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秘计有三
刘备问秦宓,如今法正、庞统,不是和平竞争,而争权夺势,相互攻诘,这个问题很严重,有办法解决吗?秦宓皱皱眉头,说这事儿处理起来确实有点儿烦难……
“昔孔子殁,群徒守丧,乃揖子贡,而子夏等以有若似圣,而欲事之,儒门因分为八——先贤尚党,而况时儒耶?”想当年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聚在一起为老师守丧,出出进进的都要拜谒子贡,说明把子贡当成是孔子的继承人。但偏偏子夏、子张、子游等人觉得有若跟孔子长得比较象,所以打算象服侍孔子一般服侍有若——也就是拥戴有若做新的儒门首脑。秦宓说圣人门徒尚且如此,更何况今之士人呢?各自拉帮结派,那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
“高皇帝灭秦兴汉,及奏功臣位次,以萧相国为第一,而武臣不服,咸戴曹相国(曹参),独鄂千秋排除众议。乃知古来文武相轻,事之常也,如廉颇欲辱蔺相如。而相如实知进退,乃折廉颇,使负荆请罪。今法孝直、庞士元,才兼文武,而并倨傲,两车相并,终成死局,此不可不虑者也。”
从来文官武将,很可能互相轻视,就象廉颇跟蔺相如似的,幸亏蔺相如知道为国而废私,多次主动避让,才终于感动了廉颇,跑蔺府上去负荆请罪,演了一出“将相和”的感人剧目。问题如今法正、庞统,两人亦文亦武,他们互相瞧不顺眼,不是因为所长相异。恰恰相反,是因为才能都撞一块儿了,谁都不甘心屈居于对方之下。要是换了这二位乘车跟大街上迎面撞见,那肯定谁都不肯相让啊,说不定一直兑到地老天荒……
刘备边听边点头。说先生您分析得很正确,但这些我都明白啊,可该怎么解决呢?
秦宓说我刚才举了不少例子啊,其实解决方法便隐含在内:“明公思之,文武相敌,何高皇帝无所忧耶?何曹相国不谮萧相国耶?而反随其规矣。人皆有党。魏亦不能免,何魏公无所忧耶?”安邑那儿肯定也有党争,怎么就没见曹操头大呢(其实曹操也头大,只是别人瞧不见)?你想得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吗?
“譬如林中多兽,狼狈乃可为奸。谋共食也;但其食少,必相争斗。今曹操虎踞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吏之不足,乃设中正、为科举,是狼狈皆有所食也,尚安争为?而蜀中褊小,明公又铩羽关中。人心不定,故相争也。”
说白了,当一个政权正处于上升阶段的时候。前途无限广大,可分的大饼越来越多,因此大家伙儿都忙着去抢政权外的利益,内部就不易起什么纷争了。而当一个政权看不见太多的扩展空间,自然人人心思向内,要在固有的大饼上多咬一口。怎么可能不互相攻讦、夺利呢?
“今明公欲自守也,以待魏之来攻。守而人心恐乱,人心乱而内纷必起。若即兵发于外。使各有所欲,各有所取,内纷乃息矣。”防守并非良策,靠着防守是很难把人心凝聚起来的,必须随时都表现出对外扩张的态势,使臣子们能够瞧得见眼前的利益,如此一来,自然争斗可息,上下一心。
刘备闻言,沉吟不语,好半晌才说:“先生所言是也。然今粮秣不足、兵士疲惫,恐无以出矣。”秦宓说我没打算怂恿您去打曹操啊,别说曹操了,就算打吕布,恐怕力亦不足,这我是能够瞧得清的——“南中广大,此前庞士元初定之耳,华夷之众,多怀二心,即以一旅之师威慑之,可安民人、定租赋也。而魏初定荆南,水远山长,难以深入,可使法孝直自牂牁入于郁林,收并交州,以为辅弼……”
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反问刘备:“吾闻明公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然否?何不用之也?”
刘备恍然大悟,连声称赞,跟秦宓一直谈了好几个小时,这才恭恭敬敬把他送出门外。转过脸来他就问简雍啊:“秦子敕欲放士元南中,流孝直交趾,其为公耶?或为蜀人之私耶?”他献计要把庞统给赶到南中去,把法正给赶到交州去,是不是为了给他们蜀地土著誊地方啊?
简雍笑道:“人孰无私,用人之公不如用人之私也。士元、孝直,主公臂膀,岂可遽使之外?乃可使元直巡南中,正方入交趾,既导其势于外,又弱二人羽翼,不亦佳哉?”
我知道你舍不得法正和庞统,但是秦宓的计策确实有其可取之处啊,何不派李严和徐庶去行此计?一方面正如秦宓所说,保持扩张势头,可以消减内纷,另方面把荆州、东州两派的重要人物各放一个出去,同时削弱其势力,那他们还能闹出多大乱子来?
刘备闻言大喜:“宪和真吾张良也!”捻着胡须想了一想:“且待称公,而后可行。”说完这两句话,思路突然作一跳跃:“宪和,卿且为吾往说孔文举……”
益州集团内部暗流涌动,元从、荆州、东州、蜀地土著等各派间争权夺势,但因为刘备的手腕还算老辣,暂时尚未酿成大的祸端,暂且不提。且说曹操集团暂时进入了一段比较安稳的发展时期,着力消化新得的荆、扬土地,积草屯粮,以期西征。就中是勋虽为重臣,但制度既定,又有刘晔、董昭为其辅弼,再无出使时的战战兢兢、匆匆忙忙,小日子还是过得颇为踏实的。
且说这一日乃休沐之期,是勋又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杆才始起身,然后别人朝食的时候,他算是清粥小菜吃了顿早餐,餐后一步三摇,来至前院。
早有仆役设下了桌椅、坐席,卢毓卢子家领着弟子们前来拜谒,并且呈上功课,请是勋检查。是勋也懒得瞧那些文字,高踞椅上,把手一摆,你们开始背书吧。
——士人当习经典,那些玩意儿全都得死背,否则将来长大了在士林中厮混,不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哪怕你经义再通,也会被目为不文粗胚啊。
好在这年月文言之与口语差距还不算太大,即便周代典籍(最早也就能推到那时候了),这会儿的人诵读起来,也就跟二十一世纪的小学生阅读《水浒传》、《西游记》一般,很容易找到语感。再加上是勋特意关照卢毓,你别再用老办法教那些孩子,先背诵再讲解,咱们给掉个个儿,先讲解再背诵好了——“知其文意,默诵乃可事半功倍,否则事倍功半耳。”
这年月惯常的教学方法,就是先让背,等你背熟了,然后老师才给讲解其中含义——甚至根本不讲,让你自己去体会、领悟。原因也很简单,少年入学,没有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之类启蒙读物,秦代的《爰历篇》、《博学篇》等也皆散佚,上来就学儒家经典,你跟一群小孩子真能讲得明白什么道理吗?还不如先让背诵,等到背熟,也就十二三啦,那才有讲道理的可能性。
然而是勋所收的这些小弟子,什么秦朗、陈均、张缉、夏侯威等等,都已经十好几岁了,就连最小的司马邕,入门的时候虚岁也已十岁,再怎么不好学,也早被家人逼着背了好几年书啦。跟我这儿还背书?那多浪费啊,乃可以开讲矣。
不过这些小孩子尽皆顽皮,思路都野,经常提出些古怪的问题出来,就连卢毓都无法回答。卢毓禀报是勋,是勋说没关系,你就生讲,让他们有问题都积攒下来,考察之时来找我问——先不说老子乃郑门嫡传,经学大家,怎么着也不可能被几个小孩子给难倒喽,而就算你们真能超时代地提出问题,我也有超时代的见识啊,最不济我还有口才呢,指白道黑,有何难哉?
这回小孩子们按年龄排着队,跟是勋面前所背诵的乃是《孟子》,每人一段。是勋闭着眼睛静听——是否基本了解文中含义,其实听背诵就能够听得出来,一句话重音应该放在何处,何处乃当小顿,你要是光知其然而不明其所以然,肯定语气、语速全都不对。
几个小孩子每人背诵一段,完了又提出自己的问题,是勋轻轻松松,逐一解答。不过《孟子》不短,六个小孩子要是真都一口气连贯着背完,再加讲解,估计是勋一整天都要浪费在这儿啦——也就将将背完《梁惠王》,再背上一半儿的《公孙丑》而已。最后一个是最年幼的司马邕,是勋几乎就没睁眼,一边养着神,一边随口解答,完了正待睁眼起身,突然又听到一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是勋猛然睁眼,皱眉望去,不禁脱口而出:“汝却缘何在此?”
原来六个孩子按年岁排成一列听讲,身高与其年龄相配合,头顶几乎就连成了一道斜线,可是如今队伍末尾又杵上了一个,正好比司马邕小两三岁,矮上半寸,使这条斜线继续延伸。是勋自然认得,这不是我的弟子啊,这分明是曹家的嫡孙曹髦!
唉,你小子怎么悄没声的,又跑我这儿转悠来啦?你们家人不管啊?我的仆役呢?怎不见前来通传,就敢放你进来?(未完待续)
第五章 今古不同
曹髦乃是曹昂的嫡子,为正室夫人何氏所生。此番曹昂南巡荆州(事实上是荆、沅、湘三个新州),曹操就特意把他母子都接入公府,说要亲自教导这个嫡孙。因此是勋前日才得以在公府中初识曹髦,结果第三天,这小孩子就装模作样地单独投刺来拜,向是勋请教经义。
是勋跟他聊了一阵儿,觉得这小子思路挺活跃,跟他死读书的老爹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啦,终究身份摆在那儿,曹操待其与别孙不同,甚至宝爱更要超过幼子曹冲等,众人瞩目之下、万千关爱集于一身,说不定就会逐渐束缚了他的天性,将来搞得跟老爹一般不靠谱,也未可知也。
当时是勋问曹髦,说是你祖父叫你来找我的吗?曹髦摇头,说:“阿母命我来。”是勋本能地觉得其中有问题,当下曲折拐弯,反复套话。想那小小孩童,虽然聪明,论心眼儿和口舌却如何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搂了个底儿掉。据说曹昂曾经跟妻儿慨叹,说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怎能料到姑婿是宏辅竟与董公仁、华子鱼等做了一路?何氏夫人却劝他切勿因此而疏远了是勋,并且趁着曹昂不在,特意关照曹髦多与是勋来往。
不仅如此,诸曹夏侯及各重臣家中,何氏夫人也时常携子前往拜会,甚至还各家搜求幼女,要给曹髦说亲。
是勋心说想不到啊,曹子修倒有一位贤内助,知道老公不靠谱,所以提前为下一代铺起道路来……果有乃祖之风。他虽然不大满意曹昂。对曹髦却颇为喜爱,心说你们诸子争嗣随便去争吧,我也不掺和,可是关爱更下一代,就连曹操都不会怀疑我因此而站队吧。又有何妨?
故此对于是府,曹髦是常来常往,家人都见得熟了,也知道此为魏王嫡孙,轻易不敢拦阻,于是这回就放曹髦大摇大摆地不禀而入。正赶上是勋教导弟子。曹髦干脆悄悄地蹩到了队尾,等司马邕一住口,他就接着往下背书。
是勋问道你怎么来啦?曹髦拱手回答:“正有所疑,求问大人。”完了继续背诵:“孟子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是云无税负而能‘无敌于天下’,何耶?”
孟子把一切商税、田税、人头税全都给否了,说“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是啥道理?我不明白呀。
是勋闻言。不禁点一点头,说你能够想到这个问题。说明真的动脑筋了,其实回答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孟子之言,合之于古,而不合之于今也。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曾云:‘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是齐以诸侯之强,过于昔之天子也。而齐之地,不过今之登、海,能为七雄,今有其盛者,岂止于七耶?”
所以说现代要比古代繁盛,古代的很多政策,今天不能够照搬,古人的很多言论,要见其精要,而不能光执著于表象——“孔子周游列国,说尊王之义,以为周之可复也;孟子乃说魏、齐,云天下一,明周之不可复也。岂孔子误而孟子是耶?时移而势不同也。”其实是勋心里就认为孔子错了,因为春秋时代也早已经无法恢复传统周礼的社会,但当着汉末之人,他不能直接指摘圣人,多少还得给孔子脸上涂抹点儿油彩。
是勋教育曹髦:“昔地狭且人稀,国家之吏,百数可也,国家之卒,千乘则大,乃不求市、廛、关、讥之征,廛无夫里之布,耕者助而不税。今地方广大,士民繁众,国家之吏,虽万数犹恐不足,国家之卒,布列关津,不下数十万。若其无税,何以养之?”
曹髦眨巴眨巴大眼睛,问:“得无害民乎?”
是勋说不会——“昔民所耕,耒耜也,削木之属,人尽一亩,所获数束,食之不足,何以税之?今民所耕,锄犁也,铜铁为之,人而十亩,所获数石,食既有余,自可税之。是知器械既精,民力乃强,所获益丰,所欲亦增。昔水旱洪涝,唯申命于天,今乃求诸国家,若国家不税,无以养吏与兵,则何以助民?”生产力是在不断发展的小子,将来更会发展到一个让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程度,可惜你丫是瞧不见啦,而我……估计也再难以复见了。
想到这里,多少有点儿黯然神伤,本来还可以大有生发,跟孩子们好好讲讲相关社会发展的道理的,却终于还是打住了话头,且由得曹髦自己去咀嚼回味吧。
说起来,对于门下这些小孩子的课业,是勋基本上还算满意——不过瞧着卢毓却不是很踏实——终究寻章摘句,腐儒所为,孩子们只要基本经典能够背诵,引用起来不出笑话,也就足够在士林立身了,是勋还真没奢望教出几名未来的大儒出来。秦朗、夏侯威之类成为大儒?说出去都笑掉人大牙。再说了,纯粹的儒者又有何用?夏侯威将来的堂侄夏侯玄倒是大儒,为玄学始祖,实开魏晋清谈之风,是勋要是教出这类货色来,能羞得一脑袋跟豆腐上撞死。
倒也不怕弟子不才,坏了老师的名声,人各有贤愚不孝,老师是不必负完全责任的。想那孔门七十二贤之中,还有大白天睡觉的宰予呢;想那大儒卢植,还教出来一个彻底粗放的公孙瓒呢。我是宏辅门下就全都是俊才?别要求太高啦。
检查完功课,日已过午,是勋便即邀请曹髦共食。扯开腮棒子进了当天的第二餐。瞧起来曹髦这小子挺喜欢来是府上蹭饭的,终究无论父亲曹昂处还是祖父曹操处,都不是很讲究日常饮食,唯有是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喜欢发明新菜色——小孩子又哪有不喜欢饱口腹之欲的呢?
等吃完午饭。曹髦便即辞去,是勋得以仰在榻上略略打个小盹儿。等到起身,仆役来报,说弟子们都已经聚齐啦,请您赶紧过去讲课。
这回所对面宣讲的,都是些成年弟子。绝大多数仍在太学读书,也有几个已然出仕为吏了。是勋名气既盛,四方前来求学的士人自然络绎不绝,他也不好全都打了回票,于是择其才貌都在中人以上的(长太难看的。实在有碍观瞻,是勋也不肯收,而估计此世也无演义和传说中的张永年、庞士元啦),以及某些托关系过来不好回绝的,都收作挂名弟子——跟诸葛亮、郭淮、司马懿等人不同,不经拜师大礼——送入太学深造,每当休沐之期,乃可以来他府上听讲大课。
授课地点依然在前院之中。正中摆着高桌、交椅,周边好几圈鲜卑贡来的毡毯,弟子四十余人半环绕而坐。再往外还自挟草席。坐下了一百多人,身份各异,尽皆慕名而来者。
自从是勋前两个月从关中而还,朝中亦暂无大事,他就想着开课授徒,宣扬自家独特的理念。本着夫子“有教无类”的原则。也仿效老师郑玄在高密授课的往事,特意关照。除自家弟子外,有想来旁听的。不论身份,一律放行。
只是其名既盛,消息一传布出去,瞬间便士林轰动,光跑门上来打听具体授课日程的便满坑满谷,愁得管家鱼他前去禀报是勋,说这要是全都给放进来,把咱府上拆平了估计也安置不下啊。是勋闻报也不禁皱眉,就想另外挪个地方——比方说跟当初郑玄在高密似在,跟城外找片打谷场……可是转念再一想,孙汶不在身边,家中再无那般大嗓门儿可以转述自家所言啦,那我想让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课程,非把嗓子喊哑了不可——何必自找麻烦呢?
