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又闻噩耗
诸葛亮建议趁着收服了拓拔部的机会,派人去威胁美稷,逼匈奴人俯首称臣。是勋闻言,微微一皱眉头——孔明说得有道理啊,自己就光想着怎么攻打美稷,一口气把匈奴全都给吞了呢,就没想到匈奴人怕鲜卑人,而如今自己利用拓拔氏,大有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连续收服五个鲜卑邑落……美稷的匈奴人但得闻此,岂有不肝胆俱裂的道理?趁着他们害怕,或许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彻底解决问题,岂不大妙?“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不过,派谁去游说匈奴为好呢?这事儿危险系数太大,是勋本人是肯定不去的。正在沉吟,诸葛亮毛遂自荐道:“亮愿为此,请先生允之。”
是勋垂着头,心里有点儿不大放心。虽说“舌战群儒”只是小说家语,但在原本的历史上,诸葛亮确实作为刘备的使节,前往东吴折冲樽俎过,要论嘴皮子,肯定是有一套的。然而孔明久在中原,熟悉汉家士人和豪杰的心态,对于胡人,恐怕就没那么了解了。若不明敌之心,又如何说而动之?倘若孔明是类似郭淮的出身,是勋就要放心得多。
故而他最终还是摇一摇头:“此行甚险,孔明不可贸然前往。”
诸葛亮反复求恳,是勋眉头微微蹙起,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因而坚决不不允,最后只好说:“吾已命诘汾、力……是魏归还部中,收服没鹿回等,且待事协,再议不迟。”
现在去威压匈奴,未必是最好的时机,还是等诘汾父子彻底掌控住了另外四个鲜卑邑落以后,咱们再研究这个问题吧。
随即他便问诸葛亮:“吾欲使孔明赍此奏赴都,可愿行否?”这可是露大脸的机会,你不会不答应吧。
诸葛亮还是一心想游说匈奴。可是转念一琢磨,自己只要快马加鞭,赶紧去递送了上奏再回来,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应该能够赶上老师所说的“再议”之时,于是也便欣然允诺了。是勋说我今晚也写一份上奏,你明后天上路,一起送去都中——究竟是如何收服那些鲜卑部族的,前因后果,必须他这位刺史亲自撰文向朝廷说明哪。
等到诸葛亮躬身退出去以后,是勋双手扶案,又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恍然大悟——他明白自己刚才觉得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后世皆云:“诸葛一生唯谨慎。”为啥自己麾下这个孔明却多番行险。不久前刚自身为饵要烧匈奴,如今又请求前赴美稷说降,这可不象是自己认识……从书本上了解的诸葛亮啊。
转念再一想,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原本历史上的诸葛亮。在刘备入蜀之前的事迹很粗略,什么火烧新野、火烧博望,那都是小说家语,《三国志》上也就记载着他为刘备负责后勤,足食足兵,外加往说了一回东吴而已。其后初次领兵入蜀增援,别道的张飞收严颜、克城砦。描述得挺详细,诸葛亮的本军究竟怎么打的,却无片言提及。此人事迹之逐渐鲜明,要在入蜀之后,甚至要在刘备去世之后。
刘备死后,诸葛亮很快便军政大权一把抓。南征北讨,席不暇暖。这时候蜀小魏大,以小搏大本来就危险系数很高,加上身为执政者,诸葛亮深明“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道理,他敢不谨慎吗?魏延站在前线指挥官的立场上,敢提出子午谷战略,不惮冒险,诸葛亮身为全军统帅,甚至是一国执政,他却真不敢去冒这个险——即便成功率高达99.99%,他还要担心那万一呢。
这条时间线上的诸葛亮不同,一是年纪还轻(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应该还在隆中种地呢),年轻人本来就冲劲儿够足、思虑却未必周详,好出风头好冒险;二则如今他肩膀上也没有那么沉重的担子,就算冒险失败,也不过折进自己一个人去而已,不会影响国家大政,更不会影响到他对刘备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承诺。
看到一个跟自己认识中不尽相同的诸葛孔明,是勋不禁唏嘘万千——历史真的改变了呀,而历史也将改变其中的每一个人。话说是不是要找个机会按一按诸葛亮略显浮躁的心呢?郭伯济与他年龄相仿,但瞧着就要老成得多——这跟有没有爹教有关系吗?
脑洞一开,就再也刹不住车了,导致是勋想写上奏,提起笔来老半天,却始终落不下一个字去。最终只得把笔一抛,算了,还是找人来帮忙撰写,自己最后再修一遍,然后誊清吧。可是找谁来写呢?诸葛亮才刚出去,并且还有很多事儿要忙,似乎不大好再拉他的伕,郭淮、秦谊笔头上是不大灵光的,孙毓南就更不用说了——白白浪费了他曾为赵邠卿驭者之名。可惜啊,自家把孙彦龙留在了许都,贾梁道也被遣往平阳,全都不在身边儿。
是勋考虑着,如今守牧一州,光靠着搜集些历史上有名的才杰之士,恐怕不够——才士数量终究有限。自己应当再招些普通的读书人过来,充当杂役和文案,只可惜此朔州荒僻,连大户都没有几家,读书人更少。嗯,且待返回离石之后,再向郑文公求索吧。
第二日送走了诘汾父子及窦宾等人。临行前,是勋作诗一首,以赠是魏,诗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昔为鲜卑男,今为汉家儿。少小雄万夫,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乌丸。不臣皆平靖,雄视驭草原。归来谒天子,青史大名镌!”
这当然也七八成是抄的,范本便是曹植那首鼎鼎大名的《白马篇》。话说是勋一开始不敢抄曹家人的诗,但如今自家诗名已盛,就不在乎啦。别说曹子建还满地乱爬呢,就算他业已成年。自己身为“老”诗人和他姑丈,他敢跟自己抢署名权吗?再说了,如今自家一有诗出,必然哄传天下。子建不会见不到,就能硬生生把他未来的灵感扼杀在摇篮中。
当然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即此世曹昂尚在,丁夫人亦未与曹操离异,卞夫人扶不了正,他几个儿子也便只能算是庶出,地位要比原本历史上低得多啦。曹操会因为一庶子而跟自家妹夫过不去吗?
是勋想要做……抄一首诗,以勉励是魏,想来想去,还是这首《白马篇》的中段最为合适。所以他先修了一下开头——原诗所描写的是一汉家游侠。故此三、四句即为“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五句又云“少小去乡邑”,这当然与目前情境不符。因此便干脆给改成:“昔为鲜卑男,今为汉家儿。少小雄万夫……”啦。此外,“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也给改成了“长驱蹈匈奴,左顾凌乌丸”,虽说是魏做了自家养子,算是汉人了吧,终究鲜卑出身,直接让他“凌鲜卑”。他心里肯定不会高兴。
为此被迫换韵,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也。
曹植此诗结尾几句是极悲壮的——“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可是既然悲壮。就说明彩头不佳,不怎么吉利。是勋还希望是魏能够统合鲜卑各部,为汉家镇守草原呢,不想他那么快便为国捐躯喽。因此结尾也给修过了,修完了自己瞧着都化神奇为腐朽……没办法。这几天忙得头都大了,实在缺乏诗兴。
罢了罢了,有中段的华彩,尾巴稍微……哪怕非常地弱,也终不会被人嘲笑吧。
是魏这种小年轻就吃这一套,览诗而泣,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当场表态:“吾终不负大人所望,若不成功,唯死而已!”是勋赶紧安慰他,说你可别太轻生死——“且观吾儿纵横草原也。待得功成,为父将亲引高阙觐见天子,得封侯之赏,岂不人生至乐?”
等送走了一众鲜卑人,是勋返回县署,抛开一切公务,大白天地蒙着头直睡到午后,这才觉得精神略微振作一些。于是提起笔来,写就上奏,命诸葛亮明日便动身前往许都。
翌日晨,诸葛亮才刚走,是勋就同时收到了两个消息,都是从离石传来的。第一个是好消息,曹淼带着闺女是雪已经抵达了离石城,郡中属吏遣人过来询问,是将夫人、女公子都送到圜阴来呢,还是就安置在离石城中,候使君归来?
是勋心说当然等我回去啦,圜阴这地方鸟不拉屎的,有啥可待?闺女还小,已经走了上千里路,就别再辛苦奔波啦。回复说这一两日便自圜阴返回离石,让其母女稍待即可。
第二条却是坏消息,自许都快马经离石传来——就在六、七日前,大司农郑玄郑康成突然辞世。是勋也算做了郑玄好几年的弟子啦,还得其传授经学秘要,对那老头儿多少有点儿感情,闻讯不禁慨然而叹,用力挤挤眼睛,挤出几滴眼泪来。
其实他是没记住,在原本的历史上,郑康成去年就该挂了,大概是因为得以入都,操劳国事,辛苦然而快乐着,所以多熬了这么几个月。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加上郑玄为朝廷显宦、经世大儒,于是是勋通知僚署,从自己往下,都必须为康成先生戴孝。才刚吩咐下去,郭淮就来请问啊:“按礼,主公当亲往都中致祭,甚或扶其柩还乡,可去不去?”
是勋闻言,骤然而惊,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十六章、心丧三年
郑玄为当世大儒,是勋为其亲授门生,按照当时的礼法……其实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习俗,郑玄过世以后,是勋就应当亲往致祭,可能还需要扶其灵柩还乡安葬。可是致祭还则罢了,跟朝廷请一个月的假,快马驰往许都,来回也不妨碍四月初的出兵美稷之计。倘若扶柩还乡……我的老天爷啊,郑玄是北海高密人,从许都到高密,这距离不近且不说,灵柩也不可能快马运送啊,一来一回,这小半年过去了,朔州这儿黄花菜可都凉啦!
是勋踌躇难决,此处就体现出他根基不厚的弱点来了。倘为世家大族,族中人丁繁茂,婚丧等事也多,受长辈教导、引领,相关此类事情该当如何办理,利弊该怎样衡量,多少心里有数。然而是勋正经十来岁才冒名顶替混进士人家庭,外加是氏家名不高、人丁不旺,他就绝对的缺乏经验。就其本人而言,当然不打算扶郑玄的灵柩还乡,真要那么干了,估计朔州刺史的职务都要丢掉——身为一方守牧,哪有放半年长假的道理,朝廷肯定得换人啊——那么自己多日来的谋划不就一朝成空了吗?
我辛辛苦苦修前线基地、收服鲜卑,外加认是魏做养子,究竟为的何来?行百里半九十九,功亏一篑啊!
不行,得找个人商量商量。可是找谁才好呢?郭伯济年纪还轻,秦宜禄、孙毓南又皆寒门,估计是不懂这些的……想来想去,呀,郑文公尚未返回离石,不妨请来一问。
于是匆忙遣人,把正打算上路回归治所的郑浑给请来了,诚心求教。郑浑捻须沉思了好久,这才微皱着眉头回复道:“浑有一言,使君勿罪。”
是勋说你给我提建议、出主意。怎么会得罪我呢?“文公但言无妨。”
郑浑突然后退一步,双手合拢,朝着是勋深深一揖:“为使君计,请从延叔坚、孔元世、李元礼。及今世王景兴之例。”
这几位有啥例?是勋脑筋略微一转,猛然醒悟,不禁面色大变,苦笑道:“竟乃至于此乎?!”
延叔坚名笃,少从颍川唐溪典受《左氏传》,后为平原侯相,逢典去世,遂弃官奔丧,五府并辟不就。孔元世名昱,“八及”之一。灵帝初补雒阳令,亦以师丧而弃官,遂卒于家。李元礼名膺,“八俊”之一,以同郡(颍川)荀淑为师。荀淑死时其为尚书,乃辞官服丧。王景兴就是王朗,师从故太尉杨赐,任菑丘长时逢杨赐去世,乃弃官服丧,就中获举孝廉及各方征辟,皆不就。
所以郑浑的意思很明确。不但赞成是勋扶郑玄的灵柩还乡,还建议他干脆辞了官,为郑玄去服丧去吧。
是勋心说我自从来朔州上任,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啊,你郑文公干嘛一心要赶我走?如今对于朔州的局面也好,对于我自身的事业也好。都正处在一个节骨眼上,你又不是不清楚,但凡我一走,这些都会泡汤啊——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师非至亲,安得为服?”那是老师啊。终究不是直系亲属,为他扶柩就足够表达哀思啦,有必要还辞官,还服丧吗?不是说有了先例就一定要遵从的,那终究不是正经的礼制、规定啊。
然而郑浑却答道:“《礼记?檀弓》有云:‘事师无犯无隐,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心丧三年。’孰云无制?”经书上有过规定呀,老师死了要“心丧三年”。
是勋心说胡,你不但要我辞官去给郑玄守丧,还要我一守就是三年……我靠人生中有几个三年啊,为爹服丧三年就够可怕的了,再加上别的直系亲属——对于自家来说,是仪虽为伯父,既是大家长,又在是伊死后看顾过自己,理论上他要是挂了,自己也得服丧三年——再加上老师,大好的青春时光全都浪费。是勋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股对儒家的浓厚的厌恶感……
但他还要挣扎:“心丧非服丧也。”要说在心里哀悼三年,那没问题啊,反正我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别人也猜不着……
郑浑摇头道:“虽为无服之丧,亦为有丧之服也。”虽然不必要穿孝服,但服丧的过程还是必须经历的——“《檀弓》复云:‘孔子之丧,门人疑所服。子贡曰:“昔者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丧子路亦然。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 ’于是‘二三子皆绖以出。群居则绖,出则否。’既云‘群居’,必服丧也。”
当初孔子去世的时候,门人们都聚在一块儿研究应该如何治丧,如何穿孝,端木赐(子贡)就说啦,想当年颜渊死的时候,子路死的时候,夫子虽然不穿丧服,可是其它礼仪都跟死了儿子没有两样。既然徒弟死了就好比儿子死了,那么老师死了,也就应当类比为父亲死了,只不过不用穿戴孝服而已。
于是门人们就不穿孝服,光在头上或者腰间绑条孝带(绖),一个人出门的时候解下来,平常大家伙儿在一起的时候,就都结上。郑浑说了,既然孔门弟子平常都聚在一起,可见他们是一起为孔子服丧的,由此可见,师丧之礼,除了不需要穿戴孝服外,跟死了爹没两样——您也得去坟前结庐,守丧三年,那怎么可能不辞官呢?谁给你连续放三年的带薪长假?
是勋心说去你妈的!孔门弟子聚在一起就肯定是为孔子服丧?那只说明门派还没分裂,大家伙儿还没分行李各回各家罢了吧。不过他也就只敢腹诽几句,不好明着驳郑浑,因为郑浑背的经典没有错,而其解法,也是这年月的通则,相关礼制的大问题,是勋不便在相关己身的时候别出心裁,拿出另外的解来。
他只好拐着弯子找缓儿,当下沉吟少顷,问郑浑说:“应仲瑗《风俗通义》,文公读过否?”郑浑摇头:“久闻其名,未得一睹,憾甚。”
应仲瑗就是应劭。老先生在临终前不久,曾经把自己写成的《风俗通义》送过是勋一套,是勋闲来无事,通读过好几遍。于是当即背诵《风俗通义?愆礼》上的文句:“凡今杖者皆在权威之门。至有家遭齐缞同生之痛,俯伏坟墓而不归来,真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也。无他也,庶福报耳。”
应劭这是对于大将军掾宣度为其师张奂“制杖”——也就是说手持哭丧棒为之服丧——一事,评价说:如今为师服丧者,其师多为权贵(比方说张奂,即为一时名将兼名儒,去世前但任太常),某些人正给老师守着丧呢,碰到自家死了人。压根儿理都不理,这种不爱其亲而爱他人的举动,只可能有一种解释——“庶福报耳”,做政治投资,期望能有回报。
是勋的意思。郑文公你刚才跟我提什么颜笃、孔昱之类的先例,大抵如是。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靠给郑玄服丧来获取政治回报吗?郑玄的官儿是不小,可我也并不弱啊,又不是什么县令、侯相的……
郑浑拱手道:“浑知使君之意也,不欲以逾俗之礼而坏国事。”不管他再怎么引经据典,终究给老师守丧还是跟给老爹守丧不同。并非此时士人间普遍遵守的礼仪——话说这年月,就算给老爹守丧三年,那也不要求人人遵守啊——况且士人们谁还没有老师,很多还不止一个,这都要三年三年地守过来,国家用谁为官。百姓以谁为牧?
然而郑文公随即又把话头一转:“然使君自与他人不同。身为经学通家、儒门新宗,礼之一字,不可稍有轻乎。宁逾而为人嘲为迂,毋不及而为人斥为狂也。”
是勋闻言,不禁悚然而惊。
郑浑说得没错啊。如今自己并非普通士人、官僚的身份,在儒林中也算小有名气了,相关礼制之事,哪怕搞过了头,被人嘲笑为迂腐,那也比不去搞,被人斥责为狂妄、无礼为好。除非自己跟曹操似的,打算破罐儿破摔——反正我再怎么努力,汝等亦目我为“赘阉遗丑”,那我就干脆到处破其俗礼给你们瞧——只要还想维持在儒林中、文坛上的名气,那就不得不从此俗礼啊。
这可怎么办?难道自己真的必须辞官不成么?
是勋不禁苦笑,貌似自言自语地说:“若朝廷夺情,又如何?”
“夺情”这个词儿,其实这年月还并没有,但望文生义,郑浑略一琢磨,也就大致上明白了。汉儒搞的某些花样,甚至比后世还要匪夷所思(比方说为老师守丧三年),但大多未成制度,只是某些人的心血来潮,或者刻意沽名钓誉,所以朝廷也不存在着习惯性的“夺情起复”。然而类似的事情却时有发生,比方说曹操此前死了老爹,因为朝中离不开他,所以荀彧等几人研究来去,就不准他守丧三年,而改成了三个月——曹德可是正经守丧三年去了。
是勋那意思,我倘若上表辞官,朝廷不答应,那怎么办?
