彼此隔阂,内斗不休……这些陈规陋习,通通都要改!”
“我们这一次抗金,不光是自救,还是一场重建,从头到脚,从里往外,重新建立大宋王朝!”赵桓停顿了一下,而后认真道:“良臣,朕要做这些,最大的依仗就是这一支兵马了,无论如何,都要替朕把兵带好了!”
韩世忠耐心听着,将赵桓的话一一记住,随后用力颔首。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赵官家还有心思为了以后布局,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对下面将领最大的安慰。
官家已经从焦虑和惶恐之中走出来,开始有了必胜的信念和把握,官家的转变,很快影响到了整个御营,从上到下,积极准备,全力备战,士气与日俱增,只等着一举定胜负……
而就在宋军准备的关头,赵保忠终于返回了横山,返回了自家的部落。
其实不管是大宋还是西夏,都没有本钱划出一条清晰的边界线,而且长期的杂处使得边境部族彼此犬牙交错,西夏境内有汉人,大宋境内也有党项部族,而且相当长时间里,蕃骑都是宋军的重要武装力量。
替大宋卖命,并非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老夫辞别官家,风尘仆仆赶回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官家赐姓老夫为赵,从今往后,我就是大宋的人。”
谁知道此言并没有得到太大的震惊,毕竟仁多保忠早就投降了大宋,赐给你个姓,又有什么稀奇的。
老头嘴角上翘,继续道:“不光老夫是大宋的人,你们也可以成为大宋的人,而且还可以跟老夫一样,都能姓赵!”
这话说出之后,终于引起了一些动静,我们也成为宋人,也姓赵,有什么差别吗?
成了宋人,就能住大房子,大块吃肉吗?
赵保忠微微一笑,“自从宋、夏、辽三国会盟之后,便同为华夏,既然是华夏子民,共赴国难,驱逐蛮夷,便是天经地义的职责!当然,官家仁慈,赏罚分明,有功又岂能不赏!便是当下,就已经赐你们国姓,把你们视为大宋子民,难道还不该报答官家的恩德吗?尔等是忘恩负义的蛮夷吗?”
赵保忠连声叱问,带着怒气,下面的人似乎才渐渐反应过来,国姓,貌似是个好大的恩典啊!
党项一直处于部落制的状态,虽然上层汉化严重,跟中原朝廷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其中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比如说李元昊效仿王莽的改姓行为,造就了嵬名氏等八大贵族,有贵族,自然就有贱民……对于大多数部族男丁来说,他们根本就是贵族的奴仆,只比牲畜好一些,万万算不得人的。
而赵官家直接赐姓赵,这就仿佛在西夏,国主给了你嵬名氏,承认你高人一等,这是多少出生入死的臣子,都得不到的恩遇。
赵官家还真大方啊!
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好说的!
拿起武器,骑上骏马,南下报国,跟金狗蛮夷拼了!
赵保忠在西夏几十年的经营,和各个部落都有联系,他站出来召集人马,光是仁多部就出动了快五千人。
其余各部,有八百,有一千,还有几十人,悉数聚集起来。
这帮人在集结过程中,还发生了不少好玩的事情,比如不明真相的大宋百姓以为西夏要入寇了,纷纷躲如营寨,拿起兵器,想要拼命保护家园。
可很快就有党项士兵过去,跟他们解释,不要误会,我们可不是金狗蛮夷,我们大宋官家的人,我们都姓赵,是来打金狗的!
提到了金狗,这帮党项士兵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他们的模样。
渐渐的,大宋百姓似乎也清醒过来,怎么说?
连党项人都知道打金狗,那我们算什么?
秦汉故地,黄土高原,又岂能缺少捐躯赴国难的义士!
“儿郎们,咱们大好男儿,难不成让党项蛮子比下去吗?”
“什么党项蛮子,人家赐了国姓,是赵家人了!”
“哼,不管他们变成什么,咱们都不能躲着了,有种的跟我上战场,和金狗拼了!”
……
一个个的村寨,一个个集镇,陕北的刀客们,骑着无鞍马,裹着羊皮袄,提着一口沉重的砍刀,毅然离开家园,他们之中,很多人注定要死在这场大战之中,这一别就是永远。
但依旧有太多太多的义士,果断投身战场……
很意外吗?
貌似也没有,毕竟就在不久前,赵官家亲自率领兵马,在萧关一带驻扎了两三个月……官家治下的御营,买卖公平,秋毫无犯。而且赵官家还干了一件事情,在取得了种家、姚家等等将门大族的土地之后,赵桓在西军治下,落实了耕者有其田……
“从军报国的时候到了!”
“杀金狗啊!”
汉人,党项人,组成了一支支的兵马,对金兵发起了日也不断的袭扰……
“父亲,这帮人都疯了,竟敢攻击大金国,让孩儿剿灭了他们!”
谋衍大声嚷嚷道。
“不要留情,给我狠狠杀!”娄室声音淡漠,谋衍却微微一惊,愣在了当场。
“怎么?没听清楚?”
谋衍讶异,可随后用力点头,转身就跑出去了,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兴奋!过去老爹就是太仁慈了,早就该这样了!
眼望着儿子出去的方向,娄室的面目渐渐狰狞起来。
身为金国第一名将,娄室不光能打,还懂得治军。
金人的军纪普遍很差,但相比之下,娄室的手下却是强过其他人的。
在娄室看来,女真兵固然战力无双,可人数太少了,要获得别人的臣服,就不能一味杀人,只要击败对方的兵马就是,对于百姓要软硬兼施,毕竟有了他们,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军械,支持战争。
可是当下发生的事情,让他十分费解,人都疯了吗?
我大金攻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也配出来袭击大金的兵马。
冥顽不灵,该杀!
全都该杀!
此刻的延安府,被金人包围,而在金人包围圈之外,居然还有一层由民兵组成的包围圈,反过来狠踢金兵的屁股。
这绝对是开战以来,第一次出现超出娄室预料的情况,让这位金国第一名将产生了些许动摇。
“爹,孩儿抓了一个俘虏。”
离开半日之后,谋衍兴匆匆带回来了一个义军的领头者,这是个党项青年,身上有好几道伤痕,鲜血淋漓,只是他脸上毫无畏惧。
娄室沉着脸,道:“你这小子,好不懂事?年纪轻轻,自寻死路。老夫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投降大金,饶你不死!”