于是只得关照鱼他,说想来听课的,让他们先报名拿号,一次最多放一百五十个人进来。鱼他跃跃欲试,说咱干脆收报名费得了,如此便可筛选掉大部分穷书生。是勋朝他一瞪眼:“焉敢胡为?!”你想坏我的名声吗?鱼他这才打消了发财的念头,唯唯而去。
不过私底下,他放号的时候有没有收钱,是勋就懒得打问啦——只要不在明面上,随便你怎么搞吧。
想当年大儒马融讲经,堂内陈设奢华,他自己高踞于上,四周设置绛色纱帐,前列学生,后设女乐——讲课还带配乐的,以示其高雅也。是勋倒没这种富贵病,唯一与众不同处,就是坐于椅上而非榻上或者枰上。本来嘛,老师坐舒服一点儿,才能更有精神头授课,而且即便坐累了,也可干脆将双腿盘起,在这年月亦不为失礼也。
当日是勋来至院中,学生们和旁听生们全都肃然起立,鞠躬如也。是勋摆摆手,便即落座,众人也坐。随即是勋左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右手抄起一方镇木,重重一拍——“啪”的一响,四周当即鸦雀无声。
这方镇木乃是勋新制的,就跟后世“惊堂木”作用相同。是勋有时候还琢磨,就差手里再捏把折扇啦,吾乃可充一说书人也——只可惜折扇这玩意儿,他还真没有兴趣去发明。
随即痰咳一声:“今日所讲,为华夷之辨。”伸手一指:“何者为华,而何者为夷?谁能为我名之?”(未完待续)
ps:有读者朋友提出来,本书某些细节方面似乎有所缺失,比方说是复确实是是勋亲生的吗?为啥戏份那么少呢?再比方某人、某人,貌似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在此回答朋友们,那是因为原定创作二百万字,眼瞧着字数接近,于是某些与主线无关的闲笔就只好暂且割舍。不过最近跟编辑大人商量过了,打算继续再往下写,所以会把那些闲笔重新捡起来,甚至某些闲笔可能还会直接影响到后面的情节发展。但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内主线情节的发展速度将会略略放缓,还请朋友们原谅,我这是在布局,不是在灌水。
第六章 华夷之辨
是勋问何为华且何为夷,坐在前列的司马敏赶紧把手给举起来了——举手才能发言,这也是是勋讲课的独有规矩。
当即朝司马敏点一点头,司马幼达站起身来,先长揖,再回答:“先生曾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乃知无服章之美,无礼仪之大者,即四夷也,如禽兽也。”
其实正经说起来,“礼仪之大”云云并不是是勋说的,只是他抄的——源头为唐初孔颖达《五经正义》中语。就连是勋都记不清,这是他哪回讲课的时候随口贩将出去,竟然被学生给记了下来。
于是摆摆手,示意司马敏坐下,然后环视众人:“幼达所言是也,然为皮毛之论,未得其本。何言耶?中国有礼仪之大,何四夷所无也?有服章之美,何四夷所无也?礼仪、服章,二而实一,自何而生?何四夷之不得耶?
“华者,许叔重《说文解字》云‘荣也’,斯美言也;夏者,云‘中国之人也’。《书.武成》乃云:‘华夏蛮貊,罔不率俾。’居之于中,干戈卫护,是谓中国;布之于外,是谓南蛮、北戎、东夷、西狄,要言之四夷也。”
到这儿还都是老生常谈,但接下去就有新内容啦。是勋说:“今南蛮者,如武陵蛮、山越也;北戎者,如鲜卑、乌丸也;东夷者,如高句丽、诸韩也;西狄者,如羌、胡也。彼其无衣裳而裸身耶?无文章而素地耶?彼其无礼仪而真等同于禽兽耶?”难道这些外族就都不穿衣服,不绘花纹吗?难道他们部中就毫无规矩吗?为什么说只有中国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呢?
那就又要说到社会发展的问题啦,这年月典籍中所描述的上古时代。虽然并非完全向隅虚构,也有很多真实内容,如有巢、燧人、伏羲、神农等世,技术还极不发达,人民极端贫困。但儒者往往将其看作风俗俭朴,而不大会从中探寻到社会进步的道理。是勋对此就要好好说道说道,给弟子们灌输一些新观念进去啦——
“伏羲之世,人未知植麻育蚕,无织帛之能,乃缀皮编毛以御寒耳。与今之夷狄,何其相似?神农教稼穑之先,人唯渔、猎而已,间或畜牧,与今之北戎。何其相似?乃教稼穑之初,刀耕而火种,是以神农亦名‘烈山’也,与今之南蛮,何其相似?是知人而为一也,华夏之与四夷,为长者之与幼童耳。”人都是一样的,并没有高下之分。最大的差别,就是咱们的文化和技术比他们先进。
“渔猎、畜牧,乃逐水草居;刀耕火种。田废必徙。居无定所,乃无恒产,无恒产则无恒心。而中原有江、河为灌,有田土之美,后稷教播五谷,民乃重迁。渐成聚落,民乃繁育。斯成中国。人之蕃也,圣人从而教之。斯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矣。四夷不知稼穑,乃不成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先进的农业民族,和游牧、渔猎民族,以及原始农业部族,本是有着根本性差别的。
那么是勋说这些话,用意究竟何在呢?其用有三,首先:“有虞、有夏,不过河南地也;成汤居亳,乃有山东;凤鸣西岐,乃有关陇;赵之并狄,斯有朔、并;秦之灭楚,斯有荆、扬;孝武皇帝以兼赵氏,遂有交、广。或为中国人所播迁,或为夷狄而入华夏,礼仪所传、服章所布也。”中国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是逐渐形成并且扩张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故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这句话后世传播得非常广泛,但究其根由,却是许衡为蒙元统治中国所编造的理论,意思是:即便夷狄,只要占据了中国土地,那也就可以算是中国啦。不过是勋今天贩卖这句话,还真不是为了夷狄张目,因为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重新诠释——
“何谓耶?夷狄入于中国,然恶终不可胜善,丑终不可胜美,必要从其稼穑,学其礼仪,用其服章,乃可长居,此即楚之终于中国也。中国入于夷狄,斯土而未必能够稼穑,则礼仪、服章亦将日丧,乃终泯乎夷狄矣。”许衡你丫死去吧,以后我这一说才是正根儿。
“是故夷狄之地,中国之人或不可久居,是故孝武皇帝即驱匈奴漠北,而漠南今又生鲜卑、乌丸矣,以为不兴兵戈而可久安者,迂腐之见。然中国则不取漠南耶?亦非也。乃知夷狄之存也久,杀之不尽,中国退则夷狄进,漠南之不守,漠北终为中国之患也。”一定要经常性地攻打北方游牧民族,一定要牢牢守住朔、并两州,否则中原腹心之地都会遭遇危险!
“南蛮事又不同也。北地苦寒,唯生荒草,难以耕殖……”起码就这年月的技术还做不到把农业区大范围北扩,“南方虽暑,亦可播植,是以武陵蛮、山越等虽匿山林间,若得其地而作,数世之后,亦中国矣——孝武皇帝因此而伐南越,并郡县之也。”对于南方的蛮夷也要讨伐,但目的不是为了修筑一条钢铁国防线,而是继续扩张,增广疆域。
对于不同夷狄的不同态度——其实严格意义说起来,态度都一样,那就是打,不同的是是否占据其土地,是否可以使其入华(合并进中华大家庭)——这是是勋所说的第二个问题。
“孟子云:‘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以之责陈相也……”陈相作为儒门弟子陈良的学生,却去追随被孟子认为水平低幼的农家许行,孟子乃有是语——“为夏之道绝过于夷,以下从上,民乃蕃育,以上就下,民必困穷。然陈相之学于许行,得非夏而变于夷耶?乃知事有反常者也……”不要以为咱们文化先进,就必然不会被落后民族所同化了,必须随时警惕落后文化对先进文化的冲击和破坏——这是是勋所说的第三个问题。
最后综合一下:“是故有稼穑之土,有耕织之劳,始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是成中国也。四夷之不如中国也,为无稼穑之土,无耕织之劳,使民困穷。中国可收其土即收之,教其民稼穑;不可收其土则逐之,使不为祸——斯乃用夏变夷,孝武皇帝收南越、五原、朔方是也。其夷狄之民困穷,乃有禽兽之性,无日不望得中国之土,然得其土而不知稼穑,遂更使中国困穷也——斯乃夏变于夷,今之五原、朔方是也。
“是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为诸夏无君,而礼仪是在;夷狄无君亦可教化,若有君必成禽兽矣!”少数民族不抱团儿,咱们就容易同化他们,一旦抱团儿甚至立国,那就危险啦——“吾前请魏王分析匈奴、乌丸各部,即为此也。”
传统中国人看待外族,鄙其落后,恨其侵扰,观点都是同一的;但对待外族的态度,却往往走两个极端:一是以为外族既然落后,那便不足为中国之患,只要教之礼仪,必能同化;二是以为外族不可教也,必须明确“华夷之分”,严防死守,才能保证中国的安靖。
就这个年月而言,大一统的强大王朝虽然已经走向没落,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族尚不能威胁其腹心之地,基本舆论还是倾向于前一种态度的。所以这时候的中国人具备强大的包容性和对外来文化的吸收能力,但同时对外族入侵缺乏足够的警惕心——“以为读经识礼,服中国之章,即为中国人也。而不知所滋育者不变,是终不能中国也。”
其后“五胡乱华”,第一个掀起反旗的刘渊,那就是相当汉化的匈奴贵族,史书上说他“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然并卵,只要他的部族还没能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绝大多数匈奴人都没有中国化,刘渊一旦回去,立变匈奴单于,而非中国君主。
中国人必须经历多次惨痛的教训,才能明白这一道理,比方说“五胡乱华”,比方说“安史之乱”,比方说残唐五代,所以到了宋朝,相关华夷的思想倾向就逐渐右倾,走向另一个极端,最终导致了明、清两代总体思潮的全面保守,活力渐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相对此一倾向,是勋尚无需赘言。
对于今日之病征而下药,是勋主要教导学生们要明确“华夷之辩”,并且警惕“夏变于夷”,在兼并和融合外族的问题上,不可只看表面(用中国礼仪、服章),而要看到深层(是否真正改变了生产和生活习惯)。而且这不是一两代人就能够解决的问题——“楚之附周,在文王之世,而尚溺昭王汉水,问九鼎洛阳,至秦收之,始入中国。乃知用夏以变夷,亦当行之数世,始验。”
若是能在保持包容性的前提下,提高对外族的警惕心,或许不会再蹈“五胡乱华“之渊薮吧。
宣讲完毕,即使学生自由提问。突然间站起一人来,询问道:“闻先生盟拓跋而使雄漠南,收其酋为假子,有诸?何与所言相悖耶?”(未完待续)
第七章 为曹造势
是勋对于四夷的态度,除时论所有的鄙视外,更加一重警惕小心,他告诉学生们,别以为夷狄只是惯常在你家附近转悠,时不时蹩进家里来偷条小鱼的野猫——虽然是勋在这年月还并没有见过猫,更没听说过有家养的猫咪——你要是一个不当心,这野猫就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豺狼猛虎,不但偷腥,还会吃人哪!
所以在这种观点的指导下,是勋还跟拓跋部打得火热,亲引拓跋等五部入降于汉,同时收了拓跋力微(是魏)做假子,就确实有点儿让人不太好理解啦——你所言与所行确乎如一吗?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是勋并不需要假意撇清,甚至不需要细致分析,他只说了几个字:“权也,用也。”这只是暂时性的举措,是为了利用他们。随即想一想,又补充一句:“四夷合,中国之祸,四夷分,中国之幸,斯谓以夷制夷是也。”
理念和手段是必须加以区分的,既统一而又矛盾,过于执著理念,手段生硬,那是迂腐,完全不择手段则必然使理念沦丧。我正是因为警惕外夷,想要分化之、打击之,进而融合之,所以才先拉一帮来打另一帮,这与我的理念并不相悖啊。
今天讲“华夷之辩”,其它的课程当中,是勋又贩卖过很多特别的理念,比方说商业问题、工业和技术问题、政府职能问题,乃至于比较粗略的自由、平等、民主等等概念。讲课比起辩论来要简单多啦,主要就在于老师可以随时打断学生的言语和思路,但当老师长篇大论的时候,学生却不举手且不得允许。不可发言。所以只要预先备好了课,从儒家经典中搜寻对自己有利的语句硬塞进去,搜寻对自己不利的语句尝试曲解,再怎么诡异的理论都可貌似成理也。
再说了,就目前而言。无论是这些太学中的学生,还是领了号来旁听的士人(估计鱼他一定暗中收了报名费了,是勋不但在旁听生里没有见着一个平民,甚至也没有见着一个衣衫鄙旧的穷书生),绝大多数水平不过尔尔,真提不出什么特别的问题来。就刚才那句“闻先生盟拓跋而使雄漠南。收其酋为假子,有诸?何与所言相悖耶?”就算问题中比较尖锐的了。
但这些人不管再如何平庸,一旦听了是勋讲课,出门之后必然威风八面,还会本能地四处加以宣扬。是勋的理念就会因此逐渐传布出去——而且还是单方面地传布,因为这些学生并不具备对异论的辩驳能力,人若诘问,肯定说:“此宏辅先生所教也,汝若有疑,且去问先生。”但你真能跟是勋说得上话吗?你真能顺利领着号吗?
除了塞私货,宣扬自家理念之外,其实是勋如此大张旗鼓地开讲。还蕴含着另外两重目的。一是继续巩固古文尤其是郑学的统治地位,同时也使其反过来哄抬自己在士林中的声望——虽说郑学经他那么一歪曲,是不是还能算作郑学。甚至还能不能算作儒学,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其二,那就是尽量保持儒家的社会性功能。要知道儒至魏晋而一大变,主要就在于从曹操开始,大搞特务政治,钳制汉季以来甚嚣尘上的民间舆论。至司马氏掌权而达到黑暗顶锋,从而使得儒士不敢臧否国事。清谈之风一时席卷。玄学并非一无是处,但确实是对传统儒家的反动。从此儒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基本上放弃了它的社会性,而只专注于个人修养。个人修养不是不重要,但脱离了对社会的分析和改造,光关起门来自省吾身,那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吃多了五石散跟地上打滚儿,光溜溜跟家里呆着还骂客人钻了自己裤裆,类似荒诞言行,亦蕴含着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对保守社会的嘲讽。要是连这些荒诞言行都没有,那儒士就真彻底变了乡愿啦。
当然是勋不是没有想到过,自己这么做很可能影响到曹操钳制民间舆论的政策——汉季的民间舆论有点儿太过头了,直接威胁到了政府的统治甚至国家的统一,曹操乃欲压制之也,但就此矫枉过正,反而使得全社会死水一潭——但一来他的身份终究与旁人不同,魏之初兴,言论钳制也还并没有那么严重。所以后来王肃都敢跳出来挑战郑学,曹叡则用董昭言,严禁“浮华”,罢免诸葛诞、邓飏辈。这要是搁在晋朝,浮华已成全社会,起码是全儒林的风气,而谁能禁之,谁愿禁之?
所以是勋才敢于站出来说话,敢开大课,讲论经义,甚至臧否时事。另一方面,他也时不时地在讲课中掺杂进一些对曹氏篡汉有利的理论,比方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比方说认可伊尹囚太甲、霍光废昌邑,比方说“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他知道讲课的基本内容,肯定会有校事秘侦,完了禀报曹操知道,那么仁者见其仁,智者见其智,曹操说不定会以为是勋的主要目的是给自己造势,此亦未可知也。
大课一直讲到黄昏时分,是勋这才再度一拍醒木,宣布课程结束——下回休沐之期,若无意外则继续宣讲,请赶紧排队挂号去吧。完了蹩回后院,准备再用他的一日之第三餐。
这一餐理论上是要与家人共进的,并且为了融洽家中气氛,是勋特意变更了当时的分席制,而设一大桌,全家人围成一圈聚餐。当然啦,虽然合席,却亦分食,免得自家小孩聚餐惯了,将来离了家不合群。
然而此日他才刚在正位上坐下,左右摆摆手,命一妻一妾并二女尽皆落座,突然仆佣来报:“关先生携友求见。”
是勋心说早不来,晚不来,你干嘛要赶我吃饭的点儿来啊——关士起,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日常习惯?然而别人尽可挡驾,关靖对于是勋来说,亦师亦友,却不是能够拒之于千里之外的。于是只好朝妻妾、女儿们耸耸肩膀,露出歉然的苦笑,随即吩咐:“即于前堂设案,款待关先生等。”
谁知道你这回来要说些什么?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陪你吧,而且也不好我边吃边听,让你们跟旁边儿眼睁睁瞧着。估计关靖就是蹭饭来了,那好吧,我给你算上一份儿。
待他整顿衣冠,来至前堂,就见关靖和那“友人”早就已经到了,左右分坐,见了是勋便即起身行礼。是勋先朝关靖点一点头,随即转向另外一人,观瞧之下,却不禁皱眉:“元图何以来此?”
原来此人非他,正乃袁氏降臣逄纪逄元图是也。想当初袁氏覆灭,逄纪被迫归降辽东公孙氏,随即是勋率军伐辽,他又再度临阵倒戈,并且厥功至伟——是勋虽然不大喜欢这阴沉沉的家伙,也不好就此一刀两断,乃使人以护送为名,押解为实,将之送往许都。那个时候,曹操已然率军南下以征刘表了,留守许都的是五官中郎将曹昂,而以曹昂的脾性,自然瞧不大上这位三姓之臣,随便给了个四百石的闲职。逄纪不甘受辱,干脆辞官归里,返回家乡南阳闲居去了。
一连数年,并无此人消息,想不到今日却突然出现,并且还是关靖给领来的。是勋就纳闷啊,想当年逄纪辅佐袁绍,关靖辅佐公孙瓒,两家可见过不少回仗呢,照理说是敌非友,即便如今通归曹氏,前嫌或可尽弃,但岂有骤然交好之理啊?
