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品官人
不出是勋所料,陈群端出来的新的人才选拔方案,正是使他名传千古的“九品官人法”,又名“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上承两汉察举制,下启隋唐科举制,在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是勋前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认为那是开历史倒车的反动政策,因为正由此而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魏晋门阀制度的产生。但后来读的书多了,眼界也逐渐开阔了,才发觉——不能那么简单地看问题嘛,门阀从东汉就开始坐大,又不是陈长文凭一己之力,靠一份九品中正制生造出来的,他要真有那能量,简直不是名臣,而是神人了。
其实九品中正制究其实质,乃是为了消减两汉察举制的弊端,并因应新的社会形势而力图将荐举大权收归朝廷。两汉时候,朝廷三公和地方官员皆可向中央举荐人才,九品中正制则使得举荐之权逐渐归于朝廷委任的中正官,普通地方官说了再不算了。并且将人才分为九品(一品只存在于理论中,事实上无人有此资格,估计只有起董仲舒老夫子于地下,才有可能获得),明确考评,在制度上也是一大进步。
只是中正官要负责品评和推荐本乡本土的人才,那些寒门起家的兴魏功臣大多是无此资本的,只有家族庞大、门生众多,又通过联姻等手段相互间形成盘根错节关系的世家官僚,才能具备足够的眼界和拥有足够的资源。所以中正官逐渐都被掌握在世家手中,继而他们又举荐新一轮世家子弟占有荐举权力,如此恶性循环下去。终于——寒门再无晋身之阶了。
陈群提出九品中正制的时候,要求以三个要素来品评人才,按其重要性排序分别为:才能、品德、家世。但是随着制度的逐渐演变,顺序很快颠倒,家世倒跃居到了第一位。才能给扔到最后——家世够高,无才也自能有德(无数人帮忙吹嘘啊),自然名列上品;而即便才能再高,家世不足也只能屈居下品。
说白了,察举制至于东汉晚期,就已经基本上被门阀世家给掌控住了。曹操提出“唯才是举”,给庶族大开方便之门,必然损害到世家的权利。陈群的九品中正制则是尝试走一条中间道路,既给了寒门甜头,也尽量照顾世家利益。争取两不得罪,以便最大限度地扩大统治基础。所以说,这套制度初衷还是好的。
再说了,即便没有九品中正制出台,只要继续延续两汉察举制,门阀世家照样能够一步步地掌握国家大权——陈群是调和派,不算反动派。
是勋原本还并不想大动察举制的手脚,所以把举荐之权下放给选部。以及相对应的郡选司和县吏选科。但是陈群在计划书中说得很明白,因为战乱而中原各地人才流动性很大,朝廷任命的各级选举官员很难掌握足够充分的资料。要么跟现在似的,根本选不上几个人来,导致他吏部抓瞎,要么将来会胡挑乱选,导致贿赂公行。此非稳妥之计也。
这话是勋还真不好驳。因为就整体素质而论,庶族确实大不如世家——尤其在门阀世家还没有象魏晋以后烂到根儿里去的前提下——品评人物。世家更具备天然的优势。若不考虑这一现实,必然导致选官制度的混乱;若是向现实妥协。优势必将逐渐转化为垄断。
说门阀政治糟糕,不是因为庶族地主中的人才多过世家地主中的人才。而是因为世家天然掌握了国家资源,不给庶族和平出头的机会,导致阶层固化,这才是腐朽之源呢。
所以是勋心里一个劲儿地在喊:“扔回去,扔回丫脸上去!”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纸折好,揣自己怀里去了,同时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来:“长文果巧思也,且待吾熟思之……”
陈群当然不会忽视是勋的表情,于是拱一拱手,诚心请问:“令君似有不以为然处,请教。”你对我这份计划书有啥疑义,有啥意见,自可当面明言,我不是听不进意见去的人,也非《吕览》,号称千金不易一字。你提出想法来,咱们再商量,我也可以改。
是勋轻轻摇头:“魏公云唯才是举,长文此文则德才并举,恐相背道。”
陈群说唯才是举那只是因应乱世,为了最大可能地收罗人才,而不得不喊出来的口号啊,但你我都是儒门弟子,难道看人就能仅见其才,而不论其德吗?“魏公亦曾云:‘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故吾此文,乃为万世太平而作也,非仅限于目下也。”
是勋心说怕的就是万世太平以后,你这套天然就有市场,然后越走越歪。但有些话不能说得过于明显,只好继续打马虎眼:“中原虽定,吴、蜀、凉尚在,未可称为太平也。法将施之于今,而及于日后,故吾欲思一贯之计也。”要么你这套花样等真的天下太平了再提出来,要么容我仔细想想,看看有没有现在就施行的变通方法。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陈群,是勋揣着这篇宏文,下班后就直接跑回家去找关靖商量。关士起出身也不算高,所以他只能跟着身为大老粗的公孙瓒,而巴不上刘虞、袁绍等人的大腿,是勋当日所以能将关靖留下,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就是向对方暗中透露了自己要扶持庶族上台的想法的缘故。所以身边人要找个可以商量方案的,关士起再合适不过啦。
然而关靖却只有小聪明,缺乏大智慧,更不能如是勋一般俯瞰浩浩荡荡的历史走势,他越瞧陈群的文章,就越觉得有道理——起码比延续察举制度更具备可行性。直到是勋点出九品中正制将来可能产生的弊端,关靖才悚然而惊,双手一摊:“如之奈何?唯挠之矣!”只有想办法阻挠这套方案出台啦。
是勋心说连你都无法一眼瞧出其中的缺陷,别人就更难看出来啦——或许某些世族才杰如荀彧等能够瞧明白,但他基于世家立场,未必会加以阻挠。我怎么拦?陈长文也是天下名士,又任吏部尚书,他的动议不是我想按就能按住的,一旦必须付诸公议,那通过的可能性大过八成!
我只有想办法加以篡改,还得改得合情合理,那才能尽量扭转局势啊。并且这事儿还不能拖,真要隔个三五天,陈群过来问我意见,我继续敷衍,他就有可能直接上呈给曹操,或者递给自家长官、尚书令荀攸。到那时候,我还可能拦得住吗?
可是眼瞧着关士起也没啥主意,他只好独自一人绕室徘徊。人生最大的苦恼,便是明知历史走向,却无从加以偏转,甚至连个可以商量的同伙儿都没有……
一直等到第二天下班以后,他按惯例直接出城,前往管氏庄院去跟小妾、儿子团聚,直到这时候仍然是满脑袋的浆糊,理不清头绪,更想不出变通之策。
自从魏国肇建,是勋只在汉朝挂了个侍中的闲职,却仕魏为中书令,自然要把家搬到安邑来。这回他下手比迁都许昌的时候快得多了,当日郗虑过来透了风,朝廷正式诏书还未颁下,他便先遣门客跑安邑郊外来圈了大片土地,新造庄院,比许都城外的规模更为宏大。还是老规矩,管巳住在城外庄中,曹淼和甘玉住在城内府邸,不过安邑城本来就比许都狭小,新邸更缩水了不止三成,两相对比,曹淼一连生了好多天的闷气,好不容易才被安抚妥当。
当晚一家四口——还包括老丈人管亥——按照是勋的习惯,共坐用点儿临睡前的点心,管亥就瞧出不对来了——你这一口点心嚼半天,还老嘬牙花子,难道是胃疼吗?开口便问:“朝中有何烦扰,使汝愁眉不开?”
管亥如今已经变成一彻彻底底的老农民了——不过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也说不定——整天就跟白老五一起蹲田间地头侍弄庄稼,或者指点庄客们劳作。武艺早就生疏,国家大事也懒得搭理,按照他跟是勋说的话:“若天下太平,我又何会造反?但得口饭吃,谁管青天、黄天?汝为户主,只须照顾得许下安宁,妻儿康健即可,天下属谁,理他则甚?”
嗯,现在不要求“许下安宁”了,但安邑安宁即可。
是勋正在苦思冥想陈群的九品中正制,听得管亥问起,不答又不合适,答又不知如何说起,想了半天,干脆举例吧:“设阿翁仍掌兵时,得一支外军,难以调用,欲先选拔些将吏出来,却又不识何人忠勇。欲倩原军头举荐吧,又恐他趁机拉帮结派,造为私军,设此如何处?”
管亥“嘿嘿”一笑:“似此有何难哉?”
是勋闻言倒不禁一愣啊,赶紧请问。管亥把眼睛朝闺女一瞥:“便巳儿亦知选将之法,何不相问?”是勋还没开口呢,管巳倒老实不客气地开始显摆了:
“乃有两法,一则由他自荐,但须考核,能自我槊下走三合者,乃可用,用时亦须笼络其心,不使为荐人所党。其二,不论高低,允人自荐,亦须走我槊下三合。将此二类将吏夹杂用之,自然其私难成。”
是勋听了这话,不禁双目圆睁,大叫一声:“成法自在,而我竟不思及,真如在梦中也!”(未完待续)
第四章 不利曹氏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处在大环境当中,谁都难免要受到旁人的影响甚至是束缚,是勋也不能外。他一直习惯晚睡晚起,当身在朔州、幽州的时候自然无所谓啦,一州之长哪怕天天迟到、早退,也没人敢管,监察官员更不敢据此而上疏弹劾。可等返回许都,以及此迁安邑以后,又挂上了实际职务,就不好再这般放荡无忌啦。官厅例于卯时开始办公——点卯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也就是早晨六到七点,是勋倒是想普及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呢,问题就他一个有这种坏习惯,哪敢真提出来以犯众怒?
别人家生物钟也都定型了,天明即起,你让他们先不上班,跟家里闲着?岂有此理!
不过好在是勋终究是中书台的主官,偶尔迟到几回无伤大雅,而且曹操终究只是魏公而非天子,除非年节祭日,也没有上早朝的规矩。只是宰相们五日一会,那是定然不能迟到的,先不说其他几名宰相跟自己平级,不好让他们干等着,那曹操也是经常会参与讨论,或者起码跟旁边儿倾听议事的啊,是勋又岂敢轻慢?
照理说,宰相议事,君主无权参与,想知道商量的结果,跟宫里等着上奏就好啦。问题制度初行,又该上一位勤政而好独断的君主,你就根本拦不住曹操也要掺上一脚。终究这还是一个人治社会,君臣分际明显,再严格的制度,多了君主这个制度外的存在,都要被迫具备相当大的弹性。
这一日便又是宰相会商之日。曹操天还没亮就起身了,洗漱完毕,正打算过去掺和——他得提出南征的动议,倾听重臣们的意见啊——突然门上来报:“中书令是勋求见。”
曹操听了就是一愣,抬头瞧瞧天色。朦朦胧胧的刚抹上几线曙光,室内只是因为自己节俭的缘故,所以才没有点烛——我没睡昏了头啊?估计这连寅时还没过完呢,是勋怎么就起来了?今儿个太阳要打西边儿出来?
是勋一改往日素行,天没大亮就起身了,还急匆匆跑过来找自己。肯定有要务禀报啊,而且估计还打算在今天的会商中讨论此事,所以要赶在开会前先跟自己通个声气。曹操想到这里,赶紧把手一摆:“请。”
是勋在侍从的引领下躬身入室,二话不说。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曹操:“此前日陈长文所作,与勋议者也。”
这正是陈群相关九品官人法的计划书。按道理来说,陈群就应该将此计划直接呈递给曹操,或者交给自家长官、尚书令荀攸,再转呈曹操,不该先给是勋瞧。问题魏国官制的主要设计人是是勋,陈群当时参与规划,没有瞧出这个漏洞。等国家肇建了再突然插一杠子进来,有暗中谋算是勋的嫌疑,故此才必须先跟是勋打商量。
曹操双手接过这份计划书。展开在桌案之上。是勋斜眼注意着老曹的表情,就见对方先是眉头一皱,继而舒展开来,似乎颇为认同,可是瞧到最后,双眉不自禁地又拧在了一起——嗯。估计曹操也发现其中的弊端啦。
是勋这是高看曹操了,要说九品官人制本身。就当时的政治环境而言,其实不失为一剂良方。至于这良药吃多了也会有副作用,除非是勋这般后世穿来者,否则谁也不是预言家,瞧不到那么远。曹操只是觉得,这份计划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实用啊,然而是勋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出来,要先跑来找自己呢?莫非其中有何漏洞?
于是将疑问的目光转向是勋。是勋问说您觉得陈群这份计划如何啊?曹操微微颔首:“似可除察举之弊,应时事之难,为良谋也。”
是勋淡淡地一笑:“此计大利天下……”故意顿了一顿,突然转折:“然恐不利于曹氏也。”
曹操闻言,悚然而惊:“何谓也?”如今天下还是汉朝的,说利天下,那不是利刘家吗?这计划即便施行,暂时也只行及我魏国五郡,而你说竟然对曹家不利?!这问题可大发啦!
是勋先不回答曹操的问题,而反问道:“若以之施于沛国,主公以为,何人可为沛之中正?”
曹操捻须而思,良久乃曰:“若非嵇氏,则桓氏耳。”嵇、桓两姓都是沛国的显族,虽说近年来没出什么高官,但根基深厚,人脉最广,要想选一名中正官出来,品评国中人物,估计还只能从这两家里挑人。
话一出口,曹操也觉出不对来了——曹氏呢?夏侯氏呢?貌似没谁有资格担此重任啊。也就一个曹德勉强尚可,问题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跟着老爹曹嵩避难迁去琅邪了,即便乡里乡亲,他又能认识几个人?
是勋淡淡一笑:“主公用人,唯才是举,不问门第、品行,吾等但有所遇,知其有能,即推荐之,如勋荐太史子义、魏文长、鲁子敬等也。然子义青州下吏,文长章陵孺子,子敬下邳白身,即命中正,安能识之?且荀文若所荐皆名士也,较勋所荐倍之,苟为名士,若中正无远名,安肯为荐?则必选州郡世家为中正明矣。察举之弊,即所荐皆为豪门,互为勾党,若使豪门再兼中正,则旧弊何由除之?”
曹家和夏侯家,说起来很好听,乃兴汉功臣曹参和夏侯婴的后人,问题好几百年过去了,长江后浪摧前浪,新兴的世族多为经学之家,武夫功臣的后裔哪儿还冒得出头来?曹家的再发迹,靠的是曹腾当了宦官头子,然后荫其养子曹嵩——可曹嵩的太尉也是花钱买来的,真要靠举荐,先不提他能力如何,就光论家世,那也当不了九卿啊,遑论三公。
原本我们这些人,走哪儿瞧哪儿,见到有可用的人才,必然向您举荐,曹家班偌大的势力,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要是复归察举制,则我在推荐太史慈、魏延、鲁肃等人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资格举人为官;那么换了中正制呢?你让有名望的人来当中正吧,他自有大把乡党可荐,不会在意那些寒门庶族,让寒门子弟来当中正吧,名士们未必乐意受其荐举。最后造成的结果,跟察举制下世家独掌荐举之权,朝中充盈着各地显族,那有什么区别?
咱们原来是草台班子,不按规矩来,如今正式建国,定下了章程,就不能再随便破坏啦。那么即以沛国而论,新任命的中正或为嵇家人,或为桓家人,还能正眼瞧诸曹夏侯不能?从此诸曹夏侯再有本事,晋身之阶只有蒙荫,想走荐举之路是再走不通啦——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再以颍川论,必以荀氏为中正也,则其所荐,皆荀氏门生故吏——他郡亦同。此强枝弱干之策也,使新晋但知其荐主,而不知曹氏,不知魏公,可乎?主公在时,自可驾驭群臣,使不党也,设有不讳,后世如何制之?刘氏乃为殷鉴也。”
汉朝就是这么着被一些大家族——比方说袁氏——给控制住了,刘姓皇帝的权柄日益缩水。老曹你是本事大,当然不担心啦,可是你得为子孙后代考虑啊,不能再重蹈刘家的覆辙哪!
曹操闻言,不禁轻叹一声:“长文误我……宏辅所见甚远。”
是勋说倒不是陈群有意使坏,他终究是世家出身,某些事情觉得顺理成章,所以想不到那么远而已。但我跟主公您不同,咱们家世都不甚高,即便十年百年之后,也不希望再有别的家族压在曹家头上啊!“故谓利于天下,而不利于曹氏也。”
其实是勋这套话完全可以明着跟陈群说,或者在宰相会议上提出来,包括陈长文、荀公达在内,全都是政治大家,必然一点就透。但透归透,终究屁股决定脑袋,他们未必肯于让步。本来曹操这些年一直打压世家,在同样世家出身的陈、荀等人看起来,有其一定道理——某些世家确实太过庞大了,直接影响到了中央和地方政务的运作,而且曹操本人出身就不高,不可能全靠世家打天下啊。但眼瞧着中原初定,他们必然会想:时移事易,该到把政策向世家倾斜的时候啦,否则天下必难久安。
就连曹操都被迫糊弄他们,说出“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的话来——平定乱世,大老粗是不能少的,等到太平时节,才该文士掌权呢。庶族寒门因资源所限,在儒家经义上的修为普遍不如世家,这是社会现实,不因人的主观好恶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是勋推了庶族几把,短短十来年间就可以彻底扭转局势的。那么,等到天下底定了,世家不掌权,还让谁掌权?