郑浑首次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朝廷不允,则非使君非礼也。”朝廷答应与否,那是朝廷的事儿,这个态度,你却不能不表上一表。
是勋愕然,随即才重新振作起来——敢情郑文公不是要轰我走啊,只是要我表态,要我不必因小失大,丢掉了在儒林中来之不易的好名声。那这事儿……我看可以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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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昔孔子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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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文后感谢的,都是十月份投过月票的读者朋友,十一月的,咱日后再统一感谢啊。
是勋暂且将前线基地之事托付给郭淮,当日即与郑浑一起快马南下,翌日抵达离石。进得新修的刺史衙署,曹淼牵着雪儿迎将上来,但看是勋不但不喜,反而板着张脸,就如同谁欠了他三万钱似的,不禁质问道:“丈夫不愿我母女来耶?若甘氏来,想不是这般面孔。”
是勋苦笑道:“女子果然多嫉多疑——吾非不喜也,为不敢喜耳——才有信报,康成先生殁矣!”
曹淼闻言也吃一惊,才待询问详细,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谁殁了?”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己手牵的是雪在问。是勋双手扶膝,弯下腰来,告诉女儿:“康成先生殁矣。”是雪点头:“原来如此。”
是勋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你这小丫头的表情、口气,便仿佛与康成先生颇为稔熟一般。当下双手插入是雪腋下,将闺女抱起来,逗问道:“既是康成先生殁了,阿爷该当如何做?”是雪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答道:“该当与赙钱。”是勋大笑,可是才笑两声,就觉得不大合适——虽然未必有外人听见——假装咳嗽两声,生把笑声给咽了,转头问曹淼:“是汝教她的?”
曹淼笑道:“我哪会教她。想是前日桓公雅殁,吾吩咐鱼他准备赙钱,偶为她所听得了。”桓公雅即桓典,官至光禄勋,不久前去世。
是勋点一点头,随即叹了一口气:“康成先生与桓公不同,恐非些些赙钱可以了事。”
曹淼出身大户人家,也是多少通一点礼法的,随口便问:“须赴京致祭耶?”是勋摇头道:“恐亦不足。”当下一边逗弄怀中的女儿,一边把昨日与郑浑所言。大致说给曹淼听——当然啦,种种高深的引经据典全都忽略过去了,就算说了,曹淼也肯定有听没有懂。
曹淼微蹙秀眉。问是勋:“守丧三年……岂有此礼。然扶柩还乡,恐不能免——来去须得数月,难道丈夫真要上表辞官不成?”说着说着,突然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便辞了也罢。这朔州偏僻穷乏,便连刺史衙署都这般简陋,居之何益?不如辞了,吾兄必有好官与你。”
是勋暗中撇嘴,心说还“吾兄”呢,你当自己是曹操亲妹子吗?曹淼说得不为无理。在女人看来,官好官坏,一看权力大小,二看事务轻繁,三看离家远近——州刺史权柄不为不小。然而朔州实在太穷,事务更不可能轻省,最重要是的距离许都实在太过遥远啦,平常连探亲假都没有,还不如不干呢。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你以为我到朔州来,就只是简单地为曹家……为汉室守牧一州吗?我希望能够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解决北方游牧行国问题,减轻国家所受到的外部压力啊。
不过这些话,当然没必要跟曹淼说,当下只是轻叹一声:“辞表不可不上,然是否留任,还在朝廷。”转过话头。跟曹淼说,我刚收了一个胡人做养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曹淼听了就皱眉头,说:“君自有子。何必再收假子?况是胡人,横暴腥臊,收之何益?”是勋说这相关国家大事,你不懂,我只是跟你先打声招呼,将来说不定哪天就把是魏接到家里来教导一段时间,你要有正室、主母的气度,别给人家脸色瞧。
“唯丈夫之命是听。”曹淼答应了。夫妻二人又闲话几句,是勋就让她抱着女儿先下去休息,自己提起笔来,绞尽脑汁地写了一份辞官的上奏,先派荆洚晓递往朝廷。当晚不敢与曹淼同房,孤身而眠,翌日起身,就待快马赶回许都去。
曹淼本来还想跟着的,是勋说你奔波辛苦,这还没歇过来呢,怎好再与我同归许都?不如暂且在这离石城内等着,我估摸着朝廷八成不会准我辞官,顶多就是给开几个月假,扶郑玄的灵柩还乡——在他的本意,最好朝廷连这假都不准——我迟早还是要回朔州来与你们母女团聚的嘛。
而至于万一朝廷真准了假,他必须得扶郑玄的灵柩前往高密,就此耽搁了进攻美稷之事,那又该怎么办?是勋如今心头一片混乱,干脆不去多想,只期望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大不了自己跟曹操说此为平定匈奴的大好时机,不可错失,让曹操给朝廷施压,不准自己的假就是了——且待回了许都再说。
于是留下秦谊看顾曹淼母女,自己光带着孙汶与十名部曲,打马扬鞭便奔许都而来。于路无话,这一日眼看目的地在望,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叫道:“对面莫非是先生么?”竟然是诸葛亮的声音。
是勋心说我赶着回去给郑玄致祭,这马不停蹄的,竟然都没能追上诸葛亮,小家伙跑得还真不慢啊。他明白诸葛亮的心思,是想快点儿给朝廷递上了奏,好赶回去请命出使美稷,说降匈奴,然而——我今不在朔州,你就算早早完事儿回去了,又有何用?
诸葛亮眼神儿很好,他瞧见是勋了,远远招呼,是勋望过去,却只是模模糊糊几个人影,若非听到呼喊,根本辨认不出是谁来。眼瞅着许都那高峻的城堞已然在望,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不妨下马来歇上一歇,等着孔明过来吧。
因此是勋避至道旁,翻身下地,一边揉着酸痛的大腿和屁股,一边静待。顷刻之间,诸葛亮便已驰至面前,也匆忙下马见礼。是勋笑道:“孔明来得好快。可已将上奏交递了么?”
诸葛亮回答说自己是两日前到的许都,当日便前往尚书台,将上奏交给尚书令荀彧了,随后当晚,曹司空便召自己入见,命将镇抚朔州的前后经过详细禀报。听完以后,曹操就说:“大司农才殁,急递已往朔州,料汝师不日便将返都致祭也。可即于都中相候。”
是勋听了点点头。随即却又皱眉:“既允汝暂候,何以出京?”你不等着我过来,就算现在快马赶回离石,那也无用啊。我不在朔州的话,谁准你出使美稷?
诸葛亮拱手道:“弟子特来迎候先生,有要事禀报。”
是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他心说有什么大事儿要急匆匆地跑来向我汇报了?这要万一走岔了道儿,撞不上我可怎么办?孔明还是太浮躁了一点啊,必须得找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他。
就见诸葛亮突然敛容变色,一本正经地举起三枚手指来:“其一事,都中郑门弟子,自郗大夫、刘中郎以下,皆已上奏请辞,欲为康成先生守丧矣。”“郗大夫”便是御史中丞郗虑。“刘中郎”是中郎刘琰,皆为郑门弟子。
是勋闻言,悚然一惊,心说亏得我跟郑文公请教一番。这要是郑门弟子大家伙儿都不辞职,我也跟着不辞职。还不显眼;如今人人都上表请辞,要是光自己恋栈不去,连态度都不表一个,那肯定要受到天下士人的侧目啊。况且,如此一来,自己此后在郑门嫡传的圈子里不就变成异类了吗?还混得下去吗?
好险啊好险!
当下拍拍诸葛亮的肩膀:“多承孔明相告,然吾亦上表请辞矣。毋忧。”
诸葛亮点点头,说我昨天就已经在城内碰到过荆洚晓,得知此事了,先生这么做是正确的,可免于宵小议论。完了他又竖起第二枚手指来:“其二事,郗大夫要吾传语先生:‘昔者孔子殁。’”
是勋心说孔子殁又怎么了?是想类比如今郑子之殁吗?郗虑这话没头没尾的。肯定暗藏着什么玄机哪。脑筋一转,想到了此言的出处,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失笑。
原来此语出自《孟子?滕文公上》,后文为:“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
说白了,孔子去世以后,孔门弟子聚在一起守丧三年——啊呀,确实是不光心丧还守丧的,郑浑说的没错,自己却把这段孟子的记载给忽略了——等到丧期满了,大家伙儿整理行装,各自散去,临行前都先去拜见子贡,跟他相对而哭。由此可见,孔丘挂了以后,这儒家第二代龙头之位是落在子贡头上啦。
可是随即就出了事儿了,子夏、子张、子游等人因为有若长得跟孔子很象,所以就打算象服侍孔子一般去服侍有若。言下之意,他们想要拥戴有若当第二代龙头——当然啦,更有可能是扛有若这个傀儡出来,与子贡相对抗。
所以郗虑传的这有头没尾半句话,就是要让是勋联想起这一大段儿来,想起孔子死后,孔门分裂的教训。郑玄的门人弟子很多,除掉挂了的,还有跑到天涯海角,不知道在哪儿隐居的几位,众人全都公推他郗鸿豫为大师兄——不是他学问最高,而是他年岁最大。
想到这里,是勋不禁莞尔:“郗鸿豫欲正其位乎?”很明显他是想当子贡啊,希望自己不要象子夏、子张那样造他的反,也不要上了别人的贼船。嘿嘿,想不到郑门竟也分裂在即——若没有分裂的苗头,郗虑何必多此一举?不过嘛,自己是想打着郑门的招牌,开是门之新派,郗师兄啊,你肯定要失望啦。
当然这事儿还不急,自己现在还没必要把主要心思放在篡改儒学经义上,搞思想教育、社会改革,就先让他郗虑得意洋洋地当一阵子代理掌门,又有何伤?
哂笑过后,是勋再问诸葛亮:“尚有第三事,何也?”
就看诸葛亮的表情变得格外严肃,凑近两步,低声道:“昨弟子宿于都中,鄢陵令忽夤夜来访,云程登州已请还朝,何先生尚淹留外州耶?古来能出而将、入而相者,安得久长?!”
第二十八章、内外兼修
诸葛亮嘴里的“鄢陵令”,是指是勋招揽的第一位门客——吴质吴季重。建安三年(197年)年初,是勋镇抚关中归来,属吏皆有赏赐拔擢,吴质即被任命为鄢陵县令,比及三年,正好任满,于是返回许都,等待考评和重新分配。
到了许都以后,按礼自当往故主是勋府上拜见。此时是勋留在许都的门客,包括孙资在内,皆为守河东后所聘,吴质一个都不认得,但好在不少是家仆佣,尤其管家鱼他,对他还是很稔熟的。鱼他将其延请入内,以热汤款待,同时告诉他,不巧啊,我主已出镇朔州去也。
吴质说这事儿我知道——开玩笑,如此重要的人事调动,他身为畿内之令,哪有未曾听闻的道理呢?但论礼必得上门——“夫人可在府中,亦当相拜。”
鱼他说更不巧,夫人也于不久前领着女公子往朔州去与我主相会了,要么——你去城外见见管夫人吧。
吴质说管夫人终究是妾,我见她不着,再说了,那一个小户人家(他没好意思直说黄巾余孽)出身的女人,我见了她也没什么话可说。不过么——“吾料是公不日即将返回许都也。质当每日前来恭候。”
鱼他闻言,大感疑惑,说我主要返回许都?没得着信儿啊,你是怎么猜到的?吴质笑而不言,转论他事——郑玄既然挂了,是勋身为郑门嫡传,自然应当快马赶回来致祭,这是常识啊。鱼他终究只是下人而已,眼光实在太浅。
一连三日,吴质都赶在未末申初之时拜访是府。这一日正与鱼他在门房里闲话——反正是勋也没回来,自己也不必要回回都登堂入室的——就见大门拉开,进来一名年轻人,见了鱼他浅浅一揖,然后转向吴质,以目相询。
吴质见此人年纪虽轻,但身材魁伟、相貌不凡,当即站起身来,拱手道:“鄢陵令吴质也,未知阁下……”对方赶紧长揖:“不敢,诸葛亮,今从先生于朔州。”
吴质微皱眉头,眼珠一转,猛然想起来:“莫非昔日襄阳学宫中之孺子乎?”诸葛亮微微一笑:“亮初遇先生,正在荆州学宫之内,贱名有渎尊耳。”
当年是勋受刘表之邀,前往荆州学宫去打擂台,出来的时候碰见了少年诸葛亮,此事吴质自然无缘参与。但是勋回来以后,曾经多次跟吴质提到过这个诸葛亮,说他年纪虽幼,异日必成大器,老说老说的,说得吴季重都有点儿妒嫉了,就此将“诸葛亮”三字记在了心中。
今日亲眼得见孔明,吴质便问:“是公尚未返都耶?”诸葛亮回复道:“亮奉命赴京公干,行至途中,才得闻康成先生噩耗,料先生再有数日,才可赶回致祭。”吴质点点头:“质当恭候。”于是二人拱手而别。
等到吴质重新坐下来,就打问鱼他,这诸葛亮是啥时候跟了是公的?鱼他说即在去岁攻克邺城之前——话说我也是才刚见着他,这回他返京公干,带来了我主的书信,这才知道此人原来这般模样——“青州处士,果与他处不同,如此身量,非你我所能比拟也。”
诸葛亮身长八尺,也就是后世的一米八五左右,在当时是相当显眼的大个头。相比起来,吴质只有一米六,鱼他可能还不到一米六,都得仰着头瞧诸葛亮——故而鱼他乃有此言。吴质就笑啊,说青州人也不都是大高个儿,是公祖籍亦在青州,不过七尺三寸(一米七)而已,他几个兄弟也都不算高挑。两人本自闲谈,说着说着,就把话头引到了诸葛亮身上,鱼他说这小年轻乃诸葛瑾之弟,主公已然收其为徒,对他器重得不得了。吴质闻言,若有所思。
于是当日晚间,吴质突然又来是府拜见,指名要见诸葛亮。诸葛亮亲到门口相迎,将他领入自己暂居的偏室,二人坐下以后,吴质开门见山地就问:“孔明此番返京,不知有何公务?事毕乎?何不西上以迎是公?”
诸葛亮说我这回没啥大事儿,就是为先生向朝廷递一份上奏,事情倒是已经办完了,但估摸着先生没几天就要回来了,因此暂留相候。吴质沉吟少顷,突然问他:“朔州事,颇难弄否?”
诸葛亮笑道:“于旁人或为难,于先生则易也。”他也从鱼他嘴里打听出来了,这位吴县令原来是老师的故吏,因此有些话便不妨敞开了说,当即将是勋在朔州的部署大致描述一番。末了说:“诘汾、是魏等内附之奏,便由亮此番携入都中,上呈朝廷。”
吴季重一边听一边皱眉头,诸葛亮本来挺兴奋,但是瞧对方脸色不大正常,不禁询问道:“季重似有所忧乎?”吴质苦笑道:“吾无忧矣,但恐是公有忧——孔明适才所言,吾今日在都中,亦有所闻……”
这年月没啥保密条例,况且鲜卑数部内附的消息,也不必要保什么密。吴质这几天上午全都跑的尚书台,打听自己的考核成绩出来没有,会允许留任呢,还是升迁呢?他倒相信以自己的政绩,加上有是勋做靠山,是不大可能黜落的。跟他同样或异样原因跑尚书台的官吏还有不少,大家伙儿聚在一起闲聊,这般大事,自然有人提起。
于是吴质就跟诸葛亮说:“是公收服鲜卑五部,原为大功,却不知何以必收胡人为子?台中乃有议论……”
诸葛亮闻言,稍稍吃惊,追问道:“有何议论?”吴质苦笑道:“誉者以为抚胡之谋也,毁者乃比陈豨在代、卢芳在凉……”
陈豨是西汉初年的代国相,卢芳是更始年间的骑都尉,两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引过匈奴入关,欲图争胜天下。诸葛亮听闻此语,当即脸色就变了,一甩袖子:“如此无识之论,理他则甚!”吴质却摇头道:“其论不在有识无识,而在上位者信与不信也。”
说着话,突然凑近诸葛亮,低声说道:“近闻程登州已自请还朝,何是公尚淹留外州耶?古来能出而将、入而相如是公者几希,为其能也,安得久长?!”
吴质说我的新任命已经下来了,转为汝南郡治平舆县令,不可能再于都中久候是公,所以啊,我把这些话说给孔明你听,你帮我转告是公,请他千万不可轻忽。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预则立,不预则废,处之愈高,愈须警醒啊。
当天晚上,诸葛亮整晚都睡不着,来回思忖,越琢磨越觉得吴季重所言在理。于是翌日一早起身,给是勋留下一封书信,随即跨马出城,顺路去迎——他觉得这些话,越早一刻让是勋听到越好。
果然是勋听闻此言,也不禁面色大变,当即背着双手,垂头沉吟不语。吴质话里所说的“程登州”,就是登州刺史程昱,差不多跟是勋前后脚上的任,这才几个月啊,没什么特殊状况,就突然上奏请求还都了——程仲德这是什么意思?
吴质说:“古来能出而将、入而相者,安得久长?”其实在是勋的记忆中,这类文武双全的人物还真是不多,大概也就姜太公了吧。然而姜尚在民间传说中捧得很高,事实上当时执周政的是周公旦,往下还有召公奭、毕公高等,一票宗室,他且论不上相呢;而且前有武王渡盟津、战牧野,后有周公东征,他也皆非主帅。真正的出将入相,这规矩是从秦朝传下来的,白起、蒙恬善战,有入相之功,遂为范雎、李斯所谮,身首异处;周勃父子能将而不能相,然亦以功高得蹈相位,勃遇文帝得免,亚夫遇景帝……终绝食而亡!
