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天象示警
readx;河东郡报于翌日午后终于送抵尚书台,但在此之前,曹操便遣快马传令,使曹彰暂督夏侯兰部,堵截流蹿北上的壶口山叛胡,寻机进剿。
自从曹操定都安邑之后,河东郡治便即迁往汾阴,距离北屈、皮氏等县并不比安邑近便多少,故此太守杜畿也才得信,不敢怠慢,先使人飞报尚书,再派郡兵前出探查形势——所以奏报非常粗略,还没有曾二狗对是勋所言来得确实、详细。
首郡乱起,朝野哗然,很快便有御史上奏,弹劾杜畿及北屈县令。曹操先压着弹章,乃命御史严审曾二狗,三木之下,无所不招。于是新的弹章又再出现,矛头竟然直指是勋。
首先,壶口山石炭坊乃是勋肇建,曾二狗亦为是勋所荐,虽然相隔日久,亦不可全辞其咎也。倘若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更要命地是审出了是勋曾驱汉民为奴工,其后以胡人为工,亦由是勋开其先河,而且新近叛乱的那些胡工,大多得自于鲜卑拓跋部,是勋的干儿子是魏本是卖主……
正所谓“树大招风”,是勋声名既盛,虽然自认没得罪过什么人,但自有那妄图倖进之辈一口咬住不放,欲以此而博直名也。奏上御史大夫毛玠,毛孝先素来刚直,因此毫无所隐,整理好了全都进呈曹操。不过御史中丞王朗却是个八面玲珑的,利用职务之便,预先把相关内容抄录下来,遣人悄悄地送去了是府。
是勋这个恨啊,我还在担心孔融之事呢。没想到还有人跟这事儿上放我不过。你们以为如此便可动摇我的根基吗?未免太过天真啦!若曹操有疑我、弃我之意。你们所举的任何一条,都能使我罢官去职;若曹操并无罢我意,这哪儿算得上什么罪状!都哪里冒出来这些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妄人啊——即命关士起将劾奏者的名单都记录下来,且寻机会,一个一个收拾了你们!
老虎不发威,你们还当我是病猫了?
还有那曾二狗,我入汝于狱,不过做做姿态而已。终究算是故吏,事后总能救你一命下来——虽说苦役或者流放是逃不了的——可是你怎敢事无巨细,有关没关的,竟然全都招供啦?什么驱汉民为奴,什么于拓跋购胡工,等等等等,虽然算不上多大罪状,多少也会影响我纯洁无垢的名声哪。罢了,罢了,汝既不义。唯死而已,我只要随便跟王景兴打个招呼。这项上一刀,你丫是餐定了!
且说王朗有些多此一举,那些劾奏呈上去不久,曹操便直接下发给了是勋。曹操的意思,此皆细过瑕疵耳,我不责卿,卿其勿忧;可是对于是勋来说,既然通过光明正大的途径得知了劾奏的内容,多少总得有点儿表示吧。于是上奏,请辞中书令一职,便即闭门思过。
这也是官场上的老套路啦,国家大臣受人弹劾,只要不是明显且彻底的诬陷之辞,总是要表一个认错的态度的——即便罪不在我,但身为人臣而为人所疑,本身就说明了我的道德品质还未臻上乘啊,理应向国君致歉——然后国君便下诏抚慰,要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别关自己禁闭啦,赶紧回来上班吧。
不过是勋倒是利用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翘了三天班,一直在家里头跟关靖、逄纪等人商议。最重要的问题,当然是怎样躲过孔融之难,逄纪半开玩笑地说:“若即辞位,或可免也。”
关靖说你别傻了,以主公的身份、地位,就算曹操准了他的辞呈,也必然要给个闲职供养起来,他不可能离开安邑啊,但凡还呆在安邑城中,孔融但遭厄难,怎么可能装聋作哑,假装没听说呢?
此事暂无良策,是勋也只好等着,看弘农、南阳的瘟疫会不会蔓延到河东来,实在不行,自己只好如逄元图所说的装病啦。再一个问题,此番不少中低级官吏上奏弹劾自己,只是他们个人行为,冒险撞大运呢,还是背后有人指使?是不是汝颍派要对自己动手?亦不可不防也。
关靖说就咱们的情报来源(也包括跟校事互通有无),目前还瞧不出有人指使的迹象,而且偏向汝颍派的王朗趁机示好,恰恰也说明了汝颍派与此事无涉。然而风波是否就此止息,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从而引发某些人的蠢蠢欲动,咱们还得仔细打听,警醒以对。
话说是勋连歇了三天,其中曹操也下过两回文书来抚慰,要他复起视事,是勋姿态摆足了,到第四天上,正逢宰相议事之期,也便一大早地穿戴齐整,前赴王府。
曹操瞧见是勋来了,朝他微笑颔首,随即面容一整,询问群臣,说你们今儿个有什么议题啊?目前洪州和朔州都还没有战报传来,若无大事,散之可也。毛玠当即挺起腰来,手捧笏版,朝向曹操:“曾二狗之案,今已审断,请大王令。”
曹操说你们是怎么断的哪?毛玠便道:“察曾二狗在壶口山草菅人命,工役前后死者不下千数,乃致此番变乱,罪在不赦,当斩。”曹操瞟一眼是勋,是勋微眯双眼,半垂着头,根本无动于衷。于是首肯:“从卿所断。”
解决了一桩事情,荀攸便奏:“礼部祭享司郎中段瑕,有事启奏。”
虽说是宰相会商,但某些特殊时期,某些重要议题,也必须由相关部门的官吏出席,向国君和宰相奏禀详细情况,所以有郎中通过荀攸启奏,也是挺正常的事情。问题祭享司有什么大事要奏了?众人尽皆纳闷儿,这不年不节的,也无祭祀,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放到朝会上来说啊?
曹操点点头:“既公达言及,便可召来。”
那位郎中段瑕,是早就等在大堂之外的。听得传唤。便即俯首疾趋而入。他来到曹操面前。先拜倒行礼,随即起身,手捧笏版,开始陈述。
是勋略略抬眼,瞟一眼此人,就见他年约三旬,身量不高但体格魁伟,一张大方脸。颌下胡须浓密,乍瞧上去不似文臣,倒象是位武将。是勋是见过其人的,想当日初定科举,因为报考者甚多,出乎意料之外,因此几位主考被迫门生、故吏齐上阵,还从太学里临时揪了一批学生过来帮忙,这位段瑕乃陈群的门客也,亦得参与——是勋隐约记得。是著考卷的初审,便为此人所定。
才半年不见。这家伙竟然混到八百石的祭享司郎中啦,看起来陈长文挺重视这小子嘛——他今天究竟要来说些啥呢?
就听段瑕一张嘴,纯是南方口音——不是沅、湘,定然洪、闽——好在他口齿还算清晰,又尽量放缓了语速,中原的群臣倒还不至于听他不懂:“去冬,建安十四年十月癸未朔,日之有食,在尾十二度;臣近观天象,今岁十月晦日,亦当有食。此天示警也,大王不可不察。”
曹操闻言愕然:“卿其识天象乎?”
“略懂,略懂。”
是勋心说去年十月份出过日食吗?我都没有注意……好吧,你但凡是个天文爱好者,比别人瞧得明白,还则罢了,问题你竟然还能预算出今年十月又有日食,这就不是“略懂”啦。你怎么不去许都当太史令呢,要来咱们这儿做祭享司郎中?专业不对口,可真是太屈才啦。
汉代天文历法与修撰史书都归属于同一个机构,即太常之下的太史令,要到魏晋以后修史的重任转移给了著作郎,太史才逐渐演化为太史监、司天台,直至明清两代的钦天监,专一管天文历法。要说魏国虽为藩属,官制亦与朝廷不同,但基本职责是全都包括的,唯独缺少了相对应太史令的部门和官职,因为无论修史还是观天,都为国之重事,理论上只有天子才有资格,藩臣是不应当涉足的。
不过在另一方面,这年月对于天文、历法尚无禁令,不象后世某些朝代,除钦天监中代代相传的官僚家族外,旁人皆不得观星制历,妄言天象,否则必当死罪。所以民间的天文爱好者并不在少数——传说诸葛孔明上知天文,能禳星而借来东南风,乃知源头必在明朝以前,真要是个明朝人现琢磨桥段,未必敢这么编故事。
所以今天段瑕上奏曹操,说天象示警,也不算擅观天文,也不算逾越本职,而且天象对应人事,在这时代的人们看起来,确乃国之大事也,必须得在会议上当面向君主和宰相们提出来。
可问题也正在这“天象对应人事”上面了,老天爷为啥会日食示警?按照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所言:“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异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那岂不是说君主有所失德,国政开始混乱,国家将现乱象,所以必须得要有所改变吗?
倘若段瑕你是太史令,随时观察天象,随时向君主禀报,此乃你的本职工作,君主虽然心中不喜,也不便表现出来,还必须赶紧寻找原因,以期禳避。可你不是太史令啊,而且逢有日食的时候不说,这都隔了大半年了才突然提出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于是但见曹操面色阴沉,冷声质问道:“休得妄言天意,危言耸听。昔黄巾为祸,董卓簒僭,诸侯并起,日何不食?今孤振旅定难,中原初安,日何食之?其谁失德,天子耶?抑孤耶?!”
段瑕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臣按旧录,建安六年九月庚午朔即有食,朝廷乃诏三公举至孝二人,九卿、校尉、郡国守、相各一人,皆上封事,靡有所讳,以息天怒;七年春二月丁卯朔又食——何言昔日所无?愿大王勿轻天意也。”
话音才落,就听旁边是勋突然开口:“思阙(段瑕字)所言,何其谬也!”(未完待续……)i1292
第二十一章 老马恋栈
户部享祭司郎中段瑕通过尚书令荀攸,请求面见曹操,指出去年冬季曾经有日食发生,并且经过他的测算,今年冬季又将有食,此为天象示警也,希望曹操对此有所警惕。
是勋对此当然嗤之以鼻。即便他因为亲身经历过时空穿越,对于超自然现象不再象原本那么排斥,认为只出现于文艺作品当中,但对于董仲舒之儒提出来的“天人感应”一说,仍然当是放屁。或许别的大臣们还在琢磨,去岁日食,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对应哪一桩人事?是勋却直接跳过了这一步骤,开始琢磨段瑕内心而非天象背后的真意。
他今天突然提出日食之事来,究竟是想要表达何种改变的意愿,想要达成何种目的?
首先,段瑕是陈群的门客出身,在他背后很可能有陈长文的指使,即便没有,他本人的政治理念也不可能距离陈群太远。说白了,既然陈群是铁杆的拥曹派,段思阙便绝不可能为汉室张目,来借日食挑曹操的过错。其次,考虑到曹操是位强势的君主,同时学术理念倾向于古文派,对于“天人感应”之说并非笃信不疑,那么身为他的拥趸,若然只是普通谏言,大可不必通过什么天象示警来提出——那简直是想用天意来逼迫曹操,反倒可能产生反效果。
故此,段瑕今日所欲言者,只有两种可能性。其一,就是借天象示警,以申人世将有大变。大变者何?八成就是指改朝换代,想趁机推动曹操篡汉吧。其二。则是要求曹操改变因受自己影响而对世家大族的抑制、对寒门庶族的扶持,以及重视工商等政策,说白了,希望将政策全面向对世族有利的方向去引导。
对于前一种可能性,是勋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这会儿就篡汉为期过早,恐怕会引发相当严重的不确定后遗症。对于后一种可能性,当然是勋就更不能忍啦,所以他一定要跳出来驳斥段瑕,先把对方将要阐述的言辞给堵死喽。
于是一挺腰板,大声说道:“思阙所言。何其谬也!”
段瑕略略转头,瞟了是勋一眼,沉声道:“尝闻是令君上通天文,下识地理,中研经义。世人所无可及者也。是故还要请教——瑕何谬之有?”
是勋当然不能说天象不足为训,“天人感应”都是扯淡啦。虽则古文派反对谶纬,但也并不敢全盘否定董仲舒的理论,“天人感应”本就是汉儒为了哄抬世俗君主的权威,从而生造出来的基础理论,跟“君权神授”是同一个道理,古文派要是一棍子将此理论打倒,那还可能有出头之天吗?肯定会被当成异端给收拾了呀。
当然。是勋近日注经、讲学,内中也包含了很多反对迷信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只是事不可极。极必生变。他可以说谶谣啥的都是扯淡,纬书中全然胡言乱语,是对孔门儒学的反动,但他还不敢绝口否定“天意”。这年月从士林直到庶民,普遍都信那一套,想突然出一圣人加以彻底扭转。肯定是天方夜谭。若论星辰运行,地方灾异。还能搅和几句,说明此与天意无关。然而日月经天,即便稍有变异,人们也都相信是上天的意旨,他就不便彻底否定啦。
是勋挺郁闷,前一世经常读穿越小说,常有那主角回到过去,利用当时人们的迷信思想,预言天象,从而为自己涂抹神性光彩,完成宏伟大业——你说他们也不是专业搞天文的,就算熟读史书,还能把每次天象变异全都牢记心中吗?我怎么就不成呢?
段瑕说啦:“建安六年九月庚午朔即有食……七年春二月丁卯朔又食……”理论上那都是是勋所经历过的,可是他完全就没有在意,更别说那些仅仅在史书上记录过一笔,寻常人读史完全不会去记忆的天文现象了。我前世背年表、背传记,甚至描地图、背地理志,哪里想得到天文志也那么有用啊?
所以他也不能跟段瑕掰扯这些,只得挑对方语言中的漏洞:“据思阙所言,今岁十月,又当有食,然否?”
段瑕点头说是,根据我的测算,确实如此。
是勋微微而笑:“若日有食,为天警人也,则若顺天应人,天必无所谴告。天事若变,天象亦更,则日食可测乎?”你说去年十月份太阳食了一下,乃是上天的警告,那么倘若咱们接受这警告,及时变更成法,有所改变,今年十月就不应该再有日食出来警告啦,你的测算必将落空。这还有好几个月呢,你怎么保证人事不会有所改变,从而导致预定的天象彻底更改?你这话不是前后矛盾吗?
段瑕摇一摇头:“为人事之不变,则天象亦不变也。”随即转向曹操,拱手陈述道:“臣不揣冒昧,乃私度之。去冬以来,虽定江南,却乱关西,刘备割据益州,今又妄称广汉;弘农、南阳疾疫流行,势所蔓延;继之吴贼起于宜春,胡虏叛于壶口。小乱为大乱之征,乃知人世之不定也,则天而再警,有何怪哉?”
是勋撇一撇嘴,心说国家那么大,哪年哪月不出点儿事儿啊,那太阳不得见天儿的食了?如此牵强附会,简直有如神棍——这就是陈长文看中的人?正待继续驳斥,却见曹操轻轻朝自己摆手,只好赶紧把话给咽了。
曹操注目段瑕,一字一顿地重复问道:“其谁失德,天子耶?抑孤耶?”
段瑕赶紧低头:“臣不敢。天子且不论,大王之德,四海咸仰,即天示警,罪亦不在大王。”然后又一抬头,再度侃侃而谈:
“先汉孝元皇帝永光元年,以春霜夏寒,日青无光,丞相于定国、大司马史高、御史大夫薛广德引咎谢罪,乃皆避位,孝元皇帝允之。本朝孝明皇帝永平十三年,日食,三公免冠自劾,孝明皇帝自承其咎,未准却位。孝安皇帝永初元年,国家灾异,盗贼频现,太尉徐防引咎辞职,乃成惯例。察自永初而至兴平,其九十年间,宰相因灾异而却位者六十二次。
“去岁日食,即后弘农、南阳疾疫,宜春、壶口盗贼,阴阳不协,百姓被难,其非宰相之过欤?而今仍尸其位,如老马恋栈,逡巡不去,岂非今岁十月,日将再食之象乎?!”
这一大篇才出口,在座众人全都惊了。
段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从来世有天灾,亦有人祸,人祸不用说了,都因治理无方才会爆发,所以为政者不能辞其疚也。有那要脸的皇帝,反躬自省,下诏自责,更多不要脸的皇帝,就把责任全都推给臣下,逼迫臣子(主要是人臣领袖宰相们)主动辞职,以避天谴。而天灾呢,根据“天人感应”说,那也是因为人世不洽,治政不力,所以上天才特意降下来的警告,宰相们碰上了,也应该象遇见人祸一样,先向皇帝谢罪,然后去位辞职。
这路事儿西汉朝就有,到了东汉安帝永初年以后,更是成为了惯例,但凡碰上点儿什么灾异,宰相们就得上书辞职。根据段瑕的统计,从安帝永初元年直到献帝兴平元年,不到九十年的时间,因此而引咎辞职的宰相竟达六十二人次之多。那么问题来了,如今上有日食,下有瘟疫和动乱,可宰相们仍然安居于朝堂之上,稳如泰山,这象话吗?不得按照惯例,赶紧辞职才对吗?
曹操冷冷地问道:“卿欲使孤辞位耶?”我就是汉相啊,你是要我引咎辞职吗?段瑕摇头:“非也,天下事,大王总裁,名虽汉相,岂谁敢以人臣目之?日之食也,四方皆见,而河东所见最明;疾疫所发,乃在魏地;宜春之乱,大王新定之土也;壶口叛胡,竟在肘腋之间。则天之所责,非汉也,实魏也,尸位素餐者,非大王也,实在座诸公!”
这一下终于图穷匕现,把他真正的用意给摆了出来——他是想逼魏国的宰相们集体辞职啊!