所以忍不住就问:“元图何以来此?”逄纪还没有回答,旁边儿关靖先发话了:“乃靖遣人往南阳迎元图来也。”是我把他给接过来的。
是勋瞟了一眼关靖,心中也大致猜到了此公的想法,于是摆一摆手:“君等请坐,先用膳食。”咱们边吃边聊好了。于是仆伇端上食案来,逄纪才吃了两口,便即眉花眼笑:“都传是令君好美馔也,果不我欺。”是勋说你要是喜欢,那就多吃点儿,随即转向关靖,以目相询。关靖却先不入正题,却问是勋:“吾闻陈长文奏请使长公子都督荆、湘、洪三州军事,有诸?”是勋点头,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前不久传来急报,孙氏旧将徐忠、张刚于豫章郡宜春县起兵谋反,聚众已有数千——这俩名儿有没有在史书上出现过,是勋实在记不清了,即便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有过一笔,那也基本上可以定位为酱油众吧。二人皆为豫章土著,根据是勋“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方略,加上本身地位不高,乃使留任郡中小吏,估计是跟曹家空降过去的太守起了矛盾,因此悍然背反。
曹操咨询众臣,该当调何处兵马,以谁为将去平乱才好呢?陈群当即请奏,说长公子见在江夏,距离豫章不远,乃可加其都督荆、湘、洪三州军事的头衔,调兵往征。曹操沉吟半晌,见并无重臣表示激烈反对,也便允奏了。
这才是昨日之事,是勋回府以后也跟关靖分析过,说由此看来,曹操并没有放弃曹昂的打算呀,而且陈群能为曹昂说话,可见此子于朝中根基尚厚。然而今日关靖重提此事,却道:“今日午间,元图自南阳来,与靖论及时事,所见却不同也。”
“哦?”是勋不禁注目逄纪:“元图何所见耶?”
逄纪放下筷子,成竹在胸地一捻胡须:“此正有人欲害长公子也!”(未完待续)
第八章 欲捧杀也
是勋猜度关靖领逄纪前来的用意,是为自己固植党羽。
想自己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但真正能够安居府中为幕僚者却寥寥无己,而且大多材质平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是勋虽为曹氏重臣,却并非权臣,就目前看起来,更没有篡夺魏家的可能性——并且就他所设计的魏国官僚系统而言,还刻意分台分部,拆分权力。所以不可能象后来司马氏一家独大的时候那样,贾逵之子贾充、钟繇之子钟会,那也全都是高干子弟、贵二代啊,却不肯出仕为官,而偏要窝在司马府上做门客。
是勋所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弟子,如张既、贾衢(贾逵)、孙资、吴质、诸葛亮、郭淮等,如今便皆授官外放——都是才杰之士,谁肯一辈子窝在是府中为是勋做客?但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一个个儿乐得屁颠颠地就全都跑掉啦。
只有他关士起,自从随公孙瓒还朝(其实是降曹)以来,便再无出仕之念,才能在是勋的反复恳请之下,发挥余热,充当了是家的心腹谋臣、万年师爷。然而随着是勋的基业日益扩大,关靖觉得光自己一个人实在难当重任,故而必须再找些才士前来相助——他最终便相中了逄纪。
倘若当初逄纪降曹,哪怕得为一郡之守,或仅一县之令,都未必能够招得过来,好在曹昂瞧不起逄纪,导致逄纪复归白身,那就有机会把他拉过来,先帮自己干几年活儿再说啦。至于往日各侍其主,那点点恩怨又算得了什么?连关靖自己都没往心里去。更何况历仕三主的逄元图呢?再说了,逄纪昔在辽东,为是勋谋划,两人就表面上看起来相处得也还算比较融洽啊。
所以关靖特意瞒着是勋,去信南阳。延请逄纪,等逄纪到了,就先拉着聊天,探他的口风。
两人各有所欲,识见高度也颇类似,就此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关靖随即就把逄纪给领是勋面前来了。当然啦,逄元图为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但他在袁氏集团中如何拉帮结派,搞政治斗争。是勋是没有瞧见过的,光见着逄纪于政略、军略上的智谋,轻松颠覆公孙氏了。所以想要是勋接纳此人,先得让他表现一下政争的能力才行——是勋身边缺的就是这类人才,他关士起也正是因此才被是勋请入府中担任心腹僚属的啊。
逄纪的表现方式也很直接,他向关靖打问了一下最近魏国内部的动向,听到陈群荐曹昂事,当即指出:“此非佳意也!”随即在是勋面前背诵了一段《老子》:“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老子的原意是指矛盾会互相转化,物至极也,乃必反之,但是后世因此而衍伸出一句话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想要从他人手中夺取某样事物,反而先要付出一定代价。以麻痹对方的警惕心。
陈群要是真为了曹昂好,就不应该出这种馊主意。曹昂为曹操长子。虽然最近因为二人理念有所不合(这事儿逄纪不清楚,是勋和关靖却都明白)。导致曹操暂且放之于外,而且以此为由,还并没有正式册封他为魏王世子,但曹昂曾经是魏公世子啊,只要不明令罢黜,乃可平稳地从公世子过度到王世子——居此高位,木秀则必临风。
因为有好多人都在觊觎着他这个位子呢,他只有踏踏实实地无功无过,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有过自然不行,但一旦有功,会不会反过来威胁老爹的地位呢?会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呢?尤其曹操这种强人,希望把所有的权柄都牢牢捏在自己手中——我可以完全不起废长立幼之心,但我必须随时掌握着可以替换继承人的权力,否则这心里就不踏实。
逄纪是亲眼见过袁绍在几个儿子之中踌躇、徘徊、反复的,他岂能瞧不清这一点?
这也正是原本历史上贾诩劝曹丕“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的真实用意。你要敢在老爹还活着的时候就大出风头,老爹真的会放心你吗?
所以曹昂去荆州跑一圈,无惊无险地返回安邑,那是最好,即便不成,那也受些小挫,或者立些小功好了。可是陈群一句话,并不仅仅使曹昂立下定乱之功啊——就几千人的小乱子,哪怕瞬间平息,功劳又能有多大?但他直接将三州的兵权都交到曹昂手中,倘若战事拖延不决,曹昂得兵时间过长,权势自然膨胀,曹操又岂能坐视不理?
再说了,一朝权在手,曹昂本人的心理会不会受到影响和改变呢?得兵易而弃兵难,他到时候真肯空手还朝,坦然地把曾经拥有过的权力再交出去吗?
“宜春一县之乱,何必长公子亲临?何必征三州之卒?”随便派员偏禆,率一两郡的守兵去平定也就是了,犯得着动三州兵马吗?还都是不稳定的新收之地、新附之卒?
逄元图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勋忍不住便脱口而出:“是欲捧杀也!”
“捧”这个字,汉时尚无“吹捧”意,还是双手奉取的本意,所以无论关靖还是逄纪,对于是勋的古怪言辞都有听没有懂。逄纪还待再说什么,却被关靖摆摆手给拦住了——你瞧主公正在沉吟呢,先不要打断他的思路。
是勋都已经全明白了,那他又沉吟些什么呢?原来是勋在琢磨,想不到啊想不到,陈长文还跟原本历史上一样,早早地就上了曹老二的贼船啦。正如逄纪所说,倘若为国家着想,治小乱以动寡军为宜,动兵越多,粮秣消耗必大。也会影响到新收领土的安定,陈群就不应当一开口就提三个州;倘若为曹昂着想,欲其立功,也没必要将三州兵马拱手奉上。陈群不是白痴,而悍然作此献议。只能有两种可能性:一,试探曹操是否仍然信任曹昂;二,为曹丕而故意“捧杀”曹昂——以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然而这般献议虽然貌似不大靠谱,群臣却并无一人激烈反对,可能性亦有三:一,跟是勋似的对政治斗争敏感度不强。一时间没瞧出来;二,本身即为曹丕一党,或者跟别的什么王子一党,乐意见到曹昂被“捧杀”;三,他曹家争嗣。关我何事?能躲还是赶紧躲吧,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那么曹操又为何首肯了陈群的献议呢?曹操有没有瞧出来此举对曹昂未必有利呢?据是勋判断,也有两种可能:一,当局者迷,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二,曹操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继续考察曹昂。反正三州之卒数量虽然不少,却还并不在曹操担忧的范围之内。
终究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就喜欢考察儿子们,皆付曹丕、曹彰和曹植权柄。然后犹豫了好多年,差点儿就步了袁绍、刘表的后尘。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形势虽变,人心不移,曹操原本放曹昂前往荆州,就有考验和磨练的用意。那么加大考察分量,那也在情理之中啊。
只是自己该怎么办呢?原本懵然无知。还则罢了,如今既被逄纪点醒。势必不能再装作瞧不见——要不要对此有所反应呢?“吾当如何做?”
逄纪和关靖对视一眼,关靖也放下筷子,拱手询问是勋:“未知主公欲废曹长公子乎?”是勋微微苦笑:“吾不知也。”
照道理来说,废长立幼,取祸之端,问题倘若曹昂的思想不加转变的话,他本身就是曹家稳定的一大祸患。是,曹操如今距离帝位仅仅一步之遥,倘若局势不再起什么波澜,三五年内必要篡夺汉室天下,而且根据原本的历史来考究,他起码还有十年可活呢。等到帝位既固,再传诸曹昂,难道那小子还真能捧着印玺去请刘协复位不成吗?然而世间每多不如意事,万一突然起了什么乱子呢?万一曹操天寿未尽便即去世呢?突然间换上曹昂,即便曹氏集团不彻底分崩离析,也需要重新整合,势必拖延天下一统的时间。而中原不定,胡人趁机膨胀,“五胡乱华”之事很可能就仍然无法避免啊!
所以是勋很矛盾,究竟要不要扳倒曹昂呢?就感情而言,他虽然日益地不喜欢曹昂,但终究熟识已久,不忍见其落魄——更何况真要从继承人的宝座上跌下来,是否还能保住性命都不好说,政治斗争那可是血淋淋的,失败者往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而就理智言,曹昂不是自己心目中合适的继承人选,但曹丕、曹彰、曹植辈也尽皆不是——难道要挨到曹冲长大成人?可是那小子虽然聪明,个性究竟靠不靠谱,是勋心里也没有底啊。
所以此前他一直站干岸上瞧着,卢洪来呈上自己跟曹昂对话的记录,是勋不得不签,但也不肯指出其中遭篡改处,此后曹操询问他对于曹昂的观感,他也没把话说死。尽量维持为人臣者之本分,却又不伸手阻拦曹丕等人对曹昂的攻讦,对世子之位的觊觎。是勋的意思,你们且争去吧,反正我为曹氏姻亲,国家重臣,谁上位了都不可能一脚踢开我。
倘若贸贸然地插手,万一押错了宝,后果就比较严重。反曹昂还没有什么,那小子不似个记仇的人,只要自己别做得太过分就行啦。但若刻意去保曹昂,万一最后大位落到曹丕手里,就原本的历史来看,曹老二的心眼儿可真不大啊,几乎睚眦必报,一上位就宰了丁仪、丁廙的全家。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或许不敢擅杀姑婿、老臣,但政治前途估计也就算彻底毁啦。
在原本历史上,诸曹夏侯亦大多掺和进了曹操立嗣的漩涡,文帝朝除了一个曹洪,因为跟曹丕有宿怨而几乎不免外,余乃皆得善终也。
所以是勋才踌躇、犹豫,表示并不打算有丝毫应对举措。然而逄纪突然站起身来,高声道:“令君为魏家重臣,得魏王深恩,知而不报,非人臣之所当为也!”(未完待续)
第九章 察考诸子
逄纪优游林泉之下,何等逍遥自在,为何会应了关靖之邀,特意跑安邑来辅佐是勋呢?
其一,自然是因为仕宦之心尚未磨灭,寄望于踩着是勋这块跳板得入朝堂;其二,他既有才能,又有抱负,未必抱澄清宇内之志,却不甘心将满腹智谋付之流水,连将来史书上都未必能够留下一笔。
此外还有第三点,那便是仍念袁氏之恩,思有以报之于曹氏也。
当然啦,天下大势已定,逄元图也并非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不求结果,但求过程的仁人志士,再说袁家光死剩下一个袁买了,还被曹操牢牢捏在手里,定然扶不起来。若说降曹之初,他多少尚有些妄想,但经过这几年的乡居生活,却早便将棱角给磨得差不多平了。
只是余恨尚在,若能通过是勋的关系混入魏家内部,去给曹操捣点儿乱,恶心恶心这位故主之敌,于愿已足。那么捣什么乱呢?初次相见,论及时事,关靖便提到了曹昂巡察旧荆州及都督三州军事之事,逄元图一听,双眼立刻放光——这立嗣之争好啊,我熟啊!
再想昔日被是勋送往许都之际,曹昂竟然鄙视之,不予好官,致使逄纪挂冠而去,这仇他可一直跟心里记着哪。
所以特意跑来点醒是勋,既而怂恿是勋,说这事儿你可不能站干岸上瞧着,而必须要有所表示——“魏王非愚懵者也,即许长公子督三州军事,后必悔之。令君多谋,而不谏阻。魏王将作何想?得无谓令君与陈长文一党乎?”
你当时没有阻止曹操下令,还能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计之迟也。可是隔了一段时间,要是还没有丝毫作为,曹操断然不会认为你想不通其中关窍啊。会不会以为你也有“捧杀”曹昂之意呢?有的时候,不表态反而是表态,有的时候,表态反倒是不表态啊。
是勋闻言,悚然而惊,急忙作揖:“元图教我。”
结果逄纪还没回答。关靖先捻须而笑:“主公既有求于元图,岂吝钟粟之礼乎?”你瞧逄纪有用吧,赶紧的,出言招徕他吧。
是勋赶紧表态说当然当然——“元图大才,惜乎不得仕也。乃愿先为勋之客,以期日后耶?”先给我当几年高参如何?“请以师友事之。”
逄纪赶紧还礼,说既然如此,主从名分已定,我哪有不竭尽心力为主公谋划的道理呢?说到这儿,面色突然一变,略显凄楚之态:“因念吾故主袁将军,若非立嗣之变。何致殄灭……然‘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乃可与今事相对照矣……”
三个人就这么着一边儿用餐。一边儿开小会,一直商量到天黑。随即是勋即辟一小院与逄纪居住,定俸三百石,引为师友。第二天一早,他穿戴齐整前去上班,跟中书台随便露了个面儿。转了个圈儿,即乘车前往魏王府。去求谒曹操。
曹操于正堂接见是勋,问他:“宏辅因何而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要大白天地翘班过来找我?是勋拱手为礼,便即问道:“使长公子督三州军事事,大王已传令否?”
曹操点头,说:“令已下矣。”
是勋微微摇头:“勋前日不查,归家熟思之,似有不妥……”
哪里不妥呢?当然不能提“捧杀”之类的话头,那等于直接把陈群给卖了。先不提陈长文是不是真为曹丕一党,故意要坑陷曹昂,是勋目前也还没有要跟陈群彻底撕破脸的意图——即便陈群为世家大族的领袖,但目前就阶层利益而言,双方并无太剧烈的冲突,又何必强竖为敌,进而还可能造成朝局动荡呢?
是勋只是问曹操,您打算让子修在外面呆多久?虽说是巡察故荆州,但荆、湘、沅三州十一个郡、上百个县,曹昂并不需要各处全都跑遍,只要驻其州治,遣部属分察各郡、县即可,理论上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该还朝啦。可是如今又加他都督三州军事,使讨乱贼,光集结和调动兵马就需要不少天的时间啊——“若将兵寡,未必遽下;将兵众,贼或飏去,甚而东蹿以合孙权。若即蹿入丹阳、吴、会,得无再加子修都督扬州军事耶?”
如此则迁延日久,你到底打算多晚才把曹昂给召回来?要知道王世子的位置,就理论上而言可还空着哪,你到底打不打算立曹昂为世子呢?
曹操嘴唇一动,才待开口,却被是勋一摆手给拦住了:“立嗣之事,大王家务也,勋不欲得闻。”立不立曹昂,你自己决定,不用提前告诉我,告诉了我我也不听——“然勋颇思袁本初事……”
曹操一皱眉头,问说袁绍怎么了?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吗?于是是勋便即贩售逄纪所言:“昔本初放长子谭青州、次子熙幽州,而独留三子尚冀州,若云不更嗣者,其谁信之?审配、郭图等乃因此各拥党羽,争斗倾轧,袁氏之覆,实肇于此。”然后凑近一些,低声对曹操说:“既令已下,不可遽改,则勋有一言,大王可肯听否?”
曹操手捻胡须,眉头紧锁,回答道:“宏辅孤之至亲也,但可直言。”
是勋便道:“若大王有更嗣之意,当察诸子志向,乃不可止放子修于外;若无更嗣之意,亦当遣诸子,以免群臣妄度上意……”
要是你打算废了曹昂呢,那就必须要开始考察其余各子的才能啦,应该把他们全都外放出去历练历练;要是你不打算废了曹昂呢,就不能光让曹昂一个人跟外头呆着,使得臣下妄自猜度,与都中诸公子暗中勾连。总而言之,我不管你是不是想更改继嗣,这会儿都不应当把曹丕、曹植他们留在身边——他们都已经成年了嘛,还整天跟王府内外优游无事,象什么样子?
曹操沉吟不语,是勋则继续劝说:“从来贵家之嗣,最难定断,必有争夺。若即均赐产业,则势必分,族必弱;若即一子得嗣,余子唯皆荣养,与犬马何异?大王岂欲诸子如汉之诸藩耶?”这会儿汉朝的诸侯王早非“七国之乱”前后那般拥有真实权力啦,国事皆付其相,自己光管吃喝玩乐就好,其实养诸侯跟养猪、猴没啥区别。对于继承人来说,兄弟们最好安心当猪,甚至死了干净,但对于父亲来说,你真愿意儿子们除了一个继承人以外,全都降格到畜生一级?曹操你可不是个纯冷血的政治家,你骨子里还有文学家和诗人的温情啊,你就真下得去手?