所以是勋要先来说服曹操,因为曹操是会掺和宰相会议的,而且此人以武横行,说出话来有一言九鼎之效。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还是必须祭出权力这个法宝来才成。
曹操果然被是勋给说服了,当即就想弃陈群的计划于不顾。是勋反倒劝他,说别啊,陈长文的计划中也颇有可取之处,而且你直接就给废了,他们必有无穷的谏言——别的不说,地方上推荐不上足够的人才来,作为吏部尚书,陈群难为无米之炊,就可能直接撂了挑子——“若加修正,亦可用也。”(未完待续)
第五章 二得二失
安邑城对于是勋所设计的庞大的官僚系统而言,无疑显得过于逼仄——在原本历史上,曹操在受封魏公的许多年以前便已经开始扩建邺城,将其作为控扼广袤的河北大地的重要基地了;而在这条时间线上,都于安邑,实属意外,规模自然不可能短期内即得到足够的扩张——魏公府邸位于城池的正中偏北,格局与雒阳、许都皇宫是基本相同的。百官廨在公府东侧,中书、尚书、御史三台呈品字型布列,其余官署星罗其间。
三台长官可比朝廷三公,品级相若,但逢朝、祭、会时自当分席次、定先后,理论上中书为尊,尚书其次,最后才是御史台。但在是勋和陈群等人的规划中,却特意将中央位置让给了尚书台,中书屈居西南——这一方面是因为中书直承君主之旨,临近公府行事便宜,另方面是因为尚书的官署数量和规模都实在过于庞大,居侧恐难展开。当然最重要的,是勋以示谦退,不敢右于荀公达也。
至于宰相会议之地,则自然安排在中书台内。其实是勋本想安排在三台正中,或者干脆建在尚书的——终究三台长官中以自己资格最嫩、年纪最轻,自己傲然不动,要等荀公达、毛孝先找上门来,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然而理由仍然同上,一则尚书台里实在挤不出地方来了,二则曹操也是经常要来掺和的,魏公日理万机,谁敢让他跑远路?
这日又当会商之际,魏国的宰辅们陆续来至中书。包括:尚书令荀攸、尚书左仆射凉茂、御史大夫毛玠、御史中丞王朗。此外还有世子曹昂、兵部尚书程昱、度部尚书王邑、前将军夏侯惇、后将军曹仁、奋武将军贾诩、中护军曹洪、中领军韩浩等,因为今日可能讨论出征之事,也事先得到通知,过来旁听。中书左仆射刘晔也算宰辅之一,提前抵达。逐一迎入。
众人陆续坐下,毛玠左右瞧瞧,不禁微皱双眉,询问刘晔:“是令君得无恙乎?”谁都知道是勋这家伙懒——其实也不能算懒,但他有贪睡的毛病,即便是开重要的扩大会议。期望他前几名到都不现实,但……你总不能最后一个吧?眼瞅着除了他跟曹操,该来的都来了——怎么着,今天打算请假啊?
毛玠俭而是勋奢,毛玠刚而是勋柔。毛玠勤而是勋惰……这俩家伙几乎就是天生的对头。毛玠曾言:“是宏辅才冠当世,惜乎德不侔也。使其能循圣人之教,则丞相、令君之亚矣!”丞相当然是指曹操,令君指荀彧,毛玠的意思,是勋要是在生活习惯上也能跟自己和曹操看齐,那他就厉害啦,不敢说压过曹操、荀彧。也可为当世第三人也。是勋过后听闻此言,却只是撇嘴,心说先不提人的喜好不易改变。哪怕我真跟你一般俭朴、刚正,那也必须得藏着掖着呀,德比至尊?那不是自己作死呢吗?!
所以平常是勋开会晚到一会儿,毛玠都必然会冷嘲热讽几句,已成习惯,更何况今天这种情况呢?直接就问:那家伙请了病假没有?刘晔听着挺尴尬。也不好接口,也无从解释。只得敷衍道:“若令君不虞,必有所报。”他要真病了。肯定会请假,您还是请安坐等待吧。
正说着呢,门上又来相报,说:“吏部尚书陈群到。”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心说陈长文来干嘛?他既非宰相,又压根儿不通军事,来了有啥用?看起来,今天的主要议题不仅仅是谈南征问题了。果然陈群进来后就先解释,说魏公府才刚遣人往吏部相唤,要他过来列席。陈群心里倒是有点儿数,这一定是要讨论我那九品官人的建议书啊。
众人又等了好一阵子,因为据说曹操必到,所以不敢撇开主君,直接开会。终于,并未通报,曹操领着是勋就直接进来了——毛玠双眉紧皱,心生不满:好嘛让我们跟这儿等着,原来你先跟主公开小会去啦!
众臣起身揖毕,曹操居中坐下,是勋坐在荀攸的对面。曹操素来不喜虚文,所以也不寒暄,直接一抬手:“长文何在?”陈群赶紧站起来:“臣在。”曹操从袖子里掏出他的计划书一扬:“此九品官人之法,为长文进于宏辅耶?”陈群赶紧解释:“陋文未及修饰,先倩是令君斧正耳。”这玩意儿还不算定稿,所以没有直接呈报给主公您啊。
曹操点点头:“可当面诵来,诸卿共议。”陈群说不用,我自己写的,当然能够背诵,于是长吸一口气,随即将整篇文章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一遍。
是勋心说这陈长文倒是好记性——陈群之文,质朴简明,毫无文辞修饰,说白了,这种应用文节奏不够抑扬顿挫、布局不够整齐划一,比文学作品要难背多啦。
等到陈群背完,曹操环视众人:“卿等以为如何?”
是勋也同时暗暗地观察在座各人的表情。陈群虽然对于自己的见解颇为自信,终究面对大群同僚,在曹操驾前公开商议,紧张那是难免的;曹洪等武夫基本上有听没有懂,一脸的茫然;荀攸、凉茂等人一边听就一边点头,瞧起来基本上是赞同的;唯独毛玠仍然紧锁双眉,半晌不语。
曹操也瞧出来了,直接开口问:“孝先何所思也?”
毛玠是陈留人,家世并不算高,故此起家乃从县吏做起,曹操入兖州以后,听说他为人清廉公正,乃召为治中从事,也算是从龙旧臣了。论其才能,不及荀氏叔侄、郭嘉、程昱等远矣,但忠诚耿介,敢于犯颜直谏,却是那几位都比不了的。再加上毛孝先也具备一定的大局眼,“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话,其实最早就是他向曹操提出来的,只不过那时候刘协还在李、郭手中。这远景规划有点儿空泛,故此没有荀彧的献言来得有名。
等到曹操真的拿到了刘协,迁都许县,出任司空,即命毛玠为东曹掾。主持选举事务——在原本历史上,是他跟崔琰二人同心协力,为曹操选拔人才,不过这条时间线上,崔季珪被是勋给摆了一道,未能出头。跟毛玠搭档的是巨鹿人杨训。
所以毛孝先既非世家,又多年主持选事,曹操和是勋都挺寄望于他,希望他能够瞧明白九品官人法当中的漏洞和弊端,并且抢先给摆出来。
众人乃将目光齐聚毛玠。毛玠抬起手来,竖起两指:“长文之策,有二得,亦有二失。得之一:桓灵以来,察举多因乡邑清议,名士在野,无不相往干谒,得其一语之褒。即可为孝廉、为茂才,得其一语之贬,仕乃无望矣。其如少正卯之乱政。孔子无奈而诛之……”
东汉后期,靠着跟外戚和宦官的斗争,各地都涌现出一批名士来,他们不愿仕而为官——那就站风口浪尖上了呀,是会被外戚或者宦官给砍掉脑袋的——表面上装出一副超然的姿态,却在野下直接影响到士林舆论。想做官的人往往前往投刺干谒。请求评价,评语要是好了。州郡乃不敢不向朝廷荐举,评语倘若不好。恐怕终身再无出仕的可能。
这一风气就连曹操都未能免俗,要特意去找许邵许子将讨评语——因为桥玄跟他说了:“君未有名,可交许子将。”结果许劭一句:“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立刻使得曹操身价倍增——都被冠以“能臣”光环了呀,至于“奸雄”……谁敢妄言当世乃为乱世?
毛玠对这票人挺反感,说他们就是少正卯之流,本身不见得有多少恶行,但抢占了朝廷本该占据的舆论阵地,肯定会使得人心日益离散,地方大过中央,所以当年孔子才会不得已而诛杀少正卯。
封建时代,全国上下只允许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朝廷的声音,谁准你隐士们胡言乱语,妄加月旦,进而影响到朝廷取士的标准了?
所以毛玠说啦,修正这一弊端,使“察举之权操之于上,而不下之于野”,是九品官人法的第一个所得。因为根据陈群的谋划,在各郡设置中正官,以替代在野名士品评人物,而这些中正官当由本籍的实任官员来充任——本身就在体制内,不信你敢跳出体制外另搞一套。
是勋心中暗笑:身在体制内却公然反体制,其实后世挺不老少的……
接着毛玠又说其“二得”:“自董卓造乱,民户多徙,乃至人物播越,仕无常朝,人无定所,行状、品德,乃详核无所。今使本籍人为中正,评其乡里,可除此弊。”本乡本土的,总比才空降过来的地方官,要更熟悉本郡士人的情况啊——即便已经流失到外郡去了。
毛玠一边说,众人一边点头。不过毛玠提出的这两点,除了曹洪等寥寥数人外,大家伙儿在听陈群阐述自己计划的时候,也早就有所认识啦——要不然岂会颔首赞同?那么毛孝先还说有“两失”,未知失在何处?
陈群拱手相向,诚恳请教,毛玠顿了一顿,开口便道:“吾尝典选举,各郡所荐,皆亲体察。然彼等知吾好俭,多布衣来见,逮其得官,内着绫罗而外罩麻葛,邸狭舍旧而别业豪奢,其伪如是!”
是勋心说你也注意到了啊,上有所好,下必谄之,大家伙儿都知道你喜欢俭朴,自然不敢穿着好衣服去见你啊。然而人皆有所欲也,不可能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清廉正直——想当初自己从关中招募了大票士人,回来后都推荐给曹操,就曾经预先关照:你们千万穿破旧一点儿去见毛孝先啊!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你不可能逐一洞悉其奸,这事儿压根儿无解啊。毛玠你举这个例子,究竟想要说啥咧?(未完待续)
ps:从前玩了一个小花儿,把魏延的字给改成文昇了,结果因为桥段太小,连我自己都给忘了,于是昨日的更新中又出现了魏文长……感谢读者朋友们的提出,已修正。此外,还要感谢林路、空空追梦、大pp的熊、李森、逐日2005、无赖缭乱、tigerhill、sdfd、衣加申、sikuli、死辉、davidpei、司徒亨、旷大山人,感谢他们前10天给的月票。
第六章 严其考法
毛玠举出自己以前在典选举时候遇到过的问题,目的是为了说明:道德这玩意儿,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连自己都经常受蒙蔽,谁能保证新任的各郡中正都比自己眼力更强?
“况皆乡里,往往婚姻相结,若非至恶,必隐其过——乃知德之体察,为至难也。当于都中设大中正,逐一按察,以除其奸宄。”
各郡县说是啥就是啥?那不成,中央还得统合一下才成啊。
是勋心说你这完全就说不到点儿上嘛,忍不住插嘴:“国中自有选部,可掌按察之权。”毛玠当即反驳:“地方亦有选司、文选科,再造中正,是冗官也!”完全不必要脱裤子放屁,就按照陈群的想法,选任本籍人士当各郡、县的选司、文选科官员就是了,另造什么中正?
其实是改造选部,还是另设中正新官,这都是枝节问题啦,曹操也不愿意在这种事儿上多作纠缠,于是直接问毛玠:“其二失何在?”
毛玠说了:“吾初在乡中,有薄田百亩,典籍不可多得,经义不及深研,亦无远志,乃读科律,欲为一吏足矣,孝廉、茂才,于吾如浮云也。乡中目吾等为浊,而目世家经士为清,设无主公引拔,玠安有今日?而使本籍之人为中正,必从乡党评议,而不愿深究其人,所举必皆饱读之士。然引经据典,口舌不焦,使任实事,其实无用。今新法,即郡县吏亦皆朝廷选用,皆从察举。则吾等恐无出头之日矣!”
这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在这个时代,庶族、寒门并非没有仕官之途,但一般情况下察举是察举不到他们头上的,必须由地方官自主征辟,从小吏做起。一方面不算正式公务员编制,另方面玻璃天花板就高悬在上方。毛玠说了,自己就是这么起家的,可是如今国家把手伸得太长,就连郡县小吏都必须经过选部任命,若按陈群的建议。得由各郡中正向选部推荐。中正官既然为本籍人士,品评人物的时候,肯定会受到地方舆论的影响,地方上习惯把世家出身、精研经学的称为清流,认为高贵。把庶族出身,被迫只想靠法律、实务起家的人称为浊流,认为低贱,如此一来,中正官必然推荐的全是清流,浊流就连小吏都做不上啦。
问题是满朝都为经学或者文学之士,就没几个具备实务能力的,这国家怎么可能搞得好?
毛玠指出了九品官人法的重大弊病。当然跟是勋对曹操所言还有差距——因为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明着说:这方案对世家太过有利,老子是庶族。老子不干!
但这已经足够了,曹操微微颔首,转过脸去问陈群:“孝先所言,长文以为当否?”
陈群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或群之为文粗疏,孝先乃未明其真意也。中正所品评者。一郡人士,不论世家、单家。世家因其门第、品行、经义之才。或可列位上品,单家则或列下品。然今职繁。下品亦可充郡县之吏也,不得为遗。”
你们单家人士也是有做官的可能的,我没有把路都堵死啊,就算给评成了下品,也能从郡县小吏做起——我本来就是想弥合世家和庶族的矛盾,使之皆为国家所用,不是想把你们全都给撇了呀。我要真想那么干,曹操肯定第一个不会答应。
毛玠反驳道:“起于小吏,与起于孝廉、茂才,岂相若乎?下吏皆能任事,主官却乏实才,上下颠倒,致乱之由也!”这话就有点儿赌气了,好象在原本的察举制度下并无类似弊端一般。陈群也老实不客气地给顶回去:“孰谓通经义者必不通律法?孰谓累仕之家必无实务之才?宏辅、公达即其人也!”
是勋不是既通经义,又懂律法吗?你瞧他上回拿法律问题驳赵达,可有多高明!荀攸不是世家出身吗?你说他不通实务?
是勋心说唉,干嘛突然拿我说事儿啊……其实我法律真不熟,那回是临时抱佛脚,预先做足了功课的,真要是毫无准备之下拿我跟赵达比对律令的娴熟程度,一百个我也不是那货的个儿啊!
二人争吵不休,旁边众人也偶尔插几句话,大多附和陈群,而几乎无人赞同毛玠。曹操故意放任他们讨论了一段时间,然后及时一摆手,把声浪全都压下去:“长文所谋深远,孝先所言有理……”先各给颗甜枣儿吃,然后——“孝先所言,孤亦有所虑及也,乃就宏辅深研,今宏辅有二策可增补之,或可除弊也。”
是勋心说终于该我上场啦,当下痰咳一声,首先夸奖陈群:“长文论品评人物,先才次德而后家世,此至当也。”然后再捧捧毛玠:“孝先恐中正受乡间月旦所欺,有所失也,亦不为过虑。”
陈群修养甚深,当下撇下毛玠,平心静气地朝是勋深深一揖:“令君必有妙策可解孝先之虑,请明教群等。”
是勋说简单啊,中正只管先做粗评,向国家举荐人才,然后如同毛玠所说,国家再来最后定评好了——“然选部何以评之?勋以为当严其考法。”通过严格考试来作最后的评定。
毛玠一撇嘴:“此亦旧制耳!”
考试制度其实秦、汉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不要以为通过察举制推荐上来的孝廉也好、茂才也罢,或者什么贤良方正、勇猛知兵法,就都由推荐人说了算了,朝廷不需要考试。只是过去的考试制度非常粗疏,并且除了孝廉、茂才两科常设外,也大多都是临时性的举措。
所以是勋告诉毛玠,我要怎么“严其考法”:“孝廉方正,德也,如孝先所云,无从查考;茂才异等。才也,乃可考试。吾意设明经、明法、明算、治剧、知兵五科,地方荐举,一岁或三岁一考。县举,乃由郡试。合式者吏部可使为县吏;不愿为吏者,可郡举,乃由选部试,合式者吏部可使为郡及各府之吏。三岁一评,卓异者乃可为主官也。”
众人闻言,都不禁瞠目结舌。尤其陈群,就觉得——你是宏辅说得是有道理啊,可是……这跟我的九品官人法完全走两条道路呀,那我再设中正官典地方选举,还有什么意义?
是勋及时给解释:“要在孝廉方正。以德为先,则无可试,可直举为郎,侍君主左右,由君主自评。”
你们世家选出来的人,估计要么号称品德高尚,那就走传统孝廉的道路,跟任子、蒙荫一样。直接为郎呗;要么走明经,照样可以通过考试入仕啊。你想和稀泥,我也和稀泥。只是更偏向一点儿寒门,给他们打开更大的通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终究有任子、蒙荫制度摆在这儿,谁也拦不住官员子弟的上升通道比别人都广——两千年后仍然如此——所以我不可能出台绝对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也算是向现实低一低头吧。
荀攸提出异议:“我朝从儒治天下,明经自当与别科不同……”不成。我得给世家再多争取点儿利益!
是勋微微而笑:“吏部以德化、选部以经取、礼部知礼仪、文部通文艺,此皆明经可任者也。”我把最关键的吏部、选部。还有礼部、文部都给你们,成不成?