功高震主的下场,是勋很清楚,也时常警醒自己,可是他觉得自己并算不上功高震主啊——谁还能震得过曹操去?可是再转念一想,吴质的顾虑也不为无因,真正曹魏历史上文武两道皆能,入为谋士,出镇方面的人物,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貌似也就一个程昱了吧。诸曹、夏候,或纯武将,或亦有安靖地方之能,但在曹家中枢的发言力其实并不算强;荀氏叔侄、郭嘉、贾诩等居中筹划,自归后即从未自领一军,自抚一郡。文即是文、武即是武,中央是中央、地方是地方,能身兼两道,皆有所建树者……舍程仲德其谁欤?
程昱在登州真没多大建树,比自己的朔州的响动要小得多了,可于此之前,他即以东中郎将的身份,长期镇守兖州北部,以防袁氏。如今他突然自请还京……这家伙是嗅出什么不好的气味了吗?自己要不要踵其迹而追蹈之呢?
不对啊不对,程昱是正经能上阵打仗的,自己哪里比得上呢?况且自家是曹操亲戚,此又程昱所不如也。情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那么必须再想想,还有什么例子可以拿出来类比,从而给自己点儿启发。曹操时代,文武兼长、内外兼修者,貌似只有程昱了,曹操死后……
是勋想到这里,不禁悚然而惊,竟然脱口而出——
“司、马、懿!”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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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伏地气绝
在原本的历史上,司马懿自被曹操迫出老家后,即由丞相文学掾做起,一路黄门侍郎、丞相东曹属、主簿等,无论朝官还是幕府吏,始终居于中枢,从未外放。有人说,因为曹操忌惮司马懿“狼顾”之相,所以不加重用,但其实他的晋升阶梯也算是一帆风顺了,但终究是在曹操任丞相后才出仕的,算小字辈儿,自然不可能瞬间便掌大权。
曹操又不是刘备,手下没几个人,所以一得诸葛亮便委以重任。当时上面一大票老家伙都还在呢,谁能给仲达挪位子?
魏国肇建,以司马懿为太子中庶子,从此仲达就抱上了曹丕的粗腿,成为“四友”之一。等到曹操去世,曹丕继位,即以其为丞相长史,篡位后更命为尚书,权势逐渐烜赫起来。后迁抚军、给事中、录尚书事,曹丕跟他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还是把他当萧何来用,没有出掌地方,或者出典兵马。
直到曹丕驾崩,司马懿受遗诏与曹真、陈群等共同辅政,所以曹叡时代遭到西蜀、东吴两路夹攻,恐一时难以控驭老将,而只能信赖老爹留下来的人手,这才遣曹真西御、司马南镇——至于陈长文,那在军事方面的能力几乎等于零,是不可能放出去的。
司马懿就此从“内居中枢”,转而“外据方面”,先督荆、豫二州诸军事,曹真殁后,改督雍、梁二州诸军事,再其后攻伐辽东,成为军方重镇。逮曹叡崩,复受遗诏而辅曹芳,还于中枢。
出而为将、入而为相,以是司马仲达的威望越来越高,终于得灭曹爽而秉魏政。司马懿的成功。缘由是多方面的,包括个人能力、家族势力、政策导向,甚至也有因缘际会,走大运的部分。但亦不可忽视其内外兼修、文武并长,无论朝中还是地方上都具有强大的实力和号召力的因素。
所以你瞧,具备同样能力和经历的,曹操时代只有一个程昱,曹叡时代则有曹真和司马懿,曹子丹死得早,故而仲达乃能一步步迈向权臣之尊也。
是勋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脱口而出:“司、马、懿!”
诸葛亮在旁边儿听得迷糊啊,心说先生背手沉吟。面上阴晴不定,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研究所传的吴质的话,可是为啥突然间喊出一八杆子打不着的家伙的名字来呢?孔明好学,不懂就问。加上面前的不仅仅是主公、上官,更是老师,哪怕学生提的是傻问题,老师也不大会拍桌子骂人吧,于是拱手问道:“先生何以思及马守?”
——司马懿时为河东郡守,孔明乃有是问。人们经常为了省事儿,把双姓呼为单姓。比方说诸葛氏源出葛氏,诸葛亮亦可名为葛亮,虽然司马氏跟马氏没啥关系,但光提个“马”字,大家伙儿也明白何所指啊。
所以孔明问了,老师你究竟在琢磨些啥。怎么突然间想起司马懿来了呢?
是勋当然不会将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孔明——他并非有意隐瞒,可是该怎么说?“因为近百年来,能够出将而入相,最终得秉国政的只有司马懿,故而思及。以为自比也。”诸葛亮又不是真的小说和民间传说里会踩罡踏斗、观星望气的妖人,他才不会信哪!
当下是勋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诸葛亮,缓缓问道:“吾思季重所言有理,中枢有权而地方有兵,可互制之也,若能两兼,其谁制之?乃恐为小人所谮,终罹不测之祸——故思荐司马仲达而自代。”
他这时候已经有了退缩之意,打算放下朔州那一大摊子事儿,干脆趁着这回郑玄离世,辞官还朝算了。这事儿没必要跟孔明打商量,因为瞧孔明急切地跑出许都,来找自己传递吴质之言即可看出,小家伙也已经认同了吴质的疑虑啦。他总不会巴巴地赶过来,只为说:“有人认为您辞官比较好,但我觉得吧,还是坚决不能辞。”
然而是勋还必须得加上一句:“惜哉,孔明不能往说美稷也。”倘若换人去当朔州刺史,是打美稷还是说美稷,就不由是勋说了算啦,而且就算继任者也想要趁机靠着威压来收服匈奴吧,他自有亲信派遣,也不会把这差事交到前任的亲信诸葛亮肩上。
诸葛亮微微摇头:“何惜之有?亮昨夜难眠,因思先生往日一语。”
是勋问你想到我说过的啥话了?诸葛亮答道:“先生曾云:‘草原广漠,汉种难居,胡人自生,不可尽灭也。此天生族种,各有分界,苟无违天之力,安所奢望?然中国强则胡自弱,中国弱则胡自强,有史为证,莫不符契。故当自强,以待敌弱,而若不能自强,即胡不兴,亦恐有羌兴,有夷兴,有蛮兴,并为中国之患也。’”
是勋点点头,说我讲过这话,还说了不止一回呢,可是你如今提起这些,究竟有何联想呢?
诸葛亮退后一步,躬身而揖:“先生为国家栋梁、儒门宗师,先必自保,而乃兴国。亮非谄,然无先生,恐徐州难安、关中难定、朝廷难迁、河北难平,先生在,中国自强,而胡自弱,先生不在,即今日得收美稷,恐不日即失也。亮之小愿,比先生大志,何足道哉!”
你先得保住自己的权势,才好推进中国的兴盛与对胡人的威压啊,要是你因为急于求成,被人进了谗言,丢了职务甚至性命,就算我今天说降了美稷的匈奴,没几天他们又得反,那是何苦来哉?
是勋颔首道:“吾意亦是如此。”民间传说中,诸葛亮不仅仅是智慧的化身,也是正义的代表,然而身为政治人物,真实的诸葛亮却并非不知进退,始终秉持直道而行的莽夫。刘备据蜀以后,以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法孝直睚眦必报,跋扈嚣张,众臣乃劝诸葛亮进言刘备,稍遏制之。但是诸葛亮不干,法孝直正受刘备信赖呢,自己要是这时候跳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惹祸上身——左右法正不过擅杀了几个仇家而已,还不会动摇国家根基,又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儿把自己给折进去,从而给国家带来大的损害呢?
所以如今的诸葛亮,筹思整夜,还是跑来奉劝是勋,听从吴质之言,暂且辞去朔州刺史之职吧。但他随即就说:“马守恐不可荐也。昔先生拔其于家,后又共守河东,则马守在朔,与先生在何异也?”司马懿是你征辟起用的,乃是家故吏,你自己辞职了,却推荐司马懿,别人会怎么想?
是勋心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推荐司马懿,只是随口编个瞎话敷衍你罢了——“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而无终之事,君子不为也。今我弃朔州而走,易之他人,恐卿等努力,俱化流水,奈何?”要是不推荐一个合适的人继任,就怕人去政息,咱们此前种种布置全都变成了无用功,这我实在是放不来下啊。
诸葛亮淡淡一笑:“论及才德,及通晓朔州情势,谁比郑文公?”是勋抚掌道:“然也,文公适任。”郑浑既为一代名守,又几乎全程跟随着自己处理朔州问题,要是把朔州留给他,那就不怕前功尽弃了,相信郑浑将会继续推进自己的政策,顶多就是速度放缓一点儿罢了。
“吾既行也,亦须安是魏等人之心,”是勋一扯诸葛亮,“孔明,你我并辔入都,乃于途中熟计之。”
于是二人一起进入许都,是勋都没回自己家,就直接快马奔了郑玄府上。才到门前,就见任嘏跟自己一样,都腰系着一条白麻带,疾趋而出,含泪问道:“兄来何迟也?”
是勋早就暗中捶了自己鼻子一拳,当下双目尽赤,泪如泉涌,翻滚下马,一把抱住任嘏:“勋来迟也……先生是如何故去的?”
任嘏说郑玄倒是没受什么罪,某次应曹操所邀赴宴,多喝了几杯,突然间就伏在地上气绝了。是勋听了这话,心里就不禁一个哆嗦——不会吧,难道是曹操下毒害死了郑玄?
不过想想郑玄自赴许都以后,与曹操之间说不上合作无间,倒也没闹出什么大矛盾、大冲突来过。而且根据史书所载,曹操真不是一个习惯玩儿暗杀、下毒之类阴暗手段的人物——或许郭嘉是吧,但若无曹操授意,他是不敢向郑玄下这般毒手的。再说了,郑康成名满天下,害他风险太大,万一泄露,曹操当时便要身败名裂,这人除非疯了,否则是不敢干的。
同类型的还有一个孔融,曹操忍了孔融那么多年,实在被逼得受不了了,还得罗织罪名,将孔融以国法处之,而不敢非刑。他敢悄没声儿地赏孔融一杯毒酒吗?
想到这里,赶紧摇头,驱散脑海中的荒诞念头。随即他便在任嘏的牵扯下,直入府中,去向郑玄献祭。郑玄本有一子,名益字益恩,亦是勋之旧游也,两人同在复甑山下被管巳擒获过。不过前数年袁潭治青,盗贼蜂起,益恩不知为谁人所杀,郑家就此断嗣。此刻聚集在灵堂上的,除了前来致祀的官吏,就全是郑门弟子了,是勋也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跑到灵前,屈膝拜倒,随即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将下去,脑门上当即起了一个大包……
第三十章、师恩如海
是勋可以算是郑玄的关门弟子。倘若是在后世帮会之中,关门弟子就是“小老大”,地位仅次于大弟子——是勋倒是也这么希望来着,只可惜经学传承不论这一套。
虽说儒门尊师重道,但师徒传承还真没有那么多后世才逐渐演化出来的繁琐规矩。是勋说收诸葛亮为徒,虽然不能开香堂什么的,可也一直琢磨着别出心裁地发明一个仪式出来,以重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借机更进一步地拉拢诸葛亮——可惜在冀州、朔州诸事繁冗,还没来得及办理。
同理,郑玄收是勋为弟子,也没搞什么仪式,而且是勋最初拜在孙乾门下,真要照后世的规矩,郑玄是他师爷,师爷哪怕瞧着徒孙不错,也没有抢过来收在自家门下的道理——这年月还可不论这些。
是勋入门最晚,而且跟随、侍奉郑玄的时间也非常有限,实话说,对郑先生还并没有培养出什么“师恩如父”的感情出来。你要让他跟伴在郑玄身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郗虑、崔琰那般哭天抹泪、如丧考妣的,他还真做不出来,所以只好临时捶捶鼻子,努力挤点儿眼泪。然而是勋想了,郑先生终为一世之大儒也,对待自己也相当不错,既然哭不出来,那不妨给他好好地磕一个头吧——于是一进灵堂,便即双膝跪倒,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他冲得急了,没拿捏好轻重,这一脑袋下去,就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再也爬不起来。磕头声实在是响,响得堂内众人听到都不禁一愣,随即任嘏、许慈就赶紧跑过来,一左一右掺扶起是勋:“宏辅,慎勿哀伤过度啊!”
是勋抬手一摸额头。好大一个包,当下即在心中暗道:“郑先生,我磕这么诚恳的一个响头给你,你在天之灵该好好保佑我吧。有我横穿此世。料郑学异日便不会为王学所败,你在后世的名声,恐怕会更响亮些吧。”他原本是压根儿不迷信的,可是竟然连穿越这种怪事儿都赶上了,那也不由得不“敬鬼神而远之”啦。
是勋朝任嘏、许慈点了点头,然后挣开二人的搀扶,就袖中抽出一张麻纸来。他回京的途中,马背上闲暇无事,一直在琢磨给郑玄写祭文的问题,只可惜自己脑袋里的祭文数量有限。还都是些什么《祭妹文》、《祭十二郎文》啥的,根本没法往郑玄身上套。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开动脑筋,原创吧。
所以他也知道自己这篇祭文文采平平,勉强可看而已——这些年入于曹操幕下。帮他处理公务,倒是练成了一笔不错的应用文,四平八稳,然而缺乏情感,若以之为祭,那肯定会遭人骂的。好在临末了,抄了几句江淹《恨赋》的尾段:“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或许可以把整篇祭文的水平略微往上拔一拔吧。
祭文念毕,再跪再拜,然后才站起身来与同门见礼。绝大多数同门都是他从高密领到许都的。大家都很稔熟,还有一个崔琰崔季珪,虽有心结,在这般场合下也不好冷脸相对。然而独一张生面孔,任嘏在旁边儿给介绍:“此乐安国子尼也。”
哦。原来是国渊啊。这也是未来曹魏的名臣,曾从管宁、邴原避祸辽东,据任嘏说,他是去岁平冀州以后才束装南下,来归朝廷的。国渊抹着眼泪道:“渊幼从先生,匆匆一别,竟将十年。逮至还都,以为能够长侍先生左右,不料未及三月,先生即弃我等而去矣。”
众人又哭又叹,乱了好一阵儿,然后郗虑把几名重要弟子——包括崔琰、刘琰、许慈、国渊、任嘏、王经、是勋等人——全都唤到一旁,首先对是勋说:“吾等欲扶先生灵柩返回高密安葬,除孙公祐等不克前来者,便专待宏辅。宏辅既至,可歇息一日,后日上路,如何?”
是勋摇头道:“安有先生以待弟子的道理?明日即可启程。”我要是没赶过来,还则罢了,既然已经到了,怎么可能为了让我能歇上一天,就延后灵柩上路的日期呢?
崔琰沉着脸问道:“我等俱已上表请辞,并将于先生墓前守丧三年。宏辅如何?”是勋瞟了他一眼,总觉得这家伙问得有点儿不怀好意。不过好在自己已经拿定主意啦,当即答道:“吾亦请辞矣。”
崔琰嘴角略略一抽:“宏辅负方面之重任,只恐曹公不放。”
是勋想要冷笑,终究觉得这个场合不大合适,只好咬着牙,继续哭丧脸:“非独勋也,季珪亦为曹公守牧冀州,郗公立朝为御史,此外先生门徒遍布朝内、朝外,乃至太学之中,若皆求去,朝廷必为之一空。吾恐曹公皆不肯放也。”我没啥特殊的,要走大家伙儿都走,要不走,谁都别想走——老崔啊,你别想阴阳怪气地把我排斥在大众之外。
许慈道:“师恩浩荡,岂可不为之守,如昔日孔子殁后故事?还请宏辅往劝曹公,宽放我等吧。”是勋心说那怎么能比?孔门弟子当初几乎全是白身,想当官儿都没人要,就算不给老师守丧,闲着也是闲着。可如今你瞧这灵堂上下,千石以上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百石以上一搓一大堆,正如我所说的,朝廷要把这些人全都放走三年,干脆倒台重组政府得了。
他不禁斜眼瞟向郗虑,心说咱们中间要说爬得高的,除了我就是你啦,你就真舍得这御史大夫之位吗?搁在秦代和前汉,那就是副丞相啊!再说了,郑门弟子好不容易充斥朝廷,使郑学成为官学,这要是连官员带太学生全跑了,那不还得复归今文派的天下?你身为大师兄也好,想当新掌门也罢,你就真敢下这决定?
就这么一斜眼,正好撞上郗鸿豫的目光,就听对方似乎在喃喃自语:“如昔日孔子殁后,孔子殁后……”是勋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提醒自己前数日让诸葛亮捎过来的那句话。随即又听郗虑道:“如此,明日便扶先生灵柩上路,至于守丧三年,且再商议。”
刘琰一瞪眼:“师恩如海。岂可不守?”
