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入戏太深(二)
“好了,别发狗粮了,”方若璇浅笑道,趁机把自己的手解救出来,将菜单拉到刘敬平眼前,“快点菜吧。”
他们点菜的同时习惯性地点了很多酒,刘敬平留心着方若璇的表情,微微向她倾过身体,轻声嘱咐着:
“别介意,我们聚会一般都要喝酒……你不要喝。”
“是你不要喝吧,”方若璇耳语说,“就你那酒量,我可不放心。喝多了容易说真话,你就没法演戏了,咱俩的关系肯定要露馅。”
“这你不用操心,好好演你的。”
“出了破绽我可圆不了!”
对面的男生举了举酒杯,高门大嗓地说:
“嫂子,我要敬你一杯。我们都以为这哥儿们没法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了,想不到他恢复得这么快。还是你厉害!”
“我问你们一个专业问题啊——有人说替换文件比删除文件来得彻底,是真的吗?”方若璇笑道。
刘敬平心里忽然莫名烦躁,没等他的同学们回话,一扬脖喝完了满满一杯酒,玻璃杯带着他手上残留的力量滚到桌下,碎裂成几片。
“醉得好快啊。”方若璇曼声替他掩饰着,喊来服务员帮忙收拾了一地狼籍。她重新坐下时,低声笑问刘敬平:
“戳心了是吧?”
刘敬平看着她,心里默默地说:
“我为什么要这样,把自己的感情搞得乌七八糟的呀?”
方若璇没容他多想,给他夹了菜:
“注意点形象,不然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周围的同学们开始起哄:
“嫂子真勇猛啊!”
“果然一物降一物……”
“嫂子喝一杯吧!”
“你们的夸奖她心领了,”刘敬平把方若璇的杯子挪到一边,“她不会喝酒。”
“喝啤酒总可以吧?”那些同学不依不饶。
“喂,你们差不多行了啊!”刘敬平瞪起了眼睛,“欺负女生,太没风度了!”
“那你替她喝,也好体现你的风度嘛——不过,你就不能喝啤酒了哦。”
刘敬平估摸了自己的酒量,正打算找借口拒绝,方若璇微笑着说:
“要喝就喝白的,喝啤酒多没劲!不要为难他,姐好久没有痛快地喝一回了。如果你们担心有欺负女生的嫌疑,那我喝半杯你们喝一杯好了。”
所有人都惊讶万分,但方若璇的直率大方加深了他们的好感。觥筹交错之间,她唇红齿白,语声润泽而清澈,机智又霸气地回应着刘敬平的同学们开的玩笑,甚至对零星几句有深意而不大得体的话,她也能不露声色地怼回去。她有条不紊地应付他们的时候,还能腾出手来照顾坐在身边的刘敬平。她的体贴与关心那么自然而周到,导致其中一名同学借着酒意眼红地说:
“兄弟你也太有福气了,这么好的女朋友,小心不要让别人抢去……”
刘敬平也有点醉了,横了那名男生一眼:
“谁能抢得过我呀!再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她了……”
方若璇的心仿佛被什么重物一击,悠悠地荡了一下,连带着她的身体轻轻地晃动。霎时,她的记忆大门被粗暴地拉开,滚出来许许多多她永远不想回首的往事。她闭上眼,却阻止不了泪水的奔流。
“若璇你怎么了?”刘敬平慌忙凑上前,近距离地望着她。
她向后一仰,无视这张放大了的美颜,拿纸巾擦掉泪珠:
“你说得太好听了,我感动了不行吗?”
“我们刘兄可是举世无双的大暖男啊!”之前说话的男生继续发问,“方若璇,他那么爱你,你呢?”
刘敬平越凑越近,近得方若璇都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一丝酒精味儿的清新气息,那气味高傲地淡漠着,清凉如冰雪,略微发苦。她愣了神,有些陶醉。
“是啊,你呢?”他缓缓启唇,“你有多爱我?”
方若璇平复了心潮,理智回到她的头脑中。我在演戏啊,她想,嗯,演员的自我修养什么的……这时候该如何回答呢?她搜索着记忆的库存,灵光一闪之时,她脱口而出:
“啊,爱你就像爱生命……”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没完全落下,刘敬平就一只手罩着她的后脑,歪了头吻上她的嘴唇。
方若璇彻底混乱了,端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刘敬平倾斜了身体,忘情地吻着她,她石化了,感觉无法呼吸了,心里竟然还在想:
“我靠,这家伙醉了,敢吃我豆腐,当早上的约定不存在吗?喂,你们这帮同学看什么,还一副受惊的表情,真正受到惊吓的是我呀!啊啊啊,这是我的初吻啊,就轻易让他夺走啦!我要不要揍他一拳,现在吗?别忘了还在扮演男女朋友……我去他奶奶的,导演没说有吻戏啊,姐真的hold不住吻戏啊!呸,什么逻辑,姐是不是被骗了,演个戏还得献身吗?”
刘敬平离开了她的嘴唇,喘气声极其细微,却有力地撩拨着方若璇的心尖。身后传来热烈的掌声,其他人都起劲地拍着手。他们情绪高亢,又叫来了几瓶酒:
“刘兄,你要补偿我们,抚慰单身汉受伤的心灵!”
他们轮流敬酒,半醉的刘敬平像得逞了的孩子一样快乐异常,来者不拒,杯杯见底。方若璇见状,将杯子往桌上一磕:
“跟姐喝!在座的都是男生,谁也别怂!要是连女生都喝不过,让人笑掉大牙!”
“没实力就别装嘛,”一名同学不屑地说,“我们不想欺负女生……”
“那就还按照我半杯你们一杯的规矩来,”方若璇淡定地说,“敢挑战吗?”
半个小时后。
方若璇睥睨着桌边东倒西歪趴着的男生们,一手掐腰,冷笑着在刘敬平头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你们是装醉不想买单吗?才喝了多少呀,就全倒下了?”
“你赢了,”有人伏在桌上,举起手摇了摇,“女王大人……”
刘敬平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颤颤地将一张卡伸到方若璇眼前:
“我晕得不行了,你去结账。”
方若璇接过卡:
“密码?”
“你生日。”
“有病啊,设成我的生日干嘛?”
“好记。”刘敬平闭着眼微笑。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饭店,方若璇叹着气,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塞进两辆出租车,附送一句:
“回去了要看清路,别撞电线杆子。”
她正要再拦一辆车,刘敬平却拽着她来到自行车旁,醉醺醺地说:
“若璇,我们骑车吧,可以欣赏夜景……”
“你敢骑我还不敢坐呢,”方若璇把他按在后座上,“我来带你吧。”
她好不容易才驮着刘敬平骑了起来,刘敬平非常不自觉地抱住她柔软的腰。
“把你的咸猪手拿下去!”方若璇冷着脸,“否则我不客气了啊!你个流氓,抢了老娘的初吻,在你同学面前我给足了你面子,现在还敢动手动脚的。我不跟醉鬼计较,等你醒了,大刑伺候!”
刘敬平被清爽的晚风一吹,感到舒服多了,嘻嘻一笑:
“完蛋啦,咱俩的初吻全都没啦!”
“你很高兴?”
“当然,初吻给最爱的人,世间完美不过如此……”
“刘敬平,”方若璇镇静了一下,提醒他说,“人都走了,戏散场了,该喊‘cut’了!”
第九十三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刘敬平不肯开口,如果没有感觉到后座的重量,方若璇几乎要怀疑他突然消失了。
“你们同学为什么要见我?”她骑了一段路,想找点话说。
“不是见你,”刘敬平纠正,“是见我的女朋友。”
“好吧……为什么一定要见你的女朋友?吃饭时我看出来了,你和你同学都很能吹牛,大家也都心领神会不去揭穿,轮到你,怎么就必须验证一下呢?”
“其实,他们只是对爱打游戏的女生比较好奇罢了,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哦,然后呢?我这样……算不算见光死那一类的?”
“什么见光死呀,”刘敬平的手又偷偷地缠上她的腰,“刚刚有同学在我们群里发表了看法,就两个字:惊艳。”
“哄我的吧?你不用睁眼说瞎话。”
刘敬平见她没有在意自己双手的位置,就放大胆子,把脸贴在她后背上:
“我闭着眼睛呢。”
方若璇挺直了身体,特地向后挪了挪:
“你醉得厉害吧?那就尽量靠稳了,掉下去我可不管。”
“若璇,”刘敬平心满意足地低声说,“你这人……靠得住。”
“你才发现啊?”
“哎,你怎么这么能喝酒啊?我第一次知道你酒量这么大。他们敬酒,我本来想拦着的,谁知你小宇宙大爆发,把我们全喝趴下了……真的太意外了。”
“哼哼,姐的终极大招还没放出来呢。不过,你们同学的酒量真的不怎么样诶!”
“我比他们还强一些,是吧?我们以前聚会也喝醉过,可今天我感觉没有醉到那种程度……人的酒量也在变化么。”
方若璇嗤笑道:
“要不是我偷偷把你的酒换掉,你能直立着回来?”
“什么?”刘敬平微惊,“你换了我的酒?我怎么一点儿都没察觉?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烂醉成这样了,能察觉什么?但姐偷梁换柱的手法也不可小觑,哈哈哈……”
“可是,我没尝出来不对劲儿啊。”
“是你的舌头麻木了吧!”方若璇蓦然出神,“然后是脑袋麻木,再然后是心……呵呵,酒是个好东西……你的心也早该麻木了吧?”
“有吗?”刘敬平压不住心里喷发的冲动,“停车!停车!”
方若璇不解地刹住车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他大力拉到怀里。他捉住她的双手,将它们固定在她身后,腾出一只手来环住了她的脖子,嘴唇慢慢凑近。
“你要干嘛?”方若璇有点慌,挣扎了一下,却没有任何效果。
“救命啊!非礼——”她的喊声断在刘敬平凶猛的热吻中,她气愤地抬腿撞他,让他的腿及时地挡住。他吻得她脑海里一片混乱,等她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他牢牢地锁定在一堵墙上,双腕被他的大手抓着,举在头顶,根本无法动弹。他的一条腿坚实地横在她的双膝上,阻拦了她踢蹬的企图。她想摆头躲开他的激吻,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控制住,只能无望地发出“唔唔”的呻吟。
渐渐地,她不再挣扎了,平静地等他停下来。
刘敬平喘着气,靠在她的肩头,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舌头没有麻木,心也没有……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你大爷啊,”方若璇欲哭无泪,“我要告你猥亵你知不知道?”
“男女朋友接吻也算猥亵?”刘敬平装傻,“你的初吻都是我的了,再亲一次也没那么严重吧。”
“刘敬平,我不是你女朋友。”她哭笑不得。
“你指的是我没有表白过?”刘敬平轻轻吻着她的脸,“方若璇,我喜欢你。”
方若璇决定豁出去了,猛地一甩头,狠狠地撞到了他的鼻子。他吃痛地放开了她,捂着鼻子直叫,而她摸了摸疼痛不已的额头,从倒在一边的自行车车筐里拿起包,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臭流氓,强吻老娘……喝醉了也不行,打死你!”
刘敬平用胳膊护着脑袋,蹲在地上哀哀地叫唤,毫不反抗。路过的人看到他这副凄惨的样子,又见是一名女生在打他,就加快了脚步,有人还扔下一句:
“这男生肯定把他女友惹毛了……现在的女孩都这么暴力吗?”
方若璇打累了,从包里拿出一瓶水灌了几口。刘敬平蹭到她身边,小声说:
“咱俩扯平了?”
“行吧,”方若璇撕开一包面巾纸,拽出一张塞住他流着血的鼻孔,“上车!”
刘敬平坐在后座,心安理得地搂着她: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打我呢。”
“也从来没有人敢强吻我。”方若璇反唇相讥。
静了一会儿,刘敬平冷不丁地说:
“若璇,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女朋友,可你打我就不对了啊!”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方若璇顿了顿,“哦,我明白了——你入戏太深了……”
刘敬平一僵。
“没想到你喝醉了以后演技飙升啊,我还担心你酒后吐真言,哪知道你超常发挥了!”方若璇骑到校门口,出示了校园卡,接着边蹬车边说,“咱俩拼演技的话,我绝对拼不过你。你也太容易入戏了,演得看不出一丝瑕疵,有这本领,为什么不考北影或者中戏啊?唉,原来你是个被计算机耽误的影帝啊!”
“今天你一直在演戏?所有的话,都只是台词?”刘敬平语气冰冷。
“是啊,不是你让我陪你演的么,”方若璇惶惑道,“怎么样,评价一下我的表现,我是不是很敬业?”
刘敬平直接跳下车,由于惯性趔趄了一下,加上头晕,他就倒在了地上。
方若璇丢了车子,焦急地跑过来扶起他:
“你果然掉下去了……都怪我,不该骑车的。快看看,伤到了哪里?”
刘敬平假装神情恍惚,坐在地上不起来,开始进行血泪控诉:
“我今天好惨啊,本来就喝多了,又被你打得浑身是伤,还摔了一跤……”
“对不起,我有错,”方若璇扶起他,将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但我下手很轻啊,你又不是纸糊的。”
“不管!反正你要负责!”刘敬平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在她的肩膀上了,“负责我的后半生……”
“下辈子吧!”方若璇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拧得他喊出声来,“喂喂,戏演完了,散了散了,又没有你的同学在附近,你演给谁看呀?”
她锁了车子,决定扶着他走回宿舍。
刘敬平不吱声,下垂的手晃荡着,无意间碰到了方若璇的胸,她就冷酷地警告道:
“手别乱动,不然我就叫你尝尝‘断子绝孙脚’的滋味。”
走着走着,方若璇觉得不对:
“你往哪儿走呢?”
“我要去湖边!”刘敬平醉意很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我和你……”
“大晚上的去什么湖边!”方若璇斥道,“你走路都不稳,别再掉进去。”
“就想去!就想去!”刘敬平撒娇,“陪我,陪我么……”
“乖,咱们改天再去哦。”她翻了个白眼,哄着他。
刘敬平伸手一指,惊讶地喊:
“你看,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
方若璇将他的手臂按下去:
“那是路灯。咱不往那边走了哦,跟我回去……”
“我要赏月!好多好多的月亮啊!”
方若璇半强迫半诱哄地搀着他回宿舍,走到百周年纪念讲堂前面的广场上时,刘敬平闹着要坐下歇会儿。
“歇会儿倒是个好主意,”方若璇捶着酸痛的肩臂,“不过,喊累的应该是我好不好?”
刘敬平坐在台阶上,强硬地一拉方若璇,她仰面跌进他的怀中,躺在他的臂弯里问:
“又要干什么?”
“我上瘾了,还想亲你……”说着他就俯下身去。
“又想挨揍了?”方若璇冷声道。
刘敬平思考了片刻,规规矩矩地坐好:
“夜色真美!若璇,谢谢你帮我撑场子——我的朋友们对你评价很高呢。”
方若璇搓着手指:
“我算明白了,你的朋友一个比一个能吹。鱼找鱼,虾找虾,你跟他们在一块儿,怕是改不了啦。你们都需要一个祖传老中医……”
“我的老中医,”刘敬平指着远处,捶胸顿足地说,“他在加班啊!不行,我要问候问候他……”
他掏出手机,拨了号:
“喂,程嘉树,你怎么还,还没搞定啊!”
“你喝酒了?”对方沉静地说。
“我没醉!我说,你赶紧回学校吧,明天还有课呢,不想上了?”
“你喝成这样,明天的课也不想上了呗?”程嘉树还有心情开玩笑,“别管我了,你洗洗睡吧。”
他挂断电话后,刘敬平不屈不挠地又打了几个,每次都大着舌头说个没完,把他烦透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刘敬平听了,一扬手,可怜的手机在地上打了个滚,停在方若璇脚下。
“有钱人就是潇洒,想摔手机就摔手机,”方若璇嘲讽地拾起手机检查着,“你不要了给我啊!”
刘敬平突然抱住她:
“我很担心程嘉树,他这是在拿命换钱啊!我介绍他这个活儿的本意是让他轻松地赚点钱,他却非要加班,说什么急人之所急。我实在没辙了,只能要求多给工钱,可那有什么用啊?钱能补偿他失掉的睡眠吗?能补偿他透支的健康吗?对了,你千万别告诉静雪——”
“我不告诉她,”方若璇想了想,侧目问道,“你要求多给工钱,人家酒店就能多给吗?那么听你的话?”