是勋忍不住又瞟一眼荀攸,就见老头子微阖双目,眼观鼻,鼻观心,对于外事视若未见,听若未闻——很明显这事儿他提前就知道,所以才不敢斥退段瑕,而一定要把他召过来当面对曹操言讲。段瑕的矛头直指魏国宰相,他荀公达也位列其中啊,要是强自按下此事,完了被人兜出来,一世清名定然俱化流水。
再瞟一眼御史大夫毛玠,毛孝先的表情却截然不同,又是惊愕,又是疑惑,是勋猜想他心中所想应该是:“一棍子搂倒一大片,段思阙你究竟几个意思?你是真的为国家社稷考虑呢,还是想趁机为你的恩主陈长文扫清上升通路?我靠你们倒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啊,我又不是那种恋栈而不肯去的人!”
是勋这边儿还在猜想,眼光没收回来呢,那边段瑕却又转头相向:“是令君以为瑕之所言,然否?”
啊呦你特别又咬我一口!是勋心里这个火大啊,可是又不好表露出来。他心说是因为我刚才驳了你几句,所以你这会儿才斜刺我一枪呢,还是你原本的主攻方向就是我呢?这究竟是不是陈群所授意啊?!
你说是勋该如何回答才好?直接反驳对方胡扯,说老子坚决不会辞职!那不是特意送脸上门,等着段瑕跟自己身上刷声望吗?无奈之下,只得数日内二度解缨:“如卿所言,国之不治,宰相之过也。勋无能备位,乃请辞职……”(未完待续)
ps:既然段瑕段思阙出场,特别介绍一下他的小说《娱乐三人行》(书号3464732)吧。
第二十二章、收服荆南
readx;官场上有一些不成的潜规则,逢劾必辞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当然啦,那种“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或者“愈弹愈起”之类恋栈之徒,历朝历代全都少不了,但即便真的为官清正(可能吗?),也从来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
所以今天段瑕提出来了,上天示警,宰相们就应当引咎辞位,话一出口,不仅仅是勋啊,重臣们全都免冠伏地,口称“臣之罪也”。
魏国是群相制,以中书尚书御史台的长官为宰相,以其左副官为副相——也就是宋代俗谓的“执政”——这六个不用提了,同时就连宗正秘书门下省的主官,也皆请辞。这种姿态是必须要表的,不然宰相请辞了,你们跟旁边儿乐呵呵地瞧热闹,那是啥意思?开心自己可以上位了吧?
而曹操当然不会因为一名小小的郎中跳出来妄言天意,就应允宰执们集体辞职,就此给朝堂上来场大换血,他当即怒声斥喝段瑕,命其回家去闭门思过,随即好言抚慰众臣,甚至最后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得无欲孤为诸卿整冠耶?”你们还不肯戴上帽,是想我过去给你们逐一捡起来,再亲手帮你们戴上吗?
段瑕的矛头直指魏之宰执,这就给了曹操一个很好的台阶下。身为君主,只要曹操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如同当年的汉明帝一般,自然宰执乃无必辞之理。然而即便如此,最终这趟朝会也被迫在一片凄惶恐惑的氛围中草草收场。是勋与中书左仆射刘晔刘阳并驾返回中书台。才出王府。刘晔就特意换登了是勋的车。凑近他低声问道:“段思阙为陈长之属,得无长之意耶?”
是勋瞥了刘晔一眼,心说我也是才得与闻此事,心里跟你一样没谱啊,必须得晚上返回家中,去找关靖逄纪他们问问,自家的情报网或者校事那边有啥新消息,才能得出比较准确的结论来。当下微微摇头:“长欲相。易也,何必如此?”
以陈群的能力和名望,吏部尚书的职务,距离宰相也不过一步之而已,他若想做宰相,有大把的手段可以使用,何必出此下策呢?一棍搂倒所有宰执,想上位也不能够这样360全方位地树敌啊!
刘阳亦当代智谋之士,但在曹魏体系之中,他的身份却相对尴尬——乃光武帝阜陵王刘延之后。正牌的汉室宗亲——他这中书左仆射的职务还是是勋向曹操推荐的,刘晔多番辞让。曹操都不允准,只得暂居其位。所以刘晔平常对工作是兢兢业业,同时遇事多请示,绝不敢擅作主张,对同僚是客客气气,同时敬而远之,绝不敢有什么私人往来,且他对此副相之位,也并没有多么恋栈。
因而既然想不通其中缘由,刘晔就向是勋表示,要不然我上表辞职算了——“令君为大王股肱之臣,不可轻离,而晔去位,斯可堵悠悠之口也。”
是勋连连摇头。他当初所以向曹操推荐让刘晔当左仆射,把莫逆之交的董昭都往后排,主要是因为刘阳在行政工作上比董公仁能干,庶务皆可委之,方便自家躲懒。所以说,怎么可能让刘晔辞职呢?你说换谁补上来合适?会不会把自己给累死?“且当探明其真意,方可应之。”
就这么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是勋这个郁闷啊,才知道但凡有人抢占了道德至高点,哪怕你再怎么巧舌如簧,全都无可辩驳,顶嘴就是拒谏,是恋栈,会遭到舆论挞伐的。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赶紧乘车回府。本来按照惯例,今晚应该出城去宿于管氏别业中的,但是提前派人过去打招呼了,说今天我有要事,必须留在城内,咱们以后再找补吧。
可是回到府中,甫一召唤,叫的是关靖逄纪,来的却是个人。是勋抬眼一瞧,不禁大喜过望:“孔明,卿何日归都耶?”
原来跟关逄二人一起进来的,不是旁人,正乃是勋首徒诸葛孔明。本年诸葛亮二十九岁了,在原本的历史上,正好是辅佐刘备坐镇公安,谋图荆南的时候,说来也巧,在这条时间线上,他也刚好从荆南四郡归来——“亮午前便得入城,求谒魏王,期以明日,故此先来拜谒先生。”
是勋说你回来得正好,快坐,快坐,我正有事情要找你商量。孔明稽首后,便与关逄二人一起落座,笑吟吟地对是勋说:“荆州初定矣。”
是勋瞧这小年轻挺兴奋,大概憋了一肚的话,特意想来老师面前显摆。所以他强自按捺心中的疑惑和惶恐,先不提段瑕上奏事,反请孔明“可备悉言之也”。
南部荆州四个郡——长沙零陵桂阳武陵,虽说户口不繁,更多异族,终究地方广袤,连通益扬,在战略上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原本四郡虽然名义上归属于刘表,其实真正说了算的是长沙守张羡,而等到张羡去世,其张怿为刘表所攻杀,这才算勉强落入刘景升手中。
只可惜刘表得四郡的时间并不够长,还没来得及加以消化和吸收,曹操便率北军南下了——理论上来说,若刘表能够彻底并吞四郡,则军事实力必将陵驾于江东之上,曹操想打他就没那么容易啦。
四郡对于刘表来说,属于半独立的依附势力,问题他们之间也各自独立,自张羡死后便缺乏统一领导,故此以兵临之,或联合抵御,以使檄之,投降起来也很干脆——况且曹操还占着汉室的大义名分呢。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夺占襄阳,遣使南下,四郡传檄而定,所以后来刘备光靠着傀儡刘琦的影响力都不成,得再派兵去打过一遍。
在这条时间线上,情况也差不多,诸葛孔明所经之处,各郡守莫不恭迎天使,上表以示臣服。不过诸葛亮说了,此非长久之计也,必须花一两年时间,逐步地在不引发地方动荡的前提下,更其守相,才能把四郡之地牢牢地掌控在朝廷,或者说曹家手中。
是勋闻言点头。在原本的历史上,武陵郡记不清了,长沙守韩玄,一说降刘,一说战败被杀,总之当年守就换了廖立,桂阳守赵范当年就换了赵云,零陵守刘,不出年,更为郝普(其实只有两年,建安十四年刘降,十六年郝普继任)。所以说换人换血,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刘备是这么干的,这回曹操也该如此做。
顺便就问诸葛亮:“卿观四守,皆何如人也?”
诸葛亮掰着手指头,侃侃而谈:“长沙韩妙理(韩玄),贤守也,民皆戴之……”韩玄本是刘表的部属,张羡父死后,刘表先任张机为守,做了一个过,随即便替换上了韩玄——“然于琦琮间尚自犹豫,幸先生曾与亮言及功曹桓伯绪(桓阶),乃请伯绪以通,终降。须急易之,然若置之他郡,可无患矣。”
韩玄是位不错的地方官,但他的政治倾向并不明确,必须尽快把他从长沙转移走,换去别郡为守。
“武陵守金元机(金旋),世为汉臣,又刘始宗之故吏也,闻亮至则欣然出迎,可使暂留。”这时候的武陵守,已经不是是勋当年见到过的刘叡啦,而换上了金旋,乃“刘始宗”的故吏。刘始宗就是刘先,刘表麾下重臣,曾经劝说刘表依附曹操,为此一被打入另册。曹操占据江陵以后,即召刘先北上,赴许都担任尚书,这人在刘表和朝廷之间,是站在朝廷一方的,在汉室与曹操之间,虽然暂时骑墙,但亦略略偏向曹家。诸葛亮说金旋的政治倾向跟刘先很接近,可以让他在武陵守位置上再多呆一段时间,等地方彻底稳定了再换人不迟。
最后——“零陵刘桂阳赵范,皆庸才也,即变更之,亦不足为患。”
是勋说你这些情报都很重要,记得明日魏王召见,一定要毫无所隐地向魏王和盘托出,请他千万关注一下四郡的人事问题。诸葛亮连声称喏,完了又说:“弟前在零陵,闻刘表使郡人赖谦(赖恭)为交州刺史,然为苍梧守吴巨所逐。本欲与谦共赴交州,以平吴巨而服士氏也,惜乎魏王所召,不得深入南下。”
是勋摆摆手:“荆南初定,扬南尚有波乱,非可以定交州者也,先不必急。”咱们这不是才刚收服旧荆州南部的地方势力吗?而东吴虽灭,旧扬州的南方,就连孙家当初也没能彻底平定,如今鲁敬他们更是才刚着手经营——鞭长莫及,现在还谈不上收交州的问题哪。
正说着话呢,突然门外鱼他高声禀报:“曹公来访。”是勋闻言就是一愣啊,心说他来干嘛?哦,不用问,必然是为了今日朝上段瑕所言而来的。不敢怠慢,急忙吩咐:“待吾亲迎。”
话音才落,就听门口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宏辅不必见外,吾这便进来也。”(未完待续。。)
ps:上午带小孩去医院看病,大夫说必须得动手术了……倒不是什么大的事儿,但预计下周一入院,孩得在里面呆一周左右,我必须得过去陪着,不敢保证再能稳定更新。先跟各位打个招呼吧,我会努力的,但若偶尔停更一两天,也希望得到诸位的原谅。
第二十三章、沽名钓誉
readx;鱼他所报的“曹公”,当然不是指曹操,对曹操这时候必得敬称“魏王”啦。除曹操而外,对于是勋来说,这年月曹姓而能称“公”者只有人,那就是曹操之弟曹德,以及是勋的老丈人曹宏曹豹兄弟。
曹德见在许都,曹宏归隐徐州,那在安邑的“曹公”,自然便是魏国宗正曹豹了。
是府跟曹府就隔着一堵墙,两家走动非常频繁。同为魏氏重臣,即便翁婿之亲,平常也是不大方便经常从大门进进出出的,但把围墙打通,私下往来,别人就不清楚啦,清楚也没什么闲话可说。曹豹只有曹淼一个女儿,虽说后来又在曹操的安排下,过继了一个同族小孩儿当养,但养父之间并不算亲近,还是见天儿往女婿家里跑,是勋也早已习以为常啦。
其实是勋本人倒是跟那个新来的便宜小舅关系不错,原因就在于——这小虽然目前年岁还不大,才刚及冠,未来的前途却无可限量啊。想当初曹豹跟是勋提起此事的时候,是勋就问啦:“曹氏诸,吾未尽熟,未知何支何名耶?”曹豹说是曹操介绍的,乃从我曾祖父辈就岔出去的分支,曹邵之,名唤:曹真≌↑。
啊呦,是勋心说竟然是曹丹!要说曹家第二代,除去曹操几个儿之外,最有能为的便是曹真曹丹,后来身为大将军,总统关西军事,诸葛亮一出二出祁山,就全是他给挡回去的。演义中为了神化诸葛亮和突显司马懿。把曹真描写得挺平庸。其实若论军事才能。他并不在司马仲达之下啊。
曹豹征求是勋的意见,说这个养我是收呢还是不收呢?是勋乃一力撺掇:收啊,一定得收!其后他就跟曹真见过几面,知道这小喜欢打仗,乃投其所好,纵论军事,果然很轻松就拉近了外兄弟之间的关系。不过后来是勋也琢磨啊,曹丹原本比曹操小一辈儿。跟曹丕曹植等同辈,如此一来,竟然变成跟曹操同辈了……这怎么话儿说的,历史改变得还真是面目全非……
拉回来说,既然曹豹通过墙上小门,便可随意进出是府,所以他一直跑到是勋议事的屋门口,鱼他方才禀报,那也并不为奇——老丈人来见女婿,难道还必须杵在院门口。先等传报吗?
而且是勋才说要亲自往迎,曹豹就主动推门闯进来了。随即朝屋中众人颔首致意——因为常来常往,所以关靖逄纪他都熟啊,就光问了一句:“孔明何时返都来者?”
众人急忙稽首见礼,是勋把曹豹让到上首落座。曹豹摆摆手:“关门,关门。”然后转向是勋:“今日朝上之事,宏辅何所见耶?”他知道关逄都是是勋的心腹,诸葛亮乃是勋最心爱的弟,所以也不避讳他们,直接就发问啦。
是勋微微苦笑道:“吾正待与士起元图等言之。”曹豹道我来说吧,便将段瑕声称天意示警,逼迫宰相辞职一事,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完了便问:“卿等且为吾婿计,此陈长之所谋耶?”
关靖摇一摇头:“却不似也。”他的理由跟是勋相同,陈群就算觊觎宰相之位,也有更为稳妥的办法可以上升,犯不上派出个段瑕来一棍搂一大片,得罪多的人。
是勋问关靖:“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卿等前无所闻耶?”你们事先就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吗?逄纪也摇头,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不象有人指使,而象是那个段瑕临时起意,要为自己博取直名——
“吾闻此人好辩,居部中常与同僚口角,自命清直,而实不通人情世故者也。”那就是个大喷,逮谁喷谁,所以今天撒开了欢狂喷一国之群相,那也不奇怪啊。
众人反复揣摩,却都不得要领。是勋发现诸葛亮一直低垂着头,手捻并不浓密的胡须,半晌不语,于是特意点名:“孔明得无所思耶?”
诸葛亮这才抬起头来,先朝是勋浅浅一揖,然后环视在座众人:“亮始从外州归来,朝中事安得与闻?便段思阙其人,亦从无往来,其中委曲,实难测算也。然……”略微顿一顿,随即说道:“亮之所思,非其根由,而在其所波及者也。”
是勋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其所波及者也”,你是认为这事儿还没有完,尚有后话吗?诸葛亮点一点头:“适才曹公言,魏王自归其咎,止诸公辞,然果不得辞耶?先生试思,荀公达毛孝先凉伯方归府后,将如何做?”
魏国六相,按序排列分别为:中书令是勋尚书令荀攸御史大夫毛玠中书左仆射刘晔尚书左仆射凉茂和御史中丞王郎。其中诸葛亮光提了个人的名字,问是勋,说您根据他们的性情为人处事,估摸一下,他们今日返回府中,因应朝上之事,会做何举措呢?
是勋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毛玠凉茂素来耿介,也并不贪恋名位,倘若不跟刘晔似的,先去找人商量,结果被人给拦了,说不定就会写就辞职的奏疏,明儿一大早递入王府。还有荀攸,他也不是很热衷于那个尚书令的位,而且严苛点儿来评价,荀攸之主尚书,比他叔叔荀彧要差得很远,所以荀公达就曾经向是勋私下透露过,说自己愿为张良,不愿为萧何陈平也。
汉初功臣萧张陈这个人有何区别?那就是张良纯任参谋,以智计为刘邦筹划,等到天下底定,便即辞去;而萧何陈平,那可在平年月都做过丞相,统领过官啊。故此荀攸的意思很明确,他本人合适当总参谋长,不合适当国务总理。
所以说荀攸也不会恋栈,说不定返回家中。同样也写下请辞的上奏。虽说曹操已经挽留过了。但这时候的官场惯例。是要反复做表面章,比方说“拜让”,或者“辞留”的——想前一阵是勋装模作样地请辞,跟家里连呆了天,曹操就先后下过两道慰留的旨意,那才把他给“留住”啊。
由此观之,既然本无恋栈之意,那么荀毛凉这个人就很可能把戏作足喽。反复上奏请辞。终究今日朝堂之上,群臣请辞也好,曹操温言抚慰也罢,全都是口头章,若不落于纸笔,深恐士林异言也。
想到这里,是勋不禁苦笑,问诸葛亮:“吾亦当上奏请辞乎?”
诸葛亮说当然啦,要是谁都不辞,您也可以不辞。倘若别人奏辞,您这儿却毫无举动。或者比他们慢上一拍,那么士林之中又会如何看待于你?诸葛亮跟是勋在性格方面有一点非常接近,那就是重名声——当然啦,是勋是以名立身,近乎于沽名钓誉了,孔明可是打骨里以纯臣自居的——所以才能一言便点中是勋要害之处。
是勋不禁长叹一声:“如此沽名,亦何益也!”这种表面章做起来真是让人郁闷啊,可是又不得不做。
谁料诸葛亮不但不加以附和,反而提醒是勋:“先生此何言耶?以为亮请先生虚奏以要名乎?非也,请先生真辞其位可也。”
众人闻言都吓了一大跳,是勋还没有反应过来,曹豹先开口问了:“孔明此何言欤?岂可真辞?!”
诸葛亮淡淡一笑,注目是勋:“亮初归,即闻关逄二先生言及先生之厄难也,今日请辞,乃可脱此厄难,不亦宜乎?”
