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君不宜择
对于荀攸所言“三不可立”,是勋提出了反论,他说我也同样不敢说谁可,可是对于谁不可,却有相异的见解:“‘嫡子在庶不可立’,关乎礼法,臣不敢妄议也。然‘儿辈在孙不可立’则未必然,昔汉昭帝薨,儿辈俱在,霍光先废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孙也,于昭帝亦孙辈,然终能绍继其统,成‘昭宣之治’……
“三云‘冠者在稚不可立’,宣帝岂非稚儿耶?又非嫡子,武帝悍然而立之,汉亦因此复兴也。”所以说荀攸的后两个“不可立”,都能找出反证来,结果都还不错。
曹操闻言,沉吟不语。曹德却当即反驳道:“宏辅此言无理。昭宣圣君,乃能改武帝之政,与民休息,终成大业,非可以常理目之也……”这立孙、立稚,结果还挺不错,只是偶然事件而已,不能够作为后世的殷鉴啊。
况且——“昭帝天性聪敏,十四岁即能破刘旦之谋,若其不然,霍光必毙,汉乃乱矣,何得‘昭宣之治’?”
是勋说小孩子确实大多不懂事儿,可是成年人也未必就一定懂事儿啊:“去疾以为,昭、宣有霍光辅之,乃可更武帝之政,以成大业。然殷有箕子、比干,吴有伍胥,赵有李牧,其君得非冠者耶?而皆不能用善,乃致国亡也。”
曹操插嘴说我还是不明白宏辅你究竟所言何意,是说“君必有德,择贤而立”呢,还是想说必须善择辅政大臣,做幼主的靠山呢?是勋摇摇头,说都不是——
“臣之意,嫡庶合乎礼法,不可动摇,摇则秩序乱,人心丧。然儿孙、长幼则无足论。贤与不肖亦难遽断也。至于辅臣,有霍光斯有桑弘羊,有上官桀,弘羊等非欲谋权势。以害光也,为其克绍武帝之政,不愿与民休息耳……”
桑弘羊跟霍光争权,并不仅仅出于对权力的贪欲,关键他的执政理念还是汉武帝盛年那一套。跟秉持武帝晚年与民休养生息政策的霍光完全背道而驰,所以两派之间才会起矛盾,进而闹出政变的大篓子来——“辅臣唯一,恐其擅权;辅臣众而不和,亦或生乱。此人君当善择其辅也,然非臣今之所欲论也。”
那么我对于继承人一事,究竟有什么想法呢?“臣尝读史,感国似瓶,瓶者,口大腹深而颈小。其因而每常折者,颈也。如一世恢弘创业,人莫敢叛,二世或无德、或无才、或无威,或易为人所惑,乱斯萌矣。殷有太甲,伊尹放之;周有成王,管、蔡叛之;秦至二世,天下分崩;汉当惠帝,诸吕几篡。若得平之。国祚至数百年,若不能平,如秦即亡也。”
是勋所说的,就是后世所谓的“二世瓶颈”问题。那么这一问题究竟是因何而产生。又该如何禳避呢?他解释说:“国之二世君,诚不如开创者也,然得无贤者耶,得无明者耶?而必生乱,何耶?为制度不完也。时移事易,制度更变。初则糙芜,久而稳固,由糙至稳,其乱生矣。是故臣自陛下为魏公时,即孜孜以完善制度,正此意也……”
拐个弯子表一下自家的功劳,继而又说了:“以谁为嗣,陛下家事,为人臣者不当妄言;用何制度,此国事也,臣必竭诚驽钝,为陛下谋之。”
我作为魏之重臣,当然应该在制度建设方面竭尽全力,但至于你究竟把帝位传承给谁,我就不好多说什么啦——只要别太离谱,我等还是三缄其口为好。
曹德闻言,连连点头:“宏辅所言是也。”所以我也不明确表态支持谁,皇帝您自己瞧着办吧。
曹操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便即质问:“若朕所择,卿等皆肯竭诚效命否?”不管我最终把帝位传承给哪个儿子,你们都能象侍奉我一般忠诚地侍奉他吗?曹德、是勋赶紧躬身表态——这不废话嘛,那是必须的!
曹操轻轻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们不想多说,那我也不好逼之过甚,咱们再来谈谈相关别的问题吧——“若废子修,如何处之?”
曹德说你要真想废黜曹昂,那就封他一个大国,让他尊荣安养吧。他即便不入你的法眼,也终究没有太大过错,再加上你们父子感情向来甚笃——要是闹出什么天伦惨剧来,那就不好啦……
曹操说:“朕自当善处子修,恐嗣子不肯轻纵也……”
曹昂原本第一的继承人顺位摆在那里,他的政治影响力也摆在那里,将来我的继承人会不会认为他是个威胁啊?父子相残是悲剧,兄弟阋墙终究也是悲剧哪。 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顺便又提起了荀攸在病榻上跟他说过的话:“公达以为,当放诸子之国,使尊容优养,不涉国事,乃可无害于社稷,亦不遭嗣位之忌也——卿等以为若何?”
曹德一皱眉头,说我并不赞同荀攸所言:“人有忌心,乃生刻行,忌心是在,岂易更耶?即以陛下论,设袁绍、刘表尚在,明降陛下,实在州郡,虽无实权,陛下得无忌耶?”好吧,咱们不提死人,再说个活人——“孙权在吴,如陷囚笼,而陛下亦无时无刻不防备之也。陛下岂欲儿孙如是耶?”你希望儿子们除了一个继承大统外,其他人就都跟囚犯似的苟活一辈子?还不定哪天就掉了脑袋?
“胡不封之远国,如周建诸侯以屏藩王室……”
是勋说打住,曹去疾你这错误可大发啦——“其殷周之际,制度不完,人口不蕃,朝廷所控,唯在虢洛,要服以外,无奈而封建之。然封之小,如汉阳诸姬,并入于楚;封之大,如郑、齐、晋、秦,乃各霸也——其于国家何益?逮至前汉,制度稍完,人口稍蕃,司隶之地,不再封矣。而封诸王山东、荆扬,亦有‘七国之乱’。逮武帝用主父偃之谋,逐日侵削,终于安靖……”
你不能说曹德傻,国家是要大一统中央集权。还是封建邦国,数千年来都争论不休,即便到了几百年后的唐朝,李世民还曾经一度想要把长孙无忌等功臣全都封为刺史,可世袭罔替——名非封建。而实封建也——呢。秦朝二世而亡,当时就有儒生跳出来说,此乃不肯封建之必然结果也;于是汉朝就搞封建了,先封异姓,被迫都给剿了,再封同姓——可谁想同姓也不老靠谱的,很快便闹出来“七国之乱”……
从景帝、武帝为始,汉朝中央政权开始逐步侵削诸侯之权,到了汉末,所谓的诸侯王就跟空头侯爵一样。只是呆在封地上混吃等死,偶尔搞搞祭祀罢了,实权都掌握在中央所任命的王国相、侯国相手中。于是就又有人说啦,汉朝的同姓诸侯要是有力量,哪儿至于有董卓乱政、群牧割据啊,恐怕曹魏亦无以代汉也——这是个血泪教训,新的朝代必须汲取。
曹德也正是受此影响,趁机为这一观点来试探曹操的想法——若真封建,说不定他这一支也能给封个实有领土的公国呢。
而且是勋还知道后世之事,曹魏数代而亡。就有人提出来,那是待同姓太苛的缘故,所以等到司马家上台以后,立刻改其道而行之。大封同姓,结果又闹出来“八王之乱”。是勋是不赞同曹魏待同姓过苛这种说法的,固然曹丕把他几个兄弟全都圈起来,待遇还不如汉末的诸侯王,可是从曹真到曹爽兄弟,那都掌握着国家大权啊——难道就因为传说曹真原本姓秦。所以把他这一支都不算姓曹了?
曹休可是正经姓曹的,曹丕、曹叡父子可也待他不薄啊。
曹氏失柄,司马家上台,那是由多方面因素综合起来所酿成的必然结果,其中就包括曹爽太过肆无忌惮,跟是否封建真的毫无关联。
是勋是主张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所以这回既然曹德提出来了,他便摆正车马,反对封建——“封建无益于国,反伤天子权威,必不可也!”转过头来又对曹操说:“陛下既爱子修,更毋使其封大国、掌兵柄也,且可明诏,使后世子孙优容之。不可因一人而更变制度。”
曹操一听,这话题真是越跑越远了——算啦,还是我自己琢磨吧,今天找你们来实在是个错误。曹去疾、是宏辅,都是我的重臣,也是忠臣,但这俩货都天性谨慎,对于天家之事不怎么敢发表意见,甚至还不如荀公达呢……唉,设文若在,定有以教朕也。
一想到早逝的荀彧,不禁悲从中来。于是摆一摆手,命二人退将下去吧。
曹德、是勋并肩出了建始殿,是勋先朝曹德拱手致歉:“勋一时冲动,所言乃使去疾不能得国也,请毋罪我。”曹德说你讲这话就没意思了:“吾言当与不当,皆为国也,岂为私耶?”随即压低声音:“宏辅以为,卞后三子,谁可为嗣?”
是勋说我不知道,他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以谁为嗣,只在帝心一念耳。”
曹德说宏辅你也得为自己家族的将来考虑啊——“吾意陛下千秋之后,宏辅可为伊尹,为周公,为霍……”突然想到霍氏家族的下场并不怎么好,赶紧把“光”字给咽了——“即周公亦受管、蔡所谮,若储君不之信,则辅臣不易为也。”
是勋说你太高抬我了——“若本朝之周公,非去疾而谁耶?”论亲戚关系,你才好跟周公相提并论吧,我就隔得太远啦——“然太甲、成王之立,岂伊、周自择耶?昭帝之立,岂霍光自择耶?霍光择昌邑而昌邑废,择宣帝而霍氏族——乱世臣择其君,治世则不宜择也。”
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吾等但善辅君王,恪尽臣道,可矣。”这就在大殿门口,我不信这些话就传不到曹操耳朵里去,趁机表表忠心,也好让曹操放心哪。(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岂忍招赘
就在曹操召见曹德、是勋,论及废立太子之事前不久,西、南两线各有战报传来。
南线的文聘、黄忠、陆议顺利挺进到南海郡治番禺城下,刘备新署太守桓晔主动献城,南海郡就此平定——诏命仍使桓晔守南海,并任陆议为广州刺史。
接着,大军沿郁水(珠江)而西,在端溪附近击败了苍梧太守吴巨所部——据说连弩“震电”初建功勋,射得吴巨所招募的勇悍土卒根本列不成阵形,瞬间便即崩溃。随即文聘便将吴巨团团围困在苍梧郡治广信城中,又派黄忠率偏师南下,攻取合浦。
此番南征,战略方针就是要快,趁着刘备因为距离遥远,以及为夏侯惇进驻长安所惑,暂且无法派军增援的数月时间,尽量占据足够大的疆域,控其险要,甚至——直接逼士燮投降。
然而直到上一份奏报到来为止,还并没有丝毫东海水师的消息。据说最近闽州附近洋面上狂风骤起,波浪滔天,也不知道水师是遭了难了呢,还是被迫掉头返回出发地东治去了……是勋也不禁为魏延等人悬着一份儿心。
南方势如破竹,北线却稍稍遇挫。大概是为了打乱曹军的部署,使其难以凝聚力量攻打汉中吧,刘备遣关羽、马超率军自武都郡出,接联羌胡,北伐汉阳。夏侯惇闻讯,急遣绍武将军高览率军往救,而凉国相杨阜也派阎行南下策应。随即射虎谷一战,关羽先用间,再设伏,大败魏、凉联军,高览中箭而殁,阎行退守冀县。
夏侯惇闻报大惊,急忙亲率大军往救。蜀军围攻冀县十余日无法攻克,关羽被迫撤围转向下邽,正遇夏侯惇,双方恶战一场。各有损伤。关羽知不能胜,乃迁西县之民千余户,挟裹着退返武都郡。
与此同时,张飞与刘备假子刘封率军自巴西出。东取秭归,幸好被鲁肃统领的长江水师切断去路。张飞无奈之下,只得放火焚烧秭归城外民居,然后退返江关。
射虎谷与秭归这两仗,情报传到洛阳。群臣商议的结果,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刘备把他几员大将都派出来了,可见北路虚兵已经起到了效果,估计蜀中即便遣军去援士褻,也不会是主力,交、广之战应可必胜。忧的是,蜀军战斗力还很顽强啊,两路并出骚扰,以攻代守。就搞得雍、凉、荆等州捉襟见肘,将来即便收复了交、广二州,再想要攻取汉中,难度系数仍然相当之大。
倒是是勋说了:“小不可以搏大,但使中原稳固,积聚粮秣,乃可使彼疲于奔命,假之一二岁,彼财穷力竭,必非今日之势也。”咱们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对刘备用兵了。他慢慢地积攒实力,蜀兵又耐苦战,打起来费劲是正常的事儿。等到咱们正式对他动手,慢慢侵削之。蜀中宜耕之良田也就成都附近那一块儿,他真能够维持军政实力不衰败吗?且等着瞧吧!
或许是曹操把精力主要花费在了军事行动上,或许是对于改立哪个儿子为嗣,仍然没有最终拿定主意,总而言之,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曹魏政局还算是风平浪静——不过谁都瞧得出来,暗中仍然潜流汹涌。
曹昂继续呆在东宫,半似囚徒,半似寓公;曹氏诸子勾连党羽,曹操也只是收拾了几名小官吏(即以逄纪为始),当作警告罢了;荀公达病卧在家,虽然还没有正式告老还乡,也等于淡出了政治舞台。
延康四年二月,甘氏怀胎将近十一个月,终于临盆,果如卜者所言,产下一子,是勋考虑到初遇甘氏是在徐州州治郯县,因此给婴儿起名为:是郯。
待到三月份春暖花开,是勋终于允许长女是雪出嫁,夏侯氏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其规模仅次于昔日曹昂迎娶吕氏,以及夏侯楙尚清河公主。
本年是雪虚岁十七而即将十八,其婿夏侯威十九岁。本来是勋还打算硬咬牙关生熬到闺女实岁十八的——古礼女子十八而笈,男子二十而冠,虽然时下流行早婚,再晚一点儿,理论上也还说得过去——然而曹氏见天儿催促,还说:“人不知其父宝爱之,不忍离也,而以为身罹疾病,不克于归,或夫君不喜其婿者……”现在哪儿还有大小姐十七、八岁不嫁人的呀,十二、三就出门的也不在少,你要是再拖下去,就怕外界的谣言会更加难听。
是勋无奈,只得召来夏侯氏当主夏侯衡,商议两家联姻之事。要说夏侯衡确实心里有点儿不大踏实,自从父亲夏侯渊战死之后,自己才刚成年,兄弟们年岁更小,家族影响力难免直线下滑。自己虽然娶了太傅曹德之女为妻,但老丈人并不怎么待见自己,倘若某个兄弟再能跟堂弟夏侯楙似的尚了公主,还则罢了,否则一个不慎,怕会从皇家姻戚、开国功臣跌落到二流家族去呀。倒是有机会通过兄弟夏侯威巴当朝太尉是宏辅的大腿,可是为啥屡次暗示,是宏辅都没有给闺女完婚的意思呢?他不是想反悔吧?
如今听得是勋说起此事,夏侯衡不禁大喜过望,于是备下丰厚的彩礼,举办了盛大的婚宴——夏侯渊在世时,于诸曹、夏侯中持家最严、立身最正,一门心思打仗,很少关注产业,这场婚礼,若非是氏还有嫁妆舆入,几乎就要把夏侯氏的家底全都给掏空了。
夏侯衡看重此事,由此亦可得见一斑。
任城王曹彰听闻夏侯、是氏联姻,赶紧跑去求见曹操,问说父皇打算去参加婚礼吗?您要是不打算去,儿臣与夏侯家那几个小子素来交好,愿意代您跑这一趟。曹操略加沉吟,便即允准。等外人见着曹彰代表天子前来参加婚礼,不禁纷纷猜测,是否任城王的行情有所看涨呢?
是勋送走闺女,回到家中便不禁唉声叹气,对仍在垂泪的曹氏夫人说道:“雪儿既去,云儿但取赘也,绝不使离父母!”曹氏一抹眼泪,说别介啊——“吾固欲使女儿承欢膝下。然女大当去,千古之礼。岂忍招赘耶?”
这年月相对歧视女性,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女大出嫁,就算是别家人啦。对于家族血脉、产业的延续起不到太大作用——所以父兄犯罪,女儿若是已嫁,则不在受牵连之列。同理,男子为赘,也就是做上门女婿。亦须脱离父族,从此算老婆家里人,赘婿因此身份很低,几乎等同于囚徒。所以哪有正经人家好男子肯上门为赘的呢?曹淼因而才说,不忍心让女儿招赘——招赘很难找着好男人呀,况且是氏产业又不是没有男子继承,岂有招赘之理?
是勋一瞪眼睛:“吾家之赘,必强于他家佳婿!”
