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不合逻辑
有一个词汇叫做“逻辑”,源自古希腊语,本意为词语或言语,引申为思维或推理,纯为音译,在是勋所处的这个年代、地域的语言当中,自然是不存在的。倘要替代,或者可名之为“理”,不合逻辑,便是常谓的“于理不合”。
是勋前一世很喜欢看推理剧,虽说他本人的逻辑思维、推理能力也就平平而已,但放在这一世,还是可以傲视大多数士人的。具体到推理剧上,其实真正的精品少之又少,很多桥段乍一看挺象那么回事儿,但是细节不值得推敲,一推敲便于理不合。
关于董蒙设计,使董勋劫持是勋之事,也是如此,若往深里一层想,揣度涉案每个人的心理状况,大有于理不合之处。主要便是:董勋究竟知不知道董蒙会杀他灭口?倘若知道,难道真肯坦然赴死吗?倘若不知,董蒙又是如何说动他来劫持是勋的?劫持之后,他的下场又会如何?难道还期望是勋饶过他吗?好吧,就算是勋宽宏大量,不追究此事,他终究是朝廷钦命的要犯,是勋跟他何亲何故,要为他隐瞒,而不是立刻逮捕起来法办?
所以极大的可能,这个董勋,并非真正的董勋!
他或者只是一个貌似董勋之人,董蒙诓来劫持是勋,骗说事后即斩真董勋以代,让他得以逃出生天;或者,那根本就是董家的死士。
当然啦,这世上不合逻辑的事情很多,真实往往比小说更为荒诞,所以是勋也只是猜想而已,并不敢妄下决断。故而他特意安抚董蒙,让对方先放松下来。然后再当头敲上一棒,以期求得真相。
果不其然,他分明是猜中了,董蒙吓得连食案都给撞翻了。是勋不禁轻轻摇头:“公盛。卿之心智。尚须磨炼啊。”这分明就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要说是勋不恨董蒙,那是不可能的。终究董蒙设计,就把他吓了个半死,感觉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中,又硬生生给拔了回来。然而弄死董蒙是很简单的。想要通过董蒙牵扯出董家来,却并非那么容易,况且,通过此前的交谈,是勋觉得董蒙此人可用,若能就此捏住他的把柄,将其收于麾下。岂不比一刀杀了他更有价值吗?
公元二百年,什么东西最贵?人才啊!
一方面,多少想要泄一泄心中愤恨,另方面。也必须仔细揉搓,才能让这个怀揣小聪明的家伙死心塌地追随自己,故而是勋不肯一次把底牌亮完,而要反复敲打董蒙,把他一会儿高举到天上,一会儿又抛掷在深谷,再踩上两脚。套用后世一句话,这短短的十分钟时间内,董蒙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忽高忽低,折腾得他五内如煮,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
于是是勋再温言抚慰,略加探询,董蒙终于竹筒倒豆子一般,主动把前因后果全都合盘托出。
董勋是在“衣带诏”政变后不久,携三名忠诚的家奴,逃到河东来的,投于董氏本家。董氏长老商议之后,觉得奇货可居,便将其藏匿起来,以期将来袁、曹大战,袁家占了上风以后,可以奉献出去——河东郡内大姓,卫家有卫觊、裴家有裴茂,皆在曹氏麾下,为了跟他们对抗,董氏是相对于倾向袁氏的。董蒙因为不好读书,在家中地位很低,负责一些杂务,就也被牵扯进此事中去了。
董蒙本人是反对长老们的想法的,他认为董勋非足为宝,反是祸端,不如一刀杀了,献于曹氏为好,可惜长老们不听他的。后来是勋出镇河东,巡游各县,突然撞上门来,那时候长老们还并无算计,故而没想让董勋跟是勋碰面,更想不到让董勋去劫持、谋害是勋。
此后是勋征裴徽及柳氏子弟为属吏,而独不及董氏,董氏便起了杀心——其实不怪是勋,董家跑出来见客的全是一票腐儒,他压根儿就没兴趣——欲使董勋刺杀是勋,若成,则可趁乱控制郡府,将河东拱手献给高幹,若其不成,及时把董勋抛出去,也未必便会惹祸上身。他们还计划着启动隐藏在卫家的卫霄,打算祸水东引。
董蒙对此更是坚决反对:你们以为曹家都是傻瓜啊,董勋跑来河东,肯定是来投奔本家的,哪怕你指天划地,说董勋没来,谁信哪?董勋跟卫家有啥关系,为啥会去投靠卫家?而只要董勋一度藏身在董家,则家族身上的污点就难以抹去,匿而不报本是一罪,匿而又使其刺杀郡守,罪之二也——那么大一个钦犯,藏在家里,难道就不会派人监视吗?要说谋刺之事都是董勋一人所为,族内无人知晓,套用是勋《讨袁绍檄》里的话:“乃以为天下皆眚者耶?!”
可惜那票利令智昏的废物长老,还是不肯听他的良言相劝。
不过等到董家做好了谋刺是勋的计划,却一时没能得着合适的机会——是勋随即就北上永安,去跟高幹见仗去了,等回来以后,身边儿部曲已全,光靠董勋跟他三名家奴,压根儿便近不了身。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董家却又不想刺杀是勋了,无他,因为袁绍已在官渡战败,眼瞧着形势有点儿不大妙。尤其因为邻郡的关系,太原各大姓和河东各大姓常为婚姻,相互间都有沟通,太原郭氏已经算投了曹了,王氏跟是勋暗通款曲,高幹只是怀疑,董家可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这袁家倒还只是小挫,并州高幹,底儿都快给人掏空啦!
于是董氏长老们开了好几天的会,最终决定,算了,咱还是跟卫氏、裴氏他们一样,傍着曹家吧。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董蒙当日的金玉良言来,于是召他前来咨询,说咱们现在把董勋献给是太守,如何?董蒙这个气啊,你们早干啥去啦,如今董勋藏匿家中已一载有余,如白染皂,洗都洗不干净啊——现在献出去?那不是亡羊补牢,那是自掘坟墓!
长老们说,那咱们不献了,直接把董勋宰了,挖个坑埋了,你看如何?
董蒙觉得也不妥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消息泄露,董勋曾经在董家藏匿过,是勋或者朝廷追究起来,到时候人死不能复生,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就想出这条计来了。
他久闻是勋的大名,想来是勋是能够猜到董勋曾经长期藏匿在董氏族内的,只是自己临危相救,卖了他一个人情,想必他便不好深究。终究董氏为郡内显族大姓,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董勋又已经挂了,一般官员,谁会想着深挖根源,去跟偌大一个董家敌对啊。
他当然想不到,可能也无法理解,是勋对世家大族的憎恶,没事儿还想搅出点儿事来呢,这主动把把柄凑上去,哪有不抓的道理?是勋一口喝破:“此番使董勋劫我,乃为公盛之所计否?”董蒙就扛不住了,只好跪下认输。
他敢不认输?是勋可能确实不会对付董家,但肯定要取他董蒙的小命!眼瞧着因为这件事,族中长老也肯听取自己的意见了,是太守还想收自己做门客,原本不受待见的支族小子,前途骤然一片光明,这时候当头一棒,要把这种种憧憬全都抹杀,他又怎能不肝胆俱裂,被迫将奸谋合盘托出?
真的董勋,已经宰了,尸体埋在哪儿哪儿,劫持是勋的假“董勋”,本是族中一名奴仆,因其身型与董勋相近,故而命之为代——当然啦,董蒙事先没告诉他,自己将会取他的性命。
董蒙伏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都肿了。是勋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他有点儿笑不出来了。此人设计,虽有漏洞,大面上还是妥帖的,要不是自己深挖其根,换个别的人来,除非贾文和、郭奉孝,否则还真未必瞧得破;最可怕此人杀伐果断,毫不手软,连真董勋、假董勋、卫霄,还有帮忙演戏的一干人等,全都清除掉了,丝毫也不手软。人才啊!要不是经过这么一翻搓磨,自己还真不敢用他。
前因后果道明,很多疑点也便豁然贯通了。为啥假董勋唠唠叨叨的,半天不下手呢?为啥自家四名部曲都只是被绑了起来,却一个都未有伤及性命呢?董蒙是不想过于得罪自己,才能用救命之恩来抵消窝藏之罪。哼哼,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的呀,各种影视剧中,反角杀人前要是一句话不说,那被杀之人必死,要是先啰嗦半天,肯定有缓儿啊,情节就该大转弯啦。
是勋上一世在看那些影视剧的时候,就下过决心,自己要是哪天当了反角,想要谋害他人,肯定一句废话不说,死也让对方做个糊涂鬼!虽说自己上一世其实没啥机会谋害他人,但到了这一世么,嘿嘿~~
当然啦,该说的话,必须还得说,比方说倘若是真的董勋,真要取自己性命,也总需要说一句“某乃董勋,先父讳承,今日杀汝复仇”吧,至于自己后来那些问题,就可以彻底无视了。
于是是勋便伸出手来,按在董蒙的肩膀上,长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卿,欲为董氏之主否?”
第十一章、魔鬼之声
是勋是宏辅,乃当世善辩者也,有战国纵横家之遗风,此事天下知闻。只有是勋知道,就自己这点点儿口舌之能,其实放到后世不算什么,即便拉到大学生辩论比赛里去,都未必能得名次。所以善辩,前提必须是明于大势,并且深晓人心,当天下大势已经彻底改变以后,当所面对的是史无所载的某个聪明人,没有预先足够的谋划,他就未必能够说服谁了。
比方说面前这个董蒙,从卫氏别业一路返回安邑郡署,路上是勋除了推理案情之外,就是反复思量,该当如何说服董蒙才是——当然啦,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董蒙此人可用,没有将其收入门下的想法,说服董蒙的目的,只是为了挖掘出事情的真相。
是勋可以通过推理猜想出事情的大致因果,具体细节,终究是无从得知的,非得董蒙亲口承认才行。而即便董蒙亲口承认了吧,也把主要罪责都推给了家中长老,尽量把自己描绘得跟小白兔似的善良无害——有多少真实性?注了多少水份?是勋分析不出来。
然而是勋瞧出来了,董蒙心中充溢着对族内长老的不满。就辈分和亲疏、嫡庶而论,其实董蒙在族中的地位本不应该那么低的,倘若他肯用点儿心读书,多少能通一经,或许当日是勋往访,长老们就要把他将出来待客了,期望能够被郡守相中,聘为僚属。是勋说他当日所见,皆“腐儒”也,董蒙深表赞同——虽然他不能明说,但表情已经出卖了心中所想,那意思大概是:身逢乱世,通经何用?长老们皆目眚者也。似我这般珠玉,却偏偏不受青睐!
是勋最善于察言观色,当下抓住了董蒙的心理,并且趁着董蒙精神濒临崩溃的时机。及时撒出诱饵去——“卿。欲为董氏之主否?”
董蒙闻言大惊,不禁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是勋。是勋与他四目相交,也不说话——董蒙是聪明人,很多话不必要说得过于明白,说多了。反而着相。
只听董蒙结结巴巴地问道:“主、主公欲待如何处分董氏?”
是勋和蔼地一笑:“吾何有恨于董氏?然而董氏为郡内大姓,如此首鼠两端,吾又如何得安?虽然,欲通袁者,皆家中腐儒也,与公盛无涉,若公盛能主族中事时。吾其无忧矣。”
这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吗?利用这个机会,把董家那些老朽全都扯下马来,我扶你上台,你从此得以一吐胸中积郁。大展长才,而我也可以放心董家,相信他们不会再跟袁氏有所苟且,此非你我皆得其利之事乎?
——董蒙认为是勋是这样想的,是勋自然也希望对方认定自己是这样想的。然而事实上,是勋的目的,是要趁机给河东显族一大重击,削弱他们的实力。
他在前一世曾经读过不少穿越文,很多作者喜欢把世家门阀描绘成主导社会舆论,甚至一定程度上能够主导历史发展的一大势力。写小说肯定要如此,要竖立一个强大的敌对面,给主角创造一重又一重的压力和危难,然而在真实的历史上,世家门阀作为一个整体的阶层,确实在魏晋以后,直到唐朝前期,拥有巨大的力量,然而散至个体,却也不过尔尔。
更重要的是,在这年月,包括世家、寒门、庶民在内,任何一个阶层都缺乏足够的阶级自觉性,他们很少能够站在统一的立场上去看待社会问题。这也是是勋敢于发明印刷术的主要原因,从历史大势来看,印刷术使获得知识的成本下降,使知识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普及,是动摇世家根基的一柄利刃,但身处局中,很少有人能够看得清,从而加以反对——再说了,单独二三个体就算是先知,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曹操当年在兖州,不仅仅是处死边让而已,还为了稳固自身的统治,利用手中的权力,大肆打击世家门阀,后来“小霸王”孙策在江东也是这么干的——因为世家出于门第的优越感和地方保护主义,不肯与外来者合作——所以才遭到反噬。可即便曹操在兖州已经搞得世家侧目,要是没有张邈、陈宫领头,没有吕布入兖,各家族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儿来。普通下点儿小绊子,岂曹孟德之类雄才所畏惧者乎?
魏晋以后,世家基本上垄断了朝中高级职务,也就是说,朝廷皆为各大家族所把持,所以他们的力量才能更上一个台阶,甚至可以左右天子的废立、王朝的更迭。但在“九品中正制”出台之前,就总体而言,他们却还做不到这一点——单个的世家根本无法与王权、霸权相抗衡,更多的世家,则利益很难统一起来。
所以是勋在没有真凭实据的前提下,固然收拾不了董家,但如今把董蒙捏在手中,有他的人证,那便并非难事啦。当然,董家与其他家族不同,祖上为儒家之圣,世代还与刘氏皇族联姻,身为儒生和汉官的是勋,做事不能做绝,否则必遭物议。
倘若是柳氏或者卫氏,那便毫无顾忌了,可连根铲除之也。这也是董氏敢于嫁祸卫氏的缘由所在——朝中只有一个卫觊为援,那又算得了什么?是勋真想干,分分钟可将其扫平。
既然不能一脚把董家彻底踹翻,那还不如收入自己掌握之中——眼前的董蒙,不就是个最好的枪手吗?董蒙有智慧,有野心,有怨气,更重要的是,如今他已经被自己揪住了小辫子,轻易脱身不得啦。一朝之臣,有忠有奸,一族之内亦然,而这董蒙,分明就是个奸的,大可以毒攻毒……
“今天下纷乱,汉室衰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正仁人志士奋发之际,亦英雄壮士建功之时。而卿虽抱宏图远志,养至德殊才,却为家中老朽抑压,不得显扬于世,吾实为卿憾之……”
是勋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深沉,在此刻的董蒙听来,仿佛身陷梦魇之中,得闻世外之响……只可惜这年月佛教才刚传入,还不流行,否则他大概会本能地想到:这难道便是魔鬼诱惑世人的声音吗?
于是在是勋的引导下,董蒙迷迷糊糊地写下了整件事情的过程,并且签下姓名,按下指印。当然啦,前因后果,关键之处,做了微妙的修正——
董勋自去年逃离许都,来投河东董氏,族中长老商议过后,即将其藏匿于家中,董蒙并未参预此事。董氏暗通袁绍,欲使董勋刺杀太守是勋,即夺河东,以献并州高幹。董蒙探得蛛丝马迹,即密斩董勋。长老等计不能授,乃另募死士,与卫氏族中宵小卫霄同谋,借送油之机诱出是勋,欲谋害之。董蒙得讯,乃亲往相救,并出首告发族内之谋……
总之,把董蒙给摘干净了,非但无罪,抑且有功。而且他此前密斩董勋,一方面忠诚于朝廷,另方面也不欲使族中阴谋外扬,后不得已,才始告发,真忠于君而孝于亲之典范也。只可惜,自古忠孝难以两全……
当日夜半,张既即率河东郡兵包围了卫氏本家,示以卫霄首级,及董蒙供词的副本。卫氏家主亲赴郡署请罪,并极言不预其谋,皆卫霄个人之所为也。是勋自称遇刺受惊,不肯出见,只使门客王凌与之折冲,最终卫氏推了族内两个年轻人出来当替罪羊,并献上田百顷、粮万斛,以资郡中所用,终于暂且撇清了关系。
董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翌晨,秦谊率领郡兵,在闻喜县令的引导下包围了董家。预先按董蒙所指,掘出了真董勋的尸体,持之相示。董氏家主攀墙而问:“太守欲族董氏耶?”秦宜禄就马上冷冷一笑,回复道:“董氏之罪,已上奏朝廷,三公其断!如今能使董氏之祀不绝者,唯是侍中也!”