“当然啦,”刘敬平说,“那是我家的酒店啊!”
“靠,你隐藏得够深啊,”方若璇跳下台阶,“你介绍他去给你家干活?刘公子,作为北大信科的高材生,GPA3.9的学霸,您自己家的网站被黑了,您就束手无策了吗?还是说,您不愿意给自己家打工呢?”
她说着,愤然后退:
“很奇怪不是吗?我现在感觉,你光会吹牛,技术烂得拿不出手,简直丢尽了贵校的脸!我看不起你——”
刘敬平想起父亲的话,“腾”地站起来,发怒道:
“谁都可以看不起我,只有你不可以!我的技术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以为,我家酒店的网站是怎么被黑掉的?”
方若璇惊愣住了,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啊?你……不可能啊……你,黑了自己家的网站?”
她捧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
“你有毛病啊,闲着没事黑自己家酒店的网站?为什么啊?”
“因为,”刘敬平坦然回答,“黑别人家网站总不大好吧。”
“正面答题!”方若璇捶他一拳,“我问的是为什么要黑网站。”
“我不就是想给程嘉树创造挣钱的机会嘛!”刘敬平没好气地说,“借他钱吧,他说什么都不要;再找一个公司兼职,我又怕他累死。到我家酒店去恢复网站,谁敢催他欺负他?”
“怪不得,人傻钱多。”方若璇笑他。
刘敬平坐回台阶上,刚压下去的酒劲儿又冲上头顶,带出了一点儿眼泪:
“这么固执的人,我该拿他怎么办?”
“你的脑洞真够清奇的,”方若璇坐在他旁边,“喂,你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呀!”
“什么意思?”
“你太傻啦,”方若璇托腮沉思,“傻点好,我喜欢傻子。”
“我还是失策了!”刘敬平拿过手机,再次拨号,“程嘉树,程扒皮,程大混蛋,给老子接电话……”
“你喜欢程嘉树吗?”方若璇看了他很久,终于一本正经地问,“你敢承认吗?你敢告诉别人你他奶奶的爱上了程嘉树吗?”
刘敬平这时已经被酒精控制了头脑,完全不去分辨她的话,顺口就说:
“我喜欢他啊,我真的喜欢他啊!”
他又打给了程嘉树,笑哈哈地对着手机喊道:
“程嘉树我喜欢你啊!”
虽然对方还是关机。
刘敬平见没有回应,就翻起了通讯录,看到王子墨的号码,不假思索地打过去:
“喂,你认不认识程嘉树?——对,我就是刘敬平……麻烦你帮我转告程嘉树,我喜欢他……”
“知道了。”那边低沉地回了一句。
刘敬平听到有人搭理他,兴奋得脑袋一热,放声大吼:
“告诉程嘉树那个混蛋,老子很爱他啊!!”
他撂下手机,抱着方若璇,委屈地转述道:
“王子墨说我有病赶紧治。”
方若璇默默地看他发酒疯,轻柔地说:
“我能问问,你俩谁是攻谁是受吗?”
“什么攻什么受?”刘敬平醉眼朦胧,“你在说什么?”
他忽然醒悟:
“我不是同性恋!我是直的!我还要找女朋友呢……”
“搞基并不丢人啊,你为什么就那么抗拒呢?”
“我真是直的!”刘敬平发现他这样辩解就如同说“我不是精神病”一样,顿时怒火中烧,“你特么的就是不信,我,我……”
他“邪魅”一笑,方若璇见势不妙就想跑,但来不及了,他一把将她放倒在自己腿上,压住她的双手,不去理会她在空中无效乱踢的双脚,故意笑得色迷迷的,用嘴唇堵住了她的怒骂。
方若璇软了下来,任凭他胡作非为。他的吻由狂暴变得温柔,后来他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从她的后背绕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方若璇坐在他怀里,放弃了挣扎的努力,“这是一句废话,再三之后又怎么样呢?”
刘敬平埋头于她的胸前,撒娇式地蹭了蹭,她举起手想拍向他裸露的脖颈,却又放下了:
“这人醉成了一只狗子,我干吗跟他计较?算了算了,他长得这么帅,我也不亏……我三观不正吗?要什么三观,要五官就行了。”
她仰头看看夜空,有些茫然地想:
“我现在在做什么呀,怎么会被一个男生这样抱着?他跟我是什么关系,我究竟想要什么?”
第九十四章 我只是个演员
方若璇进了寝室,扶着墙静立了半分钟。
“怎么啦?”萧静雪走过去,吸吸鼻子,“你喝酒了吗?”
她转头一笑,面颊红得诱人,笑容温柔妩媚。
凌江笙和萧静雪把她架起来,扶到椅子上。凌江笙按下了饮水机的加热开关,然后观察着方若璇:
“你现在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犯罪啊,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记住没?”
“你的口气很像我妈,”方若璇笑着看她一眼,捏着嗓子模仿道,“哎呀,女孩子不要喝酒,不要回来太晚,不要穿太少……好像满大街都是色狼似的。”
“小笙不必担心,”萧静雪替方若璇洗好了杯子,“她是和敬平哥一起去喝酒的,敬平哥会保护她的。”
“哈,他保护我?”方若璇大声嘲笑,“他酒量差极了,自身难保,还是我把这货弄回宿舍的。”
“幸好你们安全回来了。你俩都醉了,万一遇到坏人可怎么办呀?”萧静雪心有余悸。
方若璇怪笑一声:
“那我就把刘敬平丢给他们!我相貌平平,别败坏了人家胃口。他长得那么俊,那些人一定喜欢。”
“我去,你别说得这样重口味,”凌江笙叫道,“你今天真的很漂亮,我要是男人,真会亲你一口的。”
“是女人也可以亲啊,”方若璇把脸蛋送到她面前,“来吧。”
萧静雪在架子上拿了一个玻璃罐,捧在手里说:
“你俩行了啊——亲亲也不带我一个……若璇,你喝点蜂蜜水吧,可以醒酒。”
“呜,静雪你太贴心了,我要嫁给你!”
萧静雪边冲蜂蜜水边回绝:
“我不要你,我要程嘉树。”
“哈哈哈哈哈哈……”方若璇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乐不可支,“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千万别让程嘉树知道。今天刘敬平喝醉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他介绍程嘉树去的那家酒店是他家的……”
“什么?”萧静雪和凌江笙齐声惊呼。
“他家集团旗下的酒店,”方若璇进一步解释,然后又说,“网站是刘敬平黑的。”
“什么?”萧静雪和凌江笙再次惊呼。
“刘敬平这傻小子!静雪,程嘉树一定要给你买礼物,刘敬平想借钱给他,他不肯收,非要自己去挣。刘敬平没办法,一时找不到既轻松又赚钱的项目,他就黑了自家网站,给程嘉树提供兼职的机会喽!”
“难怪呢……”萧静雪沉吟道,“傍晚我给嘉树打电话,他说酒店里的人都特别友好,不为难他,活儿也很轻松,让我放心。这下好了,他不用熬夜了,可以睡个好觉啦!本来学习就够累了,我不要礼物,不要他兼职,他说恢复网站是小菜一碟,举手之劳,这个钱不赚白不赚,我也就随他了。”
“有那么简单?”凌江笙恍悟,“原来真的是人傻钱多哦!”
萧静雪把蜂蜜水递给方若璇:
“快喝吧。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他能多休息休息……”
“可是,可是,他要加——啊!”方若璇捂住嘴巴,痛得弯下腰。
“怎么回事?”另外两人惊愕地问。
“咬到舌头了。”方若璇苦着脸,大口大口地喝蜂蜜水,借机掩盖刚才差点漏出来的话。
萧静雪和凌江笙却在仔细研究她的嘴唇:
“你们吃川菜了吗?是不是很辣?”
“都辣得肿起来了啊!”
方若璇抿唇不给她们看,神色一慌。
“有情况。”萧静雪和凌江笙狐疑地对视。
“我的初吻丢了!”方若璇没等她们问,就面无表情地招供了。
凌江笙试探着说:
“刘,刘敬平干的?”
“我们当时演戏演得出神入化啊,”方若璇眉飞色舞地讲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他有那样的演技,还特有敬业精神,喝醉了以后也坚持演……只不过剧情发展得太诡异了,我们把自己的初吻双双献出去了……”
“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献身的,”凌江笙指着她笑个不停,“你俩确实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奇葩!”
“你们真的在演戏吗?那点到为止就好啦,怎么会……肿?”萧静雪微微皱眉。
凌江笙轻推了她一把:
“果然这事你有经验,有发言权啊。”
“你哥今天太投入了,亲了我三次!三次啊,他大爷的,每次都亲得姐头昏脑胀……”
“他明摆着在占你便宜啊,”凌江笙有点生气,“要不要我帮你教训教训他?”
“算了,我已经揍过他了。他像一只醉猫,估计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喝醉的人就是半个疯子,不能承担民事责任吧。”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凌江笙很疑惑,“法律有这种规定吗?”
“你听她胡说!”萧静雪嗔道。
方若璇放下杯子,继续讲述:
“刘敬平演得跟真的似的,我们正说情话呢,他就掐准火候,亲了上来。我都愣了啊!还是当着他班好几个同学的面,羞死我了!”
“别多想了,都发生过了。”萧静雪安慰她,“我和嘉树的初吻是在东门,我怀疑保安们都在看着,说不定还有很多游客……可是当时情到深处,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方若璇用一种复杂而奇特的眼神看着她:
“静雪,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刘敬平要抢你的男朋友!”
“啥?”萧静雪一怔,想了半天,“我怎么……get不到你的意思……”
“他亲口说喜欢程嘉树!”
萧静雪叹气:
“若璇,你又来了!叫你少看耽美小说,你就是不听。他们只有兄弟情谊啦。对了,我感觉吧,敬平哥那样做,是在变相给他钱啊,嘉树知道了会怎么想?连我都觉得怪怪的……”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方若璇看看两人,“刘敬平的意思是隐瞒到底,咱们也要守口如瓶,坚决不说!”
“不太好吧……”萧静雪犹豫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了,程嘉树心里会不舒服;你不说,或许他还高兴些。”方若璇无奈地一摊手。
三个人洗漱完毕,躺在各自的床铺上。凌江笙忽然想到了什么,忧虑地说:
“若璇,其实你不该陪刘敬平演戏的。这样一来,就坐实了你俩在谈恋爱啊。你扮演他的女朋友,他的同学都知道了,以后你怎么办?别人知道你有了男朋友,你今后怎么找对象啊?遇到喜欢的,你就会错过了。”
方若璇幽幽一笑:
“反正我是单身主义者,根本就不想找男友,这样更好,省心了!”
“小笙的担心是对的,”萧静雪说,“若璇,你相当于把自己找男朋友的后路给断了。万一碰上了好的……”
“没关系啊,我不介意,”方若璇静了静,问她们,“你们觉得刘敬平怎么样?”
“优质到家了!”凌江笙马上回答。
“是啊,”方若璇轻笑,“我连他都没考虑过,怎么可能错过好的?姐姐我根本就不想和男生谈恋爱!”
萧静雪笑出来:
“你想和女生谈吗?”
方若璇没理会这句话,翻了个身:
“我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好累,看父母那一辈儿就够累的了。我妈妈……唉,不说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做尖子生,考个好大学,成为女强人。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这辈子不要像我妈妈那样活!你们相信父母的婚姻会给孩子带来很深刻很长远的影响吧?我跟你们说,我有恐恋恐婚症,已经晚期了,没得治了……”
“若璇,可你的初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给出去了,你有没有很心塞?”半晌,凌江笙偷换了话题。
“一点儿也不。相信我,这是实话。我不像你俩,有喜欢的人,初吻给了最爱的人,再完美不过……咦,这是谁的话?听谁说过呢……”方若璇摇了摇酒后发晕的脑袋,“总之,你俩给了心爱的人,就没有遗憾了。初吻给了爱的人,这是一种幸福;给了不爱的人,才会心塞呢。我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喜欢的人了,有时我会想,可能这一生,初吻是给不出去啦。留着也是留着,丢了也不可惜,给谁都一样,不过给一个我并不讨厌的人比较好。真的,我才没有那么强烈的执念,把这东西看得很重。刘敬平强吻我,我只是因为他违背了我的意愿而生气,打他是为了让他明白我没那么好欺负,但我对什么贞操观念还真不感冒。我不会要刘敬平负责的。”
“就是,大清早亡了,”凌江笙赞成地说,“咱们也该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了。”
“我悄悄告诉你俩哈,”方若璇有点兴奋,“我宁可叫刘敬平夺去初吻,毕竟他颜值高啊,哈哈哈。再说我们关系也很好,他应该是我交过的最好的男性朋友了。”
萧静雪轻声问:
“没有爱,接吻算什么?”
“就是因为爱都没有,初吻才没什么意义啊,”方若璇自嘲,“你说过,我和小说里的男主谈恋爱,和虚幻的人物谈恋爱。没错,我的感情就是存在于虚拟的世界里,虚拟的世界丰富多彩,现实的世界只有苍白。虚拟,和现实是永远不可能相遇的,我也能分得清。谁叫他妈的现实从来只会打破我对爱情所有的憧憬呢,静雪,你有程嘉树是你的幸运,我没有这份幸运。我和刘敬平的这场戏,比梦幻还要梦幻,认真就输啦!”
“你们在他同学面前虚构了爱情,”萧静雪说,“却是用自己实实在在的身体去演绎的啊。”
“唉,”方若璇顿了一下,“我有什么办法——在爱情里,我只是个演员。”
第九十五章 凌晨五点的BJ
早晨刚蒙蒙亮的天空,青蓝色还没消去,鱼肚白正慢慢浮现,但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一切都安逸地沉睡着。
一辆迈巴赫从地下停车场驶出,到了酒店门口不远处却停下了。刘父的女秘书从车上下来,匆匆地跑回酒店。
刘父坐在车里,按着眉心叹道:
“在外面总是睡得不安稳,还是回家好……辛苦你了。”
“您说哪里话呢,”他的司机笑着说,“我听说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最好不要轻易和它对抗啊。”
“也许是,”刘父打开车窗,有些忧郁地感受着清晨微冷的空气,凝神半晌,“习惯首先让身体产生依恋,不服都不行。下午再来吧。”
网络信息部。
程嘉树伸了伸懒腰,闭了一会儿眼睛,站起来收拾书包。虽然熬了一整夜,他这时候却觉得异常清醒,想起昨晚张经理叮嘱他的话:
“我先下班啦。你完事了就直接走吧,大门旁边有个按钮,记得按一下,门才能开……你明天上午有课?那就下午来结工资,好吗?”
程嘉树感念于他始终和气的态度,马上说:
“好,不急。我一定不会再让网站出问题的。”
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奋战了一夜。
他在饮水机旁找到了一次性纸杯,从架子上拿了一条速溶咖啡,想了想,又拿了一条。然后他将两条咖啡一起冲,心想:
“这样我就能撑一上午了吧?希望上课时不要睡着。中午再补一觉,就来开工资……哈哈,静雪,我是不是很能干啊,很快我就能亲手为你戴上那条项链了……”
他哼着歌,转头看看空无一人的屋子,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就离开了网络信息部。走在一楼的大厅里,他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了一番,想着:
“我审美能力再差,也觉得这儿确实很漂亮啊!”
他走出酒店的正门,看看靛青色的天空,又看看寂静的大街,忽然间心中充满无上的欢欣,好像在万人沉睡的时刻独自抢到了额外的时间,悄悄完成了一项任务,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小熬一宿,银子到手!”他念及此事,快乐地在没有一名行人走过也没有一辆车驶过的马路上跑着跳着。
“呼!呼!”他索性喊出声,蹦得老高,一伸长臂,触到路旁树木的枝梢,又轻盈地落下。他站在大道上,带着胜利的喜悦环视着空荡荡的街区,莫名的激情涌上心头,他双手张开拢在嘴边充当扩音器,放开了嗓门:
“你见过凌晨五点的BJ吗?啊?哈哈,我见过!”
他将手中的钥匙高高抛起,旋转了身体,跳起来接住。路灯好似一只只疲惫的眼,注视着他尽情地释放内心的欢愉。
车里,司机无语地瞥着后视镜,许久才发表看法:
“这孩子受了什么刺激?”