其实对于小女儿是云的婚事,他都已经有了腹案啦。去年秋季,兵部屯田司令史马钧按察颍川、陈留等郡。途中写信给他师父赵爽和长官诸葛亮,推荐了两个屯田系统的小官儿。赵、诸葛二人禀报是勋,是勋一听两人姓名,当即下令:“可即召来,入我幕中。”
两名小官一个十五、一个十六,都是当世好男子,是勋派人把他们接入洛阳,招致幕中,名为宾客,其实等同于弟子。他还承诺。一旦朝廷再开科举,必然推荐二人去参加——朝廷公卿有举荐之权,也是可以加分儿的。
是勋当时就琢磨了,若得其一为婿。必然强过那夏侯威也。
俩孩子年岁大一点儿的,名叫邓艾,字士载,是勋最为看重。在原本历史上,曹魏后期能够称得上是军事家的,在是勋看来。只有司马仲达、邓士载、杜元凯三人而已——自家弟子郭伯济都得望后排,至于跟邓士载齐名的钟士季,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可是邓艾长相实在不耐看,外加还结巴,是勋遣人做将,即卒伍中亦必拔邓艾也,可给闺女找老公……抱歉了,吾虽不得国色而娶,吾女必须俊男才嫁。
小一点儿的孩子叫石苞,字仲容,在原本历史上的名声没有邓艾响亮,但亦不失为西晋开国之名将、重臣。关键这孩子长得实在太俊伟啦,口齿也伶俐,是勋才一见面,就觉得:此真吾佳婿也。
可是即便这邓、石二人出身都不高,如今又稳稳捏在了自己手心里,可一想起来,邓士载、石仲容与人做赘……总觉得不怎么对得起他们。唉,我真讨厌这个时代,俗流污浊,可是又不得不抉之以濯我足……就算到时候小两口儿脱离家族,自立门户,我老丈人也不是跟二十一世纪那样,可以随便上门去探望闺女的呀……
是云终究年纪还小,此事倒不着急。且说是雪出嫁,小夫妇三日后回门,曹氏抱着闺女又是一通哀哀恸哭。是勋设宴款待女婿夏侯威,也把是复从城外接来作陪。虽说夏侯威曾为是勋弟子,在是府住过好几年,可如今师徒变成了翁婿,各自拘谨,几乎无话可说。因而酒过三巡,是勋就主动离席啦,说我到后院瞧瞧闺女去,无咎,你代我多陪陪你妹夫吧。
老爹一走,是复和夏侯威立刻就变得活泼起来,二人连番干杯,都喝得面红耳赤。是复借着酒意就说啦:“复今与兄为一家也。复无兄,当以兄为兄;兄虽有弟,亦请以复为弟。”
夏侯威抹一把胡子上的酒水,笑着说那是当然的,咱俩那是什么交情啊——“威虽有诸弟,多不如无咎之亲也。”这话倒也没错,首先夏侯渊多妻妾,夏侯威的弟弟们大多并非一母同胞,天然有所隔阂;其次他曾经离家,在是府上一住好几年,跟自家兄弟多少有些生分了——虽说那时候基本住在城内是邸,跟城外庄院中的是复往来也不频密,反倒是近年来返家后见面次数更多一些。
是复说啦:“亲戚昆弟,吾最敬兄。所不喜者,曹氏子也……”
夏侯威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惊,赶紧问:“曹氏子谁耶?”现在天家就姓曹啊,你再愣头青,可也不能乱讲话哪!(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强固是氏
是复对夏侯威说,他不喜欢“曹氏子”,随即解释,说哥哥你别想太多,我说的当然不是诸王、诸公,而是指的曹泰、曹馥那一票人……
曹泰为护国曹仁之子、曹馥是辅国曹洪之子,两个人的性情都很诡异,相当不肖其父。首先曹仁最为人所称道的不在其勇,而在奉公守法,做人最讲规矩,即所谓“奢不过制,俭不损礼”,可是以曹泰为首的几个儿子却都骄横放纵,几乎有向曹洪靠拢的倾向。曹洪是什么人那不用说了,然而其子曹馥、曹震竟然擅长文事,武道却均非所长。
所以坊间便有人议论啊,说护国和辅国的儿子们应该掉个儿才成——那俩真的没有易子而教吗?
是复从来跟两家夏侯走得比较近乎,跟曹氏除了舅舅曹真外,来往相对稀疏,他说正因为我瞧不上曹家那些小子啊。随即装模作样皱眉思索,又说:“主婿亦纨绔也。”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楙也不怎么样。
圈子拐两拐,终于步入正题:“勋贵之后,唯兄家昆仲可继宏业也,然……”先告个罪——“然伯权兄恐亦难绍尊父之绩。”所谓“伯权”,就是指的夏侯威的大哥夏侯衡。
夏侯威酒喝多了,当下也不矫情,连连点头,说我大哥确实不怎么样,文不成,武不就,恐怕撑不起偌大一个家族来。说着就掰手指头:“二兄(夏侯霸)能武,惜乎无智……”是复心说你的智商也好不到哪儿去——“三兄(夏侯称)、四弟(夏侯荣)皆有宏才,惜乎早殁……则能绍继先父之业者,非吾而谁欤?”
是复心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自夸,于是再次敬酒,谀词滚滚,灌了夏侯威一肚子**汤。最后说了:“鲸乘巨浪,乃可泳也;鸾得风助,翱翔九天。兄虽才高,若不得力。恐难成功——吾父子愿为兄之助也。”
你瞧这话讲得多艺术。要是直接说你不得我是家之力,便难以成功,或许反倒会刺激了夏侯威的自尊心,引发反感;所以他要说:你要是没有助力。恐怕难以成功,那就让我是家做你的助力吧。意思相同,言辞不同,给对方的感受乃有天壤之别。
夏侯威一把揪住是复的肩膀:“师尊而妻翁,于威之恩亦深矣。岂敢相忘?今夏侯、是氏乃为一体,若异日得志,必不相负也!”是复说好啊,就让咱们年轻人一起努力,做出点儿事业来给老头子们瞧瞧。随即左右看看无人,凑近夏侯威,压低声音说:“前日与兄所言易嗣之事,弟思之熟,任城王恐难当重负也……”
是复对于任城王曹彰,那**汤也灌过了。试探也试探得差不多了,就此打算逐渐拉开距离。他开始在小伙伴中抑压曹彰的影响力——任城王真是条汉子,对咱们又好,若是能为储君,就象我说过的那样,国家必然安泰;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根据我的观察、判断,他的前景并不怎么光明哪……
当然啦,小伙伴们未必会相信是复的什么“观察、判断”。但他们会本能地脑补,认为这是在转述其父是勋的“观察、判断”。
曹彰自从夏侯、是氏联姻,他在婚礼上露了一面以来,邀请是复和夏侯威二人狩猎、宴饮的次数就变得更勤了。是复尚未找到合适的借口,也只好继续参加、敷衍。但他每次回来,都必然将整个过程向其父是勋备悉陈述,甚至包括一些曹彰跟他的私密之语——当然啦,多少还是要有点儿隐瞒的。
他也趁机问是勋,说小伙伴们都议论纷纷。太子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啦,历阳王也有失宠迹象,或许未来的天子,就要在卞皇后三个儿子里面择贤而立——老爹你比较看好谁呢?给儿子我透个底儿成不?
是勋心道别说我尚无成见,就算真拿定主意了,也不能随便向你透露,谁知道你这傻儿子会因此做出什么事儿来。当下一板面孔:“此非汝所能知也,汝即忠诚事父、事君,可也。”
是复见打探不出什么来,只好转换话题:“今日任城王相邀,问及儿之婚事,儿道有父母主张……”言下之意就是询问,你考虑过我的婚姻大事没有?妹妹已经出嫁啦,我也都十八岁了……
是勋一挑眉毛:“汝有所见耶?”你这是瞧中谁家姑娘了,突然主动跟老爹提起这种事儿来?是复说我平常都住在城外庄院,也就三月三洛水岸边踏青,偶尔能够见着别家女眷,哪有什么相中的姑娘啊。其实儿子的意思呢——“若得如夏侯子林,亦足强固是氏也。”
夏侯子林就是夏侯楙,尚了清河公主,所以是复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老早就有天子嫔妾——那时候还是魏王侧室——跟咱家递话,打算挑一位公主嫁给我啦,可老爹你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儿子的意愿,做“主婿”也挺不错啊,可以光大我是氏家门。
你瞧夏侯楙如今多风光,官位也一路攀升,几乎陵驾于其长兄夏侯充之上——就子林那德性,风流浪荡、贪财好货、色厉内荏,他都可为主婿,为啥我不能当?
是勋听了这话,一开始没往心里去,只当儿子是羡慕夏侯楙如今的风光无限——那家伙跟着老爹夏侯惇往镇关中,暂时跟公主老婆分别,就此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纳侍妾,整天在温柔乡中打滚儿,别提活得有多滋润了。要说夏侯子林,倒也并不是真的毫无所长,这人在货殖方面确实是有其天赋的,在原本历史上也就购买田地、山林而已,如今是勋给开辟了更多条发财致富道路,所以夏侯楙也摇身一变而成为商界大佬。
各类作坊的建造、山林资源的开采,乃至于对北漠和西域的商团,夏侯楙无不涉足,夏侯家产业因此很快就超过了只会买地垦殖和设卡收税的曹洪——再说根据国法,中原各地的临时关卡也都已经陆续撤收了。故此夏侯惇甚为宝爱自己这个次子,对于他贪图享乐的一面经常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逾制即可。
他只是关照夏侯楙,说要成百世之家、千年之族,光靠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文化底蕴,希望他在文化产业上投入更多精力——比方说造纸和印书。夏侯楙遵从父命,还在洛阳的时候就大力投资印书坊,甚至主动研发和改良技术,如今夏侯家的印书与是家的印书,乃可并列为天下第一。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起来,夏侯家的印书名声还更为响亮,因为夏侯楙天才地领悟到了品牌意识,把自家书坊所出的精品全都镌上“汝阴”标记——夏侯氏先祖夏侯婴曾受封为汝阴侯——“汝版”因此而风行天下。
是勋因此而不禁慨叹,人各有其所长,不可遽称之为废也——在原本历史上夏侯楙那就是个废物,因为完全不通政治、军事,又镇守长安,迎面撞上了天纵奇才的诸葛亮……然而史书上都说此人善“治生”,要是不让他镇守方面,而让他去搞财政工作,说不定倒可为一世之名臣哪。
如今是复提起夏侯楙来,是勋便即莞尔,随口教训儿子:“大丈夫当自取功,岂可仰姻戚之力耶?”夏侯楙如今身份不低、成就也不低,但前提并不仅仅他是夏侯惇的儿子——那还有老大夏侯充跟上面压着哪——而在于他尚了公主,于是殖产、经商,可以一路绿灯,无人阻挠。而且就算他能力再大,成绩再显著吧,恐怕也逃不脱世人的讥诮——倘若不是讨着个好老婆,你能得有今日?!
所以他提醒是复,说小子,重要是培养自身的能力,而不是靠着姻戚关系上位啊。
是复才刚从曹彰的酒宴上回来,灌了一肚子清醪,面孔还有些发红,脑袋还有些晕眩,忍不住就顶了一句嘴:“阿爹所言是也。然若非姻戚之亲,阿爹得有今日否?”
话才出口,便觉不妥,赶紧拱手:“儿妄言耳。但请告退。”
是勋正皱着眉头在琢磨是复的反诘呢,因此摆一摆手,允其退下。然而是复才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身禀报:“任城王尚有一语,密与儿言……”
曹彰被是复**汤灌得,如今经常扯着那小子密谈,倾吐心中所想,只是是复不但不受感动,反而觉得——我如今的口碑就是一浑人,你竟然跟浑人倾诉衷肠,还想成就大事?扯淡呢吧!
那么这回曹彰又跟是复说什么了呢?当然内容不外乎易嗣之事。曹彰说啦:“孤兄弟皆鲤也,踏波跳荡,不识谁人可跃龙门。孤当尽力,然天命或不在孤,愿得子建成功,强过二兄也。”我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当上太子,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终究难协,最好新太子是曹植,不要是曹丕——我那个二哥为人太阴,我不怎么喜欢他啊。
是复禀报完这句话就退出去了,光留下是勋一人在书斋当中,沉思半晌,悚然而惊。(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姻戚之重
儿子是啥时候出去的,是勋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他脑海中早就被是复那几句话给填满啦。
首先是复反诘其父:“若非姻戚之亲,阿爹得有今日否?”这话还真不好驳他。是勋此前一直自诩,自家是靠着别人所不具备的特异秉赋,趁时而起,才终于做到这曹魏数一数二重臣的地位的,才能为一时之经首、文魁。什么特异秉赋呢?一是预先知道了历史发展的大方向,也通过史书了解了很多重要人物的秉性和暂时不为人所知的性格某一侧面,乃可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几乎成为前无古人的纵横名家。
如果没有这些前提,就以他自身的能力、眼光,真能在乱世当中挑中曹操依靠吗?真能够连番出使,每每逞口舌之利而得成功吗?
其二是他有后世一千八百年的史学和文学底子,虽说穿来此世不过一乡下少年,但天然起点就比这年月绝大多数同龄的士人要高。只要不懈努力,刻苦攻读再加反复练习,想成为一世文学之魁,其实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若再加上抄袭得分,想不拿第一名都不可能啊。
其三也是因为有了后世的知识,乃可普及造纸术、“发明”印刷术,到处盖建作坊,殖产兴业;亦能条分缕析,完善朝廷的组织结构,甚至开创科举,培养和选拔人才——若非如此,恐怕一辈子也就是当“行人”搞外交的命。而随着中原粗定,这年月中国又很少与外国对等接触,外交家的作用将会日益下降。最终必然投闲置散。甚至以寓公而终老啦。
然而如今儿子却一语点醒了是勋。自己终究还戴着曹氏姻亲的帽子哪,本以为此帽但可使自己少遭曹操之忌而已,至此才恍然察觉,那也是上升途中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固然曹操“唯才是举”,但在这年月是不可能不依赖家族、亲眷辅弼的,他之重用诸曹、夏侯便为明证。倘若自己跟曹家根本毫无关系,今天能够爬到太尉的宝座上来吗?
比自己地位高的有荀氏叔侄,可是先不说荀彧相助曹操起于微末。那荀氏亦乃颍川大族,跟自己所在的是家不可同日而语啊。荀氏是靠了家声而加分,自己则是靠了姻戚关系而加分……倘若没有这些前提因素,自己如今又会是什么地位呢?
想想当年初投曹营的时候,都有哪些同僚哪?陈宫已叛,荀彧、戏贤、郭嘉、任峻、李乾等已死,皆可不论。诸曹、夏侯亦靠亲眷关系而得上位;毛玠已被罢免,投闲置散了,吕虔不过徐州刺史,乐进、于禁位止杂号将军而已……
自己撑死也就得以逃过毛孝先的命运。再混得比吕子恪好一点儿罢了,真能身踞如此高位吗?真如同后世所说。男人娶个好老婆,就可以少奋斗十年啊……那么如今儿子想让自己的起点也高上那么一丁点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拦着不让他尚公主啊?
曾经考虑过争嗣风波正烈,如为天家姻戚反易召祸,恐怕那傻儿子会不慎失足。可是现在换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原本历史上夏侯楙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吗?自己怎么就光想到房遗爱、柴令武了,想不到杜预、柴绍,也想不到王敦和桓温呢?要论驸马而遇难者,其实论比例未必就大过普通官僚而遇难者啊。
况且,若不趁着自己春秋正盛之际,先给儿子与天家牵牵线,真等到闭眼咽气了,那傻儿子无依无靠——反正是氏家族是无可倚靠的,而曹淼又非其生母,那支曹氏跟天家隔得又远——不是更容易出事儿吗?
唉,自己还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不,是自己过于谨慎,结果钻了牛角尖儿了。
再想想是复所转述的曹彰密语——看起来果然与原本的历史相同,曹子文比较偏向自己的弟弟曹子建,却不怎么喜欢兄长曹子桓,他大概也察觉到了同胞三兄弟当中,自己得以立为太子的可能性比较低,那么退而求其次,希望比较谈得来的曹植可以上位。此亦人之常情也。
问题这常情竟然被透露给了自家的傻儿子——虽说可能是曹彰喝多了,酒后失言——联想到儿子多次参与曹彰的猎、宴,每次总能带回来一些非同寻常的消息,曹彰怎么就那么信赖他呢?儿子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些什么?
而最关键的问题是,能得一人寄托腹心,要么曹彰实在眼瞎,要么……
越想越不安稳,翌日返回城中,便召关靖来见,问他:“士起如何看吾儿耶?可能保全家业否?”
关靖微微一笑,说:“尚在襁褓之中,主公何虑之深也。”
是勋说我不跟你开玩笑,我问的当然不是才刚降生的是郯,而是大儿子是复。于是关靖正色答道:“锥处囊中,乃可脱也,今公子但处主公羽翼之下,与小儿辈往来,安可料耶?主公能得微时即识孔明、元直、士载、仲容,然人每常见之著而不见纤微,因此不识己子,无怪也。”
我不知道你怎么眼睛那么毒,想那诸葛亮、周不疑、邓艾、石褒等都当少年时,其才不著,你就能一眼瞧出他们必成大器,赶紧收于门下——诸葛亮的成就那不用说啦,周不疑天性聪明,至于邓艾、石苞,我接触过后也觉得你眼光不错——可是你瞧儿子就未必准。今天竟然还问我,是复“可能保全家业否”,真是能见远而不能见近,能见泰山而不辨纤微者也。
是勋一皱眉头:“士起似有所寓。”
关靖说:“人之成功,固因其才学、德行,亦因大势、天意也,比二十载前,吾亦不敢言今上能得天下矣……”是勋心说无妨。我敢言——“至于公子。或可光大是氏。或可族灭是氏,岂谁知之?”你要是问我是复水平如何,我或许能够评价一二,你问我将来他能不能保全家业……那谁知道啊。
“设无曹氏兴,即袁尚、刘琦,或亦足踞州郡而不亡也。”
是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啊。嗯。得找机会好好考较考较儿子了……
正在琢磨该怎么考较是复,同时是复既然已冠,不管是不是真有能力,也该撒手让他自主闯荡,去好好历练历练啦——趁着老子还在,只要篓子捅得不太大,尚能设法弥补。结果没过两个月,这机会便天然来到。
首先是南方传来两则消息:其一,文聘、黄忠、陆议等已然攻破苍梧、合浦二郡,苍梧太守吴巨城陷自杀。合浦太守士壹弃城逃亡。此时郁林太守为士燮所表经学家刘熙刘成国,亦乃举郡而降。
陆议小年轻胆如卵大。竟然轻身前往交趾去见士燮,劝其归顺朝廷。士燮本来已经动心了,偏偏刘备在这个当口派来了援兵——以吴懿为主将、陈到为副将,黄权为参谋,率益州郡蛮兵八千,沿温水直下郁林。士燮当即改了主意,陈兵临尘,与蜀军南北呼应。
第二个消息,是东海水师果然遭逢暴风雨,船只折损甚众,被迫退回了出发地闽州东治——问题主帅魏延和他的坐船没有回来,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勋为此大感哀恸——魏文昇也是他拔之于畎亩之间的,虽非门生,亦乃故吏,又得老友太史子义的真传,这海上风急浪大,估计是回不来啦。是勋暗中祷告,你若真是原本历史上的魏文长,那真是我害了你啊,原本寿可五十许,如今才三十出头就挂了……你若不是历史上的魏文长呢?壮年即殁,亦足可叹息也。
曹操当即下诏,加魏延伏波将军号,追赠督亢亭侯,还谥了他一个“翼”字。
随即北方也传来了警讯:辽东太守董蒙上奏,高句丽大举来侵,团团围住了西安平城。
曹操召聚重臣商议,刘晔一语道破:“此必柳毅所唆使也!”