年轻人呵呵一笑,“我听父亲说,娄室大王并非完颜部的人,而是被赐姓完颜,对吧?”
娄室冷笑道:“你知道的不少?莫非你想说要赐你完颜氏,才能投降?这可要看你的功劳,能不能让国主加恩!”
年轻人摇头,讥诮道:“不必了,我姓赵,我给自己取名忠君,娄室大王,你不会背叛金国吧?你不会,我也不会!”
年轻人突然厉声大骂:“汝为蛮夷,早该死了,上国王师不会放过你的!”
娄室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怒喝道:“谋衍,杀了这个畜生!”
完颜谋衍更怒,居然当场抽出佩刀,直接捅入年轻人的胸膛,鲜血顺着口鼻流出。年轻人用尽最后力气,一口混着鲜血的浓痰,甩在了谋衍的脸上。
这家伙怒不可遏,疯狂抡刀,一刻钟之后,只余一片血肉……谋衍怒气冲冲,又砍了两刀,这才扭头。
令他意外的是,就在他回头的刹那,从父亲的眼里看到的居然是茫然,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恐惧……怎么会这样?
您可是大金第一名将,面对万里大辽国,都没怕过啊!
“爹,您,您怎么了?”谋衍的声音居然也跟着颤抖起来……
第162章 出征
娄室半晌昂首,看着年轻的儿子,心里没来由一阵慌乱,待他要说话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又有党项部众袭击金兵营地,还放了火。
谋衍立刻转身,要去迎敌。
“等等!”
娄室突然开口,谋衍脚步停顿,心说一群毛贼,难道还要老爹亲自出马吗?
“多加小心,保护自己!”
娄室只说了八个字,便放谋衍出去了。可这八个字,却不亚于八座山峰!
金人靠着什么起家?说白了,不就是悍不畏死吗!
阿骨打带着两千五百人,就敢跟两万辽兵拼命,一路打下来,哪一次不是面对十倍强敌,哪一次不是酣畅淋漓地大胜!
金国将领更是悍勇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不管是高山还是河湖,全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这帮人凶悍,还耐苦战,娄室就曾经一日之内,九次冲锋,不破敌兵,决不罢休!
怕?
不存在的!
胜利或者死亡,想得很明白了。
哪怕活女死了,娄室也只是愤怒,想要报仇,却没有觉得害怕。
可是看着年纪轻轻的谋衍,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像他们这些人或许不用怕,但儿子们,孙子们怎么办?
双方的仇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没法化解。
早晚有一天,会有无穷无尽的宋军大步北伐,攻灭大金,他们在辽国,在大宋身上做的事情,或许是十倍,百倍落到自己的身上……
娄室甚至想到了两个字:报应!
不会的,绝对不会,大金国崛起,乃是天命所归,不然怎么解释,一个小小的游牧渔猎部落,能在几年的时间里,就灭掉契丹,成为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就是天命所归,赵宋的皇帝才不是什么真命天子,我们才是!
想到这里,娄室非但没有松口气,眉头更加紧皱。
完颜吴乞买!
这位大金国主的确不是寻常之辈,早年追随阿骨打,立下了赫赫战功,哪怕娄室也是服气的。
只不过有一个问题,阿骨打死了好几年,作为阿骨打的兄弟,完颜吴乞买也不年轻了,而且由于多年征战,留下了很多后遗症,身体和精力,却是大不如前了。
在金人这种国主本就弱势的局面下,再摊上一个老皇帝,虽然不至于爬楼梯也要摔三跤,但也不容乐观,整个国内的实权派都在积极争夺。
很显然,这些人争的并不是大金国的利益,而是自己的小集团利益。这种情况大金国主完颜吴乞买不知道吗?
不!
他一清二楚,但他能做什么吗?
很难!
还是那句话,吴乞买精力不行了,他也要为了接下来的事情铺路,能把自己的儿子送上去最好,可若是不行,得罪了那两大派系,万一他死了,儿孙都一个活不了,甚至他能不能寿终正寝,都是两难。
就拿这一次南征来说,是为了大金国打的吗?
或许是吧!
不过跟准确说,是粘罕和宗望的交易,而更多是为了粘罕……在大宋这边强调万众一心,共赴国难的时候,金国集团内部,却在不断分化,彼此争斗倾轧。
深知这一切的娄室哪里还能对未来有好看法!
正在他皱眉思忖的时候,突然又有人进来送信,娄室见人进来,竟然下意识一惊,心头闪过了谋衍的面庞,不会……
“禀报都统,宋军出城求战!”
娄室的心放下了,怒火却又蹿起,曲端还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出来找死!
娄室愤然起身,直接带着三千人马,杀了出去。
令人意外的是挑战娄室的并不是曲端,而是吴阶!
如果让赵桓给手下将领的武力排名,前两名毫无疑问是韩世忠和岳飞,过几年有望变成岳飞韩世忠……但谁是第三名,就要有些争议了,刘锜、李孝忠、曲端,还有不少人,都是潜在的人选。
但是身为军中摸爬滚打二十年的老人,曲端却很清楚,真正能称得上高手的非吴阶不可!
这货弓马骑射,简直是一绝。
加上年富力强,挑战娄室,很有希望!
而就在这种满怀期待之下,吴阶惨败而回。肩头被扫了一下,三寸长的刀口鲜血淋漓,如果再深一点,这个胳膊就废了。
幸好部下玩命,才把吴阶抢救回来。
只不过死里逃生的吴大居然没有伤心气馁,反而是仰天大笑。
“我道娄室是天兵神将,现在一看,不过如此!他一次杀不死我,两次杀不死我,到了第三次,老子必定斩杀娄室!”
吴阶放声大笑,只不过额头全都是冷汗,出卖了他仓皇的内心。
吴阶自负武艺,又觉得自己年纪比娄室小很多,占了大便宜,想要冲出去杀一阵,振奋士气,要是能有意外收获,就更好不过了。
可谁知道他跟娄室碰上了,双方兵器相对,碰了十几下之后,吴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连忙逃跑,结果还是挂彩了。
武将真正的交锋,当然不可能是相约出来,一对一,斗几十个回合,分出胜负,那只能是小说家之言。
吴阶和娄室,都有亲随,这帮人武艺出众,忠心不二,护卫在身边,必要时候,能替主将挡刀子。
身为主将,完全不需要担心别的,只要全力输出即可。
即便到了输出环节,也不可能是先试探对手实力,人家一拳打来,自己先接住,然后化解,再打回去……那是扯淡!