世家大族,广有田产、庄院,户口繁盛,即便突袭,其实也很难一网打尽,好在是勋本来就没打算把董家连根铲起。大族本有家奴、壮丁无数,真要是执械相抗,没有成千上万的兵马,还真未必能端得下来,所以是勋为了保证河东郡内的安定,也并不真想跟他们见仗。要是直接说:“董氏之罪,必族!”那就再无缓和的余地啦,起码闻喜县内便要大乱一场。
所以秦宜禄按照是勋的吩咐,在答话里留了余地,董家还有路可走,自然不敢真跟官军相抗——这年月的世家大族瞧着挺烜赫,可要是朝中无人,还真没胆量暴力抗法。于是董蒙便在数十名是勋部曲的卫护下返回家中,接着董家连续开了一日一夜的家族大会,最终商定的结果,长老们全数下台,献出其中一人顶罪,此后即由董蒙主持家中事务。
因为年纪轻、辈分低,董蒙还不能立刻接任家主,暂且由他一名向来不管家中实务的半瘫叔祖继任一族之长。
当然啦,至于董家必须以捐输之名献出的田宅、钱粮,那就比卫氏更要多出三倍还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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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赵达弹状
事实上,是勋直到董、卫两家全都认了怂,郡内局势基本上尘埃落定,他才书写上奏,并董蒙的供状,以及自己的处理意见,连同真董勋的首级,一起送去许都。
根据是勋的判决,卫霄、假董勋等劫持、谋害自己的具体执行者,已经全部授首,不必再追究其家人、亲眷;卫氏族内有两人参与其谋,但牵涉不深,应流;董氏一名长老实主持其事,念其老迈,免于死罪,暂且囚禁并刻以巨额罚金——董家在“捐输”之外,还必须再出一笔钱来买命。
写完上奏,把笔一拋,是勋不禁想道:谋刺郡守、外通反贼,此大罪也,我竟然一个都不杀,真是太仁慈啦。其实杀人很简单,然而人皆有兄弟、妻子也,徒增其怨,免其死罪,反而会被认为是恩德,没办法,人心便是如此……再说了,我要你们人头做啥?我要的是你们的田,你们的粮,你们的金钱!
世家大族,霸占了那么多生产和生活资料,与国无益,还不如拿出来资助统一战争呢。
他这边儿把上奏什么才刚派人送出去,那边曹操就有信使来到。是勋打开信来一瞧,耶,里面还夹着一张纸,题头就写:“臣校事赵达劾奏河东郡守并监军事是勋骄纵不法及没民为奴等事……”
啊呀,这份儿就是赵达弹劾自己的书状吗?曹操你还真抄来给我瞧啊,究竟是何用意?等等,王必不说我的罪状是啥“缓于军律而以妖言摄众,疏于政事而勤微末小技”吗?怎么还有“骄纵不法及没民为奴”?这两者可相差十万八千里啊!
“妖言摄众”云云,他早就写信给曹操解释过了,可以当赵达是放屁。至于“缓于军律”、“疏于政事”,那都是小事儿,说白了尸位素餐,办事不用心。然而自己终究羁縻了匈奴。收复了平阳等四县。这明摆着的功劳,赵达他也抹杀不了。所以是勋当时就考虑。曹操剥夺了自己的兵权,肯定不是因为这事儿,只是拿这份弹劾做个由头,开会商讨河东军务究竟交给谁负责比较好而已。
然而“骄纵不法及没民为奴”。这罪过可就大啦,要是被他劾准了,免职都是轻的。那混蛋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呢?是勋还来不及瞧曹操的来信,赶紧先看弹劾,只见其中写道:“勋自匈奴取民数千,多为四县良人前没者也,而驱之壶口矿山为奴。劳役沉重,日有死亡,惨怛之状不忍言之……”
可恶,这事儿他是怎么探到的?难道自己身边。也暗藏着校事的密探吗?是勋不禁皱眉沉思——他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措施,光想着乱世之中,抢掠、屠戮都是常事,哪怕曹操知道了,也不会真往心里去,就没考虑这事儿要是揭开来,对自己的声望可有很大影响啊。这年月就是地主阶级掌权,平民百姓,你驱之为奴,再残忍都不会有人说什么——世家大族每年硬抢、强买的奴婢还少吗?可是不管小地主还是大地主,也即赵达疏中所写“良人”,你要是把他们给赶去为奴,肯定会遭非议的——即便他们原本就已经在匈奴为奴了。
真是的,不去找匈奴人麻烦,倒来找我麻烦,赵达可杀!
再瞧曹操的来信,首先就是温言抚慰,说我让你把河东军归属曹仁指挥,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不是信不过你的忠诚和能力。然后解释,赵达这篇弹劾,我并没有拿给别人瞧,只是略提了几句其中“缓于军律而以妖言摄众,疏于政事而勤微末小技”的屁话,至于“骄纵不法及没民为奴”,我不会到处宣扬的。最后,曹操要是勋把火箭车的图样和实物各送一份到司空府上,他瞧瞧在战阵之上,是否真的有用。
计算时日,这份书信是六日前发出的,也就是曹操刚收到是勋询问语音的去信以后。嗯哼,是勋不禁捻须微笑,看起来我心中那小小的不满已经传递给了曹操,他怕生出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才把赵达的弹状抄送给我,那意思:校事的弹劾影响不到我对你的信任,你别想撂挑子,没事儿去搞什么“汉语拼音”,赶紧帮我管理好河东,支持曹仁的前线征伐吧。
这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此前曹操剥夺了是勋的兵权,他要是闷声不响,毫无表示,估计曹操就不会来这招儿了吧。是勋知道曹操这人小心眼儿,此前一直害怕被他“梦中杀人”,所以态度过于恭敬了;如今想来,曹操终究是一代枭雄,在小心眼儿之外,更是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只要自己对他有用,哪怕倨傲一些,跋扈一些,他也都能够忍受。那么,自己又何必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呢?多累啊!
自己要想窝在曹操麾下,一辈子吃安生饭,那就必须不断地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来,维持“有用”的表象,同时,还必须在大事儿上跟曹操同心一德。如今自己要做的,就是帮忙曹操打赢对袁绍的战争,然后下一步,就是……
荀文若就是看不清这一点,他以为只要能力超卓,肯实心办事,就能始终得到曹操的信赖,却不想曹操本人的理想、目标也会随着势力渐增而有所转变,从中兴汉室,逐渐转变为振兴曹家。终于,荀彧在中兴汉室方面仍为有用,在振兴曹家方面则无用了,就此而迈向悲剧的终点……来自后世的是勋,才不会犯这种错误!
十一月初,曹仁率军渡过淇水,袁绍使大将韩荀御之于林虑。几乎同时,臧霸进入齐国,并使孙观取北海,吴礼取东莱,袁谭退至乐安国治临济,济水以南,唯余王修一军也。沮授主动撤归黄河北岸,曹操收复河南失地,即移师向西,驻于朝歌。望日前三天,曹仁击斩韩荀。进占林虑,袁绍被迫自邺城起兵,曹操也向前线进发,最终两军隔洹水相峙。
为了策应中路战场。夏侯兰率河东军及匈奴兵二度杀出河东。以牵制高幹。并州军陆续被抽调向东,高幹、郭援皆不敢出战。唯固守城防而已。于此同时, 公孙瓒、张燕杀出井陉,直迫真定,袁将吕翔败绩。
眼瞧着曹家的形势一片大好。但是谁都料想不到,南线突然出事儿了……
那一日,是勋在郡府正堂翻翻经书,搞搞拼音,正觉百无聊赖——秋赋已毕,郡内庶务本少,加上司马懿等皆为一时俊彦。管理民政极有条理,一切既然已经上了轨道,就完全不必他操心了——好不容易熬到晚间,这才返回寝室。
有婢女过来。帮忙解脱公服,换上长袍。这名婢女本是城内良家女子,签了三年的长契,前来照顾郡守的起居。就理论而言,既已入府为婢,只要并非强迫,主人自可扯上席榻,然而是勋并非真正这年月的士大夫,就没养成那种荤素不忌的习惯。
那婢女倒似颇为有心,时常美目流睐,巧笑倩兮,逗得是勋也不禁有些心痒。他便不禁想到,家信已经递回去很久了,怎么曹淼还无一字回复?她究竟肯不肯把甘氏送过来呢?或者允许我在河东再娶一妾?
想到这里,不禁瞟了那婢女一眼,婢女娇媚地一笑,主动把目光迎凑上来,是勋却赶紧扭过了头。此女也不过中人之姿而已,不过就算她再如何天姿国色,自己既有了甘氏,也便不必再多所觊觎。如今一妻二妾,就已经很麻烦了,况且自己还时常在外,照顾不到她们……再加一妾?还是算了吧。
不过由此,他又不禁想到了家中的小丫嬛月儿。话说自己穿越来到此世,第一个动心的便是那小丫头吧,可惜也就仅仅动一下心而已,并无任何发展,并无更多寄望。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按照这时代的习俗,月儿年纪也不算轻了,还是早早嫁将出去,免误她的青春。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有奴仆传报:“诸葛先生有要事求见主人,其意甚急。”
诸葛瑾身为户曹掾,事务繁冗,管辖范围也挺宽,是勋就想不到这天都黑了,他还着急找自己干嘛?难道是郡内民政上出了什么问题了吗?当下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又把公服给抄起来了——“请他堂上稍候。”
等得到了堂上,就烛光下一瞧诸葛瑾,是勋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对方于公服之外,竟然还罩了一件未裁边的麻衣——“子瑜,这是……”
诸葛瑾面有泪痕,朝是勋深深一揖道:“臣特来请辞——适才南阳有书信来,家叔父已物故矣!”
啊呦,原来是诸葛玄死了。是勋掐指一算,不错,差不多也就这一两年,他应该要挂,这历史不管再怎么改变,人的寿命终究是改不了的——除非不得善终。叔父至亲,当然不可能拦着不让诸葛瑾去奔丧,于是是勋赶紧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子瑜节哀……此去,尚须服丧乎?”
诸葛瑾回答道:“臣意,即扶叔父灵柩返回琅邪故乡安葬。先父早殁,兄弟皆仰叔父,叔父实如父也,故欲服丧三年,丧讫再来相随主公。”
是勋暗中叹了口气,心说这位诸葛子瑜虽然比不上仲达、伯济,付之民政,我用得还算顺手,想不到这就要闪人了,而且还是一去三年。孝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当然应该遵守啦,然而……究竟是哪个混蛋兴出来守丧三年这种陋俗的?!
当然啦,不管心里怎么骂,既然知道自己拦不住……其实是不好拦,不敢拦,是勋也便只能说:“子瑜休慌,明晨启程可也,吾亦将奉上奠仪。”诸葛瑾拜谢出门去了。
是勋正待返回寝室,突然诸葛瑾一转身重入堂中,拱手道:“臣因感亲丧,神思紊乱,忘却一事,主公宽宥。”是勋问什么事儿啊,你说吧。诸葛瑾皱着眉头答道:“南阳传信人言,刘牧遣军北上新野,似有攻伐宛城之意,且……率军之人非他,乃刘备也!”
第十三章、舍卿其谁
刘备是在六个月前,也即当年五月奉命南下联合袁术,骚扰曹操后方的,但随即便在庐江郡临湖县境内为太史慈、魏延所破,就此逃散无踪。是勋很关注刘备的动向,一直琢磨,这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呢?他是会间道北上,返回袁营,还是渡过长江,去投孙策呢?
其间,自然也会想到,会不会跟原本的历史上一样,刘备奉袁绍命前往汝南,联合刘辟、共都,旋为曹操所败,就西蹿去投了荆州刘表。不过每当这个时候,是勋都难免自嘲地一笑——所谓“历史的惯性”,不至于那么强吧……
谁知道啊,最终刘备竟然还是去投了刘表!苍天哪,大地啊,这是什么狗屁桥段啊!要是这么写穿越小说,会被读者活活地骂死吧!
诸葛瑾没有注意到是勋的表情,禀报完这个消息,便主动退了出去。是勋跌坐在书案之后,目瞪口呆,半天不言不动——怎么办?历史又将摆回原点吗?难道三分鼎足,便是人力所难以扭转的大势吗?
刘备……新野……新野距离襄阳也不甚远,然后襄阳以西便是隆中……掐指一算,诸葛亮已经十八岁了,这就将将成年了呀,他会不会再落到刘备手里去?这一旦“如鱼得水”,便恐难以复制,曹家的统一进程可能会遭逢极大的挫折啊!
对了,诸葛瑾刚才说啥?他要扶着诸葛玄的灵柩返回故乡琅邪郡阳都县去?那么理论上,诸葛亮、诸葛均也必须要跟着……为啥原本的历史上没有这一出呢?
在原本的历史上,诸葛瑾先是避乱江东,大概还要晚几年才被孙策的妹夫弘咨发掘出来,推荐给孙权——那得孙策死了以后——或许大江阻隔,故而消息不通。因为在这条时间线上。他并非避乱,而是有目的地赴许都太学就读,然后拜在是勋门下,跟随前往河东。落脚点比较清晰。消息也就方便传递。如此看来,历史终究还是改变了。孔明就未必会再上刘备的贼船!
设无孔明,而刘表尚在,刘备还能蹦跶得起来吗?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
是勋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一颗心却总也放不下来。筹思良久,终于呼唤从人:“取纸笔来。”他要给曹操写信。
信中先通报了自己才得到的消息,刘备屯驻新野,明显要对宛城张绣不利,只恐刘表与袁绍暗中交通,欲从南线施压,以减轻袁绍在北方的压力。是勋建议曹操。首先,使黄射写信给他爹、江夏太守黄祖,以笼络之,并遣太史慈从东线威逼江夏。以牵制刘表;其次,赶紧派人去煽动长沙太守张羡起兵啊——我早就跟你提过这事儿了,怎么就不见张羡发动呢?
写完了信,连夜派快马送至林虑军中。从安邑经箕关而向河内,再到林虑,六、七百里地,快马三日可达——只可惜没有后世的八百里加急驿递制度,否则估计用不了两天。是勋掐着手指头,计算着日程呢,果然,八日之后,他就接到了曹操的回信。
曹操在回信里说,他得到情报,不仅仅刘备驻军新野,而且新任章陵太守文聘也兵抵平氏,与新野呈犄角之势,刘表欲取宛城,其意明矣。已经决定派遣是勋的老丈人曹豹领兵增援张绣,同时也给黄射、太史慈下了指令,只是……应该派谁去游说长沙张羡呢?
曹操说,他年初就已经派遣司空西曹掾陈群跑过一趟长沙了,张羡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说只要袁、曹一交上锋,他便率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响应朝廷,脱离刘表的掌控。可是官渡之战的时候,不见他有所动作,如今林虑对峙,又不见他有所动作——路途遥远,消息不通,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如今,又能派谁再去催一下张羡呢?