“若放之于外,一县足矣,审知民情事故,异日即不为朝廷屏藩,亦可为国之良侯也。岂淮南之文得而世出哉?”你当刘安那种大学问家就那么容易出啊?子桓、子建他们文才再好,整天窝在老爹羽翼之下,真能卓然而成大家吗?
是勋是苦口婆心,曹操是半晌不语,最后一摆手:“此亦当熟思之。”是勋心说你随便思,成不成的我倒不在乎,反正我只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就成了:其一,我心里想到什么就跟你说什么,绝不会故意隐瞒(天晓得);其二,对于你的继嗣问题,我可以略略掺和,但心中绝无定案,一切全凭你自己的主张行事可也。
当然啦,逄纪给是勋出这主意,用意并没有那么纯粹,乃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把水搅浑——是勋也略略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却并不打算深究。因为他这个主意倘若曹操不允准,没关系,我态已经表了;倘若曹操允准,则曹昂会感激是勋为自己考虑,曹丕等得着历练和表现的机会,也不会在意暂时离都。而至于曹操那些还没成年的儿子,自然不可能这会儿就撒将出去,他们若然有心,还会感谢是勋把哥哥们都轰了走,则自己有机会多亲近老爹呢。这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呀?
而对于逄纪来说,光曹昂跟卞夫人的三子争嗣有啥意思?曹操不是儿子一大堆嘛,我都给你们机会,能不能借机上位,就要瞧你们自己啦。哼,谁叫老曹你生那么一大堆儿子,袁绍四子、刘表二子,就搞得家族分崩离析,我倒要瞧瞧你怎么对付自己那么多的崽儿!
且说是勋建言之后,也不管曹操是否允准,便即告退。才刚出得正堂之门,却见门口侍立着一位贵妇,忍不住瞥了一眼——啊呦,这真是平生仅见的天资国色啊!但见此女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肌肤极白,几不在自家甘夫人之下;眉弯眼大,剪水双瞳;尤其一张瓜子脸,简直标准到象是后世韩国整容院里出来的……
这谁啊?曹操尚有如此美妾么?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比起卞夫人来,少些英气,多一份楚楚可怜;比起环夫人来,少些娇媚,多一份端庄秀雅;比起尹夫人来,少些疏离之意,并非冰山美人……当然啦,她还比那些位都显得年轻。
正自疑惑,那美人却先曲膝敛衽,朝是勋行礼,口称:“见过姑婿。”是勋心说咦,原来不是曹操之妾,而是他闺女?要么是儿媳?
就听堂内曹操介绍说:“此子桓妻甄氏也。”是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漂亮,正所谓“我见犹怜,何况老……小奴”。当下朝甄氏还了一礼,便即告辞。走出去几步,再一回头,就看甄氏已然进了大堂——这儿媳妇干嘛独自一人来见公爹啊?曹操你不会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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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新式算法
readx;豪门显族的,终究与小户人家不同,即便这会儿礼教还没严谨甚至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理论上儿媳妇也没有单独见公爹的道理单独见婆婆是可以的晨昏定省,都得跟老公一起去啊。》,当然也可能有例外,比方说老公不在了,最起码远行在外;再比方说领着小孩儿来给爷爷逗弄……
是勋知道,甄氏才归曹丕不久,便即生育一子,正是原本历史上的魏明帝曹叡。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曹丕娶甄氏早了好几年,因而曹叡也提前降了世,肯定不再是原本历史上那颗精子、那颗卵子啦,将来的能力、秉性更可能完全不同。
所以说了,如今曹丕见在许都,甄氏就算不跟他一起来拜见曹操,也总得带着曹叡过来才象话嘛,这独自一人入堂求见公爹,究竟是几个意思?
当然啦,甄氏是光明正大过来的,并非私入公爹门户,而且老曹再怎么好色,也不会对儿媳妇下手他又不是李隆基。至于甄氏不守妇道,甚至与小叔子(曹植)有染,那也是民间传说罢了。可是正唯如此,是勋才更觉奇怪这儿媳跟公爹有啥可说的呢?难道是被曹丕欺负了,特来喊冤诉苦?
他本来也没那么八卦的,但本能地觉得其中必有故事。于是当晚跟关靖谈事儿的时候,就随便提了一句:“今见子桓妻独见魏王,未知何所言也。”隔天关士起还真就给出答案来了:“为子桓争嗣事也。”
关靖虽然掌握着是勋的情报网,但还到不了后世无所不查、无所不知的特务头子的地步,尤其王府内部。他作死啊敢去安插人手?不过即便曹操身边。那也是有校事盯着的自然不是盯曹操。而是盯所有接近曹操的人所以关靖便就是勋所言,特意遣人去问过了卢洪。
因为卢慈范为了将来得以自保,这时候脚踩着好几条船呢真正的主子当然是曹操本人,同时又暗中与是勋、曹丕,甚至还可能有其他某些公子、重臣相勾通。是家的情报网,有时候能补校事之不足,所以相互间偶尔是有情报交换的,卢洪若认为是勋可以知道某事。则关靖遣人相问,必不讳言。
正巧赶上这事儿卢洪也正窝着火呢,是府来人一问,便即合盘托出,还希望是勋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看“真妇人无识见者也,何可如此!”
原来曹丕谋嗣之事,可以瞒得过曹操,但是很难瞒得过枕边人尤其甄氏还并非心里只装着锅碗瓢盆的村妇于是甄氏便劝说曹丕,要他收起自己的小心思,不要惹事儿。甚至她还以袁家的故事来提醒曹丕。曹子桓听得这个烦闷啊,心说袁熙那种无野心、无头脑的老二。能跟我比吗?
而且他觉得,自家大哥也不能跟袁谭相提并论。是,袁谭是残暴、凶狠,还缺乏政治智慧,但他可不会挖自己袁家的墙角,而自家长兄……我争嗣不是为了自己啊,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啊,傻媳妇儿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原本夫妇二人感情甚笃,可是就因为这件事逐渐生分起来,加上结婚时间也蛮长了,曹丕又纳了别的妾室,逐渐地就对正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甄氏动辄得疚,常遭喝骂好在曹子桓就在老爹眼皮底下,还不敢动手。甄氏先是去找婆婆卞氏诉苦,但几无效果,所以这回直接来找曹操了。
甄氏本人觉得自己的用词已经很委婉了,只说曹丕日渐心大,不能容纳自己,而且常与外臣相聚,恐怕会造成家族的不和睦,希望曹操可以教育教育儿子。可不但曹操能够听得懂她的潜台词,就连校事禀报上来,卢洪也一瞧就明白了我靠有你这么干的吗?竟然给自己老公扎针?!
卢洪是不是还勾通别的公子,是勋不清楚,但知道卢慈范是有上曹丕贼船的迹象的,所以你说他能不急吗?趁着是府来人打问,便即将苦水倒出,还请是勋帮忙给出个主意。
是勋听了关靖的转述,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这事儿我可管不了……他隐约记得前世看过一部以甄氏为主角的港剧,里面的女主先是在立嗣之争中倾向小叔子曹植,继而又在曹丕上位后拼命拯救彰、植二人,一边跟荀彧等人见天儿开小会商量着怎么阻止老公迫害兄弟,一边指斥老公跟司马懿结党……乍一看女主纯出公心,那真是白莲花一般圣母啊(她是倾向于曹植,但并非男女之情的喜爱),可是细一琢磨,又谁能忍这种吃里扒外的枕边人!
怪不得曹丕后来要废掉她了……即便她没有这般扯后腿,哪怕啥都不做,那也肯定比不过“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的郭女王啊。
尤其是勋不久前才刚听闻了曹昂妻何氏的所作所为……他忍不住就问关靖:“若愚夫得贤妻,而贤夫得愚妻,谁胜耶?”关靖也不禁苦笑:“吾不知也。”好,这下子昂、丕算是扯平了。
是勋轻叹一声:“正所谓‘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是也。若得贤妻相佐……”他还正琢磨着何氏跟郭女王呢,突然身后响起来一声冷哼:“吾不贤欤?夫君乃甚憾否?”
是勋闻言吓了一大跳,就觉得后背上直冒凉气,赶紧转过头来分辩:“非也,乃说他人家事。吾自有贤妻,可比无盐、孟光……”话出口就觉得不妙,无盐那可是著名的丑女啊……
不过好在这年月“无盐”似乎还并没有成为丑女的代名词,史书仅传其劝谏齐王,乃封为后事,“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云云,还得几十上百年后才得出现。嗯,其实是勋完全不必要那么紧张。这话曹淼压根儿就有听没有懂她哪儿知道无盐、孟光都是ho啊?!
看到曹淼进来。关靖便即拱手施礼。口称“曹夫人”。曹淼也知道关士起在是勋心目中的地位,非普通门客可比也,赶紧还礼,问说宵夜准备好了,关先生要不要与夫婿共进呢?关靖笑一笑:“吾老矣,岂尚能饭?日进二餐足矣。”便即起身告辞。
曹淼也没有听懂关靖的话,还问是勋:“岂老者不能饭否?”是勋心说你当人人都跟你爹似的,都五十多了还每餐斗米。没有廉颇的本事,却有廉颇的饭量?也不作答,却问曹淼:“夜食何在?”你嘴里说宵夜好了,结果空着手进来是几个意思?
曹淼说厨下这就会送过来,你别着急,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册来,递给是勋:“家中此月账务,夫君过目。”
其实是府的财政分成两块,小头是管氏父女管着,大头归管家鱼他。但曹淼自从被是勋逼得多识了些字,读过几本书以后。就特意每月问鱼他索要账目来看,等她先核对过了再交给是勋因为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尽了大妇之责,也才能体现大妇的权威。
这年月的记账方法比较简单,但正唯其简单,所以更显繁杂、混乱,就曹淼的天赋,一个人跟案上摆弄半天算筹,都未必能算清一笔账。是勋瞧着起急,干脆教给她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算数公式要说高级点儿的,就连是勋本人都早就还给前一世的数学老师了。
没想到曹淼学得挺快,完了就以此去要求鱼他。鱼他瞧见那些曲里拐弯的阿拉伯数字头都大了,先极口恭维主人这学自异域的计数法实在神妙,然后提醒曹淼,说主母既然不喜欢算筹,咱可以学珠算呀。
于是曹淼捧了一具珠算又来找是勋,是勋一瞧,这特么是虾米玩意儿?原来当时珠算初创,又叫算板,是在木板上刻出几条长槽来,内嵌活珠,但跟后世的算盘不同,槽分三段,上下两段各嵌一珠,中段则嵌五珠。是勋接过来试了试,实在不易拨动,因此干脆画了幅后世算盘的图形,命木工制成来用。
他前一世的小时候确实是学过珠算的,可是什么“一下五去四”、“三去七进一”的早就忘得精光溜溜啦,拿到新式算盘后拨拉来拨拉去,总是回想不起来。鱼他倒是瞧着这新式算盘挺方便,不但给请了去,还自作主张制作贩卖,但他从此算得了账以后,就必须先请人对照图谱,给改抄成阿拉伯数字,再呈给曹淼,曹淼以算数公式核对过后,再交给是勋。
是勋原本是不怎么查账的瞧着眼晕自从能够拿到阿拉伯数字的账本以后,倒是轻松了许多,于是每月必查。至于鱼他是否因此而暗中记恨曹淼,那就谁都猜不到啦。
其实是勋这套阿拉伯数字和算数公式,鱼他虽然望而却步,学成者却并非仅仅曹淼一人而已,还包括了诸葛孔明。想当年孔明于是勋门下研究抛石机,经常见着老师背过身去拿枝笔点点画画的,也不用算筹,也不用珠算,普通加减乘除还算得挺快,心知必有秘法。他是个勤奋好学的,便找个机会请教是勋,说我知道筹算非经学正道也,但日常也总能用得上,先生既有秘法,何不教我?您不是打算光把弟子教成个经学家吧?
是勋说你别瞧我算得快,这玩意儿还真未必好学“此西域所传阿……”一琢磨这年月还压根儿没有阿拉伯呢,若循其本源说是印度数字呢?印度终究距离不远,后世之人怕会指摘自己扯淡,干脆“此大秦数字也,书法与中国字大为不同。”诸葛亮说没关系,弟子愿学。
于是是勋就教了给诸葛亮啦,谁想到诸葛孔明真高才也,一学就会这年月篆书仍然小范围地流行,握毛笔写曲道还真难不住他而且计算速度要超过是勋一倍,准确率同样超过一倍……
“真妙法也,有何难哉?”诸葛亮是无心之言,是勋却听得有点儿脸上发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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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财政危机
是勋作为老师,不仅仅在算数方面遭受了学生的羞辱,就连娱乐竞技上也每每铩羽。800当初还在幽州的时候,他闲来无事,就找弟子们下围棋,可是一来本身水平就差,二来当时围棋的道数和规则也与后世不尽相同,结果跟司马懿下了个零比三,跟诸葛亮下了个零比三,跟郭淮还是下个零比三,最后找孙汶下,勉强两输一平……
是勋不忿之下,干脆,老子发明“象棋”来虐你们!话说其实此际已有“象棋”之名,然而各方仅有六子,还要配合掷骰,就跟双陆没太大区别,此外从“象棋”中还衍生出一种“塞戏”来,摒弃了骰子,略有后世象棋雏形,但跟真正的象棋还是差得十万八千里啊。
仿佛真是赌运关乎命运,司马仲达的骰运极佳,是勋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突破口,诸葛孔明的骰运却差到就连是勋也要为他抉一把同情之泪……
拉回来说,曹淼递上账目,是勋双手展开,大略翻看一遍——自从老婆肯管账以后,他也就基本上放手了,所谓查账不过是宣示家主权威的表面文章而已。别看是勋在旁人眼中生财有道。不靠贪污和大肆圈地就能通过工商业致富。但这只是因为他有超出同时代人的眼光而已。真论起货殖的本事来,他恐怕连曹子廉的背影都瞧不见。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是家的产业——起码就曹淼掌管的大账本儿来看——发展速度逐渐趋缓,因为摊子铺得太大,互相牵扯和制约,消耗人力、物力也过繁,加上仿效者风起云涌,反复冲击着本来就不大的传统市场。无论榨油、造纸、采煤还是印书坊,纯利都日趋指向于零。
尤其这个月,账上总额竟然首次出现了负数——《九章算数》中即有筹算中“正算赤,负算黑”的说法,但在是家账本中正好相反,接近于后世的习惯,只有负数才用朱砂记录。
是勋提起手指来揉了揉眉心,有些不安地问道:“禄已下否?”曹淼说早就领来了,这不账本儿上全都记着吗?夫君你究竟在瞧些什么?
是勋身上挂着两个职位,一是汉朝秩中二千石的侍中。 [800]二是魏国秩比公的中书令,理论上可以拿两份儿俸禄。然而曹操又不傻。外带多少有点儿悭吝,手下魏官大多挂着汉职,许都汉官也大多兼着魏职,要全都双俸,他不得瞬间破产啊?因此规定人各一俸,按高领取。所以是勋位比三公,年俸号称万石,其实只有四千八百斛,每月半钱半谷发给,那就是二万钱加二百斛谷。对于一般人家来说,这是足够数年所用的巨大财富了,但以是勋的身份、地位而论,却根本不够用度的。
是勋在各郡共有六七处田产,约千亩,庄院四处,奴婢、仆佣不下百数,且有老荆等部曲四百余,在在需要用钱。其实这点儿产业,相比他的身份、地位而言,并不算庞大,要是做了那么多年千石以上高官,直至位比三公,才挣这么点儿家业,简直可以算是清官廉吏了——他的主要产业,实乃各地作坊也。
外人皆以为是勋豪奢,其实他真没有多少物质**——经过了前一世的普通市民生活,再瞧这年月的大地主、大官僚,都跟乡下土包子似的,懂什么叫享受?除了比较讲究吃食——又不要求龙肝、凤髓、熊掌、猩猩唇啥的,那才能花多少钱——穿多绫罗外,宅不甚广,不建园林池沼,不藏古玩、珍宝,少以金玉为饰,简直要跟曹操看齐。
但他为固主从之谊,在弟子、宾客身上花了不少钱,是家门客皆高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同时为了稳固自家权位,同僚间每有馈赠;对于合伙开作坊、做生意的官僚和世家,也往往分以重利——为的是把他们的目光逐渐从传统农业转向工商业。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勋非常大公无私,很多作坊,也包括幽州的水师,最初都是他自家掏腰包投入,等成型了再低价转让给政府,曹淼念叨过好几回,说如此赔本赚吆喝,“你我得无餐风饮露即可活耶”?是勋每每笑她妇人之见,眼界太浅,“吾为朝廷重臣,能得饿杀乎?”
可是眼瞧着再这么大手大脚的,恐怕真要活不下去啦——倒不会真的饿死,哪怕每天携家眷去找曹操蹭饭,也能吃个肚圆不是?他不禁无比地烦恼,心说为啥那么多穿越小说里,主角都能瞬间积累起巨大财富来,不是仅仅养四百部曲,简直能养千军万马,外带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卒一日三餐,顿顿有肉……他们都是怎么搞的?老子还真是给穿越者丢脸啊!