论起经学和文艺。世家是绝对有自信的,因为他们资源丰富——东汉的世家都是经学世家,累世为官,藏书无数,寒门根本就比不了。虽然是勋利用印刷术和重开各地郡校,使得很多寒门庶族也能接触到更多的资源了,终究时日尚短,还不足以彻底打破世家对高端知识的垄断地位。所以世家真心不怕经义考试,怕的是跟庶族摆同一起跑线上去考评实务能力。
终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十来年跟书斋里研究大而无当的经义了,还有多少时间去考究实务?你当家家都跟荀氏似的出荀彧、荀谌、荀攸等兄弟叔侄啊?或者象司马家似的出“八达”啊?就光说荀氏上一代的“八龙”吧,有几个真是治世能臣?
要打破门阀世家对官场的垄断,科举制这是一个大杀器,可是是勋一开始就愣没想起来。一则是害怕受到太大的阻力,另方面,他也觉得以现而今世家的资源占有程度,即便真让他们跟庶族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参加考试,他们也仍然能够占据优势。
所以他才对陈群提出的九品官人法那么头大。要是延续两汉的察举制,必然造成世家继续坐大,可是若按陈群所说的办,估计这一趋势也延缓不了多少。问题陈群提出制度来了,是勋根本就拦不住,一旦通过,短期内就不可能再更改啦。他必须拿出自己的合适的方案来,才能把陈群给压下去。
那么直接出台科举制吗?一方面有拔苗助长之忧,另方面……考四书五经啥的,以这年月的知识普及程度来看,肯定还是世家占据上风啊!
直到管巳跟他讨论选拔军吏的问题,是勋才始恍然大悟,我的担心根本就没必要嘛。世家既然不怕考试,考试制度出台就未必会引发太大的阻力,大不了我再多让点儿利出去好了。因为“唯才是举”乃是曹操的既定政策,我循着这个政策走,要求通过考试来选拔人才,别人也不敢真往死里顶啊。再者说了,我可以多设点儿科目,多考考实务,谁说科举制就一定要考四书五经的?以进士科为其上品,那也是科举制成熟到开始走下坡路的表征啊!
所以他今天才大着胆子,先说服了曹操,继而以弥补缺失为名,提出了一条跟陈群所想全然不同的人才选拔方案出来。陈群果然无话可说,就连荀攸之流也不好彻底反对,只能跟是勋讨价还价。
可是才把世家糊弄过去,代表寒门利益的毛玠又不干了:“若无此试,或中正所举,亦有下品浊流也,有此试,彼等不举,奈何?”若被世家掌握住了选举大权,他们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儿!
是勋“嘿嘿”一笑:“此亦易为尔,可使投刺自荐也。”(未完待续)
第七章 投刺自荐
啥叫科举?仅就文意而论,是指分“科”考试以“举”才为官。但是两汉的察举制也分各种科目,即便常设的亦有孝廉、茂才两科,地方上因此而推荐给中央的人才,也都必须通过考试。仅仅是把考试制度定期化、规范化、严格化,分科再多一点儿,就能算是彻底的用人制度大改革吗?就能算科举制度了吗?哪儿有那么简单!
察举制打破了传统贵族以血缘为身份标志的任官制度,改成以家族、集团为其身份标志——所谓世家,并不仅仅指经学大家的子弟,还包括他们的门生、故吏,包括他们的世代依附者。而科举制则将这家族、集团背景也全都打破,使得就理论上而言,毫无家世、根基的庶族地主照样能跟累世宦门子弟站同一条起跑线上参与考试,从而极大地增强了阶层甚至阶级的流动性,增强了全社会的活力。
这是中国中世纪甩其它民族、国家好几条街的高明而独特的用人制度,同时中国的官僚制度亦由此而成型。
举例来说,在察举制下,普通百姓是绝无出头机会的。比方说刘备,虽号皇亲龙裔,其家已然败落,少年时被迫织席贩屦为生。虽然曾经跟公孙瓒等人一起拜在卢植门下吧,估计就他那地位,顶多是个旁听生,所以孝廉、茂才之类肯定无份。他能做官,完全是乱世所造成的特例。
但在完善的科举制度下,只要他天赋尚可,虚心向学,就有可能通过正规途径出仕为官——家里穷又怎么了?唐宋以后满地私塾。只要有心,光靠偷听就能学到不少知识(当然太穷还是算了吧),然后去参加科举考试,便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当然啦,理论如此。实际上可能性仍然很低,再加上刘备又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
还是以麋竺举例更为允当,麋家有钱,但是无势,他之出仕,估计是靠着给陶谦的军费资助。而即便如此,也还在正规编制之外,直到进入刘备集团,才正经有了官身——若非乱世,恐怕连这条道儿都走不通。但既然有钱。在印刷术大行以后,想要搜罗些典籍,找些饱学宿儒来授课便不为难,真要考中了进士,必可一步登天。
察举制度下,九品中正制度下,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即便再有钱也举不了孝廉。贿选都没用——身家太低,除非伪造身份,否则无人搭理。
科举制度。一说形之于隋,一说成之于唐,就是勋的认识,还是以唐朝说更为靠谱一点儿。唐代的考试制度与隋代的考试制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士人不必通过地方荐举,而可投刺自荐——说白了。只要你身家清白,没犯过法。没受过刑,理论上所有成年男子都有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的资格。压根儿不需要推荐人。
如此一来,掌握荐举大权的世家豪门就没啥能量啦,因为他们不推荐庶族不要紧,庶族可以自己跑去政府机关报名啊。
这才是对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最凶残的雷霆一击!
所以当是勋一说出“可使投刺自荐也”的话来,众人当场就都惊了。陈群尤其惊愕、羞恼,即便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脑门上青筋乱跳,心说你这是根本上否定了察举旧制和我提出来的九品官人法啊!兜这么大个圈子,完全要另起炉灶重搞一套,你是在耍我哪还是耍我哪还是耍我哪?况且如此一来,世家将彻底丧失优势,你就不怕千夫所指吗?!
“既可自荐,则选举何用?!”
是勋朝陈群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毋躁:“勋非妄言也,亦非欲罢九品官人之法。乃云自荐,此因时因势不得不为选举之补充——其因有二。”
陈群呼哧呼哧大喘气,心说要不在曹操驾前,就光你提出的“投刺自荐”,咱们当场割席断交——虽说本来也没太大交情,终究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不是吗?曹操“唯才是举”,你比他更激进,曹操是因应乱世不得不为,我设制度为开万世之法,你如今要把万世之法全都给搞垮喽,吾辈便当鸣鼓而攻之!不过好吧,是宏辅好为大言,先震慑诸人,然后再慢慢找补,这习惯大家伙儿也都司空见惯了,我就先来听听,你要怎么找补哪?
“令君其慎,言必有的也。”你可想好了再说,道理得给捋顺喽,否则别怪我……我们全都对你不客气!
是勋仍然是那副云淡风清的表情,先环视众人,再朝曹操浅浅一揖,然后开口说道:“孝先乃恐野有遗贤也,主公亦尝云:‘士有偏短,庸可废乎?’九品官人,可施于太平之世,为万世之法,而未必合乎于今;然其设中正、品乡党之策,又必用之于今也。故勋乃熟思一可并用于治乱、自今洎于日后之策。”
陈长文啊,我不要是把你的九品官人法彻底推翻,并且还盛赞它可“为万世之法”,但你这一套玩意儿,部分内容今天还并不合用,部分内容则今天非用不可——否则下面选不上合适的人来,你吏部必然抓瞎——所以我才要考虑一套普适方案出来。
“昔毛遂自荐,乃合于楚,设无自荐,必有遗贤。旧制郡县之吏为自征也,乃可自荐,今并为国家所任,乃断自荐之途,斯以为不可……”在察举制度下,士人自荐的情况并不罕见,因为即便自荐成功也入不了正式编制啊,还得靠上官的长期考察和提携。但在新的制度下,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正式官途,所以向长官自荐的道路就给切断了,这不是很可惜的事情吗?肯定会遗漏很多人才啊。所以我才允许普通士人通过投刺自荐来获取考试资格。
荀攸及时问中重点:“自荐即可试,试中即可官,则荐举何用?况投刺自往,谁可保其家世、品德?”
是勋仍然摆手,示意这个问题我待会儿再说——“前所言者,因之一也,尚有其二。今定九品官人法,唯施之于魏国五郡,命其中正,品评乡党,则外郡人士何由进之?”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心说这倒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曹操虽然被封了五个郡为魏国,在这五郡内可以随意选拔人才,但并不是说,他就只能从这五个郡里挑人啊。汉朝那么大,别郡人士想要仕魏该怎么办?怎能不允许自荐?可是这么一来,却又回到乱世随心用人的老路上去了,不成制度,所谓九品官人法不是形同虚设吗?
大家伙儿这才都没话说了,纷纷转目注视陈群——唉,要么先把你的计划搁置着,等主公真得了整个天下,咱们再来施行?
在原本历史上,陈群究竟是啥时候提出的九品官人法,历代说法不一,一说是曹操才死、曹丕继为魏王的时候,二说是魏朝已经建立以后。就是勋认为,可能第一种说法是正确的,但具体到施行,还得到第二种说法的时候。理由很简单,即便曹氏已经彻底掌权,对于这般重大的改制举措,也是要等正位天子以后再颁行,才能真的名正言顺且毫无阻力啊。
如今曹操亦执汉柄,所以陈群设计九品官人法的时候,本就是按着施之于全汉朝疆域的想法去的,倒是是勋先给他带沟里了,仿佛那只能先在魏国五郡内试行——就跟新官制一样。可是再细一琢磨,两套官制可以并行不悖,九品官人法却确实不能以汉朝的名义颁布——真要选上也好,考上也好,得到人才了,是归汉朝啊,还是归魏国啊?有人就愿意当汉官,更多人想上魏国的船,你怎么考评和分配为好?
再者说了,扬、闽、洪、湘、沅、益、梁、凉、交等州还捏在别的势力手中,朝廷就不可能往那儿派宗正,那么难道把这几个州的人才全都放弃了?在原本历史上,曹丕篡汉以后,三国疆域基本固定,很快的从敌对势力变成了敌国,那么敌国倘若有人来投,当然可以走特殊途径啦。现在可不成,都是大汉朝的子民,凭啥那几个州的家伙不经中正品评、选举就能跑咱中原来当官儿?
所以这还真是个天然的盲点。陈群想明白了这点,不禁喟然而叹——可他是真舍不得自己苦心孤诣造出来的九品官人法啊,因而被迫朝是勋深深一揖:“实群之失,令君所言是也。然未知如何得一‘并用于治乱、自今洎于日后之策’耶?”你不是说没有彻底废掉我的计划,只是想加点儿补充意见吗?究竟是怎么补充的哪?
是勋暗中舒了一口气。今天他这一大套新花样摆出来,最大的坎儿,最可能遭到强烈反对的,就是“投刺自荐”,如今自荐之不可废——起码现今还不可废——以及跟九品官人法之间的矛盾,既然已然得到了以陈群为首的世家代表们的的无奈认同,那后面的话就相对好说啦。他再往后的每一句话、每一条计,听上去都会象是在帮助陈群弥补缺缝,而不是在暗中拆台,都象是纯为了国家利益考虑,而不是想要压缩世家的上升空间……(未完待续)
第八章 选士之策
关于人才选拔制度的议题研究了相当长时间,等商量得差不多了,曹操一抬头,来的时候才是朝阳初升,这会儿可都日上三杆啦——已过朝食。
这年月习惯一日两餐,一般上午巳时(10点左右)用朝食,下午申时(16点左右)用夕食。不过有记载诸侯王是一日朝、午、夕三餐的,皇帝则时常一日四餐——大概为了彰显与众不同吧——也逐渐影响到了一般的贵族、地主。只是曹操以身作则,曹魏政权崇尚节俭,官员们也都是惯常两餐的。
一般情况下,曹操过来掺和宰相议事,朝食前就该基本谈完啦,然后他返回公府用餐,宰辅们各归属衙吃食堂。不过这天不同,仅仅一个议题,大家伙儿就讨论得相当热烈,不知不觉之间,都已然临近中午了。
先不说曹操与群僚了,是勋可是惯常一日四餐甚至五餐的,结果今天为了赶一大早先去游说曹操,空着肚子就直奔魏公府了,一直饿到现在,光喝了几口水。原本与众人斗嘴斗智,还不觉得什么,这一放松下来,就感觉浑身乏力,胃部也难免一阵阵地抽搐。
赶紧朝曹操使个眼色,在得到首肯以后,便即吩咐小吏:“端朝食来。”这中书台的小吏倒是都挺敏,本来光给准备与会两位本署长官(中左仆射刘晔)的朝食的,可是一瞧这都几点啦,会还不散,包括魏公在内,全都还饿着肚子呢。赶紧的新起灶火,赶制食物。如今得着是勋的吩咐,立刻就把灶上温的饭菜给端上来了,一人一方食案,一荤一素一汤一渍物。外带面饼或者黍饭。
众人都饿得狠了,端起碗来就吃啊,荀攸、陈群等辈还算仪态端庄,曹操、曹洪之流就吃得相当奔放啦,一眨眼便碟尽碗空,涓滴不剩。是勋一边用餐。一边回想刚才讨论的过程和结果,完了点一点头,基本满意。
他既然事先说服了曹操,那便定下了科举制的大方向,然后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众人七嘴八舌地依照自家的理念和立场来讨价还价。最终的结论自然是各方妥协的结果,谁都不认为大获全胜,只是觉得勉强还可以接受罢了。
曹洪之类的纯武夫可以忽略不计,曹操作为决策者,一般只是倾听,而很少亲自发表意见——曹昂跟他爹学,也基本上沉默是金。余众大多为荀攸、陈群一党,是站在世家大族一方的。出身不高的除毛玠外,只有贾诩、程昱。不过贾文和素来谨慎,程仲德最近一段时间貌似也想仿效。故此一开始毛玠、陈群争论的时候,他俩都没插嘴——反正有毛孝先顶着嘛,我们还费什么唾沫啊?多言必然多失。
直到大方向定了,开始研究细节问题,那俩才打点精神,开始尽量为庶族争取利益。
总体说起来。在座皆为当世有识之士(还得刨掉曹洪),并非仅仅执著于家族、阶层利益的庸吏。而都有澄清天下、安定国家之志,所以不难找到共同语言。终究东汉朝末年的混乱局面。很大因素是世家门阀勾党结连所造成的——宦官们虽然扛着打击党徒的棍子来铲除异己,但这罪名本身也不是全然虚妄。抑压世家大族、地方豪强,给庶族留一线出头之天,本就是曹魏集团上层的共识。
所不同的是,庶族出身的希望能够得到更多发展空间,世族出身的则觉得在曹操“唯才是举”的政策下,给你们留的空间已经够多了,应当收上一收啦。不错,世家是有很多不成器的子弟,把国家搞得如此混乱,可你们庶族不通经、不讲德,只有更糟糕啊,怎能把国政都交到你们手中?
如果说世家是10,寒门是-10,那么曹操的政策就是-3。陈群定九品官人制,希望扳正方向,恢复到5,是勋提出科举制,表面上是0,其实骨子里比曹操更加激进。只是最后经过反复博弈,基本定调在2到3之间。对此是勋已经挺满意啦,因为随着中原逐渐安定,曹操本人的倾向也在向世家大族转化,并且可以预见的,一旦真的统一了,他这屁股估计比5还得往上挪。如今定下制度,为万世之法,没有彻底偏向世家,已经算是一大胜利了。
社会的客观环境摆在那里,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再强,也不可能彻底超越时代,否则就变王莽啦,必然落个身死名毁的下场。
最终的结果,是九品中正加科举的一个四不象,就表面而言,前者为主体,后者为补充。首先魏国下辖五郡皆设中正官,由本籍的现任官员兼任,负责品评郡内不论世家还是庶族,所有学有所成的士人——县级中正暂不设置,先看看效果再说。然后品评结果并不直接报给选部或者吏部,作为任官的凭据,而是先交予各郡选司备案。
品评人物按照陈群所说,分家世和状(相关德、才的评语)、品(等级),品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级。
其中列为上品,并且德行较高的,如同传统的察举制一般,直接举为孝廉,仍然是每郡每年两位,公车载往安邑,与任子、蒙荫一般仕为郎官,甚至可以直接入中书为吏。其余人等则不限数量,可前往各郡选司报名,分科应试。
此外,中正官因为各种理由并无品评的,及外郡人士,皆可向选司“投刺自荐”,核查得家世清白,并无作奸犯科事,亦可参与考试。但最终考试结果,正常应试者可因其备案之品得到加分,自荐者则无此等优待,且自荐者的录取数量不得超过正常应试者的五分之一。
考试通过的,便称为“茂才”,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可即将档案移交郡吏司,授予县一级的吏职。也可由郡选司向中央选部推荐,使之参与选部的分科考试,通过者即可由选部授予郡一级或中央各衙署的吏职。
考试分五科,即:明经、明法、明算、治剧(治安、捕盗)、知兵,应其科目,授予不同类型的职务。当然啦,人要继续往上升,或许会换“专业”,那你就管不着啦。但是规定,非“明经”出身且郡内品评为下品或自荐者,除非君主特命,否则不得担任三台及吏、选、礼、文四部的正副主官。
说起来,这算是勋对世家最大的让步了,等于把国家最核心的机构、最清要的职务,全都直接向世家敞开大门,却只给庶族留了一道小缝隙——就跟明朝惯例非进士不得担任辅臣一般。变通之法就是:规矩是君主定的,所以君主有权破坏,可以直接插手这一类型的人事任免。
当然啦,这一规定只适用于今后,曹操的原从班底不在此列——不是说荀攸、是勋、陈群等人就必须在三台、四部一直干下去,除非君主特旨简拔,或者等新一代通过科举考试的士人成长起来,才有机会让位的。曹操直接把这权就给抓过去了,说现任重要官员,我亲自品评,给个等级好了,还顺手一指:“公达、宏辅、孝先皆可列二品也。”
除非圣人复生,否则没人有一品的资格——或许荀文若仍在职的话,曹操会考虑列他为唯一的一品吧。
这种品评并非终身制,三年一定。科举考试也是三年一考,估算宣布政策、中正品评的时间,第一次考试就定在了本年秋后。是勋建议,科举考试这是个新生事物,恐怕各郡未必具备切实理解和执行的能力,首次考试咱们直接跳过郡试,就由中央来举办吧,算是给日后定一个基调,给各郡做一个模本。曹操说好,即命是勋主持此事,吏部尚书陈群、选部尚书任嘏、文部尚书荀悦、门下监刘放参与筹划。
就总体而言,这套制度还是对世家有利的,并且主要因为只施行于魏国五郡,才允许外郡人士投刺自荐,这算是个临时性的举措。世家代表们都说,等到中正制上了轨道,乃可施之于全天下也,到时候就不必再搞什么自荐啦,等于朝廷通过中正官,把全天下的读书人全都管理了起来。
而至于施之于全天下是不是等同施之于全汉朝,众人皆“呵呵”一笑,心照不宣。
这回开会,曹操不是光带着是勋来的,身旁还跟着两名机要秘书——陈琳和苏林,众人一边讨论,这二位就跟中书的小吏一起把条目开列出来,还没开饭呢,诏书草稿便已拟就。曹操说我拿回去再由秘书监润色,然后下给中书、御史,核发各郡。
等饭吃完——其实荀攸等人也就吃了个半饱,谁叫曹操吃得太快呢?主公都放下筷子了,谁还敢继续往嘴里扒饭啊——曹操说咱们得进入下一个议题了:“吴可伐否?”