“此非朝廷重臣并能言善辩,能为其剖析天下大势者,不能为也……”
是勋都不用再读下去,就猜到了曹操下面的话——这肯定还是我呀。天可怜见,还以为出镇河东,可以安稳上一段时间呢,可以摆脱外交使节的生涯呢,结果还是跑不掉……
提起笔来,就待回信婉拒,可是才写了两个字,却又不禁一皱眉头,给停下了。自己不忍见生灵涂炭,更不忍见将来的“五胡乱华”,故而想要辅佐曹操,加速统一的进程,然而……自己究竟有些什么才能了?能够帮上曹操什么忙?这回出镇河东,倒是把地方上治理得井井有条,可那基本上是靠着司马懿、张既等人的辅佐——大票未来的名将、贤刺史,再加一个晋宣帝,要是还搞不好一个小小的河东郡,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自己最长者,便是知道历史的走向,外带会耍嘴皮子而已——不是说别的就不能干,然尚未能与此世英才相拮抗也。可是如今历史的走向,不管有多少细节波荡回了原点,起码在黄河以北,已经彻底改变了呀——曹操已得关中,袁绍退至林虑,吕布去了凉州——自己还能够把握的,也就能提前把一些有能力的小年轻,比方说郭伯济、孙彦龙发掘出来,笼至麾下而已。那么,想要帮助曹操,加快统一进程,我放着嘴皮子不耍,那不是浪费了吗?
当下不禁长叹一声,抛下了笔,再拾起曹操的书信来读。果然曹操随后就写:“吾意天下虽大,能使长沙,分吾之忧者,舍宏辅其谁欤?”是勋不禁苦笑,心说舅子你从来如此,用得着我的时候好话张嘴就来……
曹操的安排,是勋先前往宛城,与曹豹、张绣会合,探察当地局势,就宛城能不能守,赶紧通报曹操知道。同时,他会让荀彧拟诏,遣是勋以侍中身份前往长沙,加张羡将军号,趁机游说反刘。一应公文、仪仗,也都将送到宛城,是勋即可经过江夏郡黄祖的领地——已经让黄射写信去跟老爹疏通了——南下长沙郡。
最后,曹操又写道:“南方地卑而湿热,固知宏辅北人不惯也,幸非暑时,乃可勉力为之,毋负我望。”
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南方光夏天难熬吗?冬天湿冷更要命啊……是勋前一世是跑过不少地方的,当然也去过湖南,他知道那儿是著名的“冬寒夏热,四季分明;春秋短促,冬夏绵长”,加上这年月生产力低下,也没棉袄也没空调,一整年都难呆得很。曹操当然不会明白这事儿,在他想来,南方夏热,冬天应该舒适吧。
唉,时也,命也,在天下统一之前,不知道自己还要受多少苦呢。这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是勋不住地给自己鼓劲儿,想要自我催眠,凭空生出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气出来——只可惜,效果并不算好。
可是人生便是如此,很多事情,即便再不情不愿,也必须要去做,更何况他也并非全然地不情不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不劳则无获,光想抱着曹操大腿吃闲饭,那只是妄人的幻想而已……
于是召来郡府僚属,安排去后之事。他问众人:“朝廷欲使某宣抚长沙,卿等谁愿相随?”
这年月的州、郡、县各级行政区划,真正由朝廷任命的官员很少,大多为主官自辟僚署,也可能跟主官共同进退——当然啦,司马懿不算在内,他这个河东长史,亦为朝廷所命,并且曹操之意,在是勋离任后,即使司马懿暂摄太守之事。
郭淮首先站出来表态:“臣愿从主公南下。”是勋微微点头,他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一定要把郭淮带走。一方面,郭伯济才兼文武,自己手底下缺这类门客,不希望就此撒手,另方面,郭淮之父郭缊现在太原前线,倘若自己一走,无人能加约束,让郭淮跟他老子再一起倒回袁家去,那麻烦可就大啦。估计郭伯济人精儿一样,早想到了这些关窍,故而主动请命。
是勋随即又把目光移向董蒙。董蒙犹豫了一下——他才接掌族内之事,地位还未稳固,真不想这时候离开老家——抬眼撞正了是勋的目光,这才不得不长吸一口气,表态说:“蒙亦愿从。”就这么转瞬之间,董公盛脑袋里转过了无数念头:如果失去了是勋这个靠山,自己还能不能在族内主事,尚在未知之数,而只要傍牢了是勋,就算一时失势,将来回来,夺权也容易得多啊。
张既也想跟随,却被是勋拦住了:“卿且留辅仲达,河东不可失卿也。”张德容跟自己时间不短了,也该撒开手,让他自己去独闯一片天地了,主从情分已经比较牢固,一直拴在身边,也未见得为佳。
最终,是勋就带着郭淮、董蒙、孙资、秦谊四人上路。那日出了安邑城,司马懿等人十里相送,正在依依惜别,突然有快马来报:“主母送甘氏夫人来河东侍奉主公,已到陕县,遣小人先来通报。”
是勋气得差点儿当场吐血——你早干嘛去啦,这时候把人送到河东来做啥?!
第十四章、再会枭雄
是勋自河东而至弘农,弘农而抵河南,在雒阳拜会了司隶校尉钟繇。钟繇告诉他,等到河内的战事结束,曹操有意将司隶校尉治所迁往长安,由钟繇统辖关中之事。
离开雒阳,自伊阙三关而至鲁阳,直下宛县。途中向导遥指:“其东即博望也。”
是勋闻言,微微点头——可惜,自己没机会去凭吊古战……曾经可能的后日的战场了。
他想起了历史上的“博望烧屯”一事。时为曹操兵伐袁尚,底定河北之际,刘表使屯驻新野的刘备北侵,直达南阳、颍川交界处的叶县,曹操乃遣夏侯惇、李典拒之,双方对战于博望。刘备烧屯伪退,夏侯惇从后追赶,遂为伏兵所败——这就是演义上“博望坡军师初用兵”一节的原型。
由此可见,刘表在袁、曹大战之际,并非完全没有向北方用过兵,派刘备出叶,或许目的便是想趁着曹操还被绊在河北的时候,奇袭许都,挟持献帝。然而他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虽然在博望获胜,但考虑到曹操已有准备,便悻悻然下令退兵了。
不过也很难说,因为刘备最远才到叶县,还在荆州境内,终究并没有越界。张绣降曹以后,先后跟随参加了官渡之战和邺城之战,最终在征讨辽西乌桓的途中病逝。张绣既去,宛城很可能又落回了刘表手中,所以才能使刘备饶过宛城,而进至宛城东北方的叶县、博望。而且后来曹操南征,史书上也说:“先主屯樊,不知曹公卒至,至宛乃闻之,遂将其众去。”刘备是可以跑去宛城歇脚的。
故而也有可能。刘表从来都只想坐镇整个荆州而已,派遣刘备到叶县,只是防守边境罢了,谁想反启曹操之疑。使夏侯惇、李典讨之——也不能怪曹操。叶县距离许都实在太近啦,轻骑一日多即可抵达。
可是。若说刘表纯采守势,毫无进取之心,他北边儿确实没怎么动,为啥南边儿又派赖恭等深入交州呢?人心真是复杂。难以揣度啊……
实在想不通,在这条时间线上,刘表此次派遣刘备屯新野,文聘屯平氏,究竟是想在曹操背后插上一刀,以呼应袁绍呢,还只是简单地要防备张绣?
一路沉思。不得要领,不日即至宛城,张绣出城相迎。二人本是老相识,装模作样地拉着手互诉别情。然后并骑入城。是勋这才知道,敢情老丈人曹豹还没有到——他是轻骑简从而来,曹豹可是要领着兵来的,以这年月的军队组织力,长途行军且得先做上好些天的准备哪。
张绣即在郡府中设宴款待是勋。酒过三巡,是勋询问目前南阳郡内的情势,趁机施放技能,又开始套话。张绣并非一个思维缜密的人,口风也不够紧,被他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真话给套出来了。
原来张绣屯驻宛城,所实际控制的范围也只有半个南阳郡而已,北、东均抵郡界,西面才到析县,南面才到育阳——正好在新野之北。他虽然被朝廷封为南阳郡守,但有一半儿的县乡仍然听从刘表的指令,他根本就指派不动。当年是勋献计,任其为守,原意是想让他跟刘表起龃龉,甚至火并的,然而因为曹操先后征淮南、定关中、攻袁绍,根本不可能派兵来给他撑腰,所以张绣也不傻,并不敢跟刘表真的见仗。双方也就围绕着交界处的两三个县城,偶尔起点儿小冲突罢了。
去岁南阳大旱,收获很少,张绣曾经一度向曹操求粮,但可惜曹家也不富裕,再加上正准备着要跟袁绍见仗呢,所以只象征性地送了他不五千石粮食而已。今夏,张绣军就几乎断炊,全寄望于秋季能有个好收成,可谁想“船漏偏遇顶头风”,九月间连场大雨,耽搁了收麦,所得竟然比去年还要惨。
张绣没有办法,他麾下万余兵马,靠着半个南阳郡,本来就吃不大饱,更何况连遇灾荒呢?于是分派诸将,向刘表控制下的新野、朝阳、湖阳等几个县索粮,湖阳县长不肯从命,竟然被张家的骄兵悍将绑缚起来,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刘表闻讯大怒,行文以责张绣,张绣知道自己理亏,赶紧复信致歉——致歉可是致歉,抢得的粮食可坚决不肯还回去。正好刘备自淮南战败,率残兵穷蹙来投,于是刘表干脆表刘备为南阳郡守,派他驻军新野,去跟张绣抢地盘儿。为怕刘备不是张绣的对手,还下令章陵郡守文聘兵进平氏,以威胁张绣的侧翼。
是勋探明了这些情况,不禁略略舒了口气——原来不是刘表主动要打张绣,从而威胁曹家后方,而是张绣先招了人家,把个刘景升给逼急了。当然啦,虽说曲在张绣,可是不能不理,终究他算是曹家的附庸,为曹操保障南线,若被刘备所败,则许都将会受到严重威胁。
换个别人也就算了,换了刘备呆在南阳,曹家怎么可能放心呢?在别人看来,刘备才离开袁绍阵营投了刘表,谁知道他会不会身在刘营心在袁,再帮袁绍跟曹操见仗啊;而在是勋看来,刘玄德就是得点儿阳光就灿烂的主儿,这要让他在南阳站稳了脚跟,终必为心腹大患!
不成,我得写信警告曹操,万不可小觑了那个涿郡市上织席贩屦之辈!张绣战力也就平平,不是后来民间评书中的什么“北地枪王”,我老丈人曹豹就更二把刀,靠他们两个,未必能敌得过关、张啊。在原本的历史上,夏侯惇、李典都被刘备给击败过,基本上曹操一到,刘备就傻,换了别将,刘备必赢啊。
正这么琢磨着,就听张绣开口说:“宏辅再尽一杯,绣有一事相请。”
是勋微笑着举起杯来,朝张绣遥遥一敬,两口喝干,随即答道:“君侯但有所命。勋安敢不从?”他刚才拐着弯儿地套张绣的话,难免夹杂一些言不由衷的谀辞,以摧垮对方的心防,这一时没拧过来。话接话的。说得就未免有些满了。话才出口,心里就想。他不是想我留下来帮他抵御刘备吧?不成啊,我还有王命在身……况且,若能说动张羡反刘,那不比正面跟刘备相抗。对你的帮助更大吗?
就听张绣言道:“吾知曹……朝廷方有事于北,倘南阳再起纷争,亦与朝廷不利,故而设宴相请刘玄德,以澄清误会,相约盟好。宏辅既到宛城,可能同行。为两家解之?”
啊呦,张绣想去跟刘备谈判,正好我到了宛城来,所以想把我也拉上。嗯。你老兄运气真好,要是身边儿有贾文和吧,定然战不畏战,和不畏和,可是如今没有贾诩,手下光一票关西来的大老粗,就怕谈判桌上说不过刘备,天幸降下我这么个舌辩无双的杰士来。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答应张绣呢?跟不跟他一起去呢?是勋一琢磨,左右不过宴会相请,还是张绣先提出来的,不是对方设的鸿门宴,吾又有何可惧?再说我也正想面见刘备,再探问一下他的志向哪。
在原本的历史上,其实挺奇怪的,刘备从兵败汝南直到退经长坂,前后七年,就一直窝在新野小县之中,似乎丝毫也没有扩展势力的欲望。他是一时蹉跎,英雄气短了呢?还是暗中在收买人心,就等着刘表一咽气,好整个儿把荆州全都给吞了呢?倘若不是刘琮继位,继而降曹,那还真保不齐啊。
所以是勋想去见见刘备,探查一下他的真实想法。谁的人生都有低谷,进入低谷就难免颓唐,若非豪杰之士真不易走得出来,而就算刘备这种豪杰之士,也很难说在这条时间线上,会不会就此颓丧下去……虽说很可惜,但是为了天下大局,是勋感情上不好接受,理智上却非常希望能够如此。
况且,这会儿刘备身边儿也没什么人啊,只有一个智谋二把刀的简雍……哦,对了,还有自家的老师孙乾,他连麋氏兄弟都没能捞到哪。但逞口舌之利,是勋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不禁朝张绣微微一笑:“诚如尊命。”
第二天,甘氏的香车也进入了宛城。曹淼好不容易才肯放甘氏到是勋身边儿来,他可舍不得这就再给轰回去,心说有黄射跟黄祖预先通了声气,自己从南阳经江夏前往长沙,这一路上就未必能有什么凶险——再说了,四百部曲带在身边儿,还有郭淮、孙资等人跟着,小风小浪平淌着就过去了。故而在安邑接到消息以后,就让甘氏改道南下,前来宛城跟自己会合。
只可惜才跟甘氏见面,尚不及互诉衷曲——更别提干别的什么事儿了——他就被迫要跟着张绣去跟刘备相见。宴会的地点,安排在新野城北一处邓氏庄院之中——邓氏为南阳显族,族内邓羲曾为刘表从事,因劝刘表绝袁绍而归曹操,遭到拒绝后忿然辞职,回乡隐居。既是刘氏故吏,又偏偏心向朝廷,由他做中人,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双方各带僚属与百名骑兵,即于庄外相见,假惺惺地见了礼。刘备倒是挺诧异是勋突然出现的,连声致意:“自徐州一别,忽忽已四年矣,是君风采更胜往昔,备不胜钦慕之至。”
是勋赶紧也唠叨了几句套话,然后转过头去再大礼参拜孙乾,孙乾忙不迭地避让:“宏辅今得康成先生亲授,乾安敢再以弟子目之?”双手搀扶,是勋也就顺坡下驴站起身来了。他一瞟眼,就见刘备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个认识,乃简雍简宪和也,还有一个,三十多岁年纪,身着儒生冠带,却肩雄体阔,英气勃勃,不似寻常士人——“敢问此君……”
刘备举手一招:“此备之僚属,颍川徐元直也。元直,可来拜见是侍中。”
啊呀,刘备动作好快,这就已经把徐庶给捞到手里啦!
第十五章、新野之宴
徐庶徐元直,在演义中段是个挺着名的配角,因为他还衍生出了一句歇后语:“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演义里的徐庶是诸葛亮的垫脚石,先让他出来辉煌一把,然后再跟刘备推荐诸葛亮,说:“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
史书上对徐庶的记载很少,说他原名徐福,为单家子(因而演义衍为化名单福),少好任侠,尝为人报仇,为吏擒获,旋为同党所救。打那以后,他就弃武从文,潜心向学,后来跟同郡的石韬(广元)一起避难荆州,结识了诸葛亮。刘备屯驻新野,徐庶亲往相见,得到刘备器重,于是就向刘备推荐了诸葛亮。
这些事迹,其实跟演义相差也并不大,但接着演义就开始虚构了,说程昱假冒徐庶之母,写信召儿到曹营去,徐庶至孝,因此背刘备而投曹操。其实真实的历史上,徐庶一直跟着刘备,直到长坂坡之败,他老娘这才在跟随逃亡过程中无意中落到曹操手里,徐庶就此别去——还扯上了石广元。
而且徐庶进了曹营以后,也并非一言不发,一直做到右中郎将、御史中丞的高位——当然啦,比起诸葛亮在刘备手底下要差得远啦。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备还得两年以后才南投刘表,再六年得着诸葛亮——诸葛亮是徐庶推荐的,不见得老徐在刘备手下窝了好多年才想起自家老朋友来,故而徐庶也且撞不上刘备哪。
但是如今历史改变了,没想到刘备跑荆州还没几个月呢,就能把徐庶给收揽喽。当下徐庶大礼拜见是勋,是勋还了半礼,他一边打量这位徐元直。一边心里就想啊:这不是个善碴儿,我可得小心应付。
徐庶是不是真能将兵,是不是真有奇谋,那都是小说家言。做不得准的。但徐庶曾经深得刘备器重。后来又在曹魏做到高官,理论上起码不会比简雍差。诸葛亮曾经跟徐庶、石韬、孟建(公威)三人说:“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说你们做到二千石顶天了——这其实不过戏言耳。后来石韬果然做到郡守一级。徐庶名位更高,诸葛亮听说以后还慨叹:“魏殊多士邪,何彼二人不见用乎?”魏国人才就那么多吗?这二位竟然排不上号儿?