瞧见丈夫长吁短叹,曹淼这会儿反倒安慰他:“待秋后爵禄下,乃可持平也。”
除了官职以外,是勋还有爵位,除官俸外,还有爵禄。身为参户亭侯,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并不是说真的参户亭的赋税收入全归他了,他实际的食邑为五百户,大约年税两千到三千斛谷——略等于半年的工资。可如今才刚仲夏,距离秋收还远得很哪,这窟窿且补不上呢,而且到时候能够补上多少,也在未知之数。
是勋琢磨来琢磨去,干脆,我还是放弃一些产业吧,摊子铺得太大,管理难度也大,其中损耗也大,纯利乃渐削薄——要是换了诸葛亮来管我的产业,肯定不是目前这种状况啊,可是你真能要求鱼他跟孔明相比吗?于是关照曹淼,让她去跟鱼他商量,对于利润比较薄的作坊,咱先卖七八家出去。
曹淼趁机就说啦:“前环夫人、尹夫人等与我言,欲求产业,乃可售之否?”是勋赶紧摇头:“勿与曹氏。”开玩笑,正当争嗣之际,咱可不能跟曹家公子们扯上关系,哪怕不是卞氏,谁知道其他几位夫人的公子有没有夺嗣之心呢?
其实在是勋控制的作坊当中,也有不少曹家股份,但只包括了曹操、曹昂父子,曹德、曹政父子,此前还并没有跟其他曹家公子们合作过。是勋下了死命令,我要卖产业,谁都可以买,但只有曹氏诸公子跟他们娘家人不卖。
正跟这儿商量着呢,结果还没有等到宵夜,先等到了逄纪,急匆匆跑进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一眼瞥见曹淼也在,便即住口。是勋随手把账本儿递给曹淼,对逄纪说:“无虑也,可即言之。”我老婆应该不是个大嘴巴,有什么不能说的?逄纪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禀报道:“魏王已放诸子矣。”
原来曹操经过仔细考虑,最终还是听取了是勋的谏言,并且也没有经过群臣开会商讨,也没有通过中书、尚书等部门,直接召见几个儿子,说打算放你们出安邑去历练,你们自己挑地方吧。
曹操此举,究竟是为废黜曹昂预作准备,以考察余子呢?还是打算力保曹昂,把其他几个成年儿子都赶出去,别跟都中滋事呢?或者认同是勋最后所言,是不愿意让儿子们长成光会吃闲饭的废物呢?那就没有人知道了——说不定曹操在内心深处,也仍然彷徨、犹豫。
总之,曹操打算把三个成年的儿子——皆为卞夫人所生——曹丕二十三岁,曹彰二十一岁,曹植十八岁,全都外放去做一两任县令长,但是允许他们自己挑选合适的地方。
消息立刻就通过校事传到了是勋府中,逄纪这个得意啊——吾计得售矣!赶紧跑来向是勋禀报。是勋倒是并不在意——随便老曹你应从不应从,反正我只是为了摆明自己的态度罢了——淡淡地一挥手:“吾知之矣。”随即问逄纪:“夜食已办,元图与共进否?”
逄纪兴高采烈而来,结果撞正是勋一张冷脸——是宏辅还沉浸在财政困难中不能自拔呢,虽说已经锻炼得喜怒可不形于色,但这是在家里啊,有必要再戴面具吗——满腔欢喜瞬间就被浇灭。转念想想,也是自己太过剃头挑子一头沉了——曹家若因为争嗣而乱,自己定然窃喜,是勋可未必高兴喽——不禁自嘲地一笑,回答道:“夜之深矣,吾将眠矣,不可食也。”
曹淼又不明白了,等逄纪一走,她就问是勋:“寝前食有害身体耶?何逄先生不肯食耶?”是勋朝她一瞪眼:“吾宁病杀,不可饿杀——何夜食之不至?!”
是勋根本没把曹操外放诸子当一回事儿,他只是期望如此一来,都中可以稍得安静,别见天儿得见潜流汹涌,群臣各自勾连,与公子们暗结党羽——光汝颍、谯沛两个势力集团的明争暗斗就够让人头大了,再搞复杂一点儿,自己还能摸清脉络,继而稳坐钓鱼台吗?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不去找事儿,事情偏偏自己撞上门来。
隔了两日,门上突然来报,说子桓公子求见。(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黄须大奇
曹丕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老婆甄氏和儿子曹叡——小家伙今年七岁了,生得虎头虎脑,瞧上去倒也挺机灵。
双方见礼,随即是勋就叫曹淼领甄氏和曹叡到后面去玩耍,自己单独与曹丕对谈,问他说:“闻大王欲放公子于外,未知所择何处?今来辞吾乎?”曹丕说我正是来向姑婿辞行的,此外还想请姑婿一封书信,好方便我在任所行事。
原来当日曹操问三子何所愿往,曹丕就说了:“请往河内,不拘大小县。”他倒是也想出去历练一番,既长长本事,又能刷出点儿政绩来让老爹瞧见自己的能耐,但不打算跑太远。否则真若曹操有易嗣之意,自己隔得十万八千里的,那就很难赶回来跟兄弟们相争啦。当然太近也不行,开口就要安邑属县?老爹多敏哪,定然会怀疑自己的真实用心啊。
因此他便挑选了河内郡,曹操按图索骥,任其为野王县令。于是曹丕找到是勋,说河内郡最大的世家乃温县司马氏,司马家次子司马懿是姑婿你的弟子,你跟司马家关系匪浅,所以请求一封书信,传递给司马家的大家长、河内中正官司马防,请他遇事多加照顾小侄。
是勋闻言,不禁一皱眉头,心说不妙啊。在原本历史上,司马家以司马懿为代表,就是抱曹丕大腿的,这我如今若把曹丕介绍给司马家,他们不会一拍即合,形成一个新的政治集团吗?我可还没打算扶保曹老二上位哪——仲达是我的,岂能让给你?!
可是曹丕这么要求了,于情于理。又无法不答应。他只得敷衍道:“司马建公昔有恩于大王(司马防曾为尚书,举曹操为雒阳北部尉),子桓何不就大王求书?”曹丕连连摇头,说老爹肯定不会写啊,他会觉得对我其他两个兄弟不公平哪。是勋又问:“司马伯达见在都邑。何不往求?”曹丕说我跟司马朗没什么交情,不便开口。
曹丕意志甚坚,是勋也不好拒之于千里之外——要是过于推诿,那也就等于表态我绝对不支持你啦——最终只得写下一封书信,向司马防介绍曹丕,然后交给曹丕带去河内。
他还跟这儿郁闷呢。谁想曹丕走后不久,曹植却又找上门来,目的同样是辞行和索求书信。曹植的心思跟乃兄一般无二,然而既然曹丕去东,他便往西。挑选了京兆,同样任取一县。于是曹操便任命曹植为杜陵令,曹植随即来找是勋,请他给雍州刺史司马懿写信绍介。
是勋这个烦啊:你丫也来抢仲达?!不过转念一想,在原本历史上司马懿是抱曹丕大腿的,估计两人相性比较合,换言之,那肯定跟曹子建八字相冲啊。他未必就能上了曹植的贼船。而且自己才刚给司马防写信介绍曹丕,如今再给司马懿写信介绍曹植,这也算是在二子之中找个平衡点吧。于是没跟对待曹丕似的诸多推诿。便即写信相付。
然后他就跟家中琢磨,这俩都来了,那第三个会不会跟进呢?曹子文究竟挑选了何郡何县?谜底很快揭晓,第三个上门的正是曹彰,开口就说:“侄将易吴季重返都也。”
当日曹操相询,一个哥哥。一个兄弟,全都挑了近处任所。只有曹彰沉吟不语。曹操就问啦:“子文欲何往,可得之乎?”曹彰拱手答道:“阿父可记前日教儿读书。儿何所答耶?”曹操说我记得,你当时回答道:“丈夫当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耳,何能作博士邪?”可是这回我不打算把你们兄弟区别对待,他们都做县令长,你也必须做县令长,别打算混进军中去——而且暂时也没仗可打啊。
曹彰答道:“鲜卑、乌丸尚在塞外,阿父何谓无战?今但求朔、并之县,近胡人者,则胡人不扰便罢,若敢来,儿必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阿父御之!”曹操闻言大笑,想了一想,说吴质在广衍也做了好多年的县长了吧,考绩都挺不错,只为彼地近胡,旁人未必敢去,干脆,你去替换他回来吧。
于是曹彰就跑来央告是勋:“吾颇思高阙,然昔相逢时尚幼小,恐见面不识也,因倩姑婿一书相付。”“高阙”乃是魏之字,他在建安十二年底跟随是勋前往许都,觐见天子,也跟曹操几个儿子照过面。当时曹彰才刚成年,最好弓马,跟那条鲜卑粗汉颇为投契。
是勋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曹彰。他原本心说,也就三年前的事情,说什么“尚幼小”,怕“见面不识”呢?然而这一瞟之下,倒也恍然。因为曹彰的外表近几年来变化很大,他可能是曹家诸子中天生毛发最为浓密的,三年前唇上才刚露点儿茸毛,如今可是一腮帮子的大胡子,还不是正色儿黑,而略显焦黄——斯所谓“黄须儿”是也。这年月若然已有摄影技术,把他现在的照片跟三年前的照片相比,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不会相信那是同一人。
是勋瞧瞧曹彰的高身量,再瞧瞧他的黄胡子,心说汝真不肖乃父者也——你跟自家亲兄弟相貌差得好远,跟是魏倒仿佛姑表亲似的……也不知道卞夫人是不是有胡人血统……啊不对,曹丕、曹植可丝毫也无粗鲁气啊,难道是返祖现象?
从曹彰的选择来看,似乎并无争嗣之心,所以是勋对他比对他俩兄弟要更热情一些,当即写下一封给付是魏的书信,并且详细向曹彰介绍了朔州北部胡汉杂处的情况。是勋说匈奴已不足为大患,但也要小心别出乱子,胡人纵马,来去如风,小乱子很可能串联起来变成大乱子。至于鲜卑,要把握好“以夷制夷”之法,利用拓跋部来制约其他各部,毋使一家坐大,北地乃得安矣。
曹彰走后,是勋不禁心说:看起来政无小事。曹操放三个儿子出去,我本打算站干岸上瞧着的,谁想到这一个个全都跑过来找我,想彻底抽身真是难上加难啊。既然如此,那便不得不万分小心地加以关注了。于是唤来关靖、逄纪,说你们安排一些人手,随时探查三位公子的动向……对了,过几日他们出都的时候,也帮我盯着点儿,瞧瞧都有哪些重臣前往相送啊。
对于这后一点,大庭广众之下,要打探情况还是非常方便的,于是三子出都当日,便有消息传来。根据离城先后,首先送别曹植的有秘书监杨修,以及故司隶校尉丁冲二子——门下掾丁仪和右刺奸丁廙。
是勋心说曹子建还是原本历史上的班底嘛,都是些书生而已,就靠着这票货色,估计他在这条时间线上还是得败。
第二个离城的是曹丕,关靖禀报说:“陈长文、毛孝先皆往相送也。”是勋听了不禁皱眉啊,心说陈群抱曹丕的大腿,此情理中事也,可毛玠你怎么也上了贼船了?在原本历史上并没有这么一出啊……
最后曹彰离城,相送之人名单递上,是勋更吓了一大跳——竟然包括了刚从关中赶回来述职的“谏议大夫领都护将军曹子廉!”而且曹洪不仅仅去送别曹彰,竟然还奉上祖道之金五千钱。虽说五千钱在这一阶层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数目,然而……竟然出自一向悭吝的曹洪之手,那简直比曹子廉穿女装更让人跌落眼镜啊!
我靠孰谓曹子文无意夺嗣?他都把手伸入军中去啦,而且一把就揪住了曹洪这般重将!怪不得原本历史上,曹丕称帝后便找借口要严惩曹洪呢,敢情不仅仅因为曹洪不肯借钱给他,而因为曹洪是曹彰一党!虽说原本历史上的事儿未必与此世相同,但若作此假设,那情理便全都说得通了呀!
嗯,以曹洪的性子,他确实会在曹操诸子中比较欣赏曹彰,说不定还在心里鄙视余子呢——子修你懂个屁打仗?子桓你以为会舞两下剑,会左右驰射即为能武吗?不过匹夫敌耳。至于子建,除了马术尚可外,你小子还有什么本事?只有子文,乃可托付大事者也,若此行能于朔州破胡,大王必然属意于卿——卿其勉哉!
曹彰是很能打仗的,就连曹操都说:“黄须儿竟大奇也。”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原本历史上,似乎他一开始就被排除在继承人序列之外——曹操宁可考虑老四曹植,也不考虑他这个老三。这倒跟袁家有得一比,倘若不算原本历史上早死的长兄曹昂,则曹丕可比袁谭,按照礼法乃第一继承人选,曹植可比袁尚,为其父所属意者也,曹彰则比袁熙,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缺乏存在感的中子……
不过是勋仔细比较了他们兄弟几个的性情、能力,却猛然发现,其实对于曹家,甚至对于自己来说,曹子文也是个不错的继承人选啊。曹昂迂腐、曹丕奸滑、曹植鲁莽——别瞧他外表文质彬彬的,其实好酒任性,做事往往不经大脑——但是曹彰,虽然文学水平上差点儿,论军事才能正有其父的影子。就不知道那家伙在政治上究竟如何了……史书上评价说他归藩以后,“北州诸侯上下,皆畏彰之刚严”,说不定私德就比他亲哥哥要好。
未知在这条时间线上,曹彰还有没有机会啊。(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人之大欲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共有二十五子,估计这会儿还有将近一半儿没有降生——想想老曹都已经五十多了,于此世可谓已入暮年,竟然还有那么强的生育能力……可见锻炼身体非常重要啊。
不过历史已被改变,曹操儿子们的命运,或许也将产生重大转折——比方说曹冲就硬生生迈过生死大坎儿,竟然没挂。当然最倒霉的是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再落地的孩子:既然秦宜禄妻杜氏没有归曹,小阿苏秦朗也变成了是勋的弟子而非曹操的干儿,那么曹林、曹衮便无由得生啦。前年杜氏又为秦谊诞下一子,秦谊特意来找是勋帮忙,给孩子起名,是勋恶趣味发作,干脆就把这孩子叫做秦林算了。
既然有出,说不定也有进。曹操正室已殁,并未续弦,妾室众多,其中某些为士大夫家庭出身,身份较高,即称夫人——比方说环夫人、秦夫人、尹夫人,等等。曹丕那哥儿仨的老娘卞氏算是例外,据说原本只是个歌姬而已,但谁叫她跟曹操比较早呢,仅在正室丁夫人和曹昂生母刘夫人之后,故此亦得称夫人也,甚至在家中的地位更要超过环某、秦某和尹某。
至于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或为曹操纳来,或为他人进献,或者直接为家中婢女,被主人扯上床榻,则只能称之为姬了——比方说孙姬、李姬、周姬,等等。曹操是不是搞大或者即将搞大某些原本历史上无载的姬妾的肚子,生下或者即将生下某些历史上原本无载的儿子,历史变化如此之大,那就很难考究啦。
终究是勋虽然熟读《三国志》。还真不可能把曹操所有二十五个儿子的名字全都记下来。其实就连志书当中,也有相当多早薨的孩子失其大名,象什么曹子勤、曹子整的,听上去都象是以字行辈。
原本的历史已日渐远去,无可萦怀。光琢磨这条时间线上的情况吧。是勋请关靖帮忙,列了张曹操诸子的出身、年岁表来,逐一按查。
长子曹昂字子修,年龄要绝对大过其余兄弟,已经三十二岁,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乃已故的刘夫人所生。此外刘夫人还生过老五曹铄,因为早夭而无字。
次子曹丕字子桓、三子曹彰字子文、四子曹植字子建,这都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而且也都已经成年了——最小的曹植十八岁,去年才行的冠礼。也就是说。这仨货就目前而言,乃王世子宝座最有力的竞争者——要命的还都是同一个娘所生的,若然拧成一股绳儿先对付曹昂,子修的前景真的不妙啊。
不过曹丕、曹彰、曹植虽为一母同胞,性情却大相径庭,平素也不象很友爱的样子,他们真能先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吗?