真正的搏杀只有蓄力猛击的那么几下,甚至如果第一击杀不死对方,自己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
电光火石之间,决定生死胜负,才是战场的常态。
“吴大,你能杀到娄室面前,能跟他对战几下,还能安然脱身……已经很不错了,要我说你跟娄室只是伯仲之间,你要是再勇敢点,运气好点,赶上娄室吃坏肚子,拉稀腿软,你就能赢了!”
“你放屁!”
吴大气得想捶曲端一顿。
“你这个大王八蛋,我告诉你,老子受伤了,明天你领兵出击!”
“我?”曲端连忙摇头,“吴大啊,你还有兄弟,让吴璘去,我等后天,行不?”
吴阶还没说话,从外面进来的吴璘直接道:“用不上明天,我晚上就出去!”
吴阶大惊,“老二,你疯了?”
吴璘呵呵笑道:“大哥,我脑子好着呢!娄室老匹夫不是仗着兵马精良,能耐苦战,欺负咱们吗?现在各地援兵纷纷赶来,从四面八方围攻。陈东和李世辅已经把横山的兵马聚集起来,能有一万多人,还有三千蕃骑,他们从外面攻,咱们从里面杀,我就不信,娄室还能是神仙下凡不成!”
吴璘的话,让曲端和吴阶都吃了一惊,随后又极为振奋。
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娄室的办法。
就是不断战斗,不断袭击,不分昼夜,不求杀敌,不计伤亡,只有一个字:干!
吴阶想到这里,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咬着牙道:“没错,咱们虽然战败过,却没有怕过,从现在开始,不许吝惜兵力,除了留下足够守城的兵力外,其余兵马,分成三队,咱们三人各自领一队,只要不死,就跟老匹夫拼了!”
接下来的战斗,简直就跟开了锅似的。
陕西的刀客,横山诸部党项,甚至是不少吐蕃骑兵,还有契丹遗民,全都加入其中。
李世辅和陈东背靠横山,不断袭击金兵,曲端和吴阶不时从延安杀出来,有时候光是一天,就能冲出来两三回,等金兵追来之后,就立刻退回城里。
而延安府在过去几个月之中,加固了城池,囤积了不少粮草,尤其是增加了许多神臂弩床子弩,这些本是赵桓拿来对付西夏的,后来就留给了吴大,没想到竟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更让人意外的是,有一支民兵也加入了战斗。
这支兵马的首领是西京洛阳的本地豪强,他们是一对兄弟,兄长叫做翟兴,弟弟叫做翟进。
按照赵桓的旨意,是要各地安顿流民,降低田租,给河北和河东的百姓一条生路。
这套措施按理说是极大摧残豪强利益的,可令人意外的是,翟家兄弟在商量了三天之后,居然主动交出全部田产,安顿了八百名太原撤下来的百姓。
随后翟家兄弟以洛阳本地的弓箭社为主,招募三千族人和流民,而后毅然北上,投入了对金兵的战斗。
这一支民兵在战斗中,表现极为顽强。他们竟然组织夜袭,攻击了完颜谋衍的大营,以牺牲三百人的代价,歼灭一个半谋克,杀得谋衍仓皇出逃,把头盔都丢下了。
而这个头盔辗转送到了赵桓手里。
“不愧是秦汉隋唐龙兴之地,关中豪杰,名不虚传!”吕颐浩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赵桓比吕颐浩还要震撼,也更喜悦……他当然希望所有人都能站出来,共同抗金,可问题是做不到啊!
就像燕云之地,果然有很多汉人,比金人还想灭亡赵宋。又有很多百姓,觉得大宋朝治下一样稀烂,我们干嘛给狗皇帝卖命?
像这样遍地烽火,需要太多的条件……比如说当地要有尚武之风,要有组织能力,要有人挑头,还要真心认同朝廷,愿意不计牺牲,为了保家卫国,战斗到底!
陕西这一片,本身尚武之风是延续几千年的,丝毫不用怀疑,而且为了对抗西夏,这一片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处于战斗状态。
西军虽然腐朽了,但在地方上,还有不少有从军经验的老兵,尤其是为了自保,各地还广泛成立弓箭社,鼓励年轻人练习弓马,从军报国。
而且陕西还是出效用,出敢战士最多的地方,很多青年都像岳飞那样,主动投军,在疆场搏一个功名。
有了这个基础,加上各大将门瓦解,机会一下子冒出来,还有赵桓的政策赢得了一些民心……既有杀敌报国之心,又有出人头地之意。
陕西大地之上,出现了数万义勇猛士,前赴后继,向金人杀过去。
这完全是不可复制的奇迹,赵桓捧着头盔,沉吟良久,终于徐徐道:“传旨韩世忠,立刻统军北上,决战之期不远了!”
吕颐浩一愣,“官家,粘罕那边还没有动静,万一……”
“没有万一!”赵桓陡然提高了声音,“粘罕没得选,他要么认输,要么就和朕在延安决战!”
赵桓怒喝之后,随即又坐了下来,无奈低声道:“朕也没得选了,只能一战!”
吕颐浩愣了片刻,终于猛然转身,迈着大步去下旨了……
第163章 大金为重
伴随着赵桓的旨意,将近十二万的宋军,次第出发,一营接一营,向北进发,洛水尚未结冰,清冽的水流涓涓流淌,在河岸边还有晶莹的冰碴存在,映衬着东方的朝阳,发出七彩的光……
御营行进的速度不快,但却十分稳健。
更让人惊讶的是每到一处,都有民夫提前准备,等候着大军的到来。
淳朴的陕北男人挑着扁担,推着独轮车,大红的甜枣,一袋又一袋,堆积像是小山,在荆条编成的筐里,还有拳头大的炊饼,以及一些煮熟的鸡蛋。
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款待了。
根本不许拒绝,努力塞给每一个士兵,直到看着他们收下,甚至吃到肚子里,这些宛如兵马俑复生一般的面孔,才会露出笑容。
陕西的汉子们,毫不犹豫担负起运送辎重的工作,挑着粮食军械,唱着响亮的老腔,随军前行……
军队和民夫,两条同样庞大的巨龙,向北涌去,这一幕看在吕颐浩的眼睛里,这位龙图阁大学士惊呆了。
他再看赵桓的目光,甚至有点像科举考试前,去孔庙瞻仰夫子象的感觉了,这位官家把握人心的能力,还真是恐怖啊!