众人乃皆曰可伐,只有是勋故意唱反调:“恐未可轻伐也。”
曹操伸手一指:你丫又来了。有话就直说,别再兜圈子啦!(未完待续)r640
第九章 先实关中
是勋前些天跑了趟广陵,去探望病重的陈登,回来就转述陈元龙的话,请求曹操尽快发兵以平定吴会。所以要说伐吴,是宏辅本该是坚定的支持者,可是这回曹操问起来,他却反倒说“恐未可轻伐也”。曹操当即一指:有话直说。
是勋瞟一眼荀攸,微微而笑:“公达当知吾意。”
荀攸手捻胡须,点一点头:“宏辅乃忧吕布、刘备觊觎在侧,若大军南征,恐相牵绊乎?”朝曹操一拱手:“当先实关中之防,然后可南。”
谁说天南地北的就一定呼应不上?曹操要去打江东,即便孙权不派人向刘备求援,刘玄德也可能主动出兵,以骚扰曹操的侧翼——此唇亡齿寒之忧也。大家伙儿估摸着,吕布动兵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还得加上陈宫那个变数,至于刘备,他是肯定会趁机横插一杠的。
无论吕布向东,还是刘备北上,目标肯定是关中地区。倘若吕布渡黄河,走并州,或者刘备循沔水,出三巴,道路崎岖偏远,人口也很稀少,大军难行,顶多就几千人做做牵制而已,那都好对付。但若大举以犯关中,甚至联兵前来,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因此必须先实关中之防,东堵西挡,把他们给拦住,一直扛到彻底解决了孙吴问题再掉过头去收拾他们。
是勋说了:“今妙才将军已塞陇关,可防吕布。然自汉中逾南山而北,非止一途也……”当下掰着手指头计算:“东有子午道,直指长安;其次傥骆道,至于武功;三为褒斜道。至于郿县;最西散关故道,及于陈仓。皆须密筑其垒以严防之,或可御刘备也。”
对于汉中连通关中的地理问题,是勋那真是熟极而流啊——无他,这是将来蜀汉丞相诸葛亮北伐曹魏的各种选择(还得加上最西面的出祁山。不过这时候祁山以北是掌握在吕布手中的),后世研究孔明北伐的文章汗牛充栋,几乎都研究透了,是勋身为三国迷哪有不清楚的道理?
贾诩是关西人,又曾长年在长安为官,对于附近地理也很熟悉。首先肯定了是勋的讲解,然后补充道:“道皆险僻曲折,大军不易行也,然恐刘备分道而出,相互策应。则妙才将军御之为难。诩意必增兵添将,并广发劳役筑垒,乃可保安。”
是勋点点头,随即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妙才将军善将骑兵,驰骋平原,所向无前,然使之塞口,恐非所长。况……”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才说:“妙才将军常身先士卒,若有蹉跌,恐摇军心。”
曹操说大家伙儿都是自己人。你就别特意给夏侯渊涂抹光彩啦,什么“乃常身先士卒,若有蹉跌”,说白了,妙才用兵过于轻脱,徒恃其勇。而不够谨慎,特别容易被人玩儿了斩首。我也劝过他好多回啦,他就是不听——“如之奈何?”
是勋心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是真不方便直说啊。在原本的历史上,夏侯渊后来就折在这“徒恃其勇”上了,倒不能说他有勇无谋,可是往往冲锋在前,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结果定军山一战,刘备放火焚烧鹿角,夏侯渊亲自上阵,跟张郃东西相救,眼瞧着张郃那儿扛不大住了,他就把自家麾下兵马陆续调去增援,结果导致主将身边兵力薄弱,被黄忠一个冲锋便斩下了首级。
曹操经常告诫夏侯渊:“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不是说夏侯渊是匹夫,而是说他迟早死于匹夫之手——那家伙的脾气就跟孙策是一样一样的,所以最终结局也都一样糟糕。
因此是勋建议,得给夏侯渊再派几名相对持重谨慎的部将。曹操问他心目中可有合适的人选?是勋伸出手指:“张儁乂、郭伯济可也。”
当然啦,光靠那俩肯定还不够——原本历史上的汉中之战,张郃是夏侯渊的副将,郭淮是夏侯渊的司马,不还是让主将给人砍了么?所以说,还得多加一个重量级的参谋——“司马仲达、诸葛孔明,择一乃可。”
在原本的历史上,那俩一个攻、一个守,长期在陇上拉锯,塑造了军事史上空前的辉煌战绩,那么如今想起来把谁安排在西线为好,是勋当然会举这二位啦。但是没必要把他们全都派过去,给出一个,便可为庞士元、法孝直之敌也。
曹操沉吟少顷,点一点头:“仲达可也。”司马懿现任幽州刺史,诸葛亮跟随曹操远征了一回关中,深受器重,建国后即任用为散骑常侍,为中书台的属官。曹操的意思,派一员文吏去给夏侯渊做参谋,并主掌物资调运事,那么最合适的便是使其人接替赵颙担任雍州刺史。诸葛亮终究年纪太轻,资格太嫩,官位也不够高,不可能直接升为一州刺史,而把司马懿从幽州平调过来便相对允当了。
雍州方面如此部署,荆州方面,则使徐晃屯驻江北,于禁屯驻江南,一方面监视瑟缩在江陵的刘表,另方面作为征吴的预备队。曹操打算起兵八万,并徐州陈矫、庐州太史慈,共伐江东,同时命鲁肃率庐江水师顺流而下,以牵制江东水军,派魏延率幽州海船南下广陵,再次骚扰吴、会沿岸。
魏文长……文昇自从被是勋从乡下发掘出来以后,即遵照其本人意愿,把他送去太史慈身边,接受指导、聆听教诲。这些年太史子义带着魏文昇一直屯驻在九江,防堵孙吴,小仗常有,大仗寥寥,所以小魏也没立下什么不得了的功绩,纯粹是按部就班地往上升。估计将来史书写其传记,开篇也就寥寥数语而已:
“魏延,自文昇,义阳人也。是勋使荆州,过义阳,时延未冠,夤夜往谒,勋奇之(所谓“为尊者讳”,总不会把小家伙被逼过来卖屁股的事儿也给记上吧),荐于太史慈。慈目延为弟子,使如臂膀……”顶多再加上曹操亲自给魏延定下“文昇”表字的事儿。
可是就因为魏延一直跟着太史慈在江北活动,比起绝大多数曹营将领来,对水战多少有点儿心得,所以是勋离任幽州,曹操就派魏延北上以掌海军。这回要是随同曹操南征,便有机会立下大功啊,是勋忍不住脑洞大开,心说难道原本以步战见长的魏延,未来会在游戏里被设定为水战a级甚至s级吗?
谋划到这一步,陈群突然开口:“臣闻前是令君率州师以挠吴会,孙权乃亦效颦,于会稽搜集海船,新建一军,任董袭为其督。今魏文昇将幽州水师南下,可有必胜之策?”孙权如今也有海军啦,再想骚扰吴会沿海,估计没有那么容易了吧?
其实这场军事会议,原本轮不到陈群参与,但前面刚讨论完九品中正制,曹操也没提出清场,所以陈长文也就继续跟旁边儿听着。既然旁听,想到某些问题,陈群不是一个喜欢藏着掖着的人,当即向曹操提了出来。
可是他话音才落,是勋和贾诩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可无忧也!”随即两人各自微微一愕,然后对视而笑。
是勋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不禁“咯噔”一下,背上隐隐有冷汗冒出。相关江东的某些内情,陈群不可能知道,贾诩是搞情报工作的,则必然心中有数,而他是宏辅的私人情报网就未见得比贾文和弱。问题在这件事儿上,还能解释说是陈登和幽州故吏向他透露的——估计贾诩也这么想的,否则不会冲他微笑——以后再遇见类似事件,要是也这么嘴上没把门儿的,被曹操瞧出端倪来,那可必将酿成大祸啊!
是宏辅啊是宏辅,你可谨慎着点儿吧!
果然这次不仅贾诩未起疑心,曹操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朝陈群摆摆手:“长文所言有理,孤知之矣。”陈群瞧瞧贾诩,再瞧瞧是勋:你们心中已有成算啊,那再好不过,当我没说。
因为要先调派兵马将校,充实关中的防御,所以南征的日期就暂定在本年秋收之后。会议是未末结束的——讨论那么大一场军事行动,结果花费的时间还没斟酌九品官人法来得长——曹操率先返回府邸,余人也陆续散去。是勋与刘晔各回官厅,处理日常庶务。
结果安坐下来还没多久,突然有小吏来报:“故徐州刺史陈公已于七日前亡故矣!”是勋闻言,虽在意料之中,早有心理准备,却也不禁大叫一声:“啊呀!哀哉元龙,痛哉元龙!”
曹操得信后,亦甚感伤,即授意许都的曹德、郗虑、华歆等人上奏天子,追赠陈登为少府、高阳亭侯,允其嫡长子陈肃袭爵。是勋亦从中斡旋,使陈肃仕魏为郎中,要他干脆带着老娘、兄弟全都搬迁到安邑来,也方便我就近照顾不是?
不过这一年的春夏之际,去世的重量级人物并不仅仅陈登一个……(未完待续)
第十章 离间江陵
是着突然从老家营陵来到安邑,并且请求是宽领他前往是勋府上拜会,用意其实很简单——他是来找考官走后门儿的。
且说当日是仪辞去登州刺史之职,返回营陵,就琢磨着给大儿子捞一个孝廉的身份——他并没有打算让是着出仕,因为那小子压根儿就不是做官的材料,但有孝廉桂冠在头上,就跟后世考上进士一般,具备了当官的资格,即便不任职,也自可横行乡里,不虞人欺啦。
然而孝廉的数量极为有限,前汉武帝时规定各郡太守每年举孝、察廉各一人,后来合二科为一,则每年举孝廉两人,此外各州刺史在逐渐转化为行政官员以后,也有年举二孝廉的资格。也就是说,青州加上营陵县所在的北海郡(建安十二年,北海王绝嗣除国,乃改称北海郡),每年只准举四名孝廉。
倘若换了个偏僻的地方,或许拼命凑人都未必凑得齐全,但在文风鼎盛的青州,随手一扒拉便人才无数……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世家的杰出子弟无数,且轮不上出身不够高贵的是家呢。况且青州刺史王修有是个清介耿直,不习惯给人开后门的,所以是仪花费了很大精力,亦未能在短期内把是着推举出去。
当然也在于是仪刻意地要与是勋相切割,轻易不肯打出是勋的旗号,否则以是勋的声望、名位,想抱大腿的地方官那还少吗?即便王修,也不得不照顾一下是令君的脸面啊。但凡是仪能够求得是勋一封手书,北海太守或者王修必将大开方便之门。
是着为此成天拉长个脸,埋怨老爹待他这嫡长不如几个兄弟。是仪就窝火啊,心说你几个兄弟都是自家闯出来的事业,我啥时候帮过忙了?倒是你,自己没有本事,反怪为父的不肯相助——这要在数年之前。我固然可以写信请是勋助你,但如今即便拉得下这张脸来,他也未必肯再伸手啊!
结果一等等到了安邑下诏,据说魏公设官无数,打算通过品评和考试一网打尽普天下的人才,是着再也坐不住了。就寻死觅活地向老爹提出请求,说我要投刺自荐,前去参加考试。
是仪老头儿再也拦不住了,而且眼瞧着曹操大权在握,为汉之孝廉何如为魏之茂才?真在做了茂才以后被授予何官何职。到时候再说吧。是着本人则是信心满满啊:“宏辅见为主考,吾又岂有不中之理?”是仪心中苦笑,我跟那西贝货的心结甚深,只是你这傻儿子不知道罢了,他会关照你?未必啊未必……
可是老头儿终究多年担任刺史,在官场上还是有一定能量的,王修这儿道路走不通,咱们可以去走别处嘛。他到处托关系。访门路,最终竟然把是着的户口给改落到了其母亲的老家——河内汲县,河内中正官司马防大笔一挥。给评了个“中中”。然后是仪便遣是着前往安邑,但是告诫他:你先别去找是勋,先去找你亲弟弟是宽,他心眼儿比你多,让他去跟是勋打招呼比较稳妥。
所以是宽无奈之下,只得领着长兄亲自来敲是勋的门。是勋真是哭笑不得啊:这才第一次品评、考试。就冒出作弊的来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是社会如海,人情似浪。身落海中你就根本逃不过浪去啊……
此外青、登、海、徐、幽、平等州投刺自荐的士人,以及河东士人,也有很多找上了是勋的门,请求相助一臂。是勋心说陈长文他们没有经验,我则是一时贪图安逸,没提出来考官应当提前一个月就杜门谢客……这要是早早封闭起来,又何至于如此头大呢?
那些陌生或半陌生的家伙,他大多敷衍了事,但对是氏兄弟却不好敷衍。是勋确实在心里对是仪还存有疙瘩,但真不象是仪、是宽他们估量的,进而恨恚整个是氏——自己在此世本来就没什么亲人了,难得曾与是氏兄弟在营陵相处数年,还一起逃过难,不提亲情,也多少总残留着一些友情吧。
——是宽除外,见面没多久,他就设套让自己娶了曹氏女,随即又在麋、曹之争中针锋相对过,其后又刻意不相来往,他不以是勋为弟,是勋又何必认他为兄?
所以是着亲自求上门来,是勋不便再假装公而无私,思来想去,干脆偷偷地就把考题泄露给了对方。但他旋即关照是宽,说大哥这人不靠谱,这些天你好好地看住他吧,别让他到处乱跑,再把考题透露给旁人知道。虽与是宽不睦,但也必须承认,这三哥做事还算谨慎牢靠的,与是着大为不同。
是宽拍胸脯说你放心吧,随即又一皱眉头:“但闻此番考试,当糊其名也,奈何?”是勋捻须而笑:“此易为耳——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两汉察举制下的考试都很简单,不成系统,也无一定之规,既非联考,也不闭卷,大多为长官临时设想考题,给考生几天时间去作答,完了再加一场答辩,以证明你那文章不是别处抄来的。所以对于考试作弊这事儿,陈群等人压根儿就毫无防备。
是勋则不同,先不提后世在闭卷考试下的作弊手法如何花样百出,自己前生也不是没昧着良心耍过——他算是文科尖子,可是碰上理工类的考试,不作弊就必然挂科啊——光说科举制度下的各种作弊轶闻,从古书上读到的也海了去啦。
虽说自己制定的制度,自己率先破坏,很难心安理得,但他是宏辅也不是毛孝先那种彻底的清廉正直之辈啊,再说了,就开这么一扇小小的后门儿,不算什么太大事儿吧……
终究是勋提出科举制度,主要目的还真不是为国举贤,而是为了给寒门士子们多开辟一条上升通道出来。
科举制成之于唐。但唐朝的科举真不似后来宋代甚至明、清那样,又是进场搜身,又是一考三天,又是士兵站岗,搞得跟监狱似的。唐代的科举仍然混杂了许多人情味儿。所以士人入长安后多要干谒权门,或者献诗扬名,以便加分。作弊对于唐代科举,那根本就不叫事儿,后世为了堵住这个漏洞而把制度越搞越严,反倒作弊之风也随之滋长。变得更加防不胜防。
当然啦,那也是因为参加考试的士人数量日益膨胀,若不严格制度,将彻底无法管理。别瞧这回考试规模已经大出是勋意料之外了,但真说起来。还未必能比明、清时代某些江南重要州府的乡试人数为多……
因此是勋安慰自己:原本历史上的科举制之初,就不怎么刻意避免作弊啊,我又何必太过于执着呢?