曹操第六子为孙姬所生曹荣——对于这个名字。是勋在前世毫无印象,也不知道是因为历史改变了而凭空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呢,还是某位史书上失其大号的曹子某还没有挂掉。虽然亦将成年。但其母身份太低,而本人在曹家也好象一个小透明,应该没啥能量,也不敢起啥野心。
第七子为卞夫人所生曹熊,早殁;第八子为孙姬所生、曹荣之弟曹彪,小名朱虎。这名字是勋确实是有印象的,在原本历史上后来被搅和进了王凌谋反之案。被迫自杀。
第九子就是曹操最喜欢的仓舒——曹冲“曹小象”了,年十四岁。再给他一点点儿时间就会辉煌灿烂,乃不可不防者也。第十子为秦夫人所生曹玹,十一子为尹夫人所生曹矩,皆早夭;第十二子为曹冲胞弟,同为环夫人所生的曹据,也已经八岁了。
所以说,估计再过个三五年,这曹冲、曹据的第三梯队起来,也会对前面的曹昂第一梯队,丕、彰、植第二梯队造成威胁。要是这俩孩子能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说不定前面四个王世子宝座的理论占有者或者觊觎者,单打独斗全都不是个儿。
至于其后的曹升、曹居、曹均等等,还是拖鼻涕的幼稚园生,乃可不论也。
总之分析过后,逄纪就指着那张图表上曹冲的名字,直截了当地说道:“此显甫也。”
显甫是袁尚的字,逄纪的意思是说,如今曹冲所处的位置,与昔日袁尚非常相似。首先,袁尚与正牌继承人袁谭并非一母所生,乃袁绍继室之子;曹冲也跟曹昂并非同母,虽说他娘只是位侧室,但实际上曹昂的老娘也非正室啊,二子只有长幼之分,并无尊卑之差。其次,袁尚是最受袁绍喜爱的幼子,此亦与曹冲同也——袁买虽然比袁尚还小,亦受宠爱,当时却并未成年,但曹冲距离成年可就仅仅一步之遥啦。
曹昂起码还得在南方呆好几个月,曹丕等人更是一任县令长,就必须三年,曹冲即便趁此机会行礼,十四而冠,虽与古礼不合,于今世却亦非罕见啊。
而且你别瞧他才高小、初中的年纪,这孩子可聪明着哪——史书上评价他“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才五六岁就赶上成年人的智力了,如今十四岁,那还不比拟老儒啊?!再说了,即便他虽然智力超群,心性还是孩子,并无夺嗣之想,他背后可还站着一票母族和仆佣哪,想煽和起一个孩子的争斗之心,真的不算有多难。
是勋也伸出手指来,先点了点曹丕的名字,继而一路向下划,一直划到曹植,问他两名高参:“三子皆来访我,今出京矣,则仓舒来否?”第四个会不会到呢?关靖微微而笑:“若其不来,则无可虑矣。”
四个哥哥全都出京去了,想要争夺继承人地位,这是最好的密植党羽的机会,倘若曹冲不趁机跑来跟是勋套近乎,那就说明他并无争嗣之意,从此可以不加考虑。
想要得到王世子的地位,则中书令是宏辅是绝对不可以不拉拢的。一则是勋乃曹氏重臣,深得曹操宠信,不怕他不帮你,就怕他给你下绊子,靠着是勋真未必能得世子之位,但若恶了是勋,拆墙总比修墙简单。二则身为王府公子,特意去拜访重臣是很遭忌的事情,但是勋为曹氏姻族,与诸曹夏侯同也,打着拜访亲戚的旗号乃可名正言顺地往来。三呢,是勋为当世大儒,就算曹冲直接跟曹操说,我要向姑婿求教经义,那曹操也断无不肯放行之理啊。
是勋对于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天才少年,倒是也挺感兴趣,眼巴巴地等着他来——其实曹冲若然不来,是勋倒是更省心,但人的情感和理智总不可能完全契合啊。
嘿,你还别说,才等了几天,曹冲还真的上门来了。然而令人跌破眼镜的是,曹小象竟然是请侄子曹髦领路,俩孩子一起来求见的是勋——这可让是宏辅彻底瞧不透啦。
要知道曹昂不在安邑,则何夫人和曹髦就好比是他的代表,曹冲特意交好曹髦,难道是为了向外界表示自己支持大哥,绝无争嗣之念吗?可既然如此,你又干嘛要巴巴地跑过来找我?若然只是演戏,则曹冲的智力果然可怕,也说不定在他背后更有高人指点……
开门迎入,曹冲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久疏拜问,姑婿勿罪。”是勋摆一摆手:“无妨也。然今日公子来,得无止问起居耶?”你就光是来见见长辈,问候一下我身体是否康健的吗?
曹冲顾左右而言他:“髦儿道姑婿府上有美馔,未知冲得尝异味否?”是勋“嘿嘿”一笑:“若谋口腹之欲,乃恐令尊不怿。”曹冲正色道:“口腹,人之大欲也,美色,亦人之大欲也。”言下之意似乎是说,老爹还纳妾无数呢,不见得多娶几个老婆就比多吃几口好菜要俭省,他有什么道理来责难我?
是勋心说啊呦,这小子言辞相当犀利嘛。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也仅仅高小、初中的年纪,半大孩子就跟长辈说什么“美色,亦人之大欲也”,是否合适?老曹你这方面家教可实在不怎么行啊……嗯,正所谓“上行下效”是也,貌似在原本历史上,曹氏诸子里就没有什么清纯少年。
坏癖好一学就会,好习惯倒难继承——你不见曹操如此节俭,结果曹丕、曹叡那下面几代,是一个赛一个地豪奢啊。其实曹家覆灭,也有一半儿就灭在这豪奢上了,设使丕、叡如曹操一般节俭,我就不信以中原的财力几十年都打不破吴、蜀,还要等司马家子弟来统一。
随时便将两位公子让入中堂。可是曹冲虽然嘴里说是来蹭饭的,其实来的根本就不是饭点儿,是勋总不可能为了他们而特意多加一餐。所以啊,先坐下来谈谈闲话,说说人生,论论功课吧。曹髦倒是挺好学,也不知道又憋了多少疑问,逐一在是勋面前摆将出来。是勋一边回答,同时暗中注意曹冲,就见曹冲左瞧瞧,右望望,似乎好奇心挺旺盛。
这小子究竟只是天资聪敏,却根本不好学呢,还是认为曹髦提的这些问题都太过小儿科呢?
曹髦终究年纪还小,不可能把精神头儿全都放在学习上,等问题都问完了,也开始有点儿坐不住。曹冲就说了:“得无欲访姑婿祖诸弟子耶?”你跟秦朗、夏侯威他们不是混得挺熟嘛,干脆找他们玩儿去吧。
是勋捻须微笑,心说来了,这就要赶走曹髦,跟我谈正事儿啦。(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非当世人
曹冲特意支开曹髦,然后突然朝是勋施以大礼,说:“冲今来也,特为就姑婿而请一物。”
是勋心说这又是什么神转折?你打算以何物为切入点来游说我呢?当下疑惑地问道:“何言请也?公子但有所需,勋力所能及,无不应允。”
曹冲礼毕,直腰抬头,但见容色不复起初,而变得颇为哀戚,缓缓地说道:“吾去岁大病,几不免死,幸得华元化诊治。甚惜元化罹罪而亡,冲实幼小,无可相救也。今闻姑婿将元化《青囊书》付梓,特来相求,以纪念其恩。”
是勋心说你少来这套!不过是瞧着我为华佗荐主,又为其印书,所以想通过缅怀华佗来拉近跟我之间的感情而已——招数倒也新奇,只可惜瞒不过我。当下轻轻摇头:“元华昔为太医令,为公子诊治,乃其本职,何恩之有?即非其人,何言公子之不治耶?”难道你也是穿越来的,所以知道自己本该在去年就挂了吗?
曹冲答道:“天命虽在,人力可挽,若非元化,吾必死矣——此朱建平所言也。”
朱建平?这名字听着似乎有点儿耳熟啊,是什么人哪?是勋继续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曹冲。于是曹冲就解释说:“朱建平与子桓兄相熟,冲十岁时与会,问己年寿,乃曰:‘公子有早夭之相,若无国手,寿止十三耳。’子桓兄惊而欲告家父,是冲曰:‘事若不验,说之无益;若验,亦徒使亲悲耳。隐之可也。’”
是勋闻听此言,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朱建平啊!
此人在《三国志》中与华佗、管恪等人并传,乃是汉魏之际著名的相者。据说他曾经在曹丕的宴会上,遍相与宴诸人,指曹丕说:“将军当寿八十。至四十时当有小厄,愿谨护之。”后来曹丕果然四十岁就驾崩了。
又相夏侯威,说:“君四十九位为州牧,而当有厄,厄若得过,可年至七十。致位公辅。”果然夏侯威四十九岁当上了兖州刺史,然后十二月间突染重病,愣是没能熬得过去大年三十。
再相应璩,说:“君六十二位为常伯,而当有厄。先此一年,当独见一白狗,而旁人不见也。”果然应璩六十一岁担任侍中的时候,值班时候见到一条白狗,遍问身旁众人,谁都没能见到。于是他就此又是大摆宴席,又是四处旅游,拼命地享受人生。最终过期一年,六十三岁的时候挂掉了。
还相过曹彪,说:“君据籓国。至五十七当厄于兵,宜善防之。”果然曹彪五十七岁的时候牵扯进了王凌的逆谋,被迫自杀。
当然啦,这些细节是勋并没能全都记住——要真知道夏侯威只有四十九岁寿命,他才不会把闺女许给那小子哪。他只是隐约记得,这朱建平到处给人相面。每每有验,然而也有并不靠谱的时候。史书上记载。王肃六十二岁的时候突得急病,医生都说没救了。他却笑道:“建平相我逾七十,位至三公,今皆未也,将何虑乎?”结果这回朱建平看走了眼,王肃随即就呜呼哀哉啦。
这些神神叨叨的迷信之事,是勋从来就不信,总觉得是以讹传讹,结果以陈寿之智也不能免俗,还堂而皇之记载入史。江湖骗子就是这样,反正他一张嘴,说你哪年哪年死,这时间还长着哪,足够他卷财逃跑,或者再想招儿来找补。要是说得不对,别人未必真会找他算账,真要是赶上一两回蒙着的,却自然被目为神人。
不过曹冲说朱建平说他十三岁时候有一大坎儿,若无国手医治,怕是活不下去,这倒跟原本的历史符合若契啊……真有这么神吗?是勋却不相信,当即哂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寿命天定,岂因相生?若其有神,可使来相我。”
随口这么一说,然后就命人去取来一套新印得的《青囊书》,赠与曹冲。同时他还问曹冲:“元化亡已数月,书亦刊得良久,何公子今日始来求耶?得无为诸兄出外乎?”你就别跟我这儿装啦,说实话吧,要等你几个哥哥都走了,你这才敢来找我吧?
曹冲闻言,小脸儿不禁一红,急忙答道:“姑婿果当世第一智士也!今日形势,及冲所处,姑婿自然知之,诸兄在日,为避嫌也,乃不敢履姑婿之门……”
是勋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微笑着问道:“若无所欲,何嫌之有?”
曹冲当即指天发誓:“冲为庶子,序列第九,何敢觊觎非份?实无此心也!然子桓诸兄所欲,吾亦知之,若不循规蹈矩,恐为所忌。故今乃倩髦儿引至姑婿府上,为剖此心。世子之位,唯大兄当得,其余皆妄念耳!”我老爹的正牌继承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哥曹昂,我曹冲断无垂涎之意!
很快就到了饭点儿,是勋请曹冲、曹髦餐了顿好的,吃得俩孩子连吮手指头,食罢亲自送二人出门。眼见着他们共乘一车,去得远了,他才回头,却猛然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杵上了一个人,倒吓得是勋一个愣怔,随即问道:“卿如何在此?”
原来站在他身后的不是旁人,正乃逄纪逄元图是也。就见逄纪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也跟是勋似的,执一柄雁羽大扇,于胸前轻轻摇动——是勋心说你一袁家谋士,装的什么“卧龙”啊——听得是勋问起,便即答道:“无他,特来见此显甫也。”
是勋说我们刚才的对谈,你应该都在屏风后面听见了吧?有何感想?
逄纪摇头轻叹:“若昔显甫有此子之智,则公则(郭图)等何以挠之!”
是勋一扯逄纪的衣袖,说咱们别跟门口站着,还是去屋里谈吧。等入室分宾主落座,是勋就问啦。听元图你的口气,曹冲适才指天划地的撇清全都是假话?他并非毫无觊觎王世子宝座之意?
逄纪点一点头:“彼来求《青囊书》,以见其仁;誓不肯觊觎非份,以见其孝;以曹髦为引,显不背子修公子。以见其悌。此特为使主公善之也,岂有他意?”他只是特意跑过来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的,你可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喽。
为什么这么说呢?“长幼有序,而子修公子又曾为公世子,若魏王不肯废之,则彼必无望也。何必与长兄为敌?而若魏王废之,彼即争嗣,亦不背誓。”
曹昂的地位并不是那么好动摇的,曹冲年纪实在太小,完全不可能与之相争。所以他才特意让曹髦领路来见你,还在你面前宣扬说曹昂才是曹操正牌的继承人。可是万一曹昂去位,他就有机会啦,必与曹丕等相争也,如此则不为背誓。要不然他干嘛要故意支开曹髦,再跟你说这番话?为什么要点出曹丕等人的暗中觊觎?他就是想让你厌恶曹丕等三子,而更倾向于自己啊。
是勋一摊手:“吾亦有疑。”其实他刚才确实差点儿被曹冲给蒙住了,还一度认为并不需要再考虑这小天才啦。但既然逄纪已然点明,自然要假装自己早就瞧破了曹冲心中所想——“传言不虚,此子之智。果非寻常也!”
逄纪说你瞧着吧,曹冲这小子倘若真无异心,那他这回借口求《青囊书》来找你,也就到此为止了,此后未必还会再来。倘若他果有争嗣之意,那肯定还会再找理由过府求见——不会超过十天!
是勋心说我也很想知道。这天才少年还能编出什么借口来……顶多也就吃我家的饭吃顺了嘴,再来蹭呗。
可是他料想不到。这借口嘛,还是自己亲自送给曹冲的——仅仅五天以后。曹冲就领着一名青衫文士前来拜访是勋,介绍说:“此尚书郎朱建平也。”
啊呦,是勋心道我当日就随口那么一说:“若其有神,可来相我。”没想到曹冲果然把朱建平给找来啦。逄纪所料不差,果然这小家伙本有觊觎非份之心,而且还很善于找借口嘛。
上下打量,就见这朱建平尚在青春,或许还不到三十岁,矮身量,娃娃脸,略略有些发福,颔下的胡须梳理得非常有特色,竟然左右分岔,形如燕尾。朱建平大礼参见,是勋赶紧双手搀扶,随即便将二人引入中堂。落座以后,是勋就问啦:“闻建平语,得无为沛人乎?”你这跟老曹他们口音很相似啊。
朱建平以字行,本名为“衡”,闻言急忙拱手:“衡家即在建平,乃以本邑为字也。”建平县就在谯县东北方,相距还不足百里地。
曹冲终究是少年心性,紧着催朱衡给是勋看相。朱建平上上下下,瞧了是勋好几眼,皱眉道:“室中甚暗。”是勋当即命令仆役把窗户全都打开,还特意把脸朝向阳光,摆了一个严肃的poss。他倒是也挺好奇,这位年轻的相术大家究竟会怎么说自己呢?前一世也读过不少揭露骗术的书啊,要不要干脆就此撕下他的假面具呢?
儒至两汉,逐渐跟迷信掺杂在了一起,尤其东汉,谶纬流行,简直就要把儒学给鼓捣成神学啦。古文学派是一向反对谶纬的,而是勋身为经学大家,也从来教导弟子们:“天命以人德为据,斯天命也,即人事也,天岂有灵而自主人事者耶?”为了给曹操篡位制造舆论,“天命”这一套还不能彻底丢弃,但必须将其与“大势”、“人心”等同起来,而不能宣扬那些虚无缥缈的什么五德,什么天意。
所以今天跟这儿直接打了朱建平的脸,正有利于自家理论的宣扬啊。只可惜在座之人太少,恐怕这个耳光打得不够响亮,还得琢磨琢磨,该怎样若无其事地把事情宣扬出去才成。
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听朱建平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令君恐非当世之人也!”(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生而异象
朱衡朱建平来相是勋,双目定定,瞅了是勋好一阵子,猛地脱口而出:“令君恐非当世之人也!”
是勋闻言大惊,差点儿就一个跟头侧翻在地!
我不是当世之人?当然不是,老子本是两千年后穿越而来的呀!我靠这都能被你给看穿喽?难道这相面之术,果然包含有不为人所知的科学道理吗?真能一眼就瞧出某人的来时、去处,出生、寿考?难道我所穿越而来的这条平行时间线,其实是存在着“怪力乱神”的?本以为是历史故事,怎么眨眼间改了仙侠了?!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穿越”的概念虽然在后世已然广为人知,但在科学上仍然毫无根据不是吗?即便老子不信天,不信鬼神,但连穿越都赶上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是勋城府再如何深沉,毕生最大的秘密(还超过了“李代桃僵”,冒充是氏子)被人一语道破,仍不免震惊恐惧,面色瞬间而变。朱衡瞧在眼中,喜在心头——他身为相者,观察力自然极强,轻易即可洞彻人心也——嘿,初见时是令君眼中隐显轻蔑之色,视我如江湖骗子,这回你可吓着了吧。
曹冲满头雾水,在旁边连声发问:“何意也?”朱衡只是注目是勋,微笑不语。
是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和下来。就算被人看破穿越者的身份,又能如何?难道这年月还能冒出几个白大褂来,用拘束服把自己捆了,直接扛上解剖台去研究不成?再说了。朱建平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只要绝口否认,这般荒诞之事,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惶恐之意渐消,好奇之火却不禁熊熊燃起——这真的是相面之能吗?看相都能看出穿越来?还是说这位朱建平。其实是什么“时空管理局”的侦探……好么,又转科幻去了。他究竟是怎么瞧破的呢?离奇荒诞,莫此为是,我可一定要打问清楚才成!
“建平所言甚怪也,吾非当世人,则何时人欤?”
朱建平这才缓缓地解释道:“人世上合天心。圣主名臣,皆应星宿,则相其貌,而观其星,寿夭可知也。荣辱可辨也。敢问令君生时,得无异象乎?”