刘父升起了车窗,靠在舒适的座椅里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地笑了:
“我听过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司机问道。
“是敬平讲给我的——有一名程序员问科比:‘你为什么这么成功?’科比说:‘你见过早晨4点钟的洛杉矶吗?’程序员回答:‘知道,一般那时候我还没睡。怎么了?’科比只好说:‘没事!’我家敬平顽皮得很,讨厌被人说教,还总声称他要解构所有的成功学。”
“北大的高材生就是不一般啊,”司机笑着附和道,“可见学计算机很累嘛,您会不会很担心呀?”
“担心有什么用,”刘父脸上留着一丝宠溺的浅笑,“他喜欢,随他吧。”
这边,程嘉树开心地抛着那串钥匙,然后亮出各种花样姿势去接住。他玩得忘乎所以,将钥匙扔得又高又远,再飞身上前,稳稳地接到手里。他自信十足,想尝试更高的难度,结果最后一次没有接住,钥匙落地后被惯性推着,滑进了停在路旁的那辆迈巴赫的车底。
“完,乐极生悲了!”他懊恼地想,蹲下来朝里面望了半天,却什么也看不见。这个时候还未日出,光线非常淡弱,他就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仔细地搜寻着。他看到了钥匙,却更加沮丧:它躺在车底正中间,他根本够不着。
他转到了车的侧面,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举着手机,确定了钥匙的方位。接着他四处张望,发现一根落到绿化带中的树枝,就赶紧取来,蹲在车旁专心致志地向外拨拉着他的钥匙。
车窗缓缓降下,司机严厉地、带点不满地说:
“干什么呢?”
程嘉树在昏暗里听到人声,猝然一惊,跌坐在地。待他心跳稍稳,就战战兢兢地说:
“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车里有人……”
他想到了什么,迅速起身,弯下腰看着司机,满脸堆笑:
“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能麻烦您把车往前开一点儿吗?我有东西掉到下面了。”
司机脸色缓和了些,将车开出了一小段距离。
程嘉树高兴地捡起钥匙,又跑到车窗前:
“谢谢您!”
这时,后排的车窗降下来,刘父和蔼地说:
“小伙子起这么早啊。”
“您也起得很早啊!”程嘉树直率而爽朗地笑着,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一夜没睡。”
刘父微微一愣。
程嘉树举起钥匙晃了晃,又指指不远处的地铁站:
“真的非常感谢!我走啦。”
说完,他就向地铁站跑去。
刘父凝视着他跃动的背影,直到女秘书抱了文件坐进车子。
第一班地铁里人很少,程嘉树想打个盹儿,却又害怕坐过了站,就一边用指甲掐着自己,一边拿出手机翻看微信朋友圈。他的手指慢慢滑着屏幕,在方若璇发的这段话上停住了:
“五星级酒店为何人傻钱多?它的网站为何惨遭毒手,无端被黑?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敬请关注我们的特别节目《走近刘敬平之地主家的傻儿子》!”
程嘉树读了一遍,心中飘着一些疑惑的阴影,再读了一遍之后,他的指尖轻微颤抖着点开百度,输入了那家酒店的名字。
列车无知无觉地行进,程嘉树像木头一样呆坐着,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宁可没有感觉,没有任何感知能力,那样他的心就不会如此这般被痛苦撕咬了。
“刘敬平,刘敬平,”他在心里狂喊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那么相信你,满心欢喜地感激你给我介绍这个活儿,可你……是我太多疑了吗?我多么希望是我内心戏太丰富!你果真当我傻吗?你知不知道,我们交流过那么多次,我熟悉你的行事风格就像熟悉你这个人一样?你知不知道,那个黑客的攻击手法是你曾经津津乐道的,以致我怀疑你好几回又最终否定了自己?因为我无条件地信任你!我从来没有动过查这家酒店来历的心思,尽管百度一下就可以!这样捉弄我很有趣吗?你觉得随便黑一黑网站很好玩,我却为了这个彻夜不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的脑子里如同被塞入一团乱麻,各种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漫长无聊的路途上,他几次想立刻联系刘敬平,却放下了手机。
“假使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他缩在座位上,苦恼地抱着头。
第九十六章 酒后失忆
周一上午的课本来应该精神抖擞地去听,方若璇却带着昨天喝酒造成的残余醉意,坐得很靠后,半趴在桌子上,笔记也懒得做了,直接举起手机对着大屏幕上的PPT一通拍照。
她的微信显示有新消息,于是她在手机上轻巧地一点,看到消息时不由得坐起来,略急地对旁边的萧静雪说:
“静雪,帮我拍照哦,等下传给我……我要和你哥说几句话。”
“放心,你们聊吧。”萧静雪一边飞快地记笔记,一边拿手机对准写满字的PPT,“老师为什么不把它分享到公邮里呢?”
“他怕咱们不好好听课,”凌江笙轻声说,“如果把PPT放在公邮里,躺在寝室里下载就好啦,说不定大家都不来听课了!”
“老师对自己的个人魅力那么没信心吗?”萧静雪笑了,“就算有了学习资料,我也愿意听他讲,嗯,就是这么喜欢他。”
“莫非你的爱豆是他?”
“他只是我的男神中的一位啦,我的爱豆一大堆呢!”
“都是老师?”
“那怎么了,你的爱豆还是马克思呢。”
方若璇没注意她俩的交谈,只顾着和刘敬平互发微信。
刘:[抓狂]你为什么要在朋友圈里发那些话?
方:我发什么了?大惊小怪的。
刘:你自己看看,满屏的‘走近科学’体,这倒没什么,可万一让程嘉树看到了,他会怀疑我……
方:我都说帮你保密啦,怎么可能叫他知道?放心好了,我设置了分组可见,只有咱们花园群里的人才能看见。
刘:[吐血]难道他不是咱们群里的人吗?!你屏蔽他了没有?
方:应该……屏蔽了吧……
刘:应该?!!!
方:[晕][可怜]我刚查了,我……忘了,当时一冲动,想着要屏蔽,发的时候完全不记得了……怎么办怎么办?求救!
刘:快去删了呀!我只希望他别看朋友圈才好。
方若璇手忙脚乱地删除完毕,焦虑地问萧静雪:
“你男朋友习惯什么时候翻朋友圈?”
“啊?这个也要留心?”萧静雪呆了呆,“我又不是间谍,成天注意人家的习惯……”
“惨了惨了!完了完了!”方若璇小声哀嚎,“我发的朋友圈他要是看到了就彻底毁了啊!”
萧静雪在她递过来的手机上读完了编辑在记事本里的那段话,认真地安慰她:
“别急别急,我想想啊……嘉树没有那么闲,早上一起来就玩手机,如果打开了手机,他更有可能用学习软件刷单词听听力。你是昨晚发的吧?他睡前顶多浏览一下公众号的推送,我看过,都是关于编程的东东……所以从昨晚到今早这个时间段,他才不会闲着没事翻朋友圈呢,他中午吃饭时才有可能随便看看。据我分析,他不会看到你发的这些,再说你都已经删了啊,他永远都没机会看到啦!”
凌江笙担负着拍照的重任,还细心地提醒她们:
“你俩长话短说啊,老师瞄咱们好几次了。”
“你确定吗?真的确定吗?”方若璇提心吊胆地抓住萧静雪的手。
“一般来说是这样,嘉树每天作息很有规律,各种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到了什么时间就做什么事,不会突然改变习惯的。他常说朋友圈这东西就是闲下来了才翻一翻,算作见缝插针的休息吧,见缝插针也得有缝儿啊!我敢肯定,他从昨天到现在,不会看朋友圈。”
“那就好,静雪,谢谢你,我安心多了。”
方若璇转而与刘敬平对话:
方:静雪说程嘉树中午才会浏览朋友圈,他都是挑清闲没事的时候看——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一大早就玩手机,上课不听课……
刘:[哼哼]我也是抽空才看的嘛,老师今天讲的我早就会了。另外,不要用程扒皮的标准来要求我!!还教训我呢,你怎么不专心听讲?
方: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不好?好在有静雪帮我拍照呢,我回去补上。
刘:我吓你?这不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事吗?你发朋友圈干吗不屏蔽程嘉树?
方:一时兴起,糊涂了嘛,主要是喝酒之后太兴奋了,自我控制力下降,做事也丢三落四了……
刘:嘿嘿,你也醉了?好点了没?
方:唉,浓睡不消残酒啊……
刘:别跟我拽文!若璇,那个,我昨天喝醉后,没做什么吧,也没说什么吧?
方:你想做什么?又想说什么?
刘:没有就好。
方若璇抿抿唇,忽然想调戏他一下。萧静雪瞟到她脸上“猥琐”的笑容,吃了一惊。
方:谁说没有?你昨天说要娶我的。你还对我说,你爸不同意,他打算给你找个白富美,你不干,和我商量要一起私奔。
那边安静了好久,刘敬平过了半天才回复。
刘:我爸为什么不同意?
方:[大笑]骗你的!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什么都相信?这不像你哦,你怎么比静雪还要老实啊!我说这种胡话,你居然还认真起来了!
刘敬平再也没回复她。
“聊着聊着就不见了,是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方若璇扔掉手机,凑到萧静雪的笔记本前看起了她做的笔记。
中午的农园食堂快被人挤爆了,三名女生站在门口往里面一望,就不想进去了。
“我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换食堂,要么等一会儿。”凌江笙说。
“等一会儿吧。”方若璇和萧静雪答得毫不犹豫。
“咦,刘大公子来了,”凌江笙故意逗他,“你也亲自吃饭哪?”
“你们能不能不要总取笑我?”刘敬平脸一黑,“真拿你们没办法。”
他走到方若璇面前:
“我喝醉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喝了酒说的话,醒来以后能记得吗?”方若璇回避着他的视线,“你失忆了,我也失忆了。”
“那么,”刘敬平深深地望着她,“如果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做了不恰当的事,请你就算哪天想起来了,也不要介意。”
方若璇快速而口齿清晰地说:
“喝醉的人说的话,我能当真吗?放心啦,我睡一觉就忘了,忘了就想不起来了。”
刘敬平脸色暗沉,眼睛里划过一丝悲痛和落寂。
第九十七章 他不要
农园里的人渐渐地少了,他们打了饭菜,坐在一起吃着。
“刘敬平,拜托你以后别找我演戏了,”方若璇夹了菜放在碗里,“我觉得太不划算,还要奉献初吻,而且吻戏足足拍了三次!”
“噢……初吻?我想起来一点点了……那也是我的初吻啊,”刘敬平喝了一口饮料,“本少爷这么帅,吻技又好,你还感觉吃亏?”
“你吻技好,我立马上天!”方若璇白了他一眼,“少爷您改变改变低调的生活作风,很快就能有无数小姑娘前赴后继、前呼后拥,还怕找不到对象?别说演戏,假戏真做都有人愿意呢。”
“那有什么意思,”刘敬平黯然道,“再说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啊,还不是鸟都不鸟我……”
“这话是真的,我不要你的钱,”方若璇笑了笑,“也不要你。”
刘敬平“啪”地撂下筷子,扭头望着窗外。
“若璇,”萧静雪不忍地劝道,“别说得这么绝情嘛,给敬平哥留点面子。忘了吗,当初云姝姐和他分手以后,你为他打抱不平,说他各方面都特别优秀啊!”
“我说过这种话?好打脸哦。你没发现吗,你哥的脾气越来越差了……”方若璇瞟着刘敬平,一脸嫌弃。
“我只发现每次他生气都是你惹的,”凌江笙做个鬼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没数吗?”
“OK,OK,”方若璇主动服软,“都是我不对,啊,请少爷息怒。”
“可不可以好好说话?”刘敬平余怒未消。
方若璇长叹道:
“你怎么这样不好哄啊?我逗你呢。算了,不说了。你下午有事吗?”
“我要去酒店,刚刚张经理说网站已经恢复了,他很满意。程嘉树干活效率很高,下午就能拿到工钱了……不过我还是有点纳闷,以他的能力,明明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的……”
“他用了多长时间?我记得他跟我说,他昨天下午五点就回去了,因为要预习第二天的功课,我们才没有见面。”萧静雪迷惑不解。
刘敬平和方若璇不由得对视片刻,两人都不肯接话。凌江笙想了想,对刘敬平说:
“虽然我过了二级,可还是不太懂计算机哦,是不是你黑得比较狠,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搞定的?”
“我不知道,”刘敬平一咧嘴,“谢谢你恭维我的技术,但我真不相信我的老中医那么逊啦。”
方若璇拄着下巴,拨拉着盘子里的菜:
“你们说,他百分之百没有看朋友圈吗?”
“若璇,你还在纠结这件事啊,”萧静雪叫道,“按他正常的作息来说,他现在有可能会看……”
“如果他的作息不正常了呢?”方若璇和刘敬平如临大敌地一起说出来。
“你俩……万年修得神同步啊!”萧静雪啧啧称奇。
方若璇怂恿刘敬平:
“你发个消息试探一下,看他究竟有没有怀疑你。”
“怎么试探啊?”他愁眉不展,“我能说‘哎,程嘉树,你看了朋友圈没?我们有重磅新闻,哈哈可惜删掉了你看不到啦’?行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那就不要了吧。”方若璇赶紧阻止。
下午,程嘉树到了酒店,心事重重地低垂着头。张经理亲自带他去财务部结算了工资,出了门,他无精打采地问:
“为什么比之前说的多了一倍?”
“因为你加班了啊。”张经理笑着解释。
程嘉树停下脚步,踌躇了半天,然后单刀直入地问:
“您知道刘敬平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啊?他?嗯……”张经理开始变得结巴,目光躲躲闪闪。
“他在酒店是不是?”程嘉树坦白道,“您不用帮他隐瞒了,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只想快点见到他,当面问他几句话。”
张经理为难地想了一会儿,说:
“他在顶楼……你自己去找吧。”
程嘉树有意避开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悄悄来到了顶层。站在紧闭的玻璃门外,他攥了攥拳头,终于拨通了刘敬平的电话:
“能劳驾你开一下门吗?”
十几秒后,刘敬平惊愕地出现在玻璃门的那一边,看见程嘉树轻蹙浓眉,满眼忧伤地凝视自己。
他们无言地对望着,片刻后,刘敬平扑到旁边按了指纹,门缓缓地向两边滑开。
程嘉树一直不出声,跟着他走进一间豪华的办公室,这次他无心去赞叹它的奢丽华美了。到了里面的休息室,他才慢慢抬起头。
“你真的看到若璇的朋友圈了?有话问我吧?”刘敬平沮丧地说,语气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你那么聪明,猜到了多少?”
“你替我确证之后,就知道我猜到了多少。我鼓起勇气,重新了解你家集团涉足的产业,就像一只蚂蚁仰望一座高山。这家足以让我惊叹不已的酒店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刘敬平,从前我对你的背景只有模糊的认识,也许是我太胆怯,不想过多接触那些不可想象的东西,来轰炸我的三观。这一回,谢谢你以这种方式让我再次关注你。”程嘉树开始发问,“真的是你黑的网站?”
“是。”
“和静雪她们逛街回来后,你才动手的吧?下午就引起了酒店的混乱?”
“是。”
“我刚决定给静雪买项链,你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你当黑客,我做恢复,合伙骗你家酒店的钱?”
“呃……怎么能说是骗呢?”
“所以,总经理发火,张经理被骂,维护人员辞职,都怪我了?”
“怪你干什么呀,应该怪我才对呢。”
“你这么做的动机是想帮我吧?”
刘敬平突然瞥到程嘉树眼里的隐痛,把滚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冥思苦想过后,他颤颤地说:
“我说是为了拉动GDP,你信吗?”
程嘉树一脸问号:
“关GDP什么事?”
“你看哪,”刘敬平兴奋地讲起来,“我黑了网站,你来恢复,这个过程中,GDP就在增长啊……”
“去你的GDP!”程嘉树把书包砸在桌子上,“你这算什么?实力坑爹啊?!你爸知道了不得气坏了?”
“他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刘敬平满不在乎地说。
“刘敬平,”程嘉树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有意思吗?好玩吗?我不想陪你玩了。我对生活从来都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想踏踏实实赚点钱,你为什么要搅和进来?你衣食无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果你喜欢,可以把整个人生都当作一场游戏,就算某一局输了也不要紧,可以重来嘛。这样的你,为什么要捉弄这样的我,强行把我拉进你精心设计的游戏?”