柳毅柳子刚是在建安九年奉公孙度之命,渡海收取乐浪郡的,随即便被任命为乐浪郡守。翌年是勋伐灭公孙,公孙康兄弟北遁——有说逃入了高句丽,有说逃亡鲜卑,就此再无消息——随即陈兵浿阳,柳毅倒戈来降。一晃眼将近十年过去了,柳子刚始终镇守着朝鲜之地,其势亦如割据诸侯一般。
这一为是勋当日向他承诺,你只要肯归附朝廷,便允许你长守乐浪;二来那地方实在偏远,就算朝廷想派人去接替柳毅都未必谁肯去,再说无根基之人,要如何跟地头蛇柳子刚相争啊?若然引发叛乱,反为不美。所以从汉朝一直到魏朝,始终着意笼络、羁縻柳毅,是勋还利用自己在幽、平二州的强大影响力不时周济之。
对于乐浪这种偏远地区,汉代往往派遣一守,便即长期不换了,一直等到你主动辞职甚至死于任所,才会委派接任者。因为地方贫瘠、路途遥远,朝廷也不期望得其贡赋,能够隔三岔五地向上司幽州刺史报一声平安,我们还在大汉朝治下,那就足够啦——基本上属于放养状态。所以历任乐浪太守,就没有一个跟柳毅一般能够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和接济的。
是勋之所以资助柳毅,是鼓动他北制高句丽、东服濊貊而南定三韩,就算不能统一朝鲜半岛,也争取把疆界扩展到汉武帝时代朝鲜四郡的规模。柳子刚倒是不负所望,经过长期征伐,真的把边界线南推到后世的汉江流域了,东方濊貊诸部也大多降顺,被迫向魏朝贡献方物。
所以最近就有人提出来了,说柳毅势力太大,恐怕将来难制,既然疆域扩大了,不如咱们拆分乐浪郡吧,把柳毅新得的领土多划一个苍海郡或者带方郡出来。柳毅的后台老板是勋当即站出来表示反对:“不可也。”(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请征句丽
是勋反对现在就拆分乐浪郡,他的理由是:“柳毅若有反意,乃当分其势,今无反意,不可遽迫。且朝廷方用兵南、西,无暇于东也,若柳毅与高句丽合,诚恐辽东不得安宁矣。”
因为乐浪郡在东线和南线推进的前提,是柳毅北和高句丽,他跟高句丽新王位宫关系密切,相互扶持——乐浪郡兵多次南征马韩,也曾经向高句丽商借过兵马,对此是勋是一清二楚的。高句丽虽然已向曹魏称臣,终究是外族外藩,其心叵测,无论柳毅还是高句丽单独作乱,皆不为祸,可倘若联合起来,那麻烦就大了去啦。
真到了那一天,作为柳毅后台老板的自己,恐怕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就目前而言,还是以不刺激柳毅为好,等到收复了交、广二州,进而攻克蜀中,天下一统,再集兵东进,或许稍加威胁,柳毅就会主动提出分郡的。
于是分郡乐浪一事就此暂且按下,可是没料到正在收复交、广的紧要关头,高句丽突然发兵来侵扰辽东了。董蒙在上奏中说,他预先侦知警讯,就行文乐浪,请求柳毅出兵跟他东西对进,以扼阻高句丽之势,结果柳毅回复说正要再征马韩,实在抽不出身来。董蒙这个气啊,我受太尉之托,同时也为了繁荣郡内商业,多次向乐浪派遣海船,给你输入了无数物资,如今我遭了难了,你竟然不发一兵一卒相助?于是上奏报警,并且言辞之间,隐晦地指责柳毅纵寇。
工部尚书刘晔一语道破:“非纵寇也,此必柳毅所唆使也!”柳毅跟高句丽早有勾结,要说位宫想侵扰魏土而他事先没有得着情报,可能性是非常之低的,既得情报而不设防,反倒打算按照原计划南征马韩,焉有是理?乐浪跟辽东那是一国的。又非两国,你就笃定高句丽会只打辽东而不去打你吗?
而且高句丽入侵的时机选得非常巧妙,恰好是在东海水师奉诏南调,配合交、广之战的时候。否则若有水师在,乃可顺利沟通辽东、乐浪,从乐浪装一支兵来辽东帮忙,或者从辽东遣一军经乐浪绕至高句丽后方,都不为难。如今水师不在。只要高句丽攻陷了番汗或者西安平,就等于切断了两郡之间的联系,到时候就算朝廷下达严令,柳毅也有按兵不动的托词啦。
所以刘晔认定,这是柳毅和位宫商量好了的计划,想趁着朝廷无暇东顾,让高句丽把乐浪跟本土的陆上通道割裂开来,那么柳毅便可安安稳稳地长镇朝鲜,再不畏惧朝廷分郡之议了。
刘子阳侃侃而谈,是勋心说胡扯——这年月即便如刘晔般智谋之士。也理解不了海上交通的重要性,以为只要高句丽拿下番汗或者西安平,乐浪从此就孤悬海外了。其实我不当朝鲜是半岛,只当它是海岛,只要我东海水师没有全军覆没,随时都可以挥军将其踏平。你当后来大不列颠是怎么到处圈殖民地的?
不过刘晔见不到的,估计柳毅也同样见不到,若说他主动唆使位宫来侵,是勋并不怎么相信,但若说他被动地纵容位宫来侵。这种可能性还真是有。说不定柳毅跟位宫还有某种秘密协议:你去打辽东,我不帮忙;我趁机南攻马韩,你也不要跟我背后捣乱。
所以是勋就站出来帮柳毅说好话:“臣知毅也,必不敢唆使高句丽。然或有纵寇之罪。”话不能说得太死,而且柳子刚也确实需要再敲打敲打啦。
曹操说那怎么办?需要发兵相救吗?群臣大多以为不必发兵——南方还在打交、广,西面还在虚兵以欺刘备,咱们真没什么机动兵马可以用在东北啦——“平州空虚,然幽州有屯兵也,可命东进以阻高句丽。陛下亦可诏乌丸相助。”
曹操说好。那就先这么办吧。然后退朝之后,是勋单独请求觐见,曹操允了,是勋进来便即跪地请罪:“臣欲用柳毅以复汉武时朝鲜四郡也,故每常宽纵之,乃至今日。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曹操摆摆手:“即柳毅果唆使高句丽,卿昔曾定乐浪也,而非自荐柳毅也,亦不当罪,况今止纵寇观望乎?”随即一皱眉头,说最近宏辅你总是跑来跟朕请罪啊,咱俩的关系变得那么生疏了吗?你至于的嘛!而且若要请罪,刚才朝堂上你就该表态了,却偏偏要私下来找我说——其实你还有别的话要讲吧?
是勋抄了一句后世清宫戏里常见的套话:“圣明无过陛下。”先捧一捧曹操,随即正色道:“臣以为,必伐高句丽!”
曹操一挑眉毛,说难道你想现在就发兵去打高句丽?且讲讲理由看。
是勋说了:“高句丽与鲜卑、乌丸、濊貊等不同,彼立君主,有制度,用中国文字,且自汉时即时降时叛,若容其长存东北,异日必为大患也。臣意即趁此机,调水师残余北上,用冀、瀛、幽、平四州兵,非止阻之也,可入其国,堕其都,即不能灭,亦当重创之。且可厚辽东、乐浪间通途,以威柳毅,则乐浪分郡事亦可毕也。”
随即提高声音:“中国之土,虽尺寸不可让人!有其一必有其二,平州北边落于鲜卑之手,乃使陛下昔日须逾平冈,历艰险而定乌丸也,设昔汉吏皆不退避,何至于此?而中国之威,亦虽涓滴不可损也,敢犯天威者,虽远必诛!臣请发兵御寇,反夺其地,以郡县之!”
曹操说宏辅你这份志气我很欣赏——终究还是年轻啊,风华正茂,瞧着我都有点儿妒忌了——可是顶多把高句丽兵赶出境外,再给他们点儿教训就成啦,真有必要夺占其土地吗?“偏僻之地,得之何益?”
是勋回答道:“陛下,须知世无不可用之地也,要在如何用之。河东之北屈、皮氏间多童山,本与弃地无异,自臣使掘石炭,今自采者益多,聚而成落者数,河东之税亦增二十之一。昔战国时,巴蜀蛮荒,周所不取,而司马错建言使秦王取之,今成都号称天府,刘备据之以抗王师。昔楚有云梦,泽国千里,不过游赏之地耳,逮汉时水渐消去,多成沃土,若昔日楚即有之,何惧乎秦?
“高句丽之地,以臣所闻,多林莽也,若得伐而用之,广厦万数,若得伐而烧之,炭亿万方计。孰谓无益耶?”
曹操说了:“定国之道,要在安民,不在取地也。设穷兵黩武,劳伤百姓,如汉武故事,岂非害国之途耶?”
是勋一挑双眉,难得地语气激烈起来:“此庸儒之论,不当出陛下之口也。陛下圣武,当知有田土斯能活百姓,有百姓斯能成国家,岂兵戈不用,止言道德而可定社稷耶?汉武穷兵,得地而不能守,空耗财力,复重税刻剥,败商贾、荒田土,斯为后世所笑也。然设无汉武用兵匈奴,其呼韩邪当因道德而自来降耶?昭宣何言盛世?”
曹操一拍桌案,说“好!”我就喜欢听宏辅你讲史啦,跟那些腐儒所言完全不同,在义利之间独辟蹊径,深得朕心也。那我就答应你的请求,发四州兵去打高句丽,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至于是不是要直入其地,是不是要夺占其土,是不是要堕毁其都,都由前线将帅自主判断就是了,要点是稳妥且不重伤民力。
问题如此一来,对于前线将帅的要求就比较高了,普通派一两员郡守、郡将去,估计很难完成如此宏大的战略目标——宏辅你有什么人选推荐吗?
是勋深施一礼:“臣请为陛下靖此边氛。”
曹操闻言皱眉:“宏辅为朝廷重臣,岂可轻往?且战无必胜之道,独不惧自墮威名耶?”这可不象你一贯谦退谨慎的性格啊——“则恐他人往,而将迫反柳毅乎?”我知道你一直在支持柳毅,是担心别人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一旦逼反柳毅,你也要因此而受到朝野责难吗?大可不必吧。
是勋答道:“臣实有私,是故密陈于陛下之前也。”我确实为了自己的利益,且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而要私下里向您禀明——
“臣之思有三。其一,臣少年即居乐浪,昔又为陛下镇守幽州,进讨平州公孙氏,辽东地理,较他为熟,而董蒙亦臣所举,柳毅亦臣所存,故敢请往征也。其二,丈夫当为国家开辟疆土,以垂名青史,岂甘孜孜于刀笔之间耶?今天下未定者,蜀中与东北耳,陛下固知臣军事尔尔,伐蜀实不敢自请,因请征辽……”
身为男儿,我也想要挥戈逐寇,名扬万世,问题如今天下即将底定,再要打仗,那就只有蜀中刘备和东北的高句丽啦。蜀中地理我又不熟悉,不敢建言出征或者从征,那么只有去东北打高句丽,多少还有点儿胜算。
“其三,臣子复亦冠矣,不好文章,唯喜武事,臣欲使其立功以报陛下,又恐少年跳荡,不足为将。若得臣帅而子将,疆场看顾,或可无忧……”
曹操闻言,不禁慨叹:“此真为人父者之心也!”我也是当爹的,你的想法我非常能够理解。然而——“深恐宏辅立功心切,反致挫败也……”(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厚固吾势
是勋为什么会主动请征辽东?必须要给曹操以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成。好在事先即有所筹思,他最终想出了三条理由来。第一条理由完全为公,说因为我跟东北那地方打过仗,论及地理、民情,如今朝中再没有比我更熟悉的了——当年曹操征乌丸也仅仅走到柳城而已,距离高句丽乃至乐浪郡还有相当遥远距离;夏侯渊倒是曾经跟随是勋远征过辽东,问题妙才不是已经死了嘛。
所以是勋说我去打这仗,会比较有把握。
第二点就说私心了,很想再建功业,青史留名。问题若打蜀中,别说不会以自己为帅,就算仅仅让自己当参谋,如今的蜀中形势与原本历史大相径庭,他还真未必能够出得了什么主意。可是若征高句丽,只要是太尉一出马,除非曹操派个皇子出来,否则谁有资格跟他抢主帅的位子啊,自可专断——所以这是我可以为你打的最后一仗啦,希望陛下能够允准。
关键早就说好了不必动用大军,仅用东海水师和四州土兵,加起来撑死了一两万人,装备和训练度还未必能有多高,就算自己出掌帅印,也不会使曹操有太多顾忌。伐蜀就难说啦,非十万以上兵马不办,然后在原本历史上,二士争功,并遭屠戮,其根源就是当权者不放心把那么多兵马和大片丰沃之地都交到一个人手里……
那么就靠着一两万土兵能不能打赢高句丽呢?是勋对此还是有一定信心的。虽说战无必胜之道,但只要谨慎从事,在强弱之势比较明显的前提下,打赢并不为难。因为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公孙康以辽东一郡之地就曾经发兵攻打过高句丽,直入其都国内城,后来幽州刺史毌丘俭也发州兵去打过高句丽,同样赢得了胜利。终究这时候的高句丽,还不是后来胆敢跟大隋朝、大唐朝对着干的东北亚中等强国呢。
第三,是勋说了。我想让儿子建功立业,可是又不放心他自己出马去打仗,所以最好是把他带在身边儿,父子同征。既能让他沾老爹的光,又有老爹关照着,不至于捅什么篓子。这回打高句丽,就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不怕跟曹操说自己有私心,此亦“自污”之策也。正如是勋曾对曹操说过的:“人谁无私?私而不害公者。即良臣也。”真要是满嘴仁义道德,仿佛毫无私心,君主反倒不会相信,而会顾虑你所谋甚大,直接道出私心来,只要不损害君主的利益,君主正不吝建功之赏也。
当然啦,那也得碰上的是曹操这种气量比较宽宏的君主,而不是项羽那类刻方印章都摩挲半天不舍得给出去的性格。
而且是勋如今贵为太尉,等到荀攸一致仕。他在朝中的地位便仅在宗室曹德之下,真要是立了大功,也怕“功高不赏”。带上儿子就没有这种担忧了,到时候完全可以把功劳都归到儿子身上,赏赐也落到儿子头上,君主不会有赏又无可赏,不赏又恐朝野异言的尴尬。
是勋本人的身份也摆在这儿了,他既是曹操起家时候的班底,君臣多年,各自的性格秉性都比较了解。可以略略说一些过头的话;而且他又是曹氏姻亲,那么装模作样表一表私心杂念,也容易得着谅解。
并且最后他还加了一句:“臣子复甚羡夏侯子林,臣故欲逞其志也。”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我儿子想尚公主,但是我觉得他还不够资格,所以想让他立功,到时候就方便跟陛下您开口啦。
是勋这些话也并非纯然虚假,七实三虚,所以曹操还真信了。当即慨叹道:“此真为人父者之心也。”然而大可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我曾经跟你暗示过,愿意招是复为婿啊,还当你因为是复并非嫡子,所以生怕高攀不上,不敢接话茬儿,闹了归齐,是担心儿子没有功劳,会被人说闲话——难道我把大女儿嫁给夏侯楙的时候,他就有功劳了吗?仅仅为了亲眷之间亲上加亲罢了。
而且我也怕你立功心切,一心想灭了高句丽而“郡县之”,结果反倒吃败仗啊。
是勋赶紧保证,说我绝对不会侥幸邀功——“臣当进驻襄平,分遣宿将前,或小挫而必不致大败也。若得入其境,必谨慎从事,倘事有不协,必乃退后,免伤朝廷之威也。”
曹操说宏辅你向来谨慎,我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便允你所请——可是还须一员大将辅佐,你意在何人哪?