可见在诸葛亮真正的评判标准里,徐庶他们。是可以做朝廷重臣的。
是勋不敢小瞧了徐庶,当下打点起精神,跟着主人邓羲进入庄中,引入正堂。是勋名位最高,和邓羲一起坐了主位,下面刘备和张绣左右分座,刘备身后有徐庶、简雍和孙乾陪着——是勋进庄前瞧见了。武将他光带了个赵云来,在堂下巡视——张绣身旁也跟着他两个没蛋用的无名参谋。
先行一轮酒,然后切入正题,张绣开口就问:“朝廷明诏我为南阳郡守。而刘牧复表玄德,何故也?”
刘备淡然一笑:“刘牧欲表,吾又何从得知?”推了个一干二净。简雍在旁边儿帮腔啦:“吾主为豫州刺史也,暂居新野而已,南阳之事,唯君侯与刘牧商议者。”其实我主子名位比你高,今天不是俩郡守会面,你先搞搞清楚吧。
张绣瞟一眼是勋,只见是勋低头夹菜,丝毫没有要发言的意思,他终究沉不住气,当下冷哼一声:“豫州刺史见为袁曜卿(袁涣),吾不闻尚有刘豫州也!”
孙乾抗声道:“袁涣何如人,如何与我主相比?我主乃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
是勋听了直起急,心说你们这几个货啊,一方问得无益,一方答得无理,话题要是这么瞎扯下去,对大家伙儿都没啥好处啊。其实这条时间线上的刘备,还真不敢自称皇亲,因为他的血统太过疏远了(如果真有刘家血缘,而不是假托的话),许都宗牒里还真未必能找得着名字。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得在吕布败亡之后,跟曹操回了许都,那才经过宗正按查、天子承认,挂上了个宗室的名头。正打算质问孙乾,安敢冒认皇亲,想了想又给咽了——这种破事儿,根本辩不清楚,说也无益。
就听张绣喝问道:“未知玄德为豫州刺史,可有朝廷诏命?”
孙乾答道:“袁青州所表。”
张绣冷笑道:“袁氏妄动刀兵,欲劫天子,乃诏讨之。袁谭所表,如何作数?!”
孙乾笑道:“朝廷并未褫夺袁青州之职,况其表奏我主之时,尚未曾叛,如何不能作数?”
“地方私表,无朝廷诏命……”
简雍又插话了:“昔曹司空表袁涣时,朝廷何在?未闻其有诏命也。”
是勋心说好,这句话倒抓得准。确实,曹操表袁涣做豫州刺史的时候,他还并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呢,但因为有全天下诸侯全都擅表的盲区存在,大家伙儿也就认了,过后没想着补一道诏书,就这么给简雍揪住了小辫子。不过还是那话,你们光顾着说这些,究竟有啥意思?
算了,还是我给你们限定好了辩论范围,别让你们再离题万里吧。当下痰咳一声,朝刘备浅浅一揖:“玄德今寄寓荆州,未知刘牧遣玄德入驻新野,是欲问罪于张将军乎?”
刘备点头:“实不相瞒,刘景升总统荆州八郡,为张君侯所部骄纵不法,截夺粮秣,擅殴长吏事,行文召张君侯赴襄阳自解,而君侯不往,故使备来申斥责之意。”
张绣心说废话,我能跑襄阳去吗?那还不是送羊入虎口?一瞪眼睛:“玄德欲兴兵伐我耶?”
是勋心说你这也废话,他要不打算来打你,你用得着设宴跟他谈判吗?就听刘备缓缓地说道:“备既寄居,则刘景升之命不可违也。设君侯朝往襄阳,则备夕解兵也,安敢与君侯相并?”
张绣身后一名参谋开口了:“吾未闻以州行文,召郡守往自解也。朝廷安有此制?”
简雍笑道:“孝灵皇帝中平五年,太常刘君朗(刘焉)上奏,以为四方多事而刺史威轻,既不能禁。又用非其人。乃增暴乱,建言改置牧伯。镇安方夏,清选重臣,以居其任。今刘牧非刺史也,乃州牧也。为伯也,伯之所召,守安敢不从?”
张绣另一名参谋冷哼道:“伯者相召,则诸侯从,君以为今乃春秋耶?天子尚在,其威日盛,非季周也!”
“然而张君侯虽冠侯名。终列侯也,非诸侯也!”
这怎么……怎么又跑题了呢?如今天下丧乱,名与实全都不能相符,你们光在这些问题上揪来揪去的。有意思吗?是勋就不禁想啊,刘备干嘛要带那俩货过来?张绣为什么要带俩更不靠谱的东西过来?双方各带武将,比着地图,计点钱粮,商量咱们是打一场比较有利,还是谈一场比较有利,直接开条件,不是简单省事儿得多吗?
你瞧,徐元直就不肯开口,光跟那儿面沉似水地倾听着,他心中肯定也很无奈吧?是勋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朝徐庶瞟了过去,正赶上徐庶也转过头来望他,两人四目相对,是勋就忍不住苦笑,同时微微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此等无益之言,你我皆不能忍,而又不得不忍者也。
他这是因为看过后世的记载,所以认定徐庶乃智谋之士,本能地把对方的位置摆得跟自己齐平,所以才有这种表示。可惜徐庶理解不了,徐庶心说这位是侍中朝我摇头苦笑,究竟是何用意?自己身份、名望都很低——就算在荆州,不,在南阳郡内,徐元直之名都未必有多少人知道——加上这跟是勋才是初次相见,就完全不可能想到是勋会看重自己,会认定自己的智商比简雍、孙乾他们高一大截,几可与他名满天下的是侍中相拮抗。因而徐庶误会了是勋的表情,心下便不禁一凛。
徐庶之归刘备,其实是件很偶然的事情。在原本的历史上,刘表虽然名满天下,把荆州也治理得很不错,各方士人来归,但所谓的“归”,大多只是找块地方避难而已,真正肯在刘表麾下出谋献策的,绝对数字很大,按比例来算,相对数字却不怎么样。原因有二,一是不管怎么说,刘表都只是地方势力而已,他所任命的各郡、县官员,都只能表,只能算署,没有朝廷正式诏命,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顺,相当多的士人,还是希望当朝廷的官儿的——先不管朝廷究竟控制在谁手中。
第二点,就是刘表曾经郊祭天地,僭越了礼制,加上他为人倨傲,任人唯亲——初来荆州的时候,筚路蓝缕,被迫重用蔡、蒯、黄等大族名士,等站稳了脚跟以后,那就光信老人,不纳新人啦,所以王粲、裴潜、傅巽、赵俨、杜袭等皆不得重用也。这种态度摆在那儿,还有谁肯再投之刘表门下?比方说诸葛亮,他老丈人是黄承彦,黄承彦跟刘表一样,都是蔡瑁的妹夫,所以理论上来说,孔明乃景升之外甥婿也,想傍刘表很简单,想受重用也很方便,可诸葛亮偏偏就宁可在家种地也不往襄阳去。
后来刘备来到新野,一方面此人亦汉室宗亲,且为豫州牧、左将军、宜城亭侯(那正经是还在许都的时候,受过朝廷诏命的),名位与刘表同列,加上为人谦逊,礼贤下士,所以诸葛亮等荆州士人才会觉得这是个比刘表不差的选择,可以跑他哪儿去试试水。刘表比刘备强的地方,也就势力大点儿嘛,可正因为势力小弱,才有我等的发挥余地啊。
徐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跟了刘备的。他跟诸葛亮又不同,不但出身、名声低了很多,而且年岁大了,再不出仕,怕会蹉跎终身,所以会主动求到刘备门上去。诸葛亮则要等老友徐庶推荐了以后,再施施然坐等刘备来“三顾茅庐”。
当然啦,原本的历史是如此,但在这条时间线上,情况又大为不同。
ps:
今晚争取再加一更。
第十六章、孰轻孰重
在是勋穿越而来的这条时间线上,刘备的名位比原本历史上要差得太远。首先,如今的他只被公孙瓒表过平原国相,被陶谦表过东海都尉,被袁谭表过豫州刺史而已——州牧比公,刺史的权柄虽然有所扩大,可论秩仍然六百石,还不抵国相和都尉呢。简雍那是偷换概念,其实刘备的身份,比虽然同为郡守,但身上还挂着将军号和列侯号的张绣差太远啦。再说了,这年月他的宗室身份还没被普遍承认。
再说声望,原本历史上的刘备正经统治过大半个徐州,还实领豫州,先后跟吕布、曹操见过恶仗,可在这条时间线上,他始终寄人篱下,就没怎么单独蹦跶过。再加上初到新野,恩威不著,这时候别说徐庶了,比徐庶身份、名声更低,年岁更大更等不及的,也未必就肯上刘备的门。
徐元直是因人所荐,这才暂与刘备相见,结果见面一谈,才发现这位刘玄德不得了啊,正所谓“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因而欣然出仕。那么是谁推荐的徐庶呢?原来徐庶当年在颍川老家杀了人,为吏所擒,被他一伙儿游侠同党给救了,其中一人正巧就臭味相投,跟了关羽为心腹部曲了,正是此人,在新野市上偶遇徐庶,因此相荐。
但是徐庶虽然觉得刘备这人不错,甘心出仕,但内心深处,隐隐的也有一些不安。首先,刘备的势力实在太过弱小,如今并非初平年间,几个大的势力——袁、曹、孙、吕,还有荆州刘表和益州刘璋等——都已经成了气候,就算刘备是高祖复生。他还有机会冒出头去吗?自己跟着他,会不会明珠投暗?
其次,刘备曾经跟随袁谭,跟曹操见过仗。但如今曹操在中原之争中占据了优势。又手捏皇帝,刘备与之为敌。前途将更为坎坷。自己辅佐刘备,要历经怎样的艰难险阻,才可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更大的几率是,历经艰难险阻。最终还是被灭掉……
所以这回是勋注目徐庶,苦笑摇头,徐庶就误会了,心说是侍中难道是在为我可惜,投了刘备将毫无个人前途不成吗?想到这里,就不免心下一凛,通体生寒。
酒席宴间。双方谋士你来我往,大放厥词,听得是勋一开始不耐烦,后来索性昏昏欲睡了。眼见得红日西沉。估计今天是谈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啦——能不能拉回正题都大可打个问号——他脑筋一转,突然把面前的酒杯一推,开口道:“吾已不胜酒力矣,今夕要叨扰子孝了。”
邓羲赶紧作揖:“侍中驾临敝庄,蓬筚生辉,何言叨扰二字?”他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啦,这谈判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结束的,而就算今天真能谈完,也不能让客人再打着火把跑几十里地赶回去啊,所以早就安排好了各人的寝处。是勋在众人中名位最高,他既然不想再呆了,又给张绣打了个眼色,那干脆就撤了席,有仆役引领众人前去安歇。是勋单居一院,由邓家负责卫护,刘备、张绣各居一院,各有己方十名部曲卫护,余部皆宿在庄外。
是勋所以赶紧打断了双方无意义的口水仗,他是想着,这种事儿得明白人跟明白人当面谈,也就是说,我得单独去见刘备。而且他此来的主要用意,也是要探查刘备如今的状况,是不是仍然抱有宏图大志,还是历经挫折,有些萎了——刘备要是还打算雄起,自己就争取把他说萎,要是已经萎了,那自己干脆再踏上一只脚,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进入寝室以后,即唤人取冷水来擦了脸,稍怯酒意,然后换了常服,出门来访刘备。才到刘备暂寄的院门口,突然一人自树影中迈步出来,深深一揖:“奉吾主之命,在此迎候侍中久矣。侍中请随庶来。”定睛一瞧,果然便是徐庶。
是勋也想跟徐庶好好谈谈,但可惜院子不大,没几步就到了寝室门前,所以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刘使君欲为窦耶,欲为隗耶?卿其为张玄耶,其为刘钧耶?不可不熟思之……”
是勋说的这是东汉初兴时事:窦即窦融,联合河西五郡,称大将军,后降光武帝,官至三公,名列云台;隗是隗嚣,割据陇右,阳从汉室而阴拒之,终为来歙、耿弇等将所灭。张玄是隗嚣麾下辩士,曾奉命游说河西,劝窦融等“各据其土宇,与陇、蜀合纵”,共同抗拒汉兵;刘钧为窦融长史,奉命向光武帝奉书献马,以申投诚之意。
说白了,是勋是在问:刘备肯不肯归从朝廷呢?还是专意割据一方?你徐庶作为刘备的臣子,是会助纣为虐呢,还是顺天应人,劝说刘备放弃无意义的幻想,跟从曹操呢?你仔细考虑一下吧。
徐庶当然会考虑,倘若刘备最终也无法成事,连割据一隅的蜀汉昭烈帝都当不上,那他跟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要是劝说刘备降顺曹……朝廷,说不定还能得封侯之赏。徐庶跟诸葛亮不同,他对刘备,就如同黄权、孟达对魏室一样,还真没有那么强烈的忠诚之心——再说了,这时候他跟刘备时间也还并不长啊。
当然啦,徐元直终究是有节操的,他不会这就撇下刘备跑路,也不会立刻暗通曹氏,是勋只是看出了他的犹豫,所以再略略加以点拨,使他内心的负面情绪得以扩大而已。
两人来到寝室门前,刘备已然出门相迎,把是勋让进室内,分宾主坐下。是勋先开口,问刘备:“玄德早料吾将夜访欤?”
他初见刘备,是跟太史慈一起去平原搬救兵,当时刘备为平原国相,故而称之为“刘府君”;后来在徐州再见,刘备说我已弃平原,你就别这么称呼啦,因而尊称为“玄德公”。但是如今是勋的名位已经比刘备高过太多了。他也得自重身份——这年月,自重者人恒重之,虽然这所谓自重,不过是自重名位而已——故而直截了当。就称呼刘备的字了。
刘备倒也不以为忤。当下略略一点头:“备闻侍中为曹司空守牧河东,遽尔来至南阳。必奉使命,欲与备有所语也。适才宴间不便相谈,私心揣度,必驾临备所。故此相待。”
“玄德当世人杰,惜乎时不与卿,乃至蹉跎至今,”是勋开门见山地问道,“昔从陶氏,而陶氏归曹,未知玄德何不同归。而反呼应袁谭?公孙将军见在,与袁氏不共戴天,玄德如此作为,岂不为人所笑?”
刘备苦笑道:“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也。陶恭祖与备恩厚。然自恭祖逝后,孟章(陶商)唯信令大父(曹宏),欲夺备兵,适有平原故人来访,备乃不得不暂从袁显思(袁谭)耳。”
是勋心说你这就是扯淡,固然你算麋竺一党,曹宏掌权以后不会重用你,但既然连麋竺都没在后陶谦时代遭到清洗,更何况你呢?我怎么就没听说曹宏打算对你下手?当然也不必要当面揭穿刘备,他只是问:“如今袁氏势蹙,玄德又难以北归,因而寄寓荆州,未知真欲奉刘景升为主耶?”