赵桓说他没有退路,并不是夸张,而是在陈述事实。
他的将领在拼命,他的子民在浴血奋战,他已经喊了快一年的全力抗金……都到了这个关头,身为官家的他,还在后方按兵不动。
即便最后胜利,也会极大影响士气,甚至让人们怀疑,官家到底是不是真心抗金……
单纯从抗金这个角度来看,只要胜利了,也就可以了,根本没有必要冒险。但是赵桓却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根本不能用单纯的军事角度考虑。
他太需要民众的支持,尤其是最底层的百姓。
甚至夸张点说,把战败和失去民心放在一起,赵桓都会犹豫的。
其实往回看就知道了,在几个月的备战过程中,赵桓主要的精神都放在陕西,一面和西夏结盟,一面却是在落实耕者有其田,整顿西北,招募新兵,清理弊政,平反冤案,降低地租……
这些事情和三皇结盟比起来,显得不值一提,而且赵桓也只是开了个头儿,不敢说弄得多完美。
但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金人突袭,稍微有点起色的生活面临着巨大威胁,就在一切都要破碎的时候,天子带兵北上,拯救大家伙的命!
奇妙的时机,奇妙的局势,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在这片古老的黄土高原上,大宋的军队和百姓,居然达到了暂时的鱼水情深。
如果宋军的纪律更好一些,战场大胜,并且能把改革落实下去,让百姓得到实惠,从此之后,这些朴实的老秦人,就是赵桓最大的助力,他们甚至能给你扛出一个秦汉帝国来!
赵桓哪里能跟大潮对着干……
“现在就是不知道粘罕会怎么判断了,他要是放弃延安,继续抄我们的后路,那可就糟糕了。”吕颐浩自言自语道。
而过来向赵桓汇报军情的李孝忠听在耳朵里,突然笑了,“吕学士,如果粘罕退了,岂不是说官家不战而屈人之兵?你这一支大笔,还不会做文章了?”
吕颐浩愣了半晌,突然用力一拍脑门,真是糊涂了!
赵官家冒险北上,不就是想收割民心吗!
只要金人不傻,就不会拱手送给赵桓胜利……看起来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
打吧!
狠狠打一场!
打出大宋朝的威风,打烂金人的脑壳,打出一个太平盛世!
吕颐浩疯狂酝酿,甚至在构思在胜利之后,该怎么宣扬这一次的功绩了。
只是事与愿违,随着御营过了坊州,刘晏率领的三千骑兵,距离延安只有五十里的时候,金兵居然退了!
没错,大金的第一猛将,完颜娄室,率领两个万户,向东北方向退去,退到了绥德军,他们并没有退出陕西,这一仗多半还有的打。
只不过大家谁也说不好,万一粘罕真是个饭桶,看不出陕西的局势,真的退兵了,那可就真的便宜赵桓了。
……
“副元帅,为什么没有按商量妥当的,以五个万户,进军关中?”
娄室竟然以近乎质问的语气,跟粘罕说话。
令人讶异的是,粘罕居然不恼,而是苦笑道:“斡里衍(女真名),不是我不想派兵,奈何三太子不许啊!”
三太子!
完颜宗辅(女真名讹里朵)并不如他二哥完颜宗望那么耀眼,但是这家伙颇有谋略,基本上是宗望主外,他负责内部协调,属于东路军的二号人物,尤其是在完颜阇母死后,整个东路军彻底落到了几位太子手里。
阿骨打成年的儿子有四位,长子宗干负责内政,大约相当于金国的宰相,不过和他一样负责内政的还有他的五叔完颜斜也。
大约可以把宗干视作次相,或者是少宰。
其实前面大宋国内,把粘罕当成国相,是犯了错误的。
粘罕的确相当于国相,但谁规定国相一定不能领兵的?大金自有国情在,岂能和大宋一概而论!
到了这一步,金国的势力布局也就清晰了起来。
四位太子中,老大主张国家内政,老二和老三捏着一半的兵权,老四则是历练发育,积攒战功资历中。
这四位太子内外配合,兄弟齐心,又继承了阿骨打的全盘遗产,故此才有图谋皇位的心思。
至于粘罕,他的确不如四位太子,但是这家伙手下有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两个金牌打手,再加上一个号称智者的完颜希尹,故此也能和四位太子掰手腕。
最惨的就要数国主吴乞买了。
他早早失去了统兵权力,儿子们又没有长起来,只能依靠几个兄弟帮衬,跟粘罕和四个侄子周旋。
偏偏阇母又被杀了,着实很让这个老皇帝糟心。
先别提吴乞买感慨了,就说说当下吧……粘罕沉着脸,不悦道:“斡里衍,你怪我不派兵,可你怎么不问问,那几个兄弟在干什么?明明我和斡离不商量好了,让他借兵给我,斡离不也答应了,三个女真万户,两万汉儿军……可刚说完,就因为宗泽的那些乌合之众,他要减去一个女真万户,一万汉儿军。可是真正开战了,讹里朵又来了,告诉我最多只有两个女真万户?”
粘罕忍不住呵呵,“这还没当上国主了,就把我当三岁孩子耍,好本事,真是好本事!”
听到这话,娄室身躯摇晃,险些扑倒。
坏了!
大战的紧要关头,金人的内部矛盾爆发了,还有比这个更悲剧的吗?
娄室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冒出冷汗,粘罕也看出异样,连忙伸手,搀扶住娄室,并且让他坐下。
自从娄室归附女真算起,就在粘罕手下做事,快三十年的交情,还因为娄室并非宗室,两个人只有合作关系,没有利害冲突,因此亲密无间,远胜亲兄弟。
见到娄室异样,粘罕也心疼了,又看了看他的白发,更加懊恼。
“斡里衍,自从活女走了,你就老多了。”
娄室咧嘴一笑,“副元帅,我有七个儿子,死一个不算什么,可我怕了!”