“你言重了,”刘敬平将插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我没有在玩,我……”
“那么,你承认你其实是在帮我了?”
“嗯。”
“我不需要,”程嘉树斩钉截铁地说,“我是缺钱没错,但我不用你拐弯抹角地可怜我!”
“你别误会!”刘敬平皱眉,想解释,却忽然发觉所有的解释都那么无力。是啊,不是可怜他,那他的所作所为是什么?
“我永远,永远都不需要你的怜悯,”程嘉树挺直身体,站在他对面,“我们都满十八岁了,你是一个男人,我也是。我们不应该是平等的吗?!我凭什么要你的资助,要你的同情,要你殚精竭虑地施舍我啊?!”
“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刘敬平也红了眼睛,大声吼着。
“你一直都这么自以为是!”程嘉树喊道,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溢出,沿着俊秀的面庞,滑到线条优美的下颏,“刘敬平,你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连你对别人的好,都是你自以为是的产物。你根本不懂得体会别人的情感,理解别人的处境,但是,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换言之,你从来都没有把我看成你的朋友,一个和你平等、需要尊重的人!”
“收起你那可笑的玻璃心吧!”刘敬平扯住程嘉树肩头的衣服,“在你扭曲的眼睛里什么都是扭曲的!是不是你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就再也看不到光明?”
程嘉树清亮的眸子里含满了莹澈的泪水,他努力平静了一下,软软地推开刘敬平,打开书包,把刚拿到手的厚厚一沓人民币取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桌子的一角。然后他背上书包,食指略一弯曲,苍白的指节按在那一摞钱币上:
“这个,我不要。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只要自己应得的一份,不会去碰不属于我的东西。今天,你用最婉转的方式,最深刻地侮辱了我。”
他抬起食指,转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愣在那里的刘敬平,声音无波无澜:
“我一定会在黑暗里寻找光明,但不是你给的光明。哦,对了,网站的源码本身就有问题,已经改好了,放心。”
说完,他就打开门走出去了。
门沉重地徐徐关闭,刘敬平用力憋着的一泡眼泪倾泻而出。泪光里,他看到桌角那一沓钱,鲜明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刚刚用这明丽的色彩侮辱了程嘉树吗?他不清楚,但他坚信它已经无情地伤害了他们的友谊。
他一步跨上前,手狠狠地一挥,一张张纸币飞散在空中,随后慢悠悠地飘落。满屋飞舞的片片红艳中,他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埋下脑袋,伸长了一只胳膊,挡住了眼睛。
第九十八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
程嘉树站在来时的那扇玻璃门前,无计可施,心里嘲弄地想:
“进不来倒还正常,出不去就是个笑话了。总不能回去找刘敬平吧?太丢人了。”
这时刘父的女秘书优雅地走过来,他远远地看见了,连忙抹去眼角的泪痕,冲她一笑:
“姐姐,能帮我开一下门吗?谢谢啦。”
她诧异地柳眉一拧,还没说什么,程嘉树就乖巧地再次一笑,略微打消了她的疑虑。她伸出青葱一样的长指,按在机器上。门还未完全张开,程嘉树飞快地溜出去,对她摇摇手:
“谢谢姐姐啦!”
在电梯里,难忍的心痛席卷而来,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不知到了哪一层,电梯门开了,张经理走进来,看见他就惊讶地说:
“你还在这里呢?”
“我这就走。”
“你和他谈得怎么样啊?”张经理试探着问道。
“就那样吧。”程嘉树面无表情。
“刘公子对你很好,是他关照要给你发双倍工资的,刚刚他还特意去财务部嘱咐了一下。”
如果在见到刘敬平之前,程嘉树听了这话,会非常吃惊,但现在他只是不自然地动了动嘴角。
“嗨,其实这也是你该得的嘛,你辛苦了一整夜……”张经理干笑了一声,又说,“我正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加班加点抢出了时间,我的奖金可就要全扣完啦!唉,就这样还扣了一半呢!”
程嘉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扣你的奖金?”
“因为……办事不力……”张经理愕然地瞪着他,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电梯到了一楼,张经理正想往外走,却被程嘉树牢牢地抓着手腕拽了回来:
“太没道理了,凭什么扣奖金啊?跟我上去找他讨个说法!”
张经理挣脱不开他那有力的手,眼看着电梯门关上,无可奈何地低吼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讨什么说法?这次网站被黑,确实给酒店带来了损失,我肯定脱不了干系,就是庆幸你来了,及时止损了,但我还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该承担责任的不是你!”程嘉树厉声说,指了指上面,“是刘敬平那个混蛋!”
张经理瞠目结舌地盯着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
“真……人才啊!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骂刘公子。”
程嘉树没有理会,等电梯到达顶层,就强硬地拉着他走到门前,拿出手机给刘敬平挂电话:
“看看你干的好事,有能耐就不要连累别人——”
“你管我?”刘敬平没有起身,十分烦躁地回答,“特么的好心都被狗吃了,我找谁说理去?”
他一扬胳膊,手机飞出去撞到桌子的尖角,屏幕立刻四分五裂。
这时刘父打开了门,见他闷闷不乐地抱着双腿坐在地上,鲜艳的人民币撒得满地都是,就疑惑而关切地问:
“谁惹你不高兴啦?过来,跟爸爸说说。”
他轻轻拉起刘敬平,带他来到外边的大办公室里。刘敬平像一个正赌着气的小孩儿,任性地不肯说话。
程嘉树打不通电话,愤怒地举拳敲击着玻璃门:
“刘敬平!你给我出来!别躲在里面,让我瞧不起你!”
忽然间警报声大作,程嘉树惊得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两名壮实的保安扭着双臂按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剧烈地挣扎着,大喊道:
“刘敬平!你出来!”
门开了,总经理不紧不慢地踱步上前,皱起眉头喝斥着:
“谁在这儿闹事呢?”
他倨傲的目光在程嘉树身上扫来扫去:
“你是哪位?哪个部门的?”
“我要找刘敬平!”程嘉树感觉他的手臂快要被扭断了,忍着疼说,“他不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总经理讽笑了一句:
“你这小伙子精神出了问题吧?”
他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保安就押着程嘉树走向电梯。程嘉树绝望地反抗着,撕扯间一张卡片从他的书包侧面口袋里掉出来,躺在地上。总经理身边的一名穿西服的年轻人捡起它,恭敬地送到总经理那儿,他接过,扫了一眼:
“清华大学……你叫程嘉树?”
那名年轻人赶忙小声提醒道:
“刘公子最近确实请了一个清华的学生来修网站啊,不会就是他吧?”
总经理继续看着那张校园卡:
“果然是学计算机的啊,有可能……”
他举着卡片,在程嘉树眼前晃了一下:
“我去问一问——你冷静点!”
程嘉树停止了挣扎,阴郁地说:
“我很冷静。”
不多会儿,刘敬平神色匆匆地跑了出来,总经理紧随其后,还有几个人慢慢地跟在后面。
刘敬平见保安们还在抓着程嘉树的双腕和双肩,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他!”
程嘉树得到了解脱,揉着疼痛的手腕,走到刘敬平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你做不到仁慈,那就请你公正一点。自己的一切行为,自己要负责任,不要让别人替你背锅。别再逃避了,像个男子汉一样。我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揭穿你,你找个机会自己坦白吧,把真相说出来。我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但我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睡觉也安稳。”
说罢,他又来到总经理面前,鞠了一躬后,朗声说:
“对不起,今天我的情绪的确有些失控,让您见笑了。我没有资格干涉酒店的奖惩制度,您所做出的决定自然有您的慎重考虑,张经理的奖金被扣了,我也无话可说。但是,酒店蒙受损失,罪魁祸首是那个攻击网站的黑客,别人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张经理也是,希望不要扣他的奖金了。请您找到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把他绳之以法才是重点。他若逍遥法外,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再黑一次网站呢。网络安全不是小事,建议报警。”
他从总经理手中抽出自己的校园卡,转过身,大步离去。
刘父的女秘书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
“好厉害。”
刘敬平怒视着程嘉树的背影,心里暗骂:
“卧槽,你够狠的啊,要置我于死地吗?”
靠在门边不动声色地看完整个过程的刘父这时候淡淡地开了口:
“他说得没错,报警吧。”
一行人撤到了里面,总经理刚拿起座机的话筒,刘敬平就扑过去按住电话,转头对刘父说:
“爸!我错了!是我黑的网站!”
第九十九章 谈感情伤钱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每个人的惊呆里包含有不同的芜杂情绪。
刘父不淡定了,走上前盯着垂眸不语的刘敬平,严厉地重又问了一遍:
“黑了网站的人是你?”
刘敬平不敢与父亲对视,沮丧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刘父冷着脸,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径直向外走去。他只好乖乖地任由父亲拖着,耷拉了脑袋离开办公室。
总经理连忙奔出来,慌张地在前方开路:
“董事长息怒,您要去哪儿?”
“网络信息部。”刘父沉声道,不由分说地拽着刘敬平,大步流星地跨进电梯。
总经理松开了电梯口的按键,若有深意地看了张经理一眼,他赶紧跟了上去。
网络信息部早已乱成一团。
“什么什么?大老板过来视察?骗谁呢,他到哪儿也不会到这儿来呀。”
“你是不是傻,人都快到了,还不准备准备?”
“主管,这消息太奇怪了吧,大老板怎么可能对咱们这个小部门感兴趣……”
“妈的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想干了啊?想什么呢?陈总亲自传达的,会有假么?都给我动作快点!那谁,桌子上怎么乱七八糟的,限你一分钟之内收拾好!”
每一名员工都严阵以待,但他们很快就被这样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刘父脸色铁青,揪着一向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可现在已是垂头丧气的刘敬平快步冲进门,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人。刘父连扫视一下周围都没有,直接走到电脑前,胳膊一挥,把刘敬平扔进转椅里,不容分辩地说:
“你不是很会黑网站么,再黑一次给我看看!”
刘敬平满脸怯意地扭过头,偷觑着刘父:
“爸,这是咱家酒店的网站……”
“你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送你去上大学,你好的不学,专门学习搞破坏……黑给我看,快点!”刘父说着,踢了转椅一脚,刘敬平没坐稳,一下子扑在键盘上。
刘父脸上飘过一丝疼惜和不忍,却什么也没说,拉了另一张椅子坐下,立刻就有人搬来了小圆桌,并搁了一杯泡好的茶。
稍远的地方有人窃窃私语:
“看这阵势,发生了什么事啊?”
“大老板要管教儿子,咱们暗中观察……你小心点,别傻呵呵地踩雷。”
“我倒是敢哪。哎,我头一次见到大老板本人呢。”
“那你还好啦,我是头一回看见刘公子,嘻嘻,他怎么那么帅啊,像古天乐刚出道时候的样子。”
“姐,不要和男的讨论这种问题……我觉得刘公子像胡歌。”
“胡歌?不出名吧。”
“哎呀,你连他都不知道?”
“我搜到了,嗯,这么看确实很像。”
“两个花痴,你们是没见到啊,刘公子之前带来的清华的小哥哥更帅。”
“偷拍了没?照片快拿来!”
“嗯哼——不是这个部门的人给我出去,哦,女的都出去!”
“干嘛?歧视啊?我来送东西你管得着啊?”
“全是借口,喂喂,你昨天看够了吧?”
“当时没敢搭讪,好后悔……”
“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大老板为什么突然关心咱们部门呢?”
“不清楚,别说话了。”
刘父喝着茶,视点柔和地落在敲着键盘的刘敬平身上。他的气早已消了多半,目光里剩下的是不解和温情。刘敬平不时地停手凝视显示屏,紧紧锁起眉,疑惑地自言自语几句。
女秘书送来了一份文件,刘父读了一会儿,抬头催促刘敬平:
“这么慢?第二次了,不应该轻车熟路了吗?”
刘敬平转过身,椅子滑开了一些。他茫然无措地把屏幕亮给刘父看,哭丧着脸说:
“爸,我之前就是这么黑的,虽然现在黑不了了,但是……”
他见父亲怒目一瞪,卷起手里的文件,顿时感觉不妙,马上跳起来喊:
“哎不是,我没骗你,爸你信我啊!爸,冷静,听我解释!”
刘父高高地扬着纸筒要打他,他慌慌地闪躲着。张经理忙冲进混乱的现场,急切地劝解:
“董事长别生气!您家公子没撒谎,我记得他的同学说网站的程序有很多漏洞,他已经修补过了,所以会不会是……”
“是吗?”刘父盯着跑到一边的刘敬平。
“爸,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给程嘉树打电话!他肯定恨死我了,不可能和我串通一气吧?”他摸了摸兜才想起来手机早就被他摔了,就转向张经理,“你有他的号码,把手机借我用用!”
张经理二话没说,拨了号,将手机递给他。
刘父责备地在刘敬平的脖颈上拍了一下,按了免提。
“经理您好,您的奖金……没事了吧?”程嘉树坐在公交车上,有点担忧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先不说他的奖金,”刘敬平诉苦道,“程扒皮,你修复之后的网站我黑不掉了……”
“你还想黑网站?”程嘉树一听到他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吃饱了撑的吧?有那精力干点啥不好?我人微言轻,看来刚才的话都白说了。你当黑客还当上瘾了,跟你爸坦白了没?刘大公子,你要是闲得不行,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不好吗?就算你家酒店不差钱,不在乎这点损失,你也不能这么坑爹吧?别他妈跟我扯什么GDP!干坏事你还有理了?我就纳闷了,你爸上辈子是不是毁灭地球了,否则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败家孩子?”
他像打机关枪似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屋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员工们偷偷瞧着刘父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刘敬平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父叹息一声,自嘲道:
“我上辈子毁灭地球了?”
“董事长,您消消气,这,这是误会,”张经理赔着笑,要过自己的手机,“我来打电话,请那孩子来一趟,当面说清楚,好吗?”
刘父看他一眼,默许了。
“程嘉树,是我。”张经理严肃地说,“你快来酒店,有事!”
“您好,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张经理灵机一动,假装恼火地训斥道,“你怎么修的网站啊?办事也太差劲了吧,现在又打不开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程嘉树心里发虚,小声自省着,“不能啊,一般情况下不会再出问题了呀……”
“少废话,”张经理见这种办法有效,就加重了语气,“你净想当然,我说打不开就是打不开了,你不要找理由搪塞。做事要善始善终,你快过来看看吧,别磨蹭,别让大家都等你!快点啊!”
“好,我立刻过去。”
放下了手机,张经理得意而殷勤地对刘父说:
“他同意回来了。”
“你很聪明啊,”刘父坐在一旁,冷冷地瞥着他,在文件上签了字,顺手把它交给秘书,“叫什么名字?”
张经理喜出望外,连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记下他,”刘父轻描淡写地吩咐着身边的人,“给他结清工资,立即辞退。”
张经理的脸变白了,刚刚显露的笑意“刷”地一下消失殆尽。
天色慢慢转为深蓝,酒店的一些员工们陆续下班了。程嘉树到了网络信息部时,总经理迎着他走过来:
“小伙子,辛苦你啦。”
“您别客气。”程嘉树向他问了好,继续往里面走。他看见刘父的时候,愣了愣,觉得他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遇到过他,心想:
“我好像见过他,有一点印象,大概是在路上吧。一晚上没睡觉,我的记忆力都变差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抿唇,冲刘父点点头,笑了笑。
接着,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刘敬平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
刘敬平正抱着脑袋郁闷着,松开手臂抓住程嘉树:
“你来了?”
“张经理他人呢?”程嘉树伸长脖子,扫视了一圈。
刘敬平气愤地喊道:
“他让你来你就来?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
“网站又出问题了啊,我还能不过来处理吗?”
“既然你不肯要工钱,那么网站出不出问题关你什么事?”
“刘敬平!”程嘉树激动地站起身,“做人要有点责任心啊,以为谁都像你那么不负责任呢?你知道你干的这件事连累了多少人吗?不说说你,你就不自觉……我恢复的网站我当然要负责到底,甭管挣没挣到钱,它再出问题我不能坐视不理!”
“知道你有强迫症啦,”刘敬平仰起面孔说,“张经理在骗你呢。网站没事,固若金汤,我用原来的方法根本黑不了,别的途径……呃,也很难。你不是动了源码么?快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
“原来你是想和我切磋技术,”程嘉树依然站着,不悦地说,“你挺会演啊,何必让经理吓唬我呢?害得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里疏忽了。明明我用手机都可以打开的,你们偏说打不开——”
“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可没骗你,是他自己耍小聪明!”刘敬平试探一句,“你要是气不过,我让我爸开除他好了!”