曹豹迷糊了,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啥“厄难”?是勋不禁摇头苦笑,逄纪倒是赶紧接过话去,把相关孔融之事向曹豹和盘托出。
随即诸葛亮就说了,想要躲过曹操杀孔融,最佳方法就是离开安邑,到别处去,因为通讯手段的不发达,您不可能及时得到消息,那么无以为谏,也就顺理成章,不会遭人怀疑和诽谤了。问题您身为中书令,为魏之首相,不是想闪人就闪人的呀——此前想要出马以平壶口胡工之乱,不是就被曹操打了回票了吗?这种事儿可一而不可再,要是反复计议闪人,必将引发曹操或者他人的疑忌。
如今借着段瑕逼迫宰相们引咎辞职的东风,就此去职,这不是一个挺好的机会吗?您此前受曾二狗的牵累,就已经辞过一回职了,如今即便其他宰相不肯请辞,您也得必须做出请辞的姿态来,他们若然请辞,您的态就必须更加坚定才成。就理论上来说,宰相虽辞,国家也可能给一散职,仍然留在中枢,但您可以推辞不受,还须表态要返乡归隐。
前事再加今事,只要态够坚决,那么就连魏王也留您不住,趁机闪人,也容易封堵悠悠众口。并且——
“若段思阙受人所使,观公等继任者,乃可知也。”
倘若段瑕只是简单地咬住宰相们狂喷,那就算了,倘若他背后确实有人指使,那么既然连关靖逄纪都摸不准这只幕后黑手,我自然更加无从揣测啦。然而只要观察旧宰相去职后新提升之人,黑手就自然会暴露出来——若无必进之能,先把旧的宰相们轰下台去又有什么意义?
是勋仔细思诸葛亮的话,良久沉默不语。最终还是诸葛亮又发一言点醒了他:“先生得掌中书,已二岁余。然自建初以来,公而得久居于位者,几希?”(未完待续。。)
ps:昨天有朋友指出来,金旋为金祎之父,前金祎参与耿纪叛乱,诸葛亮还怎么可能提出让金旋暂且留任武陵守呢?这确实是我的失误,在此向读者朋友们致歉了。真实历史上,金祎叛乱在金旋战死或归刘之后(以耿纪等欲南迎刘备来看,估计金旋是降了刘的,但可能为了家眷安全,诡称战死),并不会产生类似矛盾,我把时间颠倒了,因而一时不查,犯了错误。
第二十四章 三辞三留
诸葛亮质问是勋:“自建初以来,三公而得久居于位者,几希?”
建初乃是汉章帝的年号,继承其父明帝之业,并称为“明章之治”,算是东汉朝最鼎盛的时期。诸葛亮问了,自从章帝以来,朝廷三公,大多在任一两年最多三年就必然撤换,能够长久居于高位的,除掉某些特殊情况(比如说曹操担任司空多年),你算算能有几人?
是勋眉头一皱,心说孔明此语,好无道理,可是又确实有理。所以说没道理,是因为旧事无可与今事相提并论,东汉朝政归内廷,大将军录尚书事才是真正的宰相,总统国柄,所谓“三公”,大多备员而已,所以才如段瑕所说,逢点儿什么天灾人祸就集体引咎请辞——要是真正的国相一两年就换一届,那国家还不彻底乱套了吗?
所以又说孔明之语确实有理,是因为是勋很快就想明白了,大将军录尚书事所以不能经常更换,是因为实执国柄,章帝以后的历任汉帝,或者是傀儡,或者是甩手掌柜,不怎么管事儿啊。倘若天子真的牢牢捏住了权柄,哪怕大臣走马灯一般地更换,又有何害?
如今魏国的君主是曹操,不是刘家历代那些废物点心,曹操的权力欲是无限的,就连原本规划好的宰相五日一会商,大事启奏,他都得见天儿掺和,逐渐地竟然转化成了朝会。所以在曹操治下,宰相一两年换一届,真算不了多大的事儿,不会对国政造成太大影响。
然后。换一个角度再来考虑问题:曹操既然威福自专,他能够允许宰相长久地不换人吗?!
曹豹还跟那儿迷糊呢,完全不知所云,甚至就连想提问都问不出啥来,可是关靖、逄纪全都立刻便领会了诸葛亮的意思。逄元图沉吟不语。关士起却问:“孔明得无多虑乎?”
诸葛亮摇头笑笑:“多算胜,少算不胜。”说着注目是勋,那意思,我们必须帮您把各方面因素全都考虑齐全喽,至于最后决断嘛,还需要您自己来下啊。
是勋知道一句“古”话。叫做“诸葛一生唯谨慎”,他原本瞧着这个诸葛亮貌似跟原本历史上不尽相同,小年轻热血澎湃,行事说不上冒失,也略略有些操切。可是如今,他算是确定瞧见“诸葛武侯”的风采啦。本来对都中之事了解得非常有限,但孔明偏能方方面面,全都考虑得滴水不漏——妙极了,这小子既已成长起来,我连关靖、逄纪全都可以不要!
当然啦,他心里也就这么随便一想,终究诸葛孔明是他的弟子。而非其下属,不可能跟原本历史上扶保刘备一般,随时跟自己身边儿协助筹划。亲信参谋么。关、逄还是少不了的啊。
那么,难道自己就真要如同诸葛亮所说,断然辞职,趁机闪人,返乡去歇个一年半载的吗?暂离官场,倒不至于一蹶不振。曹操迟早还会遣使来召,问题是老子故乡何处?不算乐浪。得在营陵啊,是老头儿正住在那儿呢。我可实在不想回去见那老家伙的面!只可惜内中苦衷,就连关、逄、诸葛也不能直言相告……
还在苦思冥想,反复权衡,关靖突然又开口了:“主公若辞,非止避孔融也,亦可避‘显甫’。”
曹豹茫然,心说你们打的什么哑谜?这“显甫”又是who了?是勋却心知肚明,关靖所言“显甫”,当然不是指死鬼袁尚,而是指的曹冲。曹家夺嗣的战阵正待紧锣密鼓展开中,自己原本还想置身事外的,然而先是卞夫人三子在离京前先后到访,继而曹冲又三天两头找借口跑过来,曹髦那更是几乎把自己家当食堂了,麻烦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关靖的用意很明确,既然主公你不想掺和此事,不妨暂且退避可也。
辞与不辞的天平上,辞职一侧又加上此一重磅砝码,是勋终于意动。但他还必须问清楚诸葛亮:“吾若请辞,魏王必准乎?”你能保证曹操最终必定放我走吗?不要我把宰相的职务卸了,但还必须留在安邑,孔融、曹冲,一个都避不过去,那我辞职还有意义吗?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诸葛亮沉吟道:“先生……辞表,亮可为之。”哦,是勋心说你最近文才见长吗?竟敢保证靠一篇文章就能彻底说服曹操?正待发问,却听孔明又道:“一辞,再辞,皆亮为之,先生文章魁首,但作三辞表,情词恳切,必能动魏王之心也。”
切,是勋心说你可太瞧得起我啦。诸葛亮的意思呢,先生你文名满于天下,文章肯定漂亮那是不用提了,但是不要一开始就交出去。先由我芹献二表,一辞、再辞,曹操必然要下诏挽留啊,然后您再把多日构思、苦心孤诣做出来的美文三辞而上,有我前两篇陋文打底,曹操便可得见您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到那时候,又哪有不肯放人的道理呢?
是勋心说这玩意儿我还真写不来啊,就我那两把刷子,没想到靠着抄袭竟连孔明你都给瞒过了……可是也不好当着学生的面,说我不成,还是你都帮我写了吧……正自犹豫,关靖插言道:“孔明之计甚妙,主公可即受之。且,当密与王景兴言,勿使其落后也。”
王朗这家伙就一官儿迷,非常热衷于功名,很可能不会主动写奏请辞。到时候荀攸他们也写了,你也写了,光落下他一个,难免要被人指着鼻子骂。看在王朗前阵子把弹劾你的表章暗中传递过来的份儿上,你也先通知他一下吧——人家卖了你人情,你若不回,必遭忌恨。
是勋心说听你话里的意思,我辞职这事儿就算定了是吧?我可还没有正式表态呢!于是抬起头来,先望望曹豹:“大人以为如何?”曹豹还是一脸的茫然:“宏辅可自择,吾不知也。”是勋再问逄纪:“元图以为……”逄纪仰头望天,好一会儿才捋捋胡须:“似亦可行。”
曹豹那就是一打酱油的,其实问不问他都在两可。倘若他哥哥曹宏在此,或许倒能为了是勋谋划,有更奸猾……更稳妥的方案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是勋不禁暗中叹息,你说是仪也好,曹宏也罢,年岁都不小啦,你们怎么也不生场大病啥的,甚至直接挂掉,那我辞职奔丧,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
既然两名谋士,一个弟子,全都统一了意见,是勋也便只得“欣然”接受——人仨智力值都比自己高啊,他知道自己才有几斤几两,又岂敢不尊重达者的意见?
于是先送走了曹豹,随即就把撰写第一道辞表的工作交付给诸葛亮,他自己则写下两张纸条,让关靖派人去秘密递送给王朗,以及刘晔。刘子阳本来就想写辞表的,结果被自己给拦住了,如今既然自己也要写,岂能不先跟他打个招呼呢?
诸葛亮说先生您可得好好构思一下,那第三份辞表该当如何措辞,才能打动魏王。是勋眉头微皱,心里却直打鼓——就自己这文学水平,不过靠着抄袭沽名钓誉而已,虽说在此世磨炼多年,普通公文也勉强能算四平八稳,但要想声情并茂地打动真正当世文章魁首的曹操,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尤其还没啥可抄——本来传世的奏疏名篇就不怎么多,辞表这种玩意儿,在他脑袋里还真掏不出一篇来……
于是当晚也不跟妻妾同房,一个人在书斋中冥思苦想,提起笔来跟纸上点点划划的,到了也没能成就一个完整的句子。等实在倦得不行了,干脆,上榻睡吧,明日事,明日毕可也。
第二天早上起来,诸葛亮早就完成了第一篇辞表,双手捧着请是勋斧正。是勋展开来一瞧,文采相当质朴,别见诚意之美,几乎不更一字,便直接誊清,派人上呈曹操。终日无话,等晚上回来,关靖的情报也汇总了,果然六位宰相全都递交了辞呈,一个都没落下。
翌日曹操便有旨意下达,慰留群相,然后群相再上第二篇辞表,曹操又再次抚慰挽留。诸葛亮提醒是勋,说您该赶紧写第三篇辞表啦:“亮正欲瞻仰先生之宏文也。”是勋暗中苦笑,心说我到哪儿给你掏摸什么“宏文”去啊。
可是终究逼到了这一步,交稿期限将至,不动笔也不成了。当晚再次枯坐书斋,提起笔来,先写:“臣是勋顿首百拜魏王殿下……”
帽子戴完,开写正文。要说诸葛亮那两篇辞表,是勋也瞧过了,其他几位宰相的辞表,其内容通过校事暗中透风,是勋也知道了个大概。以此为参照,自己这篇文章的大致构架也便可成型:不外乎先写自己如何受曹操厚恩,必要粉身以报;接着是“奈何”能力有限,备位宰相,导致最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说明自己并不称职;最后借口返回家乡,重新读书,以便异日再可为国效力,如今嘛,就让我暂且卸下这副重担吧。
倘若直截了当地把这些话都写下来,倒也并不为难,问题必须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如此才可能打动曹操啊。按照诸葛亮的谋划,这第三篇辞表必须得比前两篇强,并且最好强上一大截去才成,可是——孔明你干嘛那么能写?你珠玉在前,却让我如何超越?
要不然还是找诸葛亮过来,让他写这第三篇得了,完了我再多少加点儿润色……好歹你虽无当世文名,却也是将有宏文传世的一代名相啊!
想到这里,是勋突然间觉得眼前一亮……(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谁堪伯仲
是勋前一世受家庭影响,才刚小学就开始接触比较生涩的长篇古文,第一次被家长逼着背诵的大部头乃是《古文观止》。
此书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所选定编纂的古代散文选本,序言中称其目的为“以此正蒙养而裨后学”,是拿来做读书人的启蒙教材的。直至今日,是勋依然能够记得书中绝大多数篇名,尚能全文背诵的,也有那么七八篇。
《古文观止》按时代排序,其中《周文》占了整整三卷,《战国文》占一卷,其内容无外乎《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几个大部头的节选。《汉文》两卷,其中《史记》的节选就占了整整一卷去,然后直接《六朝唐文卷之七》……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魏晋之际,就没有几篇华彩的好散文(骈文倒是不少)传世,你说让是勋抄啥玩意儿去?他总不能把几百年后的唐宋文章直接搬过来吧,况且唐宋文章中也以书信为多,就没有几篇奏疏。
你说我当初要是把《历代名臣奏议》也给背了……想想那大部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回想自己惯常抄诗了,还真没怎么抄过文章。唯二的一是江淹《别赋》,二是化用《讨武瞾檄》写《讨袁绍檄》,前者乃二百年后的骈文也,后者虽是唐文,却也骈四俪六,散韵夹杂,修改起来并不为难。可是如今要写一篇情辞恳切的辞表,这又上哪儿抄去?
是勋不禁慨叹:孔明啊,孔明,你前两篇辞表干嘛写得那么漂亮?这可让老师我怎么超越啊!
可是提起诸葛亮。他却突然间想到一事,不禁眼前大放光明——对啊,我可以抄诸葛亮啊!
提起汉魏之际的散文,《古文观止》中只收录了两篇,全都是诸葛亮的。一为《前出师表》,一为《后出师表》——当然啦,后者可能是西贝货,但年代应该相差不远,是勋本人是比较相信“诸葛恪伪造说”的。
《后出师表》一派颓唐之气,什么“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什么“臣鞠躬尽瘁(一作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而且所举实例太多,没啥可抄的。《前出师表》就不同啦。极言刘备之恩遇,并申满腔忠悃,这正好用来套自己跟曹操之间的关系啊!
正所谓“出师一表真名世,千古谁堪伯仲间”,后人视之为宝,不仅仅因为文辞的华彩——说实话还是孔明惯常的质朴风格,骨多于肉,实过于文——而是因为真情流露。满篇忠臣风骨,乃不得不使人掩卷而泣下也。好,我就抄他了。不信曹操能不受感动。
这也算是徒弟你还报为师的深恩吧——反正你也没机会再写类似玩意儿啦。
略一构思,便即提笔。《前出师表》开篇先谈形势:“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这当然要修啦。是勋直接给改成了:
“今汉室凌替,魏国肇建。然亦天下三分,凉之在西,益州在南,此非可以垂拱而安枕之时也。是故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受大王之殊遇,欲粉身以报之也。”
其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什么的,推荐郭攸之、董允、向宠什么的,“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什么的,当然都不能用啦,忍痛割爱。咱们直入正题,说说君臣际遇和感情吧——
“臣本布衣,浪迹江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没错,当年我去兖州,理论上只是去送你爹跟你兄弟的,至于早就想抱你大腿的事儿,咱们心照不宣即可,无须说破——“大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驱驰。自初平而至建安,尔来竟一十八年矣。”
写到这儿,突然间思路发散:在原本的历史上,诸葛亮究竟是怎么出山的呢?因为史书上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记载,一是妇孺皆知的“三顾茅庐”,二是诸葛亮自荐而仕刘备。一般认为,自荐一说不靠谱,因为有《前出师表》所言“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以之与陈寿原文对照,自荐说乃不攻自破了。
可问题是,诸葛亮本人没细写这事儿,“三顾”的“三”,很可能只是一个约数,以示其多也。古人习惯用约数,比方说三、九、百、千,等等,说不定陈寿的第一手资料就是从《前出师表》里得来的,然后把它当成确数了,乃有“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之语……
啊呀,这会儿可不能走神啊,况且对于自己来说,这个历史之谜将永远也解不开,那还胡思乱想些什么?是勋竭力拉回思绪来,继续抄“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这一段:
“臣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大王之明。故魏国草创,为制典章,分台析部,欲使贤人各安其所,则大王咨诹善道,察纳雅言,臣等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上下同心,国斯可治。”
表忠心的话到此就算说得差不多啦,其后便当以申辞官退隐之志,《前出师表》用不上了。是勋仰头向天,筹谋许久,干脆,我再抄两句《后出师表》,多捧一捧曹操,以表示:您真是太厉害啦,我都快跟不上您的脚步了,岂敢再尸位素餐,招引谤议呢——
“然臣折冲尊俎,或有一日之长,备位中书,实难胜任。大王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而不能芟夷群雄,早定天下者,皆为臣等之疏失也。是故日食于前,胡乱于后……”
顺势而为,文思乃如滔滔江水,汹涌不绝,转眼间又是几百字落下。最后转一大圈,再回到《前出师表》:“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可是,等等,这不曹操还没答应放我走吗?不象原本历史上的诸葛亮,他说出兵就出兵,根本不必征求刘禅的意见……
倒是可以用上李密《陈情表》的结句:“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好不容易一千多字的文章写完,是勋就觉得浑身透汗,感觉把半辈子的智慧全都用光了……这可比当年修改《讨武曌檄》要辛苦多啦。当下就觉得头晕目眩,干脆把笔一掷——我也不修了,爱咋地就咋地吧,明天起来再誊清!
结果翌晨才刚洗漱完毕,出得屋门,就见诸葛亮早就已经恭迎在门口啦,见到是勋先深深一揖:“亮特来请先生宏文。”是勋心说哪儿来的我的宏文,分明是你的宏文啊……他多少还要点儿脸,这抄袭碰上了原作者,不禁面上一红,底气狂泄,连忙摆手:“一夜几不能眠,尚未誊清。”
诸葛亮说没关系,我这就帮您磨墨,您来誊清。是勋没办法,只好红着脸把文章用公正的隶书抄写了一遍,诸葛亮在身后一边默诵,一边点头,看完以后是连声赞叹啊:“‘由是感激,遂许驱驰’,‘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咨诹善道,察纳雅言’等语,料必能打动魏王矣。”
是勋心说惭愧,其实真正的精华,我都没敢抄……嗯,再过个一二十年,到时候可得记得抄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句话啊,如此漂亮的文字,若使湮灭,岂非太过可惜了?