是勋对此早有腹案,便即回禀道:“曹子丹陛下从弟,深通兵法,可当大任。”
于是翌日,曹操便即下旨,命太尉是勋持节以督冀、瀛、幽、平四州兵马并东海水师,征讨高句丽。以曹真为镇东将军,总统军权,调并州将郭淮、朔州将郝昭从征,礼部主客司郎中荀纬参谋军事。
是勋随即上奏,推荐自己的儿子是复和女婿夏侯威,以及弟子田彭祖、邓艾、石苞等,均授军将,从之而征。
此番请征高句丽的想法,就连关靖也不大能够理解,当然是勋对关士起又是另外一番说词了——
“董公盛吾之所荐,柳子刚吾之所存,若用之别将,趟有蹉跌,二人并黜,是我在幽、平之根基损矣。”
是勋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首推起家的徐方,然后是镇守过的河东郡和幽、平二州,别说为了推行自家的政治理念,仅仅出于自固、自保,也不能让这几个地方出大问题啊。对于曹操最终以何人为嗣,他经过深思熟虑,逐渐地倾向于曹丕,而曹子桓为人忌刻,自己若在地方上没有足够的支撑,恐怕将来的日子未必就会很好过。
这是他跟关士起经过研讨以后,共同得出的判断。首先论长幼之序,曹丕天然比两个兄弟都占据礼法高位;其次论政治能力和影响力,曹丕无疑也强过曹彰、曹植。是勋曾经听是复转述过曹彰的密语,曹彰貌似有支持曹植上位之意,是勋多少还有点儿迷糊,关靖却提醒他:“兄弟御外侮,合则力强,分则力弱;兄弟阋于内,合则更易为主上所忌也。”曹子文争嗣之意不坚,那么首先可以把他排除掉了,进而他越是支持曹植,曹植反倒可能会被拖后腿,不如貌似无党的曹丕更容易得着老爹的信任。
当然啦,曹丕并非真正无党,只是在兄弟之中无党罢了,如今以陈群为首的大群世族都聚拢在他身边,羽翼逐渐丰满。是勋最怕的就是曹丕以世族为靠山,将来会被迫将国家政策向世族倾斜,从而破坏了自己扶持庶族的政治理想。关靖因此提醒他:“一必厚固吾势,二须应援安丰王,预得一席之地也。”
安丰王就是指的曹丕,关靖说了,一是要强固自己的势力,二是既然觉察到曹丕上位的可能性比较大,现在就应当向他伸出橄榄枝去啦,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新天子心目中得着一席之地,好再跟那些世家较量。
所以此番出征高句丽,为的就是“厚固吾势”了。
有些事情,即便关靖,是勋也是不敢稍加透露的,比方说曹子桓的小心眼儿。如今的曹丕,虽有争嗣之心,却除了厚植党羽外,并没有什么争嗣之行,瞧上去谦逊恭谨,比他几个兄弟都要老实多了。只有读过后世史书的是勋才知道,那不过假象而已……
原本历史上的曹丕,嘲于禁、戏王忠,还有传说逼死张绣,都还可以说是偶然现象,但他才继位就忙不叠地要置重臣曹洪于死地,忌刻一面便即暴露无疑。虽说因为卞后力保,曹子廉最终得免,但也源于曹丕在位时间不长,天下也尚未平定,若在这条时间线上,将来他当了天子后会做出点儿什么事情来,那真是谁都料不准啊。
当然啦,人的性格固然有其天生的一面,也必然受到社会环境和成长经历的影响,当曹子桓还在少年的时候,历史就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故此将来他会成为一名怎样的皇帝,是勋也不好以太多的恶意来加以揣测。只是为了自保,必须把自己的势力维持在一个既不足以威胁皇权,又使皇权不可能轻易粉碎的程度。
所以才要亲自出马,去稳定东北局势,同时也给小儿辈以足够的立功机会。先不提儿子是复,仅以邓艾、石苞论,等他们壮盛之时,估计西蜀也已然平定了,中国再无大仗可打,一代名将邓士载……恐怕只有在他自家的幻想中出现了。所以不如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把这伙小年轻全都拉上战场去溜溜,让年轻一代尽快成长起来,好作为自己的助力。
此番出征,几乎就全是是家班底,只是在关键位置上安排了一个曹真,曹操必然不会生忌。曹真虽说乃是勋的妻弟,论亲缘关系跟是勋比跟曹操近,但其实他在被指名为曹豹养子之前,就已经跟了曹操很多年啦,二人情同父子。此乃是勋举荐曹真的真实用意——不过看起来,曹操还想上双保险,又派了一个丞相军谋掾出身的荀纬到军中去做眼线。
荀纬字公高,河内人,跟颍川的荀氏家族属于五百年前是一家,如今则完全没有关系了。
延康四年六月既望,军发洛阳,先沿河而东。虽说这回只是调动四州兵马讨伐高句丽,但朝廷也不可能一名中央军都不派,最终兵部划拨了四百骑士并八百辅兵,再加上从征各将的部曲,总计二千余人,浩浩荡荡直往幽州而来。
是勋骑着高头大马,手持节旄,位于阵列之中,心中不禁油然而生感慨:白山黑水间千里沃土啊,老子来了,说不定就能把将来的什么新罗、高丽、朝鲜,全都一朝抹平!(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海上仙山
是勋早就有灭亡高句丽之心了。
这跟他穿来此世后的出身也有关联。他不知道这个身躯就血缘而论,究竟算是哪一族的人,是夫余、濊貊,甚至是三韩?总之就少年时代在穷坳里的状况判断,有九成不是汉人。
其实真要考究起来,这年月还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汉族”概念。所谓“汉人”,本是汉朝臣民的自称,退回四百多年去,则称为“秦人”,如今可都必须叫“魏人”了——说白了那是朝代名,而不是民族名。一直要到五胡乱华以后,因为大群羌胡入主中原,装模作样也自称为中国人了,于是就把中原原住民称为汉人,以跟自家族属作区分。同时代江南之民,可是自称中国人或者“晋人”、“宋人”啥的,并没有汉人一说。
也就是说,小阿飞既然在汉朝统治下,又没有单独的部族可以依靠,也是完全可以自称为汉人或者中国人的。
可是随着历史的流转,将来的事情就很难说了。高句丽在北方为五胡所迫,逐渐将势力向南方扩展,很快就吞并了乐浪、带方等郡,占据了朝鲜半岛北部,而南部的三韩古族也逐渐成长起来,最终大鱼吃小鱼,形成新罗、百济两个王国。等到中国复归一统,隋炀帝、唐太宗屡征高句丽失败,继而唐高宗虽然攻灭高句丽和百济,却被迫扶持新罗统一整个朝鲜半岛,从此以后,半岛便基本上与中国无缘啦。
后世某些逆向民族主义者故意混淆古今,因为一说李白出生在中亚的碎叶,就敢说李白不是中国诗人,他算苏联诗人……是勋可不想两千年后,再有人说他是宏辅不是中国古代政治家,而是朝鲜或者韩国古代政治家……
更别提某宇宙大国,民科们能把孔子都给扯自家身上去。
我要是能够提前把高句丽灭喽,起码将之极大削弱。进而再阻止了“五胡乱华”,说不定就不会再出这等妖蛾子了。这么考虑问题或许有点儿远,但不管怎么说,乐浪是我老家。岂能允其落于蛮夷之手?!
所以他才大力扶持柳毅,希望他能够恢复汉四郡,甚至北驱高句丽,南并三韩。可是瞧上去柳子刚能力有限,搞那么多年也才勉强夺回了汉武时故地而已。而且还跟高句丽暗中勾搭……别到时候谋人不成,反为所谋,倒被高句丽给吞并了。不成,我得亲自跑这一趟,尽快把东北亚局势给稳定下来。
当然啦,这份心思别说曹操、关靖了,他连儿子都不能说。
且说是勋指挥队伍匆匆赶路,先沿着黄河北上,到青州的高唐渡河,经黄河故渎和沱清河进入海州。再渡浮水、漳水。抵达勃海郡治修武,暂在此地停留,一方面聚集海、冀二州兵马,另方面遣郝昭前往海边,等待东海水师北上,并且搜集更多的海船。
陆路跋涉,道远而苦,而且万一再跟那年曹操远征乌丸似的,辽西走廊河流泛滥,道路不通。被迫要绕路白狼山,那麻烦可就大了去啦。所以是勋不打算再腿着了,他要乘船直放辽东,何其便捷乃尔。
这时候辽东的消息也传回来了。高句丽攻破了西安平,屠其长吏,大肆抢掠,随即转道南攻番汗。新任平州刺史夏侯兰与辽东太守董蒙聚集了幽、平二州土兵,并乌丸骑兵共七千余,先收复残城西安平。随即踵迹而追,与敌军在番汗城下遭遇,恶战一场,各有损伤。高句丽见不能胜,主动后撤归国,夏侯兰等未得诏命,却也不敢深追。
是勋在章武休整了整整七天,终于得着回报,说东海水师大船十七艘,已然抵达岸边。他闻报即行,剑及屦及,先率着儿子、门生与老荆等部曲驰向海岸。等到了岸边一瞧,果然樯橹密布,一眼望去足有二十多条大船——多出来的那些,乃是郝伯道临时征调来的民船。正在眺望,突然远远的数骑奔来,当先一将疾突而前,几乎撞到了是勋的马头。那将匆匆勒马,坐骑前蹄竟至人立起来,马蹄未落,人已离鞍,拱手致意,高呼“是公”。
是勋还以为是郝昭回来复命,可是定睛一瞧,此将虽然与郝昭年龄相仿,但相貌却迥然不同——郝伯道是瘦长脸,黑面短须,这人却是方脸,黄面长须,而且瞧服色比郝昭品秩要高上很多。
是勋当场就惊了——我靠撞鬼了!你丫不是死了么?!
原来此人非他,正乃伏波将军、督亢亭侯魏延魏文昇是也——其实应该称呼他“翼侯”,人谥号都已经有啦,还是曹操钦定的。
是勋略一恍惚,随即明白过来,魏延此前失踪,未见其尸,只因汪洋汗漫,无从搜寻,所以大家伙儿才当他挂了,如今又见,是勋是不信鬼神的,所以毫无疑问,魏文昇得脱大难,终于活着回来啦。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赶紧也跳下马来,紧紧握着魏延的手,问他:“文昇何日得归?”
魏延也挺激动,终究他一直统率水师,跟是勋也好些年没有相见啦。当下急匆匆地就说:“延前遇风暴,漂流海上,幸得不死,坐舰东行数百里而抵一大岛,乃伐其树木,修缮舟船,始得航归。才归东治,便得朝廷诏下,北上来助是公征辽也。”
是勋说这可太好啦,又问你跟天子汇报过了没有?魏延说报信的使臣当时就上路了,估算路程,天子应该已经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啦,只是尚未有诏前来。是勋心说你魏文昇可是因祸得福啊,估计伏波将军号和督亢亭侯赏曹操是不会再收回去了,顶多把“翼”字封存起来,等你真挂了再下赐……
突然间想起一事来,赶紧命从人取出地图,摊开来询问魏延:“文昇所避之岛,何处耶?”魏延说我已经在海图上标出来,并且上报天子了,那地方大致是在东治以南,略略偏东,计程约有千里……
魏延伸手在大致位置指了一指,是勋不禁双睛一亮——好个魏文昇,如此大功,竟然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这是发现了台湾岛啊!
在原本历史上,大概还得二三十年才能发现台湾。源起吴大帝孙权听方士说海外有仙山亶洲和夷洲,便派水师将领卫温、诸葛直入海往寻,据说这二位出去了将近一年的时光,也不知道最终航行到了哪儿,总之是没能找到亶洲,但途中经一大岛,认为就是夷洲——也就是后来的台湾岛。二位探险家的下场其实挺凄惨的,虽然算是完成了一半儿任务,还掳了几千台湾土著回来交差,孙权却判其欺君之罪,下令将二将处死。
——我要找的是仙山,仙山上有仙人还有不死药,你给带几千土人回来算什么事儿?你说那是夷洲就是夷洲啊?老子不认!
如今历史改变了,竟然被魏延提前数十年就发现了台湾岛,这年月的人们未必会当一回事儿,但魏文昇之名必将因此长垂史册而不朽啊。是勋琢磨着,等我征辽回来,得找个什么由头建议曹操遣军、移民,提前开发台湾……就不知道这年月的台湾,是不是有值得占据的物产呢?
其实是勋想左了,魏延归心似箭,没有仔细勘测那岛便即回航,所谓“大岛”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发现的不是台湾,只是澎湖……
话说海、冀两州六千兵马,并是勋本部两千余,前后分为两个批次航向辽东半岛。两地往来本就有成熟的商路,天公也甚作美,并未遭遇太大风浪。但即便如此,从来也没有乘过船的是复才上甲板就晕了,随即吐得是昏天黑地——跟他同样悲惨的旱鸭子,几乎占了全军的三分之一强。
是勋因此而跟魏延、曹真商议,打算战后联名上奏,要求沿海各郡的驻兵都必须增加一项乘船训练——就算不用你们打水战,也得能够禁得起水路运输啊。是勋说了:“东莱以北,昌阳以南直抵江口,江口南至东治,东治再南至交趾,此四处一郡生乱,沿海别郡皆可海运为援,似此,皆可如汤城之固也。”
大军最后是在辽东半岛西侧的平郭县境登陆,再经陆路北上,抵达辽东郡治襄平。辽东是大郡,虽然伐灭公孙氏以后,即将其辽水以北的无虑县划归玄菟郡管辖,将原本的辽东属国更名为昌黎郡,但辽东依然下辖九县之多。疆域太广则不便管理,但问题中部横亘着漫长的千山山脉,有七个县都在山西,山东仅西安平和番汗两县而已,你没法光把两个县给划出来单列一郡啊。
高句丽也正是趁着这一地理特点而侵山东二县的,因为从襄平逾山来救,道路实在是太难走啦。
是勋说我暂时驻在襄平,不往前走了——当初向天子也是如此承诺的——趁机征民以修道路,加强千山东西的勾通,子丹你率军攻伐高句丽,起码得割下点儿土地,用以充实千山以东地区,咱们好多划个郡出来。
曹真听了这话就皱眉头:“敌情不明,不宜深入也。况天子之命,要在止句丽侵凌,不在夺其土地……”(未完待续。)
PS: 感谢“巡回之徒”书友打赏五万起点币!还是第一回拿着那么多赏金,感动得我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谢谢大家对本书的支持,本书已近尾声,但起码还得有个几十万字吧,我一定不烂尾,把最后的终结写得让大家基本满意! 第二十二章、军泛马訾
是勋要曹真率军直入高句丽,然而曹子丹尚且心生犹疑。是勋劝慰他说:“地理、敌情之事,可问董公道。至于天子之命,欲止侵凌而必入句丽也。”
家门口常年蹲一匪徒,三不五时地撞门进来打劫,你光把他赶出去有用吗?只怕咱们甫一退兵,高句丽又将前来侵扰,就算你延边修筑堡垒甚至长城来防堵,又得消耗多少人力物力?怎么也得冲出门外,打折丫一条腿,让他轻易不敢再来捣乱才是啊。
同时是勋还摆出了都督权威:“节旄在此,东北之事,吾可自制也,子丹肯从命否?”
曹真赶紧躬身施礼:“愿听太尉之命。”
其实曹子丹也不是不想攻入高句丽境内,只是他从前虽曾跟过曹操南征北战,却从来也没有担当过方面重任,心里多少有点儿没底。在原本的历史上,曹真也算一时名将了,但独当一面要到汉中之战前期,他“以偏将军将兵击刘备别将于下辩,破之”,而在这条时间线上,今番出师,还是新媳妇儿上轿——头一遭啊。
于是是勋召集将吏,首先请董蒙介绍相关高句丽的情况,以及对方国内山水形势,然后再商议进兵之策。
因为是勋久有征伐高句丽之心,故此听闻自家故吏董公道出任辽东太守,当即写信过去,要董蒙着重搜集相关情报,以备不时之需——若非如此,前番高句丽大举来侵,董蒙不会预先便得警讯,多少有点儿准备,估计辽东所遭受的损失还会更大。
董蒙说了,如今高句丽的国王名叫位宫……
倘若从头说起,位宫的祖爷爷名字叫宫,宫传伯固,曾经跟公孙氏见过仗,差点儿连都城国内都给丢了。被迫遣使求和——在原本历史上,去打高句丽的是公孙康,而不是这条时间线上的公孙度,时间拖后。辽东军力更强,直接就把国内城给平端了。
拉回来说,伯固生二子,长为拔奇,次为伊夷模。据说因为拔奇“不肖”,所以伯固死后,国人乃共戴伊夷模为王。拔奇怨愤之下,率三万户降于辽东——那时候董蒙还并没有履任——伊夷模害怕大哥领着辽东兵前来讨伐,被迫在国内城附近的丸都山上兴建一座要塞,定名丸都山城,把宫阙和朝廷官署全都迁移了过去。
所以说,这时候高句丽的都城其实该是两座——国内和丸都山——互为犄角之势,是罕见的双城系统。
拔奇虽然逃至辽东,但当时的汉朝并没有意思出兵高句丽。帮他复位——况且伊夷模那时候的态度也挺恭顺哪。于是和平维持了四五年的时间,董蒙按照是勋的授意,把降人拆分开来,安置在西安平和番汗两县之间,尝试彻底吸纳和消化,把他们变成中国子民。然后没过多久,拔奇就挂掉了——至于死因,那就不必深究啦,反正是勋早就知道,董蒙的心肠有多么狡猾和毒辣了……
拔奇死后数年。伊夷模也咽了气,传位给儿子位宫。这个位宫据说并非正妻所生,而是野合所得的私生子,他是睁着俩大眼睛从娘胎里产下来的。传说他祖爷爷宫同样开目而生。因此才起名为“位宫”——在高句丽土语中,“位”是相似的意思。
位宫年纪轻轻,野心勃勃,自从继位以后,便多次制造边界冲突,这回更干脆大举来侵。西安平县因此残破。中国人被杀、被掳的数千人,另有万余当年跟随拔奇来降的高句丽旧民,也被他给抢了回去。
董蒙讲到这里,是勋环视众人,缓缓地说道:“中国人岂容飘零异域,必夺归也。而其句丽人……有民户斯能耕殖,今即不能破灭彼国,亦必多掳其民,以实平州。”
众皆领命,再问董蒙地理情况。董蒙早就画成了地图,当下展开来,一边指点,一边介绍道:“句丽之国,方可八百里,北拒辽山与夫余交错,南隔浿水与乐浪相邻,西依盖马大山与沃沮对峙……”
所谓夫余、沃沮,那都不是国家,而是古老的通古斯部族群。高句丽的主体民族就是夫余,而在夫余、沃沮之北,当时尚有挹娄各部,再加上从草原上过来的部分东部鲜卑,这些部族中很可能存在着后世契丹、勃海、女真、满族人的祖先。
“句丽国内多山林,道险且狭,户口逾十万,多居丸都山及其旧都纥升骨城周野……”
是勋插了一句嘴:“辽东今户数如何?玄菟、乐浪又如何?”