“别别别!我没生气……当我没说。你他妈心肠也太硬了,我不想和你这种人讨论问题,你自己琢磨吧!”
“切,你也别装逼,”刘敬平翘起二郎腿,“我好歹也是北大的,你个小破清晒什么优越感?”
“是啊,你这么牛,找我干嘛?自己玩儿去!”程嘉树说着就要走。
刘敬平立马软下来,笑嘻嘻地扣住程嘉树的手腕:
“怎么连个玩笑也开不起啊?什么都当真,脾气还这么臭,静雪怎么受得了你?”
程嘉树坐下说:
“刘敬平,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戳我痛处从不留情,而且一针见血分毫不差。”
“那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么?嗯?”刘敬平乌黑而润泽的眼睛凝视着他,“说实话。”
程嘉树静思半天,语声沉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曾经是很想和你交朋友的,现在……好了,咱们进入正题吧,我不想白白跑来一趟。”
他们两人坐在一起,面对电脑认真地交谈,时而指着屏幕,时而在键盘上敲几下,有时候他俩头碰着头,显得十足亲密。
刘父坐在他们的斜后方,沉默地注视着这两名年轻人。他一直都在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听着他们的对话。过了一会儿,他不动声色地签了一张支票,递给总经理,朝程嘉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待他们切磋完毕,刘敬平感叹道:
“程扒皮,我说你怎么会花那么长时间——只让你恢复网站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这程序烂得一比关你毛事,你费劲改它做什么?你真是完美主义者加强迫症患者!还有,你不晓得自己有多棒吗,你要是从初中开始接触计算机,妥妥的进姚班啊!”
“得了吧,”程嘉树背起书包,“我什么德性我自己清楚,不用你帮我吹。”
总经理走过来,将支票伸到他眼前:
“我们董事长听说你没拿工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是补发的薪酬。”
程嘉树推开他的手,苦笑着指了指刘敬平:
“这都是他搞的鬼,具体什么原因您问他吧。我感谢他的好意,只是这种帮助我的方式我不能接受。我不会收钱的,请您谅解。我只希望他不要再这样捉弄我了,大家都不容易,时间也很宝贵,最好不要自找麻烦。我真的很累,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不想再陪他折腾了。”
“可是,”总经理强调说,“你也付出了劳动,而且把网站修得这么好,不论从哪方面讲都该得到报酬啊!”
“那也算了,”程嘉树再次推开他的手,看着刘敬平说,“他是我的朋友,帮朋友的忙还要收钱,叫人笑掉大牙。”
刘敬平呆住了,直到程嘉树离开,他也没回过神。刘父望着程嘉树俊逸挺拔而略显疲惫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华灯初上的BJ街头,程嘉树满腹心事地慢慢挪动步子。他没有直接回学校,想散散心,整理整理思绪。风有点凉,他裹紧衣服,看到前边的商场就走了进去。
他逛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周末陪女生们来的地方,心念一动,他加快步伐,来到萧静雪试戴项链的珠宝柜台前,盯着那条闪光的项链,凝神良久。
“我真傻,为什么拒绝那笔钱?把煮熟的鸭子放飞了,我也太可笑了吧!”他心想,“程嘉树,你傻透了,怕不是缺心眼吧?为什么执意不肯要钱,哪怕在非常需要的时候?还不是放不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吗?可要这自尊心有何用,这明明是我不该保留的太过奢侈的东西……谁能想到呢?早上我还那么开心,想着为静雪戴上她喜欢的项链,我可以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如今我才明白这只是我的幻想,像泡沫一样容易破碎的幻想。现在我怎么面对她呢?话说回来,他们给我钱,我为什么不要?在我的眼睛里,刘敬平的好心真的被扭曲了吗?不,我不能要,这是唯一的选择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平等地做朋友……朋友?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朋友,可是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鸿沟啊。是我放不开吧,始终解不开心里的结,我在奢求一种纯粹的友情吗?不想让别的东西掺进来,不想让纯洁的感情被玷污,我的要求很过分吗?还是我根本做不到,根本不配有……”
他托着清俊的脸,双臂撑在展柜上,出神地欣赏着那些亮晶晶的饰品,继续沉思着:
“刘敬平也是好意啊,可为什么会刺激到我?我内心深处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才会有这样失常的反应。别人可以折辱我,无视我,嘲笑我,我都能够忍受,能够不往心里去,但在刘敬平这儿,我就无法容忍了,是因为我不知不觉地把他看成很重要的人了吗?我那么在乎的、牢牢抓住害怕失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两天我才深深地认识到,我和他,自从来到人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两个世界,是不可能相遇的。所以我无法理解他,他也不能理解我……唉,我怎么就放不开呢,就不能洒脱一点么。如果能用钱换来静雪的喜悦,何乐而不为?那么纠结干什么呀,胡扯什么朋友,谈什么感情,兴许人家一点儿都不在意,没准还在笑我傻呢。装逼可耻,明明已经很窘迫了还坚持装逼最可耻。程嘉树,你的脑袋被驴踢了!”
他讥讽地一笑,自语道:
“谈感情,真他妈伤钱。”
那名女营业员注意到他看了好一会儿了,面含微笑地说:
“给女朋友买项链吗?想要什么样的?建议您带她来看看,最好本人来试……”
“这个,”程嘉树一指静卧在玻璃柜里的那条项链,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话,“可以分期付款吗?”
营业员惊讶地一抬细眉。
“不好意思啊。”程嘉树笑着道歉,急急慌慌地逃离了柜台。
第一百章 那么骄傲
程嘉树走了以后,刘敬平留在网络信息部一刻不停地鼓捣着电脑,无论别人怎么劝说,他都不肯休息。周围的人都诧异而无奈地看着他,他对此毫不察觉,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思绪乱麻中,辨不出心里的滋味。
刘父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万家灯火。女秘书轻悄悄地打开办公室的门,他没有转身,声音低沉地问:
“他还在那儿吗?”
“是的,”女秘书顿了顿,补充说,“他不听任何人的劝,叫我们不要管他。”
“让他静一静也好。”刘父沉吟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敬平颓唐地走出屋子,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地靠着走廊的墙,默不作声地倚了一会儿。拐角处有几名女员工在议论着什么,他懒懒地侧了头倾听着。
“今天发生的事真稀奇,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怪事!刘公子竟然黑了自家酒店的网站,把大老板气得火冒三丈。”
“我没看出来他有多生气啊,不过感觉他很萌——‘再给我黑一次’!嘻嘻……”
“嘘,小声点。谁能跟自己家孩子真生气呀,何况刘公子只是在搞恶作剧啦。他当黑客也蛮酷的哦!”
“是啊,好酷!羡慕他,有钱又有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开心了就黑个把网站——”
“可是清华的小哥哥更酷,你们没见他怒怼刘公子的场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呢!”
“最酷的是他修好了网站,一分钱没要啊!”
“你的三观真炸裂,这也叫酷?他明明是傻蛋好吗?”
“嗯,我早就想说了,他这同学有毒吧?人家都说土豪我们做朋友吧,交到刘公子这种人物还不赶紧抱大腿?这位,哼,竟然装清高,活该受穷!”
“可惜了那么帅的一张脸,情商这么低,幸亏我当时没去搭讪……”
“我看他呀,没什么发展了,光技术好有鸟用啊?都不会为人处世。刘公子对他蛮好的,他非但不感激,还不识趣,非要自己作死,蹬鼻子上脸。”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刘公子为人宽容善良,才不屑于跟这种人计较呢!他们只是同学关系啊,对同学当然要客气点嘛,他们不会是朋友的。那个男生,就那情商?根本高攀不上的。”
刘敬平双手插进口袋,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身边,目不斜视地说:
“哦,本人一向有个怪癖,专喜欢和情商低的人交朋友,就是这么任性。”
说完,他依旧面无表情,大模大样地走到尽头,刷卡,进了电梯。
留在走廊里的人捂嘴的捂嘴,瞪眼的瞪眼,顿足的顿足,皆不知所措。
刘敬平望着电梯里不断变动的数字,难过得无以复加,心想:
“程嘉树,我今天才体会到,原来你那么骄傲。”
他悒悒不欢地开了办公室的门,发现室内光线昏暗,幽蓝的灯光下,父亲坐在沙发上沉思着。
“爸,”他不由得喊道,“你还没走呢?”
“你回来啦,”刘父欣喜地抬起头,“我在等你回家吃饭。”
刘敬平两步奔过去,抱住他的肩:
“我很郁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觉得自己特别失败,特别没用……”
“别多想了,”刘父抚摸着他的头发,“咱们下楼吧,有事路上说,你郑叔叔在车里等了很久了。”
“可今天是周一啊!”刘敬平松开了胳膊。
“周一又怎么样?明天一早把你送回学校不就可以了?”刘父嗔怪地拍了拍他的脖子,“谁叫你周末不回家,你妈想你了。”
墨蓝的夜色下,霓虹灯照亮了半边天。放眼望去,辉煌的城市上方与深邃的高空接壤处显出一种奇异的紫红色。晚风有些冷,正适合徘徊在广场上的程嘉树冷却一颗燥热的心。
他不想在商场里再待一分钟,因为那儿时刻提醒着他的无力感。他坐在花坛边吹着风,希望能借助这份凉意让自己清醒一点。
萧静雪打来了电话:
“嘉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好好上自习吧,在哪个教学楼呀?”
“告诉我你在哪里,”萧静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去找你。”
“你记得上周六咱们一起逛过的商场吗?我就在附近。”程嘉树担心地说,“你确定能找到?还是我去接——”
“你在里面等我,不要动。”萧静雪挂掉电话。
黑色的迈巴赫疾驰在车辆稀少的道路上,车里,刘敬平歪靠在座椅上,一只手拿着屏幕碎得惨不忍睹的手机嘟哝道:
“卧槽,都摔成这样了,居然还能开机,服了!”
刘父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刘敬平上了微信,飞快地输入几行字,过了一会儿,方若璇回复道:
“呵呵,不作死就不会死,等着花园法庭的审判吧!”
“我能怎么样?我也很绝望啊!”刘敬平发送后又补了一句,“能冒个泡吗?@程嘉树,吱个声。”
他坐卧不安地等待着,刘父突然问:
“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黑了网站啊?别跟我说你觉得好玩。刚才在酒店,人太多,我才没追问,不要以为我信了。”
刘敬平浑身一震,扔下了手机:
“爸你有火眼金睛吗?”
“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品性我还不了解?”
车里的隐私玻璃已经升起,隔音效果非常好,司机听不到他们的谈话。而且玻璃调成了不透明的状态,车窗也都挡上了帘子,在后排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刘敬平蓦然觉出一股贴心贴肺的安全感,就有一阵倾诉的冲动,于是他终于打算说实话了:
“爸,程嘉树是我的好朋友,他很爱他的女朋友,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程嘉树家境不好,他自己打工赚钱,接过一些私活,有时为了赶工他还要熬通宵……他想为他的女朋友买一条项链,我借给他钱他不乐意,非要再接点活儿,所以我就帮他创造一个兼职的机会,又能轻松挣钱又没有人逼他加班……”
刘父静静地听着,忽然想起早晨那一幕。
“可我还是失算了。我设想得很好,认为他的水平很高,顶多两个小时就能恢复网站。谁知道他那么较真——”
刘敬平转身看着刘父:
“爸,我刚刚在信息部里待着不出来,因为我想知道他到底做到了什么地步,结果越看越难过。程嘉树一点儿都没取巧没偷懒,严谨得像个德国人,认真得我都想哭。爸,我这么和你解释吧,他所完成的工作量相当于重新给酒店做了个网站,不,比重做一个网站更大,因为程序本身就烂得不忍直视。我只想让他少受点累,却害得他更累,简直就是帮倒忙。后来……他全都知道了,又不肯收钱了。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呀,他说得对,他就想踏踏实实挣点钱,我这么一搅和,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你问问他,如果我这儿有外包项目,他愿不愿意参与。”刘父慢慢地说。
刘敬平吃惊地问:
“爸!你不是不想涉足互联网行业吗?”
“从今天起,我会考虑的。”刘父用平常的语气说道,微笑着看他,“总不能等你毕业了,怪我没有给你提供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吧。”
刘敬平感动地低了头,然后他捡起脚边的手机:
“我这就问他。”
“等等吧,”刘父阻止道,“他现在可能不会接受。”
“为什么啊?”
刘敬平看看手机,见程嘉树高冷地回了一个字:
“吱。”
他迫不及待地输入:
“程嘉树,对不起,这次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给你介绍一个项目……”
“免了,多谢。”
“你也不问问就拒绝?”
“我可没时间陪你玩,你还想再坑我一次不成?”
刘敬平大怒:
“我能坑你吗?我是那种人吗?说好的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说老实话,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完全相信你。”
刘敬平目光一暗,睫毛微合。
程嘉树紧接着又发了一条:
“现在我要是再信你,我就是傻逼。”
刘敬平半躺在座椅里,害怕读后半句却又急着读到。他鼓足勇气,迟缓地举起手机看了看,觉得身下的柔软瞬间变得僵硬,硌得他的心都疼了。
花坛边,程嘉树盯着小小的屏幕上的最后那句话,慌乱地长按住它,又艰难地挪开手指。他发出后,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但于事无补。他把头埋在膝间,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垂了下来。
第101章 Loser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机开始在程嘉树的手心里“嗡嗡”地振动着。他如梦方醒,有些迷糊地站起身,刚要接电话,萧静雪就从后面扑来抱住他:
“嘉树!你怎么不进去啊?外面多冷!”
她跳到他面前,笑靥如花:
“我厉害不?竟然没有迷路啊,太难得了吧?”
“是啊,”程嘉树温声说,“你好棒,怎么做到的?”
萧静雪扎进他的怀里,小脑袋蹭来蹭去:
“因为我想着我的嘉树需要安慰啊,你肯定很难过很难过,我必须第一时间出现……我是来分忧的,不是来添乱的,一定不能让你再操心了。嘉树,只要你说一句需要我,就是隔着千山万水、天上下刀子我也会赶过来,就是有个迷宫挡着我也能顺利通过,你知道女人一旦急眼了智商超过爱因斯坦,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吧?”
程嘉树笑了,笑出了眼泪。他摸着萧静雪柔丽的头发,挫败感更加深切,默想着:
“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孩,如天使一般,可我又为她做了些什么?我值得让她如此疼爱吗?我配得上她吗?我连她喜欢的项链都买不起……”
他拥住自己的女孩,在汹涌而来的懊丧的思潮里,低喃道:
“静雪,静雪,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拒绝刘敬平?当初为什么不选择他?你为什么想不开,一定要跟着我这个loser啊?”
萧静雪在他身前一僵,随即使劲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恨恨地瞪着他,扬起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程嘉树愣住,慢慢抚上自己的脸。她打得并不重,却像一把千斤铁锤结结实实地砸击在他的心上,痛得他不能再说话。
“你不是loser,”萧静雪后退了半步,冷峻的小脸顿时英气逼人,接着她声嘶力竭地喊,“承认了自己是loser,你才真的是loser!”
下一秒,她冲上去紧紧地箍住程嘉树的腰,哭着说:
“敬平哥都已经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记得在静园里和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不能决定很多事情,不能选择出身和成长环境,事实已经是这样了,改变不了,但你有可以选择的东西啊。你说你有头脑,有双手,就可以开辟未来,现在你怎么能说自己失败了呢?”
她抬起头,泪眼清亮:
“我们生下来,活下去,本来就很艰辛,但是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组织有资格宣判你为loser。好在今天的社会充满了各种可能,各种通向更好的生活的路径,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啊!如果你连奋斗的勇气、同生活战斗的心劲都没了,你就真正宣判自己为loser了。你说,你不奢望改变世界,只想改变自己,那就努力去改变啊!嘉树,你要自信点,像你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的人都说自己是loser的话,别人就没活路了!再说,我们干吗要和别人比较?做最好的自己就足够满意了啊!”