誊抄完毕,即遣人上呈曹操。然后当天曹操并没有下诏慰留,而是于午后特意遣了秘书丞王象到中书台来,请是勋入王府谒见。是勋急忙整顿衣冠,乘车前往,入堂拜见曹操。偷眼一瞥,就见曹操正端坐于上,面色阴晴不定,手里捏着一张纸,瞧上去应该就是自己新写就的辞表。
是勋稽首拜见,然后偏向而坐。可是曹操一摆手:“宏辅,近前来。”是勋心说你最近是中气不足吗?总让我靠得那么近讲话,我会觉得自家五脏六腑都被你瞧了个通透,难免中心忐忑啊。虽然腹诽,却也不敢抗命,当即起身,疾趋至曹操书案前,对面落座。
曹操一抖手中的辞表:“宏辅好文章。”是勋赶紧假装谦虚:“臣惶恐,不知所言。”曹操盯着他的眼睛,一直盯得是勋被迫垂下头去,这才把嘴一撇:“此真宏辅之文也。前所奏者,皆何人所作?”
是勋心说老曹你白装一肚子墨水,这回可彻底地瞎了眼,三篇辞表,其实都可以算是诸葛亮所作,根本和我没有多大关系……嘴里却道:“大王明鉴,前二奏皆臣弟子诸葛孔明代笔也。”
“明师高足,”曹操随口夸奖了一句,然后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问道:“宏辅果欲弃孤而去耶?”
是勋赶紧表态:“臣受大王厚恩,唯竭心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呦,我说了,我说了,我提前把这句话给用上了,旁边儿的秘书你可赶紧给记下来吧——“安忍去之?然天象示警,臣等若不避位,是归谤于上也,恐有伤大王圣明。”
曹操冷哼一声:“去位可也,何言返乡?”双目如电,似乎直射是勋的脏腑:“卿今求去,得无为避孔文举耶?!”(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君权相权
对于曹操一语道破自己的真实意图,其实是勋倒并不感觉意外。
他对曹操太了解了,此人聪明绝顶,而又猜忌多疑,理论上没有什么谎言是曹操瞧不破的,反过来说,即便不是谎言,也要防着曹操想太多,以为你有事欺瞒于他。
当然啦,受制于阶级性和时代性,曹孟德也不是万能测谎仪,是勋甚至每每以欺瞒曹操为乐——我来自后世,通读史书,故能直指人心,你能够猜得到吗?哪怕疑心病再重,也没可能往这方面去想吧?我为了避免腐朽的世家政治,从而利用你刻意打压世族势力,你能够猜得到吗?我暗中与校事相勾结,你灯下黑,也很难探查得到吧?
当然啦,是勋也时刻警醒自己,千万别因为曹操看不穿你身上某些小秘密,就自得意满,以为可以把曹孟德玩弄于股掌之上了。底线不可逾越,否则必然自寻死路。
好在他跟曹操有姻戚之亲,又从之……说不上微末之际,也算跟了曹操那么多年啦,虽然二者皆不可恃,终究能够弥合双方之间某些不太大的裂隙。在此之外,自己还必须“发自内心”地崇敬曹操、忠诚于曹氏,封建君主往往看大节而不究细过,曹操亦不能外也。大节是什么?那就是忠诚。细过是什么?曹操最恨贪婪之辈,却独能容曹洪也,对于封建君主而言,自己必然摆在第一位,家族在第二位,国家社稷,乃至平民百姓。那都只不过是工具而已。
所以此前对于孔融之事,是勋没想着自己独自设谋解决,也没真打算去挽救孔融的性命——不通实务的老诗人,搁乱世真没蛋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主动并且坦诚地向曹操道明自己所处的尴尬地位,希望可以用实话来获得曹操的谅解。
所以这回上奏请辞,为了躲避曹氏诸公子,曹操未必能够猜到,为了躲避孔融之可能受戮,曹操又不傻。哪有猜不着的道理呢?故此是勋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啦:
“大王真天纵英才,难眩以伪,臣之肺腑,皆在大王目中矣……”上来先拍几句马屁,好使气氛略微缓和一些。
然而曹操却似乎并不为其所动。冷冷地道:“宏辅亦识谀乎?”你也学会拍马屁了吗?
是勋心说我拍你马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儿还用得着现学?表情却仍然诚挚无比:“勋之敬慕大王,发之于心而形之于外,何言谀耶?汉之衰颓,百药难疗,而大王起于州郡,芟夷群雄,至于今日。若非命世之主,其谁能为之?”这几句话倒确实是真心的,曹操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不说空前绝后,单搁在这时代,确实无人能比。
不过后面几句,就未必真心诚意啦:“周公纯以德教,未如大王明法;始皇但重刑名,未如大王惜才;高皇帝起于草莽。无如大王知兵;世祖宽仁待下,无如大王尚文。季世而生大王。真高天不弃中国也!”
这马屁拍得“啪啪”响,然而并非无节操地粉饰。貌似句句切中窍要,直挠曹操的痒处。周公创建了礼仪社会,刑不上大夫,哪有曹操你重视法纪啊?秦始皇倒是重法,但他高高在上,不知道礼贤下士,这点也是比不上你的。刘邦出身不高,一付流氓相,打仗更是二把刀啊,只能驭将,不能驭兵,所以军事上你比他强太多啦。刘秀倒是会打仗,又宽厚仁慈,可结果却造成了世家膨胀,再说了,他有曹操你的文采吗?他留下过什么传世名篇?
曹操一甩袖子:“宏辅言过矣!”你怎么能拿我比周公?那是圣人啊!更怎么能拿我比秦皇汉祖,我终究还没有迈过那最后一步,还不是皇帝啊。
他此刻的表现正所谓“其言若憾,心实喜之”,倘若真的不满是勋所言,就该当场命人乱棍将其打将出去——比类天子,你是要折我的寿吗?!所以是勋丝毫也不以为意,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气氛比较融洽了,好把话题往实事儿上引:
“大王龙骧虎步,掌天下之权柄,生杀在握,故不在乎虚名,而名自归矣。臣则不然,若舍此虚名,身无长物,更何以相辅大王以成伟业哉?”你可以不在乎名声,但我不成啊,不是我放不下那些浮云般的虚名,而是若无虚名,我还靠什么来立身于世,进而为你所重——“是故不得不避也,大王明察。”
曹操说何必如此,你觉得就你我的关系,我还受不了你给孔融说几句好话,为他求求情?你就算留下来,难道我还会因此而责罚你不成吗?
是勋心说别介,你现在说得好好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这个险我可不敢冒。领导的各种许诺,咱都可以当作是放那么一种不大好闻的气体。他猜到了曹操可能会以此为理由挽留自己,因而便即说道:
“大王为君,而勋为臣,臣之谏君,当为国事,而不可为身谋也。此例若开,众皆以身要君,必将流害无穷。即如段思阙,所言若似为国,故臣等皆请辞也,免伤大王之明。然若为私,以要直名,则臣等虽退,大王亦不当重用之。”
你要搞清楚段瑕他的真实用意究竟为何。倘若他确实是一心为国,即便说话跟放屁一样,肆意宣扬封建迷信,咱也得忍着他;倘若他别有用心,只为博取自家的名声,那这人就不能要啦,你可千万千万不能重用他。否则人人起而仿效,都玩这一套,则君主的权威何存?你可不知道,一千多年后就有那么一群士大夫,惯常沽名钓誉,以劾状做武器,把廷杖当光荣。结果搞得整个国家乌烟瘴气的,最终亡于流寇和鞑虏之手……
其实以直邀名,把诤谏当做终南捷径,非独明朝为然,汉季也已经有了类似的苗头。是勋相信曹操必然瞧在眼中,自然不能不有所警醒。所以他就利用这个机会,旁敲侧击地暗中给了段瑕一拳——小样儿,得罪了老子还想全身而退?世上哪里有这么美好的事情?
曹操垂下头去,似乎在仔细思索,良久才微微颔首:“宏辅所言是也。”心中却道:“若非段瑕乃受孤的唆使。不待卿言,孤亦必不轻饶……”
其实段思阙虽然是个大喷子,却也不傻,没可能当堂喷尽群相。他最初是通过陈群给曹操上的密奏,指出去岁即有日食示警。并且自己才刚测算出来,今年十月恐怕又将有食,请君主提高警惕。于是曹操秘密地召见段瑕——就连校事都给瞒过了——暗示道:天象示警,究竟是孤的失德呢,还是宰相的无能所致?
是勋等人为曹操所创建的魏国制度,相对汉制来说部门职能更为清晰,并且压缩内廷权力,政归外朝。恢复了汉初相权对君权的制约。曹操一开始就纸面上看起来,觉得这制度挺不错的,可是真等开始运作。就多少感觉有点儿束手缚脚啦。
其实即便汉武帝设内廷以制衡外朝,光武帝虚三公而实君权,都没能彻底把相权给打萎喽,宰相依然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可以一定程度上制约君权。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不管事儿。国家照常运转,宰相若是无权。光靠皇帝是无法使得政令畅通的。对此,一登基就做傀儡的汉献帝可能感受不深。此前两代——桓、灵——可是有着深切体会,即便按住了擅权的外戚集团,即便扶持宦官集团来加以制约,天子亦不能肆意妄为也。
曹操起初并没有这种感受。他自起兵以来,一直到升任司空、丞相,开府建牙,说白了都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军政府,中间一个曹操,身周围着大群参谋、重将,只有中下级官吏才真正分曹理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职责明确。所以曹操在集团中一言九鼎,无论制度上还是实质上,都没有谁能够制约于他。
可是成为魏公,肇建魏国以后,就不对了,实质上貌似毫无改变,仍然大权在握,但在制度上却已经给君主绑上了层层枷锁。三台各有统属,非大事不禀君王,而可自为,逢有大事才上呈曹操决断——可是何为小事,何为大事?不还是由三台六相说了算吗?
倘若汉天子在此,或许会觉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曹操就理智上也感觉,这样才象一个真正的国家构架,而不是草台班子嘛,但情感上却多少有点儿别扭。他不好破坏这一制度,终究那是要为万事法,传诸子孙的呀,那么若想扭转这一局面,就只好祭出强权天子惯常使用的法宝来了。
是什么法宝呢?就如同当年汉武帝排斥传统军功贵族,而以毫无根底的公孙弘为相一般,在不破坏原有制度的前提下,尽量换几个威望较低,难以服众的宰相上台,如此则这些宰相若想固位,就只有依附君主,逢迎君主了,君权自可全面压倒相权。
如今六名宰相,毛孝先、凉伯方名声较弱,王景兴擅长逢迎,刘子阳歉抑谨慎,但打头的是宏辅、荀公达却负天下之望,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搓圆捏方的人物啊。你别瞧是勋和荀攸貌似比较油滑,从来也没有跟曹操直眉瞪眼过(还不如毛玠刚直),那只是说明他们比较会做人,比较会做官而已,真赶上大是大非的问题,那是决然不肯让步的——此二相若是只知道跟着曹操的指挥棒转,那他们名望必堕,恐怕再难以领袖群臣啦。而另一方面,曹操倘若事事跟这二位拧着干,他本身的声望也要受到影响。所以最简便的解决方法,就是找个机会暂时撤了这二位,换人来做。
此前因为壶口山的胡乱,是勋接到手大票弹章,被迫请辞,其实那时候曹操就动过换马之心,只是碍于情面,尚且犹豫。这回段瑕妄言天意,倒是给了他一个大好机会,可以明正言顺地逼迫宰相们集体辞职。当然啦,按照惯例,也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心,即便宰相们递上了辞表,曹操也不可能当即准奏,而必须装模作样地下诏慰留。一般情况下,三辞三留,宰相们便可趁机收篷,所以曹操才不肯下第三道慰留诏书,而要先把态度最坚决的是勋叫过来,探探他的口风——
你是真打算辞职啊,还是仅仅做个姿态啊?
如今得闻是勋所言,那是铁了心要滚蛋啦,曹操虽则窃喜,也多少有些惭愧:宏辅实心相待,我却如此对他,实有愧也。随即听到是勋暗刺了段瑕一枪,曹操不禁心中叫好:这样才对嘛,大不了我牺牲段思阙,以为赔罪罢了!(未完待续)
ps:一个好消息:因为孩子岁数实在太小,所以经过慎重的考虑过后,我们决定暂缓手术,先保守治疗——所以下周应该能够保持日更。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我卡文了……
第二十七章、旧相新相
readx;身为君主的,最怕臣子们无欲无求,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号人——就算传说中的圣人,也未见得真正心如止水啊——则无欲乃为藏欲也,无求实所求甚大也。…≦白了,你要么贪财,要么好名,倘若两者都不肯沾,所求者必然是权柄啊,一旦得着机会,会不会威胁到我的地位呢?
是勋有着两千年的历史教训垫底,深切地了解这一点,但是他不屑如王翦、萧何那般求田问舍,便只好以贪慕虚名来安抚曹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亦“自污”也。因为他注经讲学,名望仅在士林之中,虽然属于谯沛集团的一员,与诸曹夏侯也都交好,但轻易不肯插足军事领域——平定辽东之后,即卸幽州之权,创建东海水师,随即便交到曹操手中。因为君主不可能怀疑一名学者要篡自己的位,那是与其学术修养所根本背道而驰的,所以武帝不忌董仲舒(虽然也不肯重用),灵帝不忌马融,献帝、曹操也不忌郑玄。
但是诸葛亮一句话却提醒了是勋,学者固然不会对君权造成多大威胁,但学者而兼宰相就不同了,那就变成了王莽,变成了刘歆。况且是勋为了给曹家制造篡汉的舆论基础,还一再宣扬孟子重民轻君的理念,那么等到曹操摇身一变而为皇帝的时候,他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是勋其实是在为自家造势?
所以经过数天的深思熟虑,是勋终于下定了辞官归乡的决心——我自己辞职,是为了向你表示并没有太大的权力欲。则尚可期待复起的一日;倘若最终逼得你免我的相位。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啦。就算不被一抹到底,恐怕很也难再入中枢了。
而在曹操看起来,是宏辅果忠臣也。当然这忠臣也是有弱点的,一是好名,二是尚有忌人之心——比方说想要趁机报复段瑕。君主最怕找不出臣下的缺点来,而一旦你有缺点被我逮着,也等于有弱点被我拿住,因势而用。你就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啦!
所以今日一番对谈,双方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好在结果殊途同归:是勋想闪人,曹操不打算强留。于是最终,曹孟德假作无限遗憾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孤爱宏辅,不忍夺卿之志也。然今允卿,为避谤耳,事毕当归,毋使孤念。”你放心吧。等我收拾了孔融,还会把你召回来的。
当然啦。让你还朝,不是让你复相。
是勋感激涕零,洒泪而去——做为一名好演员,要随时都可以哭,随时都可以笑,其实作为一名合格的官僚,所要求的秉赋也并无两样。等当晚返回府中,诸葛亮、关靖、逄纪等人一起凑过来问,情况如何?是勋只是握着诸葛亮的手,回答说:“孔明所见深远,吾不如也。”
诸葛亮看透了曹操未必愿意强权宰相长久在位,这点对于关、逄来说,却都题目过大,难以做答。因为究其实质,关士起、逄元图都只是普通谋士而已,撑死了算是政客,诸葛亮却有宰相之才,是政治家。
随即是勋就关照曹淼,收拾东西吧,咱们准备搬家啦。
对于是勋上奏请辞一事,曹豹早就跟闺女说过了,曹淼急得当时就去找丈夫询问,是勋当时正忙着构思辞表,每每含糊应对。如今这一下令,曹淼明白去位已成定局,就追着是勋问:“乃至于此乎?”
是勋一摆手:“此国家之事,汝妇人何所知耶?”可是他也知道光凭这么两句话是说服不了老婆的,所以只得把孔融之事略略说与曹淼听。曹淼还是不明白:“夫君欲救孔公便救,料魏王不之罪也;若不欲救便不救,又何伤耶?”
是勋说事情哪儿有那么简单,我若不救孔融,那名声就要毁啦,以后如何还能在士林中立足?我若相救孔融,必触魏王之怒,就算是亲戚,也未必能够逃避责罚——“勿以为姻戚而可全也,即兄弟阋墙事,世间多有。”你是我老婆,管氏是我的妾,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尚且要闹矛盾呢,何况曹操又不是你亲哥。
“故暂避之也,以全姻戚之谊、君臣恩遇,又非久离朝堂,何伤也?”我还会回来的,不是就此隐居到死,你担的什么心啊?朝堂之事,都有我来主张,你光管好家就是啦。
曹淼虽然有些小性子,本质上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而且她也没有因为老公的发达得以锦衣玉食——其实就供养而论,现在的生活不见得比出嫁前要富贵太多——甚至分窃权力,所以她做不成霍显,也当不了孙寿。为此经过是勋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曹淼也只好认了,但是提出来:“吾等离邑,当归营陵乎?”
是勋说当然啊,我都说过了不仅仅是辞职,还要返乡。曹淼微微皱眉:“吾却与大伯父并不熟稔……”她打小就是老爹曹豹和伯父曹宏的掌上明珠,俩老头不敢给闺女一点儿气受,其后嫁入是家,是勋宝爱有加,几乎平等相待,而且上面没有公婆压着,生活得也挺舒心——倘若丈夫没有姓管的小妾,那就更加完美啦。
然而是勋虽无父母,却有伯父,按照当时的习惯,是仪乃是氏大家长,又是是勋的长辈,曹淼就该如同伺候公爹一般服侍是仪。好在当初是仪身边还有正牌的儿子、媳妇,且轮不到曹淼呢,而且她出嫁以后不久,便跟着是勋返回了兖州,跟大伯父说byebye了。如今若归营陵,是家几个小子全都出仕在外,她这个侄儿媳妇就必须担负起赡养之责来啦,想起来真有点儿心里打鼓——我完全没有经验啊,大伯父能够满意吗?