且说第一场科举考试,安排在建安十四年的九月廿五日,参与者三百余人,第二场明经科考试,则安排在十月五日,参与者二百余人。然后到八日为止基本判完了首轮各科。开始统一给明经科的考卷判分。是勋作为主考,可以优先捧着大厚摞的卷子翻查,随便挑几份儿出来审阅——不可能都归他一个人瞧。否则非累吐血不可。
但他并非胡乱翻检,没过多久,便见到有一份考卷的右下角沾着两点小小的墨痕——嗯,这便是是着的卷子了,且让我先来瞧瞧看吧。
把卷子展将开来,第一印象是字迹相当漂亮。一笔工工整整的隶书,与自己还在营陵时所见到的迥然不同。但细察端倪,确实还能瞧出一丝当日的笔迹——看起来。是伯明长年窝在家里读书,也并没有彻底地混日子嘛。
再瞧行文,通顺晓畅,结构谨严,文意则精深绵密,切中时弊——这就肯定不是是着本人的能力了,是不是是宽预先作得了,让他去考场现默写一遍的呢?
文章若是写得不行还则罢了,既然写得不错,是勋就干脆撂下了,还是交给别人去批吧,以避嫌疑。且说判明经卷前后花费了整整九天的时间,三百多份考卷除十来份实在答非所问,或者污了卷的,余者皆给评定。当然啦,不是百分制,而也按照中正制的定规,分为九品——那本是当时常见的等级制度,并非陈长文的新发明。
最后是勋复审一遍,又调整了其中二十多份的等级——对于那些华而不实,或者屁股太明显坐在世家一方的,全都下调,对于那些文拙而义深的,则提高一两等。审着审着,便瞧见是着那份卷子了,初审人乃是陈群的门客段瑕,给了个“上下”的高分儿——嗯,这文章值得此价。但是勋还是特意给压了两级,改成了“中中”——这真要给是着高分,把他分配到比较好的岗位去,那不是为国举愚吗?将来那货出了事儿也丢自己的脸啊!
评分完毕后,并不似后世科举那般,当场张榜公布,而是全都交给选部备案。并且选部再取出五郡中正的品评等级,添加在考试成绩之上——简而言之,中正评为上品的,则加二等,评为中品的加一等,评为下品的等同于投刺自荐者,就这样定出了最后的等级和名次。
比如是着,他的中正品评为中中,明经考试成绩亦为中中,因而最终成绩便是中上。
成绩中下之下的,全部黜落,得上、中共五级评价的(仍然不给任何人上上),选部将其档案再移交给吏部,由陈群率领吏部班子分配职司——非独明经,其它各科的考评流程也大抵如是。
这开天辟地第一次科举考试,参考者近六百人,最终通过的超过半数,三百有奇。跟原本后世科举制大行之时不同,一是主要看成绩,并无硬性的录取者数量限制——反正陈群那儿空的坑儿还多得是呢,而且就算填足了,也可以挂“茂才”头衔,作为魏官预备队。二是这年月读书人数量较少,相对的质量也精,没有后世那么多滥竽充数之辈。
至于是着,最后被分配到秘书监为吏——刘放看上他那笔好字了。(未完待续)
ps:老朋友段瑕想要加入,干脆就让他当陈群的门客好了,将来世、庶大乱斗,或许还有机会出场一面然后再死啊,哈哈哈哈~~
第十二章 江上肃清
曹家最初的文吏系统,那就是一个原始的草台班子,即便奉天子都许之后,曹操出任司空,进而为丞相,开府设官,甚而分曹视事,那部门规划、等级制度,仍然相当粗疏。简而言之,司空府、丞相府诸僚全都是曹操一个人的参谋,办公依靠临时“差遣”,而非依其具体官位、职司。
但当建号立国以后,是勋为之设计了完整的国家制度、官僚体系,结构便要先进和谨严得多啦,甚至迈越了还在许都的大汉朝廷。在这种背景下,是勋、荀攸等人各司其职,任宰相之重,便不可能再轻易离京,跟随曹操去南征北战了。所以这回曹操讨伐江东,三台长官、次官,便一个都没有带,三监之任,也仅仅带在身边一个杨修。
即便如此,曹操身边的智谋之士仍有贾诩、程昱、诸葛亮等等,是勋对此还是比较放心的,完全不必要自己再亲自上阵。并不是说,只要有贾文和他们跟着,曹操就必然能够打胜仗,只是倘无此辈,或许他是宏辅还敢滥竽充数一把,既有此辈,该赢的仗也多他不多,该输的仗他照样帮不上忙,去也白去啊。
身为中书令,是勋虽然惯常大撒把,庶务皆委佐官处置,但曹操还在安邑的时候,常有大事会商,他也未必得闲。如今曹操南征,相当一部分事务的处理中心移至营中,都内诸事简省,在忙过科举考试以后,是勋瞬间便闲了下来,生活变得好生的无聊……
所以他干脆把精力转移到家务事上来。先向选部尚书任嘏索要中式的考卷,倩人誊清、编列后,即刻印结集出版——确实也无规章制度,说这部分文章归档后别衙便不可调用,再加上是勋跟任嘏的关系。自然一借便可得手。此外是勋还花费几天时间,为自己比较欣赏的几篇卷子添加了按语——这也是把卷集镂刻上深深的他是宏辅的个人烙印,有助于提升在儒林中的声望。
在此期间,各方消息——尤其是前线的消息——也通过关靖掌总的情报网,陆陆续续传递到了是勋的案前,虽然消息仍然滞后。在这年月却已算难能可贵啦。
且说曹操此番南征,从中原调用的兵数远不如昔日征刘表之时。一是因为当初还必须防着江东和益州对刘表的增援,淮上兵马用来防备孙权,亦不可轻动——即便如此,最终还是被迫陆续增兵。直至二十万众,才算勉强得一平局——此番乃无此忧也。二便是因为淮上太史慈、鲁肃、陈矫手握五、六万水陆兵马,江夏黄祖还有近三万之众,可以作为南征的主力,因而曹操的本部乃可尽量裁省也。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江东的兵卒总量比之荆州,亦相差远矣。过去的荆、扬二州虽然同样地方广袤却户口稀少,南方存在大片的未开发地。但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荆州包括了帝乡南阳,按照顺帝朝的统计,有户五十二万。而扬州即便户口数最为繁盛的豫章,也不过才四十万而已。自黄巾纷起、董卓乱政以后,中原士人纷纷外徙,关中、河南所受兵燹最为酷烈,人多遁往南阳、南郡,受刘表之镇抚。很快便安定了下来;关东受灾相对较少,人多遁往吴郡、会稽。然而吴、会之地亦长时间屡遭兵燹,直到孙权上台。杀戮才逐渐减轻。因而相比之下,如果仅仅论户口数、安定度,或者仅论兵数而不及兵质,昔日的刘表是要绝对凌驾于孙权之上的。
在原本历史上的赤壁之战前,刘备率残部逃往江夏,麾下亦有二万之众,而周瑜向孙权要五万兵御曹,孙权一时不敷调用,只能先给了他三万——由此即可见其一斑也。
所以曹操需要二十万大军去打刘表,却并不需要同样数量的兵员去打孙权——虽说“狮子搏兔,当用全力”,但兵发多了,粮秣消耗也大,里外里一算肯定得不偿失啊。况且历史上发兵甚巨的,譬如说前秦苻坚之侵东晋、隋帝杨广之伐高句丽,结果淝水、辽水之上横尸断流……不是说兵多就一定能够打赢仗的。尤其在通讯极不发达的这个时代,兵数越多,指挥起来便越是繁难,甚至不必与敌交锋,自家便容易乱了阵脚……
所以曹操有了淮南、江夏近十万之众,又调幽州海军近万南下,他自己则只从中原率领虎豹骑等三万精锐,便浩浩荡荡向江东地区开拔了。然后曹操还没走到淮南,鲁肃就先动起了手。
九月中下旬,鲁子敬先赍曹操之诏以召江夏黄祖,使其率舟师顺水而下,深入彭蠡。自周瑜遇害后,孙权即以宿将程普为西部大督,统领彭蠡的水军,闻报即严阵以待。江夏军二百余船、孙吴军三百余船,自辰时接战,直至午后申时,攻方大败,半数舟船倾覆,前部督张硕为江东骁将吕蒙跃入所乘楼船,一刀便枭下了首级。
就连黄祖本人亦身被数创,被迫狼狈而逃。程普下令全师猛追,黄盖劝谏道:“黄祖虽走,鲁肃不出,必伺之于后也,我若往追,恐为所袭,奈何?”程普摇头苦笑:“我岂不知耶?然即此收束,江夏兵不能尽破,庐江众又将袭来,如何当之?为今之计,唯趁胜而前,诸卿奋力,或可小挫敌锋也。”
程普、黄盖猜得一点儿都没有错,鲁子敬统率庐江水师躲在后面,却把江夏兵推到第一线去当炮灰,本想等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作为生力军突然杀出,必可底定胜局。不过黄祖败得这么惨,就连鲁肃也未能事先料到,匆忙就楼船上挥舞旗帜,要江夏败兵左右而分,尽快退出战场,同时驱动坐舰,擂鼓向前。
按照程普的想法,是挟得胜之势,一举击垮江夏军,进而猛攻鲁肃的庐江众,则我军气盛,敌方气沮,或可以少而胜多也。前一层算计基本上达成了,孙氏战船疾驶而前,江东兵士气如虹,人人奋勇,瞬间便冲入了庐江水师阵中,将江北的船队陆续分割开来。
只可惜后一层算计却落了空。倘为一军之两阵,那么前阵败了,后阵自然沮丧,说不定不必南船冲击,自己便将四散溃败。问题前面败的是江夏军啊,关后面的庐江众啥事儿?鲁肃又遣人分传各舟,说:“荆人柔弱,不及我扬人多矣,而扬州以庐江、九江为最善斗,南人岂可当耶?诸君奋战,务使荆人知我之勇也!”
虽说朝廷已经分州多年,但普通百姓、士卒受传统的惯性影响,还是习惯称呼荆、沅、湘三州皆为荆州,称庐、洪、扬、泉四州皆为扬州的,鲁肃乃有此语。话说鲁自子敬初在江北创建水师的时候,黄祖尚未归降曹操,相互间也是见过几仗的,所以江夏兵吃瘪,反倒是庐江兵喜闻乐见的事情。
于是士气不降而反升,再加上鲁肃调度得法,很快便稳住了阵脚;相比之下,南军鏖战半日,早已疲惫,此前仅凭着胸中一股血气支撑,而一旦短时间内未能催破当面敌军,血勇消散,战力便难免瞬间跌落。
鲁肃使艨艟、斗舰在前,与敌白刃缠斗,自将数艘大楼船在后,舟上各立小礟,以火药球远程攻敌大船。其实若论火器,孙吴军倒是也有,问题偷来的技术总比不上原版,再加上东吴也没有足够的环境和人才来改良技术,所以火药的质量要大打折扣。江上空气本便湿润,老式黑火药配制和贮藏若不得法,极易受潮,所以北军以火药球、火箭、焙烙攻敌,能够引燃的只有七成,南军同样以火药球、火箭、焙烙相还,有效的却还不足五成……
战至夜幕降临,各自收兵归去,虽然就表面上来看是个平局,但孙吴战将如凌操等,亦战死十数名,士卒伤损和船只沉覆将近三成,受创甚众。鲁肃知其已不为祸,乃分三分之一庐江水军,并江夏残兵,以属吏蒋济督黄祖部将陈就、苏飞等指挥——黄祖伤重,已被舆回西陵去了——监视和封堵东吴的彭蠡水师。他自己则顺江而下,邀战丹阳水师。
孙权继承乃兄孙策的基业以后,最初的进攻目标是沿江而上,攻打黄祖,一方面为父报仇,一方面也想侵夺荆州土地,扩充自己在江南的势力,因此周瑜即立营柴桑,在彭蠡南部训练水师。其后鲁肃镇守庐江,在彭蠡北部也开始造船、练兵,两军时有冲突。所以江东的水师主力即为彭蠡水师,另有丹阳水师,巡弋于长江下游,只为防止北军渡江,实力尚不足彭蠡水师的一半。
因而鲁子敬三战三捷,大破丹阳水师,东吴东部大督朱治几乎不免。随即鲁子敬即传书与曹操,说:“江上肃清,候魏公来,即可渡也。”
曹操得信大喜,甚至还忍不住跟众谋士开玩笑说:“孤既使肃清江,安有不肃清之理?”乃命太史慈自牛渚、陈矫自江乘,两路渡江。他自将大军屯驻在历阳——我先不着急过江呢,如今身份贵重,虽已胜机在握,更当谨慎从事。(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大势已去
鲁肃肃清江上的同时,魏延、留赞等将亦统率幽州的海船队,浩浩荡荡南下广陵,仍以如皋岛为基地,随即便直取吴郡。
吴郡沿海并无良港——上海还沉在海平面以下呢——近海只有娄和海盐二县,魏延的主要目标便是娄县南方的松江口,此地距离吴县很近,他从广陵搜集到了十余条平底小舟,寻机乃可驶入松江,直抵震泽(太湖)。不必太多,只要运入千名左右的步卒,就等于在孙权软肋上直接插上了一把尖刀。
然而孙氏亦早有防备也,魏文昇率领舟船才刚驶近松江口,便见前方樯橹密布,旌帜飘扬,无数海船顺风而来——那自然便是孙权新组建的海军了,其督乃会稽骁将董袭董元代。
幽州此番南下的舰队,比昔日是勋骚扰吴会之际又要庞大得多了,士卒在魏延的训练之下,也颇精锐。尤其他们还曾经特意行驶到朝鲜半岛南部,试验过几次登陆战,杀戮土著、抢掠物资——这也是为了帮助柳毅向三韩施压。所以魏延本人虽然仍不是很娴熟于海战,但对自家船队仍然信心满满,再加上还有会稽人留赞辅佐,自认纵横吴会洋面,无人可敌啊。
可是经过仔细观察,对面的船队数量只有比本军更多,虽然队列不够严整,但顺风而来,想要战而胜之的难度就相当之大。魏延不禁有些踌躇——可是这时候也不能退,退必溃败——转过头去问留赞:“子明,我当固守,或者对攻?”
留赞微微一笑:“无伤。对攻可也。是令君前使人来通消息,将军又何忧耶?”
魏延一梗脖子,说好,那咱们就冲将过去,拼这一把吧。于是摇动手中小旗。船队呈锋矢阵形,劈波斩浪,直取敌阵。
双方先以弓矢互射,距离稍近后,北船即以新装的小礟投射火药球,水手亦陆续解下腰间绑缚的拋索。欲待投掷焙烙。
可是谁想到敌船来势汹汹,但前锋甫一遇敌,有三船起火燃烧,余众竟然一哄而散,争相朝陆地方向逃去。魏延大喜。继续挥军猛攻,敌众大溃,被击沉海船五艘,海督董袭中箭落水,生死不明……
要知道新组建一支海军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是勋前在幽州,最初是用州府的公款,再加上部分自家积蓄,投资与几家海商合营。这才得到了战时调用部分海船的资格;其后攻灭平州公孙氏,即趁机没收了一些平州海船,勉强搭出一个完整的架子出来。待其骚扰吴会。孙权痛定思痛,也要组建海军,但可惜府库空虚,压根儿就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船——现造当然更不现实,即便有钱,光造船的板料阴干就需耗费大量时间。根本缓不济急啊。
故此孙家只好硬性征调吴、会两郡的私家海船,在其贸易间隙汇聚训练。遇有警事,即使董袭统率迎敌。这样临时拼凑的船队。本来战斗力就比较低下,再加上吴会大族多与北人暗有苟且,根本不肯真心为孙氏所用。此前是勋夺占鄞、鄮二县港口,抢得数十条会稽海船,但退兵时全都还了回去,虽然吞没了货物,却写下凭书,允其北上贸易,在徐、登、幽、平四州内减免五年的商税。会稽的海商们就此上了是勋的圈套,对孙氏政权更为离心离德。
——我今被迫为孙氏所用,想是令君必能理解其中苦衷吧。但若真敢与王师相抗,一旦废除减免商税之策,甚至不许我等北上贸易,难道今后要喝西北风去吗?孙仲谋又岂肯作出补偿?既然如此,何妨装装样子,若王师小弱,尚可一战,若王师力强,乃可借机退阵也……
于是一船逃蹿,余皆效仿,看似庞大的江东海军,顷刻间便即四分五裂,魏延、留赞没费大多力气,即获全胜。随即魏延便挥师直抵松江口,以小舟载运了八百多兵进入震泽,占据湖中岛屿——若从震泽东南方向登陆,前往吴县城,最近处尚不足三十里。孙权闻报大惊,急使盛暹率部往征,但北军并不上陆,只是严守岛屿,盛暹与之对战十数日,竟不能下。
同时魏延亦将船队沿海巡弋,不时遣兵登陆,攻夺堠堡、杀掠吏民,吴中民心大摇,仅每日逃入吴县城避难的就不下百家,欲不安抚,恐其造乱,若加安抚,则粮秣消耗甚剧……
孙仲谋正是四面楚歌啊,张昭等人趁机再次提出投降之议。孙权无奈之下,只得遣张昭、顾雍渡江前往历阳,求见曹操。曹操老实不客气地提出:“使权自缚而降,或可饶其一族性命。”张昭说您这话太过份啦,孙将军无罪受伐,何言“自缚”?