刘备点头道:“刘牧为汉室宗亲,礼贤下士,四方来归,荆襄太平。备既穷蹙来投,刘牧迎之郊外,此恩焉敢不报?”
是勋问道:“吾昔日曾探问玄德志向,玄德乃云:‘为今汉室倾危,奸恶弄权,主上蒙尘,故不度德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待重光汉室,得封侯之赏,便足慰平生。’今汉已在许,何不遽往投之,而乃蜷曲新野小县耶?”
刘备盯着是勋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昔汉在雒阳,董卓跋扈,后在长安,李、郭擅政,此非真汉也。今虽迁许,气象一新,然曹司空独秉朝纲,知为霍光也,为王莽耶?未见其真,乃不敢从。况昔侍中亦有所语,曹司空为无能容备者也……”
是勋有些不客气地打断了刘备的话:“然则玄德为汉耶,为己耶?若为汉室复兴,则虽曹司空不能容,即受其辱,君子又何惮耶?若乃为己,固不欲屈居人下耳。”你是一代枭雄,不是真的汉室忠臣,别人未必瞧得清,我可是心知肚明的,别跟我玩儿什么花样!你要是真的为了汉室复兴,没有私心,还怕曹操不能容你?个人荣辱跟汉祚延绵相比,究竟孰轻孰重?
刘备没想到是勋如此的一针见血,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货,但任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个上限,上限要一被突破,那就难免张惶。话说刘备本来就不是一个很会耍嘴皮子的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曹操要脸——曹操要碰见这种情况,说不定就开始耍赖糊弄了,刘备可做不出来——所以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词儿,只好低下头去,喝一口水,遮一遮羞面。
室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是勋心说我也没想三言两语就能真说服了刘备,再说了,就算说服了刘备,打算让他干啥?直接带队去投曹操?自己原本就不愿意向曹操举荐刘备,这回要是把刘备给说去了曹营,那我还是荐人啊,将来肯定要受他连累。难道还能够说动刘备从此披发入山,不再掺和乱世吗?别扯淡了呀!
自己此番来到南阳,所要做的,只是争取让刘备和张绣不起冲突,从而曹家不后院儿不起火而已。嗯,还是循着这个路数,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吧——于是开口问道:“吾未尝得见公孙将军也,玄德以为公孙将军何如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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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养寇自重
刘备最初起家,就是跟着公孙瓒,而且公孙瓒还跟他有同窗之谊——两人都在卢植门下上过学——所以虽然心里明镜儿似的,公孙瓒不是啥好鸟,嘴里还必须得捧上两句:“公孙将军才兼文武,威震华夷,亦当世之雄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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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勋心说你光说公孙瓒的能力了,对他的道德品质不置一词,足见你老兄的良心还没被彻底抹杀——“公孙将军在幽州,以下犯上,挟杀刘伯安(刘虞),故乃前求朝廷之赦。是有才力,惜矜其威诈,记过忘善,太平时可为名将,乱世中难以复安者也。”不等刘备反驳,又问:“吾亦未尝得见袁青州也,玄德以为袁青州何如人也?”
刘备心说公孙瓒都被你贬得一钱不值了,更何况袁谭——袁谭那货我自己也不怎么瞧得上,我当初还真不是傍他,是想通过他傍他老子来的。想了一想,苦笑道:“备不愿讳人之恶。”我不打算帮别人涂脂抹粉,故而——对袁谭不予置评。
是勋笑道:“吾虽未见袁青州,其在青州所行,亦略有所闻。华彦、孔顺皆奸佞小人也,信之以为腹心,王叔治(王修)等备官而已。使妇弟领兵在内,至令草窃,巿井而外,虏掠田野。别使两将募兵下县,有赂者见免,无者见取,贫弱者多,乃至于蹿伏丘野之中,放兵捕索,如猎鸟兽。邑有万户者,著籍不盈数百,收赋纳税,三分不入一。招命贤士,不就;不趋赴军期,安居族党,亦不能罪也……”
他这基本上是在背书。语出《三国志?袁绍传》注引《九州春秋》,说袁谭信用小人,疏远贤士,搜逼百姓。民政搞得一塌糊涂。然而是勋的用意。并不是在骂袁谭——
“河北多才杰之士,而袁本初乃使其子专牧青州。虽政令荒诞而不知替,由此而见,本初亦妄人也。天子在长安而不知救,天子东迁而不知迎。乃复陈兵黎阳,欲截夺之。本初所营者,袁氏也,非刘氏也!”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又一转折:“然玄德以为刘景升又何如人也?”
刘备心说你跟我这儿品评天下英雄来了?一个一个说下去,最终要说到你主子曹操是吧?说普天下的诸侯皆不如曹操……难道你这回想到帮曹操来招揽我了?好吧,我且听听你能给开出啥条件来。当下想了一想。回复是勋:“侍中以为公孙将军不足以安天下者,袁本初亦非真心向刘,皆合其理。然刘牧为汉室宗亲,名列‘八俊’。荆州广大,传檄而定,以备赴襄阳所见,民皆安乐,士有所养,非袁青州可比也。论及民事,亦在公孙将军之上。”
是勋点点头:“未知玄德前往襄阳,得见赵邠卿公否?昔赵公奉天子诏而来,欲请刘景升兴师勤王,奈何才入州境,便闻刘景升郊祭天地,后又亲见其僭用九旒王旂,以是恼恨。由此而见,刘景升固欲复汉也,然所复者,恐乃鲁恭王之后也……”
刘表是西汉景帝第四子鲁恭王刘友的后裔,是勋的意思,刘表倒是不会叛汉,但他恐怕是自己想当皇帝吧!
刘备满脸的愕然:“吾未尝得闻此事!”
是勋也瞧不出来他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在假撇清,只好说:“吾久不得受教于赵公,奈何身奉朝命,不得前往探视……”赵岐自打当年跑荆州来搬了三千工程兵以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因而再没能离开襄阳,没能跑许都去侍奉献帝,是勋倒是挺想念他的——“明日写下一信,请玄德转呈,并可相问赵公前日之事。”
刘备言喏,心说行,刘表你也骂过了,下面轮到谁了?啥时候说到曹操哪?谁想是勋根本就不提曹操,反而说:“故彼三人,论其才、其志、其奉汉之心,皆不如玄德也,玄德无奈而下之。乃知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强挽,才雄之士,不得时则无以奋发。勋为玄德憾之,正所谓‘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刘备心说你这句话倒挺新鲜,不知道是哪位先贤所言——其实那是南宋刘克庄的词,他当然不可能听说过——想想自己半生遭际,不禁一股悲怆之意油然泛上心头。只好再喝口水,以掩盖不自禁流露出来的细微表情。
是勋接着劝他:“李将军当孝文皇帝时,不过一边郡太守耳,强欲从征,反身死而名灭。玄德若当太平之世,亦可为贤守牧也,乱世而乃奋发,惜乎其迟。既如此,盍保安地方,以待朝廷之召,奈何屈居刘表之下,为其攻张将军耶?张将军为朝廷忠臣,亦无大罪,攻张将军,与叛朝廷何异?!”
刘备心说你拐这么个大弯儿,原来还是在为张绣说项——刘表可是承诺了,打下南阳全郡,就让我当郡守,我有一郡之地,便有机会重新振作,这机会可绝对不想失去啊!正琢磨怎么回是勋呢,就听是勋又一语道破——
“刘景升表玄德为南阳太守,料应许诺,玄德若破张将军时,即可实统全郡。然刘景升控扼七郡,带甲十万,良将锐卒,非张将军所可拮抗者也,乃不自发,而委之玄德者,为知朝廷必有以救张将军也。玄德何辜,乃为彼火中取栗耶?”
刘备听不懂啥叫“火中取栗”,不过想也知道,不是啥好词儿。只听他回复道:“荆州水军甲于天下,惜乎步战尔尔,难当凉州之卒,是故刘景升使备往攻也……”刘表不是故意坑我,只是俺们北方人比较懂得平原作战啦。
是勋笑道:“昔秦之强也,楚徒恃众以拒之,犹一战失黔,二战失郢,楚王弃宗庙而泛于江上。然项籍之兴,乃以颓败之楚卒破虎狼之秦师于钜鹿、棘原,坑其二十万众。乃知兵之勇懦,在将之统驭,兵之整散,在将之约束,景升既以为南兵不足取宛城,何不悉付之于玄德?仅以文聘将之以为偏师。其文聘果相助玄德耶?或监视玄德耶?”
刘备心说你想让刘表把兵都给我?那不扯淡嘛!不过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刘表这回就是把我当枪使来着,我心知肚明,可是没有办法……
就听是勋继续说:“吾行前已闻,朝廷将使豫州军来援宛城,则玄德以寡击众,可保必胜乎?若有蹉跌,景升可愿再益卿兵?或即新野亦难以存身也。吾为玄德忧之,因乃故交,故来相救。”
刘备心说啥,曹操还有余力派兵来救援张绣?本来我加上文聘,跟张绣的实力就是半斤八两,真打起来并无太大胜算,这要是再加上曹军……“吾亦不愿与张将军为敌,刘牧所命,不得不从耳。未知侍中何以教备?”你就别兜圈子啦,你不想让我打张绣,这心思我清楚,可是我的处境你也应当考虑到,在这种前提下,你名满天下的是宏辅究竟有啥好主意了?赶紧说出来听听吧。
是勋微笑道:“玄德远来,军士疲惫;新野县小,粮秣不充;宛城堞高,攻取不易。盍致意刘景升,使更益甲具、粮秣,使命往来,即真交付卿时,朝廷援军亦到,乃可更求益兵……”
刘备听了点头,对方这话,有点儿请我养寇自重的意思了……这活儿我倒是乐意干,只可惜并非长久之计——“设刘牧增益兵马、粮秣,乃更求进军,奈何?”
“待至明岁,吾自有计,使景升不促玄德也。”就请你安居几个月的时间,等过了年,刘表就不会再催你啦,我自然有办法牵制他!
第二天起身,双方继续谈判,压根儿就出不了什么成果。但既然是勋已经跟刘备商量定了,又跟张绣通了声气,所以谈判虽然破裂,大家伙儿倒也没当场拍桌子翻脸,而是好聚好散,各自回家。临行前,是勋拉着邓羲的手,低声问他:“刘景升非命世之才,乃不用卿之良言。卿何不仕于朝廷,以显扬身家乎?”邓羲苦笑着摇头:“吾受刘牧厚恩,虽不能为其所用,又焉敢背之?侍中好意,只能心领了。”
是勋也就这么随口一劝,没打算真把邓羲给领走——他现在手下一大票少年英才呢,还在乎这么一过气的老东西吗?
返回宛城以后,是勋终于得以拥抱甘氏,一解年余的渴怀,然后就安心等着老丈人曹豹率军到来。在他原本的计划当中,先要见曹豹一面,然后才能南下长沙,去游说张羡——曹豹不来,张绣难以安心,也不肯放他走啊。即便最保守的估计,曹豹在十二月初也应该到了,可是左等不见,右等不见,是勋心说不会吧,自家这老丈人动作也未免太乌龟了吧……
时光如同流水,再一眨眼就要过年啦,自己原本跟刘备商定拖到年后而已,只要到时候自己说动张羡举起反旗,刘表还有心情考虑张绣吗?肯定勒令刘备原地止步,文聘也要调回,以免两线开战。可是眼见期限将至,自己竟然连长沙之路的第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呢!
一边急得团团乱转,一边派人前往豫州打探消息,催促曹豹尽快东援宛城。很快,便有消息传递回来,原来曹豹的兵马早就整顿完毕了,但是并未东进,反而仓促南下——
“十二月既朔,截击袁术于颍上!”
第十八章、扣舷独啸
曹家在北线发动进攻,在南线采取守势——其实以太史慈的能力和兵力,要真想捏了袁术,那也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就怕时间略微拖长一些,孙策和刘表都要有所妄动。所以袁术就只能跟合肥城里窝着,粮食越吃越少,人心越来越散,继大将张勋之后,雷绪、陈兰、梅成等多名战将亦率部曲北归刘馥。袁公路实在是扛不下去啦。
因而他便拼死一搏,率主力潜出合肥,绕过寿春,既而渡过淮水,想要经兖、豫前往青州,北上投奔从前压根儿就瞧不起的哥哥袁绍。原本历史上的袁术也是这么干的,结果被刘备给打萎了。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这条时间线上的行动要更安全一点儿,曹军主力都在北线对付袁绍呢,只要尽快摆脱了太史慈的追击,那便千里之途,如入无人之境——等闲一两千郡兵、州兵,谁敢来撄袁公路的锋芒?
只可惜,曹家在豫州还留了一支机动兵力,那便是都督曹豹所部,数量不多,也就四、五千人,才刚受命去西援宛城。袁术要再晚半个月动身,等曹豹走得远了,估计就再没人能拦得住他了。可是赶巧,曹豹才离开谯县,就得到了袁术北蹿的消息,赶紧率军南下,把袁术堵在了颍水岸边。
太史慈亦遣魏延率军,从后追赶,最终前后夹击,袁术大败,辎重皆为所掳,被迫原路返回,途中忽闻刘馥已占合肥,不禁大叫一声:“袁术至于此乎!”呕血斗余而死。
倒是跟他在原本历史上的死法差相仿佛,只可惜没有“问厨下,尚有麦屑三十斛……欲得蜜浆,又无蜜”的可笑轶闻了。
话说曹豹、魏延击败袁术。自缴获中得到一匣,打开来一瞧,晶莹闪烁一方玉印,上刻“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八个大字。二人大喜过望。赶紧捧着匣子就直奔了许都,去献给刘协。
传国玉玺这档事儿。是勋当然是知道的,但他因为无法确定,所以此前提都没敢提。据说这方传国玉玺,乃秦始皇破和氏璧而作。使李斯书刻篆文,后亦传之于汉。董卓焚烧雒阳宫殿,迫迁长安的时候,玉玺遗失,后为孙坚于一口废井中得到。从这时候开始,这方传奇的印章在历史上的身影就开始模糊啦,究竟怎样的传承。甚至是不是还存在于世,那真是谁都说不清楚。
一般的说法,孙坚死后,玉玺落到孙策手中。后来孙策以之为质,向袁术借兵,得以经营江南。袁术既败,这玉玺自然回归了汉室,继而禅让给魏室,代代相传。
然而这么大的事儿,作为第一手正史资料的《三国志》正文中却偏偏没写,既没写孙策把玉玺给了袁术,也没写玉玺一直留在孙家人手里——要是真留着,估计晋灭东吴的时候,孙晧总得给献上,从而在史书上记下一笔吧。而且裴松之说玺上印文是“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吴书》(非《三国志?吴书》,而是更原始的资料)中却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汉书》中则写作“昊天之命,皇帝寿昌”。由此可见这些史学家全都没见识过印文,都是根据传言来下笔的。
因为汉代有所谓“皇帝六玺”,即“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六方,根据不同的诏书,加盖不同的印章,而所谓传国玉玺只是摆在宗庙里供奉着,实际上是不用的。所以这东西是真是假,最初的印文是啥,那还真说不准啊。
是勋听到消息以后,可以确定了,传国玉玺一度为孙坚所得,后献袁术,这一记载是准确的。然而考虑到印文为篆书,魏延、曹豹在文字学方面全是二把刀,麾下也没听说有啥强人,故而“受命于天,既寿且康”这八个字认得对不对,那也很保不齐……
总而言之,曹豹在离开谯县以后,又南下讨了趟袁术,接着赶紧的把玉玺送去许都,就此耽搁了西救宛城的行程。一直等到十二月下旬,他才终于满面春风地赶了过来。是勋、张绣出城相迎,曹豹很多年不见女婿了,扯着是勋就有无数的话要说啊。但是是勋连连致歉,说我时间实在太紧啦,也就能跟您欢聚一晚,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往长沙去——再晚就怕不敢趟啦!