是勋心说呦,敢情你们这俩“琰”凑一块儿去了,估计也就你们这态度,才让郗虑察觉到郑门有分裂之虞,自身的新掌门地位也未必可保吧。话说刘琰自随郑玄入京后,即被任为中郎,然后那么多年一直还是中郎,没有丝毫的进步——就看原本历史上他在蜀汉的表现,这家伙便不可赋予重任,曹操、荀彧又不是瞎子。肯提拔他才怪。而崔琰虽然实管冀州之事,名位也不甚高,这种官儿辞了就辞了吧,正经靠三年的时间守丧养望,还有机会卷土重来。郗虑则不同。要是丢了御史大夫之位,就很难压得住那些师弟们,而他要是坚决不肯辞官呢?二“琰”正好趁机攻讦,把他给扯下马来。
汉代与后世不同,官员大多只有职,偶尔有爵,没有太多虚的什么勋啊、位啊、散官啊。后世一个三品官辞了职。但是其品位还在,再起家起码能直接从四品走起;这年月没职就是没官,等同庶人(除非有爵),即便复起,最好的起点也不过郎官而已。当然啦,入权臣曹操之幕。名义上无朝职,实际上起点更高——是勋就是这么为自家打算的。
可是郗虑不成,他官至卿相,没脸面再去做别人的幕僚,真要辞了官。除非天子特命,或者三府征召,再想爬回原位,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他可绝对舍不得!
所以是勋瞧明白了,虽说众人都说上表辞官,但崔琰、刘琰等人大概是真辞,郗虑却是假的,只为表个态而已,他才不肯去郑玄坟头上枯守三年哪。而自家辞职虽然弄假成真,但也不打算浪费三年的大好青春——这事儿,我还得跟曹操好好说道说道去。
当下一拱手:“如此,勋即往拜曹公,以申诸君之志。”
是勋从郑府里出来,诸葛亮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在门外等他。作为郑玄的徒孙,孔明已经于前两日过来磕过头啦,还以老师是勋的名义致了赙钱,所以今天就不跟进去了。是勋本是跨马而来,但身为朝廷重臣、一方守牧,在许都街道上总是骑马而行,实在有失体面,所以诸葛亮赶紧让人去府上取了马车过来。
是勋乘上马车,匆匆地就奔了司空府。话说自袁绍辞去大将军之位后,众臣皆举曹操代之,可是曹操一连多道辞表,就是不肯答应。谁都不明白曹操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只有是勋暗中摸着了点门儿——曹操大概是想做丞相吧,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干的呀!
进得府中,登堂入室,曹操正跟堂上等着他呢,身旁还侍立二人,一个是曹昂曹子孝,一个是曹政曹安民。是勋上堂,拱手参见,然后就对曹操说:“勋先往郑先生府上致祭,后来拜谒主公,主公勿罪。”
是勋如今是朝臣,不是曹操司空府中的属吏,照道理不应该称呼曹操为“主公”,但他故意在私底下一直这么叫,暗示曹操:咱可是自己人啊。
曹操捻着胡须,微微而笑:“先亡而后存,礼也,吾安能怪罪宏辅?然而……”伸手朝侧面一指:“不礼吾弟,又何故也?”
是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这才大吃一惊:“去疾已返京乎?!”自己竟然又没注意到,敢情堂上还有第四人存在哪!
曹德曹去疾回老家谯县给老爹曹嵩守丧,正好三年,才刚返回许都——他要是早点儿回来,是勋或许就已经听说消息了,未必注意……估计还是注意不到他,这“石头帽小子”无存在感技能一开,估计百万军中亦可闲庭信步也!
第三十一章、曾母投杼
是勋往司空府上拜见曹操,还没提郑门弟子们的状况呢,曹操也不跟他客气,反正身旁并无外人,直截了当地便问:“诸葛亮但言其事,不涉其心——卿何以收胡儿为养子?”
是勋已经检讨过自己这一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了,终究以中国士大夫之尊收外族当养子,他还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传统士人未必便能理解。<>
“欲并匈奴,先制鲜卑;欲制鲜卑,先收拓拔。胡种未沐王化,不识道德,以汉俗化胡,非一时一日之功也,乃先以胡俗安其心……”说到这儿,顺便抄了还不知道是否已经出生的马谡的名言:“用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是以暂从胡俗,收胡为子。”
曹操接连重复了两遍“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微微点头:“宏辅此言,大得兵家之要。然而此事终究有骇物议……”
是勋苦笑道:“苟利国家,原不惜身,然恐物议汹汹,牵累主公,是以勋已上奏请辞矣。”他特意表明,不是我自己怕声名受损,是恐怕连累到你啊,所以才悬崖勒马,干脆辞职——你瞧我对你可有多忠心。
曹操一皱眉头:“正待与卿言及此事——自郗鸿豫以下,郑门弟子纷纷请辞,则朝廷势将一空矣。”
是勋并不劝曹操驳回辞奏,反倒一摊手:“此亦无可奈何之事。师恩如父。须得守丧三年。不辞何为?”
曹操一听“守丧三年”。当即把脸就板起来了:“旁人还则罢,宏辅为吾臂膀,即亲父辞世,亦当驳回辞奏,而况师乎?——国家多事之秋,谁肯放卿去之三年?!”
话音才落,就听旁边儿有人嘀咕:“宏辅为兄之臂膀,自不忍宽放。似吾这般无用的,便可去守丧三年了。”说话的不是旁人,正乃曹德曹去疾也。
曹德埋怨说,老哥你不舍得放是勋去守丧,可是当初让我去守丧的时候,丝毫也不见你犹豫嘛。曹操听了这话,脸上绷不住了,“噗嗤”而笑,但他并不抚慰曹德,反倒说:“去疾毋得妄言。吾非故斥之于宏辅也,为其忍心抛掷国家大事。亦抛弃为兄而去矣。”
曹操知道胸di不是真在抱怨,只是觉得堂中气氛不好,怕自己生是勋的气,所以小小开个玩笑来活跃气氛。
是勋听了曹操的话,赶紧拱手:“吾安忍弃主公而去耶?勋自与彼等不同。彼等身为儒者,不敢悖礼,即有恋栈心,亦诵田园诗。其于勋,自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奈何朔州之事,略显轻疏,恐招物议,是故乃辞。”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是想借机离开你的身边,只是不dasuan再做那个朔州刺史罢了——这话可得跟曹操说清楚喽。
曹操尚未开言,曹昂先插话了:“姑婿为国家栋梁,大人不可须臾以离姑婿之智、之能也。姑婿适才有言:‘苟利国家,原不惜身。’又何必为小人之语,而谦退抽身乎?”
是勋正色道:“此非小人之语也,只恐积谤之下,骨殖全消。”面向曹操,恳切地说道:“勋自知主公不疑勋,然恐他人疑也。勋之素志,在复兴汉……”大喘一口气,赶紧把“汉室”两个字给咽了——“在复兴中国,拯民于水火之中。然以主公之威,前下冀州,已粗定中原,假以时日,太平可期,则勋虽弃朔州,亦无伤于主公之业也。勋今所思,在经学立身,进而教化天下,则名不可堕,堕则无可为也。”
其实是勋就怕曹操怀疑自己,要是曹操真对自己信之不疑,别人所有说话都可以当作放屁。但他跟曹操不能这么说,只好说自己本来的志向是安定天下,但是有曹操你在,天下必将安定,我也就起起辅弼的作用,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天下粗定以后,该当怎样教化万民,使盛世复兴。既然要搞教化嘛,这名声必得好,要是被人怀疑有勾结胡虏、坐大地方之意,那我后半辈子就混不下去啦。
曹操盯着是勋的眼睛,若有所思:“程仲德前亦请辞登州,卿等乃以吾为shenke、多疑之人耶?”
是勋心说不用“以”,你jiushi一多疑之人。嘴上却说:“防微乃能杜渐,非吾等有怪于主公也,此人之常情耳。曾母尚有投杼之日,天下至亲,乃能过于母子乎?”据说曾参的老娘连续三回听说儿子杀人,都难免信了,投杼而逃,咱们就算感情再深厚,你就算再信任我们,终究不比母子之亲。这种事儿,还是预先防范,省得闹大了对双方都不利啊。
曹操搓了搓手掌:“如此,宏辅之心已决乎?”
是勋说我决定了,必要辞职。
曹操轻轻叹了一口气:“既如此,吾欲以去疾继任朔州,卿以为如何?”
是勋心说啊呀,我还没来得及推荐郑浑呢,你就先指定人选了……话说你真是临时起意呢,还是早就盼着我辞职,好让你亲胸di顶上去?尚未开口,就听曹德推辞道:“朔州多事,胡虏纵横,吾有何能,而敢赴任?兄无乃戏言乎?”
曹操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你也逍遥得够了,身为我曹家之人,该给你压点儿担子了——“吾自信贤弟之能,去疾勿枉自菲薄。”
是勋跟旁边儿一转念,曹德这人还是信得过的,只要自己跟他好好谈一谈,把自己镇定朔州、收服胡部的思路说清楚,相信他不会乱来。郑浑的能力足够,威望终究尚低;曹德此人大智若愚,威望虽不素著,好歹他是曹操的亲胸di啊。足够服众了。哪怕对是魏他们也好交dai——我不是不管你们啦。我换了一个地位更高的人来bangzhu你们壮大。
因此他也帮着劝说:“主公所定甚佳,去疾勿辞。去疾之能,勋素知也,若谓不熟朔州人事,勋可寻机与去疾详谈之,并胡部之情、州内可用之人,不敢有隐,必致之于君。”
劝了好一会儿。曹德才勉强应允,但是苦笑着一摊手:“兄长、宏辅,乃欲处我苦寒之地,吾生性疏懒,而强难之……”
曹操说你不能再懒了,我曹家的大业……哦,这国家大事,你也得多少出一份力啊。转过头来又问是勋:“则郗虑等人之奏,如何处置?”
是勋淡淡而笑:“正要禀奏主公,其中尚有内情。”当下也不隐瞒。就把郗虑托孔明带话,以及灵堂上郗虑和二“琰”的针锋相对等事。全都向曹操合盘托出。
曹操笑道:“孔子既殁,孔门乃分,不想今日郑子殁,郑门亦将分矣。”一指是勋:“宏辅可为曾参,何必俯首子贡?”
这些年随着赵岐、郑玄、是勋等人的鼓吹,孟子的地位有所提高。孟子师从子思,子思师从曾参,后人乃谓之“思孟学派”。曹操的意思,是勋你可以自立一门啊,又何必窝在郑门之中,以后经学上要唯自命子贡的郗虑马首是瞻?
是勋摆摆手:“尚早。”他不想跟曹操详谈此事,急忙转变话头:“因此勋之意,主公可以天下未定,朝廷乏人为辞,准吾等辞职、扶柩,而不准尽为康成先生守丧——为先生守丧者,三五人足矣。”
是勋的意思,曹操你不妨把辞表全都准了,但同时说明,朝廷正当用人之际,等扶柩还葬之事毕后,还要重新征辟,到时候郗虑他们肯定会应征的,二“琰”必然不肯应征,那就让他们守着去吧。他是不想光自己一个人的辞呈被朝廷所准,瞧着太过扎眼,一定要拉大家伙儿一起下水。可是辞职归辞职,谁也没规定辞职后就不能再用啊,换个eizhi,我还jixu留下来辅佐你好了。
完了他还给曹操想了一个绝好的藉口:“所谓‘父丧,三年不改乃父之道’,师丧亦如此也。昔郑师心系朝廷,应征而来,今其弟子岂能就孝道而轻国事耶?岂非有悖先生所教乎?”
曹操说好,那这篇大文章,还是宏辅你来草拟吧。是勋连连摆手:“勋须避嫌,不可为也。主公幕下,自有如椽大笔,安用勋耶?”
这时候的曹操幕下,已经跟兖州时代截然不同啦,文人墨客都快挤满了。比方说是勋见过的王粲、杨修,再比如他没见过,却听闻已经按照正常历史轨迹入了司空幕府的阮瑀、刘桢,还有在邺城被擒,差点儿掉了naodai的陈琳,等等。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家啊,你让他们去写吧,就别再拉我的伕啦!
当下商量定了,是勋便欲告辞,说我连日奔波,ingri还要扶柩还乡,得赶紧huiqu休息了。曹德扯着他的袖子说且慢——“朔州之事,乃须宏辅为解。”你现在huiqu休息,然后明天就出城往高密去,一来一回少说一个月,我就一直跟都城等着你,让朔州空在那儿?这不成话吧。
是勋急忙致歉,于是便随着曹德前往偏房商议。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两人落座以后,曹德一开口,竟然并不提朔州问题,而低声道:“董公仁等前联名上奏,请复汉初制度,以家兄为丞相——宏辅如何看来?”
啊呦,是勋心说敢情这事儿已经开始启动啦!未完待续……)
ps: 会期将近,最近好多朋友都出京避会去了,免得给朝廷惹麻烦。我倒是也想闪的,可惜囊中羞涩,但更要命的是,小崽儿上的是公立幼儿园,竟然放假……所以只得带着小崽,在京郊找个什么地方去玩儿两天啦。存稿已尽,一卷将终,后续还当熟思,带着孩子又没空动笔……所以,被迫要停更大概一周zuo诱,还请读者朋友们原谅。闹会这事儿……唉……
第三十二章、曳尾泥涂
相权,自从诞生之日起,便成为君权的极大补充,同时也是强大的竞争对手。秦代与汉初的相权异常强大,即便分而为三(左、右丞相与御史大夫),亦足以与君权相拮抗。逮至武帝,因为原本把握相权的军功贵族其势渐衰,遂利用这一良机,“独尊儒术”,一方面将君权哄抬到天之所授、无可动摇的地位,另方面则以手无兵权的儒生为相,统领外朝,而以新的军事贵族为大将军,建设内朝。内外朝的分立,使得相权在制度上受到分化、削弱。至于东汉,不置丞相,内朝大将军录尚书事有宰相之实、之权,外朝三公有宰相之名、之尊,名与实不相符合,君权遂彻底陵驾于相权之上。
然而制度因形势而改变,当君权陵替之际,相权便相应坐大。首先董卓自称相国,事总内外,位于三公之上,其后曹操废三公而任丞相,将内廷的尚书台由天子亲御改为丞相的属官,名、实,尊、权就此一统,不但恢复了汉初的局面,甚至更进一步。
有趣的是,受曹家影响,其后蜀汉、东吴亦皆置相,而曹魏自篡汉后,却又恢复三公制度,重新抑制相权——唯有掌握过相权者,才知相权坐大之可怕,刘备、孙权则未能明也。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称丞相是在建安十三年,也就是征辽东、平乌丸之后,南征刘表之前。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冀州提前收得,北方战事暂且止息,中原局面便与原本历史上的数年之后差相仿佛,于是乃有废三公而置丞相之论。
因而曹德提出此事,以问是勋。是勋事先没有得着消息,闻言略略一愣,随即笑道:“此亦常情也。主公不为丞相,则谁敢肩并之?”如今曹操为朝中第一人。兵雄势强,无人能比,三公虽有高下,终究是同级。可是谁敢跟曹操同级呢?
曹德直皱眉头:“何不做大将军?”东汉朝的大将军多由外戚担当,其品秩并不在三公之下,但大家伙儿都知道,三公是虚的,大将军才是实的。
是勋一挑眉毛:“大将军例录尚书事而制内朝,三公则御外朝,今天下未定,事权须一,内外若不总统,何以成事?”虽然政归内朝。但外朝也不是彻底的摆设,还是能够起一定作用的,要再这么两套班子,倒是便于皇帝统御群臣,但不便于曹操一总军政大权啊。当然啦。这话是勋不好说得太过明白,只能说“何以成事”,办起实事儿来会多方掣肘,比较困难啊。
曹德斜瞥着他:“如此说来,宏辅是赞同此议的喽?”是勋笑道:“其势如此,非个人所能扭转也。且为国家计,为曹家计。有何不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估计也没多少人会意识到曹氏将代刘氏得而天下,曹家班中人只是盼望着主公再进一步,则自己也能跟着升官掌权。只是随着曹家在军事上的连番胜利,他们将会在这种心理下,把曹操拱得越来越高。直到前面除了皇帝外拱无可拱,那么,代汉也便顺理成章了。
即便曹操真跟他嘴头上说的那样,是汉室的忠臣,真走到了那一步。他也不敢逆潮流而行,否则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曹氏一门都将覆灭。所以他只好用一句“设天命在孤,孤其为周文王乎”来拖着——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们还是寄希望于我的儿子吧,左右不过多等几年而已。
就是勋本人而言,他一直在暗中助推此事。然而论其根由,并非因为他是曹家班中人,或者曹氏亲眷,而是因为汉室已然腐朽,若不利用改朝换代的机会来一场彻底清扫,积弊将无法缓解。当然啦,最好的清扫方式是来一场大混战,直接把前朝给灭了,而象禅让这种把戏,就如同当年王莽代汉一般,后患实在太大,很难从根子上疗治沉疴。但没办法,若用前一种方式,全社会都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是勋从理智上相信“革命”要强过“革新”,但当身处其中的时候,情感上还是希望来场“革新”吧,“革命”……实在太过血淋淋了……
然而他跟曹德虽然相交莫逆,很多事情相关自己离奇的出身,也是不敢坦然相告的。所以他跟曹德说,你哥要做丞相,这事儿是大事所趋,反对也无用,咱们坐观就好了。他劝曹德说,你不要赞成,身为曹操的亲兄弟,你不必在乎那点点儿拥戴之功,但是也千万不要反对,否则极易造成曹氏的分裂,给野心家以可乘之机。
是勋嘴里这样劝曹德,可是心中却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我此番立功朔州,在京中引发怀疑和嫉妒,自己、诸葛亮等人身在局中难免懵懂,可是荀彧、郭嘉他们是一定能够瞧得出来的呀,为什么谁都不言不语,倒要个小吏吴质来提醒自己呢?