董蒙禀报说:“辽东今有户七万七千,乐浪亦六万余,玄菟止万户耳。”
是勋说你们都听见了吗?“今辽东、玄菟、乐浪三郡,户口与句丽相侔,独出一郡,皆无以敌之也。如此大寇在侧,三郡焉能安靖?吾必当破灭之!”
介绍完地理状况,董蒙最后提醒说:“句丽兵不甚强,然尽搜国内,亦可得三四万众。且其地九月间即入冬,滴水成冰,寒彻骨髓,中国人不能居也。若伐句丽,请于翌月止。”咱们也就还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发兵攻打啦,要是错过了这段时间,那就必须得退回来,干等到明年开春以后。
至于进军途径,董蒙说入其国、至其都,只有一条大路,就是从玄菟郡治高句骊指向东南方向,经过纥升骨城,逾浑水,可到丸都山下。可是名虽大路,其实都在山岭间穿行,军行不易,倘若敌军层层堵截,估计前进速度将会非常缓慢。
好在辽东还有不少高句丽旧民,可以召来当做向导。
是勋皱着眉头,盯着地图瞧了老半天,然后开口问道:“吾知昔句丽屡侵玄菟,必经此途而来也。然前此破西安平,所径何道?”
董蒙说他们是沿着马訾水北岸而来,其实这条道儿更难走,但从丸都山到西安平,七成领土都掌控在高句丽手中,他们当然比咱们熟悉得多啦,途中也不虞有它。咱们如今若经此道前往,距离倒是近便了许多,就怕沿途遇伏啊,比北路更不安全。
众将议论纷纷,曹真建议还是从大路走,以正兵临之,只要于路小心,又加上有高句丽人做向导,便不怕遭逢重挫。倘若因为敌军层层设备,进展缓慢,等天气实在寒冷了,想要原路退回也并不困难。总之,这是持重之计。
平州刺史夏侯兰屡经战阵,想法比较花哨一点儿,他提出了一条新路,就是从玄菟郡北上,先进入夫余境内,然后到辽山转道而南,这样就可以绕过纥升骨城,直取丸都山——距离虽然远了一倍还不止,但前半截地势都相对平缓,便于大军行进和展开。
曹真当即提出异议:“使君之策,有三不便也。道路纡长,费时耗力,而恐冬之已至,我师尚未能入句丽界也,将无功而返……”起码咱们得杀进敌境,跟敌军见上一两仗,才好向朝廷交代不是吗?“其次入于夫余,若彼不肯借道,又多阻碍……”
夏侯兰一撇嘴,说夫余人要是不肯借道,咱就灭了他们,左右都是蛮夷,打谁不是打啊?
曹真暂且不加反驳,又提出第三点不便来:“若往丸都山,而纥升骨出兵断我后路,奈何?”
这倒是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夏侯兰咬咬牙关,不再多说什么了。曹真正打算就此按照中路直取的方针来制定作战计划,旁边魏延突然开口:“延以为,寇既可来,吾亦可往,当循马訾水而上也。延之水师,可资补益。”
魏文昇挺郁闷,本来受命去助攻交、广,结果走半道上就遭遇狂风暴雨,被迫退归东治,自己还差点儿死在海外。此番又接诏命,北上增援辽东,可我不能光跑这儿来帮忙运送兵员和物资啊,我也得上阵去博取功劳哪。你要真从中道而行,那就没我水师啥事儿啦,难道我们就跟辽东湾这儿干等着吗?
天幸地图上画着有一条大河,名叫马訾水,也就是后世的鸭绿江,溯江而上,直接便可抵达丸都山南,不必要先打纥升骨城。而且纥升骨和马訾水之间还有二百多里山地,敌方想来断我后路,难度系数并不算小。
再说了,我用水师掩护陆师经过,然后即将水师在马訾水中一横,把强弩“烈风”朝岸上一瞄,你敢过来就是个死啊,根本站不住脚跟。
郭淮、郝昭对魏延此议颇感兴趣,纷纷表示可以考虑,邓艾、石苞品秩太低,基本上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是勋正在沉吟,旁边儿子是复倒先开口询问了:“未知马訾水能行海舟否?”
是勋瞥了儿子一眼,暗暗点头。董蒙回答说,马訾水从海口直到两国边界,在辽东境内段是可以航行大船的,应该没有问题——因为那年月的海舟其实比江舟也大不了太多,吃水并不深——但在高句丽境内的水文情报就比较缺乏,只是——“今正当盛水期也,每常泛滥……”
魏延说泛滥好啊,这说明岸边还有不少平地,方便陆军行进。要是实在泛滥得厉害,干脆,陆师就乘坐我的舟船直奔丸都山好了。
曹真说了:“若陆师沿水而上,水师自后遮护,必乃可行。然若水泛,陆师但乘舟上,颠簸疲乏,即遇敌,恐难遽阵而战也。”理论上坐船比走路轻松,但你别忘了,我麾下可有将近半数的旱鸭子哪,未经训练,恐怕上了船就再走不动道了,倘若仓促遇敌,哪儿还有战斗力呀?
众将议论纷纷,最终必须要请是勋决断。是勋倒是早就有了腹案了,当即一拍几案:“乃可两道并发,无虞也。”(未完待续。)
PS: 明晚要带孩子去参加舞蹈班的彩排,估计得拖到二十一点才能更新了,特此提前说明并致歉。 第二十三章、两道并发
从辽东发兵,往攻高句丽,有北、中、南三条道路可走。提出北路计划的夏侯兰,在议事诸人当中,论资历、品位都仅在是勋之下,可问题曹真是钦命的主帅,而且夏侯兰这个夏侯属于疏族远亲,跟夏侯渊、夏侯惇等人的关系,比曹操跟曹宏、曹豹兄弟的关系还要远——这支夏侯多少代之前便迁居常山了,反倒跟赵云是同乡——所以曹真一表明反对态度,夏侯兰当场便闭口不言。
剩下两路,一走直道,一沿马訾水东上,相互之间争论不休。最后是勋一言以决,说你们都别吵了,咱们干脆两路并发吧。
曹真当场就慌了,急忙摆手:“太尉三思!”咱们的总兵力还不足两万,而据董蒙所言,高句丽倘若全师来敌,能够凑出三四万兵马来,本来就是以寡击众,你再分道而前,恐怕哪一路都很难取胜啊。
分则力弱,合则力强,两万人分成两个一万,除非相距不远,随时可以犄角策应,否则每部的实力并不仅仅二除二得一那么简单,恐怕还到不了零点八。这在军事上是个常识,是勋虽然二把刀,当然也不会不明白。
那么是勋又是怎么考虑的呢?首先,他比较倾向于魏延的建议,沿马訾水直取丸都山。一则此道最为近便,倘若进展顺利,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剩下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若走中道,很可能最终到不了丸都山下,就被迫要因为严冬降临而打道回府。他不可能在平州再呆一年啊,那这趟不就白来了吗?
二则,他也理解魏延的心思,希望文昇可得立功。否则你出海一趟,寸功未立,结果倒因为“诈死”而得封侯拜将之赏,曹操是不会把赏赐再收回去的啦,但必遭旁人忌妒。对于魏延的前途大有阻碍。
只是倘若把宝全都押在南路上,却亦无必胜之道,因为对于马訾水的水文情况,情报相当有限。说不定走半道上就因为水浅或者江窄而过不去了呢?况且正如曹真所言,魏军接近半数并不习惯乘船,真要是仓促遇敌,很可能失去战斗力,吃一个大败仗。
故此两相权衡。是勋最终决定,你们还是分道走吧——“但规划得法,分而未必即弱也。”
他任命夏侯兰为南路陆军主将,遴选不怎么太晕船的半数步卒,即日前赴平郭乘舟,绕过辽东半岛,前往西安平附近的马訾水口,趁便即于海船上严加训练。同时让董蒙派遣归化的高句丽人沿马訾水而上,沿途探测水文状况,随时准备给舟师做向导。
他关照夏侯兰和魏延。说你们这路关键要快,能坐船就坐船,不能坐船再步行,争取在位宫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先抢至丸都山下。水、陆两军必须严密配合,倘若遭遇敌方大军阻道,或者船只无法继续前进,那就赶紧撤回来,千万不可侥幸恋战也。
剩下的步卒和乌丸、魏骑则由曹真统率,走大路前指纥升骨城。是勋关照了。说你们这路要在稳健,不必追求速度——当然啦,也不能故意的逡巡不进——途中遭遇高句丽居民,全都给我掳回来。遭遇敌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若战则追求保全自己且极大杀伤敌军,不必强行突破。
至于是勋本人,就按照他事先跟曹操承诺的。坐镇襄平,不往前线去了。
儿子是复,是勋让他与弟子田彭祖一起跟随曹真行动,因为觉得这一路或许难建大功,但是比较安全。曹子丹打一开始就并不主张深入敌境,主帅既然如此谨慎,那么错失战机的可能性是有的,遭逢惨败的可能性却不大,儿子跟着他会比较放心。
邓艾和石苞则跟着夏侯兰、魏延一路,是勋要他们遇战多向宿将请益,不要自恃宠遇,贪功冒进。不过话说那俩虽然算是门弟子,倒还真“自恃”不起来,魏延、夏侯兰都乃是勋昔日所简拔之将,跟是勋关系铁着呢,必然能够镇服之。
战略方针制定完毕,具体怎么行进,怎么用兵,是勋就不管啦,由得前线将领自行决断。话说一千七百多年以后,有了电报、电话,甚至还有了飞机,希魔、常公之流遥控指挥,还导致了无可挽回的恶果呢,何况这年月通讯水平如此低下,真要是管得太宽,不必交战,败局已定。
且说诸将领命退去,各自准备物资,点集兵马,杀向高句丽。首先进入敌境的当然是曹真,他再如何谨慎,在出境之前的行动速度是不可能太慢的——夏侯兰、魏延可还得登船绕过整个辽东半岛呢——这也在是勋计划之中。他希望能够在中路吸引住高句丽的主力,则南路便可轻松直前。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北路就是正兵,南路乃为奇兵。可是“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真要是南路顺利抵达丸都山下,那这就变成主力了,变成正兵了,北路牵制敌军的曹真反倒成了奇兵。
是勋计议虽定,但心里也并不是很踏实,终究他这回远征高句丽没带来足够强悍的谋士——倘若孔明能够成行,还用他自己跟那儿绞尽脑汁吗?两道出兵,一开始曹真是坚决反对的,而等是勋具体谋划以毕,他仔细想想,貌似也并非不可行,于是闭嘴。是勋再询问其他人的意见,众皆唯唯。这连曹子丹、郭伯济、邓士载都认同的策略,就算没有胜算,应该不致大败吧——那仨加起来,绝对能比孔明都强喽。
问题在于,曹子丹还是首次担当方面重任,邓士载更是头回上战场……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名将啊,基本数值再高,等级为1,估计也跟废人相差无几。好在郭淮、郝昭、魏延算是名将,夏侯兰勉强算是宿将,有他们在,或许不会捅太大篓子吧。
军不发则罢,大军既去,是勋呆在襄平城内,难免整天的坐立不安。他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以免越是悠闲则越是担忧,于是便使董蒙下令,待秋收后即召集民夫,修缮从襄平到西安平之间的山道。在此之前,堂堂是太尉先带着部曲亲往千山,去勘测道路。
——老荆不在身边,是勋让他带着多数部曲去保护儿子是复了。
好在是复乃管巳所生,要说儿子上战场,老娘不担心那是假话,可管巳本人比是复年岁还小的时候就上阵搏杀啦,对战争的残酷性越是了解,心里反倒越是踏实——数万兵马征讨蛮夷,又有老爹坐镇,有宿将统领,吃亏的可能性真不是太大。而且管巳一直觉得儿子既然喜欢武事,迟早都是要上战场的,他又不比老爹能写诗,窝在洛阳只能靠老爹余荫苟活,那还能叫男子汉吗?
倘若换了曹淼甚至甘玉,估计就没有管巳那么大气量啦,说不定哭天抹泪的不肯让儿子上阵。可是管巳也有烦人的地方,她偏要提枪上马,亲自保护儿子来辽东打仗,是勋好说歹说,才终于给劝住了。
且说是勋进入千山,有董蒙派来的乡民带路,又有部曲卫护,倒也一路太平。名为勘测道路,其实也就顺着走一遍而已——是勋在工程方面根本就没加技能点啊——近五百里山路,十来天也就走完了,顺利进入西安平城。西安平城此前被高句丽攻破,城内居民泰半被掳,如今是一片萧条景象,新任县令正在招募人手修缮城防。
是勋入城之前,魏延的水军便已然抵达了马訾水口,在对陆师进行最后的强化训练。夏侯兰和魏延向是勋禀报,说他们又找了不少高句丽人咨询,据说进入敌境后,马訾水中段三百多里地河岔纵横,加之正当丰水期,军行不便,估计只能乘船而行了。好在敌军也无法在河滩上展开大部队,估计打不起来。再往上游,直至丸都山城,又二百里,水面比较狭窄,两岸山岭逐渐升高,须防敌军埋伏。据说从丸都山再往上游二百多里,坡陡流疾,基本上就不可能行船啦。
也就是说,理论上船只可以直放丸都山城下,就连舰队中规模最大的海船也即魏延的坐舰,起码能够走完五分之三的路程,一直航行到纥升骨城的东南方去。
是勋亲自设宴款待夏侯兰、魏延等,泼酒洒地,以壮行色。大军去后第三天,就在是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的时候,部曲突然来报:“乐浪太守求见。”是勋一撇嘴,心说柳子刚你还真有脸来啊,摆摆手:“使其报门而入。”
其实是勋还没有抵达辽东,就派人乘船去乐浪通知柳毅了,要他越境前来拜谒。按照是勋的想法,倘若柳毅不肯来或者不敢来,那这人真不能要了,且待打完高句丽以后,我就顺道挥师南下,平灭乐浪,再从乐浪放船返回山东半岛去。要是他来了,那就好生敲打一番,暂且留用,以观后效。
他此次巴巴地从襄平跑西安平来,也有威慑柳毅之意,没想到消息才刚放出去,柳毅终于跑来觐见——计算时日,估计自己还没有进入西安平城,柳子刚就从朝鲜动身了,嗯,态度勉强还算端正。
当下即命柳毅报门而入,随即便听柳子刚扬声道:“牛马走、乐浪郡守柳毅,拜见是公。”(未完待续。)
PS: 彩排临时取消了,那么今天按时更新。 第二十四章、取质三韩
就表面上瞧起来,柳毅的态度确实挺端正,是勋叫他报门而入,他并不自称“末吏”,而称“牛马走”——两者虽然都是谦辞,但前者只用于下吏拜见上官,后者则可施用于普通人之间,且“牛马”为奔波意,“走”即“仆”也,表示我是您的属吏甚至是宾客、仆佣哪。
而且他并没有直称是勋的官职“太尉”,却称“是公”,大有以臣而待君之意。
柳子刚一进门,便即大礼参拜,然后膝行来到是勋面前。是勋瞥他一眼,也不给座,直接就问:“汝可知罪否?”
柳毅身体微微哆嗦,赶紧回答:“毅知罪也。”
不久之前,就在高句丽侵扰辽东,包围西安平城的同时,柳毅倒是也没有欺骗董蒙,果然亲率大军南下,直入三韩之地,一直杀到后世的洛东江畔。但是随即就听说幽、平两州联兵来救,高句丽军撤回国内,柳毅无奈之下,也只得取质退兵。他虽然跟高句丽王位宫定有密约,但谁都知道政治盟约这种玩意儿,只在撕毁前才或许有效……高句丽在辽东所获不多,要是顺手再上自家境内抢掠一把,那可怎么好啊。
再者说了,他不救西安平,深为董蒙所恨,也怕董蒙趁机煽动夏侯兰军渡浿水,抄了自己的后路。
所以赶紧返回朝鲜,严阵以待。但随即就得着消息,是勋奉命率军讨伐高句丽,并且行文要自己前往谒见。柳毅当场就慌了,要说满朝文武,派谁过来他都不怕,唯独害怕是勋。一则他跟是勋曾经打过交道,就理论上而言,可以引之为恩主,别人要欺负我,恩主总能伸手援救,这恩主要收拾自己。那就无人再肯为自己说话啦。
再者说了,柳毅略晓是勋过往,也就是说,知其主隐微事也。这本来就是大忌,倘若态度不够恭顺,是勋随时都可能起意捏了他。而且想想从一介乡下士人(他倒是不清楚阿飞的真实出身),辗转乱世,竟成朝廷重臣。这人还了得吗?自己哪有资格跟他斗?
所以听说是勋前来辽东,柳毅不禁万分惊惧,可是随即收到了是勋的文书,反倒逐渐定下心来。是勋要是真想捏他,不会再要他去拜谒,既然想见上一面,那事情或许还有得缓。关键在于,自己必须端正态度,并且向是勋表示,留我在乐浪。对你还大有用处哪。
所以柳毅匆匆忙忙就跑过来了,只因为手头还有一些急务要处理,所以没能赶到襄平,最终在西安平城内见着了是勋。一见面是勋就问他知罪否,柳毅赶紧回答:“毅知罪也。”
是勋问既然知罪,那你就来说说,罪在何处?柳毅老实回答:“臣自别是公,少通音问,未能岁岁遣使贡谒,其罪一也。欲谋三韩。而迫与句丽委曲,使位宫无后顾之忧,敢侵辽东,其罪二也。董公道遣使来。毅方征三韩,无暇反顾,故此不救,罪之三也。还请是公责罚。”
他给自己安了三条罪状,可是除了第一条以外,后两条同时也都摆了理由——我是有苦衷的呀。你让我并吞三韩,我又无力两线作战,所以才被迫跟高句丽虚与委蛇……
是勋冷笑道:“不能制句丽而复不能并三韩,汝之大罪也!”你要是真把三韩之地都给吞并了,那么北方高句丽的事情我也可以原谅,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瞧你才多大进展?能不使我光火吗?