是勋微微皱眉,心中疑惑——这还是相者的老生常谈啊,跟我不是此世人有何关联?他是因为曹冲尚在,所以不肯明言,要拐弯子点醒我吗?——“何所谓异象?”
朱建平道:“昔仲尼生,其母梦黑帝,语必乳于空桑之中;平王得子。掌中有武字,乃氏武也;钩弋夫人两手皆拳,遇孝武皇帝而得伸;霍子孟生而屋上庆云。亭亭如盖……似此,皆异象也,非常人所有也。”
东汉谶纬大行,这所谓的“谶纬”,不仅仅指些民谣啊、预言书啊,也包括了一切“天人感应”的迷信思想。于是把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全都涂抹上神性光辉。比方说:“孔子母徵在游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这个不靠谱的故事就记载于著名的纬书《春秋演孔图》之中。类似造假,汉人所擅长者也,部分流传后世,部分就此湮灭——因为实在是太过荒诞啦,谁信啊?
统而言之,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相,或生时有异事、异梦、异景。最著名的,舜乃重瞳、重耳胼肋,刘太公他老婆是跟蛟龙野合生下的汉高祖。不过这些都是帝王故事,不好用来比拟是勋的,所以朱衡特意挑选了一些人臣之事——当然啦,把孔夫子都扛出来了,也算对是勋的刻意恭维。
是勋忍不住就哂笑摇头:“吾生而无异也。”穿越算不算异?但你若不道明,我也不会主动提起,而你就算道明,我也未必肯于承认。
朱衡摇摇头:“必有,而不知也。”你肯定生而有异象啊,只是没人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没往心里去罢了——“何以知之?因令君之相混沌,非寻常人也。衡相人无数,即未必准,亦可略窥一二,唯令君之相难明也,故谓恐非当世人。唯天生人,必合于世,或有讹误,稍前稍后,则其命乃无定数也。令君若生春秋,当为孔门之贤,若生战国,纵横家也,若生前汉,必与萧张齐也。而乃生之于今,是故衡无以相也。”
靠,白吓我一大跳,结果绕了半天,全都是一些恭维话,为了掩饰朱衡瞧不准自己的寿数、命运的尴尬而已。是勋既感可笑,又多少有些失望,乃笑着反问道:“天尚有讹误耶?”
朱建说天当然也会讹误啦——“雷殛而死,岂皆不孝?忠良被刑,岂天不祐善人耶?天意故深,非人所可尽窥端倪,或者生令君当世,别有所用,特吾不知耳。”
是勋忍不住拍案大笑:“先生可以休矣。”你败就败了吧,就别跟这儿再砌词找补啦。我本来想趁机扇你的耳光,以破除迷信思想,估计你知道我辩舌无双,又向来不语鬼神,所以很难蒙住我,主动缩了——算你小子聪明。罢了罢了,我是何等身份,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略略瞟了一眼曹冲,意思是:如何?我就说朱建平相不了我吧。
谁想朱衡还不肯立刻收篷,反倒画蛇添足:“令君相虽混沌,难知如阴,然气色正不佳,有黑气萦于眉间,恐近有厄难,只在三数月间矣。慎之,慎之。”
唉呀,你还没完了!是勋双眉一挑,正待开口呵斥,朱建平却主动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衡知令君必不之信也,逢难乃知验。吾今辞去,不便再扰令君。”你也别不信,也别骂我,我这就扯乎了,从你面前彻底消失。
是勋心说这又是江湖骗子的惯技啊,说你眼前就有灾啦,而至于具体时间、具体内容,灾厄大小,却故作高深,特不明言。人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我要是明天吃坏了肚子,后天出门崴了脚,算不算“厄难”?小灾小难的可能不会往心里去,万一病重点儿,灾大点儿,那肯定会想起你的“预言”啊,到时候着急上火地去找你寻求禳避之术,那你不就能狮子大开口地骗钱了么?
哦,以朱建平的名气,估计不会问我讨要财物,但若有我堂堂是宏辅为他做证,他名声不是更响亮?这是想拿我当垫脚石使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在你闪得快,要再敢多呆,我当场就命人乱棍打将出去!
不过是勋终究“宰相肚里能撑船”,地位高了,名声响了,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社会影响,真要是跟个相者置气,反而破坏自家形象。再说了,这姓朱的若是个彻底不要脸的骗子,出去就能到处宣扬,说“朱建平为是令君相,直言招祸,反为打出”,那也不失为一种反向宣传手法啊。
老子才不上你丫的当!
因此是勋竭力维持着上位者的温和微笑,把曹冲和朱建平一直送到大门口。朱建平紧闭双唇,再不肯发一语,倒是曹冲劝了是勋几句,说您可千万保重身体,不可彻底忽视相者之言啊。而且临分手前,曹小象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询问是勋:“近日弘农、南阳事,姑婿知否?”
是勋问什么事儿啊?然而曹冲并不回答,匆匆揖别而去。
回入家中,是勋多少觉得有些心神不定,总觉得曹冲临行前所言别有深意。于是他就把关靖、逄纪请来,询问他们,最近弘农、南阳两郡有出什么特别的事儿么?逄纪答道:“据报,南阳析县、丹水,及弘农熊耳山南,近日生疫,死者已数百矣。”
原来如此,是勋忍不住就一拍大腿。敢情曹冲是担心朱建平所谓自己的“厄难”是指疫病,但又不好明着提醒——你是在咒长辈得病吗——故此以近日的疫情为例。
要说这汉魏之际,因为天灾和人祸,疫病时有流行,死人无数。根据史书记载,桓帝时即有三次大疫,灵帝时五次,献帝建安年间那就更数不胜数啦。比方说原本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序言中就说:“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元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再比如说原本建安二十二年,中原大疫,“建安七子”中除孔融、阮瑀二人早卒外,其余五人竟然全都感疫而殁。
甚至后世还有好为大言者,说汉末造成人口锐减的第一凶手,不是水旱天灾,也不是兵燹战乱,而是瘟疫,这就多少有点儿扯淡啦。正如是勋昔日对张仲景所言:“大兵必有大灾,大灾必生大疫。”这几个方面都是相辅相成的,哪有仅仅瘟疫就全国上下死掉一多半人的道理?又不是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大流行……
所以曹冲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南方又有疫病流行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因“厄难”联想到了瘟疫,特意拐着弯儿地提醒是勋。是勋想通了这一点,多少也有些含糊,当即传唤:“请许先生来。”
时候不大,张仲景的弟子、是府家医许柯就躬着腰跑了进来,见面先问:“主公身体不豫乎?”是勋一撇嘴,别说丧气话,我没病。然后问他:“卿师何在?”张仲景这几个月可不能离开安邑啊,万一疫病真的传播过来,我得请他救命哪。
谁想到许柯却回禀道:“因闻弘农、南阳有疫,家师前日告假前往矣。”是勋嘴角不禁一抽,心说这家伙跑得还真是快……(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故主归来
readx;曹冲以介绍朱建平给是勋相面为借口,想要进一步拉近与是勋之间的关系,可是没想到朱衡不言寿数,不言将来,光说了个月内恐有“厄难”。眼瞧着是勋眼中的轻蔑之意愈炽,曹小象是聪明绝顶之人,知道多留无益,赶紧跟朱衡共同告退。
是勋返回内室,多少有点儿心神不定——唉,自家终究还是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心理素质不过关啊。为了排解心中那点滴的疑虑和担忧,干脆把朱衡相面之事当个笑话讲给关靖逄纪二人听。
关逄同口一辞,劝是勋切勿轻忽——“不语怪力乱神,非其无也,为不知也,乃当敬而远之。吾亦尝闻朱建平之名,言多有中,主公其慎。”是勋不禁苦笑,心说我就多余跟他们废话,那俩货都是传统的士大夫,受时流影响,怎么可能不迷信呢?若王充范缜在,才可能彻底否定相者之言,从而为我宽心吧——只可惜那二位一个已挂,一个未生,而汉魏之际就没出过啥著名的唯物主义大家。
不得不说,骗你丫从某种意义而言,勉强算是成功了,成功地往我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再说不久后便有消息从南方快马传回。果不出是勋所料,曹昂始终被遮护在父亲羽翼之下,既缺乏<灵机应变之能,又并不长于战阵,在处理宜春县变乱之事上,顺理成章地走了一步臭棋。
正所谓“熟读唐诗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是勋也不能算是军事达人。要搁游戏里。统御力70就顶天了。但他终究多次跟随曹操临战,还为了表现自家的谋略而非常细致地研究过原本历史上的战例,并与郭嘉荀攸等强人来往切磋,外加自己也亲率兵马打过几仗,运筹之能,终非凡将可比。在是勋看起来,倘若自己是曹昂,得令之后便有两策可用:
一策用险。即秘密集结一支兵马,数量正无需多,要在精锐,然后快速进兵,直取宜春。则徐忠张刚仓促不意之下,便有可能遭逢斩首。二策稳妥,即分调各兵马切断宜春县周边通,然后再起大军围困之,要在使二贼不得遁去也。
前者疾,消耗也少。但风险较大,若然消息泄露。则敌必飏去,恐制之为难也,或者临战失算,反易受挫败。后者缓,消耗惊人,但只要合围之势成就,则宜春必下,徐张必然授首。
只可惜曹昂缺乏实战经验,又怕遭受挫折而不敢用险,得令之后,即先调动江夏长沙桂阳郡的驻军,集结于长沙郡治临湘。其实仅长沙郡内,兵马便不下七千,然而曹修知道自己不是老爹那种军事天才,深恐没有五倍的兵数,或难以将叛贼一鼓成擒,故此又召临郡之兵来援。
郡兵马汇聚,不但迁延日久,消耗庞大,而且消息不可能不走漏出去啊。结果兵尚未合,徐忠张刚便被迫放弃宜春,沿袁水而下,直取新淦。现任豫章守乃大儒宋忠弟,为王粲所推荐的武陵人潘濬潘承明,治政颇强,打仗不行,匆忙率郡兵往救,反被叛军杀得大败,被迫退守郡治南昌。新淦就此陷落,叛军掳得颇多粮秣物资,并挟裹民众相从,兵力瞬间膨胀到两万余,随即继续向东北方向流蹿。
根据是勋的判断,这是想要突破重重险阻,杀奔吴会去啊,终究那里曾经是孙氏的基本盘,野下仍然心念孙家之恩的人数当不为少,若与会合,其势必炽。
消息传到长沙,曹昂这才急了,也不待援军齐集,被迫率领万余兵马匆匆东进,从后追赶。不日即收复宜春,继而收复新淦,然而叛军的主力呢?他连影都没能见着。
报至安邑,曹操勃然大怒,当场就把收复二县的告捷书掷于陈群面前:“卿奏使修统军,今举止失措,使孤大失所望!”完了还慨叹一声:“若吾黄须儿在,贼必就擒矣!”
陈长从容地俯身拾起捷报,掸一掸土,双手奉还给曹操,嘴里却说:“大王从群所奏,使长公董督州,然其所有,不过地方屯兵,且无良将,则事之蹉跌可知也。”我不是说光把兵权交给曹昂就成了啊,曹昂会不会打仗,谁都不清楚,只是借他一个都督名位,做你的代理人而已,你总得额外添兵派将给他呀——我在军事上二把刀,难道你曹老大也傻吗?
陈长难得如此当面驳斥主公——虽然多少拐了个弯——曹操听得不由一愣。他当初是想考验和锻炼大儿了,故此一时不察,偶尔失算,如今也不好把过错全都推诿给臣下。于是冷哼一声,单手接过捷报,随即下令道:“可使烈率虎豹骑往援。”
“万万不可。”这回轮到是勋拦曹操了。是勋的理由很简单,一则虎豹骑为魏家精锐,不可轻动,二则相隔远,恐难遽至,其呢?虎豹骑都是北方骑兵,搁江南那种地形里,舍长用短,胜算渺茫啊。
“鲁敬见为扬州刺史,可使剿贼。”
目前叛军还在洪州境内,但估计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流蹿进扬州去。洪州刺史卫臻卫公振也是一介士,打不了仗的,还得靠鲁肃这般强人,才可能敉平祸乱。曹操瞥了是勋一眼,微微点头:“唯卿所荐,始能战矣。”
是勋心说你这话是啥意思?听着不象是称赞,反有疑我之意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引出你这么一句话来了?
好在旁边荀公达及时补充:“孙贲见为临川守,须防其与叛贼相合。”及时把话头给引开了。曹操颔首,便即下令,命曹昂只要踵迹而追,别让叛贼掉头再西蹿就成,我也不指望他打什么胜仗啦。可有一点,他既入洪州,就得给我把孙贲好好监护起来,若使孙贲从贼,必治其疏忽之罪!
计议既定,群臣告退,曹操单把是勋给留了下来。是勋心说不会又提什么“唯卿所荐,始能战矣”的话头吧?确实荀彧荀攸所荐,多为士,同样身为臣的我倒推荐了好几个懂得打仗的家伙——如鲁肃郭淮魏延诸葛亮司马懿等等——老曹会不会由此而生忌心呢?后汉士大夫都结党徒,门生故吏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仔细算算自家掌地方兵权的徒吏若相结合,顷刻可起七八万兵马……可那都是些装备不怎么样的地方部队而已,主要兵权还掌握在你们曹家人,或者夏侯家人手中,那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呀?
好在他想左了,曹操没再提这个话茬,反倒皱眉以问是勋:“卿故主已归许都,可知否?”
是勋闻言一愣,心说什么我的故主?我自出仕就在你曹家干啊,哪里还有什么故主?但随即心里就“咯噔”一下——“得无孔举归来耶?”曹操微微点头。
是勋不由得在心中大骂孔融,我好不容易把你给诓走了,让你离曹操远一点儿,你怎么偏偏不知死活,赶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回来了呢?眼瞧着曹操篡位在即,除非你幡然改图,从此闭上那张臭嘴,否则必餐项上一刀!问题你餐刀也就罢了,可千万千万不要连累我呀!
就听曹操开言道:“宏辅可致信举,勿再妄言妄动,否则必不轻饶。”我瞧在你的面上,可以再给孔融一次机会,你可得帮我把他给稳住喽,别再捅什么篓。
是勋唯唯而退,才返府中,便急召关靖逄纪来议。结果二人才到,他还没有开口呢,逄纪就先呈上了诸葛亮的来信。
原来孔明此前受命安抚荆南各郡,一直跑到了最南面的桂阳郡治郴县,随即北返,这会儿他还在返回安邑的上,估计还没出荆州地界哪。信中说,过临湘的时候,他曾谏言曹昂,速遣精兵直取宜春,以免贼兵遁去,但可惜曹昂不听——“长公近所信者,故荆州从事伊机伯也,然机伯虽擅民政,实不识军争之要,奈何?亮以为贼必遁也,中枢须预作防备。”
是勋览信,不禁喟然长叹,心说孔明你所料不差,只可惜这封信还是递来晚了。他倒是不清楚伊籍一归蜀之事,只是琢磨着,伊机伯也是南州高才,有他辅佐,曹昂或可能迂缓失机,但基本上不致大败,于此亦足。
这要是堂堂魏王长公,率州兵马都被一群小叛贼给揍了,则曹家在江南的声望必然大堕,从而会引发什么可怕的连锁反应,那谁都说不准啦。
他倒没有想到,此事却又给了曹冲一个借口。第二日曹冲便与曹髦二人再来访,说我很担心大哥啊,姑婿乃当今智谋之士,您赶紧给大哥出个好主意吧。是勋苦笑着说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我哪有什么好主意?“何如卿等即上启大王,使召还长公?”最好赶紧把曹昂给叫回安邑来,自然国家也稳固,他个人也平安,你们也都不用担心啦。
曹髦闻言恍然大悟,扯着叔父的衣襟就要辞别是勋,去求见曹操。曹冲却貌似并不怎么热心,只是简单地唯唯而退。是勋心中不禁冷笑,心说果然你不但希望曹丕他们一直呆在外县,不回都城,最好连曹昂都不要回来,则曹操身边就光剩下你这么一个宝贝儿,乃可从中取利也。(未完待续……)i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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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工人运动
是勋觉得就连精明如关靖、逄纪,因为时代所限,教育所限,都好似被朱建平给洗了脑了,自己碰上点儿什么事儿,便说朱某所相无虚。相关孔融的问题,其实一直是悬在自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可叹自己绞尽脑汁,以为把他诓走就完事了,谁能料到他还会跑回来?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自作自受。早该算到,诓走孔融只可救难一时,而不能稳妥一世,为什么自己就跟只鸵鸟似的,孔融一走便弹冠相庆,从此把脑袋埋在沙堆里,再也不考虑这件事儿了呢?倘若预作筹谋,哪至于如今这么手足无措啊?
好在还有关靖、逄纪可以商量,尤其当逄纪说:“或其禳解之策,正在建平所言……”是勋不禁将身体略略前倾,急问道:“何谓也?元图教我。”
于是逄纪就说啦:“主公为曹氏姻亲,即哭祭、敛葬孔融,料魏王未必入罪也,安可比拟朱伯厚、蔡伯喈?唯因在位,斩孔令下而不得不谏,谏必犯怒。若非不谏而无能谏,则士林谤安所出?”要是你并非不肯谏阻曹操杀孔融,只是力有不逮,无能为谏呢?估计名声就不会因此遭受玷污啦。
是勋还是不明白:“吾既在位,何无谏能?得无劝吾去位乎?”你是想让我干脆辞职不干了,那么作为白身,就没有给曹操上谏书的能力啦,救不下孔融也在情理之中。是这个意思吗?