是勋瞧瞧曹淼的脸色,很快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当即轻叹一声:“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你以为我喜欢去见是仪啊。我早就跟那老头撕破脸了。本来还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呢!真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啊。
却见曹淼突然间垂下头去,却悄悄斜眼瞟着是勋,扭捏着低声问道:“若不归营陵,而返郯县,可乎?”
是勋眼前突然一亮,当下猛拍双掌,大声答道:“可也!”我在东海郡郯县可还有一个长辈哪。正乃曹淼的伯父曹宏是也,干脆回去伺候他,不比伺候是仪那老东西要强么?虽然是姻亲而非同族,但曹宏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比是仪要孤零得多,为此而往依之,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啊。
他当即抱住曹淼,在老婆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手舞足蹈地就跑了。曹淼还纳闷哪:我生怕你不乐意。结果不但答应了,而且……你有那么兴奋吗?你就那么喜欢我大伯父。竟然连自家的大伯父都不要了?
翌日即有诏书颁下,准诸相辞表,但仍各给虚衔,以参军政重事。是勋为此又写了第四份上奏,说自己身为首相,不能辅弼君主,燮理阴阳,致使天象示警,再加上此前的壶口胡乱,罪责比其他人都要大,不敢再受职赏——我要走人,恢复白身,希望大王您可以谅解。
左右不过一个过场,曹操当即允准,但额外赏赐是勋黄金、绢帛,以酬其功。随即出台了新的宰执班底:往许都召华歆为中书令,升董昭为其副;以钟繇为尚书令,以王邑为其副;任徐奕为御史大夫,以刘先为其副。
听说了这一套人事任命以后,关靖不禁拍案大笑:“魏王乃弃良骥而用群犬也。”华歆跟王朗为同一路货色,都是功名利禄心很强,实务能力却只平平的老官僚;钟繇倒确实是宰相之才,但与荀攸相比则显得过于持重,魄力不足;至于其余几位,名望都比原任差得太多,能力则因为缺乏足够的展示舞台,尚不好说。
是勋和诸葛亮确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想,即曹操确实有意更换一批宰相,形成一个相对弱势的重臣班子,好以此来增强君主的发言权。但他们只以为曹操是因势利导,顺便为之,猜不到本来整个事件就都是曹操所暗中策划的……
从这一新的宰相班底来分析,似乎段瑕确实只是个人行为,背后并无他人指使。原本最大的嫌疑犯陈群未得寸进,连副相都没能混上一个,要么他的阴谋被曹操看穿了,更可能是原本就不关他的事情。新任六相除了名望、能力大多远不如前任外,几乎毫无共同点,其中没有任何两到三人可能是属于同一利益集团,从而有当幕后黑手资格的——至于其实曹操是教唆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两人都没往那个角度去想……
不过由此亦可得见,曹操不但夺权,还要分权,对于新宰相班子的人选,可谓苦心孤诣,筹划细密,几乎无懈可击也。
不过这就不关是勋什么事儿啦,他匆匆打包,想要尽快闪人。在此之前,先召聚门下宾客,询问他们的去向——是跟我回乡去呢,还是希望留在安邑呢?要么需要我写一封荐书,愿往何处为吏?宾客们大多表示,愿意继续跟随在主公身边。终究谁都瞧得出来,是勋归隐只是暂时的,他迟早还会回到魏国中枢来,这时候撒腿走人,为德不终,恐怕会懊悔终身哪。
只有几个家就在安邑的,希望能够暂且辞去,以待将来。
是勋最后请来关靖和逄纪,先问关靖:“士起可愿随某返乡否?”关靖身份不同,对是勋来说,亦师亦友,非独宾客也,所以你要是还想留在安邑,我绝不拦阻,也无丝毫怨怼之意。关靖捋须而笑:“暂避耳,靖何言辞?”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走的。
再问逄纪:“元图初来,便逢此事,勋甚惭愧也。”才刚把你召来,我就丢了官儿了,实实在在地对不住,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逄纪低下头去稍微想了一下,突然抬头:“请得一荐书。”
是勋说可以,但不知道你想投入谁的门下?逄纪把嘴巴一咧,似笑非笑:“显甫耳。”(未完待续。。)u
第二十八章 零陵先贤
是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玩火。
逄纪热衷于政治斗争,初到安邑便有意无意地怂恿是勋插手曹氏诸子夺嗣之争,这点是勋当然心中有数,随即他也明白表态了,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名望,任谁最终继嗣都无可排斥,故此还是抽身事外,绝不偏帮为宜。逄元图倒也理解是勋的苦衷,认同是勋的决策,但同时……他本人实在放不下那份儿折腾之心啊。
故此是勋将离安邑之际,逄纪就提出来了,打算暂且别去,并且向是勋请求一纸荐书,他要前往“显甫”身边——我去帮曹冲。
是勋明白逄纪的想法。就曹氏诸公子而言,卞氏三子都在外郡奋斗,等待厚积薄发的良机,暂时不会花费太多精力在政治斗争上——先提升自己的能力和人望最重要。逄元图可以拍得上用场的,一是往依曹昂,为他设谋固位,二是依附曹冲,努力崛起。只可惜曹昂不在都内,其嫡子曹髦年纪又太小了,庶长子则并不成器,都中如今便只曹冲一家独大……况且就逄纪昔日与审配一起拥戴袁尚争嗣的经历来看,他可能更擅长攻而非守,所以才会挑选曹冲。
自从几位哥哥陆续离开安邑以后,曹冲就每每过府来访,特意往是勋身边儿凑,那么但凡有是勋的一纸荐书,逄元图很可能被曹小象寄以腹心之任啊。
那么要不要放逄纪去折腾呢?首先夺嗣之争已然拉开序幕,无可遏挽,所差的就是扶助哪一位公子而已,是勋虽然不想掺和。却也拦不住旁人掺和;其次是勋也不希望此事久拖不决,疮痈以早割为宜,拖得久了,必伤肌体。
便如同数百年后的李氏内争一般,倘若李渊早早拿定主意。或者悍然夺尽老二的兵权,或者直接废黜老大而命老二上位,都可以避免玄武门的流血惨案。然而李叔德长期犹豫不决,甚至想要二分天下,以付二子,最终被迫黯然退位——这还是老大对政治斗争太不敏感。依附老大的老三又忒不成器所致,若彼等与老二心机、手段接近,恐怕乱事还没有那么容易便即收束哪。
故此,是勋也有放纵逄纪去折腾的想法——不管最终嗣子之位落到谁的头上,你赶紧给我鼓捣个结果出来。既息内忧,又省我整天提心吊胆地挂念。
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到”——当然这会儿肯定还没有——逄纪才刚说欲投“显甫”,那“显甫”就自动找上门来了。鱼他禀报:“曹九公子过府来访。”
是勋忍不住瞟了一眼逄纪,嘴里说好啊,倒省得我写荐书了。于是便领着逄纪行至门口,把曹冲给迎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曹冲每次过府来访。都不是孤身一人来的:初次由曹髦领路,二番则带着朱衡,而这第三次来。身后也跟着一人。是勋略略打量此人,只见对方年纪很轻,虽已着冠成年,唇上却无半根髭须,应该没超过十八岁——当然也不排除世间正有脸嫩之人,无须之男。
不过瞧服色。乃普通士人也,并非阉宦。
曹冲当然要给介绍啦。伸手一指:“此敝友周元直也,乃新任御史中丞刘始宗之甥。”
是勋还在琢磨。刘先的外甥是谁了?历史上留下过名字来吗?那少年急趋而前,鞠躬如也:“末走周不疑,拜见是公。”
耶,是勋闻其本名,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刮目相看:“卿即周元直?”
对于这个周不疑周元直,史书上确实有所记载,但准确度并不高。《三国志.魏书.董二袁刘传第六》中述曹操得荆州,刘表旧臣蒯越等侯者十五人,其中刘先官至魏尚书令,裴注乃补记曰:“先甥同郡周不疑,字元直,零陵人。”其后引《零陵先贤传》简述了一番周不疑的生平。
是勋一直觉得裴疏似有缺漏,或者衍文,因为刘先是零陵人,说他外甥为其“同郡”,那么自然也是零陵人,还有必要在后面再脱裤子放屁地加上“零陵人”三个字吗?至于《零陵先贤传》所记,似乎更不靠谱,后世有引注其原文的,一会儿说周不疑字“文直”,一会儿又说他是长安人,甚至说他十三岁的时候即为曹操所识,竟欲以女妻之,还说“曹操攻柳城不下,周不疑进十计,攻城即下也”。
据说周不疑死的时候是十七岁(既有字,当已冠矣),应该在建安十三年(含)以后,即便他就是当年挂的,则曹操北征三郡乌丸时年方十六,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便即从军历险,还能迭出奇计,怎么听怎么荒诞啊。
前人即有质疑其事者,说:“时刘先未归曹,不疑乌能于柳城画策?”
当然啦,外甥不是儿子,周不疑可能跟着亲爹早就跑中原来了呢?要不然也不会十三岁的时候便为曹操所识啊。其年虽幼,曹操既欲以女妻之,那么顺便带在身边,乃至柳城,勉强也说得通。种种疑点,若硬拗还是能够找到理由的,只是违背常识之处太多,是勋不敢相信。
总之,据说这周不疑是个神童,打小便“有异才,聪明敏达”,曹操想把女儿嫁给他,被他婉拒了。曹冲也是神童,大家伙儿都说“可与不疑为俦”,俩孩子的才智不相上下。所以后来曹冲病死了,曹操“心忌不疑,欲除之”,曹丕去劝,曹操说:“此人非汝所能驾御也。”于是便派遣刺客把这周不疑给宰了。
就这点上也很奇怪,一半大孩子就算再聪明,真能使曹操生忌,还认为曹丕驾驭不了他么?那么难道曹冲就肯定能够驾驭得了周不疑吗?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还真能够十岁看老吗?这也实在太过神话啦。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周不疑是个聪明孩子。那是跑不了的,故此是勋得见此人,不禁上下打量,可是瞧来瞧去,也就是个普通少年而已。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来啊。
满心疑惑之中,便即将逄纪引见给曹冲,然后四人入堂对座。曹冲上来就问:“闻姑婿不止辞位,亦欲返乡,果然否?”
是勋点一点头,说没错。我这就要收拾行李离开安邑啦。曹冲满脸的遗憾:“小子正欲就姑婿而学,不意分别在即——能得不行耶?”是勋微微摇头,说我主意已定,不可再留,反正也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你不必过于牵念。
曹冲轻叹一声:“惜乎小子不得远离父王,以随姑婿之侧……”伸手一指周不疑:“元直与小子至交,乃欲拜于姑婿门下,日夕受教,恳请俯允。”周不疑闻言,赶紧离席拜倒:“不疑愿随是公离邑,望蒙收录。”
唉呦,这出戏文倒是大大出乎是勋的意料之外啊。他不禁暗中瞟了逄纪一眼,就见逄元图也微微皱眉,可见未能即刻洞彻其真意。是勋琢磨。这俩孩子究竟是啥意思呢?不如让我先来问一问看吧:
“元直请起。勋亦久闻元直聪敏,或传十三岁即受魏王所重,乃欲以女妻之,有诸?”
周不疑听了这话倒不禁一愣:“不疑年十七,去岁始随舅父赴都谒见,此前诚未得识魏王尊面也。”
是勋心说果然。《零陵先贤传》里全都是瞎掰,怪不得陈寿不肯收录。于是又问了:“既欲入我门下。何不倩令舅为托?”干嘛不让你舅舅介绍你过来,而要拜托曹冲?刘先与我同殿为臣。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我多年前出使荆州的时候,双方便曾有过一面之缘,真要介绍外甥来我门下就学,这个面子我肯定得给啊,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周不疑表情诚挚地回答道:“不疑乃欲入室也,不厌升堂。”
《论语.先进》中孔子评价子路,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就是说子路的学问若以居室来喻其深浅,那么已经脱离入门阶段,算是迈入正堂啦,但还没能够进入内室——可以算是中级。所以后世便以“升堂入室”来比喻学问由浅入深,或者一步步得其乃师真传。所谓“入室弟子”一说,也是由此衍伸而来的。
周不疑的意思,倘若只由我舅父来介绍、推荐,那我很可能只是你一个挂名弟子,未必能得着悉心教授,所以特意拜托曹冲——曹小象的脸比我舅舅要大。
这时候的是勋,勉强可以说“桃李满天下”,正经教授过的弟子不下数百人,若再加上自命的“私淑”,恐怕过了千了。但这所谓的“正经教授”,确有弟子之名的,大多只是听讲大课而已,他认识是勋,是勋不见得认识他(或者就算勉强认识,也实在记不住名字)。周不疑表示,我的愿望若仅于此,根本不用旁人介绍啊,直接排队买听课票不就完了么?
是勋跟刘先也就点头之交,倘若真由刘始宗来推荐自己的外甥,是勋很可能卖同僚一个面子,假模假式地收录门墙,然后一转手就又把周不疑推去太学,或者在安邑的魏国官学。他未必有心情和时间亲自教育周不疑,周不疑唯一能够得着的特权,就是随时都可以来听大课,不必要排队并且给鱼他塞钱了……
然而通过曹冲绍介,却又不同了。曹小象不管目前继承顺位高低,好歹是曹操的亲儿子,无论就其地位,还是跟是勋的亲疏程度而论,是勋都不可能冷淡相对他所介绍来的人,况且又被称之为“至交”。
这一大套原因说起来貌似复杂,其实当事人全都心知肚明,所以周不疑仅用“升堂入室”之喻,一句话就明确了。是勋闻言而笑,心说先不提你的事迹虽然于史书上仅寥寥数语,却有“聪明敏达”的考评,曾引发后人诸多yy,光你事迹中诸多疑点,就够我在好奇心驱使下收入门墙,来好好观察一下啦。不过嘴上却说:“欲入我室,不易矣。”(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何者为君
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贤——其实那七十二个未见得都是优质学生,其间被孔子直接骂过“朽木”、“小人”的大有人在,估计就这七十二个是正式收列门墙的,其他两千多则只是混过大课而已。
而在是勋门下,要说正经行过拜师礼,师徒名分牢不可破的,其实还不超过十人,大师兄当然就是司马仲达啊,二师兄诸葛孔明,三师兄郭伯济,再下面还有一群将成年或未成年的小孩子。所有弟子基本上全都是是勋亲自招收过来的,还没有光靠亲友推荐便得列门墙的哪。
正如同“君择臣”一般,是勋也向来“师择徒”,亲自挑选弟子,只是其间标准,外人很难洞悉。真要是逐一分析,仲达为河内显宦,又曾跟随是勋镇抚关中,那么是勋通过长期的考察后选择了他,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相比起来,诸葛孔明和郭伯济的出身就比较低啦,而且貌似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便得入门……
是勋心说那都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但于史书上单独有传,且都是我前世即所敬重之人,故此收而教之——但这个理由,我会告诉你们吗?
至于那些小孩子,或者为亲眷之子(如陈均),或者为门生故吏之亲(如张缉、司马邕、秦朗),或者乃是勋相中的女婿(夏侯威),也就田彭祖的身份略微特殊一些,估计为是勋镇守幽州之时,经过长期观察才收列门墙的。周不疑倘若仅仅靠着舅舅刘先的关系,完全没法跟这些小孩子相提并论(再说他也已经冠礼了。成年了,得跟司马懿他们比),所以才只能走曹冲的路子啦。
是勋心说你直接报名上门来便可,说不定我当场就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周不疑虽有神童之名。可是才刚成年就挂了,真没做出过什么大事儿来(所谓攻柳城出十策,真有人会信吗?),若非把你跟曹冲摆在一起,我还真未必能够回想得起来……
他本已有收纳周不疑之意,但还想考较考较这孩子。乃云:“欲入我室,不易矣。”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或者有什么超群的秉赋,可以使得我乐意收你为徒呢?
周不疑始终没有返回座位上去,就这么正面着是勋。当即拱手开言:“不疑少长南州,未识天下俊才,即昔日刘牧(刘表)幕府中,所见亦皆庸碌,不愿与之为伍,故人既赞之为敏,亦皆目之为狂也。舍舅曾致书刘子初(刘巴),请以教愚。而子初辞之……”
刘巴也是零陵人,乃荆州数一数二的名士,刘先曾经写信给刘巴。请他帮忙教育自己这个天才外甥,然而刘巴却答书道:“昔游荆北,时涉师门,记问之学,不足纪名。内无杨朱守静之术,外无墨翟务时之风。犹天之南箕,虚而不用。赐书乃欲令贤甥摧鸾凤之艳。游燕雀之宇,将何以启明之哉?愧于‘有若无。实若虚’,何以堪之。”意思是你那外甥太聪明啦,如同人中鸾凤,而我这儿只是“燕雀之宇”,实在教不了啊。
周不疑说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聪明,也因为自己少年狂妄,目无余子,所以刘巴才不敢教我。
既然连刘巴都是这种态度,周不疑从此自视更高,一直到跟随舅舅刘先北上,先后抵达许都和安邑,才开始琢磨曹操手底下能人异士无数,中原名家,泰半汇聚,有没有够资格当我老师的人呢?