即便有曹豹相援,他也信不大过宛城可守、刘备可御——终究刘备这时候手底下关、张、赵是全的,外加还新入伙一个徐庶。你瞧原本的历史上,哪怕刘备在最低谷的时期,除非曹操、吕布亲自前来,此外他还怕过谁啊?
于是第二日便启程东行,避过文聘驻军的平氏县,先趋豫州朗陵,再自朗陵南下——江夏北部的平春、鄳县倒是旧游,他当年在此地遭遇过李通李文达。想到时光流水,数年忽忽而过,如今的身份、地位跟前日大不相同,不禁内心感慨万千。
江夏太守黄祖驻军郡治西陵,是勋事先遣人去通传了——他连部曲带门客、伕役五、六百人,不跟黄祖打招呼就大摇大摆地穿郡过县,那是很不现实的。好在刘表虽然暗通袁绍,但表面上跟曹家,尤其跟朝廷还没有撕破脸,加上黄射预先写信去通知了父亲,故而不虞黄祖阻路。
演义上说,黄祖本为刘表军小校,因射杀孙策而得到简拔,刘表倚为腹心,付之西线重任。事实上倚为腹心是不错的,但黄祖的出身却不低,本家为安陆黄氏,亦荆州数得上号的世家。刘表得以控制北部荆州,靠的就是蔡、黄、蒯等地方大族,对于那些大族,他是不敢不倚为腹心的——黄祖本人对刘表的忠诚度,却多少要打个折扣。
倘若黄祖真的对刘表忠心耿耿,毫无二意,也不会允许儿子跑朝廷去出仕了。然后话又说回来,既然黄射在许都为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曹操掳了一个人质走,除非刘表打出了造反的旗号,逼着黄祖一定要跟从,否则,那家伙是不怎么敢对朝廷奓毛的。
黄祖亲自出城相迎,顺便探问儿子的情况。是勋心说,倘若黄射不在许都,则将来你父子二人都会死于孙家之手,如今么,我也算是帮你家留下个根儿啦,你该好好谢我才是——只可惜这话无法宣之于口。
黄祖请是勋进西陵城,还说腊日将至,元旦也不远了,正好在城内过年。是勋婉言谢绝,说朝命在身,就不多叨扰啦,赶紧南下为好。最终黄祖遣部将苏飞护送是勋前往江边,并为之准备舟船。
是勋拐着弯儿探问苏飞相关甘宁的消息,只可惜对方一问三不知——估计这年月甘兴霸还在巴郡劫掠哪,要么刚投奔刘表,还在襄阳附近,就没到江夏来。
在苏飞的安排下,是勋一行人乘坐三艘大船,逆流而上,首先来到沙羡。江上行船,比陆地行走要舒适得多,只是正当寒冬,江上风起,寒意侵人,加之是勋麾下多为北人,才头一天就晕的晕,吐得吐——是勋前一世是乘过江船的,虽说那时候的船比如今要稳当得多,终究有点儿经验,在舱中忍着寒意打开窗户,通通风,也就顺利挺了过去。他不禁就想啊,后来曹操带着从玄武池里练出来的兵就敢往大江上跑,这真是不知死活了,即便没有赤壁的一把火,你也未必就能打赢啊。
沙羡以下是州陵,二县的长江以西,日后都是平地,如今却是大片沼泽、泥塘,即古之云梦也,是勋凭栏而眺,不禁大生怀古之幽思。这幽思当他离开州陵,进入洞庭湖以后,那便更为强烈,忍不住独立舷畔,低声默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南宋词人张孝祥一首著名的《念奴娇》。是勋前一世最喜欢南宋爱国词人的作品,从辛弃疾以下,陈亮、张孝祥、刘过、刘克庄等等,那都是读过全集的。其中张孝祥此词,虽不涉国家大事,纯为抒发个人情感,但其中空灵澄澈之意令人心醉,屡受挫折而不稍改其志的节操,更使后人仰望、感怀。他在前一世并没有来过洞庭湖,颇以为憾,不想穿越到了此世,倒能于旅程中一览湖上美景,此词自然吟哦而出。
正在沉醉,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尝闻主公之诗为当世之豪,惜资自随以来,未逢新作。今见主公于湖上披襟而立,若有所思,岂能无诗耶?愿聆佳构。”
是勋心说孙彦龙你啥时候到我背后来的?怎么连脚步声儿都没有啊……幸亏我压低了声音,你没听到我咏词。当下回转身去,笑谓孙资道:“国事倥偬,即有诗兴,安有心情为构?且待此行顺遂,返回洞庭时,再为美景而赋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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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出门有事儿,所以今天提前更了。
第十九章、卿之无学
是勋一行自长江而入洞庭,自洞庭而入湘水,迤逦而上,年后抵达长沙郡治临湘。张羡亲率文武,到渡口上来迎天使。是勋即于江岸宣诏,加张羡镇湘将军号,封昭陵侯——昭陵县即在长沙境内,这是暗示张羡,将准其族永镇长沙也。
他仔细观察那位张太守,只见此人年过五旬,身材魁梧,面皮赤红,气宇轩昂,果然不愧为一方之枭雄。张羡向他介绍身旁文武,大多是勋连名字都没有听过说,就中只有一人,为郡内功曹掾,姓桓名阶字伯序,这位是个人物,亦日后曹魏之名臣也。根据史书记载,当官渡对峙之际,刘表曾一度行文各郡,有北上呼应袁绍之意,是桓阶劝说张羡,公然拒之,并且顺便掀起了反旗。
桓阶当时说:“曹公虽弱,仗义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讨有罪,孰敢不服?今若举四郡保三江以待其来,而为之内应,不亦可乎!”就因为出过这么个主意,所以后来曹操得了荆州,征辟他做丞相掾主簿,就此屡立功勋,一直做到尚书令、侍中,成为魏朝的宰相。
是勋心说,这位是心向曹氏的,要想说动张羡,先必须跟这位打好关系——当下跟桓阶见了礼,略略转头,瞟一眼身旁的孙资。孙资明白主公的意思,是要他去跟桓阶交涉——是勋的地位太高,桓阶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方便亲自垂顾——因而微微颔首。
除此以外,还有一名将领袁龙,名字似有印象,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三国志》上提过一笔,此人后为关羽部将,吕蒙白衣渡江后被迫降伏。旋即反叛,终为吕岱所杀)。张羡的儿子张怿是勋自然也曾闻名,可是此人就相貌而论,完全不肖乃父。生得白面细目。彻底的文人相。是勋心说,果然你后来守不住老子的基业……
张羡将是勋迎入临湘城中。设宴款待。酒席宴间,大庭广众之下,是勋当然不好直接问张羡,你已经答应了的。究竟啥时候举兵背反刘表,呼应曹操啊?只能聊一些途中所见所闻,基本上没啥营养。他本来打算等酒宴撤了,晚上临睡前再去找张羡密谈,却不料张怿突然举起杯来向他敬酒,并且问:
“侍中远来,不知曾见刘荆州否?”
是勋心说你这会儿提起刘表来做啥了?瞟一眼张羡。就见那老头儿似有意似无意地垂下头去,完全瞧不清脸上是啥表情。好吧,先不管你是什么用意,我且老实回答便是。于是也举起杯来,微笑着说:“勋奉命而来,于路匆匆,即自江夏溯江而上,未及往会刘牧也。”
张怿轻轻摇头:“惜哉。刘荆州负天下之望,有‘八俊’之誉,坐镇襄阳,四方辐辏,才士景从,江淮间文气乃尽在幕府。怿闻侍中亦以文见长者,若往访之,刘荆州必倒履以迎也。”
是勋心说我早两年已经去襄阳见过刘表啦,难道他“倒屡以迎”了么?他上手就找票经学家来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倒是真的。
只听张怿又说:“昔荆州纷扰,苏代、贝羽并作祸乱,刘牧单骑而来,不数月即平定之,是有大功于朝廷也。今朝廷反欲使我等割裂八郡,背反刘牧,怿乃深以为憾,侍中奉此乱命而来,亦使怿切切不齿侍中之德也!”
这话就说得太狠啦,几乎就等于指着是勋的鼻子骂:“朝廷下乱命,你奉乱命来,你丫良心大大的坏啦!”当下是一座皆惊。是勋没想到这才刚见面呢,就遭了人骂,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旁边桓阶赶紧站起身来:“公子体弱,不善饮,致有失态,侍中宥之。”
张怿这话说得确实无礼,就连老子张羡都听不下去了,当下一甩袖子:“犬子无状,谢过侍中后,速速退下!”
张怿梗着脖子,瞧也不瞧自家老子,反而抗声道:“是侍中此来,若不为宣乱命,则儿自当负荆以谢;若宣乱命,则儿何罪?所言既实,何言无状?!”
张羡就觉得一阵脑仁儿疼,心说我这儿子真是彻底没救了……
张羡那也是一时人杰,尤其在荆州南部威望极高。他从灵帝末年就出仕了,初任零陵太守,后迁桂阳太守。刘表初赴荆州的时候,长沙太守苏代不肯听命,于是刘表联合了零陵、桂阳、武陵三郡,兴师讨伐,战后即命张羡接替苏代之位。但正所谓“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张羡自到长沙,很快便清洗了苏代的余部,把地方政权牢牢地把握在了手中。
张羡每到一个地方,都把根儿牢牢地扎将下来,如今的零陵太守刘度和桂阳太守赵范,昔年就都曾做过他的属吏,三郡从此结成一个整体,共同进退,在荆州八郡中形成了一个半独立的小王国,刘表拿他们也没招。张羡甚至还打算把黑手往武陵郡伸,要不是武陵郡守刘睿比较油滑,不肯明确表态入伙儿,整个南部荆州就要让他一口气全都给吞啦。
中原大战方殷,消息传来,张羡就跟幕僚们商议,说刘表若想北上争霸,必然要调咱们南方四郡的兵马,咱们要不要暂且依从他呢?长沙这可是个好地方,在我之前,曾经出过个孙文台,领着南军一路杀上去,一直杀到雒阳,名震天下——我有没有同样的机会呢?
功曹桓阶赶紧站出来,劝张羡不要理睬刘表——那家伙一直瞧不大起你,你干嘛还想跟着他干?“近闻朝廷迁许,有振作之意,主公当保守三郡,以待朝廷之召。”属吏们大多赞同桓阶的意见,只有儿子张怿表示反对。
张怿生来体弱,不喜弓马,最爱读书,曾经多次请求老爹放自己前往襄阳学宫去进修。张羡当然不肯干啦,你去了襄阳,那不是给刘表白送的人质吗?所以张怿是比较倾向于刘表的,加上眼界浅,认定刘景升乃当代第一大儒,内圣且可外王——“刘牧统驭全荆,吾等岂可自外?若有所命,不可不从也。”
上回曹操派陈群过来跟张羡联络,张怿就曾经公开跳出来跟陈群打擂台,然而陈长文难道是好相与的吗?当场就把他给驳了个体无完肤。张羡也就此下定了追随曹操,呼应朝廷的决心。
等到这回,听说朝廷又要派人过来,张羡自然难免再开场研讨会。桓阶和张怿都还是从前的见解,谁都不肯让步。张羡就说啦,我意已决,傻儿子你就别浪费唇舌啦。不过虽然如此,咱也可以再跟朝廷提提条件——等天使来了,酒席宴间,你出面夸夸刘表,假装咱们跟刘表还藕断丝连的,瞧瞧天使有何表示吧。
可是他料想不到,张怿上回被陈群兜头一棒,回去以后就狂读书,自认为学问有了长足的长进,再遇陈长文定不败也。加上老爹的态度越来越坚决,他本人的心情因此越来越焦急,所以这回碰上是勋,特意把语气给加重了,就希望是勋一怒之下,厉声喝骂,最好双方干脆打起来——老爹你再怎么想降曹,终究不能彻底抛弃儿子我吧?趁这个机会,咱们起码可以再多拖那么一段时间,别着急跟刘表翻脸。
所以张羡甩袖要儿子滚,张怿却偏偏不滚,还要继续刺激是勋。这要是换个地方,说不定是勋就真蹿儿了,就算打起来也未见得是幻想,可如今是勋身在长沙,在人家地盘儿上,他就不可能过于强硬——这就表现出张怿小年轻经验不足来了——你不是嘴头上骂我吗?好啊,我也给你骂回去就得了。
当下轻轻摆手:“令郎既有疑问,勋自当为其解之,何必驱逐?”然后注目张怿——张怿满腔“正气”,也老实不客气地回瞪——清了清嗓子,沉声问道:“刘景升前郊祭天地,并僭用九旒,此事公子知之否?”
张怿心说你不还是那一套吗?上回陈群就是这么说的,打了我个冷不防,如今可早就想好应对之策啦。于是答道:“怿知之。然其时天子蒙尘,权奸乱政,人心离散,祭祀无主,刘荆州不得已而为之也。若其有罪,朝廷自可明令征伐,今无斥问之诏、讨逆之命,而乃使侍中离间州郡,此非王道也,非乱命而何?”
刘表就算有千错万错,你可以明着起兵讨伐啊,干嘛玩这种阴的?这是中央政府该干的事儿吗?
“此言是也,”是勋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故昔高皇帝不明申其罪而伐,反伪游云梦而擒韩信,以卿言之,亦乱命也。”
一句话说出口,张怿不禁目瞪口呆。是勋心说小样儿,你想跟我辩论还早得很哪,多少能人异士都在我这张嘴前败下阵来,难道我还会在你这小阴沟里翻船不成吗?这话要搁后世就没啥杀伤力,直接承认刘邦当年也是行的诡谋,非堂皇正道,不就完了?但这年月的士人谁敢指斥刘邦啊,就算对桓、灵那伙儿垃圾皇帝所办的懊糟事儿,都必须得拐着弯儿地批评,最好把责任都推到奸臣、阉宦身上去,更何况是汉高祖呢?
最终张怿只好嗫嚅道:“此非可并论者,权也……”
是勋打断了他的话:“今朝廷亦权也,不得不然尔。昔天子在长安,何不明申李、郭之罪,而令诸侯讨伐之?乃先东迁而使董承、韩暹等御李、郭,以卿目之,亦乱命耶?”
说到这儿,突然一拍桌案:“不想卿之无学,一至若是!”
第二十章、通权达变
张怿一心向学,所以三番两次地恳请老爹放他到襄阳去,因为在他看来,长沙这地方就是一片文化沙漠——这当然不是说长沙郡内没啥读书人,而是上从张羡,下到桓阶,全都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心思都放在政务上,没谁整天研经读史、武文弄墨。所以张怿最恨别人说他没学问,一则他认为自己起码在长沙郡内算是大才了,二则……不是我不想学啊,是老头子不给我出去游学的机会啊,我可有多冤枉哪!
是勋了解这类人,前一世他在社会上、网络上也见得多了,越一开口就摆毫无意义的大道理的货,就越是自认为博古通今,知识爆棚,所以他才对症下药,找颊打脸。
听了这句“不想卿之无学,一致若是”,张怿不禁面孔涨得通红——终于跟他老爹有三分相似了——高声道:“怿何无学,倒要请侍中相教!”
是勋冷笑道:“事之常,经也,达之变,权也,《春秋繁露》有云:‘夫权虽反经,亦必在可以然之域。’卿既知事有其权,而不知如何达,岂非无学乎?人学而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劳于案牍,雕镂字句,得其皮毛,不及其道,即读书万卷,可谓有学者乎?况卿之所谓乱命,实朝廷为救刘景升也,而反以为欲害之乎?!”
张怿闻之愕然——你煽乎俺们造刘表的反,不是为了害他,反倒是救他,这又是啥道理了?“何意耶?”