“怕?你怕什么?”
娄室沉吟道:“还记得折可求吗?”
提到这个人,粘罕突然五官狰狞,切齿咬牙……当初为了招降折可求,他亲自写过信的。结果折可求回了他什么?
一口浓痰!
假如不是活女击杀了折可求,粘罕能恶心一辈子。
最瞧不起本事不大,口气不小的。
折家覆灭了,活该!
“我们当初劝降折家的时候,说过同为蛮夷,何必替宋人卖命。就在前些时候,谋衍俘虏了一个党项人,他咒骂我,汝为蛮夷,早该死了!”
娄室凄然一笑,眼前又闪过了年轻人的面庞,无奈摇头,“副元帅,你这么聪明,还能不清楚有多重要吗?”
粘罕愕然了半晌,党项部落站在了大宋一边,他们联盟西夏的计划破产,突袭延安,席卷关中的方略,也无从谈起了。
只不过这一切的后果,都不如那一句话有杀伤力。
“斡里衍,不过是一些匹夫贱民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娄室呵呵道:“十几年前,我们在契丹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奴仆下才!”
粘罕的脸色变了,他倒不是生气,毕竟娄室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子,只是大宋这边的怒火,能跟他们女真人相提并论吗?
要知道他们可是天命加身,所向无敌的,他们超凡脱俗,哪是懦弱的汉人能比的!
“斡里衍,你是不是高估大宋了?”
娄室默默摇头,“副元帅,我们都低估了那位赵宋天子……年初的时候,他在开封弄出了几万兵丁,大金这边一来是没有进行攻城演练,缺少器械,二来也只是探查情况,没有真的想好要做什么。结果一念之差,让他渡过了危机,不到一年光景,他不但拉拢起二十万兵马,还让党项为他所用。副元帅,你想想,这是何等可怕的手段?”
粘罕微微变色,娄室复又道:“他还讲过,要打持久战,要最终犁廷扫穴,覆灭大金……最初咱们都当成笑话,以为他只是鼓舞士气罢了。可现在我越发感觉,这位官家说到做到,并非虚言。而且……”
娄室盯着粘罕,认真道:“而且大宋上下,文武同心,现在更是军民一体……反观,反观咱们……”娄室不再说下去,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
现在金国内部的纷乱,粘罕要付至少一半的责任。
“斡里衍,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该退一步……”
娄室眉头紧皱,粘罕用了一个“们”字,是谁也说过这话啊?
“是希尹。”粘罕直接道:“他这些年的心思,你比我清楚,他又是创文字,又是钻研典章制度,他一心想学契丹,弄一个盛朝上国出来……最近他不断跟人讲,要学汉人,用嫡长继承,还说这是国本。”
娄室吸了口气,哪怕粘罕不在皇位继承的名单之中,但同为完颜家的人,又是超级实权派,这话听着,着实算不得顺耳,
“斡里衍,你和希尹就是我的左右手,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们。可你想过没有,不管选择走哪一条路,咱们都要甩下一半的人啊!”
娄室微微张大嘴巴,突然神色惶恐起来。
金国的派系争端,说到根上,还是要走哪一条路的问题……有人主张汉化,至少接受一部分中原王朝的优秀传统,改造女真落后的部落制。
思路很好,可女真的保守力量怎么办?
按照女真的传统,就只有清洗掉。
当然了,还有一派,包括粘罕在内,希望更多延续传统的猛安谋克。可这么做,又会损伤契丹、汉人的利益……手心手背,切哪一块肉吧?
“斡里衍,我在争什么?是我一个人的荣华富贵吗?你好好想想,我要是不在前面顶着,那几位太子为所欲为,光是咱们西路军,怕是就有至少一半人,要人头落地!咱们和宋人不一样!”
粘罕低吼道:“宋人有长久的传统,他们武人没法干涉朝政,文官制度齐备,天子大权独揽,只要他真心想做事,振作就在一念之间!可咱们呢?想推动点改变,就要尸山血海,为了建立猛安谋克,咱们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部落?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娄室脸色越发难看,貌似他们真的是这么走过来的。
粘罕继续道:“到了现在呢,军中都是咱们的旧部,儿女亲家,打折骨头连着筋。我除了拦着那几位太子之外,还能干什么?斡里衍,你给我出个主意?我要真是大金国的奸佞,你……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说着,粘罕将一把匕首扔到了娄室面前,然后闭目昂起脖子,大有引颈就戮之态。
娄室浑身颤抖,愣了好半晌,突然双膝跪倒。
“副元帅,两边争权夺利,就如大宋的新旧党争,斡里衍不知道谁是对的,斡里衍也不会背叛副元帅。只是斡里衍想讲一个道理……不管以后怎么样,一边跟宋人拼命,一边整顿内政,咱大金没这个本事,只能两头落空……副元帅,斡里衍求你了,以国事为重吧!”
说完,娄室郑重叩首,五体投地,以前所未有的大礼,恳求粘罕……
第164章 黄陵
完颜娄室,何等骄傲的一个人物,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老上级,何曾如此卑微过?
可见他的不安有多强烈。
粘罕绷着脸,冷笑道:“斡里衍,你当我的心里没有大金国吗?要是我垮了,这大金国也就塌了一半了。”
娄室昂首,眼神之中,带着迟疑,难不成粘罕就这点见识?
许是被娄室的目光惊到了,粘罕竟没有和他对视,而是无奈叹道:“我知你想全取关中,重创宋军,消除后患,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此事还要看那几位太子的意思!”
“我愿意去见三太子!”娄室顿了顿,补充道:“只要副元帅还信任我!”
粘罕猛然站起,伸手抓住了娄室的腕子,哈哈大笑道:“斡里衍啊,咱们之间,比兄弟还亲,我自然信你。”
娄室点头,却也没有多少喜悦,他没有停留,直接去见三太子讹里朵了。
而就在娄室离开之后,另一个人从后面转了出来,赫然是完颜银术可。
粘罕无奈叹息,“让你看笑话了,逼着斡里衍去求那边,我这老脸也快丢尽了。”
银术可道:“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副元帅低头,咱们这边还要靠着您撑着。只要能攻下关中,一切好说。”
粘罕道:“现在的局势让我很不安心,以斡里衍的本事,居然惶恐到了如此地步,可见宋军已经成了气候,不能小觑!”