张昭知道孙权的底线,说我们可以把丹阳、豫章甚至吴郡全都交给朝廷,但求会稽一郡而已,但您不能把孙家人全都绑到江北去。先破虏(孙坚)本为南人,先讨逆(孙策)根基亦在江东,倘若离开江东,则孙氏虽存,亦等同于殄灭也——孙将军是断然不肯答应的。
“今魏公之敌,不在江东,而在蜀中,孙将军既愿降顺,盍安抚之,使为朝廷牧守东南一隅?魏公若逼之甚,南人当沥血而誓,严守故土,有死而已,则公虽得江东,伤损必剧。使中原男儿伏尸天南,不得返于故土,岂当国者之仁政耶?设迁延日久,恐益州将发兵以向关中,诚公心腹之患也。望魏公熟思之,毋迫之甚也。”
曹操闻言,不禁瞟了一眼顾雍——顾元叹自从跟随入帐以来,便即一言不发,光听张昭跟那儿白扯了。就表面上看,他这是尊重张昭,身为副使,非必要不应该抢主使的风头,而事实上……张公您这话真能唬得住曹操吗?“南人当沥血而誓,严守故土,有死而已”,你在说谁啊?你说的应该是那些淮泗旧臣,正经说起来不算“南人”吧,而吾等南人,有几个真肯给孙家殉葬的?
曹操早就暗中向“吴四姓”许诺过了:扬州若下,元叹可为刺史,吴郡或别命守,会稽则陆伯言而可——你顾雍本州人做本州刺史,问题不大,我许了你了;至于吴人而为吴守,这个不大合规矩,我会另外派人,但把会稽郡给你们,陆议居中联络,功劳甚大,就让他当会稽郡守吧。
所以顾雍不说话,曹操把眼神瞟过来,他却故意把头一扭,不去瞧对方——张昭聪慧,怕被他瞧破,所以我不能跟您使眼色啊,但我可以故意不使眼色,您应当明白其中的含义。
张子布费尽唇舌,曹操只是不肯让步。此时太史慈、陈矫等已然顺利渡过了长江,在芜湖、丹阳、秣陵、湖熟等地与孙军展开激斗,虽无大胜,亦稳占了上风。消息传至安邑,是勋手捧文书,不禁久久地沉吟——
看起来,孙家大势已去,除非出现什么惊天大逆转——比方说曹操突然遇刺而死——否则恐怕难以回天。即便刘备、吕布在西线攻破了南山和陇关防线,逼近长安,曹操也可以独自返回相救,却将灭吴之权授予麾下将领,比方说太史子义……本来嘛,要早知道水军打得如此顺手,他都不必要亲自远征的。
是勋本来应当很欣慰的,自己凭借小蝴蝶翅膀的煽动,引发连锁效应,终于要把三分鼎足的未来扼杀在摇篮里啦。即便最终灭不掉吕布和刘备,那也不能算三分,曹家可将主力全都调用到西线,东方得安,新的魏朝就算没能统一天下,也不必要象原本历史上那样,消耗大量资源在战事上。中原的生产力将能很快恢复,则北虏亦不足为患也。
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孙吴基业,就此覆没,孙策之奋战,已成明日黄花,历史被扭曲成这样,究竟是好是坏?对未来会产生如何的影响?他根本就无法预测。而且孙权最终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灭袁绍、灭公孙,他从来都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前者本来就无可成事,后者对天下大势也没多大影响。但灭孙氏却不同,孙权一代枭雄,既然无法成功,总该得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吧,比方说来一场流芳千古的大战,让他可以拼到最后一刻……
然而大势所趋,大战估计不会再有啦,吴会等地将悄无声息地归从于王化。孙权若不战死沙场,不管是俯首而降,还是吴县城破后先手刃妻儿再自刭甚至自焚啥的,都难免使人心生悲怆。真正的悲剧,不是使观众涕泪滂沱,而是使观众长久地黯然神伤——英雄不待迟暮即败,便是这类悲剧。
倘若并非穿越而来,不知道原本历史的走向,估计不会这般伤春悲秋吧?是勋过后想想,也觉得自家的感叹太过无稽。事难两全者也,又想曹操统一天下,又想孙权、刘备得好死,世间安得如此“双全法”?
不过……他思路一展开,突然间想到了一条妙计,于是写下一封书信,派人快马传给曹操。信中重点,其实只有学自后世奸佞的八个字:“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书信才刚传递出去,突然门上来报,说世子相召。是勋一开始也没多想,整顿衣冠便前往曹昂府上,可是随即曹昂递过来一封信,他展开一瞧,却不禁大惊失色!(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金商门外
宦官之制,由来已久,而且东汉朝之所以衰败,直至灭亡,几个最大的凶手,既包括军阀、外戚、士党,也自然包括了阉宦。问题是勋自从穿越此世以来,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宦官哪。
原因就在于当日常侍门发动政变,斩杀大将军何进,袁绍兄弟火烧南宫青琐门,把所有没胡子的全都给宰了。嗣后董卓入京,废少帝而立陈留王刘协,为了拉拢士人之心,干脆就废除了阉宦制度,而以郎官充任宫中各类职司。等到曹操奉天子迁都于许,一开始也没有恢复宦官。
因为曹操本人身上就打着宦官烙印呢,别人都可以提恢复这一古老制度,偏偏曹操不好提,怕被人戳脊梁骨骂。问题这本就是天子家事,再加上士大夫没有不厌恶宦官的,既然曹操不提,还有谁会上赶着冒这个头呢?
最近情况有所改变,一是曹操迁都安邑,拉走了大批的人才,就连宫中备用的郎官数量都不足了,二则曹家小姐舆入为妃,而且很可能要进位中宫,曹操为了自家闺女儿的声誉考虑,遂指使郗虑上奏,使复宦官。一方面到处搜罗了一批此前漏网的宦者,另方面也临时现阉了一批罪人,送入宫中,以供天子驱使。
刚才是勋来到金商门外,为其传递信息的,本是一名青年侍从,没想到出来召唤的,却是一名宦官——这可真是罕见啊罕见。
士人与宦官很好区分,主要就看嘴上有没有毛。这年月的男子都习惯蓄须——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胡子当然也在保护之列——没胡子的男子是会被人嘲笑的,会被认为有天阉的嫌疑,人道不能。刘备有髭无须,都被张裕讥讽为“露啄君”了。更何况彻底一根毛不长呢?想要出仕为官,可能性太低了呀。
当然啦,郎官多为蒙荫和任子,大多比较年轻,这年月人们普遍摄入的营养不足,发育都比较晚。更有才十五六岁的小郎官,没有胡子也很正常。但眼前这位却是一张橘皮脸,皱纹密布,怎么看都不象才十来岁,嘴上仍然干干净净。即便是勋并不熟悉宦官的服色,也能瞧出来不是正常男人。
当下忍不住就问:“卿何人也?”
对方一脸谄媚地回答道:“小人乃常侍木恩,初入都中侍奉天子,未得识侍中之面。侍中名满天下,今得相见,是小人之福也。”
虽然没提自己是宦官,但在用词上已经可以确定了——首先,常侍为散骑常侍或中常侍的简称。但东汉朝省散骑常侍,且例以宦者担任中常侍;其次,正经士人出身的官员是很少谦称“小人”的。或称“下官”,或称“末吏”,只有白身或宦者才可能这样自指。
不知道为什么,是勋一听“木恩”这名字,就觉得肯定是宦官的名字,就不似普通士人啊。
当下木恩在前领路。是勋从后跟随,迈入宫门。他几名部曲也欲跟进。却被守门郎卫给拦住了。是勋总觉得刘协最近的举动非常荒唐,而在荒唐之后。或许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密谋,眼瞧着天色将晚,自己孤身入宫,多少有点肝儿颤——可确实也没有让部曲跟着的道理啊,自己又不是曹操。当下只好暗中按了按腰下佩剑,关照部曲头子荆洚晓:“汝等在此等候,若待宫门落锁,而吾未出,可即报于世子知晓。”
刘协晾了自己那么长时间,天都快黑了才肯召见,说不定就是想堵自己的嘴——你合着不能等天黑皇宫落锁了,就歇在宫里继续进谏吧?所以估计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得被迫出来啦。至于腰中之剑,见天子前是肯定要摘下来的,但目前还不用,逢有紧急,尚可防身也。
当然啦,估计也不会有啥事儿,刘协没道理对自己不利——要害就害曹操,哪怕害曹昂都成,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了?害了自己,他小子还能落着好吗?不过事有蹊跷,就难免的心中不大踏实。
为了驱散心中那一点点不知何来的阴霾,是勋干脆一边走,一边跟木恩闲扯,问他:“公……”一琢磨现而今还没有“公公”的称谓,只好以职务相称:“常侍是何出身,何时进宫?”
木恩倒也老实,有问即答,回复说自己幼年便即入雒阳永安宫,先后侍奉过董太后和何太后,后来袁绍等屠杀宦者,他算漏网之鱼,逃回老家河内躲藏了起来。前不久朝廷恢复宦官制度,通过河内宗正司马防的推荐,乃至许都。他还说象自己这般幼年即为宦者,数量已经很少啦,如今宫内侍奉的,大多是些新阉——“小人本无长才,论及资历,乃得为常侍也。”
终究中常侍那不是一个普通职务啊,乃宦官之首脑,比之外朝,秩高二千石,安帝以后几可权倾人主。一般中常侍的定额为十名,灵帝末增加到十二名,乃有“十常侍”之称。
也就是勋既任侍中,又是曹家姻亲,兼之名满天下,皇帝才会派名中常侍来迎接,换了旁人,估计随便打发个小黄门出来,都算是破格礼遇了。
是勋问木恩:“今宫中宦者几何?如卿为常侍者又几何?”木恩回答说旧宦十一人,其中三人加中常侍号,余皆黄门,新宦数量也不多,三十来人而已——这比起灵帝朝数百近千的宦官,简直天差地远。
随便聊着,很快便接近了崇德殿。是勋步子挺急,就怕进殿太晚,还没等到天子过来呢,天就黑了,宫门要落锁,那我这趟不是彻底白来了吗?只可惜那木恩似乎腿脚不大方便,行速很慢,是勋又不好甩开他单走,表面上微笑着闲聊。其中内里心急火燎的。正当此际,突然从斜刺里又疾奔过来一名年轻宦者,见了二人躬身施礼:“是侍中、木常侍……”
木恩在是勋面前躬腰曲背的,一脸谄容,见了这名宦者。却不由自主地把腰给挺起来了,也不正眼瞧对方,却昂首呵斥道:“任曙吉,宫中岂是奔蹿之所?!”你有什么要紧事儿,跑得这么慌张?
那名唤作任曙吉的宦官斜眼瞟了瞟是勋,随即垂下头去:“禀常侍。曹妃闻其姑婿是侍中入内,思慕渴怀,命小人请去相见。”木恩撇着嘴一拂衣袖:“侍中来谒天子,日将夕矣,焉有余暇去见曹妃?”
任曙吉又再抬起头来。眼神朝是勋一瞥,微微一眯,随即谄笑着对木恩说:“曹妃因闻天子适召太医令,恐有不虞,安得能见侍中?故此乃请相见耳……”
是勋觉得这事儿实在蹊跷啊。没错,曹宪是曹操的闺女,也是自己老婆的外甥女儿,外甥女儿想见见娘家人——即便只是远房的堂姑婿——也在情理之中。问题他只在年节时候见过曹宪一两面。连话都没怎么搭过,安有“思慕渴怀”他这姑婿的可能性呢?倘若进宫的不是自己,而是曹德、曹昂。曹宪想见还则罢了,见自己?真有这种需求吗?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事儿!莫非曹宪在宫中听到什么不利于曹氏的消息,所以想趁机传递给自己?他就这么一错神儿,似乎没听清楚任曙吉后面的话,任曙吉被迫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天子既召太医令。恐御体欠安,不便见侍中也!”
木恩一拧眉毛。提高声音斥喝道:“安敢妄言?适才即天子遣吾迎侍中往崇德殿去,何言不便相见?!”
然而这时候。是勋终于听明白任曙吉的话了,他脑海中不禁灵光一闪,开口便问:“今太医令何人也?”木恩抢先回答道:“是吉本。”
啊呀吉本!是勋不禁大睁双眼,一把便揪住了木恩的手腕:“吾在宫门等待良久,何以天子始召?吉本何时进宫,又何时离去?!”木恩闻言吓了一大跳,急忙摆手:“此非侍中所当问也。”你一个外臣,打听皇帝的起居情况干嘛?
是勋左手一按佩剑,双眉立起,恶狠狠地瞪着木恩:“吾有问,汝便答,倘有一字虚言,以为吾不敢喋血宫廷么?!汝一宦者,一日为二千石,即敢藐视朝廷大臣?难道吾不可为袁绍兄弟耶?!”你信不信我一剑砍了你,甚至杀光内廷宦官,然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他突然暴起发难,两名宦者全都吓得魂飞天外,任曙吉当场就跪下了,木恩也想跪,却被是勋牢牢揪着手腕——是宏辅好歹也是跟太史慈练过几天武的人,又当紧急时刻,说不上力大无比,对付他这么个中年宦官还是不为难的,他木恩又不是“壮健有武略”的蹇硕——跪不下去,惊得裙子都湿了。当下只得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侍、侍中求谒,时天子在永乐宫,便急召吉本来,屏人言良久,吉本乃去,约一时许,吉本再来,天子乃遣小人来迎侍中……”
说白了,刘协听说是勋来了,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却先叫了太医令吉本过来,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悄悄话,然后吉本走了,仍然不说见是勋,要等一个多小时后吉本再回来,刘协才让木恩领是勋去崇德殿等着……中间这段儿,吉本干嘛去了?找药去了?
倘若换了一个人,或许真当吉本是去找药了,是勋可没有那么天真,当下松开木恩,转身便走。木恩赶紧在后面追:“侍中何往?”是勋没好气地回答他:“日将夕矣,宫门将闭锁,安得复见天子?且候吾明日再来。”木恩心说这是啥意思?天子召唤,还有改天的道理?我知道如今是曹家人掌权,可也没象你这样的,刚才说要砍我,现在说要让天子干等。
他紧着追,只可惜腿脚不便,一直跑到金商门口,还没能追上是勋。不过是勋倒主动停下了脚步,因为他骤然瞧见远处天空腾起了一片火云!(未完待续)
ps:两名宦官——木恩、任曙吉(振武军节度任老叁)登场。
另,若非奇迹,老人估计就这几天啦,所以不定哪天就会断更,事先向读者朋友们道歉了。
第十六章 后史先见
太医令吉本,演义中则设定为“姓吉名太字称平,人皆呼为吉平”,说他与董承、王子服等人密谋刺杀曹操,借着给曹操疗治头风病的机会,暗下毒药。结果因为董承家奴秦庆童的告密,让曹操有了准备,当即拿下吉平,并趁机搜杀了董承一党。演义中还有诗赞曰:“汉朝无起色,医国有称平。立誓除奸党,捐躯报圣明。极刑词愈烈,惨死气如生。十指淋漓处,千秋仰异名!”
太医令秩为少府属官,秩六百石,在官场上是个小角色,而演义中说吉平不过一名普通太医,那就更没谁会去注意了。然而是勋不同,他是了解原本历史的,并且前世不仅仅读过演义,亦曾多次通读志书及相关史料,尤其对于演义之刻意虚构,与历史不契合处,做过专门的研究。所以他一听吉本之名,立刻就想起来了——我靠这又是一个大“反贼”啊!
演义中的吉平,固然以真实历史上的吉本为模型,但二人的事迹却迥然不同。吉平参与的是董承的谋反,时为建安五年(200年)——在这条时间线上则为建安六年,而这条时间线上的董承假称衣带诏谋反,也提前了,是在建安三年(197年)——吉本参与的却是建安二十三年(218年)耿纪、金祎等人在许都发动的叛乱。
原本历史上的建安二十三年,是何种政治环境呢?当时曹操不但封藩建国,成为魏公,而且还进位魏王,建天子旌旗。那真真正正距离篡位只有一步了,再想挑出个中间环节来,除非象王莽那样做假皇帝……曹操把王国都城和统治中心设置在邺县,与其世子曹丕等皆居于彼处,许都朝廷基本上放空——否则也不会一年多以后关羽北伐。前锋逼近许都,要惊得曹操差点儿迁都了。
这一年的正月,少府耿纪、司直韦晃,以及京兆人金祎,与吉本父子(吉邈、吉穆)一起在许都发动政变,聚集了家仆和闲杂人等一千多名。趁夜攻打留督许事的丞相长史王必,因为有金祎派人做了内应,王必大败,中箭而走。王必平素与吉邈向来交好,又不知道对方也参与了逆谋。就想跑去吉邈府上求助。一说他被手下人劝止了,说:“今日事竟知谁门而投入乎?”一说是还没进门,就听到吉家人询问:“王长史已死乎?卿曹事立矣!”吓得掉头就跑。总之等到天亮,王必还活着,逐渐聚拢残部,并且得到颍川典农中郎将严匡的协助,终于平定了叛乱。
可是最终王必还是因为伤重而挂了。王必虽然职务不高,却是曹操驾前第一宠臣。曹操为此怒发如狂,当即跑到许都,把汉臣来了趟大清洗——“于时衣冠盛门坐纪罹祸灭者。众矣。”
演义中也有提及此事,但是因为已经把吉本(吉平)给提前用了,故而仅言其二子,加上耿纪、韦晃、金祎,称为“讨汉贼五臣死节”。
总之,这事儿是勋是清楚的。所以当初出任光禄勋,曹操把耿纪耿季行派给他当副手。他就多少有点肝儿颤。然而耿纪此前参丞相幕,做事精细、勤勉。深得曹操喜爱,你没有真凭实据,总不好说他心向汉室,将来必会谋反,要曹操提前加以防范啊。
其后曹操封藩建国,是勋一门心思趴在对魏国官制和选举制度的设计上,就把这碴儿彻底抛去了脑后——历史已经给改得面目全非啦,原本该造反的,是不是还会反?那真是谁都预想不到。至于耿纪留在许都,得以迈上跟原本历史相同的少府的高位,是勋甚至都未及关注,而即便关注了也不会往心里去——如今魏官才是实的,汉官都是虚的,有多大权柄,能闹出啥事儿来?