是勋略微顿了一顿,环视众人——他下面的话,不光光是说给张怿听的。(
平南文学网)也是说给全体在座之人听的——“刘景升为宗室,得大州为牧,不思竭尽忠悃,报效朝廷。反‘桀逆放恣。所为不轨,至乃郊祭天地。拟仪社稷’(这是孔融说的话,不抄白不抄),本当明令伐之。为其旧有功勋,亦有虚名。朝廷不忍显诛,故乃使勋救之尔……
“若卿等同心一意,荆南三郡共申其罪而伐之,是使刘景升知荆州非彼之荆州,乃朝廷之荆州也,欲举全荆之地与朝廷相抗衡,是自蹈死地也。或能因此幡然悔悟。遣使谢罪,安于职贡,则国家之幸,亦表自身之幸也。若其怙恶不悛。仍欲勾连袁绍,而与天兵相抗,则朝廷底定河北后,必将誓师南伐。吾欲使卿等起事,非欲杀刘景升也,乃效命朝廷且救之也!”
我们就是吓吓刘表,警告一下他,让他别在反党……反国反社会的歪路上一条道儿走到黑啦。这是在挽救落后分子啊!朝廷够多仁慈啊!
说完这些话,是勋还不忘举起双手来,朝北方遥遥地一揖:“天子圣明,三公辅之,九卿拱之,朝命所颁,皆有深意,而卿独不能察。则是卿无学耶?是天子无学耶?!”你是想说你比皇帝学问大吗?——扣帽子我可比你拿手啊小子!
这大帽子一扣下来,张怿终于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旁边儿桓阶赶紧出来打圆场:“侍中所言是也,然朝廷之深意,岂吾等乡鄙之人所能知耶?公子被酒,一时迷惑,还请侍中宽宥。”张羡也再度呵斥儿子:“何不遽谢侍中开导?”
张怿没有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深深一揖,表示道歉。是勋略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又给咽了。他一开始是想啊,你要是真想追求学问,不如跟我回许都去上太学,我再给你找俩好老师——正好算掳走一人质。不过转念一琢磨,要是按照原本历史的发展,张羡其实活不了几年啦,不管张怿再怎么反对起兵,再怎么仰慕刘表,到时候骑虎难下,也就只好接老爹的班儿,这要把他弄走了,张羡一咽气,南方三郡的联盟就要分崩离析。算了,你就继续窝在这乡下地方读死书吧。
张怿被他老爹给轰走了,接下来的酒宴,气氛还算融洽。等到酒宴撤下,郡府属吏陆续告辞,张羡、桓阶把是勋请进内室密谈——是勋也把自己的幕僚孙资给叫了进来。
首先张羡就问,说我这儿偏僻荒远,加上刘表阻断了北去的使者,所以对中原情况不大了解,据说袁、曹已经接上了仗,不知道于今胜负如何呢?是勋当即就把曹操在官渡击败袁绍,继而收取半个青州,自己在河东挺进并州,如今双方大军在林虑附近对峙等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张羡说道,其实前年陈长文奉命而来,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起兵呼应曹公,牵制刘表啦,跟零陵、桂阳两郡也商量好了,暗中歃血为盟,就连武陵刘睿也答应不会阻挠。本来去年春播后就打算动兵的,谁想赶上一场大瘟疫,荆南四郡死了无数的人,所以只好暂且停手。
是勋听了这话就不禁暗中一哆嗦,心说不会吧,这儿有传染病……我是北人,本来跑南边儿来就容易水土不服了,这别再染上瘟疫……赶紧问他:“疫可息乎?”
桓阶说:“侍中勿忧,今冬天寒,疫已息矣。然四郡之内,死亡何止万数,故而拖延至今,还请朝廷体谅下情,不罪我等。”
是勋说既然瘟疫已经止息了,那就赶紧动兵吧,还等什么?桓阶微微苦笑道:“因疾疫所累,去岁收获不丰,故吾与太守议之,当于今秋后再兴兵也。”
是勋心说啥?你们要等今年秋后再肯发兵?那黄花菜都凉了呀!急忙分析道:“吾适才所言,非欲卿等真伐刘表也,牵制即可。中原大战方殷,刘表又使刘备、文聘北上,欲攻宛城,若宛城陷,则朝廷腹背受敌。事急矣,请卿等月内即明讨刘表——若其迁延,即或朝廷得灭袁绍,进讨刘表,卿等亦无功者也。”你们要是现在动兵,不管是不是真的见仗,赢了还是输了,都算有功,要是动得迟了,那就啥都捞不着了呀!
张羡和桓阶对望一眼,低头想了一想,终于表态:“吾可先发兵数千,屯之下隽,以挠刘表之背。然粮秣实不足也,设刘表来攻,则可御之境内,若刘表不来,吾等亦不敢远出也。”
是勋对荆南的地理不怎么熟悉,闻言就索了地图来看——你们要进军下隽,那这下隽在哪儿呢?
仔细一瞧,原来下隽县在长沙郡最东北方向,紧挨着江夏。是勋不禁摇头:“设移师下隽,则刘表必使黄祖来敌,不足以牵其足也。”他从下隽往西瞧去,越过广袤的云梦泽,最后把手指落在一个地名儿上:“何不前至孱陵,则刘表不得不应。”
孱陵县就在长江以南,往北七八十里地,渡过长江,就是南郡的旧郡治江陵。驻军孱陵,那便可以直接威胁江陵,刘表不敢不发兵前来救援。
从临湘到孱陵,和到下隽的距离差不太多,但是张羡不敢答应:“孱陵为武陵治内,刘睿首鼠两端,吾前数遣使,才使其安坐壁上观。今欲兴兵入境,彼必不允也,若迫之急,反促其附表,奈何?”
荆州南部的四郡,张羡可以控制其三,只有西方的武陵郡,他的影响力实在不足,难以把太守刘睿给扯上贼船来。是勋在地图上比划了半天,从长沙郡西北方的罗县或者益阳启程,绕过武陵郡的作唐县,即可抵达孱陵……“未知武陵军力如何?刘太守何如人也?”
张羡瞟了一眼桓阶,桓阶微微点头,于是就开口跟是勋介绍。武陵太守刘睿也是宗室出身,学问很好,尤其精通天文,刘表昔日曾经请他搜集历代相关天文方面的占卜之事,写成过一部《荆州占》。这就一纯文人,打仗是不行的,而且武陵郡地广人稀,兵力也弱,全郡能拉出三千弱卒来就了不得了。然而——
“五溪有蛮,凶剽难制,刘睿以金钱结之,以便危难时为其所用。若武陵军,我等半月可平也,若彼召蛮前来,则胜负未可知也。”
在武陵郡的中南部和零陵郡的南部,分布着很多少数民族部落,或称之为“夷”,或称之为“蛮”,东汉初期就曾经向朝廷掀起过反旗,光武帝先后派遣刘尚、李嵩、马成等将督军进讨,全都铩羽而归,后来伏波将军马援主动请缨,亲率四万大军杀来,才勉强把他们给打服喽。可是因为水土不服,军中疾疫流行,汉军死伤过半,就连马伏波也在胜利前夜病死了。
从此以后,历代地方汉官就不敢对那些蛮夷来横的,而往往加以笼络,一方面避免他们闹事,另方面蛮兵敢战,遇有危急,也好召来相助。桓阶说啦,刘睿跟那些蛮子关系就挺好,若有蛮兵相助,则恐难以取胜——再者说了,荆南四郡要是自己打起来了,那不正中刘表下怀吗?
是勋沉吟半晌,最终只好一咬牙关:“事急矣,吾即往临沅,以说刘睿假途——卿等可急发兵马,进至益阳,候我成功,即前趋孱陵。另召桂阳、零陵二郡兵源源来合,以威胁江陵,牵绊刘表!”
桓阶大喜:“若得侍中亲往,刘睿必从!”张羡也说:“吾明日即驰使往二郡去,促其进军,亦当亲提一旅,以继侍中之后……”
话音未落,突然“嘭”的一声,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随即一人蹿将进来,大叫道:“不可,不可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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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六气之毒
是勋、孙资、张羡、桓阶正在室内密商,突然一个人冲将进来,大呼:“不可兴兵!”倒真是吓了众人一跳。是勋定睛观瞧,只见此人穿着士人装束,但面色黧黑、皱纹密布,须发花白,却更象田间的老农——这又是谁了?
就听张羡呵斥道:“仲景,不得无礼!”随即转向是勋,深揖道:“此舍弟张机也,无状至此,还请侍中宽宥。”
张机……仲景?!是勋不禁瞪大了双眼——原来是他,原来这便是“医圣”张仲景?千古之谜,遂一朝得解!
张仲景乃汉末名医,与华佗同享盛名,尤精内科,著《伤寒杂病论》,确立了辨证论治原则,故此被后人尊为“医圣”。然而与华佗不同,此人在《后汉书》、《三国志》等正史中皆无所载,其名始见于西晋王叔和的《脉经》,事迹散见各书,全都真伪存疑。
尤其是,唐代甘伯宗《名医录》中说他本名张机,曾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考其事迹,应在献帝之时。然而查考各书,献帝时初任长沙太守为孙坚,后为苏代,苏代之后为张羡、张怿,其后韩玄于建安十四年降刘备,后有刘备所署廖立、孙权所署鲁肃、吕蒙,其余年代不详者有宗庆、乐仁、徐和等等,却并无张机之名。
所以比较普遍的有两种说法:一是张机即张羡,因为张羡之字不传于世,而仲景之字与“羡”字相合;二是在张怿和韩玄之间,为刘表所署,在郡时间不长。
是勋如今可以确定了,张机并非张羡,而是张羡之弟。估计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张氏在南四郡根深蒂固,因而刘表在剿灭张怿以后,就把他叔叔扛出来当郡守。做一个过度。
他脑子里转着这些思绪。就见张机突然拜倒在自己面前,深深俯伏。哀求道:“长沙、桂阳,去岁大疫,人民多死,府库空虚。即当休养生息,实不可再动兵戈啊。刘荆州若欲争雄中原,吾长沙绝不助一兵一卒,然若无令相调,亦不当即起龃龉,使役不能息肩,百姓困穷——请上官三思!”
是勋听了这话。不禁一皱眉头,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复,就听旁边桓阶先开口了:“仲景实医者仁心也,然此间商议国家大事。君不当置喙。”张羡也赶紧帮自家兄弟解释:“舍弟好医,去岁深入乡间,以疗疾疫,因见百姓辗转于途,日夕死亡,因而感伤妄言,还请侍中宽宥。”
是勋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医圣”的后脑勺,又瞧瞧张羡、桓阶,心说这桥段怎么那么熟呢?跟刚才张怿跳出来跟我打擂台几乎就一模一样啊——张怿、张机唱白脸儿,你们俩唱红脸儿,这不会是预先商量好的推托之法吧?不过转念一想,张羡我不清楚,桓阶应该还是心向朝廷的,可能是我冤枉了他们……
算了,我管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冤枉也好,真有算计也罢,反正来一个我就驳一个,非驳得你们全都哑口无言,乖乖给我出兵不可!
当下双手搀扶张机:“先生请起。”张机跪在地上挣扎:“上官若不允机所请,机便长跪不起。”是勋心说唉,有话好好说,咱不带耍赖的啊。斜眼望望张羡,张羡赶紧上前揪住自己兄弟,就要望门外扯。
瞧这俩的身段,估计张机完全不是他哥哥的个儿,一脚就能给踹门外去。是勋本来还想瞧瞧,张羡是真扯啊,还是装样儿,不过又一想,算了,自己要始终不发话,就算本来想演戏也被迫得变成真的了,真要把张机给推搡出去,我刚构思好的一番话不就出不了口了么?多可惜啊。赶紧伸手一拦张羡,低头就问张机:“先生为医者乎?”
张机就趴在地上,抬起头来,望向是勋,回复道:“小人略通些医术。”
是勋点头:“请问先生,疾病以疗之未萌为善,还是以疗之已发为善?”
张机不知道这位长官究竟想说啥,只好老实回答:“若能察之于未萌之先,导之使疾不生,自为最佳。”
是勋微笑道:“今日之事,亦与医道同也。刘表欲争雄中原,必虑四郡在后,安有置而不问之理?必调兵相从。卿兄若允,则亦动兵戈而劳百姓也,卿兄不允,表必大军来伐,百姓岂可得安?吾今疗之以未萌,先动兵以塞要冲,使刘表不敢遽进,则虽使民劳,可不使民死也。先生以为若何?”
张机闻言愣住了,他本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碰到是勋,那是一点儿嘴都还不了啊。可是是勋话还没完呢,当下提高声音说道:“如今朝廷用兵于北,讨伐叛逆,而刘表阴与之合。四郡若不牵制,中原兵燹势将更盛,则兵无可息肩,民将填诸沟渠——先生独虑长沙之民生,而不顾天下之民生欤?!”
桓阶附和道:“侍中所言是也,仲景且细思之。”
张仲景结结巴巴的,还想顽抗:“别郡无疫,而长沙有疫……设无去岁之疫,机必不敢阻……”
是勋打断他的话:“别郡去岁无疫,未必今岁无疫,大兵必有大灾,大灾必生大疫!先生为医者,岂不通此理乎?”
张机听了这话,不禁浑身一激灵,口中喃喃念诵:“大兵必有大灾,大灾必生大疫……”突然扑过来一把扶住是勋的膝盖,高声道:“上官似亦知医者也,还请教我!”
是勋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我教“医圣”,这不扯淡呢嘛?我教你啥?我教你作诗好不好?我教你做火药好不好?随口诌几句医学常识,为的是对症下药,跟什么人说什么话,方便你理解而已,我有什么可教你的!
“吾实不通医术也……”话刚出口却觉得不对,这有泄气的意味啊,我不是要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吗?他最近几年混得实在挺顺,小坎坷不断,大阻碍没有,加上自重中二千石的身份,潜意识里就一点儿输都不能认,也不知道怎么一来,顺嘴而溜:“然,吾治经典,究天道,病理亦有其道可循也。”
张机两眼放光:“正欲恭聆长官之道!”
是勋斜眼瞟瞟张羡,张羡摊一摊手,那意思:我兄弟学医治病都疯魔了,你别理他就完。再瞧瞧桓阶和孙资,那俩家伙倒是也扑闪着眼睛,似乎满有兴趣的样子。是勋心说好吧,道这玩意儿,虚之又虚,我就再随便来糊弄“医圣”几句吧。
“先生以为,疫自何来?”
张机回答道:“机以为,疫即伤寒也。天以五运主岁,六气而环序,此阴阳之道。五行御五位,而生寒、暑、燥、湿、风、火,各终期日,违之则病!”
是勋听了这话,忍不住嘴角就是一抽,心说啥,这里面竟然还有阴阳五行哪?你是医生啊,还是巫师啊?
是勋前一世对中医不大感冒,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完了,这要一得病,光抓一把草根煮了吃,真能好吗?没有抗生素,别说破伤风了,普通感冒发烧就可能死人啊!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他终究也小病小灾地活了好几年了,加上穿越之前和刚穿越来那会儿,土著阿飞连草根都没得煮,那就连活了二十多载啦。
经过他的观察,中医,即便是这年月的原始中医,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就连前一世压根儿不信的针灸,不是也扎醒了植物人典韦吗?可是中医最大的毛病,就是神神叨叨,经验论中间夹杂了太多的迷信,这不,连阴阳五行都出来了……阴阳还好说,可以指代任何一对矛盾体,可五行是怎么回事儿?再说了,就算迷信系统你也不完善啊,五行是怎么生出六气来的?多这一气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当下不禁长吸一口气,捋一捋思路,然后朝张机摇揺头:“非也。”
他伸出手去,轻轻搡了张机一把,请对方坐直了——你老趴在我膝盖上算怎么回事儿?“先生以为,六气各有期日,违之则病,然,为何一时一地,人或染疫,或不染疫?”
当时的中医还没有把外感热病和瘟疫严格区分开来,认为都主要是因气候原因……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因为阴阳不调而引发的。当然啦,关于张机刚才那几句话,是勋也就听明白了个大概,他知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算中医也不可能那么笼而统之,肯定还会有更详细的界定。所以当张机张张嘴,说:“此乃因……”话没说完就被是勋给打断了——真要容许你一问一答,肯定先哑口无言的就变成我啦!最好我就一口气说下去,压根儿不给你反驳的时间——
“为何杂处之地,染疫者多,而散居之人,染疫者寡?”