柳毅赶紧磕头:“毅资驽钝,实不堪当此重任,然……三韩虽未并吞,其人已服矣。臣今即取其质来见是公。”
所谓“三韩”,指的是朝鲜半岛南部的部族群,皆名为“韩”,主要有马韩、辰韩、弁韩三支,故名“三韩”。
三韩这个时候大致发展到了奴隶制城邦阶段,其中马韩有五十四邦,后来统一成为百济国;辰韩有十二邦,后来统一成为新罗国;弁韩有十二邦,其后发展成为伽倻联盟,部分战败后并入新罗,部分被日本征服,成为大和王国的殖民地……
此前柳毅把边境线南推到汉江流域,就已经吞并了十多个马韩邦,此番南下,与马韩、辰韩的联军展开大战,又吞并了六七个小邦。原本计划是要趁机彻底打垮马韩、征服辰韩、威慑弁韩的,因为仓促回师,梦想暂时化作了泡影。
然而三韩各邦倒确实都被乐浪军给杀怕了,纷纷表示愿意纳质称臣。所以柳毅才在朝鲜多呆了几天,等把人质都凑够了,才敢匆匆北上来见是勋。当下禀报,说门外就杵着三十多名三韩人质呢,还有各邦进献给天子的贡物,是公要不要见上一面?
是勋冷笑道:“蛮夷何德,而可见吾?”身份差别太大啦,我才懒得见他们。但是——“可取贡单来。”我看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帮你把三韩进献给天子的贡赋带回洛阳去,那好啊,我就来瞧瞧,他们究竟进贡了些什么呢?
柳毅早就准备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木牍来呈上,是勋接过来一瞧:“生口二十、绵布四匹、雉尾羽十八……”不禁双眉一轩,随手抛在地上:“彼以为魏天子为乞者耶?!”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吧!
柳毅慌了,赶紧解释:“蛮夷穷乏,国无余资,所产中国亦有,故……”是勋打断他的话:“天子责贡,育养万民,岂慕虚名而抛实利者耶?魏非周也,责楚苞茅。今若郡县之,所得万倍于此——彼焉望活耶?!”
柳毅暗中一颤,心说您老先生真的是儒宗文魁吗?这口吻怎么跟集市商贾一样啊……
要说这年月中原王朝的朝觐取贡制度,其实就是“慕虚名而抛实利”,四方蛮夷君长只要遣使来觐,不管带多少贡品,天子都是高兴的,而且赏赐往往百倍于贡物。《三国志》上就记载着,曹魏景初二年六月,倭国女王卑弥呼派遣大夫难升米等人来到洛阳,朝觐魏明帝曹叡,所献不过“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然而曹叡大喜,不但封卑弥呼为“亲魏倭王”,给金印紫绶,还赏赐“绛地交龙锦五匹、绛地绉粟罽十张、蒨绛五十匹、绀青五十匹”。至于难升米等使臣,全都封中郎将、校尉等职,赐银印青绶,以及“绀地句文锦三匹、细班华罽五张、白绢五十匹、金八两、五尺刀二口、铜镜百枚、真珠、铅丹各五十斤”。
别的不说,就光那些金印、银印,加起来就足可与倭国贡品相抵有余了——况且那还是按照的中国时价,对于倭国而言,“生口”也即奴隶,那是真不值钱……
这种面子工程后来愈益过分,外国使臣入于中国,食宿都不要钱,乃至于到了明朝,因为赏赐过多,贡品无用,导致影响国库收支,被迫要规定朝贡的次数——你们年年都来,我朝可实在负担不起啊。
中华上国,礼仪之邦,为了彰显威严而搞点儿面子工程,这倒也无可厚非,问题你不能搞得太过分哪,是勋前世对此类事便即深恶痛绝,这次就打算趁着机会,彻底改变这一陋习。他说了,从前周朝光向楚国要求每年进贡滤酒的苞茅,一则为分封制,周王朝直辖的领土有限,开销也有限,即便姬姓诸国贡物也并不多——先不提还得供王军役——二则当时交通不便,真的太多贡品也不好运送。如今可与古时不同了,偌大一个朝廷,直辖万里之广,在在需要用钱,交通也比从前便利——从你乐浪放舟便可直抵山东,每年走十来船贡品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所以如今再拿这些蝇头小利来糊弄朝廷,不象话吧。再说了:“汝得三韩何物耶?”
汉魏时代的贡赋制度,又与后世不尽相同,对于乐浪等偏远地区,因为交通问题——在原本历史上,并没有官方的海上运输途径——是不要求直贡京城的,乐浪的赋税交到幽州即可。对于周边外夷也是同样办理,使其“属郡”,也就是说贡品都交给相邻的郡。好比高句丽原本就属玄菟郡,后来改属辽东郡;三韩本属乐浪郡,曹魏时改属新划出来的带方郡。
你柳毅说三韩各邦穷,所以献不出多少贡品来,可是再穷的邦也有数千甚至上万民户,我不信就只能拿出这几个奴隶,这点点物资来。其实大头都交给你了吧?
柳毅不敢隐瞒,说:“臣但索亡户耳……”汉末动乱,加上高句丽的侵扰,很多乐浪甚至辽东百姓都逃入了三韩,我如今只是要求他们复归而已,算作三韩各邦的贡赋。
是勋“嘿嘿”一笑:“以是三韩但知子刚,而不知天子矣。”
柳毅吓得赶紧跪伏在地:“臣不敢!”是勋问道,你这些年来都索回了多少民户哪?柳毅回答说从三韩、濊貊,一共索回了两万多户人——是勋心说董蒙判断乐浪郡不过六万余户,看上去远不止这个数嘛,也不知道你究竟瞒报了多少。当下把脸一板,沉声道:“欺君之罪,便当大辟!”(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汝国何在
是勋把柳毅揪过来好一顿敲打,责骂他:“以乐浪悬处域外,而自专其政,隐匿户口,贡赋不入,形同割据。汝乃以为朝廷无奈汝何乎?交、广之远,过于乐浪,士氏根基之厚,过汝柳氏,况士氏得巴蜀之援,岂高句丽所可比拟哉?今王师乃能旬月间即复交、广,降士氏,而况汝耶?”
其实广州虽然已经打下来了,交州之战却还并没有结束——起码是勋没能收着消息——然而柳毅孤悬朝鲜半岛,对于南海之事必然一头雾水啊,随口欺瞒而威吓之,倒也不怕他不相信,不怕他不恐惧。
“吾今率十万王师(当然是号称)以伐句丽,句丽之大、户口之蕃、兵戈之盛,在乐浪之上,汝且观之,必堕其都而惩其异志也!”想一想终究才刚开战,话不好说得太满——“况丸都山深在内陆,军行不便,而朝鲜距海不过二百里,又有列水勾连,吾水师所向,今朝登岸而明夕即在城下矣。伐句丽者,不过幽、平、冀、瀛四州之卒;若征乐浪,以船所载,幽、平、瀛、青、登、海、徐,集各州所屯,不下二十万,汝有何能,而敢妄意自立耶?!”
恐吓完了,话锋却突然一转:“是以朝中皆谓乐浪当伐,柳氏当族,设无勋,汝之头早悬高杆矣!”
柳毅虽有野心,也有一定能力,终究只是个乡下土包子而已,果然给吓着了,当下指天赌咒,连声辩解,说自己绝对没有自外王化的想法,只是因着学问低、经验浅,所以做事有不妥当的地方,还须仰仗是公您的教训和周全哪。
是勋一瞧也敲打得差不多了,这才略略放缓了语气,告诫柳毅:“全汝者。非吾也,在汝自身。若从我三事,乃可周全。”
柳毅说您赶紧告诉我吧,是哪三件事哪?
是勋说了:“其一。即上表谢罪,并选三韩质者十数,以为贡臣,随吾反归洛阳……”一指扔在地上的贡单:“此数焉足?百倍始可。”
其实那些所谓的“贡品”,就算乘以一百。单独一邦可能拿不出来,十几、数十个邦聚在一起,断没有凑不齐的道理。再说了,这是为你柳毅请功赎罪啊,他们要是拿不出来,那就都着落在你的身上吧。
柳毅连连点头,这个没有问题。是勋又说了:“须年年进贡,可保安泰。”柳毅一咬牙关,说那也成,既然您说海路运送方便。起码我可以送到登州去,要是当地官吏不帮忙递解洛阳,那就是他们不对啦,不关我事。
“其二,点集兵马,助吾以伐句丽。”我也不直接指挥你的部队,你自己率军渡过浿水北上,所掳得的人口、占据的土地,全归乐浪——这对你也不是没有好处啊,正好可以此举向朝廷表明。你跟高句丽王位宫之间并无丝毫苟且。
柳毅点头,心说眼瞧着高句丽要遭大难,即便你不说,我也正想趁机去咬上一口。撕点儿肉碎下来果腹哪。
“其三,自请改制、分郡……”
柳毅这下傻了。改制的事儿好说——所谓“改制”,是指很多偏远郡县因为交通所限,仍然维持着前汉时候的制度,属吏都由守、令自辟,顶多行文去上级行政机构做个备案罢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廷倒想往这些地方派遣正式官员呢,也得有人乐意去啊。
是勋要柳毅遵从魏朝的新制,属下官员都由朝廷任命。其实这也只是表一个态度而已,或许真有那么几个不怕路远的愿意跑边地来当官儿,但数量绝不会多,绝大多数情况下,还得柳毅从地方士绅中自主挑选官吏。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海道已通,乐浪虽远,论起交通来终究比起交、广,乃至于将来夺取了蜀地、南中,要方便多啦。是勋要先撕开一个口子,免得时间长了,乐浪真变成化外割据之地。
可是分郡就是柳毅万分不乐意的事情了。如今他在乐浪就是土皇帝啊,而且经过将近十年的奋战,乐浪郡的领地比从前增加了将近一倍,倘若再加上所并吞羁縻的濊貊、三韩各部,恐怕两倍都还有余。我辛辛苦苦拿下来的地方,朝廷一分郡,那就起码割一半儿出去啊,谁能舍得?
柳毅试探着分辩道:“今方服三韩,其心未稳,设有乱起,分郡恐不能制也。”是勋微微而笑:“今汝不请自分,而待朝廷之分,恐即乐浪亦不可有也。且便分乐浪,亦未必薄汝之势……”朝柳毅招招手,要他靠近一些,随即便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句。柳毅大喜,忙道:“果如是公所言,是德毅也!”
是勋一板面孔,说我这都是瞧在你这些年攻打濊貊、三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可是那也仅仅你一代人而已——“闻汝近收同族子养育,得无欲世守乐浪耶?”想当年我放过你,很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你没有儿子,不大会形成割据之势,可是如今听说你收了养子了,你究竟想怎么的?
柳毅分辩道:“年老求养,且不欲祖宗庐墓无所祭扫也,安敢望他?”
是勋说那就好办了,赶紧把你的养子送去洛阳做人质吧,当然表面上得说是请求荫子为郎——你放心,我在洛阳,肯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也必定给他一个好出身、好前程,只要你在乐浪别捅什么篓子,必不使你柳氏衰败也。
柳毅没有办法,只得应允。是勋说你今天答应得好好的,可不要轻易反悔,大军正在征讨高句丽,一掉过头来就能吞灭乐浪——“卿且好自为之。”
然后就挥手送客——你赶紧回去准备人质、贡品,并且发兵从南线攻打高句丽吧。柳毅喏喏而退,可是才走到门口儿,突然又折回来了,说我一时神思不属,忘记了一桩大事:“是公前命毅探查倭情,今得之矣。”
是勋闻言一挑眉毛,心说我本来也打算问你这事儿来着,你是给吓蒙了,未能及时禀报,而我是骂你正骂得爽,也把这碴儿给忘了——“得之何耶?”
柳毅说了,倭人跟韩人偶尔也有联络,这回我向三韩取质,弁韩中的狗邪韩就送来了一名倭人使者,如今也正在门外候着哪。
是勋心中大喜,表情却并不显露,只是随随便便一摆手:“可唤来见吾。”
柳毅应喏,便即出门,时候不大,领进来两名男子。前面一个约摸四十多岁,长发在脑后扎鬏,无冠,耳坠牙饰,身穿一件素白色的套头短衫,光着两条腿,无裤无鞋,脖子上垂挂好长一条兽牙装饰的项链,链端系一铜镜,就跟护心镜似的,正好遮住胸口——应该就是倭国使者了吧。身后一人三十出头,瞧打扮则为韩人。
柳毅给介绍,说此乃倭国使者,名叫“牛利都”,他当然不会汉语,但是通韩文,后面是名韩人传译,会说韩语和汉语。随即将手朝上一扬,对牛利都说:“此乃我天朝宰相是公是也。”传译翻译过去,牛利都赶紧伏地叩头。
是勋这回给柳毅看了座,就坐在自己左手边,让牛利都和韩人传译都跪伏于前,然后把身体略略前倾,温言垂问:“吾闻倭地数十百国,汝自何国来耶?”
牛利都回答说,俺们倭地过去确实有上百小国,然而如今攻弱兼昧,就光剩下二十多国啦,而且泰半归属在邪马台国麾下——小人就是从邪马台国来的,官至上大夫。
是勋也不知道他原话是怎么说的,对于“邪马台”,韩人传译用音译,对于官称,就直接意译成了“上大夫”。
于是点点头,说好啊,那你就给我讲讲倭地情状,以及汝国的风貌吧。
牛利都说了,倭在海外,当狗邪韩国的东南方向,渡海约千余里,先到一岛,名叫对马国;对马国南方又千里,有一岛,名为一支国;再往南方千里余,那就是倭的本土啦,有末卢、伊都、不弥、投马、奴等国,都归邪马台国统御,云云。就目前而言,邪马台联合了总共十七个国(含),已占倭地大半。
其后概言倭地风物、国野习俗等等,是勋起初还垂着眼睑,沉吟不语,后来终于听烦了,便即开口,打断了牛利都的滔滔不绝——“且道汝国大小,并户口众寡。”牛利都听得传译所言,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海岸曲折,难以丈量,倭之大,东西两千里,南北四千里许。邪马台辖户七万余,投马五万,奴国二万,余皆数千上万也。”
是勋闻言,不禁冷笑,便命从人取过个皮制的圆筒来,从中抽出一张地图——那并不是中国地图,他也没有全部展示给牛利都瞧,特意折起大半,光露出一小部分,只见上面曲曲折折,只画着海岸线,是个东西窄、南北长的岛屿。乃问牛利都:“此即倭乎?”
牛利都左瞧右瞧,上看下看,拧拧眉头咧咧嘴,说瞧着似乎是有一点儿象……其实那年月测量技术很不过关,就连中国官方地图拿出来,你要不标注州、郡或者城市名称,也没几个人瞧得出来——凡瞧出来的,估计是根据了突出海上的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或者黄河、长江的大致走向——更别说倭人了,他们也光知道疆域南北长、东西短,具体是什么形状,那根本一头雾水啊。
是勋说好,那你给我指指,邪马台国究竟在哪儿哪?牛利都踌躇半晌,先问,您这画的哪儿是北啊?在是勋给出正确答案后,他就在岛屿中北部偏西,距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指了一下。
千古疑难得解,是勋不禁舒怀大笑,随即一指牛利都:“汝满口谎言,焉敢欺吾?!”命左右,叉出去打!(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往征不难
日本人最早跟中国交通,是在东汉初年,史载:“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光武赐以印绶。”后来这枚金印还真从地下挖出来了,就此存放在日本福冈市博物馆内,上刻明明白白的五个篆字:“汉委奴国王。”
“委”就是“倭”,意为短小,据说这名字还是光武帝给取的,因为瞧着对方比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故予赐名。这倒并非刘秀不厚道,而是当时中原士大夫的通病,好字眼儿不能随便赏赐给蛮夷。
倭人自称的发音是“yamato”,跟“邪马台”一样,后来就以“倭”这个汉字来表注此音,要隔许多年以后,就跟亚当、夏娃吃了苹果似的,他们才终于发掘出羞耻感来,从而改用比较高大上的“大和”二字替换了“倭”字。所以说,倭就是邪马台,也就是大和——至于“日本”之名,又得好多年以后,到中国隋唐之际才始确定。
关于东汉初期日本列岛的情况,以及那方金印印文含义,学术界向来争论不休。就是勋本人的看法,应该断为“汉、委、奴国王”,也就是汉朝所属的倭地的奴国之王。当时倭地有一百多个小国,相互攻伐、兼并,其中有奴国——据牛利都所言,奴国如今也还存在——并不一定跟如今邪马台似的最大,或者称霸,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得渡海峡,并且得以觐见汉朝天子,就此混到了一个国王的名号。
此后倭人亦屡次与中国交通,但大多数都只走到朝鲜半岛北部而已,没得着机会入朝觐见。一直要到原本历史上的曹魏景初二年,邪马台女王卑弥乎的使者难升米才终于抵达洛阳,再度得到中国天子的册封。这回下赐的金印后世尚未发现,但是印文传下去了,写做“亲魏倭王”,等于承认卑弥乎女王及其继承人为全倭之主。
但是关于这个邪马台国究竟在日本列岛的什么地方。学术界仍然争论不休,难下定论。主要分两派,一派认为处于北九州,因为这里是列岛最早的文明起源地;另一派认为是在本州中部的大和盆地。因为大和就是邪马台嘛,这里是日本王国的都畿所在。
关键那时候日本并没有文字,无论地下挖出多少遗迹来,你都无法确定那就是邪马台,而不是别的部族比方说奴国、狗奴国等等所有——就好比普遍认为二里头文化代表了夏朝。问题找不到一个“夏”字,那就难下定论。所以相关日本古史,还得从中国古籍中去寻找,最重要的记载就在《三国志.魏书.东夷列传》里——《后汉书》成书比《三国志》要晚,价值必然不及。根据书中所述,按查方位,本州中部说根本合不上,可是要按照所计里程计算,那就只能是本州中部啊,北九州说又站不住脚了。
所以是勋也一直很感兴趣。这个千古谜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只是他心中本就有倾向和猜测,所以这回就特意取出事先画好的列岛地图来,交给牛利都指认。
是勋前一世对日本古代史也颇有兴趣,说不上专家,起码律令制下的官位、分国,都能背出一多半儿来,从飞鸟、奈良的古代王政到平安朝摄关政治,再到镰仓、室町、江户三代幕府,基本历史脉络也还能捋得清。所以他对日本列岛的轮廓是有大概印象的,根据记忆所勾勒出来的海岸线。相信哪怕再过几百年,真正的日本人都不可能画得比他更象了。
可是他特意把本州岛、四国岛和北海道全都给折了起来,光露出一个九州岛来给牛利都指认——你不是说倭地南北长、东西短吗?那必然不包括那三个大岛啊,只可能是九州哪。
所以说。基本可以肯定邪马台北九州说是正确的。
随即是勋伪作大怒,喝令把牛利都拖出去打。牛利都慌了,连连告饶,旁边儿柳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好帮着说情:“臣愚钝,未知倭使何以诓骗是公?且明宣其罪。然后责罚不迟。”
是勋冷笑一声,厉声喝道:“据汝所言,倭方数千里,大过中国一州,相隔三韩亦数千里。十七国户口不下二十万,亦一州之数也。然否?”