程嘉树抱着她,仿佛抱着一件绝无仅有的珍宝。泪水在脸上漫流,他把这苦涩的液体吃进嘴里。
“你哭吧,”萧静雪的手在他的后背轻抚着,“我想起你从前凶巴巴地不许我哭,说泪水是软弱的表现,其实不是啊……”
“我就软弱了又怎样,”程嘉树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静雪,我没那么坚强,我也渴盼有人安慰我,允许我任性地哭一回。我说泪水是软弱的表现,是因为我不知道找谁哭。我活了二十一年,几乎没有人在我最崩溃的时候陪着我,让我尽情地痛哭一场。小时候,我妈说男孩子不能哭,我一哭,我爸就要打我。我哭给谁听呢?静雪,刚才我糊涂了,不该那么说,我说那种话真该打……我今天把最软弱的一面展示给你了,所以才控制不住自己,才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一感到压力过大,情商就下降为负,就口不择言,静雪,你了解我的啊!今天我用语言伤害了刘敬平,又伤害了你,如果你都不肯原谅我,那么我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了……”
萧静雪搂着他的脖子,哭得不能自已:
“嘉树,你哭吧,想怎么发泄就怎么发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别责怪自己——不把最脆弱的一面给我看,还能给谁看呢?我打你,不是因为你脆弱了,是因为你把我说成了那种女生,混帐……你侮辱了我!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嫌贫爱富、当你处于低谷就抛弃你的人吗?就是那种在你最难过的时候离你而去,把你一个人扔在孤单里的人吗?你要相信我,我连世界末日都不怕,只愿意一直陪着你,在黑暗里寻找那一道光,不论它有多微小。”
“静雪,让你跟我受苦了,”程嘉树哭累了,疲惫地将脑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们都被物质打败……”
“打败我们的不是物质,是我们自己!别动不动就把锅甩给物质,人家不背!物质也不能打败爱情,能够打败爱情的只有不爱了。”
程嘉树耗尽了力气,坐在花坛边,让萧静雪坐在他腿上。他抱着她,闭上哭得肿胀的眼睛,寻找她的嘴唇,两个人吻得热烈而缠绵。
很久以后,他离开了她的柔唇,稍稍低下头,他们的鼻子碰在了一起。萧静雪感觉到他凉凉的鼻尖,心里一酸,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
“嘉树,你是不是很冷?别感冒了,咱们进商场吧。来的路上我团购了里面一家店的套餐,他家的鳗鱼饭超级好吃!”
“走吧,”程嘉树笑颜俊美,“何以解忧,唯有美食啊。”
他俩手牵着手,小跑着进了商场的大门。
公路上,迈巴赫稳稳地行驶着,车内,灯光柔柔地铺开,后排那个私密的空间显得静谧可人。
“他不肯接受吧?”刘父看了看刘敬平的表情。
“嗯,”他失落地垂着眼帘,“我现在都怀疑,程嘉树他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如果他不当你是朋友,就会收钱——他解决了问题,就应该拿工资;你黑你的网站,他挣他的钱,不掺杂感情的交易就像按规章办事,再简单不过。”
刘父说着,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一瓶酒,倒在高脚杯里:
“来,陪老爸喝一杯吧。”
刘敬平猛捶了大腿一下,叫道:
“我再也不喝酒了,喝酒就是误事!昨天我如果不是喝醉了的话,也不会走漏消息。本来我打算把自己的设想咽进肚子里,不让第二个人知道,谁知喝醉了以后就全说出来啦!”
“你只想瞒着程嘉树,没想瞒着别人。”刘父说。
“对,尤其是她……”刘敬平一想到方若璇,就有点烦躁,举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酒。
“刚才还声称再也不喝酒呢,”刘父一乐,又收起笑容,“记住,以后在外面不要喝太多,不安全。”
“爸,你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没有?当你孤身一人时,再醉也能坚持回到家,关上门之后才不省人事。而知道有人在旁边照顾你时,你就很容易醉倒,完全喝断片儿了。”
“昨天谁在照顾你?”刘父浅啜着酒问他。
“呃,嗯……这个,”刘敬平支支吾吾地说,“是我喜欢的女生,同校的……”
刘父感兴趣地凝视着他:
“这么快就有目标了么——哪个学院的?”
“中文系的。”
“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带回家看看。”刘父叮咛道。
“唉,爸,”刘敬平有些沮丧,“是我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我。”
刘父一怔,思索片刻:
“你哪里不好?”
“不是我好不好的事!况且我俩关系好得都能拜把子。她是单身主义者,根本不谈恋爱。”
刘父想了一会儿才说:
“没有人天生是单身主义者。”
“爸,咱不说这个了吧?”刘敬平问,“我黑了网站,你是不是很生气呀?”
“气倒不气,”刘父摇晃了一下酒杯,“就觉得你俩有意思……你爸我年轻时可做不出这种事来!”
他添了一点酒,沉声说道:
“单纯谈利益很好办,这涉及协调的智慧,可是谈到感情就太复杂了。我创业以来,看尽了形形色色的背叛、出卖和反目,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从来只有为了利益抛弃感情,没有为了感情放弃利益的。这么多年,我自以为看透了人性,却被你们两个年轻人震撼到了。真的,爸爸并不觉得你天真幼稚,可能人与人之间确实有一种很珍贵的情谊存在吧,只不过都保留在孩子那里了。”
“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只能说明你比我幸运,”他继续说着,眉头微皱,“不希望将来你们变得找不回当初的模样,但那又怎么可能呢?……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刘敬平回忆起来:
“我们的缘份很奇怪。他调查过我,我也调查过他。一开始,我说我也来查查他是何方神圣吧,但也只是那么一说,后来见了他本人,我就好奇得很,也就真的去做那种没节操的事……”
他想整理一下记忆,理清思路,细细地给父亲讲一讲,可是从何说起呢?从自己的失恋说起,还是从鹊桥的一篇帖子说起?从一见面的冷嘲热讽说起,还是从自始至终的斗嘴互黑说起?从查到他的历史那一刻的唏嘘说起,还是从女生们美其名曰“树平杯”智能体大赛的对决中的震惊和叹服说起?从他邀请自己去清华、真诚地敞开心扉说起,还是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总是用毒舌伤人的自己说起?
刘敬平忽然发觉,他的生活中,程嘉树的影子无处不在。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产生了奇妙的交集,也在他的一生里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时候的刘敬平和程嘉树都不可能知道,他们在对方心里意味着什么,将会给各自的生命历程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第102章 任性的权利
看着刘敬平陷入了沉思,刘父并没有去打扰他。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过了好久,刘敬平才轻声说,“程嘉树说我在拐弯抹角地施舍他,是吗?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刘父略一扬头,想了想:
“你那样做,确实很像施舍他,只不过是……委婉地施舍。”
刘敬平一听到父亲的这个结论,彻底放弃了为自己辩护的打算,懊悔万分地向后仰去:
“他不会原谅我了,他那么骄傲的人儿,肯定不会原谅我了……”
“敬平,”刘父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件事吧。许多年以前,很少有人会选择坐飞机,哦,那时候咱们国家还没有高铁、动车呢,都是那种绿皮车,速度很慢,设施也很差。我有一次坐火车到外地去,坐的是硬座,晚上很难熬——你没坐过,根本体会不到。老爸当时还算年轻啊,精力充沛,和邻座的人打牌、聊天,后半夜大家都睡了,我却睡不着。车上在卖一种瓶装汽水,那时候很流行,现在也看不到了。我买了一瓶,慢慢地喝,然后就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我身边,一直看我,半天也不走。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在等我喝完,她想要那个空瓶子。后来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住在农村,去城里上学,每次回家都要坐这趟火车到离家最近的那一站,再步行回去。路上她也不忘寻找挣钱的机会,就收集别人不要的空瓶子,下车之后拿去换钱。她很可爱,开朗大方,非常健谈。虽然家里穷,但她相当乐观,让我很感动。我想给她钱,她马上生气了,说你把我当乞丐了吗。我赶紧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她说,她不需要,她不是要饭的,不接受别人的施舍。然后她就走了,到别的车厢收汽水瓶了。我真的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就又买了两瓶汽水,喝不下去,我就把它们倒掉,转身却看到了她。当时我心想,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兴高采烈地把两个空瓶子递给她。结果她说什么也不要,还哭了起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好像我破坏了什么东西,但说不清是什么。后来直到火车进站,我再也没有看到她。”
刘敬平把双手放在脑袋下面,听得入神: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刘父喝掉杯中的酒,“只不过,以后的日子里,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个小女孩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敬平,你这傻孩子,竟然和我犯同样的错误……”
“怪我啰?”刘敬平淘气地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叫遗传。爸,你还说你做不出来我做过的这种事呢,现在怎么说?”
“不不,我绝对不会去黑网站——”
“可这是我能想到的隐蔽性最强、技术含量最高的办法了呀,程嘉树那么聪明,我做得太明显他会发现的。”
刘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就这么喜欢和他做朋友?眼光倒不错。这个人看上去很好,他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敬平,你天性纯良,又看重感情,初中时你最好的朋友——”
“爸,别提了,只是一件小事,我都快忘了。”
“反正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你对人有了防备心,虽然转了学,却没从阴影中走出来,好几年没有再和谁走得近些……”
“其实,我上高中时他给我写信了,”刘敬平不禁冷笑,“他说是一场误会,我知道不是误会,他是故意的。他想跟我讲和,可是……爸你曾经说过,人一旦伤了心,就像一根钉子扎进木头里,即使把钉子拔出来了,痕迹也消除不了呀。我对自己说,总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绊你一跤,教会你成长。我可以不再计较,原谅他,但不代表我会继续和他交心。”
刘父随口问道:
“你用钉子扎过程嘉树几次?”
一言既出,刘敬平的心猛烈地一沉。还未变得久远的往事呼啸而来,他耳边响起好多人的声音:
“敬平哥,你怎么能这样伤他?哪儿最痛,你就戳哪儿,再生气也不该说那些话呀。”
“果然越是亲近的人,越能击中要害,你伤他真是稳准狠……摸摸你的良心,这回舒服了么?”
“看明白了吧!……这就叫’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赢不了我的,何必逞强呢?闹一场笑话也不好看。咱们现在取消这个约定还来得及,我给你个机会,认输吧。”
“你也是,炫耀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天下优势你占得还不够多?干嘛要刺激他?还跟他比人心向背,没看出来他为了提高静雪的成绩都豁出去了么?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和你打赌——你说那些话是不是有点残忍?”
“你坑死他算了,简直节操丧失,他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让你步步紧逼?人家好歹是你的小学弟,你对他却没半点宽容厚道。”
“收起你那可笑的玻璃心吧!在你扭曲的眼睛里什么都是扭曲的!是不是你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就再也看不到光明?”
“这个,我不要。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只要自己应得的一份,不会去碰不属于我的东西。今天,你用最婉转的方式,最深刻地侮辱了我。”
……
刘敬平用手捂住脸,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微笑着的面容。他拼命地回忆,想找出程嘉树伤他的举动,哪怕一句话,好让自己心里感到平衡一点。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只能记起程嘉树的好。
刘父注意到他痛苦的神态,叹着气说:
“孩子,你要学会理解他人。刚才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对我始终有一种警示作用,也提醒我,所有的需要和付出、索取和给予并不像字面意思那样简单,你愿意给,人家未必肯要。后来我明白了,换位思考有多重要,而设身处地又有多难。你试着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假设你是他,在他的处境里,用他的思维方式考虑问题,很多想不通的事说不定就想通了,不可理解的也就变得可以理解。”
刘敬平听着,忽然记起了程嘉树的话:
“你一直都这么自以为是!刘敬平,你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连你对别人的好,都是你自以为是的产物。你根本不懂得体会别人的情感,理解别人的处境,但是,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换言之,你从来都没有把我看成你的朋友,一个和你平等、需要尊重的人!”
“爸,怎么办?”刘敬平含着眼泪说,“我变成了让自己讨厌的人,我伤到了他……我没想欺负他却还是欺负了他,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好,你有挽回的机会。不像我,没法再对那个女孩儿说一声对不起了。”
“可是,程嘉树再也不愿相信我了……”
刘父慈爱地望着他:
“慢慢来,以真心换真心吧。”
刘敬平坐起身,伸过胳膊握住了父亲的袖口,怀疑地问:
“爸,是不是我不够好?”
“瞎说,”刘父笑了,捏了捏他的手,“你是个好孩子,是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知道我一向低调吧,可我十分想炫耀的是,我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儿子。”
他突然扬起嘴角,补充道:
“嗯,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全宇宙了!”
“爸!”刘敬平的泪水流到了腮边,他差点扑过去抱住父亲。
刘父伸手,擦去他的泪:
“还有,你那黑客技术啊,以后留着做点好事。”
“爸,你让我再黑一次网站,就是想看看我的技术啊?”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黑的。以前你骗我,说你不会,原来你这么厉害。”
“嗨,其实我也没多厉害啦,现在的很多网站都不堪一击,但是哪有人闲着没事去黑它们啊?”刘敬平说着说着就神气活现地吹起了牛,“真想攻击的话,我要是三更让它被黑掉,决不会拖到五更!哼,只要不是程嘉树维护过的网站……”
“他的技术比你高超么?”
“呃,”刘敬平含含糊糊地说,“我俩难分伯仲吧。这家伙……明明是副业,他却搞得那么专业。爸,你放心吧,酒店的网站暂时不会出问题了,连我都黑不掉,估计一般人也别想黑了。”
他打了个哈欠:
“程嘉树的解决办法是釜底抽薪啊,很管用,管用五十年,哈哈……”
“你困了吧?”
“是啊,昨天喝醉了,回到宿舍却特别清醒,就不停地想心事。”
“想什么心事,是在想女生吧?”刘父毫不客气地指出。
“她不愿意和我进一步发展,”刘敬平无奈地说,“我现在只对她有感觉,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别想了,睡一觉吧,过一会儿就到家了。”
刘敬平调整了座椅,放到最低的程度,躺在上面轻喃一句:
“爸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不缺,就是有一点……孤单。”
他沉入了梦乡。
刘父转过头,凝望着他,见他沉睡的样子非常乖巧,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揉了揉他额际的头发,心里想道: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爱着。孩子,继续成长吧,爸爸愿意哄着你长大。慢慢学会如何去爱吧,这是一生都要学习的东西。”
人来人往的商场里。
萧静雪吃着鳗鱼饭,眼睛瞟向玻璃墙外的娃娃机,看见一名小女孩正在夹娃娃,就替人家紧张:
“唉,夹不起来的,想要还不如直接去买。”
“自己辛苦夹出来的才有成就感嘛,”程嘉树说,“娃娃机就是这么玩的。”
“嘉树,快吃,”萧静雪挖了一大勺饭喂给他,“吃饱了回去睡觉觉,你肯定累坏了。”
“我今天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现在倒不困了。”
“你要是再刷夜,我就不理你了,听到没?”
程嘉树笑着,不搭腔。
“说话呀,发誓以后再也不熬夜。”萧静雪瞪他,“你不答应,我真的不理你啦。”
“你不会不理我的,”程嘉树浅淡地笑道,“这是生命里第一次,我有了任性的权利,静雪,是你给我的哦。这种安全感简直太美妙了,就像一个孩子明白无论他怎么哭闹,父母都会哄他……”
“嗬,你还得寸进尺哩,”萧静雪伸长手臂,将一勺铺着鳗鱼的饭塞进他嘴里,“你爸你妈为什么不让你哭啊,人有喜怒哀乐,有了就要表达,哭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也搞不清楚,他们就是这么教育我的。我爸说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切都要自己去扛,再苦再累也不能哭。有时我没忍住,在他们面前流眼泪了,我爸就很生气地打我,你说我还敢哭吗?我很少和父母谈心,感觉对他们说出内心的话很难,他们也不会懂的。后来我有了朋友,终于能够和他们说说心事了。但是你看,我和王金昊再好,也不会过度依赖他,我不能干扰到他的生活。遇到你以后,我开始改变了,是你让我学会了依恋……”
“嘉树,”萧静雪压下心酸,“你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钢铁,哭泣和坚强一点儿都不矛盾啊。我不认同叔叔阿姨的做法,可我也不能说他们什么。只有一件事——你放心,我早就被你吃定了……我跑不了的。”
程嘉树轻咬嘴唇,双眼亮亮的:
“你能不坐在我对面吗?太远了……”
萧静雪白他一眼,马上搬了椅子,坐到他身边。
他无比珍惜地拥她入怀,感叹道:
“谁说我什么也没有?有你在身边,我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呢!”