银术可道:“副元帅放心,我又派人联络了西夏,赵宋皇帝招募横山党项,弄得西夏大怒,唯恐继续下去,国将不国,晋王察哥调集了五万精锐,必要的时候,就会冲出横山,给宋军致命一击!”
粘罕嘴角上翘,不屑冷笑,“西夏人反反复复,犹犹豫豫,根本就是无胆鼠辈,指望他们决定胜负,并不可靠。若是我们能占优势,趁机过来打秋风,还差不多。不过不管怎么说,多了他们,也多了三分胜算。大宋的势头虽然好,却也是空架子。我不信他们有本事,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能跟大金勇士争锋……大宋官家的那些手段,在我看来,就是个笑话!”
……
被视作笑话的赵官家,此刻正在延安府,大会诸将。
除了他带来的御营人马之外,曲端、吴阶、吴璘、赵保忠、李世辅,赫然在列,另外从兰州等地也相继赶来一些西军的将领,包括刘锡、张忠、乔泽、慕容洮、张中彦、李彦琪等等。
将原本的经略大堂,如今的行宫,塞得满满的。
不光是将领众多,宋军的兵力也突破了十五万的关口。
许多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如此兵力,又有陛下坐镇,飞龙骑脸,就问你怎么输?
因此几天讨论下来,以刘锡为首的一些将领,主张干脆以大军平推,十五万人马,直接宣称五十万。
从延安府出发,直取绥德军。
娄室不过是两个万户,而且由于攻击延安府失利,已经师老卒怠,定然可以一击必胜。
拿下了绥德军之后,就可以攻击晋宁军,乃至光复府州,麟州,甚至直取云州……金人必定回援,然后再以逸待劳,重创金人,光复燕云,指日可待!
面对这一片乐观的情绪,赵桓只觉得脑壳疼。
事情跟自己的判断,不能说完全一致,只能讲南辕北辙……朕还没糊涂呢,少给朕灌迷魂汤!
赵桓大会诸将,想谈的就是这件事,接下来该这么办?赵桓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曲端,毕竟这货之前力主进军关中,如今又在守卫延安府的战斗中,立下大功,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可令赵桓讶异的是,曲端竟然微低着头,闭口不言。
我的老天啊!
最自负,话最多的曲端,放着这么好的机会,选择了缄默,太出乎预料了吧!
众人都注意到了赵桓的目光,却又因为短暂的沉默,陷入了尴尬,好在有人打破了气氛。
吴阶愤然站出,“官家,臣人微言轻,本不该多言,但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在赵桓的鼓励目光之下,吴阶首先就冲着曲端道:“曲太尉,当下的情形你是清楚的,可因为娄室主动退去,又因为人心沸腾,诸将称赞,你便不敢多言了,是吧?我以为侍君以诚,你这样做,非是为臣之道!”
“你放……”曲端差点爆了粗口,他切齿咬牙,“吴大啊吴大,俺曲端刚和你们兄弟一起浴血奋战,回头你就给我上眼药!好啊,你说我不敢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曲端猛地怒视刘锡等人,朗声道:“你们这群蠢材,御营兵马自开封而来,不熟悉陕西局势,神仙下凡问土地,你们有了说话的资格。便瞧着官家亲征,人心在我,你们就不停说拜年的话,称赞什么圣君名臣,金人丧胆的鬼话。”
“官家圣睿,人尽皆知,俺曲端文武双全,也堪称忠勇。可你们吹什么曲太尉料事如神,有孙武之才,胜过诸葛武侯百倍……这话不是夸俺曲端,是在骂俺!”
曲端就像是失去了阀门的水龙头,疯狂输出。
娄室攻击延安府,虽然被宋军杀退,但损失不会超过两千人,最多只能算是扯下一块皮,谈不上伤筋动骨。
反观宋军这边,光是曲端的五千骑兵,现在还能战斗的,不足两千,吴阶和吴璘兄弟也损失惊人。
至于御营兵马,依旧是御营,没什么改变。
刘锡这帮人带来了原来的秦凤路兵马,虽然账面数量有四万多,可实际数额不会超过两万五。
至于真实的战斗力,能有多少,着实让人存疑。
算来算去,兵力比例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至于百姓支持,横山诸部踊跃从军……这都是好事,可问题是没法立刻产生效果。
不经过严格训练,这些人无法在正面战场,十几万人的交锋中,发挥作用。
所以说来说去,两方的局势并没有改变多少,大宋到目前为止,虽然胜算一直在增加,却也没到足以扭转态势的程度。
“现在去攻击绥德军,根本是找死!一旦不能迅速破敌,金兵大部云集,必败无疑!”曲端像连珠炮似的,“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前出青化镇一带,利用这里塬地沟谷纵横,地形复杂的优势,尽量削减金人的骑兵优势,若果能重创金兵,打消他们图谋关中之心,就是祖宗保佑,上天有灵!”
曲端突然扭头,看向赵桓,拱手道:“好教官家得知,臣以为还应该秉承最初方略,切莫因为一时的好消息,便盲目用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曲端说完之后,吴阶和吴璘一起站出,“启禀官家,臣等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说完之后,端居武将之首的韩世忠,缓缓站起。
“官家,让臣也说两句,曲太尉他们拼着命守住了延安府,又逼退了娄室,金人没法偷袭,不得不敢大宋硬拼,这是大功劳,天大的功劳。陕西父老乡亲,倾尽所有,支持朝廷作战,横山诸部,奋勇杀敌,人心在我,这也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金人主力不失,粘罕手下,十几万强兵,也摆在那里。臣扪心自问,如果没有有利的地形条件,仓促交战,哪怕御营,也是胜少败多,由不得盲目乐观。身为武人,提着脑袋杀敌,更不能信口雌黄,逢迎拍马,讨上面的喜欢……西军的老毛病,必须要改!”
“至于方略上,臣大体同意曲端的意见,在青化一带,和金人决战,不过臣也提议,可以主动派出兵力,吸引金人,争取更大的主动!”