况且近两年形势亦倾向于曹家——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再加上曹操本人并不居于许都,又有谁敢来虎口拔牙呢?总结历史教训,欲败权臣集团,必须达成两个重要前提,一是把天子抓在手里,二是直接斩首权臣本人。那些伏刺客、献毒酒的事儿就不用提啦,桓帝诛梁冀,就是急派黄门令具瑗并司隶校尉张彪率骑士、虎贲、羽林等千余人围其府邸,冀乃自尽。
再往后瞧,司马懿主持的“高平陵之变”其实挺危险的,因为光奉了个太后,既没得着天子,也没能第一时间干掉曹爽。若曹昭伯用桓范之言,“以天子诣许昌,征四方以自辅”,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不过那猪头三曹爽自己就先降了,算是特例中的特例。
所以原本历史上的耿纪、金祎等人就是在冒大险,即便他们真能击败王必,控制许都,进而挟持天子,也未必能够动摇曹操的根基——关键关羽正图谋北上,距离许都比邺城近便许多,所以他们想依靠刘备势力做外援。而在这条时间线上,曹操同样不在许都,耿纪等人同样还没聚集起多少党羽来,在外无关羽的情况下,起事的成功率就低至可怜,是勋觉得,他们也没那么傻吧?故此未加关注。
然而造反看大势,这大势既包括了成功与否的可能性,也包括了迁延不决的后果。在原本历史上,曹操已称魏王,距离篡位仅止一步,所以耿纪等人不得不动手——再等两年,等曹操真篡了位,咱们还能有机会吗?而在这条时间线上,曹操的名位虽然还没有那么高,但其大势更为完满,所以耿纪他们也不敢再空耗下去啦。
可是这票人党羽不多,能力有限,还真不敢跟曹操硬磕,故此就趁着曹操南征,许都光留下个没蛋用的王必的机会——其实还多了个曹德,但此公在政治斗争方面也是二把刀——被迫密谋举事,压上身家性命去梭哈一把。但与原本的历史不同,他们还希望能够诱捕曹昂,以为人质。曹操未必会投鼠忌器于汉天子,但他很可能因为儿子被擒而乱了方寸,举动失措,则乱党便有成功的机会啦。
原本历史上的魏王世子乃是曹丕,要比他大哥嚣张得多,也精明得多,况且当时曹操还在邺城,你想光诱出一个曹丕来也不现实。而在这条时间线上,耿纪等人乃献计,使刘协假作起意禅让,曹德、王必等皆不能阻,或许便能将曹昂给引诱过来啦。
此事可能会引发两种后果,一是曹昂赴许,正好趁此机会将其擒下;二是曹操亲自回来了,那咱们便暂且偃旗息鼓,另等机会——能够因此而延缓曹操平定江东的步伐,也算于天子有利。
一开始计划进展得挺顺利,不仅真把曹昂给诓来了,还秘密地挟持了欲图入许进谏的荀彧——若举荀文若为旗号,利用他的政治影响力,招聚友军的机会便又大上三分。可是没想到,是勋也跟着曹昂一起来了,更没想到,他一到许都,席不暇暖便前往阙下,主动请谒天子。
给刘协和耿纪他们牵线搭桥的,便是太医令吉本,原来的计划:陛下您只要假模假式放出禅让的风声就得,其他手脚都由我们来办,则万一事败,也不会牵连到您。然而是宏辅辩舌无双,就怕他跟刘协见面以后,三言两语,便让那中二皇帝晕头转向,泄露了其中机密。尤其刘协本人在当年董承叛乱之时,就被是勋给吓着过,觉得这位平素瞧着温文尔雅的是侍中,其实比曹操还要可怕——光他那彻底藐视皇权的眼神,曹操就绝不会有!所以一听说是勋请谒,刘协就慌啦,赶紧的召吉本前来商议。
吉本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匆忙出宫,去禀报耿纪。耿纪一琢磨,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咱们提前举事吧,这就召集人手,攻打王必,尝试捕拿曹德、曹昂——听说他们都在相府,跟王必在一块儿啊,正好一举成擒——至于是勋,就让天子先去敷衍着他,把他暂且留在宫中吧。
这就是为什么是勋溜溜儿地在宫门前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刘协派木恩前来传召。木恩为中常侍,一般这种叫人、领人的活儿不归他管,刘协是怕随便派个小宦官过去,若被是勋一威吓,漏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反为不美。中常侍秩二千石,就比是勋低一级,总不会随便掉链子吧。
——其实木恩等宫中之人,基本上都没有参与耿纪、吉本等人的密谋,但常在帝侧,要说对那么大事儿毫无觉察,那也是不可能的。是勋多敏啊,若被其发现了些微痕迹,不肯受羁于宫内,恐怕会产生不妙的后果。
可是刘协没有想到三点:一是曹宪得到点儿风声,临时派了任曙吉去暗示是勋;二则是勋一听吉本的名字便有无穷联想;最重要的第三点,自从袁氏兄弟火烧青琐门,尽诛宦官以后,阉人在士大夫面前就天生的腿脚发软——你以为现在的中常侍还是从前的中常侍?是张让,是赵忠?敢在朝臣面前犯横或起码不卑不亢?
木恩本来便畏惧是勋的权势,结果被对方一放狠话,当即就怂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合盘托出。是勋一听,那没跑啊,刘协先召见吉本,再传召自己,肯定吉本临时出宫去找别人问计去啦,他们想干什么?难道历史又要重……提前上演吗?!
当然这些事儿,身在宫外的耿纪等人并不清楚,他们只是提前了政变的计划,拉拉杂杂聚集了一千多人,匆忙前去攻打相府。金祎的内应打开了府门,众人一拥而入,四下纵起火来——此即是勋才退至宫门,便远远望见的一派红光是也!(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愿为孙程
耿纪、韦晃、金祎、吉本等人原本的政变计划,是定在翌日夜间,趁着大朝将至之际,曹昂等人还在琢磨着该怎么阻止天子呢,骤然发难,彼必无所防备也。不过因为是勋的掺和,被迫提前了一日,准备得并不算充分。
然而即便如此,也仍然大出曹德、王必等人的意料。曹德并无急智,王必中人之资,仅仅留他们镇守许都,也可见曹操对天子已经不大在意了。谁都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会有人妄图从内部推翻曹家政权,更没想到刘协竟然有胆量与之合谋。
所以金祎遣人为内应,打开了相府大门,王必当场就蒙了,匆忙聚集卫士、僚属抵御。可是曹操的亲卫都已经带去了安邑,留守相府的大多是些二流兵卒,数量也少,主将王必这一惊慌失措,如何还能保持士气?于是慌乱之中,王必身中流矢,且有多处被火燎伤,吓得是掉头就跑。
王必在几名亲信的护卫下,匆忙想要逃去友人吉文然——也即吉本之子吉邈——的府上躲避,与两种历史记载其一相同,也在门口听着一句:“王长史已死乎?卿曹事立矣!”这才明白吉邈也是乱党之一,赶紧掉头再逃。
并非事有巧合,在原本的历史上,和在这条时间线上,他全都能恰好听到这句露底的话。而是吉邈事先关照家人,说我们一举事,你们就紧闭大门,除非我回来叫门,否则不得打开,以免在混乱中遭受损失。所以王必一拍门。吉家人就以为是主人或者主人所遣的仆佣回来了,这才会自然而然地问上那么一句,使得王必绝处逢生。
可是王必是跑了,曹德、曹昂全没能跑了。对于曹德此人,是勋一直认为其有大智慧。但大智慧不等于小聪明,更不等于及时的应变能力,更不等于能打。倘若说曹操的武力和统驭力都在90以上,那么曹德恐怕还不及格,遇此乱局,就觉得浑身发软。连逃跑都找不不南北啊。曹昂本来有机会逃掉的,可他还得顾着叔父啊——若换了曹丕在此,我先跑了才能召聚人马为叔父报仇啊!必能逃出生天。曹昂却还没那么无节操。
结果二人皆未能逃出相府,即为乱党所围,被迫束手就擒。一听说逮住了二曹。耿纪不禁大松一口气:“事成半矣!”当下吩咐金祎领人去追捕王必,自己则与韦晃等人押着二曹,径直奔皇宫而来。
二曹在手,自己就算掌握了相当大的主动权,这趟政变可以说成功了一半儿,其后就必须拥戴天子,请天子下诏夺取许都的防御之权,同时指斥曹操谋逆啦。己方以其弟、其子为人质。料想曹操不敢遽率大军来攻许都,只要拖延一段时间,四方“仁人志士”必愿尊奉天子。共讨国贼!
所以他们就奔皇宫来了,队列中还簇拥着被迫上了贼船的荀彧。荀文若是真不想掺和此事,可是当不起耿纪以大义相责,又怕纷乱之中,不慎伤到了天子,所以才暂时曲与委蛇。
到了宫门前一瞧。门已关矣,锁却未落。站班的郎卫全无踪影——这些郎卫全都是任子、蒙荫,也就是官二代公子哥儿。平素执戟守宫都未必称职,更何况遭逢动乱呢?跑干净了也在情理之中吧。于是推开宫门,一涌而入,跑不多远,终于被他们逮着了一名小宫女,当即询问:“天子何在?”
本来普通宫女未必能够知道天子的行踪,偏偏这位还就知道,伸手一指:“适见仪仗往德阳殿去了。”耿纪闻言,不禁大喜过望。
德阳殿为常朝之所在,尚书值守者即在其偏殿办公。刘协一般宿于北方的平洪殿,或者在寿安殿曹妃处,等闲不往德阳殿来。好比说询问天子何在,人告诉说天子不在家中,而在办公室,那代表了什么含义?代表了天子正打算召尚书草诏,要追认咱们行为的合法性啊!
按照原本的计划,得耿纪等人确定政变基本成功,再拥荀彧进宫,通知天子您不用再假装置身事外了,可以上咱们给您准备好的这条破浪之舟啦。可是没想到消息还没报进去,天子就主动奔了德阳殿——“此真圣明之主也,何愁权奸不灭,炎汉不兴耶?!”
于是让吉本在后,约束住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杂兵,耿纪、韦晃挟持着荀彧,绑缚着二曹,率领百余名亲信,就直奔德阳殿而来。到得殿前,就见殿门大开,外有郎卫执戟守候,内中灯烛闪耀,耿纪、韦晃即作揖请荀文若当先而入,自己再随后跟进。
荀彧无可奈何,只得整顿衣冠,在外高呼:“前尚书令臣荀彧等,请谒天子。”门内传来一名宦者的声音:“请荀公、耿少府、韦司直入殿觐见。”
三人先后拱手、垂头而入。荀彧直到迈进大殿,这才抬起头来朝前方一望,却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刘协苦着一张脸坐于御案之后,身旁一人昂然柱戟而立——非他也,却正是汉侍中、魏中书令是勋是宏辅!
是勋为何在此呢?时间要倒退回数小时之前,是勋入宫谒见天子,得任曙吉的提醒,觉出来了不对,当即便想反身退至宫外,回相府去提醒二曹和王必。可是才到宫门口,就瞧见相府方向腾起了火光,心道一声“完”,不禁是手脚冰凉啊!
他惊的倒不是耿纪、韦晃之流发动政变,惊的是自己怎么一个不慎,又跑到漩涡中心来了呢?我这会儿要是还呆在安邑,可有多踏实!我是曹家亲信,这票乱党必然不肯轻饶,最起码也逮起来以使曹操投鼠忌器不是,一个弄不好,还可能直接就掉了脑袋!
眼瞧着乱党已经在攻打相府了,就王必那两下子,估计还跟原本历史上一样——挡不住。我此来许都,身旁就只带了老荆等数名部曲,别说领着他们杀回去援救曹昂、曹德了,就算保着我安然撤离乱成一锅粥的许都城,难度系数都不是一般的小。谁知道乱党有多少人?是跟原本历史上似的为“杂人及家僮千余人”,还是也笼络了部分的城守兵马?谁敢去冒这个险啊!
其实是勋也无急智,比曹德强不了多少,但一则经的事儿多了,能力自然有所成长,二则读的书也多——包括后世的书——“以史为镜,可知兴替”,经验教训吸收得比曹德强了不止一倍。所以他愣了不到半分钟,后面木恩拐着腿还没追上来呢,就已经都想明白了:
要想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先把天子抓在手中!
这时候守门的郎卫也瞧见火光了,一个个嗫呆呆发愣,连手中长戟全都掉落在了地上。是勋一俯身,就捡起一支戟来,然后大声喝问:“今日其谁当值?!”一名郎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左、左署中郎田毅……”
这个田毅是勋是知道的,字仁卿,乃钜鹿人氏,是故袁绍的参谋田丰同族之侄,其父降曹前后共做过三任郡守,故此蒙荫为郎,去岁被擢升为六百石的中郎,隶光禄左署——那晋升令还是是勋当光禄勋的时候亲自签署的。
是勋当即喝令:“往报田中郎,传吾口谕,都中造乱,恐贼劫天子也,可速召集部署,来卫天子!”本来是勋这会儿根本管不到田毅,但汉朝是很讲究老长官、老部下之间的羁绊的,所谓“故吏”是也,就跟后世的进士和其座师一般,加上是勋名位、声望又高,故此才敢直接向田毅传达口令。
那郎卫也清楚这一点,赶紧的就去通传。这会儿木恩也追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火起之处:“莫、莫非是相府不成?!”
是勋本来想手起一戟,把这个差点儿把自己哄入险地的阉人戳个透心凉,可是此刻见了对方惶急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哦,敢情这家伙只是一枚棋子,并没有参与逆谋。嗯,既然如此,不妨拿来一用。
于是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指示木恩:“请常侍速奉天子御德阳殿。”
木恩闻言真是满头雾水啊:“侍中何意?”天子去哪儿,哪是你能够说了算的?这究竟是发生何等大事了,干嘛要让天子去德阳殿?
是勋冷哼一声:“常侍欲为孙程、王康耶?欲为张让、赵忠耶?!”
孙程、王康,那都是当初发动宫廷政变,诛灭阎氏,拥戴顺帝登基的宦官,皆得封侯,并且得了好死。张让、赵忠就不用说了,杀何进、乱宫闱,被袁氏兄弟给屠了个干干净净。是勋那意思,你是打算卫护天子,传名后世呢,还是打算党同逆贼,一并就戮?!
木恩还跟那儿惊骇欲绝,说不出话来呢,后面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小人欲为孙、王,不为张、赵——请侍中吩咐,当如何处?”原来是那任曙吉也追上来了,及时站队表态。
是勋一指远处的火光:“此必有人谋逆,先攻相府,再劫天子。当奉天子御德阳殿,召尚书、郎卫值守者,下诏讨伐。其或迁延,非但天子,恐吾等皆无孑遗矣!”随即扬起了手中的长戟:“常侍若不奉行,当先杀之,免为乱党所害!”