牛利都说我不知道中国的一州究竟有多大,二十万户算多算少,我只是据实禀告哪。柳毅也不明白啊:“乃无夸大其辞耶?”
是勋转向柳毅,说据我所知,他倒还真没有夸大,倭之大是朝鲜半岛的两倍,户口二十万大概还少算了。然而问题是——说着话展开地图折页:“如此,方是倭也!”
怒目以向牛利都,说你老实回答吧,究竟倭是指的四……三岛(北海道要到很晚才被日本王国所统治),还是仅仅西部一岛?倘若倭是三岛,你说邪马台囊括了大半个倭国,那就是扯淡;倘若倭仅仅指的是九州岛,那么绝没有“东西两千里,南北四千里许”,户口也到不了二十万。说吧,你究竟在哪个问题上欺骗我了?
牛利都吓得连连磕头,说倭国实实在在就是指的一座大岛,至于疆域大小,估计是两国丈量尺度不同,传译直接把我国的小尺度给换算成天朝的大尺度了……是勋冷笑道:“如此说来,所谓二十万户,其二十万众之讹耶?”原来都是翻译的错啊,你本人并无欺瞒之意,是吗?
牛利都不敢说是,也不甘心承认故意夸大其词,只是磕头,不发一语。是勋转过头去对柳毅说:“韩至对马国,百余里尔,至一支(即壹岐岛)同然。若自邪狗韩以向邪马台,不过东牟以向朝鲜也。乃云千里,是恐吾往征之耶?”言下之意,距离并不太远,若有东海水师相助,你完全可以率师往征嘛!
邪马台九州说最大的问题,就是与《魏书》的记载距离合不上。是勋虽然没能背出《东夷列传》来,但还大致有个印象,知道刚才牛利都所言,其实跟书中所载差相仿佛——具体文辞略有不同,比方说不叫“邪马台”,而叫“邪马壹”,“一支国”也写成“一大国”,或许是音译问题,也或许是传抄讹误。所以书中所载里程根本就不可信嘛,从朝鲜半岛南端前往对马岛,哪儿有千余里啊,可能才五十多公里而已。一公里等于二十里?中国哪朝哪代有这么小的里距?
一数不准,那所有数据就都做不得准,估计是倭人故作大言,以欺曹魏天子——要不然就那尺寸之地,怎么可能混着颗国王金印?后世还有人分辩了,说魏使亦曾入倭,《魏书》所载应该是中国人所言,而不会是倭人自称。可是你以为先后入倭的梯俊、张政都是些什么货色了?不过小小带方郡吏而已,对于路程远近、里数长短,真会有明确的概念吗?并且来回就跑那么一趟,还不是倭人说多远就多远,绕几个圈子你就当走直线了?
况且《东夷列传》后面还有这样的话:“女王国(即邪马台)东渡海千余里,复有国,皆倭种。又有侏儒国在其南,人长三四尺,去女王四千余里。又有裸国、黑齿国复在其东南,船行一年可至。参问倭地,绝在海中洲岛之上,或绝或连,周旋可五千余里。”
既然这些国家都在“海中洲岛”之上,那也就是说邪马台所在并不是全部的倭地,而还有别的大小岛屿。倘若里程数是接近正确的,邪马台确实在本州中部,那么它东方渡海千余里外之国,应该是指伊豆群岛了,南方四千余里外的侏儒国,大概是小笠原群岛?东南须“船行一年”的裸国、黑齿国,难道是马里亚纳群岛?问题后面两个地方,这会儿有人居住吗?!
若按北九州说,问题便好解多了。东渡之国,可能是指本州的出云文化、大和文化,或者四国岛;要么东南方的裸国、黑齿国指四国;而南方侏儒国,是指南九州的熊袭.隼人族,或者指更南方的琉球人。
拉回来说,是勋对柳毅说:“是恐吾往征之耶?”并没有刻意避人,也没有压低声音,所以那韩人传译当即便老老实实地翻译给牛利都听了——他倒是也挺尽职,或许那不是柳毅的临时指派,本来就是牛利都所带来的传译吧。牛利都并不傻,也能听出话外之意来,当时便惊得面无人色,赶紧求告:“吾国无罪,臣此来亦当觐见大魏天子,以申朝贡之意,请大人切勿往征也。”
是勋冷笑一声:“吾执节旄,代天而征句丽,吾之所在,便如天子在也。汝今诓骗于吾,尚欲王师不征耶?”
牛利都慌了,又伏下身来连磕三个响头:“小人禀告不实,有罪,愿受责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是我国之错啊,你想打就打我吧,千万别去攻打我的国家!
是勋一撇嘴:“且先囚下。”当即就冲过来两名部曲,把牛利都按翻在地,绳捆索绑地就给拖出去了。那名韩人传译也吓得发抖,可是左右瞧瞧,没人来逮自己,于是哆哆嗦嗦地,膝行倒退,主动爬出去了——是勋等倒也并不在意,就好象那是个透明人似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得韩征倭
readx(); 打个比方说,曾经有个恶徒烧了你的房子,杀害了你的亲人,你得着机会穿越、重生,会怎么对待尚为少年,还并没有犯下种种恶行的那家伙呢?是尝试导其向善,还是抢先教训他一顿,要么干脆一刀两段,以绝后患?
在对待日本的问题上,是勋就面临着类似抉择。导其向善是没意义的,国家利益跟人心善恶本就没有什么关联;抢先教训一顿,也没多大用处——你瞧那倭使,人本来就连鞋都没有呢,还怕你怎么收拾?至于断绝后患,对人来说,这存在一个道德困境,对国家来说,未免成本太高——他是宏辅终究并不是一言可决万事的中华天子啊。
而且就算天子,在没有足够利益,也没有足够借口的前提下,贸然发兵远征,同样会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万一不小心打个败仗,比方说遭遇了什么“神风”,船只倾覆,还可能大损国力,类似花样多玩儿几回,说不定会酿成“无向辽东浪死歌”那般的国内动乱。
所以说,要怎么对待倭国,是摆在是勋面前一个很重大也很无意义的问题——若非有一千八百年后的记忆,纯对于这时代一名官僚来说,僻远岛国,理他则甚?
好在是勋并非临时起意,早在他初次驻军浿阳,约见柳毅的时候,命柳毅制约高句丽,收取濊貊、三韩,同时打探倭国消息,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当时就连柳毅这种辽东地头蛇,都根本不明白“倭”为何物,只是通过韩人知道,东南有岛,岛夷自称“yamato”,穷得连鞋子都没得穿,用来跟韩人贸易的,也只有些农作物、水产品,以及粗陋的纺织品而已。
但是韩人说了。那地方土地还算肥沃,人口却少,常有弁韩贫民渡海前去垦殖,所以双方交往比较密切。
当时是勋告诉柳毅:“是名倭也。建武时曾朝汉。世祖赐金印紫绶。”柳毅当场就撇了撇嘴,心说小小的岛夷也赐金印?我这辈子要是也能混上颗金印,于愿足矣……
对于是勋要他打探倭国的情况,一开始柳毅并未在意,只当是勋担心倭人为韩人所用。阻挠自己统一半岛的大业——可是就那些穷困岛倭,要真敢来跟我打,你有武器吗?韩人那点点武器够分发给你吗?是公未免过虑了。直到曹魏肇建,是勋又写信过来,提起此事,才说:“倭人既汉时尝贡,今若不贡,无以表吾魏之正朔,而显扬威四夷之意也。”
天可怜见,是勋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一个勉强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可以让柳毅关注倭国问题。
所以柳毅在扩张领土的时候,与三韩各部也是或抚或战,对于那些愿意服从王化的韩邦,要求他们“命倭通贡”,为此等了好多年,才终于捞着一名倭国使者。他此番前来西安平觐见是勋,之所以姗姗来迟,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等待那名倭使——是公既然多次申明此事,那么我及时把倭使领去,应该能够消解对方的怒气。并且表现出自己对他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吧。
随即是勋当面揭破了牛利都的谎言,先说要打,完了又将其囚禁起来。倘若以此为由发兵日本,不得不承认。理由完全不充分——使者撒谎,顶多也就驱逐出境罢了,因此而伐人之国,实在有损天朝颜面啊。真要揍他一顿呢?又有失是太尉的宰相气度。所以啊,先关起来再说啦。
再说是勋得解千古谜题,心里正高兴呢。也没有真的生牛利都之气。
等把牛利都押下去了,室内只剩下是勋和柳毅二人,柳毅还想拱手谢罪:“毅荐此獠,诳言……”是勋摆摆手,说这不是你的错,而外夷自夸其国,亦人之常情也——“彼倭国,子刚岂有意耶?”
是勋刚才敲打柳毅,始终“汝”来“汝”去的,这回终于改口称呼柳毅的表字啦,柳毅听闻,不禁暗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他就问是勋了:“所在偏远,若如是公所言,倭之大,不过一郡也,户口亦止数万,取之何益耶?”
是勋指指仍然摊在案上的地图,说你得放眼全倭,包括北海道在内四座大岛,这大小就可抵两三个州啦,而且户口在二十万以上。柳毅苦笑道:“臣十年而未能定三韩,安有余力平倭耶?且彼处穷困,尚不及韩,未知有何物产,可必征乎?”你想让我去打倭国,你倒是给个理由出来啊。
是勋心说我哪有什么理由可以给你……而且日本确实是穷,除了粮食以外,基本上就没有任何优良的矿物产出。哦,貌似记得本州中东部是有金山的,武田信玄曾经依靠金山致富,从而称雄一隅,问题小小一个武田藩,终信玄一世也就把金山挖得差不多啦,对于中国来说,真值得为此而渡海远征吗?
而且怎么渡海前往日本,也是一个关键问题。后世中日之间交通,主要有北、中、南三条航线:北线即从山东半岛直放朝鲜,或者绕一下辽东半岛再去朝鲜(沿岸而行,路程虽远,却更安全),然后沿朝鲜西岸南下,经对马、壹岐而至九州;中线直接从江苏东行;南线则自浙江海港先东南向抵达琉球,再自琉球北上。
三条航线相比,中线路程最短,倘若顺风顺水,四天即可走完全程。问题这条线路也最危险,经常会遭逢狂风巨浪,尤其日本中世纪前期的造船技术还很低劣,不知道有多少遣隋使、遣唐使因此而埋身于汗漫汪洋之中。南路航程较长,安全系数要高一些;北线最长,也最安全。
那么遣隋使、遣唐使啥的,究竟为什么甘冒奇险,要走中路呢?首先说,南路开辟较晚,当时只有北、中二线可行,问题当时朝鲜半岛三国鼎立,日本联百济而斗高句丽、新罗,而北路相当长一段距离要经过高句丽的领海,以当时的航海水平而言,又不可能七八天完全不靠岸补给。尤其等到新罗在唐朝的协助下一统三国之后,北路就彻底断绝了。
其实是勋并不了解这年月的海船质量如何,究竟能走多远,能抗多少级的风浪,所以从中国直放日本,估摸着并不怎么靠谱。若要与日本交通,甚至发兵征讨,就必须走北路,经过朝鲜半岛南端。
所以他才对柳毅说:“此后事耳,若不得韩,终不可征倭也。”说着话在地图上弁韩的位置一指:“此为交通要枢,且——传言富产精铁也。”柳毅当场就双眼放光,自言自语地说:“吾必得之。”
半岛南部是不是真的富产优质铁矿,其实是勋也拿不大准,他只是前一世偶尔在文艺作品中得知,后来大和王国长期占据伽倻地,为此而跟新罗闹得不死不休,就是为了抢夺铁矿。文艺作品嘛,并不能引之为据,但用来诱惑柳毅也足够啦。
若终柳毅一世而不能并吞三韩,还则罢了,若能成功,站稳了弁韩之地,则必然会加深和日本列岛的联系,到时候有自己暗中推动,发兵往征,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起码来说,可以拿下对马和壹岐,控扼对日交通的枢纽所在。若成此事,从此就只有大陆侵扰岛国的可能,岛国再无觊觎大陆的机会了。
当然啦,这是基于中世纪的交通状况而言的,真要是到了近现代,是中国压倒日本,还是日本扰乱中国,还得看双方谁最先迈入工业社会。
这也正是是勋郁闷的地方,他自诩凭借自己的努力,或可避免“五胡乱华”的悲剧,可以改变此后数百年的历史进程,但再遥远……真非人力所能及也。一千多年后的历史究竟会是何等走向,恐怕就连神仙都算不出来。这年月没有一个中国人会担忧胡人入主中原,更别提岛夷的侵略了……
牛利都暂时就被羁押在西安平城中,是勋打算等打完高句丽以后,再带着他和三韩各邦的人质前往洛阳,觐见曹操,称臣纳贡。要是这仗真打得漂亮呢,还能趁机炫耀武力,威吓倭使。
柳毅就此辞去,匆匆返回朝鲜,去点集兵马,北上攻打高句丽。是勋所以下达此令,用意有三:其一,是给柳毅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其二,乐浪军可以帮忙保障夏侯兰、魏延的侧翼;其三,几百年后中新(新罗)、中朝的边界是以鸭绿江为隔,凭什么如今魏和高句丽要以清川江(浿水)为界呢?老子不爽!
再说大军两道以征高句丽。辽东境内也是潜伏着不少高句丽探子的,很快消息便即报至丸都山城,高句丽王位宫闻讯大惊,急忙召聚群臣商议。沛者得来首先发言,说我曾经多次劝说大王,中国庞大,非我高句丽所可拮抗者也,此前因为汉末动乱,诸侯相争,所以还能多少占点儿便宜,自从公孙氏雄踞辽东,进取乐浪以来,咱们的军事行动就屡屡受挫。连个割据辽东的公孙氏都打不赢,何况如今大魏肇建,基本统一了中原呢?您发兵去攻,完全是鸡蛋碰石头——这不,把对方的大军给招来了吧?
于今之计,赶紧遣使谢罪,并且送还所掳中国人口,表示愿为外藩,世世代代敬奉中国,或许能够说得魏军退兵——小人不才,可以为大王走这一趟。
话音才落,古雏加駮位居跳出来是破口大骂:“汝真怯懦卖国之辈也!”兵来将挡,水至土屯,敌人杀过来了,那就点兵抵御啊,岂有尚未接仗便言投降的道理?当下一拍胸脯,对位宫说:“魏人号称十万大军,此诡言耳,吾料不过二三万众。请得一旅之师,臣为大王灭此远寇!”(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悬危之计
沛者得来,沛者是官号,得来为本名,此人乃位宫民政方面的左膀右臂,素有贤臣之称。按照得来一贯的想法,小无可谋大,咱们高句丽才多大点儿势力啊,仅仅仗着山高水险,得以安卧中国之侧,那就该老老实实关注内政,不好去捋中国的虎须。大王您要真有强兵拓土之念,也成,但一是要先治理好国内,使百姓皆得温饱,府库充盈、器械精良,然后才能发兵;二则么,南方还有濊貊,北方还有夫余,足够您打的啦,何必去招惹庞大的中国呢?
只是位宫野心勃勃,向来觊觎辽东沃土。那年月濊貊、夫余等地还是蛮荒僻野,也无良田,也少居民,还没有高句丽发达哪,人往高处走,哪有不去打丰沃土地,却反谋求贫瘠荒林的道理?所以他在内政方面一向倚重得来,对于军事方面,则完全不肯听取得来的意见。
古雏加駮位居,古雏加是官号,駮位居为本名,他是位宫的堂兄弟,大伯父拔奇之子。想当初拔奇与伊夷模争位,失败后逃亡辽东,但没能把儿子駮位居也给带走,仍然留在高句丽国内。伊夷模、位宫父子为了笼络拔奇旧部,倒是并没有难为駮位居,反而封以古雏加的高位——对应汉职就是大鸿胪,负责外交事务。
駮位居是一贯主战的,他老爹不明不白死在辽东,总想杀过去把事情调查清楚,也把老爹的遗骸运回老家来安葬。而且只要向西方发兵,位宫就必然带上駮位居——拔奇当初可带走了三万户国民哪,得靠駮位居的号召力再把那些家伙给捞回来。駮位居颇想趁此机会掌握一定兵权,说不定就有机会抢回王位——就算国人当年拥戴叔父伊夷模继了位了,伊夷模死后,宝座就该传给我啊,你位宫不过一个没啥名分的私生子,凭什么越过我拿到了继承权?!