韩世忠的一番话,颇有气度,几乎一锤定音。
这下子终于安静了,由于会师带来的争论,也暂时告一段落。刘锡等人脸色很不好看,被当面批评,既羞愧,又惶恐不安,怯生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朕不通军略。”赵桓笑道:“所谓尽忠职守,开诚布公,大家伙同心同德,才能打赢这一战。不过在开战之前,朕想带着你们去一个地方。”
赵桓说着,竟然直接起身,就往外面走,诸将不明所以,却又不得不跟随。赵桓走到了门口,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道:“赵保忠,你也跟着!”
老头一愣,连忙追随。
从延安府出来,赵桓打马向南,沿着大道狂奔。
这些日子磨练下来,赵桓的骑术还算勉强看得过去。
天子带头,韩世忠、曲端、吴阶、李孝忠、刘锡、赵保忠等等诸将,在后面跟着,他们一口气跑出了大半天,人冒汗了,战马更是被汗水湿透,肚子咕咕叫。
赵桓的大腿内侧隐隐作痛,只能无奈勒住战马,自嘲道:“本想一口气跑去,朕算是知道那些信差之苦,八百里加急,当真是在玩命啊!”
赵桓跳下了战马,放马匹休息吃草,自己则是缓缓前行,他突然伸出手,指了指南方。
“你们可知道,朕要去哪里?”
跟在赵桓身后的诸将有太多大老粗,还真不知道,但也有人清楚,比如在辽国中过进士的刘晏,比如自诩文武双全的曲端!
“回官家的话,是,是桥陵!”
桥陵?
还有人不知道,而此刻的赵保忠却已经老泪横流,“官家厚爱,老臣拜谢天恩!”
赵桓感叹道:“咱们君臣,就在黄帝的面前,议论一番,该如何保住炎黄华夏,保住祖宗基业吧!”
第165章 兴汉侯
赵桓坐在轩辕庙前的空地上,身后一株古柏,足有二十几米高,想传说是黄帝亲手栽种。赵桓席地而坐,让其他诸将也都围成一个圈,而后冲着众人一笑。
“朕去年腊月继位,正月掌权,到了现在,也不过十个月而已。朕还记得,刚刚登基的时候,身边只有个阁门祗侯,他就刘锜,现在已经在京东统兵,对抗兀术了。”赵桓笑着看了眼刘锡,“如果朕没记错,他是你的兄弟吧?”
刘锡慌忙点头,“正是舍弟。”
赵桓笑道:“你弟弟的官职比你高了。”不理刘锡老脸通红,赵桓又扭头看向吴玠,“你一直是曲端的部下,可有不服之处?”
吴玠绷着脸道:“武人之间,不免争强好胜,但臣不会因小失大的。”
赵桓又看了看曲端,“你呢?对现在的职位有没有不满之处?”
曲端脸黑了,默默低着头。
赵桓笑呵呵道:“这里是轩辕庙,背后就是黄陵,黄陵前面还有汉武帝修的祈仙台,在人文初祖的面前,没有君臣,只有晚辈,敞开心扉,实话实话……吴阶方才没有隐瞒,就很好!”
曲端终于低声道:“臣当然不服气,只是臣也知道,自己的人缘太差,得罪人太多,便是官家,也觉得臣私心太重。”
赵桓颔首,并没有让曲端继续说下去,而是扭头看了眼紧挨着自己的韩世忠,“良臣,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君臣见面的场景吗?你在牢里抱怨,说是要朕给你洗脚?”
韩世忠老脸通红,忙抱拳道:“官家宽宏,臣胡言乱语,万万别当真。”
“怎么会不当真!”赵桓笑道:“等这场战打完了,朕请你去华清池,好好洗洗征尘。”
韩世忠愕然,也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赵桓笑着看了看其他人,“朕知道,你们之中,有西军宿将,有仓促提携起来的新人,有御营,也有本地兵马……大家伙聚集在一起,彼此都不服气,磕磕绊绊,在所难免。针对这场仗,究竟该怎么打,也彼此有意见。在行宫里面,你们争论不少,纵然有人闭口不言,心里却难保没有怨气。”
“朕带你们过来,就是觉得朕躬德薄,唯有请黄帝在上,求他老人家庇佑。咱们这些子孙后辈,在这里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不为个人荣辱,不过一家一姓的江山,只为这炎黄华夏,轩辕子孙,商量一个确当办法,你们好好思量一下,看看谁先说……”
赵桓谈完之后,就靠着柏树,微微眯缝着眼睛,不再言语。
自韩世忠以下,这帮将领也是目瞪口呆,有的人手心冒汗,心中寒凉,这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其实从赵桓到达延安府之后,里里外外的争论,只不过是这些人马之间的正常矛盾罢了。
除去党项骑兵不谈,现在的兵马有三方势力。
第一个大头是赵桓的御营,第二波是吴玠兄弟的部下,第三波则是从秦凤路等地赶来的刘锡诸部。
既然是三方汇集,彼此之间,就不可能和谐,如果没有争吵,赵桓反而要睡不安稳了。
可若是因为争吵,乱了方寸,乃至在接下来的决战中,出现了失误,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赵桓万万承受不起。
既然如此,就把大家伙放到这里,靠着轩辕黄帝的威压,让这帮桀骜不驯,一肚子算计的混球们知道该怎么办!
山风吹拂,赵保忠冻得鼻子通红,都流鼻涕了……他算是唯一在三方之外的人,可赵保忠却不想真的置身事外。
天子赐姓,又让自己来拜黄帝,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天子待人恩厚,又岂能无所作为!
“好教官家得知,老臣唯恐西夏还有异动,老臣愿意引本部儿郎,前往横山驻守,只要有老臣气在,万万不会让西夏兵马掺和进来,还请官家恩准。”
赵桓略思索,就点头道:“此事也只有你去办了,不过察哥手下精兵五万,你的人马太少,朕唯恐会出差错。”
赵保忠哈哈大笑,“官家放心,晋王察哥领兵的本事,还是老臣教的,打别人不行,打他还是轻而易举,只要五千骑兵,老臣就能隔绝察哥!”