好吧,荀氏、郭嘉,与自己略有心结,贾诩跟自己交情不到,这些人瞧出来了故意不说,或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都可以理解。可是从前没有想到,今天曹德一提才想起来,董公仁也在都中啊!公仁最熟此中之道,又与自己交情颇深(虽然比不上曹德和鲁肃),为何不肯相劝呢?是因为忙着推曹操当丞相,所以偶尔忽略了,还是别有隐情?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的一生,可以说受到两个人的影响很大,一是荀彧,劝其行霸道,为诸侯之伯以辅天子,另一个是董昭,劝其行王道,代汉自立。这两人所在的派别,最终将会引发外在和缓,内里却凶险万分的对抗。是勋本人终究主要靠自身才能而非姻亲关系才加入曹家班的,跟曹德没法比,无可翩然坐观也。必须要拉一帮打一帮,那不用说了,肯定是帮忙董昭对抗既是世家大族的代表,又反对改朝换代的荀氏啦。而倘若董昭并不信任自己,甚至与自己暗生龃龉,自己以后的位置可就很难摆正喽。
不成,我得想个办法点一点董昭。让他明白,我愿意跟他坐在同一条船上,可别故意把我推落水,对他没好处。
是勋脑袋里转着这些圈儿。与曹德的对谈就不禁有些敷衍,前言后语常不连贯。曹德瞧出来了,就问他:“宏辅似别有所思乎?”是勋本来想以途中劳乏来搪塞的,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回答道:“乃虑朔州之事也。虽然不得不辞其职,亦恐行百里而半九十九,功亏一篑。”
曹德说好吧,都中之事,我就暂且不烦你了——等你从高密扶柩而回,呆上几个月。自然明白。我正要向你请教朔州之事,你可详细说来,我争取萧规曹随,不更动你的政策。
是勋说那太好了,当即将朔州的情势。和自己的处置,一五一十地详细向曹德阐述了一番,完了说:“西河郡守郑文公、上郡权守董公盛、护匈奴校尉贾梁道,此皆能吏,卿可放心用之。”至于诸葛亮、郭淮、秦谊等人,他是打算暂且带回许都来的。
这一聊就聊到很晚,曹德殷勤相留。是勋心说反正赶不及出城去瞧管巳跟儿子啦。曹淼和闺女则尚在西河,回家也没意义,干脆就留了下来,与曹德抵足而眠。临睡前,他还写下两份书信,一份信给是魏。要他待曹德如待为父,一切都听从曹德的指挥。第二封信则是写给董昭的,信中说:
“闻公仁欲废三公而复国初丞相制度,然丞相例分左右,而以御史大夫次之。今曹公总军政。而尚书令荀公总庶政,当使曹公为左,荀公为右,如周勃、陈平故事也。然恐荀公不敢与曹公同列,奈何?况移尚书台入相府,则尚书亦荀公所掌,则与今日无异矣。国家制度,要在名实相符,若不相符,此议曹公如何允之?三思。”
表面上,似乎是在反对恢复丞相制度,实际上却在提醒董昭,荀彧很可能从中作梗。如今曹操为司空,荀彧是尚书令,相当于曹操在内朝的代理人,倘若内外朝总合为一,则代理人就可能跃升为副老板,这事儿你能忍吗?曹操会答应吗?制度究竟怎样改变,你可得考虑清楚了啊。
更往深一层里说,是勋这也是在向董昭表态:我是支持曹操再进一步的,但前提是荀彧不能跟着他一起进,所以——我跟你应当同一战线,你可别把我这枚重要棋子推到荀氏一边儿去啊!
相信以董公仁之智,应当能够瞧得明白信中所隐含之意。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是勋即整理行装,跟着郗虑等人扶郑玄灵柩还乡。一行数百人离开许都,浩浩荡荡北上,途中常有士人腰系麻带,跪伏道旁相送——此皆仰慕郑玄者也——部分师承能够跟郑门扯上关系的,跪完了更干脆站起身来跟着就走。就这样,队伍越来越是庞大,等进入登州境内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一千人。
登州刺史王修迎之于高密县界——数日前,朝廷便已经准了程昱的辞表,改任原登州别驾王修为刺史。是勋跟王叔治也是老相识了,见面之后互叙别情。王修随即伸手朝背后一指:“子纯、朱表,速来拜见是使君。”
王忠王子纯,当年在北海亦与是勋颇有交情,并且同罹覆甑山之难,其弟王仪王朱表,则跟是勋还是头一回相见。二人屈膝欲拜,却被是勋给拦住了,说:“卿父与吾,如叔父也,子纯亦吾友也,安得如此大礼?”王忠诚恳地道:“昔日为友,今日君翱翔于九天之上,末等却曳尾于泥涂中也。乃请为客,使君其允!”
是勋心说这就是所谓的“王八之气一放,小弟纳头便拜”吗?他故意斜瞥一眼王修,问他:“朔州苦寒,王公果欲使二公子从勋么?”王修左右瞧瞧,身旁也无他人,于是凑近一些,低声道:“程仲德已卸登州之任,吾料卿亦不久于朔州也。”
是勋心说王叔治你倒是挺敏——估计自己上表辞职的事儿,王修都已经听说啦,然而他特意揪出程昱来作比,可见对于朝廷……不,应该是对于曹操害怕地方坐大的顾虑,也是有所警觉的。当下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拍拍王忠兄弟的肩膀,想暂且糊弄过去。
却听王修低声又道:“朝中风云激荡,宏辅其慎——我青、登之士,皆仰宏辅提携呀。”
是勋闻言,左眉不禁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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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孝即是忠
这年月,因为交通水平的低下,绝大多数士人终其一身也不过在乡间打转而已,能够时常打交道的,不是同族,便是同乡,故此家族、地域的保守概念非常严重——其实就算两千年后,网络上不还经常出现地域贴吗?
地方家族、士人,想要牢固地掌握地方上的实权,甚至想要出仕朝廷,将权力范围进一步扩大,就必然要拉帮结派,互为奥援——这正是宦官们在皇帝面前所指控的“朋党”。“朋党”并非纯粹的污蔑,阉宦打击政敌的的这一手段,空穴来风,并非无因。士人互结党援,主要依靠的就包括了师承、仕途和乡梓三道。
是勋瞬间就想明白了王修话语中的真意。王叔治跟他是家一样,都是北海营陵的大族——当然啦,一县之大族,放之全郡、全州,甚至全国,那就屁都不算什么了,与什么弘农杨、汝南袁、河内司马等等,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就连谯县的曹氏、夏侯氏都比不了。王修又是新降曹家的,虽然得授一州刺史,终究根基浅薄,倘若朝中无人为援,这宦途必然坎坷。
那么以谁为援才好呢?明摆着的,同乡出身,曾官至中二千石,又是掌权的曹司空的姻亲,那便只有是勋是宏辅了。故此王修把两个儿子都推给是勋当门客,希望是勋顾念同乡之谊,从此带携他王家一二。
并且王修也提醒是勋,你虽然在本乡居住的时间并不长,可千万不要忘了老家人啊。青州之士,皆可为你的党羽,你也需要培植这些党羽,好让自己在朝中站得更稳。
是勋想想也是,如荀氏叔侄所举荐的,就多是兖、豫两州的名士,换言之。这两个州是荀氏的基本盘,别人动摇不了。自己若要与荀氏相争,也必须牢牢抓稳某些地区的士人之心,有形或无形地把他们绑上自家的战车。呀。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自己所拔擢和举荐的人才,天南海北哪儿都有,基本上就是照着《三国志》按图索骥了,这地域一分散,就很难抱得起团来啊!
似吴质、秦谊等单家子还则罢了,他们本身就未必见容于家乡的豪门大族,想往上爬只好牢牢地依附着并非同乡的主君——也就是自己。象司马懿本就是河内大族,完全可以扯旗自立,董蒙翌日若真返回族内为长,腰杆也会逐渐硬起来。未必肯紧抱着自己不撒手。自己若想用得最顺手,那还得要靠家乡人士啊。
虽然这事儿挺扯也挺可笑,但这年月的时俗便是如此,与其嘲讽之,不如利用之。
全怪自己是冒充的是氏。此前根本就没有丝毫地域归属,觉得全天下人人齐平,不定哪位就可能是自己的支祖。所以光想着在郑门弟子中寻求支持了,光想着靠招收门客、举荐人才来寻求支持了,但相比引荐同乡来,那真是事倍而功半啊。
嗯,荀家的基本盘是兖、豫二州……如今。可以算是三个州了。
自从分州司隶和青、冀获得基本成功后,曹操又把自己控制下的其余数州也都加以拆分。兖州拆成兖、泰二州,豫州拆成豫、谯二州,其中谯州是以谯县为中心,勉强可以算是曹氏和夏侯氏的基本盘,荀氏不易插手。故此只剩下了兖、泰、豫三州。
司州之人,多以弘农杨氏为领袖;冀州之人,多以安平崔氏为领袖。并州、朔州、瀛州、雍州、庐州(割扬州江北的庐江、九江郡而立)尽皆残破,士人多徙他处,类似于游戏中的空白城池。暂且不论。剩下的青、登、海(原徐州北部)、徐四州,是勋就完全可以争取一下了。
是氏为北海国营陵县的显姓,如今营陵出身的是仪为青州刺史、王修为登州刺史,是勋皆可利用他们招揽当地士人,形成一大势力。话说老青州前在袁谭治下,新近附曹,士人多未出仕,自己若能拉扯他们一把,很容易就会被目为领袖人物啊。
还有原本的徐州,如今的海、徐两州,琅邪诸葛氏自己可以拉至麾下,同郡的王氏,也跟自家有姻亲关系——是家老四是纡是文通,便是迎娶的王氏小姐为妻。琅邪王氏人丁繁盛,要按照原本的历史,数十年后便会出现“王马共天下”的王敦、王导,南迁后成为江东四大世家(王谢禇沈)之一。要是自己能够抓住这王家,就绝不会比河内的司马家差啊。
还有广陵陈氏,亦为自家姻亲,陈登陈元龙今为广陵太守,其父陈珪在州内亦有极大的影响力。这也是必定要扯上贼船的。
其实是勋本无引朋援党、争权夺利之心,只想好好地辅佐着曹氏,使得天下一统,归于太平。但一则曹操是个多疑之主,自己势力过大,固然会使其不喜,自己要是毫无势力,也容易在别人的谗言中败下阵来。最近请辞朔州,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是勋可不想壮志未酬身先死……哪怕身先退隐也不划算啊。
再说了,荀氏迟早会成为曹操迈向最后辉煌的绊脚石。曹操最终是不是篡位,还是如同原本历史上那样,把机会让给继承人,是勋也并不在意,但他知道,如果形势真到了那一步,那么想要破坏曹氏篡汉,就等于同时破坏了整个曹氏集团的团结,很可能造成滚雪球似的可怕的连锁反应。到那时候,若有荀氏阻路,是勋是必须协助曹操将其铲除的。虽然并不希望真有那么一天到来,但也必须预作准备。
再往远一些想,待得天下大定,或者只是中原大定以后,豪门世族必定会在陈群、司马懿等人的努力下妄图卷土重来——这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事儿,即便是勋再如何器重司马仲达,两人再如何的和睦,其势若成,也无法阻止仲达那么做。到时候是勋就领着吴质等一群可能刚成长起来的、散沙一般的庶族跟他们斗?难度系数也未免太大了点儿吧。最好的办法,就是推动世家斗世家,中心开花,打个两败俱伤,他好从中渔利。
所以说,为了自家的安泰,也为了理想的达成,青、登、海、徐这四州的士人之心,甚至世族之心,是勋都必须要牢牢抓住不可。
无数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最终是勋非常诚恳地朝王修深深一揖:“长者有命,焉敢不从?”
王修手捻胡须,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扶郑玄灵柩还乡的途中,朝廷允准各人辞奏的诏令也追了上来,崔琰、刘琰颇露喜色,郗虑却不禁面如死灰,黯然神伤。某日晚间,郗虑特意来找是勋恳谈,委婉地表示不愿意离开朝廷三年的意愿,希望是勋能够把话传给曹操。是勋敷衍他说:“曹公爱才,必有所虑,兄勿忧也。”
等到把郑玄落了葬,是勋别出心裁,跟师兄弟们商量,咱们不如给老师作一篇墓志铭,刻于碑上,以便后人垂吊吧。
墓碑之制,据说始于周朝,但一般仅书官职、姓名而已,不书生平,也就是说没有后世常见的墓志铭。直到汉代,墓志都是刻石以后直接埋在坟里的,不摆在外面给祭祀者看。是勋说老师的学问、功业,都足以垂范千古,应当把墓志立在外面,让路过的士人皆得慕其风采。
虽说是玩的新花样,一心哄抬老师身价的郑门弟子立刻全都举手表示赞成。任嘏就说啦:“既为是兄之策,还须仰赖大笔。”是勋连连摆手,说我跟随老师时间太短,老师早年间的行事所知甚少,这篇文章我可写不来。随即注目郗虑:“郗兄可愿为之?”
给老师写碑铭,这是件光彩事儿,郗虑认为是勋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同时也希望藉此坐实自家郑门继承人的地位,因此忙不迭地就答应下来——二“琰”也不好明着跟他抢。于是郗鸿豫闭门苦思三日,写成一篇骈四俪六的华彩文章,由门人中书法最好的崔琰书写,当即招募工匠刻石。是勋还建议,把前来给老师送葬之人的名字全都列在后面,郑门弟子在前,再传在次,最后是关系不大的,一个都别落下。
墓志刻成,墓碑立起,众人皆大欢喜——只有郗虑不喜,因为就写碑、刻碑这么几天,二“琰”领着众门人弟子,也不跟他商量,已经在坟前扎起十来个草棚,准备守丧了。郗鸿豫也不好一甩袖子,说丧事已毕,我这就走了,只好苦着脸跟在他们身后打晃。
好在这个时候,朝廷又有新的诏书到了。宣诏者为侍中贾诩,直接以天子之命,征召许慈、任嘏等人返京,重教太学,而且命令太学生们都必须在入夏之前回去上课。诏书中按照是勋当日所说,态度严厉地斥责众人,说他们置国事于不顾,不但不忠,也有悖于尊师之道,有悖于以师为父的孝道。
是勋等人拜接诏旨,听着那华彩的骈俪文,是勋心中不禁念叨起来:“忠不异孝,孝不异忠,忠即是孝,孝即是忠,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听这行文章的风格,大概是出自王仲宣之手吧。
同时,还征是勋为司空府长史,郗虑为太仆,余辞职者皆有所征辟——只有二“琰”跟他们的党羽未在征辟之列。这回,轮到崔琰和刘琰面如死灰了……
第三十四章、丞相司直
侍中贾诩赴高密宣诏,征郗虑、是勋、许慈、任嘏等郑门弟子前曾为官者出仕,至于再传等为太学生者,也都限期勒令返都就学。可是偏偏这群人里面就漏了几个名字,崔琰、刘琰不禁黯然,随即对是勋是怒目而视。
倘若朝廷在允准了众人的辞奏以后,皆不即辟,那大家伙儿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就必须都留下来给郑玄守丧,二“琰”作为首倡守丧之人,也正好趁此机会把郗虑给拉下马。倘若朝廷全都征辟呢,郗虑肯定屁颠颠地就跑回许都去了,二“琰”偏不应征,亦可藉此大涨声望。然而朝廷偏偏征了郗虑等绝大多数人,却不及于二“琰”——那是什么意思?朝廷不需要我们了?
是勋心说这手够狠!自己当日跟曹操说可留一二人给郑玄守丧,但没点名儿,原本的意思是找几个不那么重要的,甚至此前并未出仕的郑门弟子、再传即可,没想到曹操直接把力主守丧的二“琰”给圈上了。也不知道是曹操本人的坏心眼儿呢,还是谁给他支的招儿。
眼神一瞟,便瞧见二“琰”仇视的目光了。是勋心说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恨就恨曹操,恨我干嘛?再一转念,当初众门人是请自己去跟曹操关说,请准辞奏的,故而二“琰”误认为这是自己的主意了吧?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还不好开口分辩……
于是只得报以苦笑,暗示二“琰”,这真不关我的事儿。至于二“琰”信是不信,是勋也不在乎了,左右两个腐儒而已,曹操都不愿搭理他们,我又何必要讨取他们的信任呢?反正郑门必将分裂,自己若相帮郗虑,或作壁上观。迟早会跟二“琰”翻脸——再说了,谁让你们出主意,大家伙儿一起守丧的?想趁机把郗虑拉下马来倒无所谓,但很有可能也暂时斩断我是宏辅的仕途啊。岂能容你!
是勋这些天再无公务缠身,遂暗中与郗虑、许慈、任嘏等商议郑门日后的发展方向,每晚与诸葛亮同眠,也研究自家返许后应对朝局的策略,很多问题想得更加透彻了。在自己的宏图大志面前,这二“琰”又算得了什么?
总之,活该!
放下五六人为郑玄守丧不提,其余的郑门弟子、再传则在郗虑的率领下,皆应朝廷所征,陆陆续续离开了高密。临行前。刺史王修设宴款待郗虑、是勋等人,即在大庭广众之间,公开将二子王忠、王仪托付给是勋为客。是勋也趁便请郗虑、许慈等为证,唤诸葛亮过来朝自己磕了三个响头,授以一部新印得的《春秋》。确定了他郑门再传的地位。
——建安石经已经主体上竣工了,五经、《孟子》和春秋三传皆已竖碑,就光剩下《孝经》和《尔雅》二书,估计年内即可刻石。
约在开春时候,郗虑、是勋等便即返回许都就职。是勋在往赴高密之前,即遣门客去西河迎回曹淼、是雪,可惜路途遥远。尚未归家。不过是勋也不寂寞,正好一天呆在城外庄院中陪着管巳和儿子是复,一天在都中宅邸内陪着甘氏——长期奔波在外,难得有妻妾相伴,他都有点儿乐不思蜀,懒得再去上班了。
某次前往拜会曹操。曹操就问他,说宏辅你也歇得够了吧,啥时候来司空府中办公呢?是勋笑着摇摇头:“且待主公晋位之后。”你这就要升任丞相了,到时候朝中、府中结构都会有所变更,还不知道把我搁在什么位置上呢。着什么急啊。
其实是勋还有一层意思没敢说出来——易职、交替之际,事务最是繁杂,还容易惹麻烦、得罪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就让别人来吧,我才不干呢!