木恩裙子更湿了,心说别介啊,被你杀跟被乱党杀,那不都是一个死吗……(未完待续)
ps:田丰族侄田毅(青龙之雷西特)登场,问题既然设定为田家人,当然得是冀州出身啦,怎会跑并州去的?我给你略微改了一下设定。
第十八章 为国牺牲
是勋想要抢先一步劫持天子刘协,可他终究是朝臣,手头就只有几名部曲而已,不可能直接闯入内宫,去把刘协从被窝里给揪出来——真要那么干,他名声就全毁了,就算曹操也未必能够保得住他。所以必须找名当权的宦官去把刘协先架到朝臣可以履足的德阳殿去。
虽然根据木恩所说,宫中共有三名中常侍,问题是勋一个都不认得,也不可能现去找,所以——就木公公你吧。
他挺戟相逼,木恩当场就吓哭了,连呼饶命,然后说:“小人自欲奉侍中命,然……实股战而不能行也。”我腿软了,这会儿走不动道儿啦。
是勋转过头去瞥一眼任曙吉,那小家伙倒真敏,当即拍胸脯:“小人可搀扶木常侍,并召寿安殿同仁,并往奉请天子。”寿安殿是曹妃的寝宫,那肯定大多是自己人啊。
于是是勋就让任曙吉搀扶着——其实是拖拽着——木恩,去“请”刘协,自己带着荆洚晓等部曲,先奔了德阳殿而来。不多时,田毅也率领着数十名郎卫赶到,并且把当晚值班的几名尚书全都给揪了过来。
刘协还打算等通报,是勋到了崇德殿,自己好去相见呢。不过他心里也在打鼓——实在太怕是勋了,真不愿与其对面,要是干脆耗到宫门落锁,对方不得不退出宫去,那就再好不过。就这么着忐忑难安,绕室彷徨,突然间有宦官来报,说木恩来了。声称宫外有人作乱,请天子御幸德阳殿。
要是刘协把木恩召进来多问几句,瞧着木恩那怂样,就能多少猜出点儿内情来。问题他事先是知道耿纪等人欲图作乱的,故此一点儿也不吃惊。反倒轻轻地欢呼了一声:“好作!”随即想到,耿少府他们是说事成后请自己下诏讨曹的,尚书们都在德阳偏殿,那不如自己先去坐镇,再等消息吧。
所以高高兴兴地就出了门,可是出门一瞧。木恩整个儿瘫软在地上,周边围着一圈全都是寿安殿曹妃的人,心知不好。可是再想抽身就难啦,那些宦官、宫女们自然不能对皇帝用强,可是蛇有蛇路。他们自有办法簇拥着天子前行,刘协又不是后来曹髦那号有胆色的皇帝——虽然同样没头脑——脑袋一蒙、胆子一落,那就彻底逃不掉喽。
四十年前,曹节、王甫等挟持年幼的灵帝出御德阳前殿,下诏讨伐大将军窦武;四十年后,又有群宦挟持业已成年的天子刘协——所以说人只分贤与不肖,至尊之冠并不能产生加智力和勇气的特效……
总而言之,刘协就这么着被群宦、宫人给挟持到了德阳殿。落入了是勋的“魔掌”之中。是勋这也是在赌大运——天子哪儿是那么容易糊弄出来的?他不寄望于木恩,却希望任曙吉确实具备一定的行动能力,只要这任公公真能召聚曹妃的手下。那挟天子就要容易多啦。
要不是害怕即便逃出宫去,也未必能逃出城去,前途渺茫,是勋还真未必敢赌这一把。
不过他终于赌赢了——赢就赢在刘协“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是彻底的无脑中二——于是跟荆洚晓、田毅等人一起“卫护”着天子。就在德阳殿上等耿纪他们到来。至于那几名尚书,早就在兵刃加颈之下。被迫草得了讨伐叛逆的诏书,连御玺都盖上了。只空余了敌对方的姓名——是勋是根据史事推算,猜测为耿纪、韦晃等人作乱,但终究历史已然有所改变,他还不能遽下定论。
时候不大,果然耿、韦等人就来到了德阳殿前,高呼请谒。不过是勋也吓了一大跳——我靠荀文若怎么也掺和进去了?以我的威望,要想指挥着郎卫们捏死耿纪等辈,那还不是玩儿一样吗?但若再加上个荀彧……
还好自己先把天子给挟持在了掌握之中,相信荀文若不敢在天子面前胡来。
所以荀彧等人报名入殿,才一抬头,瞧见是勋也在,不禁大惊失色。是勋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先自大喝一声:“荀公亦造乱耶?!”
荀彧摊手苦笑道:“此非吾本愿也,乃……”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耿纪、韦晃在惊愕过后,当即转过头去,就想逃出殿门。是勋及时又大喝一声:“天子在前,安敢不拜?!”
荀文若当即就跪下了,耿纪、韦晃才刚转过九十度,脚步还没能站稳呢,闻此一喝,本能地也膝盖一屈,伏身在地。是勋横戟一指:“汝等焉敢作乱,纵火焚烧相府,并闯宫来劫持天子?!”
耿纪心说你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究竟是谁在劫持天子啊?把头一抬,正待分辩,是勋却又大声质问荀彧,及时堵住了耿季行的嘴——“荀公,君以为汝等事可成否?”
荀彧磕了一个头,随即颤微微地站将起来——这年月与后世不同,即便微末小吏,也不必要一直在长官甚至是天子面前始终跪着——面色阴晴不定,摇头答道:“此非吾之事,吾亦受挟也。然据吾所观,事难成矣……”我觉得耿纪他们的叛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是勋急促地追问道:“事若不成,汝等并戮,且危天子;其事若成,则天下若何?!”你们造乱要是不成功,自己完蛋也就罢了,还肯定会连累到皇帝;要是侥幸成功,天下又将陷入无休止的动乱啊——“荀公,荀公,乃知勋昔日为公所作评语,尚未足趁也!”
我当初借袁宏的话来咒骂你,说你令名难全,根据如今的情况来看,还不够到位啊——你竟然掺和进了这么一桩蠢事里去,还打算留下好名声吗?准备着遗臭万年吧!
荀彧面色惨白,突然间又一咬牙关,朝着是勋拱一拱手:“宏辅前以巧言,阻我就死。然以今日观之,彧欲存令名,唯死而已!”我知道你从前是故意那么骂我,为的是阻止我伤心求死,但就今天这种情况来看。我没法再活下去啦——唯有一死,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说着话,猛地一曲双膝,随即将身一纵,头颅昂起,就直奔着殿上的大柱撞去——“嘭”的一声。鲜血飞溅之中,人已委顿在地!
这兔起鹄落的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是勋一个哆嗦,就差点没把手里的长戟给扔喽;刘协一推面前御案,力量大到连自己都感惊讶。竟然将案子一掀而翻;耿纪、韦晃才刚站起身来,不禁双双纵身扑去,伏在荀彧的尸体上是放声痛哭啊!
是勋心说完蛋,我这回可真是骂死荀彧了……不过易地而处,荀文若倘若真是无奈被挟,他之所以暂时与耿纪等人曲与委蛇,估计是为了保证刘协不受牵连;而如今自己抢先控制住了刘协,就比较方便把那中二青年从乱事当中给择出去啦。荀彧既已无忧。那么他本人若想不被目为造乱同党,除了愤然一死外,还有什么道路可走吗?
荀彧知道以耿纪等人这般仓促举事。成功的可能性是很低的。而即便侥幸成功了吧,自己曾经一手扶保起来的曹操将大受挫折,自己苦心缔造的汉朝之回光返照,也将成为泡影,中原地区又将大乱。则上对天子不忠,中对友人不义。下对生民不仁……只有自己立刻去死,才能洗此污名!
其间种种心路历程。是勋也是过后才能逐一分析明白,当时却只是脑筋一转。随即赶紧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事儿还没完呢,再如何心痛荀彧之死,也只能先往后放一放。于是上前一步,戟尖直抵耿纪之颈,喝问道:“魏世子、曹太仆(曹德)与王长史何在?!”
耿纪正跟那儿哭荀彧呢,突然间脖子上一凉,猛然抬头,不禁吓得一个哆嗦啊,没过脑子就本能地回应道:“王必逃去无踪,曹德、曹昂见绑缚殿外……”
是勋怒喝一声:“速释其缚,引之入殿!”赶紧把二曹给交出来呀!
耿纪刚才神思恍惚,所以才直接就说了实话了,这回可终于反应了过来,当下把脖子一梗:“是贼,汝妄称儒宗,却党同权奸,图篡社稷,吾侪与汝不共戴天!今便身死,二曹亦当殉葬!”
他们二人跟荀彧那都是老老实实地遵照规矩,未携兵器,空手入殿觐见的,如今殿中不仅仅有是勋啊,还有大群郎卫、宦官,瞧上去也皆为是勋一党,那自己肯定是逃不掉啦——只今便是殉国之日!不过本来冒险行此大事,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死无可惧,但你只要一杀我们,我等殿外的党羽必然斩杀二曹——有曹操的兄弟和儿子给我们殉葬,也算死而无憾了!
确实,若非担心曹德、曹昂二人的安危——王必让他去死好了——是勋早就奋起戟来,把这俩货给捅个透心凉啦。可是二曹还在对方手中,他投鼠忌器,还真不敢遽起杀心。当下一边在脑子里琢磨该当如何解此难局,一边随口反驳道:“何言权奸?何言篡国?魏公有大功于社稷,昔奉天子都许,朝廷乃得暂安,未知当日汝等又在何处?!”
要是没有曹操,这汉朝早就完蛋去啦。你们如今自命忠臣,却目曹操是权奸,当天子四处流蹿、朝不保夕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呢?竟然还有脸骂曹操?!
韦晃冷哼一声:“周公恐惧流言,王莽谦恭忍疵,向使当初身死,一生真伪谁知?!”(未完待续)
ps:老丈人辞世,今儿终于落了葬,入土为安了。这几天实在是既没有心情码字,也没有机会上网。前天用手机在微博上发了条停更三天的消息,未能给起点的读者们一个交待,实在抱歉。
从坟地回来,原本晴朗的天空逐渐变阴,就好象心情暂时放松,同时也袭来无尽的疲惫。人总有一死,只是未免太过仓促了,不打算说什么“生命如此脆弱”之类的旧话,只是觉得,生而为人,死化虚无,洁净一身,无物携去……莫名地感到异常空虚。是勋曾经篡改过陶潜的一首诗,此时想来格外有感觉——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不过终究是回来了,死者已矣,生者尚在,生命虽然空虚,若即抛弃追求和责任,那真是没有意义了。想起来还有一章存稿,先发上来,向喜欢本书的读者致歉和道谢吧。
啊,窗外雷声又响了……
第十九章 流血五步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作《放言五首》,其三为:“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是勋诗名既盛,到处有人求诗,他能推的都推了,实在推不掉的,也就只好抄袭后世的名篇,或者加以篡改,聊作敷衍。其中就抄过白居易这首诗,但是前四句没能记清,就光记得后四句了——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曾经用过,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不过考虑到这年月尚不流行七言——并非完全没有,但多为后世所谓的“柏梁体”,也即句句用韵的,隔句用韵的貌似还真找不到——所以每句删去一字,并更其韵,给改成了六言。他可没想到,韦晃竟然能够当场背诵此诗,用以反驳自己为曹操涂抹油彩的那些漂亮话。
韦晃这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确实厉害,但还未必能够难得倒堂堂是宏辅——反正“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是勋心说竟敢跟我斗辩舌?小样儿,你还未够班呀!
于是冷笑着反问道:“若魏公有罪,自当天子诏责,汝等安敢擅专,欲谋天子之权柄乎?!”要是天子下诏讨伐曹操,那我没话说,可你们手里有诏吗?想当初董承还诡言“衣带诏”呢,偏偏你们这票自命的大汉忠臣,就不惜得玩这种下流把戏——“无诏而动兵,非叛逆而何?!”你们叛的不是曹操,而是这大汉朝的典章制度。是叛的天子呀!
韦晃气息一噎,说不出话来了。他心里直埋怨耿纪,心说我当初劝你先向天子讨得密诏,你却怕万一泄露,而事又不成。会牵连到天子。可是反正曹操反形已彰,篡位在即了,天子朝不保夕的,还怕什么牵连啊!倘若此刻有诏在手,咱们将会掌握多大的主动权呀,岂能由得他是勋说嘴?!
韦晃不说话。耿纪梗着脖子还打算反驳,然而是勋却再不肯给他说话的机会了,猛地收戟转身,朝向刘协深深一揖:“请陛下宣魏世子、曹太仆入殿觐见。”我管你们肯不肯放人呢,只要皇帝一句话。不明殿内情况的汝等党羽还不乖乖地把二曹给推进来?
刘协当然不肯下令,他再傻也知道二曹在外,对殿内的是勋就是一个牵制,还可以趁机保住耿纪、韦晃的性命。但他终究胆儿小,也不敢当面否决是勋所请,所以只好用袖子掩着面,假装哀伤荀彧之死——我没听见没听见……
是勋面朝刘协,背向着耿、韦等人。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今宵小造乱,本与陛下无涉,若即宣二卿上殿。乱事可息,即魏公归来,亦无可怨怼天子矣。”小家伙你搞清楚当下的状况了没有?你在我的手里,则耿、韦等人的叛乱就必不能成,事已至此,又何必枉害了二曹的性命呢?那俩要是挂了。耿、韦算是求仁得仁,可以安心去死了。但你还要活下去的呀,你就不怕曹操回来找你算账?
刘协闻言。连肩膀带袖子不禁就是一颤,但仍然犹豫,不肯开口传宣。
是勋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心说干脆我给你来点儿狠话吧。于是压低声音说道:“臣闻陛下曾与废后言:‘废天子能得活欤?’若荀公尚在,陛下性命必无虞也;今荀公殉难,杀之者,耿纪耶?韦晃耶?抑陛下耶?是陛下乃自断生路也!”
你别装蒜,要是没有你的默许,耿、韦等辈岂敢造乱?那荀彧也必然不会死。是你自己撇去了自家的救命稻草,正所谓“不作不死”啊!
刘协肩膀、袖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分明内心天人交战,万分煎熬,却又偏偏难下决断。是勋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废啊,就跟后来的曹爽似的,怎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若宣二卿上殿,魏公必德陛下。即有万一,二卿必活陛下也!”这么好一个示恩于曹操,好将来保全自己性命的机会,你难道打算放弃吗?
实在是气上来了,忍不住就又多添了一句:“二卿若不能存,勋亦有死而已,则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这句话一出口,刘协差点儿就追从中常侍木恩——尿了裤子。
此言出自《战国策》,秦王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乃使唐雎往辞,秦王问道你知道天子之怒吗?把我惹急了挥师讨伐,安陵焉有幸理?唐雎针锋相对地反问道:“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天子了不起啊,你要是把我给逼急了——“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那意思,你我之间相距只有五步之遥,我直接跟你拼了命吧,当场倒下两个人,从此全天下都要身着孝服,为你这所谓的“天子”服丧。是,士人之怒的威势是不如天子之怒,骤起大兵、伏尸百里啊,然而——有胆儿你丫就试试看!
是勋引用此语,那就是明摆着威胁刘协,你别逼得我无路可走,直接跟你拼命。刘协忍不住颤巍巍地移开袖子,抬头一瞧,正好见着是勋一手柱戟,一手按剑,昂然而立,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是无比的愤恨和怨毒,更包含着对自己赤裸裸的藐视!
“宣、宣……”刘协再也坚持不下去啦,“宣”字才刚出口,旁边儿任曙吉一扬脖子,便用他那公鸭嗓儿高声叫道:“陛下宣魏世子曹昂、太仆曹德入殿觐见哪!”
话音才落,是勋就觉得脑后风声骤响——原来是耿纪、韦晃奋身暴起,直向他扑将过来,那意思,我等不能让二曹殉葬,那就请你是宏辅来黄泉路上相伴吧!哪怕用手掐,用牙齿咬,也要先取了你这恶贼的性命!
好在这殿上并非仅有一群没有什么打斗经验的郎卫和宦官,还包括了荆洚晓等数名是家部曲,彼等久历沙场,应变能力是相当之强啊。因此耿、韦二人才身在半空,就被老荆他们给扑倒了,然后牢牢地按趴在地。
是勋转过头来,冷冷地瞥了一眼脚前的耿纪、韦晃:“德承诸天,违天必殛!”想要开历史的倒车?那就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政变就此终于落下了帷幕,曹昂、曹德获释,随即是勋即赍尚书之诏,绑了耿、韦,出殿示人。被挟裹来的那些“杂人”当场一哄而散,耿、韦等各家僮仆还待顽抗,却被老荆等率领郎卫连杀数人,余亦退走——吉本父子也逃得无影无踪了。
天将明时,王必唤来了四城守军,彻底镇压叛乱,随即全城大索,将金祎和吉氏父子三人一网打尽。曹昂还打算将几人押入狱中,等待会审,却被是勋一句话给否决了:“若彼等牵攀天子,如何处?”
其实是勋又何有爱于刘协?只是他知道,不管再怎么审,这几个首谋都难逃一死,而且很可能是凌迟重刑。一方面担心彼等胡乱攀污,又将掀起大狱,使得无辜受戮,二来么……他也实在受不了那些古代的酷刑,光听见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油然而生出对整个时代的厌恶感。
所以干脆一点儿,直接砍了吧!
在原本的历史上,据说耿纪临死前高呼曹操的名讳,说:“恨吾不自生意,竟为群儿所误耳!”然而在这条时间线上,他既没有骂曹操,也没有抱怨他人,只是咬牙切齿地诅咒是勋:“贼吏奸儒,吾等死后必化厉鬼,以索汝之性命!”
是勋听了毫不动怒,只是微微一耸肩膀——随便吧,我还真不信这个,你们有本事就变厉鬼试试。话说我还从来没见过鬼呢,正好开开眼界。
六人(比演义上“讨汉贼五臣死节”多了一个吉本)引颈受戮的翌日,王必跟原本历史上相同,也终于重伤不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前刘协假模假式要搞禅让,曹德等人担心影响到前线的士气,所以暂时隐瞒着曹操,可是随即就发生了如此大事,不好再跟曹操那儿打马虎眼啦——而且估计这消息很快便将哄传天下,想瞒都瞒不住。因此曹昂、曹德、是勋便联署了一封书信,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备悉靡遗地都禀报给曹操知道。
曹操得书自然大惊,也不好再在前线呆着了,便将伐吴的军事全权交给夏侯惇,自己率领虎豹骑匆匆北还,不日即抵许都。是勋等人跟城门口接着,曹操却先不去觐见天子,却直接奔了相府——荀彧和王必的灵柩可都还在相府里停着哪,就等曹操祭过一回,好运回二人的老家颍阴、谯县去安葬。
曹操伏在荀彧的灵柩前是放声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惨啊。曹孟德原本就是感情比较丰富,又习惯于刻意表露于外的人,再加上荀文若跟他的交情与旁人不同,因为是勋的掺和,俩老朋友还没有彻底撕破脸。就是勋估计,原本历史上曹操在宛城哭典韦,估计都还比不上此番哭荀彧的一半儿真哀痛……
曹操甚至一度哭得气厥过去了,曹昂、曹德连呼唤带抚揉,再加上是勋建议掐人中,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可等缓过来以后,曹操仰天大叫一声,接碴儿又哭,还边哭边质问苍天:“天啊,天呀,谁人害我文若!”
是勋忍不住就凑近曹操的耳边,低声说道:“害荀公者,其非天子而何?”他实在对那小皇帝太失望了,即便只是个傀儡吧,如此至尊在位,天下又岂能安定?
曹操闻言一愣,竟然收敛了哭声,随即瞟一眼是勋,恨声道:“卿言是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