赵桓面带笑容,“很好,那就辛苦你了。”
赵保忠连忙爬起,就要离开。
“等等。”赵桓喊住了赵保忠,笑道:“先去给黄帝老人家烧一炷香,他老人家会保佑后代子孙的。”
赵保忠连连答应,扭头就怕,七十多岁的人,跑得丝毫不比年轻人慢,一张老脸挂着泪,笑得灿烂如花。
赵保忠走了,剩下的将领们,顿觉压力又大了几分,曲端下意识动了动屁股,却依旧没有张口。
倒是韩世忠,瞧见了曲端的小动作,忍不住低声道:“曲端,进军关中是你的主意,打到了现在,你也算料事准确。而且你又在西军多年……该怎么办,你就说说吧。”
曲端咧嘴苦笑,“多谢韩相公高看我一眼,既然你问到了,我也只好说了,这一次主持全局的人,不能是你韩相公。”
韩世忠却也不恼,笑道:“以我的本事,提兵三万,和娄室决出生死足矣!大军指挥之权,你负责就是!”
“不!”曲端摇头,无奈苦笑道:“正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算得很准,到了这时候,反而失去了平常心,让我主持大局,必定进退失据,让金人捡了便宜。更何况还没开打,就有人说什么曲端知兵,孙武在世。我知道这帮人未必是真心夸奖,相反,他们不过是要看曲端的笑话。以我的为人处世,在战场上,难保不会有人扯后腿。因为个人恩怨,败坏大局。”
曲端如此直白的表态,让好几个人都心里嘭嘭乱跳,坐不安稳。
不过好在曲端难得大度了一次,他没有继续放炮,而是转向了吴玠,未曾说话,先起身一躬。
“吴大,你的兵法武艺,我是服气的,你这个人也有私心,骨子里和我曲端是一路货色,但你比我会做人,尤其是到现在,你还没真正发迹,一心想往上爬,才华,斗志都在。你虽然出身西军,是我的部下,但在延安领兵数月,官家能信任你,西北的情况你也熟悉,其他人也能接受……总而言之,吴玠,这个帅印,你接了吧!”
吴玠哭笑不得,忍不住笑骂道:“曲端,你说的这一套话,算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曲端不屑冷笑,“这么个糟心的局,这么难打的一战,哪个好人能扛得下来?”
吴玠被噎得无话可说,他只能连连摇头,叹了口气,“好,当仁不让,我愿意接这个帅印!”
他说完之后,下意识将目光放在赵桓身上,此刻的赵官家总算缓缓睁开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其他人呢?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顿了一阵,刘锡躬身道:“官家,的确没人比吴都统更合适了。”
赵桓又一一从其他人身上掠过,见众人全都颔首,再无异议。
赵桓终于起身,到了吴玠的面前,“去吧,给黄帝烧一炷香,好好思量一下方略,朕和大家伙在这里等你!”
“哎!”
吴玠答应,转身就走,大家起初还没觉出什么异样,但仔细揉了揉眼睛,有几个干脆笑出声了。
吴大竟然是同手同脚往上跑,真难为他居然没摔倒!
大家伙也只是笑笑,却没有半分的看不起。
没有人不清楚这场大战的份量。
只要不输,大局就稳住了。
甚至是金人,都未必有灭亡大宋的胆气。
毫不夸张讲,这一战只要赢了,就能扭转自从高粱河战车,驴车漂移以来,一起下滑的国运。
再夸张点说,秦汉隋唐,中华衰败的节点是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后,中华再兴,则是这一场战斗!
放在几千年的历史上,这都是最重要的节点。
赵桓不是没事抽风,跑到黄陵来做最后的决策。
曲端也不傻,他知道这一战的作用也清楚以他的性格人缘,真的扛不下来。
这一战不是能打就行了。
比如让岳飞过来,他肯定镇不住西军的宿将,你让韩世忠负责,他说得明白,自己只能领兵三万,和娄室决生死,统御全局,他不行!
因此这个主帅必须能力过硬,还要各方都能接受,尤其是要有雄心壮志,脸厚心黑,关键时刻,能下死手。
这点不说别的,就从吴玠好几次背刺曲端,就看得出来,这货绝对够黑心,他又和娄室正面硬拼,虽然败了,却不曾死,运气也算不错。
总而言之,也只能是他了。
赵桓带着众人,足足等候了一个时辰,饱受寒风侵袭,都快冻透了,吴玠才缓缓走来。和之前的同手同脚,狼狈不堪相反,此刻的吴阶步伐沉稳,面容深沉,诚然有一股大将之风。
他走到众人面前,直接转向赵桓,“请官家授予全权!”
赵桓颔首,“加吴玠为御营司副都指挥使,行军总管,执掌帅印,自朕以下,所有人悉数听从吴阶节制。”
吴大跪谢皇恩,他却没有站起来,而是沉声道:“臣请官家,交出龙纛,由臣负责,若是官家不愿意,就留在延安府,坐等捷报吧!”
“你!”
赵桓一愣神,随即哈哈大笑,“好你个吴玠,杀威棒打到朕的头上了,好,龙纛给你……不光有龙纛。”赵桓转身,竟然从战马上取下来一件大红龙纹披风,亲手披在了吴阶的身上。
“吴卿,朕自从登基以来,只给了宗泽宗老相公一个越国公,朕不是吝惜爵位,只是朕想着早晚要平灭金贼,一统九州,而且朕还年轻,你们也年轻,要跟朕打一辈子战的,现在就给你们太高的位置,反而不美。不过事到如今,朕就提前加封你为兴汉侯,替朕赢下这一战!”
尽管不少人已经见惯了赵桓笼络人心的手段,可每次这位赵官家还能让人耳目一新。
兴汉侯!
这是多大的恩典,又是多大的压力!
过去大家伙都以为侯爵的顶点就是冠军侯,哪怕给个王爵都不换,可现在一比之下,恐怕冠军侯也不如这个兴汉侯来的有份量啊!
便是曲端和韩世忠都露出羡慕的神色,乖乖,早知道如此,他们就不这么大方了!就算自己不是最合适的,也未必就真的不行,这回可亏大了。
黄帝陵前,一个兴汉侯!
吴玠啊吴玠,想不卖命都不行了。
“走,返回延安府,五日之后,全军北上,和金贼决一死战!”
吴玠披着大红的披风,一马当先,竟然冲在了赵桓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