曹操撇嘴微笑道:“若吾得为丞相,宏辅即为丞相长史矣。”前汉丞相、后汉三公并大将军等,开府议事,皆置有长史官,就相当于秘书长的职务,权力既重,事务又繁。权力重是勋是满意的,事务繁就有点儿心里打鼓,于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曹操请辞:“勋理庶物,不如公达(荀攸)、公表(王必)远矣……”前一个例子是真心实意举的,是勋真心佩服荀攸,后一个例子是随口举的,王必那真是除了一颗忠心以外,啥本事都没有……
相处时间长了,曹操也基本上摸清了是勋的脾气,他但凡推辞什么差事,那一定是要讲条件了,但凡推辞什么职务,那一定已经有了心仪的选择——“然则宏辅欲如何助我耶?”
是勋微微而笑:“请复司直。”
理论上说,汉代的监察体系在上层是非常完善的,深入地方就有点儿困难——不过也正常,就算地方行政,也往往采取小政府形态,官少吏少,诸事皆仰地方豪族相助,更何况监察系统呢?即以前汉武帝时代论,中央有丞相司直、御史中丞主管监察,还有司隶校尉察都畿及朝中百官,地方上则设置了十二部刺史。如今司隶校尉已成地方行政长官(比方说钟繇这个司隶校尉,其实就应当改成司州刺史,才算实至名归),御史台权力下降,御史大夫既非副相,御史中丞的监察权也大肆萎缩,故此是勋建议恢复丞相司直制度,直接由相府掌握对官吏的监察大权。
曹操说这主意不错,可是司直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职务,这恐怕未必合宏辅你的心意吧……
是勋心说曹操看我看得还挺准,我当然不是想趁此机会整顿吏治啥的,而是别有用心——“勋一人自然无从得办,司直当设多人,或控中央,或巡各道也。勋无他能,愿为主公出巡。且……”
这就要说到关键内容了,他瞧瞧左右没有闲杂人等,只有曹昂和曹政旁听,于是略略往前一凑,压低声音说:“前中原板荡,士人多徙,刺史、郡守,已不敷荐举之能,愿以司直之名为主公出巡,以品评、招揽天下才士为用。”
是勋真实的用意,是把握荐举权而非监察权,想到各地去走走瞧瞧(当然主要指青、登、海、徐四州),拉拢当地士人,向朝廷推荐人才。你荀文若仗着家族底蕴雄厚和年轻时交游广阔,光呆在都中就能大肆举人,我这点比不上你,不过勤能补拙,我可以现去寻找,去发掘啊。
曹操低头沉吟少顷,点头道:“此计甚好,且待来日再议。”算是基本上同意了是勋的建议,但是——也得等我先当上了丞相再说吧。
三月初三为上巳日,例登山、踏青。是勋正好还请假在家,老婆也没回来呢,就打算带着管氏、甘氏和儿子是复,到郊外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玩个一整天。可是没想到行李都捆扎好了,突然曹操遣人来请,说明朝上巳日要在郊外别业宴饮府内文学之士。
是勋心说哎呦,这半年多以来忙着军务、政务,先在冀州打仗,又前赴朔州镇胡,吾不作诗久矣——就前些天抄给是魏的那守《白马篇》,改的最后几句,自己瞧着都汗颜——如今曹操摆明了宴请“文学之士”,到时候不是作诗就是作赋啊,自己一个不慎就可能露怯!
也不敢装病推辞——终究昨天才刚见过曹操,今儿还出门去拜会过王仲宣,探望过蔡文姬,自己装病是有前科的,再装容易露馅儿——只好一晚上窝在家里,苦思冥想地默写前世所读过的诗词,现修了十来首,好第二天跑去应付事儿。
曹操的生活一向很简朴,不追求豪屋广厦、佳肴美味、绫罗绸缎,只要有女人,他曹老大就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许都郊外置办了多处别业,主要目的便是如同此次一般,要宴请、会聚各种类型的同僚、下属,联络感情,并且炫耀文治。
这回择定的别业,就在许都西八里外,此处有溪,有桥,即名为“八里桥”。是勋前一世听说过这个地方,《三国志平话》中称其为“灞陵桥”(其实真的灞陵桥那是在长安附近),说关羽挂印封金、千里寻兄之际,曹操即于此桥相送,奉上锦袍,关公以青龙刀挑袍而披。这当然只是小说家言啦,正经史书上光写“关羽逃归刘备”,压根儿没提过程。
当日群贤毕集,都是司空府中同僚,也皆为能诗善文之士。比方说“建安七子”中的六位:王粲、阮瑀、陈琳、刘桢、徐幹、应玚——没请孔融,一则孔融算曹操的同僚,而非下属,二则么……两人最近越发不对付,一见面就会吵架。此外还有杨修、邯郸淳、苟纬、卫觊,等等。
这其中很多人都是是勋出镇朔州以后才入司空幕的,跟他交情不深,也就仅仅认识而已。倒是陈琳,入幕虽晚,他跟是勋早在赴冀州游说袁绍的时候就见过一面,当下故作熟稔,上前致礼,说:“昔日鸿文,使琳衷心摇曳,今日又得恭聆长史之佳构矣。”
是勋心说别介,《别赋》千古唯一,我可再也写不出……抄不出第二篇来了呀。况且如今阳春布德泽,国势也蒸蒸日上,总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再抄《恨赋》。赶紧还礼:“孔璋大才,昔日勋乃以宿构献之尔,临题作文,必不如也。”先说清楚啊,我脑子慢,今天应景作诗、作文,水平低点儿,希望大家伙儿都能原谅。
陈琳一扯是勋的袖子:“长史可上座也。”是勋闻言一愣,心说这啥意思,是真的恭维我呢,还是想把我搁火上烤?!
第三十五章、命尽园桑
这时代的士人很讲究礼法,而聚会的座次亦礼之一也,不可混乱。宴饮的地方是在一处轩中,正中面北是曹操的主位,那是谁都抢不了的,其下左右两列,都已经摆好了几案,铺好了坐席,但是没有名牌,得自己论出座次来。
陈琳扯着是勋要他上坐,是勋赶紧摆手:“吾有何能,而敢居上?”往上坐靠曹操近点儿,这事儿自己乐意,然而今天聚会文学之士,就怕座位相比文事,坐得太高,太过引人注目啊,等会儿要是诗文作不好了,那多尴尬呀。
可是不光光陈琳把他往上座让,王粲、阮瑀等也都来相请。王粲就说啦:“今日司空府吏相聚,宏辅为长史,自当上座。”
要论司空府中的排位,自然以长史为尊,那是秘书长,也是大管家啊。不过是勋心说过去长史值钱,如今可未必了,曹操设置了军谋祭酒一职,就好比后世所说的军师,那地位妥妥的比长史高啊。比方说军谋祭酒的首席就是郭嘉,虽然他今天不曾与会,但要真论起来,自己这长史难道能越过郭嘉去?如今的司空长史,不过就一后勤部长罢了——这也是是勋不打算真管这事儿的原因之一。
可是王粲既然这么说了,他还真不好推,因为今天来的这些人中间既没有郭嘉,也没有荀攸,即便也有人脑袋上顶着个军谋祭酒的名号(比方说王粲),真要论地位高低,确实无人能比他是宏辅。他只好另外找理由,说:“今日以文相会,安论品位?”这又不是司空属吏因为公事开会,踏青赏春、饮酒论文而已,就没必要论什么地位高低了吧——换言之,论地位那就俗了,不是咱文化人该干的事儿。
旁边儿邯郸淳也过来帮腔:“即论文名。是君亦一时魁首也,君不居上,吾等又安敢居上?”是勋心说我怕的就是这个,文名太盛。却非真才实学,爬得太高,要是一露馅儿,这跌得也最重啊。本来只是想用诗歌当敲门砖的,没想到上了这文化人的贼船就下不来了,此非吾之本意也。
他也察觉出来了,这几个人一起恭维自己,各有其意。陈琳、阮瑀很明显是在拍自家马屁;王仲宣相交莫逆,才是真心实意的;至于邯郸子叔,自己请朝廷下诏。把他从荆州刘表处讨要了来,又正赶上立建安石经,得以一展书法长才,那是存着感激之心、答报之意,这才把自己往上推呢。
是勋继续推辞。说:“古来文无第一,谁敢称魁首者?还当以年齿为序。”反正我年纪还轻,肯定往下排。
众人拗不过是勋,况且他说的确实在理,于是即序年龄。邯郸淳年纪最大,老先生都六十多了,妥妥的坐了首位;其次是卫觊。四十六岁;再往下苟纬、陈琳、应玚、阮瑀等等。是勋排在倒数第三,杨修比他小两岁,王粲比他小四岁。
是勋心说其实我应该倒数第二的,论真实年龄可能还比杨德祖小几个月——可是对于阿飞究竟是哪月哪天生的,他也一直没算明白。
众人都坐好了,曹操这才从后堂转将出来——他为尊长。自然得最后入席。众人起身行礼,口称“主公”,就见曹操身旁还跟着俩年轻人,一位曹昂曹子修,一位曹政曹安民。最近曹操老把这俩孩子带在身边儿。那没别的意思,肯定是为了确定曹昂继承人的地位呀。
是勋心说这就是未来的大魏皇帝,以及一字并肩王了……可怜的子桓啊,估计不出意外,你跟那宝座再也无缘,肯定会和原本历史上你那几个兄弟似的,被圈禁在封邑中,当猪一般养到死。再一转念,也未必有那么惨,终究曹昂比曹丕要厚道多了,再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说不定曹丕因此就诗文大进,未来的成就不在曹植之下呢?
你想啊,原本历史上,要是曹植争储位争赢了,真当了魏王、魏帝的,那肯定就没有流传千古的《白马篇》啦。
曹操在正位上坐下,一子一侄分左右侍坐。当下寒暄几句,闲聊几句,就有仆役把酒食都端上来了。是勋正心里话这么着闲聊最好,却不料那年轻气盛的王仲宣开口了:“春光明媚,诸君共聚,当此盛会,安得无诗?还请主公出题。”
是勋就恨不能狠狠地给王粲来一脚,只可惜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次,所以是斜对而坐,压根儿踢不着。就听曹操笑道:“某正有此意。即可击鼓传觞,作诗助兴也。”
众人听了这话,有点儿面面相觑。所谓击鼓传觞,是这年月所流行的酒令的一种,就是斟满得一杯酒,按顺序传递下去,一人背着众人击鼓,鼓声若停,酒杯落在谁手里,谁就必须饮尽,然后赋诗。若是就中有谁洒了酒,即为乱令,也必须饮酒、赋诗。如今各人的座位相距不远,略伸伸手,也就能传杯了,问题不大,然而——
这不是圆桌会议啊,大家伙儿是分两列坐的呀,那最后两人不得离席跑起来,一个送、一个接吗?那多吃亏啊。再说了,最上面还有一个曹操,总不能让曹操也跑起来,头两位也得离席去给曹操递酒,或者去接杯啊,这怎么玩得起来?
曹操明白众人之意,当即捻须大笑道:“吾自有主张——往日为戏,虽有佳作,却不得痛饮,今中原粗定,府库亦充,官酿旨酒无数,诸君正可放量。吾意一人击鼓,一人轮番斟酒,酒至必尽,不能尽者,与乱令同。”
你们也不用传杯了,也不用离席了,我找个人来按顺序斟酒。而且不必鼓声停才饮酒,斟得了就得喝,如此才能尽兴。
是勋闻言,急忙一欠身子:“勋愿为诸君击鼓。”曹操伸手一指他,那意思:别想逃!然后左右望望:“子修击鼓,安民为斟。”
是勋心说你是这意思,所以才特意带了那俩小子来的啊?暗中祈祷,千万可别第一个就落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先多喝几杯,遮遮羞脸,然后才好抄诗……最好呢,自己是最后一个,并且当自己抄诗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醉倒了……
于是端上一大桶热酒来,有扑役扛着,曹政执勺,做好斟酒的准备。那边曹昂用条带子扎束起了两袖,抱着个小鼓,坐在轩门口,背对众人。曹政就问啦:“自谁为始?”
曹操说行令或从主,或从客,咱们应当从末位来起,于是一指王粲。随即一声令下,鼓声就响了起来。
曹政舀了满满的一勺热酒,递到王粲面前,王粲赶紧欠身,双手扶着卮耳,等曹政缓缓斟满。随即王仲宣端起酒卮来就喝,然后“噗”的一声,喷出来了……
曹操下令说停鼓吧——“仲宣乱令!”王粲苦着脸分辨道:“太过烫嘴……”曹操说那不管,洒了酒就是乱令,更何况你还喷出来了——“好,我等便静聆仲宣之佳构。”
王粲问啦,以何为题啊。曹操说就以春日感怀为题吧,鼓停便要吟诗,不能长考(是勋心说这正是我的弱项啊),所以咱们把难度放低点儿,限定也放松点儿,题目宽泛,不限格式。
王粲点点头,干脆缓缓地三口,把卮中残酒饮干,然后朝众人罗圈作个揖,曼声吟道:
“高会君子堂,并坐荫华榱。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罍。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乐,但愬杯行迟。常闻诗人语,不醉且无归。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见眷良不翅,守分岂能违。古人有遗言,君子福所绥。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
众人听闻,尽皆鼓掌赞叹不已。是勋心说还“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呢,还“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呢,王仲宣你拍的好马屁!不过嘛,马屁诗我袋中也有数句,可以找合适的粘贴到别的什么诗上——嗯,今天抄哪一首好呢?
正在沉吟,鼓声又响,曹政循序斟酒,大家伙儿有了王粲的前车之鉴,全都先吹了再小口喝,宁可慢点儿,也别喷喽。堪堪斟到卫觊,鼓声停下,于是卫伯儒也赋诗一首。但他没有王粲的急才,仅得六句而已,文辞也只平平。
是勋心说成了,有老卫珠玉……不,砖瓦在前,我就不怕丢脸了。
第三个轮着赋诗的是曹操,众人尽皆注目曹操。就见曹操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凝重,沉吟良久,这才缓缓地说道:“今日本当欢乐,奈何忽念老友。阳春虽美,不能入怀,往昔惆怅,却欲一抒。思得数句,格调沉郁,诸君勿怪。”
他嘴里这么说,但谁敢去怪曹操啊。卫觊当即便道:“题目既为春日感怀,但有所感,皆可入诗也,无妨。”
曹操说好,于是曼声吟道:“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郭景图命尽于园桑。”
是勋心说坏了,曹老大你感怀啥不好,竟然去想死人!你是主公,你这沉郁基调一定,以后谁还敢欢乐啊?可是不欢乐也就罢了,我准备的全是些轻松愉快的作品,还怎么敢往外掏啊!
再说了,那郭景图为你故交,跟我无关,可你干嘛又提到郑康成啊。我是郑门弟子,你前面哀叹我老师无疾而终,我跟后面就“春天啊多美丽,人生啊多美好”,那成话吗?我必得顺着你的话头,也去哀悼一下老师才成啊!这我可完全没有准备,该怎么办?!
老大你是真的还是故意的呀?难道露馅竟在今日!
第三十六章、何言德行
曹操既然定下了“伤春”的基调,那其后跟进的就不敢不“为赋新词强说愁”啦。不过,对于那些真正的诗人来说,感触敏锐,天地间无时无地,不可使人潸然泪下者也,在上官面前瞬间改换自己的文思,难度并不算大。
只有是勋例外。
耳听得下一个被点到名的是阮瑀,口占一短章道:“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是勋心说这诗听着耳熟啊,难道是阮元瑜那首著名的《七哀诗》?怎么这就提前拿出来了?还“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呢,还“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呢,你今年才不过三十六岁,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写出这诗来跟七老八十,立码要死的意思呢?这也太矫情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貌似原本历史上,阮瑀死的时候也还不到五十岁,人就喜欢吐两口血让侍女扶着去看秋海棠,你又能怎样?无病呻吟,也是文人的通病啊,阮元瑜亦未能免也。自己要不要循着他这路数去现琢磨呢?可是自己比阮瑀还小着将近一轮哪!