“初入太学,受许仁笃(许慈)之教,以为郑康成之嫡传,必不同于世间腐儒也,然亦不过尔尔。乃叹康成先生既殁,吾乃无可得而为师者也……”可惜郑玄死了,估计再没谁够资格来教我啦——“至抵安邑,始得瞻是公之文,并因缘听讲,方知井蛙而不识海者也,惭愧无地……”
是勋听到这里,心说你丫不是狂生,整个儿一马屁精。这一套话说的,先抑而后扬,说自己少年聪敏,而又狂妄,就连刘巴都不敢教,就连许慈都不在他眼中,简直要起郑玄于地下,才有资格教授他这俊逸之才了;然后突然作一转折,说只有是公您才是真正的学问大家啊,我读了您的书,又来蹭了几堂大课,才明白自己从前不过井底之蛙,只见着小小一方蓝天罢了。
只有您才真正得受郑玄的衣钵,为当世经学魁首。你比刘巴可厉害多啦,那么刘巴不敢教我,你一定敢教——你要是不收我,就表明学问和心眼儿还没有刘巴大!
是勋心说老子才不吃你这套!老子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面清楚得很,若论真才实学,别说刘巴、许慈了,我连孙乾都未必比得上。近十年来,随着名声逐渐响亮,地位也逐渐攀升,各路马屁哪天不吃上十个八个的?我若就此飘飘然起来,那文抄公的真相早就露馅啦!小子,马屁无用,你还是说点儿实在的吧——
于是捻须而轻笑不语,只是注目周不疑,意味悠长。
周不疑见是勋不答,既不领受,也不谦退,便又说道:“是公所论,非独绍述康成先生也,乃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不疑所涉尚浅,且未得恭聆教诲,止略管窥一二耳,是公可愿听否?”
是勋听了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但随即却又舒展开来。他到处贩卖、鼓吹的理念,不但是借了古文、郑学的旗帜,简直就是披了儒学的虎皮,去阐发自己一家之言,可是当面断然喝破的,也就周不疑一人而已,所以一开始多少有点儿惊悚。可是再想一想,难道天下士人、学者就全都是瞎的吗?肯定早就有人瞧出来啦,只是碍于自己的声望、地位,而不便或不敢明言罢了。
徒弟打出拳来跟老师父不同,倘若这徒弟没啥地位,就会被人责为异端,骂是坏了宗法、家法,而若这徒弟有地位呢?恐怕人人都会说,此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发其先师未尝明言之意也。
所以周不疑说什么“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恐怕也未必是直言自己的理念与先人不合,只是继续拍马屁,说自己总先贤之所长,足够自立门户罢了。好吧,那我就来听听,你小子所言究竟是哪一种意思呢?我的理念你究竟能够明白多少——“元直可直言不讳。”
周不疑点点头,略抬一抬手,就此开始侃侃而谈:“不疑以为,是公之学,要在有三。其一则总古文之说,训诂经典而不拘泥经典,敬慕圣人而不盲从圣人,因时因势,阐前人未发之语……”今文派迷信谶纬,目孔子为先圣,相对比较教条;古文派反对谶纬,目孔子为先师,所继承的乃是“周公”之道,然而周公之言并无明确记载,所以古文遵循的是笼统的儒家理念而非某一两个人的具体言行,思路相对开阔一些。是勋自然更不用说了,他干脆“六经注我”,拿经典当幌子来阐述自家理念。
周不疑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说白了:是勋不迷信,不僵化,懂得因时因地而制宜,讲究“与时俱进”。
继而——“其二,重于实利而不言虚妄,要在为国,故圣所言不合于时者,皆可摒弃之,不讳言人之私欲,而乃从私欲而通乎天道也。”这话就说得再明白不过啦,是勋所鼓吹的理念,实用主义味道浓厚,从不抛开治国之道而空钻故纸堆。
其实纯把儒学当作一种哲学和伦理学思想来研究,不把它跟实际社会相联系,无论今文、古文,都有类似倾向,此乃汉儒之通病也,后来虚妄怪诞的玄学之所以得以产生,也含有这方面的因素。周不疑说啦,您不讳言利,不作虚语,所阐述的理念都是依附着治国的需要。
“其三,兴孟子之学,杂霸王道而用之,明君轻民重之旨。乃知天生圣人,非教民也,为化民也,天生君主,非驭民也,为养民也……”
他所说的前面两点,是勋都听得津津有味,颇有被搔着痒处之感——老子篡改经典那么多年,终于不再明珠投暗,而出来一个识货人啦——可是听到这第三点,却不禁悚然而惊,当即双眉一竖,打断周不疑的话:“且休道吾之所言,但以元直观之,何者为君?”君主究竟是何等存在,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吧。
周不疑精神陡然一振,张嘴便答:“民之各有所欲,所欲相冲,必生纷争,是以乃举其君,以统合之。君之于民,如牧之于吏,将之于卒,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牧不知其吏之所欲,必败;将不得其卒之爱,必覆师亡身。此君之所以轻于民也。”
是勋眉头紧锁:“此元直之所思乎?抑吾讲中之义耶?”
周不疑答道:“不疑浅陋,乃私揣是公之论,此虽非是公所言,然意旨略可通也。不疑以为,是公有所顾忌,故不敢明言耳。”这既是我的想法,也是你的意思,只是你大概有所顾虑,没敢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是勋轻轻一拍桌案:“元直,此非吾之意也。言不可极,行不可疾,言极必毁,行疾必蹶,要在中庸,为学者非可以驰骋纵想,而超乎于当世矣!”
周不疑赶紧拜倒:“是公教讳,不疑恭聆。”
是勋双目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周不疑的表情,心说这是你小子的真心话吗?我可算知道曹操为什么要杀你啦!(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少年怪诞
周不疑最后阐述自己对于君、民关系的想法,是勋越听就越觉得耳熟——你丫真的姓周?真的不是姓李?你丫真的不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么?!
周不疑说所谓君主,只是用来统合百姓利益的工具而已,君与民只“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这不禁使是勋想起两句话来——一句是:“天之立君,本以为民”;一句是:“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这两句话是谁说的呢?乃明朝自由派思想家李贽李卓吾所言。要说汉魏之际,才刚脱离古老的贵族社会,尚未能迈入中世纪官僚社会,所以尊卑等级秩序仍然非常严密,观念亦深入人心。君就是君,是老天爷派来统驭百姓的,所以自然比老百姓要高贵。孟子所言君轻民贵,其实也不过是说国家是由老百姓所共同组成的,无君尚可有国、有民,无民则无国且无君而已——就国家而言,百姓众而君主寡,所以百姓比君主重要。并不是彻底否定尊卑等级,认为君主和老百姓就人格上而言,可齐一观之也。
即便进入到中世纪官僚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不仅仅表现在现实层面,同样不脱离理论层面,“人人生而平等”是近代才被普遍认同的理念,放在中国,其开端大概就是李卓吾了吧。
当然啦,佛家、道家也讲究这个,但那具备的更多是宗教意义而非社会意义,再说也没几个和尚、道士真把“众生平等”的话当真……
结果“呼啦”一下倒退一千多年,一个才十七岁的孩子就说出这话来了。你让是勋怎能不惊?必须承认确实有天才的存在,而且即便并非天才,即愚者所言,某些时候也包含着一定的客观真理,或者超前思维。问题你是这时代的士人。倘若自己随便想想也就罢了,若敢肆意宣之于口,必遭时人所忌,目为异端、狂悖,甚至是疯子啊。
所以李贽就被人骂“非圣无法,敢为异论”。或者“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很多话连是勋都不敢说。只能含糊其辞——跟汉末三国宣扬自由、平等、博爱?那不是作死呢嘛!没想到周不疑这小子竟能得窥其中真意,还挺高兴终于有人跟我想得近似啦,“是非腐儒也”,赶着上来拜师求教。
周不疑就是在作死,无疑他这一套是非常不利于阶级统治的,要是闷声大发财,任由“举世皆浊我独清”也就罢了,倘若胆敢肆意宣扬。非被人踩出屎来不可。他要是个真疯子或者傻瓜也就算了,偏偏打小就有聪明之名,这越聪明的人走歪了路。对社会可能造成的危害就越大啊,是勋心说我要是曹操,也得派个刺客去把这小子给宰了!
孔子为什么要杀少正卯?子产为什么要杀邓析?即便传世资料不多,也大可猜测得到,倘若确有其事,那不是因为少正卯或者邓析犯了法。而是因为他们所宣扬的理念与孔子和子产背道而驰,使得执政者认为将会动摇统治根基。要是遵循着这一思路去考虑问题。那么曹操谋杀周不疑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奇怪。
还幸亏周不疑年纪小,所以曹操只敢派遣刺客去暗杀。真要是年岁大点儿,再有了点儿名望,说不定曹操就要按照对付孔融的先例,先往他脑袋上扣个屎盆子再明正典刑啦。
所以周不疑才刚阐述完自己的理念,是勋当即呵斥道:“此非吾之意也。”这都是你自家的想法,别往我身上扯,我肩膀也窄可实在当不起啊!随即点醒对方,理论不可超越实际,走得太过头,否则就跟走路脚步放太快一般,肯定会摔跟头。周不疑倒是也无狂态,不是一梗脖子说:“原来你丫也就这点儿见识。”而是当即俯首恭聆。
是勋这会儿是真不想收他当弟子了——这要是始终执著于那套“歪理邪说”,将来连累到我可怎么办?可是多少又有点儿犹豫,一是曹冲的面子不好驳,二来么——难得碰上个思想超越于时代之上的家伙,或许还能跟我有些共同语言,真要直接轰出门外去,多少有点儿可惜了的啊。
忍不住就转过头去,望一眼逄纪。逄元图瞧见是勋的眼神,当即微微颔首,那意思:你就收下他吧。
是勋心说逄纪你是几个意思?难道刚才周不疑说的那一套话你听了不惊?还是只当他小孩子狂妄愚悖之言,没往心里去?因而注目确认,却见逄纪点头不止,后来干脆明言:“不疑所言虽然怪诞,乃因其年少之故也,而能思及此,亦不易矣……”小孩子哪怕说得再不靠谱,他小小年纪就能够思考这种问题,本身也说明能力与众不同啦——“主公何不受而教之?”
是勋耳根子比较软,因为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量,所以非常重视那些历史上便即有名的智者们的意见——说起逄纪逄元图,那也是当年袁氏集团中排得上号的谋士啊,既如此说,料必有其深意也,岂可不听?于是微微颔首,转向周不疑:“欲受我教,乃无妄言。”想做我的徒弟也可以,赶紧闭上你的嘴巴,别再胡说八道啦。
周不疑大喜,便欲以弟子之礼参见,却被是勋给拦住了。是勋说我这就打算离开安邑,你说愿意追随在我左右,那就先得回去禀告父母尊长,让他们给我来一封信,我才可能收你呢——倘若这就直接领走,结果你们家人告官说孩子被拐了,算什么事儿啊?随即摆摆手,如今尚无师徒名分,你且先坐回一边去吧。
周不疑返回坐席,是勋转向曹冲,一指逄纪:“元图适至安邑,家眷尚在途中。不便随我返乡。乃欲入公子门下,可乎?”
曹冲微微皱眉,说逄先生愿意辅佐我,那当然再好不过啦,只是……我才是一介童子而已。尚未冠礼,没有收门客的道理啊。逄纪微微而笑:“魏王爱公子,料不日便将冠矣。纪欲先为公子友,未识公子肯俯允否?”曹冲赶紧拱手:“敢不从命?”
等到送走了曹冲和周不疑,是勋转身就问逄纪,你为何撺掇我收下周不疑呢?你不觉得他的想法和言辞都很危险吗?逄纪点一点头。凑近是勋,低声说道:“是故,断不可容其于‘显甫’之侧也……”这孩子这么危险,再要在让他凑在曹冲身边,天知道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可是想要辅佐曹冲。拱其上位的,旁边儿放这么一颗定时炸弹,你说我能放心吗?还是让他跟你返乡,赶紧滚蛋吧。
是勋闻言一愣,便即沉下脸来,冷哼一声:“元图未离我门,而已为他人谋耶?余之生死,乃不计矣。”你还没有正式脱离我的门下呢。就光考虑曹冲,而要置我于危险之地吗?这也太过分了吧。
逄纪哂笑道:“主公过虑矣。彼一无勇少年,但能惑童子耳。安能惑主公?”他那种危险思想也就迷惑迷惑曹冲这种虽然聪明,但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怎么可能影响到你呢?“吾观其人,天资聪颖,虽入歧途,而不难救也。况其仰慕主公之心。纯出至诚,若得主公作育。翌日必大有裨益——主公若无惜才之意,何得止其妄言?”你要不是挺喜欢这小子。觉得他还可以挽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言不可极,行不可疾,言极必毁,行疾必蹶”呢?别都往我身上推,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最终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定的啊。
是勋一甩袖子:“元图可以休矣。君何不为良药,而自甘鸩毒也!”
他越发觉得让逄纪去追随曹冲,可能是一步极大的臭棋,但问题是既已应允,不便反口,况且逄纪是个自由人,不是自家奴仆,他就算求不到自己的推荐,难道以昔日名望,就肯定巴不上曹冲的腿吗?何必要因为难以阻挠之事,就此跟逄元图撕破脸呢?
此人真非良药也,而是鸩毒,以之为友,就算烈药也可能治病,若以之为敌,貌似还挺可怕的……说不定哪天这毒药就给下到自己的膳食里啦!
既已定计,是勋匆匆收拾行装,短短五日后便即启程,离开安邑。他身边儿带着妻妾、闺女,还有以关靖为首的数十位宾客,以鱼他为首的近百名仆役,以荆洚晓为首的百余名部曲。
包括周不疑在内的七名少年弟子,亦皆从行。这些弟子的家人大多在外郡为官、做吏,本来就是全托,跟着他走也很正常;只有周不疑和夏侯威家在安邑,是勋先取得了他们家人同意,方才允准同行。
但是管氏父女却不肯走。管亥说了,我如今没啥奔头,就想守着闺女、外孙,好好种我的地,想当初在许都郊外才把田地侍弄熟了,你就搬来安邑,这才多久啊,又要远行,去种生土……你要累死和恨死我这把老骨头吗?我不走了,跟哪儿不是种地啊,干嘛要跑关东去?
管巳则表示,老爹不走,她也不走。尤其当打听到是勋此番东归,不是要奔营陵氏家,而待前往郯县曹家,管氏女就更不肯相随了——就算到时候你也同样安排我别居,但人生地不熟的,居于大妇故乡,那得多别扭啊!再说了,你不是承诺最多两年,还要回安邑来的吗?那我就跟这儿等着你好啦。
是勋心说老婆这东西,真是有了孩子就不要老公了……还打算把是复带走,管巳却抵死不从。无奈之下,只得留下大部分部曲依前守护管氏庄院,自己光带着曹淼、甘玉和两个闺女上路。
一行好几百人,光行李就装了四十多乘大车,乃离安邑南下,从茅津渡过黄河,然后折而向东,经渑池、新安而入谷城界——这儿就已经是河南尹的管区啦,河南不在魏国六郡之中,理论上是由朝廷直辖的。
谷城长郤嘉亲自出城相迎,并且禀报是勋:“大尹前亦传书来,云是公但过,将为做宴。”是勋微笑摆手:“本当亲访文公,何待做宴?”(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请教后进
readx;魏讽要向是勋请教学术问题,是勋点头应允。于是就听魏讽问啦:“讽闻是公论国事,每言利也,而不及于道德,未识何故?”
是勋坦然答道:“为时儒多言道德,而讳称利,然国无利而不可存,故乃发他人所未发也。若皆先贤余唾,勋言之何益?”不是我不讲道德,问题这社会上开口闭口都是道德的家伙太多啦,他们把该说的全都说完了,所以我无谓再展开这一命题,干脆只讲讲被他们所忽视的利的问题算啦。
魏讽闻言,微微一愕——很明显他没有料到是勋会给出这种答案来。本来儒家多论道德,少谈利益,这属于政治正确,结果是勋一提到相关国家之事,就光说利了,很少言德,那魏子京当然要趁便打问一下啦——你是轻视道德吗?是认为利益在道德之先吗?
乡人给传歪了而已;二是矫情,说利益也如何如何地重要,故此不可不言也。没想到是勋却玩了一招“如封似闭”,四两拨千斤,话里根本没有漏洞可抓,也根本没表露任何个人倾向。
任览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然则是公以为义利孰先?”
魏讽斜眼瞟了瞟任览,心说好朋友你这话问得不但无理,而且无礼。说无理。儒家崇尚道德。身为儒者。谁会说利在义先啊?说无礼,你既然这么问,不就是怀疑是勋把利益放诸道德之上吗?人好歹是经学大家,就算怀疑他的品行和理论,也该拐个弯子,曲折委婉而言才是啊。
是勋倒是并不以为忤——他身份摆在这儿,大庭广众之下跟个小年轻置气,实在有失涵养——于是继续含糊其辞:“何所谓先后耶?从之而游。先生在前,弟子在后;涉事临难,弟子在前,先生在后。利者温饱也,义者存心也,各有所长,因事制宜。岂有君不言利,民不果腹,而乃能义之乎?”
学生跟着老师出门,当然是老师走前面。学生走后面,可是碰上什么危难。难道学生也要往后缩吗?脱离实际情境,又怎么可能奢谈先后?倘若君主不肯言利,使老百姓都吃不上饭,那还能够教化他们,齐以道德吗?
他就多余说那最后一句,任览自以为揪住语病了,当即反诘道:“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何君之不言利而不能义之乎?”
《论语》上记载说,子贡向孔子求问为政之道,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有这三条就足够了。子贡又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我要是没法全都办到,那么先舍弃哪一条合适呢?孔子说:“去兵。”可以把国防问题先放一放。子贡三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剩下两条先扔哪条好呢?于是孔子说:“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孔子的意思,貌似是说饿肚子不要紧,只要老百姓信任君主,愿从教化,那就一切ok啦。因此任览便问,这不是和您的说法背道而驰吗?究竟是孔子错了,还是您错了?