吃完饭,他俩说说笑笑地上了公交车。
“呀,好幸运啊,最后一排还空着!”萧静雪拉着程嘉树,蹦蹦跳跳地冲过去。
他们坐下来,程嘉树打开手机,萧静雪探头看去:
“怎么了?”
“没什么,”他翻了翻和刘敬平的聊天记录,“我今天情商又下降了。”
他把手机递给她,她读完了所有的聊天内容,劝他道:
“不要自责了,敬平哥应该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是啊,可就是气话才伤人吧,”程嘉树愧疚地说,“我当时一发完就后悔了,如果在发送之前,心里数十个数就好了,不然……要是能撤销该多好呀!刘敬平这个人……他很好的,我不能因为自己心理不平衡就伤害他啊!他的出发点是为我好,而且他完全意识不到有什么不对,这么傻的小子,我是不是太敏感了?跟他争吵好像在欺负他,唉!”
“嘉树,先别想太多了,你的脸色很不好……来,靠在我肩上吧。”
萧静雪挺直了身体,小手环过他的脖子。他觉得浑身发软,就没有拒绝,把头倚靠在她柔弱的肩膀上了。
不大一会儿,她感到他的脑袋微微一沉,猜想他闭上了眼睛,已然睡去。近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程嘉树再也坚持不住了,公交车的晃动有些剧烈,他却睡得香甜。
萧静雪拿出手机,单手举着,打开了照相机。路灯偶尔照进车厢,橘黄的灯光高亮出程嘉树清秀英俊的容颜。萧静雪拍下了这个瞬间,突然瞥见他眉心浅蹙,凝着舒展不开的浓愁。她伸出手,细细地为他抚平,然后把那张照片设成了手机桌面壁纸。
第103章 花园法庭
几天后,刘敬平在“花园”微信群里呼唤大家聚餐,方若璇紧接着发了一句:
“咱们都挺忙的,不走远了,去艺园二楼好不好?我请客。”
“为什么是你请啊?”刘敬平问道。
方若璇一手捂脸:
“为什么是我,难道你不清楚么?来了再说吧。”
中午,刘敬平把自行车停在艺园食堂的门口,上了二楼。他进了包间才发现,女生联盟的成员们都在,就摸了摸头:
“程嘉树没来吗?”
“他在实验室有事,临时告诉我的。”萧静雪解释说。
“怎么,你想他了?”方若璇调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没有,”刘敬平随手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我才不想他……话说我真的好久没看见他了。”
“这才不到一个星期,怎么就‘好久’了?”凌江笙说。
“哦,度秒如年,懂了!”方若璇玩着手中的筷子,“可是从周二算起,他来这边和静雪一起吃饭至少三次,是你在躲着他吧?”
萧静雪也疑惑地问:
“敬平哥你最近都不去隔壁了么?”
“他不敢去了,”楚云姝沉静地说,“别人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是近隔壁情怯了吧?”
“我没有,没有!”刘敬平分辩着,“我去隔壁了,他既不在宿舍,也不在实验室,听他的师兄师姐说,他很忙……”
“你都怂到连微信也不敢发的程度了么?更别说打电话发短信了。问别人干什么,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凌江笙戳到了重点。
刘敬平不语,看着手机屏幕上程嘉树发的最后一条微信消息,眼神黯淡了几许。
方若璇余光瞟过去:
“你换手机了?”
“嗯啊,那个被我摔坏了。”
“啧啧,你这脾气……也没谁了,”方若璇忍不住撇嘴,“那么好的手机,心疼。”
“你喜欢的话,我送你一个啊。”刘敬平想都没想就说。
方若璇连连摇头:
“算了吧,无功不受禄。别闲聊了,咱们点菜吧。”
刘敬平盯着菜单,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程嘉树的时候,我点了几个,程嘉树说不行,女生们肯定不爱吃的。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就是知道,靠直觉。我还说,直觉不是女生才有的么?……”
楚云姝把菜单从他手里捞过来:
“别看了,触景生情、睹物思人都太折磨人了——你喜欢程嘉树吗?”
其他三名女生齐齐地把目光射向刘敬平,尤其是方若璇,玩味地扬起一边的嘴角。
“云姝,怎么连你都……都这样问?”刘敬平小声哀号,“我到底给你们造成了什么样的错觉?”
“你喜欢程嘉树也不犯法啊,”方若璇莞尔一笑,“现在这么开放,承认自己是个基佬又没人笑话你。”
刘敬平一拍桌子:
“究竟要我强调多少遍,我不是同性恋!”
“你确定?”凌江笙问。
“当然。”
“好的,既然你不喜欢他,我们就不客气了……”凌江笙严肃地说,“你愿意对你黑了网站的行为承担全部责任吗?”
“卧槽,”刘敬平终于琢磨出了一点味道,“你们今天摆的是鸿门宴吗?”
“没那么夸张啦,”萧静雪笑了起来,“这是‘花园法庭’第一次开庭审案子呢。”
刘敬平环顾四周:
“算你们厉害,把这儿当成模拟法庭……按你们的逻辑,如果我说,我喜欢程嘉树,你们就不关心黑不黑网站的事啦?”
“那就是另一种叙述了,”萧静雪一点儿也不严肃,笑个不停,“那会是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黑网站只是促进感情升温的一件小事。”
“你们女生真奇怪,难道只要有了爱,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吗?噢,就我黑网站这个客观事实而言,我们之间有爱情,就是合理的行为;我若不爱他,就属于违法行为了对不?”
“完全正确,”凌江笙赞赏地看看他,“你也不是一窍不通嘛!”
“都像你们这样,还谈什么公正法治啊?”刘敬平埋怨道,“什么花园法庭,散了吧!”
“请正面回答问题。”楚云姝明眸一弯,将茶杯放下。
“是,我喜欢程嘉树,”刘敬平一本正经地说,听到女生们吸气的轻微响动也不理会,“但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所有的感情,都是兄弟之情,我很想和他做朋友,一辈子。”
他看了看四名女生,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在国外也交过不少朋友。可能我比较早熟,十二岁那年我开始想到更远的未来,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梦里喊着‘回去吧,回去吧’,我认为那是我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于是我就回国了。在交朋友这方面,我付出过真心,也受到过伤害,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寻找一个兄弟,一个知音,一个生死之交。我知道这可能是奢望,却仍然相信这样的人是存在的。每个人,终其一生,遇到了就是莫大的幸运,没遇到也不能强求。谢谢你们让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现在你们可以审判我所有的行为了。”
等了一会儿,萧静雪首先开口:
“敬平哥,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嘉树……他不像你,他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也不是不擅长表达,因为他觉得他的表达不会得到别人的重视,所以很多话都放在心里。你想帮他,还尽力瞒着他,是怕伤他的自尊吧,我都懂。其实他也知道你为他好,但你的做法让他感觉不舒服。他给我看了微信,说他当时太冲动了,发完那句话立刻就后悔了,他还说,要是发出的消息能撤回就好了……”
“他真的这样说?”刘敬平忙问。
“真的!”萧静雪使劲点头,“嘉树心里一直把你当成朋友。”
“我明白了!”凌江笙突然敲了下桌子,“一言以蔽之,你俩都很在乎对方,结果却变成了互相伤害,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她的话立刻让“庭审“的重心发生了大转移,方若璇建议先点菜,边吃边分析。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融洽了一些,菜上得也很快。
“程嘉树和刘敬平都想和对方做朋友,”楚云姝说,“那么,这一次,影响他们感情的罪魁祸首是什么?
“罪魁祸首是微信,”凌江笙夹了一块鱼肉,“如果没有它,若璇就不会发朋友圈,程嘉树也就永远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小笙开玩笑呢,怪到微信头上?”萧静雪不同意,“微信有什么错?怪若璇守不住秘密,发什么朋友圈啊。”
方若璇咽下一口菜,抹抹嘴,指着刘敬平说:
“怪他!谁叫他吹牛逼,说他有了女朋友,非让我演戏,还要陪他喝酒。姐一醉了就兴奋,就想抒发感情,当然要发朋友圈!不过,忘记屏蔽程嘉树的确是我的错。”
“我没让你喝酒!是你自己要喝的,还把我们一群男生都喝倒了……”刘敬平想到了什么,又一拍桌子,“怪酒!我早就说了嘛,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害我酒后吐真言,把心里的秘密给暴露了。”
“咱们别这么幼稚好吗?”楚云姝放下筷子,“要怪就怪人,怪行动的主体,那些无知无觉的物做错了什么?”
“那就……”方若璇略想了一下,再次指向刘敬平,“怪你爸!”
“我爸怎么了?”他一脸愕然。
“你爸不好好待在总部,去酒店干嘛?如果他不去,那个部门经理就不会被骂,程嘉树就不会因为同情他而加班,他不加班就不会一大早坐地铁,不坐地铁就不会感觉无聊,不无聊就不会看朋友圈,我就可以及时删掉!”方若璇一口气说完,喝了满满一杯茶。
萧静雪刚夹了菜,惊得来不及放到嘴里:
“若璇,你的推理能力好强大……”
“是狡辩能力!”凌江笙笑道。
刘敬平却认真地解释着:
“也不能怪我爸吧,他要谈生意,那家酒店肯定是随机选择的地点,我也没想到会撞上啊。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就黑别处的网站啦,这次纯粹是巧合。我爸很随性的,会见谁谁都不一定在总部,我估计他那一瞬间想到了哪儿就定在哪儿吧。他常说他这个特点和我妈正好互补,因为我妈有选择困难症,我爸可以帮她克服。比如说,她想出去旅游了,总有好几个地方都想去,举棋不定,我爸就在选项里扫一眼,选他第一眼看到的,然后跟我妈说,其他的下回再去,这样我妈就不再纠结了——虽然她下次还是会找几个地方挑来挑去……”
女生们都笑起来,除了方若璇,待笑声止住,她轻轻地说:
“想不到你父母那一辈还有这样的爱情。”
“是啊,我爸我妈是从自由恋爱走向婚姻的。他们的爱情就像酿了很多年的酒,醇厚,浓香。”刘敬平回忆着,“我爸有个小毛病,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在外面过夜,一定要回家睡觉。开始我也想不通,以为他认床,可他和我讲过,年轻时他和我妈四处奔波,在哪儿都睡过,在候车室的椅子上都能睡得很香,根本不认床,现在呢,他不回家睡觉就一定睡不安稳。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只有我妈妈在他身边,他才会睡得安心。他希望睡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早晨醒来看到的第一眼都是我妈……”
“给我纸,我要哭了!”凌江笙伸手说。
萧静雪递了纸巾,自己也拿了一张。
“你的父母好恩爱啊,”楚云姝微笑着转向刘敬平,“你是不是天天吃狗粮?”
“嗯,”他苦笑道,“在我爸心中,家庭成员的地位排名是这样的:我妈,我,猫、狗,花花草草,我爸。”
“你爸把自己排得这么靠后啊!”萧静雪笑着用纸巾擦眼睛。
“他居然让你排在第二位?”凌江笙吃惊地问。
刘敬平一摊双手:
“没办法啊,我妈是他的最爱,我是他的独生子也比不过。我妈生我的时候,医生说可能会难产,我爸毫不犹豫地说‘保大的’,医生都懵逼了,说只是告知一下情况,还没那么严重呢。你们看,我长大后听到这些事,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啊!”
“可怜孩子,”凌江笙补刀,“万万没想到,你是他原本打算放弃的孩子啊!你真的一点儿也不介意吗?”
“不介意,”刘敬平神气活现地说,“那有什么,我在我妈心里可是第一啊。哼哼,我爸最爱的女人竟然最爱的是我,就这一点而言,我已经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
“敬平哥好幸福,”萧静雪歪着头一笑,“唔,我爸爸也很宠我妈妈的,我妈熬夜画图纸时,我爸就陪着她不睡觉,还给她做夜宵。”
“你们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楚云姝淡笑道,“我爸上完课,或者自己没课时,就到我妈上课的教室后边坐着,等下课了两人一起开车回家。”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方若璇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掩上门出去以后,凌江笙拍了拍桌子:
“各位!各位!花园法庭的庭审怎么变成发狗粮大会啦?跑题了跑题了!”
“跑了也没事啊,”萧静雪说,“小笙也来一个,替父母秀一秀恩爱!”
“不要,”她指了指满桌子的菜,“剩这么多,别浪费了,我都没吃多少。你们继续说父母的爱情故事吧,你们说着我吃着。”
她夹了菜放到碗里,埋了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他们又开心地聊了一阵儿,刘敬平就提出要去洗手间。他出来后,径直走到前台付账,却得知已经有人付过了。
他环视了周围,拿出手机,给方若璇发短信:
“你在哪儿?回屋了吗?”
“没有,在外面。你们慢慢吃吧,我很快就回去。”
刘敬平跑到一楼,见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把头圈在胳膊里,胳膊放在膝盖上。
“你还好吗?”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来,“你干吗偏要请客?”
“都怪我发朋友圈没屏蔽程嘉树,害得你和他闹矛盾,我要赔罪嘛。”方若璇闷声闷气地说完,抬起头,眼睛微微红肿。
“你哭了?”刘敬平扳过她的脸审视着,“为什么哭?”
“狗粮的后劲儿太大,”她嫣然一笑,“我被感动哭了。”
“我才不信,你看煽情的电影都不会哭,还说御姐有泪不轻弹……”
“刘敬平,”方若璇又一笑,“你父母的感情那么深厚,我真的有点羡慕嫉妒恨呢!”
“就因为这?不是吧?”刘敬平诧异地说,“你知道我家境的时候,都没这么大的反应——”
“你不懂。”她用这简短的一句截断了他的话。
“女生关注的重点真不一样。”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羡煞人哪。”
刘敬平凑近,轻声说:
“要不,我复制一个给你?”
方若璇的泪飞快地滑落,她的睫毛也沾了细碎发光的小钻石:
“怎么复制啊——Ctrl+C么?”
刘敬平掏出纸巾递过去,她接了,擦掉眼泪,站了起来:
“回去吧,别让她们久等。”
“喂,”他叫住她,“哪天有空开黑呀?这周日行不行?”
“恐怕不行,”她脸色一暗,“我有约。”
“男的女的?”
“男的。”
“啥子?谁呀?你认识他多久啦?”
“他叫高一斌,好像是这个名儿,我不认识他。”
方若璇没容他再问,“噔噔噔”地上了楼梯。
第104章 定情信物(一)
BJ的春天总是很短暂,但仍有几日伪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尤其在夏天彻底占领这座城市之前。未名湖的一池柔波荡漾着浅绿的春意,湖边的花儿争相怒放,偶尔有一些游客悠闲地欣赏景色,兴起时举着手机拍照。
晚饭后,凌江笙漫步于湖畔,突然看见草木葱茏的小山上的凉亭里,有她熟悉的颀长的身影。她快乐地拾级而上,来到艾乐康的背后,悄悄地坐下,默默地听他吹箫。
“吃饭了吗?”一曲吹毕,艾乐康忽然回身问她。
“你知道我来了?”
“我的感觉器官还没失灵呢。”
“哦,嗯……我吃饭了。”她木木地说。
“那还不赶紧回图书馆上自习?”
“我……听说饭后马上就学习对身体不好,”她眨眨眼,“因为要消化啊,血液集中在胃肠,大脑缺氧……”
艾乐康没注意她的话,却凑近了看她的脸,她马上就真的大脑缺氧了,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他若无其事地从她的发丝间撷过一只小虫儿,把它放到旁边的树叶上:
“好了。那就歇会儿再回去。”
说完,他淡然转身,恶作剧般地,吹起了五月天的《如烟》。
凌江笙站起来,微恼道: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这首歌!你什么意思啊?”
乐音戛然而止,艾乐康语调平稳地说道:
“我又没要你喜欢,你不爱听可以走么,动不动就干涉别人,没素质。”
凌江笙猛地冲上去,夺下他手中的箫,跳到一边:
“我就干涉了!我再有素质你也不喜欢,还要它有何用?”
艾乐康怒道:
“把箫还给我!这可是我家祖传的,你要是把它弄坏了——”
“放心,我会好好爱惜它的,”凌江笙诡笑着,像孙悟空转金箍棒那样转着那杆长箫,“想要的话,来追我!”