哎呀,早知道就应该祈祷老天爷,让自己第一个或者第二个作诗,把曹操扔在身后,那昨晚苦思冥想准备的小抄不就派得上用场了吗?果然这贼老天惯于跟自己作对,真是不能对他报任何的幻想……
第五个被点中的,又是名家,乃陈琳陈孔璋是也。陈琳落在阮瑀后头,相对的准备时间更加充分一些,不再光光抒发哀思,人上来就直点春游的主题——
“春天润九野,卉木涣油油。红华纷晔晔,发秀曜中衢……”
当然啦。要顺着这个路数下去,那还是轻松愉悦之作,所以跟着赶紧转折——“仲尼以圣德,行聘徧周流。遭斥厄陈蔡。归之命也夫。沉沦众庶间,与世无有殊。纡郁怀伤结,舒展有何由。轗轲固宜然,卑陋何所羞。援兹自抑慰,研精于道腴。”
曹操的诗很短小,也很含蓄,就字面意思上看,纯是说事儿了,并无太多感伤,其真实的用意都隐含于诗外。曹操说了。郭景图、郑康成,那都是一时才杰之士啊,说死就死了,德行再高,跟寿命也挂不上钩啊。人生咋就这么无耐呢?陈琳的诗貌似给曹操做注脚,说郭景图、郑康成那算得了什么,就连孔仲尼也有厄于陈蔡之间,受制于命运之时啊。那二位好在活的时候便万人景仰,尤其郑玄,最后应召为大司农,弟子遍于朝中。学派烜赫一时,就已经比孔子都要幸福多啦。
所以说陈琳此诗不但写得好,而且跟曹操之作呼应得非常紧密,是勋心说果然不愧诗中魁首,你瞧人这马屁拍的,不但不动声色地附和了曹操。抑且哄抬了我郑门之声价……当下站起身来,朝陈琳深深一揖:“孔璋将先师与仲尼相比,勋谢过矣。”表示你递过来的好意,我接到了。
曹操也不禁鼓掌,说这诗好——“今日之作。乃以孔璋暂为第一也,且观尚有胜之者乎?”招呼曹昂,继续擂鼓。
鼓声绵密不绝,是勋心说既然我没落到前头去,那就劳驾推去最后,一则希望大家伙儿都喝醉了,我好敷衍过关,二则么,昨晚想的诗大多不能用了,你得再给我点儿长考的时间啊。
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怕什么来什么,老天爷既然想跟他作对,逃是完全逃不掉的。他正在苦思冥想呢,曹政斟酒斟到面前,是勋脑袋里刚有点儿灵感,未免端杯、喝酒的速度就慢了一拍。耳听得鼓声骤然停歇,他忍不住双手一哆嗦,差点儿没把剩下的酒给洒翻喽!
不过洒了就洒了吧,乱令也好、奉令也罢,反正终于轮到自己啦。是勋不禁暗中长叹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放下。就听曹操笑道:“正欲聆赏宏辅之佳构也。”
是勋苦着脸道:“勋已有几分酒意,主公且宽放数刻罢。”
曹操摇头:“容你数息足矣,岂能宽容数刻?卿腹内自有锦绣,休得推托。”在座众人也都帮腔。是勋没有办法,只好一边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回旋——
要不干脆认输得了,谁都有精神状态不佳、文思不畅的时候呀,我就算这一回作不出诗来,又能如何?曹操还能宰了我?大不了罚酒三杯罢了——就算罚三罂,那我一咬牙认下便认下了吧。
倘若初来此世,说不定他就认输了,脸面这东西,偶尔丢一次也是事之寻常。然而终究在乱世中拼搏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爬上高位,造出文名,又不甘心不拼一把就认输。不行,我总得吟点儿什么,哪怕因为文不对题而被判负,也比交白卷要强。
那么,究竟吟点儿什么呢?曹操之诗是慨叹寿数之无常,陈琳更进一步,慨叹命运之无常,总之就是无常了,就是人生如何可悲了,类似诗篇,此后两千年里可不少啊,这也是文人的通病啊,总不会没得可抄。
这人要是被逼急了,思路或许或瞬间变得极为清晰,并且相当发散。是勋才想到慨叹人生际遇,突然又一个念头蹿入脑海:“我要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曹操又在那儿催了,是勋也不好再拖,当下罗圈一揖,最后朝向曹操:“以主公之命题,不拘格式?”曹操说对,不管是四言、五言、杂言,还是最近新流行起来的七言,你随便,我们光看内容,不限格式。是勋说好,当下又略一沉吟,终于双眼中精光大盛,将头一昂,开口吟道:
“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什么“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今天大家伙儿本来挺乐呵,曹老大你想那么多干嘛?——“月日自寒暖,飞光煎人寿!”
是勋这是突然想到了唐朝李长吉那首著名的《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此诗开篇即咏人生短暂,恰与曹操前作相和,但随即笔锋一转,讽刺求仙问道访长生之荒谬,是勋心说我完全可以借来用嘛。当然啦,就曹操目前而言,尚无求仙访道之意,而且曹操可以说在历代帝王当中,是最反对迷信的一个。所以是勋必须要修改其中几句,不是劝诫曹操疏远方士,也不是请他乐天安命,而是要他振作起来,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别再作无聊颓唐之语。
当然啦,李贺这般汪洋恣意之作,若改成魏晋风格,难度那是相当大的,而且飘渺灵动之性,也容易大打折扣。然而是勋想啦,反正不拘格式,我又何必一定要魏晋风格、建安风骨呢?从今往后,建安风骨有我一份来创造!只要文法、词汇、韵脚符合这时代的习惯即可,其余皆可肆意为之也。
而且他前世就非常喜欢李贺这首诗,时常诵念,《苦昼短》的整体韵味已经深深镂刻进了心中,只要略加整理,即可如有源之泉般喷薄而出。终究是勋来到这一世也那么多年啦,假装文人墨客也非一朝一夕,多少受时代风俗的影响,若真论起诗文来,自然无法比拟王粲、陈琳等大家,但亦非昔日……前辈子之吴下阿蒙也。
于是在吟完前四句:“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月日自寒暖,飞光煎人寿……”以后,他略一停顿,随即铿锵有力的诗句便顺畅而流——
“……乃见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圣贤共愚氓,同日而俱朽。西北海之外,有龙衔其烛。我欲剖其首,并断其足。使之朝不得回,暮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或食白玉。嬴政辒辌车,八马正踯躅。变故自非常,逝者如斯速。但知自爱者福,自强者禄!”
德行再高又如何?人生照样坎坷而短暂,圣贤如孔子、郑玄,亦终将化为一掊黄土。至于求仙长生,更是无稽之谈,那么应当怎样度过我们的人生呢?诗眼便在结句——“但知自爱者福,自强者禄!”要靠自己的努力,使得人生不再虚度,即便短暂,亦能光耀千古!
是勋此诗并不仅仅应付差事,也非仅仅献给曹操,他同时也暗暗地对自己说:即便朔州之事,无果而终,即便朝廷内外,再多明枪暗箭,即便人生如履薄冰,再如何艰辛坎坷,只要我肯于付出努力,便一定能够向自己的理想稳步迈进。老天作梗又如何?中原之统一已经提前了好几年,那么重兴中国,镇定塞外,也并非遥不可及的幻想。吾既到此,历史必将改变!
(变故自非常之卷十二终)
第一章、分州荆襄
长江汹涌澎湃,蜿蜒东注,其于南郡境内作大弯折,自夷陵而向东南。这一段江面出于两山之间,骤然宽阔,流速亦渐趋缓慢。其两山,江西为荆门山,江东为虎牙山,皆巍峨高峻,如挟水势而兀立于平原之上。
正当仲夏,虎牙山间长草如织,乔木尽绿,就中缓缓行来三骑,少顷便已至高崖之上,俯瞰千古奔涌不息的大江,难免生出天地浩大永恒,而人生渺小短暂之慨叹来。
左手的是一位年轻人,中等身材,相貌甚为普通,颔下略有些短须。他身着儒衫,头扎素巾,左手摇扇,右手举鞭而指:“从此溯江而上,自巫县而至鱼复,即蜀矣。蜀中千里沃野,而四方险塞,人所谓‘天府’是也,高皇帝因之而成帝业——主公其有意乎?”
被他称为主公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方面广谊、浓眉大眼,颔下浓须,身着戎服,头戴皮弁,斜插双羽。闻听属下所言,这位主公不置可否,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似乎非常认真地眺望着山下的江水之势。
三骑中最右侧那位,比先前说话之人年长,但较中间的“主公”为少,宽肩厚背,体格颇为雄健,偏偏亦着儒衫,只是腰系的并非丝绦,而是皮带,上悬一口大剑。“主公”尚未开口,此人乃先问道:“斯所谓好高而骛远乎?主公在荆州尚仅立锥之地,而又寄望益州,岂非虚言?”
年轻人摇头笑道:“非虚言也,正为主公在荆州仅立锥而已,故此必寄望于他处。”说着话双手张开,先用马鞭朝北方一指:“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前破袁绍,底定青、冀,并使其弟曹德抚并,如得天时。此诚不可与之争锋也。”再一指东方:“孙策虽殁,孙权得张昭、周瑜等辅佐,收揽人心,使民归附。更加之以长江为险阻,足安一隅,此可援而不可为图也。”
随即将左手的折扇画一个圆:“刘牧守成而已,然外有张绣屯于南阳、张绎反于长沙,内有蔡氏弄权、二子不和,吾料其亡无日矣。此州北据汉、沔,西通巴、蜀,东连吴、越,利尽南海,四战之地。实难立基。况主公得刘牧厚恩,亦不忍背之也。因而主公欲自强盛而兴汉室,唯有入益州而逐刘璋……
“若时机不到,统亦不敢进言,天幸今赵韪反于巴中、张鲁割据汉川。遣使请刘牧发兵以助。主公正好趁此良机,借一支兵以向成都。刘璋所恃,东州兵也,皆我荆襄土著西迁者,统愿往说,使其归附,于是乃可虎视汉川、进取西凉。与曹操相拮抗。”
这侃侃而言者,乃襄阳人,姓庞名统字士元,今年才不过二十三岁而已。然而当其弱冠之时,即为名士司马徽誉为南州士人之冠冕,于是经司马徽、徐庶所荐。入刘表所表南阳太守刘备幕。刘备与庞统相见,大为器重,任为功曹,倚为腹心。
故此庞统所劝说的“主公”,自然便是蹉跎半生的刘备刘玄德了。刘备素有大志。奈何时运不济,如今名为一郡之守,其实所领不过数县而已,南阳三分,他只占了四成,还有四成在张绣手中,剩下两成仍奉刘表号令。故此庞统既为大言,劝他入川以谋天下,刘备不禁动容,但他随即皱眉问道:“昨日陈长文有信到,云朝廷分州于荆,以长沙、桂阳为湘州,使张绎领之,以武陵、零陵为沅州,欲使某领之——其心昭然若揭,当如何处?”
最左手的,便是刘备心腹、督邮徐庶,他闻言冷笑道:“此驱两虎相斗之计也,为使刘牧疑于主公,吾料必是宏辅之谋也。陈长文先达此信,恐亦非佳意,今刘牧强而主公弱,难以拮抗,故先使主公有所防备,或将北和张绣,南连张绎,乃可与刘牧相决。然张绣本附曹操,张绎少年,继其父业而已,今苟延残喘,不日亦亡。主公若与彼等联合,或败于刘,或并于曹,无可为也。故此绝不可应命,且当致意刘牧,以申诚意……”
庞统微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徐庶的话:“元直所言,虽为正论,然所见尚浅。朝廷既欲离间主公与刘牧,受与不受,又有何别?与其辞州而亦不能释刘牧之疑,何如坦然受之?”他建议刘备还是接受沅州刺史之职为好。
刘备不大明白庞统的谋划,于是注目于他,等着更详细的解释。庞统一边轻摇团扇,一边微笑着说道:“主公自住荆州,先为刘牧所驱,以御张绣,继而又奉调南下,以敌张羡、张绎父子。今张羡病殁,张绎代领其兵,其势日蹙,荆南四郡,不日可下。刘牧乃虑主公得此四郡也,故允赵韪所请,命主公兵出汉川,以逼益州。前统不在军中,主公乃婉拒之,则刘牧之疑当更甚也……”
徐庶皱眉问道:“以士元之意,欲助主公以取益州,则当应刘牧所命乎?然则刘牧外宽宏而内实多疑,或恐主公遽得巴、蜀,必不肯借大军。若其军少,如何能胜?败而后归,恐南阳半郡亦不可存身也。”
庞统点头道:“元直所言是也,若刘牧令下,主公欣然而往,则必启其疑,将从后掣肘。故统欲使主公先绝而后允,其若无可奈何之状,且受朝廷沅州刺史封,则刘牧以为主公不慕巴、蜀之地,胜而必归,且待归来,张绎必亡,湘、沅二州,亦刘牧掌中物也。其自矜能制主公,乃不掣肘矣……”
说到这里,轻轻摇一摇扇子,阻住了徐庶的反驳:“刘牧所信者,蔡氏、蒯氏也。天幸蒯子柔(蒯良)病重,蒯异度(蒯越)统军在外,今能说刘牧者,唯蔡德珪(蔡瑁)。彼贪婪者也,统请主公出重金赂之,则必于刘牧前进言,使借大兵以助主公——则危难可脱,荆州可弃,名位可得,益州可入也。”
刘备捻着胡子,沉吟了好半天。这才转过头去再问徐庶:“卿以为士元所言如何?”徐庶就马上拱手一揖:“似亦有理。士元之谋,庶不如也,主公可即听之。”
刘备说好吧,那咱们回去就照此而行——是宏辅欲以计离间我荆州。我等将计就计,必不能使他如愿!
因为是勋多次算计刘备,刘备多少有点儿被害妄想症,加上曹操的谋士当中,对荆襄情况最了解的也就是是勋了,所以才会把这条离间之计算在他的头上。其实是勋挺冤枉的,曹操打算分州荆襄的时候,他压根儿就不在许都,要半个多月以后,才终于听到这个消息。
建安六年(公元200年)四月。朝廷正式废三公而复丞相,然而只有独相,由曹操担任,无人再可与其相提并论。大概是为了安刘协的心吧,曹操随即将次女送入宫中。为天子之妃。
相府属吏,以荀攸为长史,王必副之,掌庶务,并领其下二十四曹;以郭嘉、王粲、刘晔、陈群等为军谋祭酒,负责军事;以是勋、毛玠、荀谌、司马朗等为司直,掌监察与荐举。毛玠清正。常居中枢,剩下几位就撒开了去巡查各州。
是勋首先抢到了海州,当即抛下了才刚返回都中的正室曹淼,带着诸葛亮、郭淮二人离开许都,先往琅邪而去。他这边儿才刚走,便有消息传来。张羡病死了。
此前张羡呼应曹操,掀起反旗,刘表乃调蔡瑁往助其侄刘磐,双方小小见了几仗,胜负难分。于是蒯越献计。亲督刘备军往征张羡,结果在洈山一战,关羽率先破围,擒获长沙大将袁龙,随即杀入武陵,跟刘睿刚请来的蛮王沙摩诃见上了仗。就在这个时候,张羡突然得病挂了,其子张绎代领其军。
是勋跟曹操说起过这位张公子是什么货色,也预估了若张羡有个三长两短,则张绎必败。如今消息传到许都,曹操就召聚群僚商议,咱们该怎么对付刘表呢?既然冀州已平,是不是干脆挥师南征,会合张绣,一举把刘表给吞掉?
郭嘉表示反对,说冀州虽得、幽州尚在,袁绍也还没死,直接把后背放给他太不安全。刘晔就说啦,不如以分州之计,来分化瓦解不从王化的各个势力,尤其是刘表,则可不战而先弱强敌也。
因而就把幽州分为幽、平二州,袁绍仍是幽州牧,但同时拜辽东太守公孙度为平州刺史;把益州分为益、梁二州,刘璋仍为益州牧,但拜张鲁为梁州刺史——虽然他此刻才刚掌握了一个汉中郡而已;继把庐州分出来以后,再分扬州的江东地区为扬、洪、泉三州,以孙贲为扬州刺史、周瑜为洪州刺史、张昭为泉州刺史——啥,你问孙权?他不是继了兄长吴县侯的爵位了吗?那就足够啦。
至于荆州,一方面加刘表征南大将军,使持节,同时把南部四郡划出来,分为湘、沅两州,分别许给了刘备和张绎。大家伙儿都知道刘表这家伙外表宽仁,其实内心多疑多忌,正好给个机会让你们内斗去。
刘备做平原相的时候,陈群曾经跟随过他一段时间,就此亦献计,说刘备势力小弱,不但打不过刘表,而且都很难起到牵制的作用啊,不如我先写信把消息捅给刘备,让他做好遭刘表攻击的准备。若是纯采守势,说不定能多扛一段时间,况且,若刘备因此恐惧,而通过张绣请求内附,那就再好不过。
于是依计而行。因为当时的通讯、交通都很不发达,直到半个月以后,正在琅邪拜访大族王氏的是勋才得着这个消息,不禁一拍桌案,恨声道:“刘备若得一州,恐难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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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要推荐一下,老朋友文舟的《玄天战铠》(书号3125852),一直放在书架上没空看,今天拿起来就放不下了。看开头,设定挺黑暗的,但是忍过前几章后,那简直不是一般的欢乐啊!尤其主角与冯七的“三日大战”……算了,不剧透了,推荐去看,绝不后悔!
第二章、隆中之对
这时候是勋正在琅邪国临沂县中,得到王氏的款待。王氏的先祖乃西汉名臣王吉,传至今日,大家长为王融,正当盛年。王融有一子名叫王祥,也就是后来“卧冰求鲤”的大孝子——不过这个时候王祥还只是小孩子,他异母兄弟王览尚未出生。在原本的历史上,徐州大乱,王祥扶持着继母朱氏和幼弟王览避难庐江,一直到爹妈全挂了才返回临沂,然后隐居了好几十年,待曹氏篡汉后方才出仕。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是勋的努力,徐州并未经历陶曹、刘吕,以及其后的曹吕大战,菁华得以保留,王家也没有分崩离析。
虽然尚无日后“琅邪王氏”那般全天下数一数二的烜赫声望,但如今的王氏在临沂县内也是无可比拟的大族了,即便在琅邪国中、海州之内,也都排得上号。是家与王家本有姻亲,是勋族兄是纡迎娶了王融的侄女为妻,这既是亲家,又为朝廷重臣的是宏辅来了,王融大喜过望,亲往出迎。
此乃是勋巡查海州的第一站,打算先在临沂呆上几天,再前往琅邪国治开阳,最后南下州治郯县。首任海州刺史,乃是曹操的心腹吕虔吕子恪,跟是勋也颇为熟稔——至于陶氏兄弟,早就被召入许都挂闲职、吃闲饭去啦,臧宣高则头戴镇东将军的名衔,屯兵在海北东莞、莒县一带,是勋跟他只有一面之缘,懒得去见。
王家三代聚居,老老少少近百男丁,在王融的带领下,皆来拜见是勋。是勋名位既尊,对这些乡儒自然不必要有多客气,也就笑脸以对王融,以及四嫂的哥哥王雄而已。他跟王融说,自己奉朝廷之命前来海州。一是监察地方、核实账目,二是搜罗贤才,选拔举荐——未知王氏可有骏才愿出仕于朝廷啊?