是勋一撇嘴,忍不住哂笑道:“甚矣,汝之不悟也。设民不信,何以足食、足兵?安有民信上者,而不得食且国不强者乎?孔子以仁爱教化,岂欲使民皆饿杀耶?”你是想说孔子不怕饿死老百姓吧?那他还能够自诩仁德,为百世圣贤之祖吗?
任览吃了一个瘪,答不上话来,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魏讽。魏讽心说谁让你把话题给带偏的,而且还妄引圣人之言?老朋友啊,脑筋和嘴皮子不够利索,那就老实跟一旁喝酒吃菜吧,且听我跟是勋好好对答几句。当下深深一揖,姿态倒是摆得挺低,问是勋道:“前岁魏王下举贤之令,是公知否?”
是勋心说这不废话嘛,前年我还在做着魏国中书令,国家法令,理论上都必须由我中书草拟,即便是曹操亲笔,或命秘书、门下拟就的旨意,也得过我们一道手审核呀,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下也不作答,只是微微点头。魏讽说了:“讽能默诵其要,是公请听,得无错讹否?”
于是就开始背文章:“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是勋还没回答,旁边儿陈祎先说了:“子京博闻强记,应无错漏。”
这篇文章,史称《求贤令》,曹操首次提出“唯才是举”的口号,要求各地举荐贤才,不必拘泥道德品质、士林风评,光看有没有本事就成。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令颁布于建安十五年,对应这条时间线,那应该是明年的事儿。不过历史已经改变,曹操的势力膨胀速度增快,所以人才匮乏,这道旨令也就提前三年出台啦。
不过随即陈群建言九品中正,是勋创建科举,倒是比较圆满地解决了人才匮乏问题,为此曹操会不会再跟原本历史上似的,数年后再下《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和《举贤勿拘品行令》,那就不好说啦。
魏讽所以背诵曹操这篇《求贤令》,他所提出的问题是:“我汉以孝治天下,天子之号冠矣(汉朝皇帝的谥号大多带个“孝”字。如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灵皇帝。等等)。且重道德。故孝武皇帝元光元年,初令郡国举孝子廉吏,用之于今……”说到了中正制也好,科举制也罢,那只是魏国的仕宦新规而已,正经汉朝仍然由各地方长官推荐孝廉、茂才,作为取士的主要途径——“盖孝子孝于亲,斯能忠于君。廉吏恪于身,斯能勤于事。今魏王但唯才而举,不及道德,悖祖宗之法,弃儒门之教,其乃不可乎?是公时为魏之公卿,阖谏阻之也?”
士人是讲道德的,国家用吏更讲道德,有才无德,恐怕难以忠君。难以爱民,可是曹操却提出来“唯才是举”。违背了这一传统原则,你当时身为魏国重臣,怎么也不加以劝阻呢?
是勋听了这话不禁就是一愣啊,心说你丫真是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来的那个魏子京吗?这种问题旁人都可以提,就你提出来……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魏讽其人,确实见诸史册,虽然笔墨不多,但因为事迹颇为惊悚,又多疑点,所以是勋还有点儿印象,略微琢磨一下,就回忆起来了。据说此人在关东“有重名,自卿相以下皆倾心交之”,因此受到钟繇的推荐,被曹操任命为西曹掾。然而当曹操远征汉中,与刘备鏖战的时候,魏讽却在邺城阴谋叛乱,只是为同党所告发,遂被留守的曹丕所杀。
——其实是勋没记住,那个告发魏讽的同党,时任长乐卫尉,名叫陈祎……
魏讽一案存在着诸多疑点,后世也因此产生过不少揣测。疑点之一,他小小一个西曹掾,无兵无勇,难道就想光靠着“重名”来夺取邺城吗?这不是扯淡的事儿嘛。故此后人怀疑,魏讽实受镇守荆州的刘备将关羽唆使,欲与之南北呼应也。
其次,魏讽案牵扯到了很多年轻官僚,包括王粲的两个儿子、刘廙之弟刘伟、张绣之子张泉,以及荆州大儒宋忠之子,这些家伙最终全都掉了脑袋。《王粲传》引《文章志》说:“太祖时征汉中,闻粲子死,叹曰:‘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刘廙传》说:“魏讽反,廙弟伟为讽所引,当相坐诛。太祖令曰:‘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特原不问。”
有人揣测,这些官二代的父兄都曾仕于荆州,所以镇守荆州的关羽才能通过魏讽来策反他们。可是要再往细了琢磨,张绣本是独立势力,他儿子的政治倾向就绝对不可能跟刘表旧臣的王粲子、宋忠子等相类。而且据说出身谯县的骑将文稷之子文钦也曾涉案,被下狱严刑拷打,最终还是曹操念在文稷多年相随、劳苦功高的份儿上,才免其一死——文钦可跟荆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因此又有人猜测,这不过是曹丕为清洗反对派而一手制造的冤案罢了,他不但因此杀了上千人,还迫使钟繇、杨俊等在任官员去职,就此彻底巩固了自己继承人的地位……
估计这条时间线上,不会再出现魏讽谋反事啦,一则曹操的大本营已不在邺,二则荆州早落手中,三则么……张绣还没挂呢,王粲也跟历史上不同,娶了蔡文姬为妻,目前所生一子一女,就没俩儿子。
问题是根据各书记载,魏讽此人虽然“有惑众才”,却为有识之士如刘晔、傅巽、刘廙等人所贬斥,刘廙就曾经告诫兄弟刘伟说:“吾观魏讽,不修德行,而专以鸠合为务,华而不实,此直搅世沽名者也。”你少跟他来往。也就是说,这家伙浮华轻狂,道德品质不怎么好。你若是一位方正之士,跳出来指摘曹操的“唯才是举”还则罢了,本身就“不修德行”,哪还有资格提这种问题呢?
可是再一琢磨,也说不定是后事前推,正因为魏讽起意谋反(先不管是不是冤案),所以后人才记录下所有斥骂他的言辞——说白了,这叫马后炮。难道我是宏辅全天下就没有人骂吗?不见得吧。只是我若能得善终,那些言论终将湮灭,就光剩下好话记载于史啦。
他脑袋里转这么一大圈儿,未免回答就慢了一拍,正待开言,突然周不疑站起来了,先朝是勋拱一拱手,然后转向魏讽:“有事弟子服其劳,子京之疑,吾可与解也。”(未完待续……)
ps:昨儿有朋友提出,郑浑为河南开封人氏,此开封非今之开封也,在其南方,处今开封、中牟、尉氏之间,当时仍属河南尹。也就是说,按照回避原则,郑文公不当归河南为尹也。这个问题确实是我疏忽了,但若修改,可能会牵扯比较大,所以先暂且不动,容待以后吧。
第三十三章 贤良孝廉
魏讽质疑曹操的“唯才是举”,“请教”是勋,周不疑站出来,表示可代老师回答。
是勋这些天跟周不疑的关系日渐亲密,因为觉得这孩子并不象他自承的那般狂妄,起码在老师面前,他肯听劝,他肯受教。收徒之后不久,尚未离开安邑,周不疑就单独请教是勋,说我上回所说的君臣之理,先生您真的认为不对吗?我怎么觉得把您的理论加以推导,就能够得出类似结论来……
是勋心说你丫还没完了,于是教导他:“吾尝言世之推移,人口愈繁,而人心不同也,法宜随世而易,元直以为然否?”我提出过的社会逐渐进步的理论,你赞成不赞成?周不疑连连点头,说这点上弟子毫无异义,而且觉得老师您能洞悉此理,真是太了不起啦。
是勋说好:“即以殉论,殷商即重殉矣……”不过在甲骨文发现之前,相关商代的史料非常匮乏,而且每多讹误,所以商人重殉之事,他只好含糊其辞——“至于周,墨子云:‘天子杀殉,多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多者数十,寡者数人。’而孔子说仁以爱人,孟子述其语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非止恶殉也,乃恶乎俑……”
对于孔子这句话,历来有不同的解释,这年月最流行的是赵岐所注:“仲尼重人类,谓秦穆公时以三良殉葬本由有作俑者也,恶其始造,故曰此人其无后嗣乎?”意思是说正因为有人发明了俑,所以才会导致秦穆公时代以三良为殉。孔子因此而斥“其无后乎”——俑的发明者肯定会断子绝孙吧。
然而是勋知道,赵岐这是倒果为因了,历史的发展,乃是先有人殉,后有俑葬。以俑代人,其实反倒是一种进步。所以他在注解和讲课中,就取用了后世朱熹的说法:“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最早的人殉替代品乃是用草扎的人形,后来才发明了俑,但俑有眼耳口鼻。实在太象人啦(孟子紧跟着所引用孔子的话,就说‘为其象人而用之也’),故此有违仁道。
是勋说了,商代重殉,周代也延续了这一古老而野蛮残忍的习俗,可是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就认为别说人殉了,连用俑都是不道德的——“秦二世诏始皇后宫无子者皆从死。人故目之以暴。至于本朝,几无用殉者也。乃知世所推移,益近乎仁。益合乎礼,然当商周之时,若有责殉者,人必目之为悖也,非礼也。”时代是逐渐进步的,在社会道德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的时候。就提出过于超前的理论来,那是自己作死。
“商周之君。以人为殉,至秦之君。以三良为殉,今之天子,何敢为殉?是知君之重日轻也,民之重日重也,期以未来,必有如元直所言之日矣,然不可言之于今。”你把自己的理念藏在心里吧,别随便说出来,给自己,甚至也给我惹麻烦。
周不疑连声称是,是勋见这小子肯听教,高兴之下,干脆跟他多说一点儿:“元直以为,君之权何所来耶?”周不疑说我反对君权天授,认为君权是百姓所赋予的,所以君才并不高于百姓,只是百姓的代理人而已——当然这话从此我只跟您说,不会再去到处宣扬啦。是勋微微而笑:“世之权柄有三:一曰父权,二曰族权,三曰夫权。君乃为其象矣,于是以臣民为子女,为族属,为妾媵。父可杀子,家长可杀其属,夫可杀其妾媵,于罪减免一等,则君可随意臣民可知矣。三权不除,则君无可比类庶民也,强说之,不过空中楼阁。”
师徒二人越聊越深,是勋终于一吐胸中块垒,把从来不敢言表的某些话吐露给周不疑知道。当然啦,他也反复提醒周不疑,这是咱俩的小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就算说了,我也抵死不认!
周不疑倒是因此而对是勋愈发敬重,所以今天魏讽问难是勋,周不疑觉得老师犹豫了一下,还以为是勋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反驳,于是挺身而出,说还是由我来为老师作答吧。
弟子代老师回复外人的提问,本亦情理中事,况且魏讽不过二十出头,就算在刘伟那些年轻人群中再怎么受追捧,终究不可能与是勋相提并论,那么站出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学生来回答提问,也算是身份对等。故此魏讽不便反对,便即朝周不疑微微一揖:“愿聆雅教。”
是勋微微皱眉,注目周不疑,心说你想怎么回答魏讽的问题哪?我知道你这张嘴是很厉害啦,但可千万别说豁,别把你那些超前的理论给卖出来啊。
就见周不疑坦然一笑,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君主治国,用既唯德,亦当唯才,不可偏废,故有孝廉,亦有茂才也。孝桓皇帝以来,士大夫往往阿党比周,所引者吹嘘名誉,所嫉者指白为黑,渐成痼疾,是故魏王令举才者也。如家师所言,非不云德,云德者自多矣,乃矫枉也。”曹操不是不重视道德,但问题提倡道德的人太多啦,都不关注官吏才能了,所以才“唯才”,以期扭转这种偏颇的风气。
“德不可见也,才之可试也。有才无德,有司其查,吏而不廉,必罹其罪,何伤耶?有德无才,不可理民,必致乱矣。”
这些都是四平八稳的正面回答,可是倘若仅仅如此,那周不疑就不是周不疑啦——而且直如老儒之论,并非冲动激烈的少年人的言辞。他接着就侧面反击魏讽:“子京但记孝武皇帝举孝廉也,而不记孝文皇帝举贤良文学之士,尚在其先,传之后世。即茂才也。未识二者孰先?”
你们不是上来就问我老师什么利与义的先后次序吗?那我也来问一问,你认为孝廉和茂才,这两科究竟何者为先?
魏讽正色答道:“施之于先,未必即可先也……”不要以为茂才科的前身贤良文学产生比孝廉科早,就应当置于孝廉科之上。这高低顺位和产生先后,真的并没有对应关系——“是故讽以为,德先于才也。况贤良亦名方正,岂但论才而不论德者乎?”贤良文学,后来不是曾经改名为贤良方正吗?又有“贤”,又有“方正”。你敢说跟品德没有关系?
周不疑当即回答:“非也。孝武皇帝元光二年,使举贤良,云‘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是重其明于史,而能其事也。董仲舒、公孙弘由是进也。董子且不论,而公孙弘为丞相,布被粟饭,其廉也如此,然其性意忌,外宽内深,至杀主父偃。而徙董子胶西,岂得名为德者乎?”
这段对于公孙弘的评价,不是周不疑自己的理解。而基本上引用了班固在《汉书》中的原话,所以说:“子京云‘廉吏恪于身,斯能勤于事’,其果勤于事乎?”
完了还有更重要的例子呢——“子京亦云‘孝子孝于亲,斯能忠于君’。昔王凤病,王莽侍疾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可谓孝矣,然其果忠于君耶?王氏竞为奢靡。而莽独守清静,实廉也,然其治国,愈勤于事而国愈乱,乃不可为戒者乎?”
真是当头一棒,这把王莽都抬出来说事儿了,魏讽哪儿还敢辩驳啊——对于东汉朝来说,王莽是绝对的标杆,不过是反面标杆,他绝对不可能为王莽开脱啊。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说王莽的孝和廉都是假的……可对方要是反问,道德不可目见,你怎么确定一个人是真孝廉是假孝廉呢?那么用吏崇德,不就仅仅是空口白话吗?
他还在皱眉思索呢,那边周不疑却乘胜追击,又加上了一段:“《周礼.地官.师氏》云:‘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乃知孝、友、顺则一也,父母、贤良、师长亦一也,则就孝廉论,贤良如父母,如师长,孰先孰后,乃可一目了然也。”
是勋正端着酒杯在喝,听了这话差点儿没直接喷出来——你丫这是彻底的歪解啦,可是歪得不错,越是歪,对方反倒越不容易反驳。
周不疑说完自己的理论,就此笑吟吟地望着魏讽,等着瞧对方还有啥可辩的。是勋心说果然是天才少年啊,这思路就是敏捷,魏讽虽“有惑人才”,真比口舌,确实不是周元直的对手。不过今日酒席宴间,正不必把气氛搞得太僵,他略举一举杯,正想打个圆场,忽听旁边儿陈祎开了口:
“孝子孝于亲,未必能忠于君也,然其不孝者必不忠可知也。廉吏恪于身,未必能勤于事也,然其不廉者必不勤可知也……”你举的公孙弘和王莽两个反面例子都很对,但这并不能说明孝和廉就不重要啊——“私以为,治国以德,用吏以廉,其有才者升进之,无才者黜落之,终不害国事也。治国以利,用吏以才,逮其无德者以法绳之,而不识已苦民深矣……”只要道德高尚,哪怕没有才能,在试用阶段也不会害民误国,而倘若有才无德,仅仅试用阶段就可能酿成很大的祸患哪。
说着话他转向是勋:“是公以为然否?是公之能,天下咸知也,而公之奢靡,知之亦多矣。岂不欲进道德之士以察其弊,而特使魏王‘唯才是举’耶?”
是勋还没作答,郑浑先一脸的讶色:“元德此何所言欤?得无被酒乎?!”虽说是你主动要求前来赴宴的,终究今天我算半个主人,你算陪客,陪客无礼,主人也面上无光啊。你怎么说着说着,竟然把矛头指向了是勋呢?你丫是喝多了,所以才口不择言吧?
郑文公得赶紧表态撇清,是勋却微微一笑,注目陈祎:“司直有言,何必曲折而道?”有什么话,你就往明了说吧。陈祎并不躲避是勋的目光,而且冷笑道:“来时见是公从人数百,车数十乘,得无皆财帛乎?未知何所来耶?”
是勋不禁“哈哈”大笑:“司直,卿欲为李元礼耶?惜乎勋非羊元群耳。”(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以兵做贼
酒席宴间,先是站起俩小年轻来问难是勋,不过是勋倒没往心里去。一则自家的理论确实有些离经叛道,虽说已经尽量用经学外衣加以包裹了,明眼人还是能够瞧得出来其中的种种不和谐音,对此提出疑问,亦寻常事也——我只是学霸而已,又非学阀,更不至于利用名望甚至是官威来把反对派全都一棒子打倒,彻底不让别人发声啊。
再来么,年轻人难免奢想靠着驳倒老权威来哄抬自家声望,哪怕其实驳不倒,只要我有来有去地跟他们辩论几句,他们又没输得太难看,说出去脸上也光彩啊。要说魏讽他们逮着这么个与宴的机会,倘若一直窝在后面只管喝酒吃肉,长者不问则不答,是勋未免要对他们失望了——那是没见过世面的胆怯乡农,不是士人。
任览如何不清楚,刘伟、张泉皆官宦子弟,魏讽如今为彼等领袖,将来或许还“有重名”,怎么可能不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来展现自己的才华呢?