“幼稚……”艾乐康愤愤地说,却还是追了过来。
凌江笙跑下台阶,跳到中间时不忘回头嘲笑艾乐康,突然脚下一滑,她“哎哟”一声滚下草坡。
“我的姑奶奶呀。”艾乐康低低地叱道,慌忙跑到她身边,一把扶起她。
她的衣服被树枝刮破了,在地上沾了许多土,头发也乱了,混着绿叶和松针,但她紧紧地将那支箫抱在怀里,双手一直没有松开。
她把箫交给他,朗声说:
“还你!我没弄坏。”
他却焦急地拽住她的胳膊:
“快走两步看看,摔成什么样了?”
“没事啦,也就是扭到了脚,这点小伤还算伤么?”凌江笙嘴上说得轻飘飘的,暗中咬着牙,轻轻地活动着脚腕,“这是现世报,呵呵。你解气了吧?看在我这么惨的份儿上就别生气啦。”
“你再说一句试试?”艾乐康一改温文尔雅的形象,发怒地大吼,“你他娘的长没长脑子,到底把自己当人了没有?受伤了也不在意,还诅咒自己,有病啊?我解气?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凌江笙愣愣地看着他,他挥了挥手里的箫,继续发飙:
“你保护它干吗?人的本能不是先保护自己吗?为什么不扔掉它,先稳住身体?照你多年训练的身手来看,找到平衡很容易吧?也不至于从台阶上滚下来吧?”
“可是,这不是你家祖传的箫吗?当然要保护了,就是摔坏了我也不能摔坏了它呀。”凌江笙委屈地小声辩道。
艾乐康怔住,尴尬地说:
“什么祖传的?我随便胡扯的,你也信……”
凌江笙略微抬眼,幽怨地瞥了瞥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和泥土,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艾乐康捏紧长箫,克制着心里的冲动,但见她的身影摇晃了一下时,他终于没有再忍,大步追上她,在她面前蹲下,亮出后背:
“上来吧。”
凌江笙一喜,笑盈盈地趴到他的脊背上。她搂着他的脖子,双脚远离了地面,一种又酸涩又酥麻的感觉从头顶灌入,她尽情地品尝着。
“我背你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你可不要多想。”艾乐康特意强调道。
“嗯,我才不会多想呢。”她拨拉着他的短发,“咦,你有两个旋儿诶!”
他冷淡地说:
“不要碰我的头发。”
“哦。”她乖乖地放下手。
艾乐康背着她慢慢地前行,她觉得那微微的颠簸化成了梦中摇篮的晃荡,幸福地感慨道:
“真好呀!还从来没有男的背过我呢!”
“不可能吧,是你忘性太大了吧?小时候你爸爸没背过你么?”
隔了半天凌江笙才回答:
“我没有爸爸。”
艾乐康动作一滞,道歉说:
“对不起。”
凌江笙毫不在乎,反而把脑袋搁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地哼起了歌。
“什么时候没有的?”艾乐康沉闷地问,然后又加一句,“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我出生之前,”凌江笙倒爽快,“所以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啊。”
艾乐康默然。
凌江笙看了看他握着的箫:
“我记得你说我碰过的东西你都不想要,这支箫虽然不是祖传的,但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你嫌弃我没关系,别嫌弃它啦。再说,我已经把我的指纹擦去了,你可千万别扔啊!”
艾乐康不作声。
“那个……你一定要扔的话,不如送给我,”凌江笙小心地建议道,“免得浪费。你别误会哦,我真觉得就那样扔掉好可惜……”
“送你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啊,谢谢啦!”她快乐地从他手里抽出箫来,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我帮你收着,如果哪天你想要了我再还给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对它的。”
宿舍楼里。
“笃笃笃。”门响了三下。
“是小笙吗?”萧静雪正在看书,扬起头喊道。
“估计不是她,”方若璇在上铺说,“她敲门可没这么温柔。”
萧静雪开了门,见艾乐康背着凌江笙站在那里,惊讶地微张了嘴:
“你们……”
“她的脚扭伤了,我带她去医院处理过了。”艾乐康走进屋,轻柔地把凌江笙放到她的椅子上。
他直起腰,眼神复杂地望着萧静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
“医生嘱咐的一些注意事项我都写下来了,给你。”
他又递来一个塑料袋:
“这是口服的药,吃不吃都行——最好还是吃吧。”
萧静雪把这些东西通通接过来,微笑着说:
“谢谢,辛苦你了……”
艾乐康好像生怕她再说些什么似的,急忙阻断她:
“没关系,我走了,楼管阿姨让我快点下去。”
他匆匆离开了,甚至没有多看凌江笙一眼。
方若璇已经下了床,和萧静雪一起,围着凌江笙关心道:
“你的脚怎么会扭到呢?”
“严重吗?能动吗?”
凌江笙豪气冲天地将裹扎好的脚架到桌子上:
“没事!你们不用担心,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我这身钢筋铁骨,受这点伤算什么?而且老娘的自我恢复能力超棒的哟!”
萧静雪将一杯热水放在她的小腿旁边:
“你好好养着,有什么事就说话,我们都能帮忙的。”
方若璇点头,替她卸了肩上的书包:
“不过你怎么会遇到艾乐康呢?”
“碰巧呗!”凌江笙喝着水,“他是我的克星,我一沾上他就没好事,上次掉进了湖里,这回从山坡上滚下来了……”
她睨着两个惊呆了的室友,平静地总结道:
“看见没?这都是报应!”
“你和你自己什么仇什么怨,”萧静雪咋舌,“犯得着这样吐槽么?”
“反正各种丢面子就是了!”凌江笙翻着白眼。
“岂止丢面子,”方若璇幽幽一笑,“心都丢了。”
凌江笙举起长箫冲她比划着:
“你还说?”
“这是……艾乐康的箫?”方若璇一想,恍然大悟,“他走得太快,连你帮他拿着的箫都忘记带走了。”
“他没有忘了带走,”凌江笙满心幸福地笑,“他送给我了,这是定情信物。”
“纳尼?”另外两人同声大喊。
萧静雪弱弱地问:
“你追求成功了吗?他答应了?”
“当然啊,人家连定情信物都给了!”方若璇说,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那支箫,“真真是好东西啊。听说学乐器的人一般都很爱护自己的乐器,艾乐康不会随便把这个送人的。”
萧静雪如释重负地笑了:
“小笙,好难得,有心人天不负啊,恭喜你追到了喜欢的人,我由衷地为你高兴!”
凌江笙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最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第105章 定情信物(二)
“说说看,今天你和艾乐康是怎么一回事。”方若璇坐到了椅子上。
“哈,说来话长!”凌江笙眉飞色舞地扮起了说书人,“我正在湖边散步呢,碰到他在吹箫。他本来吹着一首很好听的曲子,见了我以后就改成《如烟》了,这不是故意气我吗?我心里一个不爽,抢了他的箫就跑,他大喝一声:‘呔!何方小贼,给我站住!’我怎么可能那么听话呢?必须跑啊,然后没看路,就从坡上掉了下来,把老娘摔得七窍洞开,通体舒泰……”
“这都是什么形容词啊?”方若璇大笑。
萧静雪怀疑地发问:
“艾乐康能说出那种台词?我不信。说那些话,符合他的人物性格吗?”
“就是啊,谁信哪?”方若璇附议,“人设崩坏!你编得不合格!”
“切,谁要给你们编故事玩?”凌江笙一甩马尾,“爱信不信。”
“接着讲啊。”
“然后,我就落荒而逃,他又大喝一声——”
“行了行了,他不可能大喝,说重点吧。”方若璇截住她的话。
“他就翻了个漂亮的跟头,稳稳当当地落在我面前——”
“小笙你够了,”萧静雪叫道,“你干脆写本武侠小说吧!”
“然后他就蹲下身,气势凌云地说:‘上来!’”
“是‘坐上来,自己动’的意思吗?”方若璇兴奋地挤挤眼睛。
“去你的!”凌江笙抄起椅子上的抱枕砸向她。
“别闹了,”萧静雪连忙劝架,“说说定情信物的事儿!”
“嗯,”凌江笙信口开河,“他看我总抢他的箫,觉得我会不会是喜欢它呢,就送给我啦!”
“你又不会吹……”
“那就改造一下,当个晾衣杆儿什么还行吧?”
“额滴神呀,”方若璇抚着鼻子,“明珠暗投啊!这可是上好的紫竹箫,OK?”
凌江笙略微惊异:
“哟,若璇还挺懂行的!”
“我上小学时,班里有个女生在学吹箫,天天显摆她的箫,哼,箫倒是好箫,她的水平却是一级烂。不过嘛,她倒让我知道了:原来专业的乐器都死贵死贵的啊!”
凌江笙陷入了遐思: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想学古筝,一问古筝的价格,再问每节课的学费,我就对我妈说,算了,学习都顾不过来呢,哪有空学特长?”
“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缺憾啊,才喜欢上一个懂音乐的男生?”萧静雪思忖着说。
“并没有,”凌江笙把箫贴在脸蛋上,“他身上打动我的东西……是痴情。”
中午的图书馆里人很少,二楼自习区的大桌子上堆满了书,笔记本电脑也随意地散布着,只是不见了主人。有的同学趴在桌上小憩,有的同学还精神饱满地打字。
艾乐康看看对面,凌江笙没有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不知为何他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儿。过去,他每天都能见到她,虽然两人一整天也交谈不了几句,但是有这个人在那儿,他就觉得踏实。凌江笙为他占座,为他时刻备着插线板,有时发现他杯子里的水快没有了,就替他打满,还美其名曰“走一走,活动活动”。他困了,想睡一会儿了,凌江笙就负责叫醒他;他赶作业的时候,她总会从书包里摸出一条咖啡或者一罐红牛给他。他记得她的好,却始终不愿意接纳她,心里固执地排斥着这个女孩。
他用左手托着腮,眼光停留在空荡荡的桌面上,又超越了那块地方。望着望着,他好像看见凌江笙坐在对面,埋头看书做笔记。
“所谓的岁月静好,可能就是和你一起上自习……”他心中忽然冒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
打开书,他翻出里面淡蓝色的书签,拿在手里细细地观察。这是凌江笙送给他的,他认为一枚书签并不代表什么,就收下了。细长的书签背面是她写下的三行字:
“我和你是两棵树,
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他抿唇笑了笑,又把书签塞回原处了。
解锁了手机屏,他登录微信,想问问凌江笙的伤好点了没有,却发现他并没加过她。他点开通讯录,又想起他从未存过她的号码。她曾经把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电子邮箱、QQ、微信、电话号码等等都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他,当时他为了表示他的决心而将那张纸条撕得粉碎。一丝刺痛划过他的眼,他丢下手机,心内莫名地充满了惊恐之情:他竟然没办法单独而直接地联系她!
他给萧静雪发了一条消息:
“静雪,打扰了,凌江笙还好吗?”
对方很快就回了话:
“挺好啊。你为什么问我呢,问她呀。”
“我……没有她的微信。”
“哦,那我把她的名片发给你吧,你快加她。之前你不加她没事,可人家现在都是你的女朋友啦,没有微信怎么行?”
艾乐康倏地坐直了,紧皱着眉:
“你说什么?她什么时候成了我女朋友了?”
“别矜持了,我们都知道了,也看到你给她的定情信物啦。”
“哪来的定情信物?”
“你的箫……难道不是吗?她简直爱不释手,那天晚上还抱着它睡觉呢!后来她怕损坏了它,爱惜得要命,都快把它供起来了,嘻嘻。”
“把她的名片给我吧。”艾乐康眼底一片幽暗。
第106章 定情信物(三)
下课后,凌江笙和室友们回到宿舍,挥着手机,乐得合不拢嘴:
“啊啊啊啊,艾乐康加我啦!今天是个好日子……”
她开心地单脚跳着,唱了起来。
萧静雪将她按到椅子上: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了!消停点,你别再把另一只脚也跳残了。”
凌江笙突然不动了,双手捧着手机看:
“一会儿我要下去吃饭。”
“你行动不便,不用下楼,我们给你带回来吧。”方若璇热心地说。
“不,我能走。艾乐康说他很快就到咱们宿舍楼门口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萧静雪笑着问,“约会吗?”
“不,他只说让我拿上他的箫,没说约不约会。”
“有可能啊,没准饭后他想约你去湖边,用你们的定情信物为你吹一首情歌……”萧静雪畅想着。
“好浪漫,”方若璇合掌放在胸前,“要不要我提供录音设备?”
凌江笙看着她俩:
“你们想象力真丰富,我给一根毛线,你们能不能织出一件毛衣?”
方若璇一本正经地说:
“那得看毛线有多长。”
“我问他要这支箫干什么,他说想瞧瞧它好不好,”凌江笙撇嘴道,“他其实只是来验收的,看我的保管工作做得是否到位。”
“这样啊,”方若璇唇形一弯,“他想知道你有没有把他的箫改造成晾衣杆。”
凌江笙推了她一下。
三个人出了门,艾乐康已经等在楼下了。他径自走到凌江笙面前,手一伸,衬衫的衣袖白得耀眼:
“我的箫呢?”
“给,”凌江笙珍重地两手托着加了绒套的长箫,邀功似地说,“看我保护得多好!我还特意给它买了个套子,这回你放心了吧。”
艾乐康不语,冷冰冰地瞟她一眼,接过那支箫,把它的绒套摘下,掷还给凌江笙。
她一愣,抓住了绒套,揉在手心里。
艾乐康抚摸着光润的箫身,双手握紧它的两端,右腿一抬,残狠而利落地将它在膝盖上折断了。
这一刹那间,三名女生全都花容失色。
他把断成两截的箫扔在凌江笙脚下:
“什么女朋友,什么定情信物,你能不能不要乱说?你以为你到处造谣,我会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想得也太美了!当我女朋友,经过我同意了吗?我不认可的事,你采取什么手段也白搭!这是你能单方面决定的吗?同学,谈恋爱涉及的是两个人!我真后悔把箫送给你,定情信物?我们之间有‘情’这种东西存在吗?”
说完,他就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凌江笙大睁着秀丽的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她一句话都没说,蹲下来拾起残损的箫。尖锐的断口刺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染红了竹子。
她没有看任何人,转身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进了宿舍楼。
萧静雪把饭卡塞给方若璇:
“你去打饭,三份哦!我跟她上楼。”
宿舍里,凌江笙用透明胶布仔细地缠着那杆箫,缠好后,呵护地把它放进绒套中。然后她咬着嘴唇,捏着指甲刀清理扎进手指的竹刺。
萧静雪帮她涂着药,数落道:
“你真傻,这支箫扔了算了,反正已经是废品了。”
“不,它是纪念品,”凌江笙望着安置在书架上的箫,“纪念我很傻很傻很傻……的曾经。”
萧静雪叹了口气:
“放弃吧。”
“嗯。”
凌江笙照常上课,心如止水的样子令人担忧。她的室友们悄悄地注意着她,怕她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
第二天傍晚,萧静雪买了饭回来,发现艾乐康在楼下,手里拿着一副不锈钢拐杖。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一见到她就迎上去:
“终于等到你们宿舍的人了!”
“你怎么不发个微信消息问问呢?守株待兔可不是好办法。”萧静雪垂下睫毛,“什么事?”
“我不好意思发微信,”艾乐康把拐杖递给她,“这个……麻烦你交给凌江笙吧,我借来的……她走路会方便点。”
“为什么这么做?”她想了想,接了过来。
“你觉得愧疚?”她又说,“想补偿她?”
“呃……我,我也不知道。”
“艾乐康,”萧静雪严肃地直视他,“你不要这么过分,小笙她爱你并没有错,你不爱她也不能这么伤人吧?”
他低了头:
“我只想拒绝得彻底一些。”
“你为什么不试着和她交往一下?说实话吧,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怕自己掉进情网,对不对?你也不是不喜欢她,你是害怕自己喜欢她!”萧静雪板着脸说。
艾乐康沉默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抗拒?”
“静雪,”他略微抬眼,“我的心还没清理干净,不能对不起人……”
她猛然一惊,回忆就此突如其来:
“你很像从前的我——相信我,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还有,我讨厌死缠烂打的女生,总感觉那会剥夺我选择的主动权,让我陷入被动的境地……”
萧静雪笑了:
“主动权那么重要吗?我和嘉树……是他追的我。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幸福感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谢谢你,”艾乐康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马上就松开了,“我再想想吧。”
他转身离去,萧静雪无言地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