王融鞠躬作揖地说有啊,有啊。我王氏世代宦门,以经学教授子弟,家中这全都是人才啊,若不是老祖宗有遗命,这会儿怎么也十个八个百石以上的官吏了吧。
这老祖宗指的就是王吉,曾为昌邑王中尉,和郎中令龚遂两个见天儿给国王提意见,可惜对方就是不听。昌邑王刘贺的下场,是个人就知道,一只脚都迈进未央宫了。转眼被霍光给赶了出来,属下群臣尽数被诛,王吉、龚遂虽然罪减一等,也被罚为城旦。所以王吉就此留下遗言,子孙皆不得为王国吏也。
可偏偏王家族居在琅邪。建武十七年,光武帝刘秀封其子刘京为琅邪王。本来地方士人最佳的出仕途径,就是应州郡的征辟为吏,然后再一步步往上爬,偏偏州里靠山不多,国内又不能出仕,加上此前天下大乱。朝廷也没空直接征到琅邪来,所以搞得偌大一个家族,就光有名声了,竟然无人为官。
如今一听说姻亲是司直也负有荐举地方贤才的使命,王融喜出望外,紧着巴结。不但好酒好菜地款待,还打算献上族女,做是勋的侍妾。是勋心说我家里三个就不大搞得定了,你王氏女又非天姿国色,要来了徒增烦恼。还是算了吧。不过他为了表现自家清廉,没要王氏的人,也没要王氏的钱,王氏进献的十几箧旧籍却是照单全收——至于那些篋皆以精铜制成,以银为锁,那我也不好留下书却还箧吧,买椟还珠固然愚蠢,受珠还椟也不见得就聪明喽。
是勋有意大加拉拢王氏,再通过王氏笼络住琅邪国内的士人,但他并不打算直接就把王家子弟全都带走——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身为大儒,不能让别人挑出错来。再说了,中央有毛孝先坐镇,自己若举非其人,被他打了回票,那可实在太丢脸啦。
所以是勋就建议,让王融召聚琅邪国内自认学有所长并图出仕的士人,都来听自家讲经,即在宣讲过程中,识别和挑选英才。如此一来,我不但为其荐主,亦且为其师也,欲得其心,乃不难矣。
琅邪是大国,下辖十二个县,各地士人得了消息前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是勋正好趁机在王家歇歇脚,大吃大喝几天。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朝廷欲分州荆襄,并拜刘备为沅州刺史的消息。
是勋不禁大惊道:“刘备若得一州,恐难制矣!”
这时候他正居于内室,身旁只有诸葛亮和郭淮二人。在开大课讲经之前,是勋先拿这俩小年轻练手,主要宣讲的内容就是——“礼因时也,非一成而不变者也。”
儒家思想影响中国近两千年,很大一个缺点就是保守,不知变通。虽然其实儒总在变,唐儒不同于汉儒,宋儒不同于唐儒,今文不同于古文,理学不同于心学,但除了几位开创新时代的大儒以外,绝大多数士人,尤其越往后,就越是抱残守缺,头脑僵化。好在汉儒这个毛病还不算严重,因而是勋就想以此为突破口,教导士人要懂得变通,要因时、因地而制宜。
他跟诸葛亮、郭淮说:“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何以从周?为彼即周世也,周礼适用。若处殷时,而不知周,则子必从殷矣。世人皆以秦政苛暴,而不如儒,然而我炎汉之兴也,初亦用秦政,叔孙作礼,乃得为汉政。且汉政之初,用黄老也,孝武皇帝始尊儒术,孝宣皇帝尚云:‘汉家自有制度,霸王道杂之也。’乃知礼非天定,为人定,非永恒,为应时也。通权达变,是真儒也,胶柱鼓瑟,乃伪儒也。”
诸葛亮就是很知道变通的人,后世都说他是法家,其实法家就是儒家的变种,治世而以礼法教化,乱世而以刑法绳之,所以诸葛亮在入蜀以后,对应刘璋暗弱、蜀政废弛的现状,才严明法纪,甚至被人误判为“刑法峻急,刻剥百姓”。因而是勋这些话,诸葛亮是听得眉飞色舞啊;郭淮就不同了,这小子一门心思都在打仗上,对于政治的兴趣多少有点儿欠缺,更别提经学了。
正说得高兴呢。董昭有信送到。自从上次是勋在复丞相制度问题上点了董昭一下,董公仁多敏啊,赶紧复信,以申己意之诚。并且暗示说我一时忙昏了头,忽视了你所处的危局,这真不是想隔岸观火啊。等到是勋从高密返回,董昭又多次来拜,二人就此结为攻守同盟。是勋此番出都,朝中之大事,乃有董昭书信通报。
是勋读了信就郁闷,刚才的好心情瞬间便烟消云散了。诸葛亮忍不住在旁边儿问他:“刘备不过一隅之地也,先生何以忧之?”
是勋摇摇头,说我是跟刘备接触过的。此人非池中之物也,若得其时,必化鹏而翱翔九天——“备为世之枭雄,惜乎坎坷,未得其名。若得其名。士人来归,必难复制。今以其为沅州刺史,虽为虚名,亦足振作矣。”
原本历史上的刘备先后被吕布、曹操打得四处跑,可是一在荆州站稳了脚跟,立刻什么徐庶啊、诸葛亮啊、庞统啊、伊籍啊、马良啊全都来了,这是为啥呢?因为他名气大。地位高,曾为一州之牧,又任左将军,对于地方士人来说,那是值得仰望的高官显宦啊。虽说没地少兵的左将军还未必比得上土地主王家,可是这年月的士人就吃这一套。士兵可以征,地盘可以打,名位真不是想得就能得着的。
在这条时间线上,刘备此前最高也就做到两千石,先是平原相。然后是南阳太守,但都是地方军阀自己表的,没有朝廷的正式诏命。这回朝廷给了他正式诏命,还承认他为一州之刺史,把这招牌一亮,说不定就能咸鱼翻身哪。
诸葛亮是没有见过刘备的,他也不知道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自己会对那四处流蹿的大耳贼那么死心塌地,但是他信赖是勋所言,所以赶紧建议:“先生既有所虑,何不上奏朝廷,请寝此议?”
是勋叹了口气,说没用的——估计等自己的上奏到了许都,刘备那儿都已经接到诏书了,哪有立刻收回来的道理?朝令夕改,朝廷的威信还要不要了?况且,估计这年月,也就自己能够看穿刘备吧,换了曹操甚至荀彧、郭嘉都不成,我说刘备危险,不能给他刺史做,他们也得信哪。
忍不住就想到了荆州之势,当即询问诸葛亮,说你在隆中居住,在襄阳上学,荆州的情况肯定了解啦。倘若你为刘备谋划,而刘备也确实有天下之志,该当如何发展呢?
郭淮抢先道:“若备有其力也,可北上宛城,以并张绣,复取关中,以为基础……”是勋连着摇头,说在这种形势下他怎么可能北上?先不说曹家会不会眼睁睁瞧着张绣被他吞并喽,刘表也会在后面掣肘啊。
诸葛亮沉吟少顷,胸有成竹地说道:“若亮为刘备谋,且居新野以收荆州人心,先图刘表。表年老矣,而蔡氏弄权,士人多背,若以扶刘琦而诛蔡氏为名,则可得荆州。乃复溯江而上,以取巴、蜀,如此即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江东孙氏,内修政理,以待其时。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雒,刘备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两道并进。诚如是,霸业可成矣。”
是勋心说胡,这不就是《隆中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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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历史写得头大,拘束实在太多,尤其下面该研究这么收拾刘备的问题了,若是草草干掉,别说蜀汉粉了,是个读者都要跟我急……这些天为了换换脑子,新开了一篇修仙文——这东西无拘无束,写着轻松——是不是坑的,且先写写再说,欢迎文魁的读者们闲来无事去转转、看看。
书名《斗天破禁》,书号是3337201。
第三章、益州可入
提起诸葛亮《隆中对》的战略构想,这年月除了孔明本人以外,大概没谁比是勋理解得更深刻了——无他,后世两千年里相关研究文章是汗牛充栋啊,有夸的有贬的,有挑错的也有全盘否定的。在是勋看起来,战略构想终究是粗疏的,要求面面俱到那是痴人说梦,其后战术上的失败,不能归咎于战略。刘备若换了诸葛亮镇守江陵,荆州未必会丢,《隆中对》就有可能从纸面上走向现实——诸葛亮打仗未必有关羽骁勇,但他起码谨慎啊,更不会莫名其妙地去跟东吴闹僵。
所以是勋对《隆中对》评价挺高,而且就刘备来说,那是唯一可以执行,有机会问鼎天下的战略构想。本来以为历史既然改变,这套战略就此消散于未萌了,没想到竟然还能亲耳得闻孔明之论。自己能跟诸葛亮讨论《隆中对》,这事儿可有趣啊,是勋的兴致立刻就高了起来,开口便问:“益州可得乎?”
诸葛亮说可得——“设刘君朗(刘焉)在,恐未可得也,今焉既殁,而刘季玉(刘璋)袭之,内有东州兵跋扈,外有张鲁、赵韪相攻,欲取益州,正其时也。”
是勋说你知道刘璋是哪一类人吗?你身居荆州,难道对益州的形势也如此清晰不成?难道真所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诸葛亮淡淡一笑:“吾未得见刘季玉何人也,但闻其事久矣。”随即跟是勋解释,刘焉是江夏人,入蜀的时候,带了很多荆襄八郡的士人、兵马过去,此后亦陆续有荆州人往投蜀中,因而通过往来书信、回乡探亲,就把益州的情势全都传到了荆襄,只要有心去打听。总能够发掘出其中的秘奥来的。
所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当然不是靠的闭门造车、向隅虚构,而是通过士人间的联络圈子。能够搜集到各地区的重要情报。诸葛孔明有志于天下,人又聪明,本身在荆州的士人圈里名声虽然不响,脸都混得挺熟(他是黄承彦的准女婿啊),所以搜集情报、分析局势,便将益州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刘焉共有四子,长子刘范、次子刘诞,都在长安,为了逃往益州而勾结朝臣想造李傕的反,结果被李傕所杀。三子刘瑁。为人骄狂武勇,本来最有机会当继承人的,然而东州士认为他桀骜难制,所以明着劝谏、暗中耍诈,最后把刘焉末子刘璋给扶上了位。
刘璋刘季玉。为人懦弱,所以东州兵认为他好控制。然而懦弱归懦弱,这家伙的上台,却直接引发了两桩内乱。一是巴人赵韪,为刘焉宠臣,长期镇守东线,以敌刘表。益州土著深受东州士的压迫,于是集结在他身边,公然掀起了反旗——要是刘焉还在,赵韪肯定不会反,倘若是刘瑁上台,赵韪也未必反。但作为东州士傀儡的刘璋继了位,却不由得赵韪不反了。
二是刘焉曾遣张修、张鲁攻略汉中,施行五斗米道的道法,从此便以“米贼拦路”为名绝了贡赋。刘璋素来与张鲁不睦,才继位竟然就杀了张鲁的全家。于是张鲁一怒之下,攻杀张修,割地自雄,还打算整备兵马直取成都去报仇。
也就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诸葛亮虽然先从兄长送葬琅邪,接着北上冀州投了是勋,却仍然跟很多荆州士人——尤其是他未来的老丈人黄承彦——有书信往来,把这些事情全都探问明白了。
据他跟是勋说,赵韪、张鲁全都致信刘表,请求暂时和睦,好让他们后顾无忧地去打刘璋,这个时候,就是益州最为混乱,刘璋最为虚弱的时候——
“若刘景升无后患,即可以相助赵韪为名发兵蜀中,雄踞两州。奈何孙氏在后,张羡、张绎又反之于南,无可全力西进也。然若遣一大将,率万人溯江而上,与赵韪合,以攻刘季玉,则季玉必败矣。”
是勋略略一皱眉头:“若此大将为刘备,将如何?”
诸葛亮说:“刘玄德在新野厚买人心,吾闻其与司马德操相善,徐元直等皆往相投……”他这时候还没得着庞统亦投刘备的消息——“倘果如先生所言,彼乃枭雄也,即可进围成都,并趁机遣荆州人入城以动摇东州士。若许之杀赵韪,仍用东州士,则刘璋可灭,益州可得也。”
东州士嚣张跋扈,所以抱团,并且紧密地团结在刘璋身边,与赵韪等相抗,就是生怕益州土著得了势,会把他们这些无根之草一举铲除喽。倘若这时候从荆州来了一伙老乡,说我主取代刘璋镇蜀以后,仍将维持东州士的统治地位,那么因情因势,东州士都有可能倒戈——终究刘季玉就是“扶不起的阿斗”的预告版啊,东州士这会儿也全都看清楚了。
若非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上,后来刘备入蜀,怎么会有那么多带路党呢?张松是益州土著犹有可说,法正、孟达都是关中人,也算半拉“东州士”,李严是正经的荆州出身啊。
原因在于,东州士中间也分阶层,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的,认为扶着个没用的傀儡很踏实,可是绝大多数中层、底层干部,却清晰地认识到再这样下去毫无前途,益州必亡,自家就算不死,也说不定会被灰溜溜地赶回老家去。这时候要是再从老家开来一支队伍,跟刘璋放上了对,你猜他们可能帮谁?
诸葛亮综合分析所搜集到的情报,侃侃而谈,对于益州局势真如反掌观文一般也,听得是勋都不禁佩服。是勋心说原本历史上的孔明,一出、二出祁山打得其实不咋样,故此乃罹“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之讥,但这小年轻才出茅庐,便料天下三分,其后赴东吴,说孙权,战略眼光那是错不了的。这既是天赋,也是少年时代勤学所得,跟我眼前这位诸葛亮虽然还差着几岁,那也毫无两样啊。只可惜我非一方之霸主也,谋划天下,不是我的担子,孔明之才,恐怕一定程度上将会虚掷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想直接把诸葛亮献给曹操。一则曹操麾下奇才无数,论起战略规划,荀彧叔侄、郭嘉奉孝,未必就比孔明差了,二则孔明终究年轻,名气也小,又错过了曹操最窘迫的兖州时期,这时候再入曹操幕,未必能得重用——你没看贾文和就没原本历史上那么得宠吗?
算了,这小年轻还是自家留着吧。孔明不仅仅是战略奇才,同时也是内政杰士,跟着自己,将来天下太平了搞搞政治,也未必就有多屈了他吧。
掉过头来再琢磨刘备,倘若真如诸葛亮所说,刘表派刘备往征益州,说不定那家伙就真跟原本历史上似的鸠占鹊巢了。然而:“以孔明所见,表将遣谁率军西进?”
诸葛亮说这我就猜不好了。刘表的志向是独霸荆襄,所以张绎未灭,他肯定不会派发主力入蜀,蔡瑁、黄祖、蒯良等心腹,也都不大可能为将。但是刘备终究是寄居,就我所知,刘表对他并不信任,让他西进的可能性也不大——
“况今朝廷分州荆襄,拜刘备为沅州刺史,明为离间表、备也。如此,则表必不能遣备。”
是勋说那还好,只要刘备不入蜀,我估计换了别人,未必能想到孔明你的策略,顶多也就帮忙赵韪打败刘璋而已。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刘表并未派发援军,因为东州兵的顽强防守,赵韪打成都是失败了的,随即部下反叛,赵韪被杀,动乱遂平。这要是一直让刘璋占着益州,将来我曹家势力想入川就要简单、方便得多啦。
郭淮虽然对政治不大感冒,但对战略谋划还是挺有兴趣的,诸葛亮跟是勋分析益州情势的时候,他就一边听,一边在旁边儿扯过张地图来反复比划。此刻见讨论已然接近尾声,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朝廷既分州荆、扬、益、幽,何不及于凉州也?”
这时候东汉朝十三州,曹家控制了其中七个,剩下六个,这回也给分了四个,交州太过偏远还则罢了,剩下一个凉州不分,这是为啥呢?
是勋笑着回答道:“吕布悍猛,非孙、刘可比也,而况以吕布为凉州牧,使讨马、韩,此朝廷早有明诏,布因而贡赋不缺。今若分州于凉,则布必怒,于朝廷不利。”
说白了,分州就是要削弱地方割据势力的权柄和影响力,同时埋钉子,让你们内斗去,这必然会触怒对方。二刘和孙家怒就怒了,暂时也无力威胁朝廷,但吕布不一样,他要一怒,说不定直接撇下马、韩就渡黄河袭击并州,或者南下打长安去了——那蛮人完全干得出来啊。所以这会儿,绝不能够刺激吕布。
不过是勋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吕布军势大盛,并且南结张鲁,在汉阳郡内击败了韩、马联军。韩遂遁归老窝金城,马腾没地儿去,竟然通过雍州刺史严象,向朝廷递交了降表。朝廷遂命马家军入关,暂屯槐里,马超、庞德等随即率军大破刘鸣雄、吕并等,关中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