可是魏讽才刚为周不疑所驳难,陈祎就突然插嘴了,并且矛头直指自己,这使得是勋暗中悚然。略一思索,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任览上来就问义利孰者为先,魏讽又背诵曹操的《求贤令》,其意一以贯之,原来都是为了给陈祎铺路垫底。倘若那俩小子真能把自己给问住喽,陈祎便可趁机横插自己一刀——这不,因为周不疑出来挡了一道,几乎把魏讽驳倒,所以陈祎仓促接棒。言辞中的转折才会如此生硬。
陈祎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宏辅有才,天下知闻,可是你为人奢侈,知道的人也不少。是不是就因为你本身才重于德,所以才怂恿曹操下了“唯才是举”的令旨。以避免清直之士上位来监查和弹劾你啊?你随身竟带着那么多车乘,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是不是贪污所得的民脂民膏?!
是勋闻言大笑——图穷匕见了呀,也好也好——“卿欲为李元礼耶?惜乎勋非羊元群耳。”
你是想仿效桓灵之际的名臣李膺李元礼吗?想当年李膺担任河南尹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名叫羊元群的官僚新交卸了北海郡守的职务,回京待命,据说这羊元群贪得无厌。临走的时候就连郡署厕所的窗户都给卸将下来,装车归私了——其它贪污事,由小见大,乃可知也。李膺核查得实,便即上书弹劾羊元群。只可惜羊元群抢先贿赂了当权的宦官,不但未受惩处,反而给李膺安上“诬告”的罪名,将其免职,罚去做苦役了。
但由此一来,李元礼的名声也更上一层楼,天下知闻,朝野敬仰。
是勋说了。你想做李膺吗?只可惜我不是羊元群,未必能被你捉到错处。
陈祎继续冷笑道:“公非羊元群也,得无为侯参耶?”
是勋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
羊元群好歹是“宛陵大姓”。是正经士大夫,而侯参是什么人?他是桓灵之际大宦官侯览的哥哥,曾经担任益州太守,那不仅仅是贪污的问题啦,还污良为盗,残民以惩。真是恶贯满盈。其后太尉杨秉弹劾侯参,将之押解进京。侯参知道终不可免,半道上就畏罪自杀了。据说京兆尹袁逢前去查看了侯家的抄没所得。竟然装满了三百多辆车子,全都是金银珠宝!
你把我比前代士大夫还则罢了——即便所为再如何不堪——而竟敢把我比阉宦的族人,简直跟曹操同一个出身,这我可不能忍。你要敢在曹操面前提这种事儿,他当场就会拔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陈祎见是勋变了脸色,还以为正正击中要害,当即追问道:“是公车载何物,余可得目见否?”吓得郑浑厉声呵斥道:“元德可以休矣!速退,速退!”你赶紧滚蛋吧,别再跟这儿生事啦!
陈祎也不理他,只是以揶揄的目光注视着是勋。是勋面沉似水,心中百转千回——我那四十多辆车上究竟装的什么?装的什么也不能给你看啊!
我又不是马援,征交趾结果装回来一车“薏苡”,就那样还被人怀疑皆“明珠文犀”,上奏弹劾他呢。翻出点儿什么来,你不会一口咬定是赃款啊?
是勋虽然贵为魏之三公,其实真论起俸禄来并不算多——年近万石,问题宰相家里开销也大啊——真要纯靠工资收入,能装上一两车钱或者帛回家就算很了不起啦。问题他还有爵禄啊,还有曹操历年的额外赏赐啊,还有自己置买土地和搞工商业的收入啊,尤其近来收缩产业,卖掉了不少工坊,这加起来就是一天文数字了。其实这回返乡,是勋把大部分财产全都留在了管氏庄院当中——反正过一两年还要回来的,这年月又没有银行卡也没有支票,带着巨款到处跑累不累啊——这四十多乘大车上除了日常用品外,就只有四成的动产。
那是要到郯县置庄子置地,安居一两年所用的。
可是他不可能随便给陈祎瞧,陈祎可以一口咬定所有钱财都不是好来的,然后上书弹劾他。虽说是勋不怎么怕弹劾,但一则癞蛤蟆趴到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不是?再说了,他在士林中的声望肯定会受到影响啊,谣言必然因此而传,传谣的人可从来都不管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不给他看吧,同样可能产生不好的传言,仿佛自己真的心里有鬼似的。我该怎么一棍子把这混蛋打趴下,把这桩恶心事给解决了呢?
是勋忍不住就把视线给移开了,但不是移向周不疑——那小子终究还嫩——而是移向了在座中始终一言未发的关靖。
只是视线才刚挪过去,关靖连眼色还没来得及给他打一个呢,忽听门口有人高叫道:“司直救命,吾等为是氏所属殴矣!”
郑浑闻言大惊。当即一拍桌案:“汝何言欤?!”很明显他听出这说话人是谁来了。随即就见一名小吏黑着一个眼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伏在地上,先朝郑浑磕一个头,随即转向陈祎:“臣等奉命核检是氏车乘。却为恶奴所殴……”
郑浑怒视陈祎:“卿向我求郡吏及兵察事,而乃敢搜检是君车乘乎?!”是勋也忍不住拍案而起:“竖子,无礼之甚!”竟敢动用郡兵,在没有通知过我的情况下就检查我的行李,这蹬鼻子上脸的,你丫也太过分了吧!
当即迈开大步。朝外就走。郑浑等人赶紧跟上,众人神情或者惊慌,或者疑惑,只有陈祎与魏讽对视一眼,目中隐露喜色。
是家的车乘都已经驶入了庄院。但因为数量实在太过庞大,所以只能陈放在庭院当中,马匹都已经卸了,由庄丁领去喂食、洗刷不提。曹淼等家眷、夏侯威等弟子,也都被请到别院用膳,暂且不在,部曲、仆役也大多去吃大锅饭了,老荆光留下二卒二仆。跟院中看守车乘——车上有不少财货哪,哪儿放心全寄给别人看管啊?
陈祎提前向郑浑借了郡兵,说要协助查案。于是趁着饮宴的机会,便即围拢过来。是家部曲、仆役心声警惕,上前喝问,对方就取出司直的公文来,说要搜查,然而是家人哪把区区丞相司直放在眼里?没有主人之命。任谁都不准靠近车乘!我靠这要丢了一两枚铜板啥的,到时候算谁的呀?
郡兵围拢过来。便待强搜,两名部曲当即前出。也不动兵,光提起醋钵般大拳头来,有敢靠近的就是一拳擂去。这些都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老兵,哪把这些郡府守军放在眼中?哪怕对方人数超过自己十倍,并且都带着兵刃——再说那兵刃也只是用来唬人的,没有上峰指令,他们还真不敢挥之伤人。
于是顷刻之间,便被放倒数名吏、卒,余者不敢再向前来,光挺着兵刃,远远地叫骂。一名眼珠被打得乌青的小吏没有办法,这才只得跑去堂上,向陈祎求救。
等到是勋等人“呼拉拉”一大帮子全都来至院中,就见车乘旁边又多了好些人——原来当时便有一仆冲出去通报了老荆,老荆不敢打搅主人、主母,就亲自领着十几名部下赶过来救援。所以这会儿是家侧的人数,已然与对方持平啦。
是勋心说这还不是老子全部兵马呢,真要是把百余名部曲全都聚拢起来,别说这点点郡兵,我整个儿把你这庄院屠了,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他双眉倒竖,面向老荆,明知故问道:“何事喧哗?”老荆一拱手,回答得简单明了:“遇贼!”我们碰上抢劫的土匪啦。是勋冷哼一声:“既为贼,何不杀尽,使扰主人?”老荆答应一声:“得令!”当即就把腰里佩的环手刀给抽出来了。
郡兵见状,全都大惊,个个腿软筋麻,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郑浑。郑浑尚未发话,他们的直属上司——河南尹兵曹掾史——挺身前出,戟指喝骂道:“汝等安敢冲冒是公车乘?还不速速退去!”赶紧滚吧,别再给咱们河南惹事儿啦!
“且慢,”陈祎排众而出,沉声喝道,“彼等乃奉余之命,搜检不法,皆郡卒也,何得名之为贼?”于是瞪一眼是勋:“是公,得无欲诬良为贼,杀人灭口耶?”
是勋针锋相对地把眼神给瞪回去:“既为卒,依法不得犯官吏也,何得妄夺吾车乘?!”他不提检查,而用了一个“夺”字,意思就是抢劫——“以兵做贼,罪加一等!”
陈祎冷笑道:“何言‘夺’耶?是公请自去其覆,待吾搜检,可不必动兵也。”你敢不敢自己掀去车上的蒙布,让我,也让大家伙儿好好瞧瞧,车上究竟装了一些什么?“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检,是公其若不肯,余将备表以闻。”别瞧我官儿不大,但就是有这么大权力,如今河南境内,除了郑浑以外,谁的财产我都可以查。你要是不敢让我查,那就等着我上奏弹劾你吧!
是勋冷冷一笑,便即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来,朝向陈祎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世豪之富
readx;陈祎与魏讽乃为夙识,此番对付是勋,确实是二人早就商量好的。当日陈祎按察河南,正遇魏讽等人也在,他就对魏讽说,传言是勋东归,财物装了好几十辆大车,此人素有奢侈之名,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多钱财全都是好来的,就没有一分一毫贪污受贿所得?
魏讽说这倒是个机会,君可利用职权之便,前去搜检他的行李,若是抄出很多财货来,正好加以弹劾,扬君之名,也把是勋搞臭。要是他拦着不让搜呢,也好啊,你照样弹劾,大家伙儿都会认为他心中有鬼。
难道他还能真跟马援似的,装了几十车“薏苡”返乡?你信吗?
而且魏讽还说,这事要闹就必须闹大,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时候不管他是不是答应搜检,那都逃不脱污名去。反正咱们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你职责所在,他已避位退职,就算他不让搜,而且你也被迫让步了,其曲亦在于是勋也。
因为汉代几无散官一说,官和职是彻底合二为一的,即便贵为三公,一旦去位,那也跟平头百姓没啥两样。你若不被允许搜检,铩羽而归,那或者是慑于其威,或者是碍于其名,并非在职权上就不该搜他。虽说是勋头上还顶着一个亭侯的爵位呢,但爵因军功而得,东汉朝儒生士大夫上台,相对鄙视武夫(虽然比后世要好得多),在职官员冲撞一名无职的爵爷,照样可以赢得不
mread type='page-split' num='1' />
畏权贵的直声啊。
说到了,军功贵族只有西汉前期那会儿才真敢横着走,自从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地位就逐年下降,在老百姓面前照样抖威风,在士大夫面前却未必敢昂首挺胸啦。反倒儒生士大夫欺凌有爵者的事情屡见不鲜,非但不受责难,反倒会引发士林的一致好评。
是勋如今就是一无职的空头爵爷,你根本就不必怕他。
故此陈祎便依计跑去求见郑浑,说听闻是公去位,返回关东,理论上该从河南路过吧?大尹为其故吏,能不能介绍我跟他认识一下啊?郑浑说我正有意召集属吏与本地士绅,设宴款待是公。陈祎上赶着请求与宴,完了又向郑浑商借郡吏三名、郡兵二十,以备查案之用。
随即便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要坑陷是勋。陈祎还真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啦,当面威胁是勋:“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检,是公其若不肯,余将备表以闻!”
谁想到是勋只是冷冷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朝着陈祎就是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
陈祎斜眼一瞧,原来是勋掏出来的是个小小的锦囊,囊外还垂着一条丝带。不用问啊,这定然是他的侯爵印绶了,果然想以爵位压人吗?是,如今乱世未息,武夫有爵者似乎有所抬头的迹象,然而士林中的舆论可还没有彻底转变哪,以为身为侯爵我就会怕你?
当即冷笑
道:“是公亦曾为司直也,岂不知侯不避法耶?”你也做过我这个职位,咱没有王侯不得搜检、调查的禁令吧?
话音才落,身后突然响起来关靖的声音,显得非常淡然:“司直其有目疾耶?此青绶也。”你眼睛有病吧?这露在囊外的明明是青色印绶嘛,说什么“侯”啊?
汉代的舆服制度,公、侯、重号将军,皆用金印紫绶,也就是说印章是黄金做的,印纽上的绶带是紫丝所编。然而是勋这回亮出来的印绶分明是青色的啊,也就是说,囊中之印,应该为银印。
什么人能用银印青绶?按律,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可用也。也就是说,在座之人,也就河南尹郑浑具备用此印绶的资格。
唉?陈祎犯迷糊了,难道说是勋虽然去位,却没把印章给交回去吗?哪有这种道理呀莫非是曹操的特许?
曹操当然不可能给这种特许。而且陈祎久居许都,对于安邑的事情不是很了解,那年月通讯水平也差,很多消息还并没有传入他的耳中。照道理来说,曹操为诸侯王,其相不可比拟朝廷三公,而应当降格一等,秩禄最多等同于中二千石,印绶当用银印青绶。但曹操是谁啊?他哪在乎这个?为了笼络自家部属之心,公然按照朝廷同等规格分属百官也就是说,身为魏国中书令的是勋,其实一直领着三公俸禄,并且使用紫绶金印。
其实是勋
mread type='page-split' num='3' />
共有三枚官印,两枚紫绶金印,一是“魏中书令”,二是“参户亭侯”,但他还有第三枚印也就是这会儿特意亮出来的这一方一般人大概就都想不起来啦。陈祎也是如此,脑袋里天然有个误区,而至于给他出主意的魏讽,本为乡野之士也,官场上的知识相对匮乏,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码事儿。
是怎么一回事呢?郑文公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朝着是勋微微一揖:“侍中,无须理会此狡吏也。”他跟是勋最初都是称呼陈祎的字的,后来称其官职,如今干脆也跟是勋学,直接名之为“狡吏”了。本来地方行政官员就跟监查系统不怎么对付对方存在的目的,就是要挑自己的错啊你这回又跑到我的地面上来无礼惹事儿,我干嘛还要客客气气地对你?光骂你一句“狡吏”,那还是轻的哪!
郑浑话才出口,陈祎就觉得眼前一黑。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凡魏官亦多冠汉职,是勋身上可还一直挂着个朝廷侍中的虚衔,始终没被抹掉哪!不错,他是辞职返乡的,然而辞的是魏之中书令,没辞汉之侍中啊,就理论上而言,即便要辞侍中一职,那也不能在安邑跟曹操辞,得跑许都去向天子辞啊可他不是还没有抵达许都,并且声称压根不打算路过许都吗?
侍中为中二千石,那可是跟郑浑相同,都在自己丞相司直的监查范围之
mread type='page-split' num='4' />
外啊我也就能查查厅局级干活,省部级干部可真不是我能够得着的呀!
怎么办,接下去又该怎么办?瞬间从云霄跌落泥涂,陈祎就觉得手足冰凉,心乱如麻,忍不住转过头去寻找魏讽的身影子京你得再给我出个主意啊。其实他要下台也很简单,直接上前谢罪,说我忘记您还挂着侍中衔了,确实我没有权限来搜检您的行李,此为我之失职也,还望侍中恕罪。众目睽睽之下,是勋必须要表现大度,不可能再揪着这事儿不放,至于日后会怎么对付自己……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然而陈祎临事惊悚,根本就没想到这法子,光琢磨着找魏讽来问计啦。而在魏讽看起来,其实咱们此番行动也不能算彻底失败嘛,起码是勋的数十车乘暴露在了众人面前,至于里面是不是金银财帛,他愈是不让查,便愈可启人疑窦。至于陈祎的权限如何,那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要是权限允许,陈祎可靠此扬名,如今权限不允许,失职之罪也落不到我脑袋上来,就让陈元德一个人顶着好啦。是勋是猛虎啊,吾等以微弱之身而欲搏虎,想一点儿伤都不受,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必须要站出来敲钉转脚,给是勋以最后雷霆一击反正以是宏辅之智,我跟陈祎一唱一和的戏文也肯定被他给看穿了,我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就此
mread type='page-split' num='5' />
逃避他的报复。干脆站到前台去陈元德啊,你显声扬名的机会错过了,那就让我来踩着你跟是勋,就此青云直上吧!
若能就此揭破是勋贪腐的本质,吾必名动天下也!就算他将来再怎么报复,难道还能治我的死罪不成吗?但得不死,有此声名,异日公府征辟,为相做宰,易事耳!
于是排众而出,大声质问道:“即魏之中书、汉之侍中,双俸所得又几希耶?是公为经学大家、天下楷模,于今携数十车乘,满载而归乡里,其如舆论何?魏王唯才而不唯德,乃专为是公所设耶?!”
是勋重新揣好青绶银印,随即冷冷地瞥了一眼魏讽,心说我哪儿来的双俸?我还想要呢,人曹操也得给啊“汝非世豪,故不识世豪之富。吾自有爵有田,岂因俸活?妻家亦大族也,所载皆田土、坊肆所得,何所异言?”这年月又没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经商,我靠种田和经商致富,很奇怪吗?
宣帝朝有名臣张安世,曾继霍光执政,做到大司马卫将军领尚书事,史书上说,他不但“食邑万户”,而且“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积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家奴七百人各有手艺,搞了很多三产,再加上生性吝啬,锱铢必较,结果积累起来万贯家产,竟然超过了霍光。可是有人因此而说过他坏话吗?又
mread type='page-split' num='6' />
不贪污,也不抢掠,有钱怎么了?有钱是罪过?
是勋开口辩驳,魏讽不禁冷笑:“其谁知之?”或许你真的不怕查账,可问题谁会来查你的账?这种事情总归越描越黑啊,到时候舆论哄传,你说有多少人相信你的钱都是好来的?
是勋微一皱眉,心说这还真是癞蛤蟆跳脚面上来了,我不可能真派部曲把此间人屠尽,但凡哪个混蛋跑出去胡说几句,谣言传流开来,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而且话再说回来,就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所有家产都干干净净……我日常不管钱啊,都是老婆跟鱼他在管,二人大花样是不敢玩儿的,收点儿小贿,搂点儿小财,那肯定避免不了呀。
魏子京果然“有惑人才”也,好,我也不等你谋反了,不如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命!反正被你们泼这一身脏水也洗不干净,不怕再多背个杀人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