对于駮位居的阴暗心理,位宫自然是有所警惕的。他虽然赞成駮位居发兵抵御魏军之议。可是并不放心把兵权交给这位堂兄弟。根据探子的奏报,魏军经玄荼郡杀入境内,必然要经过纥升骨城,于是位宫就打算率师亲征。在纥升骨城附近的沸流水畔与魏军决一死战。
他说了:“纥升骨,旧都所在;沸流水,吾祖**肇建国家之地。若于彼处迎战魏军,必得先祖庇佑,可必胜也!”
可是随即就有大臣提出来了:“吾与乐浪虽有密约。然乐浪亦魏属也。今闻魏帅为是勋,彼与柳毅有恩,安知柳毅不弃盟来攻耶?若逾浿水而北,不必十日即可抵马訾水岸,如此,国都危矣!”
位宫捻须沉思,说这倒确实是个问题,不可不防哪……
倘若乐浪没有柳毅,还是汉朝末年那一盘散沙的状况,或许高句丽人对南线不会有什么防备。说不定魏延的水师便可轻松无碍地杀至丸都城下啦。这倒不是高句丽人傻,而是眼界有限,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庞大的舟师,可以溯流而上——此前高句丽循此道路侵扰西安平的时候,还不到丰水期,沿岸道路尚可行走;如今早有报来,马訾水泛滥,多处冲毁道路,那还担心魏军会从这条道儿上杀过来吗?
是,高句丽人也知道马訾水上可以行船。问题以这么一个内陆国家的航运水平而言,根本不认为通过水路可以运送足够的兵力。再说了,丸都山下也有水寨啊,我有战舰十数条。水兵数百人,便足以封锁水面啦。
可是偏偏柳毅进驻乐浪以后,这些年来整军经武,已成高句丽心腹大患。所以位宫才要假惺惺地跟柳毅交好,甚至偶尔应邀发兵夹击濊貊,他就是察觉到了柳毅的**倾向。所以希望能够以此来保障南线的平安。如今柳毅很可能被是勋给扯上战车,破盟来攻,那么南线不放重兵防堵,就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啦。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在马訾水到浿水之间旧筑的十二个坚寨当中,临时塞进去四千兵马,用来警惕乐浪。不求退敌,只要能够绊住乐浪军前进的脚步就足够了,等到位宫摧破了当面的魏军主力,那时候柳毅非得主动退兵不可。
位宫尽搜领内,得了两万七千大军,浩浩荡荡便杀奔纥升骨城而来——他把駮位居带在身边,而命沛者得来留守王都。
且说马訾水支流无数,最大的一条叫做浑水,自北方山地曲折而来,纥升骨城位于浑水大转弯处的北岸。浑水也有一条支流,就是沸流水,在纥升骨城东面注入浑水。位宫所率大军就屯扎在沸流水西岸,与纥升骨城呈犄角之势,如布口袋,严阵待敌。
可是他左等魏军不来,右等魏军不到——心说难道是情报有误,魏军不是打这条道儿上来的?倘若真的进军如此缓慢,眼瞧着就要入冬啦,到时候滴水成冰,俺们本地人都不希望在那种气候下作战,你们远来之辈,还有哪怕一丁点儿胜算吗?
于是撒开了哨探、使者,四处侦察,瞧瞧哪里还有魏军的踪迹。
数日后,同时两条消息报至大帐。一条消息,是说终于在北面发现了曹魏大军,逢城屠城、遇寨破寨,进军速度虽然缓慢,但是非常稳健,绝不留高句丽一兵一卒甚至一户平民在军行后方。位宫得报,心说完蛋,原来魏军不是奔我腹地来的,而是于路劫掠,想要蚕食我的土地、迁移我的人口、削弱我的实力!我白跟这儿等他们那么多天啦,要不要就此挥师而前,把他们彻底赶回境外去呢?
駮位居当即举双手赞成,说大王您给我一旅之师,我为先行,必定能够捕捉到魏军主力,将之彻底击溃。可是其余将领却全都表示反对——我国的人口聚居地都在纥升骨城和丸都山城附近,北方那才多少居民啊,魏人想掳就掳去呗。他们进展缓慢,等到一入冬,必然得退兵啊,且待明年开春以后,咱们再去辽东抢一票,这漏洞自然就补回来了。如今大军已阵,以逸待劳,魏军若来,必为我所破也;可要是脱离了固有阵地,北上去迎击魏军,那时候主客之势易位,胜负就不怎么好说啦。
大王您还不如下令把北线所有寨子全都放空,人马、居民全都退缩到大营来,引诱魏人快速挺进,进咱们的埋伏圈才好。
位宫点点头,觉得此言有理。正打算不理駮位居的叫嚣,下令撤除北路各寨,突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魏人无数大船溯马訾水而上,势如破竹,已然逼近丸都山城了!位宫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彼所乘何舟,多少兵马,而敢深入我境耶?!”
倘若真等曹真所部跟高句丽大军接上仗了,魏延再进至丸都山城下,那这仗真是毫无悬念,问题南北两路魏军又没有电话、电报,配合就不可能那么完美。曹真按照是勋所授的方略,稳妥进军,不管是复等小年轻如何催促,他总是不把周边敌人军民扫荡一空,便不肯继续前进。是复后来也急了,说您进军那么迟缓,若等水师先抵敌都,咱们得不着功劳还是小事儿,高句丽可以先破南路,再防我北路,逐一击破,如之奈何?您也未免谨慎过头了吧!
曹真说了:“此太尉授吾计时,便教不可冒进也。今我缓步而前,后路无忧,即句丽先破南路,再来敌我,亦不致大损。我在北,句丽如背生芒刺,即破南路,亦不敢深追之。无咎独不虑贸然而前,彼先破我,而再谋南耶?”坚持固有方针,绝对不肯加速。
至于南路,其实夏侯兰、魏延的行军速度已经比计划中要慢了很多了。关键就在于风向问题,初始尚有东风,船行无碍,可是随即就换了西风了,顶头风再加是逆流而上,船行速度就慢到令人发指。魏延无奈之下,只得去跟夏侯兰商议,分派步卒下船去轮番拉纤。问题马訾水中游多处泛滥,隔绝道路,碰到那些地段,步卒半身沉陷在泥泞里,一步一滑,就根本拉不动大船呀。
而且所乘大多是海舟,就没怎么配备大桨,碰到这些地段,几乎是一尺一寸硬挪过去的。魏延说这不行,我军行进须速,才能起到奇袭的作用,倘若也跟北路一般迂缓,真容易被敌人逐一击破哪。
夏侯兰说你放下步军算了,我们往南绕路,说不定还能走得快一些。可是随即咨询高句丽向导,得知马訾水南方只有几条山路勾通东西,而且险要处多筑山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夏侯兰直跺脚,说:“柳毅可恶!若肯发兵北上,与我策应,破寨不难也!”他根本不知道是勋已经给柳毅下了严令了,光知道在是勋抵达襄平之前,便有使令传至乐浪,却偏偏不见柳毅赶来会合。
商议之间,邓艾突然站起身来请令,说我计算过了,军中尚有十三条临时拘来的小船,行动灵活,配桨齐全,我愿意先率三百敢死精兵,乘坐这些小船,抢先北上,以抵丸都山城下。只要咱们的旗号一亮,敌军必然惊骇,高句丽一定会把主力调过来迎战。二位将军身在大船之上,只要善加周旋,可保无虞,而北路曹将军便可有机会攻下纥升骨城了。即便最终拿下不丸都山城,能够夺取纥升骨,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夏侯兰一瞪双眼:“士载得无疯癫乎?”如此悬危之计,亏你怎么想出来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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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入人之国,境外作战,虽有高句丽土着做向导,也不过简单明了山川形势而已,对于敌军的布置是很难搞清楚的;二则高句丽境内多山,马訾水沿岸又数处泛滥,夏侯兰、魏延所部无法把哨探撒出去太远。故此对于当面敌情,所知甚少,可以说布满了战争迷雾,即孙吴复生也难以洞察其情也。
所以这会儿的高句丽主力究竟何在呢?是已然尽数北上去迎战曹真了,还是仍留相当数量拱卫国都呢?夏侯兰等人并不清楚。本军水陆相加,略略过万,而据说高句丽胜兵在三万以上……众寡之势如此悬殊,即便有船只作为依靠,甲坚兵锐,真要撞见了高句丽主力,亦难有必胜之算。更何况邓艾想领着十三条小船,三百精兵去打头阵,那不是主动送死吗?
所以夏侯兰当即呵斥邓艾:“士载得无疯癫乎?”
邓艾一梗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兵、兵贵神速,以为奇也。今、今军行纡缓,设为句、句丽侦知,横水而、而、而寨,恐吾尺、尺寸不得进也……”
他说啦,是勋此番主动请旨,亲统四州之兵以伐高句丽,是希望一举而解决东北方向的边患,即便不能堕其都、破其国,也当给予沉重打击,让高句丽人三五年内都缓不过来,如此朝廷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把全部力量都用在征蜀上了。谁料天时不顺,地理也对我不利,咱们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深入敌境,发动打击啦,倘若被人硬生生给堵了回来,功败垂成,诸君请想,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
往大里说,东北方边患不解,高句丽随时还会西出侵扰。牵制了关东地区的兵马和物资,使朝廷无法全力以击刘备,时间一长,恐怕天下大势还会有所更改、反复——此非国家之福也。往小里说。是勋以堂堂太尉之尊,远征蛮夷,却无法得手,声望和圣眷必然大损——咱们都是太尉的门生故吏,太尉倘若失势。咱们还有啥前途可言吗?
这还是就被迫折返而言的,倘若因为咱们行进缓慢,使得高句丽主力有机会先北上摧破曹真所部,然后再掉过头来打咱们,最终大败而归,恐怕结局和影响就更加糟糕啦。
“当此悬、悬危之局,若无悬、悬危之计,终难解也。”
你以为我喜欢用险啊,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此去必然惊骇高句丽人,迫使他们收缩防线。固守都城,那么起码北路的曹真可以挺进更深,给对方以沉重打击。至于我跟麾下这三百人,估计有一半儿的可能性去了就回不来了,但偏师之折,不至于伤筋动骨——
“艾本乡、乡下农夫、屯田小吏,乃得太、太尉厚恩,拔之畎亩,等于弟子,焉敢不粉、粉身以报?大丈夫得征蛮夷。马革裹尸,亦、亦、亦何憾耶?!”
嘡嘡嘡嘡,一番侃侃而谈,倘若换了一个人来发表如此宏论——比方说石苞石仲容——便实足震撼人心啊。只可惜邓士载结结巴巴的。多少有点儿气势不足,所以夏侯兰并未被他说服,反倒一甩手:“士载且退。”你也知道是太尉看重你啊?太尉把你跟石仲容交托给我们,战阵之上固然生死有命,可就让你一个人顶在前面,最终挂了。我们倒都能全身而退,回去可怎么跟太尉交待哪!
邓艾还想再争,魏延朝他摆了摆手,说士载你既然有这种想法,那么若真的如愿上阵,打算怎么应对前线千变万化的形势呢?你有仔细考虑过吗?说来我听听。
邓艾确实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不是一时血气上头,拍脑门儿想出来的招。于是他就详细解说自己的计划——首先,根据高句丽向导的介绍,敌人是有水师的,主要作用是丰水期在马訾水和浑水上运送物资;其次,咱们深入敌境也四五百里了,却并未得见一舟、一兵,敌人并没有顺水巡弋,可见防备松懈,并且暂时没有预料到我军会溯水而上。所以我就利用这个机会,乘坐小船快速挺进,直取丸都山下,到时候有六成的可能会遭遇敌方水师,其中又有五成机会,敌不设备,惊骇而走。倘若敌军后退,我就登上南岸,多张旌旗,鼓舞烟尘,假装大军来攻,丸都山城必然会聚集主力防守,曹将军便有机会长驱直入。倘若敌军与我交战,我尽量拖住他们,等待大船从后赶到,再加以歼灭。
我估计高句丽的水师,撑死了也就两三千人,那么只要我挑选的都是英勇敢战之士,一个打五个,就算赢不了,也不至于顷刻间全军覆没吧?我是做好了必死的觉悟的,然而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倒也未必真会死哪。
计算航程、速度,我两天后便可赶到丸都山下,大船行进再慢,五六天也该到了,我不信五天时间都熬不过去。真要是碰上了高句丽军的主力,水陆夹击,我遭逢惨败,甚至全军覆没,也一定会派人顺流而下,向诸君报信,你们都不必掉头,直接松开纤绳,顺风顺水就逃回海里去啦,敌军无能追及,必然毫发无伤。
倘若高句丽主力真的还在丸都山城附近,那么北路曹真应该可以趁势拿下纥升骨城吧。咱们就当是牵制敌军了,也不为无功。
魏延听罢邓艾的陈述,不禁一抹胡须,说士载你考虑得倒挺全面嘛,此计确实悬危,但是——我喜欢!转过头去帮忙游说夏侯兰,夏侯兰无奈之下,只得勉强应允——虽说他是主帅,但魏延论身份要比自己高(尤其“诈死”以后),论与是勋的亲疏程度,也不在自身之下,魏文昇既然拿定了主意,自己也不好一口回绝啊。
于是即于军中挑选会水的勇斗之士,许以重赏,拨隶在邓艾麾下听用。一切准备停当,邓艾辞别众将而行,最后拉着好朋友石苞的手,说仲容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就算跟这儿战死,也比一直窝在屯所里当小吏要强一万倍。只有一件事比较遗憾。那就是——我还没有娶老婆呢,就此丧命,恐怕邓家将会绝后。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求你一言——“仲容他、他日若有二子。可肯使其次以继、继我邓氏香烟否?”
石苞说你放心吧,既然你求告到我,我一定努力娶妻、生子,到时候过继给你一个——我没你那么胆儿肥,不能跟你同上疆场。并肩作战,就已经很惭愧啦,要是连朋友这点儿要求都完不成,那还能算是人吗?
邓士载淡淡一笑,便即披甲登舟,奋桨而去,暂且不提。且说他不见水面上有高句丽巡弋之船,就认定对方根本没有防备南线,猜不到魏军会溯马訾水而上,其实过于想当然了。位宫脑子里确实根本没有这根弦儿。可留守丸都山城的沛者得来,却一时间灵光闪现,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
且说得来受命留守,便即分配兵马、调派物资,竭尽所能地固守国内和丸都山双城,务使无失。他同时也下令至山下马訾水中所驻扎的水军,要求他们派船巡弋河中,以防魏军趁隙来袭。
麾下将领都不明白啊,说沛者您未免过虑太甚了吧?如今正当丰水期,马訾水中游多处决堤、泛滥。上回咱们沿水而下,去攻破了西安平,就撤得慢了一步,后军千余人差点儿为大水阻隔。回不来了。大水未退,魏军怎么可能过得来呢?
得来说啦:“诸君慎勿轻敌。吾闻中国人善使舟楫,能航行海面,而况小小马訾水耶?若然乘舟来攻,奈何?”众将面面相觑,心说我们光知道沛者大人您不懂打仗。敢情还不懂行舟……不,简直是缺乏必要的社会常识。如今西风正紧,大船根本不可能溯流而上,而若以小船航来,又能载多少兵马?两三千人的,咱们难道还怕他不成?
当然啦,作为内陆国高句丽,其将也大多不习水战,完全按照本国的造船、航行水平来判断魏军,未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魏军大船在马訾水上航行确实挺困难,但不是根本走不了。
得来说了:“中国人甲坚兵利,又善奇谋,岂可轻耶?便彼等自天而降,吾亦不怪也!”
将领们全都撇嘴,心说咱们这位沛者大人虽为贤臣,胆子却实在太小,尤其畏惧中国如虎,简直就跟老鼠见了蛇似的——你瞧着吧,魏军不来便罢,哪怕一人一骑来到丸都山下,得来必定给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定立刻就开城出降了……
可是心虽不服,终究对方名位既高、家族又显,还被位宫授予了留守重任,所以只要命令别太过分,亦不得不凛然而遵也。只是要求水师游弋马訾水上的命令颁布下去,却当即被打了回票。
要说高句丽水师之将,其实并非本国人,而是出身前汉的一员降将,姓郝名旭字文君。郝文君旧为玄菟小吏,二十多年前伯固侵扰玄菟,他直接就当了带路党,并且教给高句丽人,可以在马訾水和浑水上行船,方便运送物资——玄菟境内有小辽水,郝旭出身水边,精通水性,兼能操舟。伯固因此拜他为水军主将,颇为器重。
郝旭为将二十余载,基本上把水师打造成了自家的产业,偶尔受调运送点儿粮秣、物资,大多数时间则放舟西下,到西安平去跟辽东人贸易,赚得是盆满钵满,吃得是脑满肠肥。此前位宫攻打西安平,郝旭就是反对的——放着一马平川的玄菟不打,你去打西安平干嘛?都被你们抢光了,以后我可怎么跟人家做生意啊?只是位宫威势既在,他也只敢腹诽而已。
可是心里既然不爽,沛者得来指令既下,郝旭便找出种种借口来推诿,一会儿说此前西征,船只多损,需要修复,一会儿又说士卒大多归乡休假,现在无人可用。他也不相信魏军会从马訾水上打过来,只当得来拿着鸡毛当令箭,特意消遣自己。我这儿正准备歇冬呢,大王又不在都中,你给我发的什么命令?
几番催促,郝旭只是不动。得来最终急了,放出风声,说大王授予他先斩后奏之权,诸将有不听命的,可以临阵斩杀,以儆效尤。郝旭听到这个消息,才只得捏着鼻子接受将令,随即便象征性地派出三五条小船,去探查西面情况。
小船顺风顺水而下,其急如矢,半日内便航出五六十里去,船上兵卒正商量着晚上到哪儿去靠岸歇息呢,忽见前面拐角处闪出一面旗帜来,黄底黑字,是一个大大的……中国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