逄纪摇摇头:“主公为曹氏姻亲,即不在位,亦可书达魏王之前,何得不谏?”你出身、名声摆在这儿。就算无官无职,也能够直接给曹操上书啊,光辞职管蛋用?随即揭开谜底:“弘农、南阳有疫,若即得感而卧,耳不闻信。口不言事,手不能书,斯可不谏也。”
是勋这才恍然大悟——不错啊,装病确实是一条妙计。到时候我跟榻上彻底起不了身,要有多反人类的思维才会埋怨重病之人不救孔文举啊?说不定后世还会作如此评价:“是勋为孔融故吏,时染疾僵卧。乃不能救。若使谏之于操,或孔融能得不死耶?此天意乎?”
正待抚掌赞叹,关靖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计虽妙,而时难择。若其久病,或应时而病。岂无人疑?”装病是条妙计,但可惜时机很难把握,你要是病得早了,然后一直拖着不肯痊愈,直拖到曹操杀了孔融,或者临时得讯,就在曹操杀孔融的前夕才突然病倒,你当别人都是傻的呀。还瞧不出来是装病吗?
除非时间卡得很准,比方说你病倒个七八天,病势正沉重的时候。曹操突然斩杀孔融,然后等孔融死后又七八天,尸体都凉了,别人都给他落了葬了,你的病势才有起色,那或许不容易招惹怀疑。可是。你能确定曹操什么时候杀孔融吗?
而且——“若魏王下令,传至许都。须三五日;御史从命,朝廷定计。又三五日;或不即许都正法,而囚至安邑,再须六七日……其间半月有期,而主公始终僵卧,竟不之闻,亦难矣。”孔融终究是朝廷大臣,又名满天下,即便想杀他也没有遣一介使往,到地方就开刀的道理,从曹操下令到最终砍下他的脑袋,且得好些天哪,你什么重病啊,就一直不得好?
当然啦,以这年月的医疗技术,也真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多年不愈之疾,但除非始终昏睡不醒,就不信那么大个事儿没人肯告诉你,你也没力气提笔给曹操写信,甚至连口述让人记录都不成。可真要昏睡个十天半月的,这得多重的病啊,“病来如山倒,病如若抽丝”,直接今年内你就告别政坛吧。
关靖提出自己的疑虑,逄纪却不禁哂笑:“谋之深则计之迟,算之密则事必不成。但总规划,临时机变可也。”除非你能够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否则咱们就只能这么办,具体细节,可以走一步再算一步。
关靖还是摇头:“且再筹思。”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还是再多想想吧。
话正说到这儿,突然门外传来鱼他的呼唤声。是勋正在心烦意乱,忍不住就一拍桌案:“吾正繁忙,何事烦扰?”没见我找两位高参过来,关起门来密谈嘛,有什么事儿必须这会儿过来打搅我?
鱼他压低声音回禀道:“城外别院送……来……大事,必奏主人!”
是勋也没听清楚究竟送了谁或者什么东西过来,有啥大事,正待呵斥,关靖却说:“鱼他久随主公,非不识轻重者也,可即召问。”是勋这才“哼”了一声,唤声进来吧。等鱼他一进门,他就急切地问道:“别院送何物来?”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别耽搁。
鱼他躬身道:“送曾二狗来……”是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心说曾二狗又是虾米东西了,能吃吗?随即醒悟:“彼来何为?”仔细打问,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儿啦!
原来这个曾二狗,本为河东郡北屈县庶民,后因匈奴侵扰,被迫流亡临汾,在县中采煤为生。是勋担任河东郡守的时候,偶遇此人,听他说家乡壶口山下矿藏丰富,于是便加以资助,派他返回北屈去开了一家大大的(当然是按这年月的规模而论)煤业公司——也是在曾二狗的矿上,是勋发现了璞玉贾衢贾梁道。
正经说起来,这公司不是是勋控股,前期投入包括资金和人力,资金主要来自河东府库,也有少量是勋自家贴补,第一批人力则为南匈奴所遣返的汉人,挑选其中并无一技之长,甚至连地都不怎么会种的,直接发去矿上做工了。然而人工挖煤本来就很辛苦,加上这年月也毫无安全生产的概念,曾二狗更把这些官奴当工具用,结果没几个月苦力就死得差不多啦。好在那时候是勋已然基本镇定了南匈奴。掳得大量匈奴生口,便也尽数填进到这个炼狱中去。
煤炭本是一种划时代的能源,问题这时代挖掘技术低下,配套的加工技术亦不完全,产量低不说。产品的质量也很糟糕。若以煤炭烧火锻铁,因为其中含硫量太大,会导致成品坚脆,容易折断,所以主要用来锻炼铁制农具,产量也不可能高;若以煤炭充作燃料取暖。壶口煤矿挖出来的不是无烟煤,烟尘太大,富人不敢多用,穷人仍然用不大起。所以是勋当时开了这家公司,只为解燃眉之急。充实府库,真想靠煤矿发财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并不在意这家产业,离职的时候就直接将其交付给下任郡守了。此际经过他的治理,匈奴已定,河东粗安,生产力有所发展,煤矿上那点点收入,就没谁瞧得上眼啦。所以新任郡守也并没有花什么力气去整顿、管理。
只是瞧在是勋的面子上,给了曾二狗一个百石小吏的头衔,每年额定税赋。你只要按时按量交上来就成,郡府彻底放手。并且遵从是勋的前例,掳得胡人往往送去矿上,就连牢狱中的苦刑犯也干脆发去煤矿送死。
曾二狗就此发达起来,还利用是勋的名声,跟拓跋等部搭上了线。输出少量煤炭和劣质兵器,换来拓跋部在征服战争中所俘获的别部鲜卑。以及乌丸、匈奴等劳力。没有了官家的约束,这个黑心煤老板开始肆意胡为。渐成北屈、皮氏等县一霸,为了追求产量,他更是往死里用那些苦役——反正人若少了,还能去拓跋部索要嘛。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勋还在的时候,矿上汉、胡杂半,又有数百郡兵镇守,没出什么大问题。等到了这个时候,汉人都死得差不多啦,偶尔剩下几个,也都是郡府里押来的亡命之徒,大量胡人受尽残酷剥削、压迫,遂暗中串联起来,密谋举事。
曾二狗这家伙虽然心狠手辣,脑筋却并不十分好使,眼瞧着郡府逐渐将镇守兵卒调走,他就从周边各县招募了一批流氓无赖,组建私人护矿队。问题这些流氓无赖虽然嚣张跋扈,却只惯于欺压良善而已,无论勇气还是勇力,都跟在草原上畜牧、狩猎甚至抢掠为生的胡人完全没法比。
于是最终胡人们在一个汉人苦役的领导下,一朝举事,护矿队顷刻四散。曾二狗算是命大,当时不在壶口山矿场,而正应邀前往附近一家大户去吃喜酒,仓促闻讯,也不敢回去接老婆孩子了,便即狼狈而逃——其家人皆为叛胡所虐杀。
他一开始逃到皮氏,遣人去探听矿上消息,还打算奏报河东郡守杜畿,派兵剿杀,结果听说什么,那些胡贼挟裹了全矿上的工人北上,所过村落,尽数屠尽,估计是想杀出一条血路来返回草原上去。这就已经不是普通地方上的劳资纠纷啦,而变成了叛乱,曾二狗知道就连郡守也无法庇护自己,只得匆匆潜逃来安邑,求是勋给他做主。
是勋闻报大惊,当场就把桌案上的水杯给掫地上了:“此贼还敢来见吾?!”你什么意思啊?想把事儿往我身上扯,让我给你遮风避雨?离开河东的时候我怎么告诫你来着,不要把工人往死里用,谨防生乱,你是完全没往心里去啊!我不见他,给我用乱棍打将出去!
“且慢。”关靖赶紧伸手拦阻。他对是勋说,这曾二狗是你发掘出来的,也是你推荐给郡府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即便他不上门求告,你也终究脱不了干系啊。好在他比郡县的奏报提前到来,方便咱们查明白情况,预筹应对之策——这时候怎么能轰他走呢?赶紧叫进来把事情的始末经过都问个清楚才成啊。
是勋强按胸中怒火,冷哼道:“命其膝行而入。”(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擅出奇兵
翌日晨,中书令是勋上奏魏王曹操,请聚重臣议事。
魏家制度草创,亦不敢比附天子,所以没有上朝那么一说。平日各台、省分别理事,将结果汇报给曹操,最终定夺。宰辅五日而一聚议,曹操总会参与,最初的位置是在中书台,其后因为国君掺和已成惯例,所以移至王府外堂——总得臣就君,不能让君就臣不是?此外逢有大事,宰相亦得上奏,临时朝议。
因为是临时通知,所以各台、省的重臣必须先安排好手里的工作,然后从各自衙署乘车驰往王府,陆陆续续的,直到近午时分方才聚齐,包括宰相——也即三台的长官与副官之一——以及宗正、秘书、门下三省的主官,部分清要参议之臣,总共十余位。曹操早就在后面等着了,得报群臣皆至,乃疾步趋出,尚未坐稳,先问是勋:“宏辅急奏,所议何事?”
是勋拱手道:“乱事。”
曹操闻言一愣,心说若真有乱,确实应当召集群臣会商,问题我没有接到奏报啊,还是说对于宜春之乱,是宏辅又有什么新的想法?当即问道:“何乱也?”
是勋表情严肃地回答道:“臣昔守河东,于壶口山建坊采取石炭(煤),后闻往往以徒隶、胡奴以充坊工……”说清楚了是“后闻”的,跟我在任时候关系不大——“前日胡工暴乱,挟裹余众,谋归朔州,须早平定,以免滋蔓。”
荀攸闻言不禁皱眉:“吾未得报。宏辅何以知之?”地方上出了乱子,理论上就该由地方长官先报至尚书台,如今我还一点儿信都没有听说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勋扭过头去,朝荀攸微微一点:“实不相瞒。其坊主名曾二狗,为昔勋所命者也,坊既归郡,乃授百石之吏。今其坊乱,彼乃逃依于勋,是故知之——料郡县之报。一二日内亦当至矣。”
曹操便问:“其人见在何处?”是勋答道:“彼既为吏,工乱而不能止,受渎职之罪,已下狱矣,可命御史理断。然小乱不平。恐生大乱,故急奏大王,遣将剿杀。”
中领军、散骑常侍韩浩问他:“可知乱胡之数?”是勋答道:“询之曾二狗,坊中原有胡工千余、汉工百数,造乱者之数不得知也,但云皆为挟裹……”韩浩等人听了这话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嘛一千多人,这乱子可不算小啦,估计普通县兵难以扑灭。确实非得从中央调兵过去才成。
“彼果北上,而非南下耶?”
壶口山与安邑同属河东郡,直线距离还不到三百里地。倘若乱胡南下,急行军三五日便可抵达都畿,那就不是癣疥之祸啦,恐怕酿成腹心之患。好在是勋回答说:“确乎北上矣,计其时日,或已入朔州境——若彼南下。安有奏尚不至之理?”他们要是真敢往南杀,跟曾二狗逃亡同一个方向。那曾二狗就未必能够赶得及在奏报到来之前,先跑我家里来啦。
随即他转向曹操。先将手中笏版放至膝前,然后伸手解缨,摘下梁冠来:“既为臣之所荐,致酿此乱,臣不得辞其疚也。”摘帽子倒未必是要辞职,只是以此动作来表态:我有罪,甘心受罚——不过就理论上而言,并没有罢官解职的道理吧,申斥、记过、罚俸、降等,如此而已。
曹操一摆手:“宏辅守河东,建安初年事耳,今十余载矣,况所荐不过一小吏也,安得有罪?”你赶紧把帽子戴起来吧,不用假惺惺地这般表态。是勋暗中舒了一口气,但还不着急戴起梁冠,却光着脑袋朝曹操一揖:“若无前因,安得后果?勋请出巡朔州,为大王平定之,以赎前愆。”
这是关靖给他出的主意,说你不如趁着壶口山胡工叛乱的机会,请求率军征剿,就此离开安邑一段时间。说不定你前脚一走,曹操后手就宰了孔融呢,则你远在数百里外,一时得不着消息,等得着消息的时候孔融脑袋已经掉了,你再赶回来哭他两声,那事儿也就过去啦——“正所谓福祸相依者也。”这回出的乱子,跟你有脱不开的关系,可若真能因此而躲过孔融之事,那也挺值当啊。
壶口山煤矿本是是勋最早建起来的,曾二狗勉强算是他的门客出身,他还曾经一度担任过朔州刺史,在御胡方面颇有建树——你说这会儿不派是勋去处理此事,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估计曹操有七八成定会准其所奏。
然而曹操闻言,却突然间咧嘴一笑:“宏辅亦信佛乎?”“前因后果”之类的概念,虽然中国古已有之,但要等到佛教传入以后,才有了比较明确的用词和说法——说白了,“因果论”属于舶来品,在这个佛教初东,尚不昌盛的年代,知道的人并不太多,会拿来说理的更是寥寥无几。
不过曹操也就随口一问,并没打算寻求什么答案——是勋信不信佛,关他屁事?就算是勋信了五斗米道,只要不信太平道,那都无关紧要——随即便道:“宏辅为孤之重臣,岂可轻离都邑?”
关于这一点,关靖、逄纪他们也早就想到了,终究乱子目前还不算大,千余人的暴乱,要是距离安邑再近点儿还好说,眼瞧着越跑越远,有必要派中书令出马去平定吗?这不是牛刀宰鸡吗?就算规模比之大上将近一倍的宜春之乱,要不是曹昂正好距离不远,曹操也不可能听从陈群所奏,任其为三州都督,前去征剿啊。
所以下面就该是勋摆理由,讲道理,坚持要自家出马啦。一则他的理由够充分——恐怕如今朝内再无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二则可以用“将功赎罪”的理由来演演苦情戏——你曹操总不能不让是勋解此心结,从而永远内疚下去吧;三则么,以是勋的口才,要说服曹操也不见得有多繁难。
可是没想到是勋才待开口,曹操却突然转过头去询问韩浩:“夏侯兰见在离石否?”韩浩点头:“所部胡汉精骑四千,足堪用矣。”
夏侯兰为夏侯氏疏族子弟,所以老家在常山而非沛国,他曾经跟随是勋镇守过河东、朔州,现任西河都尉,驻军于郡治离石以北数百里外的屯所,以备胡扰。壶口山的叛胡若然北上朔州,离石这道防线是很难绕过去的,若使夏侯兰就近进剿,倒是相当方便。
这一节是勋当然也提前想到了,便即扬声道:“叛胡千数,原不足虑,然恐连接塞外,若朔北之胡与之呼应,恐非夏侯兰所可应对。当遣一大臣为其督也。”言下之意,光靠夏侯兰这么一名中层武将,恐怕难平此乱,你还是得把我给派出去。
曹操手捻胡须,沉吟少顷——是勋心说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我去吗?赶紧提出来,我好逐一给你驳喽。然而就见曹操突然间嘴角一咧,面上隐现笑容,随即站起身,几步来至是勋面前,一弯腰,把他放在膝前的梁冠给捡了起来,双手递与:“孤不怪卿,卿何必自责若是。”
是勋赶紧也站起来,双手接过梁冠。随即曹操伸出右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问道:“若孤使子文统众剿贼,卿以为若何?”
是勋当场就蒙了——啊呦,这可完全在我等算计之外啊。曹操竟然想把这活儿派给曹彰……论身份,曹彰虽仅广衍长,终究是魏王公子,有资格统领夏侯兰;论亲疏,派儿子当然比派大臣更可放心;论名望,剿贼不同于诗会,曹彰素有勇名,又镇守地方,貌似确实比自己更为合适。然而最重要的,曹操难道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考察一番曹彰的能耐吗?
此前曹昂在洪州,虽然名义上收复二县,实际连根贼毛都没见着,打得非常之难看,曹操几乎暴怒——我曹孟德之子竟然不懂军事,其不肖乃父竟致若是也!所以得着个机会可以考验曹彰,顺便为自己找回点儿面子来,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难道说,曹子文确实也有机会吗?
倘若换了旁人,是勋尚可一争;倘若虽命曹彰,但国中并无争嗣事,他也还有机会;要不然曹操临时起意,随口而言,亦可谏阻。问题曹彰为曹操之子,有机会做继承人的,曹操想趁机考察这个儿子,难道自己还能阻拦不成吗?除非曹彰本不成器,胜算渺茫——但事实与之正好相反啊。况且曹操特意跑自己面前来,温言咨询,在这种态度之前,自己还怎么好意思反对啊?
是勋暗中苦笑,尚未来得及回答,旁边韩浩、史涣先表了态:“子文公子素有大志,又擅军务,可也。”是勋心说不会吧,难道连你们俩货也上了曹彰的贼船了?这还真是武夫找粗汉,王八绿豆看对了眼……
于是他只好以疑问的口气,犹豫地询问曹操:“大王视子文公子如此之重耶?”言下之意,你重用曹彰,会不会影响到其他儿子的心情和地位?曹操“哈哈”大笑:“无伤也,试之耳。且与三月,若不能平,再遣宏辅往。”我就给他三个月的兵权,成不成的,且看那小子的本事。
此事即成定案,是勋当晚返回家中,与关靖、逄纪商议,二人也皆愕然:“魏王真擅出奇兵者也。”看起来这条道路走不通啦,咱们只好另想办法,让你暂时离京,以避厄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