说到这里,突然举起手来,望空一指:“为天地之间,非独六气也(我也不推翻你们原有的体系,省得你接受不来),六气所挟,尚有一毒,是为病……疫毒!”
第二十二章、医者仁心
对于病毒和细菌,其实是勋本人也没怎么搞明白,但这不妨碍他端出些后世的常识来糊弄“医圣”。因为他早就说过了,自己不通医术,但是研究过“道”,也就是宇宙间的一些基本规律。道这玩意儿虚之又虚,我就这么一说,你要是觉得某些问题可以契合最好,要是觉得契合不上,那也无从验证,只能说明你的理解还没到那一步而已。
“菌”这个字,本指菌类,所以细菌不怎么好解释——会被误认为是小蘑菇吗?“毒”就比较好理解,但“病毒”二字才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因为病毒一词要搁古代来看,造得并不严谨,人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各种不舒服都可以叫做病,疯子也是病,中箭也是病,跟毒又有啥关系了?
所以他改口说“疫毒”,疫就是急性传染病,这才跟病毒有关,而且,才跟目前的情况、说话的主题相关,不会离题万里。
“疫毒之微,小过尘埃,目不可见,鼻不可嗅,因腐恶而生,人感之而乃得疫,得疫而毒增生,随气呼之于外,吸之者亦将染疫也。是故息疫之术,用药固为一端,隔绝病患亦极紧要。生者隔离,使气息通而毒渐散,易痊也;死者及生者染毒之衣物、用具,或焚烧,或深埋,使生者不沾,则可阻疫之大行。日常但食沸汤,不饮生水;屎溺善处,与人居远;秽物莫近,腐食勿进。如此,则疫又何患耶?”
说白了,是勋提出几点对付传染病的常识,一是隔离患者,二是善加处理患者的衣物、用具。(
平南文学网)三是平常注重个人卫生。他说如此一来,就算有传染病,也可以对其加以有效控制,不至于引发瘟疫大流行。
这些常识。其实绝大多数这时代的人也都明白。但是纯从经验得来,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是勋将出个“疫毒”的概念来,那这些处理手法就都可以一以贯之,一言蔽之了。
张机听得是目瞪口呆啊,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疫毒”之说。究竟是有理还是无理,是是勋真的通晓了其中之“道”呢,还是纯粹的猜想。这要是换了一个人,或许继续往深里问,最终问得是勋无言以对,或者既然这套道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那就干脆当耳旁风。张机可不一样。这人确实研究医术研究疯魔了,是勋一边说,他就一边想,是勋说完了。他还没想明白,于是就跟这儿跪坐着,愣愣地望着是勋,其实是在神游物外。
是勋心说此时不闪,更待何时啊?当即站起身来,朝张羡微微一揖:“日暮矣,吾将安歇。且待明日启程往武陵去,出兵之事,还要劳动长沙。”张羡也不搭理自家兄弟,赶紧起身还礼,让桓阶把是勋、孙资送到寝室去。
终于离开了那间屋子,把张仲景抛在脑后,是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好险……我以后还是别这么玩儿了,别再跟专业人士面前充大尾巴狼吧……
是勋本打算第二天就启程往武陵郡去的,然而人世就是有那么多的无奈,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带来的那四百部曲就接连病倒了五分之一,还包括一个幕僚孙资。张羡闻讯可吓得不轻,赶紧叫兄弟张机过来按脉。还好,张机忙活小半天,得出的结论:“皆北人也,水土不服所致。”不是瘟疫。
是勋只好把这些家伙都暂时留在临湘,请张机诊治,张羡照看,自己又多留了两日,然后带着余众出城西去。他这回到长沙来,还随身带着小妾甘氏哪,甘氏瞧着柔弱,身体倒很健康,在船上时候也不晕,下船入城也无病。
估计因为甘氏本来便是南人,老家与其姑夫陶谦相同,都是扬州丹阳郡,祖父甘定做过苍梧太守,其父曾随父就任,即在苍梧迎娶了其母。所以甘氏对长沙气候的适应性比是勋等人都要好,而且打小就乘过船,也没有晕船的毛病。
然而经过此事,是勋却不禁谨小慎微起来,生怕再带着甘氏长途跋涉,把她累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啊?因而也让她暂时居留临湘,反正自己只是去武陵打个转,最终还是要回长沙来的呀。
一行人离开临湘,即乘船顺湘水而下,转入资水,来到益阳。临湘是长沙的郡治,因濒临湘水而得名,目的地武陵的郡治则为临沅,顾名思义,亦因濒临沅水而得名。两千年后,湘江、资江、沅江全都注入洞庭湖,经洞庭湖而入长江,但在这个时代,洞庭湖的范围还很小,西域和南域皆为洼地和沼泽,湘、沅都自洞庭入江,资水却直接湘水,并有沟渠与沅水相通。
也就是说,是勋可以在益阳附近由资水入渠,北入沅水,则折而向西,抵达临沅——这一路上连船都不用下,倒是比来的时候还要轻省啊——倘若部曲们全都习惯了乘船的话。
不过,从西陵以南长江段,直到临湘,再从临湘到临沅,完了还得折回去,来回四趟水路,距离都在五百里以上,是勋估计这趟出使结束,自家部曲应该全都不憷乘船了吧?说不定比原本历史上那些玄武湖里出来的曹兵,还要擅长水战……起码擅长跟船上呆着。
他那些部曲多为汉人,也有一些匈奴人,个个儿四肢发达,体格健壮,除了个头儿最高不过一米七多,最低只有一米六外,瞧上去就全是北方大汉、百战精锐。可是不管再怎么能打,再怎么强壮,该生病还是一样生病,乘趟船就都变成软脚虾了。是勋就琢磨啊,吾亦北人也,身体还没他们那么好,我怎么就没水土不服呢?
难道是当年穷坳中的生活实在太苦,已经把自己磨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了?你说我自从“夺舍”以来,基本上就没生过什么大病,偶尔感回冒,就连两次屁股上挨箭都硬挺过来了——老天爷给我这具新躯体,倒是还真不错啊。
可是按照迷信的说法,人嘴是最毒的,说什么来什么……而且对老天爷也绝不可抱有任何幻想——是勋才得意了没几天,船只航入沅水,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突然就倒了,连着高烧不退。他才病的时候就郁闷啊,早知道就把甘氏带在身边儿啦,也好有人伺候,如今身旁全是一票大老爷们,他们哪懂得照顾人哪?
董蒙、郭淮等人急得满脑门儿的汗——赶紧下船吧,这穷乡僻壤的难寻医者,就算找到了,也难保管用,掉头回去吧,主公就未必能再熬到临湘。
只好一方面派人乘船回去,召张机前来救护,一方面加速行程,赶紧奔临沅去——一郡之治,总应该会有几个好大夫吧。
好不容易进了临沅城,郡守刘睿急来相迎,把是勋抬入馆舍,延请医者前来诊治。大夫给开了药,匆匆灌将下去,然而高热却始终不退。大家伙儿商量来去,只好换医生,可是新大夫就把前任的诊断和疗法全部推翻,彻底另起一套,又是扎针又是按摩——烧是勉强退了,人可毁了,躺在褥子上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勋偶尔脑袋清醒,就心说我这是要完啊!吾纵横乱世,靠的就是一张嘴,就算把身体养好了,如今喉咙嘶哑,舌头麻痹,说话困难……那我还有屁用啊?曹操那实用主义者,会不会就此把我一脚踢开呢?
转念又想想,自己这些年也实在操劳,四外奔忙,要是真没用了,那也就踏实了。自己好歹是曹操的从妹夫,士林中也有些老交情,总不至于饿死道旁。若能趁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了此残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
只可惜这不是太平盛世啊,天下有多少地方可以安稳隐居呢?尤其自己这回的使命要是无法完成,让刘表并了南阳,威胁许都,或者让刘备趁机坐大起来,那乱世就且终结不了啦——历史既然已经改变,谁都没法儿拍胸脯打保票肯定会进入三国时代,部分地区得以休养生息……
不成,我必须振作起来,跟病魔做抗争!最后的希望就是张仲景啦,不知道多久才能把他接到临沅来呢?
是勋着急,他几名门客——郭淮、董蒙、秦谊那就更急,好不容易傍上一名高官显宦,正打算大展拳脚,顺着杆儿往上爬呢,主公要是这就挂了或者残了,他是可以找地儿安享晚年啦,这些门客可还没摸到成功的边儿呢,一切都得从头来起啊!尤其董蒙,一直在是勋身旁服侍,端药送水,就跟个奴仆似的——没办法啊,是勋要是倒了,他可能连老家都回不去,此前利用郡守之威发动政变,家族中憎恨他的人多了去啦,说不定趁这个机会,就能把他彻底除名开革!
好不容易派去临湘的使者回来了,却没有带来张机,而只带过来一名张机的弟子,年方二十,方面黑肤,瞧着就不老靠谱的。这人来给是勋按脉,郭淮、董蒙他们就跟旁边儿质问使者,使者苦着脸道:“仲景先生云:此间诸人尚未痊愈,如何走得开?我道侍中得病,他却云:医家看来,病者无不平等,即公卿与博徒贩浆者流,亦无高下也,所差者,病之轻重而已……”
他们本来以为是勋睡了,不可能听到,谁想到是勋只是在闭目养神,就把这几句话全都收入了耳中。他不禁想啊,果然不愧为“医圣”,若无这般医德,又如何能标榜一世,享誉万代呢?忍不住便“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等笑完了才反应过来,哎,我这嗓子怎么不哑了?
第二十三章、荆州星占
张机遣来诊治是勋的这名弟子姓许名柯,他按了半天的脉,又让找来先前的诊断书、用药记录,对照一读,得出结论:“彼所断是也,然疗不得法。”当下重新开了汤药,熬得了给是勋灌下去,当晚便起了效果。
是勋第二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嗓子也不哑了,脑袋也不疼了,只是一病数日,进食极少,未免四肢乏力。于是许柯又给熬了药粥,董蒙亲持,喂是勋喝了,才感觉精神旺健了一点儿。
许柯再给是勋按脉,完了说:“已瘳。”这基本上就算好啦,再喝几天我给开的药粥,调养身体,侍中大人便可行动如常。完了就索要一叶小舟,他好返回长沙郡去。郭淮等人赶紧给拦住了,说万一我主复病,难道再派人去临湘接你吗?你就暂且先留下来吧。许柯还待婉拒,被秦谊就腰间拔出刀来,在他脖子上一比划:“或死或留,唯君自择。”当场吓尿,只好乖乖从命。
那边是勋觉得体力略有恢复,当即遣董蒙去请武陵太守刘睿过来。董蒙劝阻道:“主公尚未康健,何必急于一时?”是勋苦笑道:“吾今不急,则张羡将更延挨,张绣处必急矣。”咱没时间再拖啦!
其实他病重的这几天,刘睿也曾经亲来探望过,但也就跪坐在席前作个揖,嘱咐一声请侍中安心静养而已,是勋就没机会跟刘睿谈起正事儿——当然啦,他就算有机会,也得有那个体力和精力才成啊,脑袋还发昏呢,说出话来只可能颠三倒四,反而把事儿给搞砸喽。
等这回把刘睿请来。是勋自褥垫上被董蒙搀扶着,勉强坐起身。刘睿赶紧摆手:“侍中之病始瘳,便当静养,若有吩咐。卧与睿言便是。”是勋轻轻摇头:“岂敢如此不恭耶?”
他注目打量这位武陵太守。只见对方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生得倒是眉目清秀,只可惜胡须稀疏且不整齐,就有点儿象是鼠须。他也没什么时间跟刘睿兜圈子了,单刀直入地问道:“勋今来此。其意,料德明(刘睿之字)已知之矣。”
刘睿端坐在是勋身旁,双手笼在袖子里,闻眼瞪大了双眼:“睿实不敏,未知也。”是勋心说你这表情就未免太过浮夸了,一点儿也不专业嘛。虽说你不肯上张羡的贼船,跟桂阳赵范、零陵刘度那样呼应起兵。可是答应过张羡会作壁上观,两不相帮啊,你不知道张羡的用意,不知道我刚从张羡那儿来。可能吗?
游说嘛,那就得一开口先伪做大言,把对方唬住,然后才好牵着他的鼻子,缓缓入彀。于是是勋面无表情地说道:“吾今来此,是为救武陵也,惜乎德明不省。”
刘睿的表情还是那么夸张,直愣愣地望着是勋:“我武陵何祸,而侍中又欲如何救之?”
是勋撇一撇嘴:“刘景升、张伯援(张羡),不睦久矣,卿亦知也。今伯援欲合桂阳、零陵,以伐景升,兵沿江而上,则景升自当使江夏黄祖御之,并遣一大将经武陵以拊其背。卿在武陵久矣,华夷之间皆有恩义,景升所素忌者也,今假道而来,先灭虢,而后灭虞,卿未免束手而就缚也。故勋特来相救。”
刘睿就是武陵本地人,受前任太守曹寅聘为功曹。(
平南文学网)当刘表进入宜城,平定荆州北部的时候,因为处死了很多豪强,一时人心摇动,各郡县长吏纷纷弃职而去,其中就包括那位曹太守。刘表本来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心腹安插过来,继任武陵太守,谁料想刘睿抢先联合郡内大族、耆老,给刘表上了一封请文,就此接任自立。
所以刘睿并非刘表的嫡系,而属于地方实力派,对于这种地方实力派,刘表一直妄图分化瓦解,然后逐一铲除。但一方面刘睿态度恭顺,跟张羡等人绝然不同,另方面又跟长沙等三郡暗中勾通,所以就使得刘表不敢动手,也没啥借口动手。对于这些情况,是勋早就听张羡、桓阶给介绍过啦,所以开口就恐吓刘睿,说刘表早就想要拿掉你,这回正好趁着张羡举兵的机会,假途灭虢,把你赶下台去。
刘睿听了,暗中冷笑——左右不过这一套嘛,就没点儿新鲜的,听说这位是侍中为能言善辩者也,在我看来,亦不过如此而已。微笑着回复道:“不至若是,侍中多虑了。”
是勋轻轻摇头:“非我多虑,卿其不悟也。今张伯援起兵,武陵若肯相从,则可共御刘景升,若不相从,刘景升总牧八郡,必行文令武陵发兵从伐。卿若允之,奈何兵甲不完,即召溪蛮,尚须时日,若零陵兵以薄其背,奈何?若辞刘景升,则彼必挥师自武陵而下,南郡、武陵,相邻也,江陵、临沅,近在咫尺,旦暮可至。卿以为刘景升不欲取卿乎?为其无口实也。若得口实,临沅实不足下。”
刘睿揪住是勋说话的漏洞,当场反驳道:“吾亦知刘牧欲取我而代,特无口实尔。然吾若从张长沙,不亦授之以柄耶?”你说刘表不是不想打我,只是没有借口,我要是不跟着张羡他们反叛,他就有借口发兵经过我的武陵郡去打张羡,趁机行假途灭虢之计了。可要是我跟着反叛,他不同样得着借口,可以派兵杀过来吗?
是勋心说傻逼,放个破绽你就敢出拳啊?这回掉我陷阱里了吧?当即表情沉痛地点点头:“卿所言是也。今张羡举兵,若卿应,刘景升必入武陵,卿不应,刘景升亦入武陵,是进亦亡而退亦亡也。然进或可一搏,首鼠两端,欲坐壁上观者,可乎?则刘景升将有口实杀卿也,张伯援亦绝不相救,是必死无疑矣!”
你要是呼应张羡,那还算起而一搏,说不定就有机会杀出生天。象你如今这样,暗中跟张羡勾搭。表面上却不肯上贼船,等到刘表进了武陵,正好用这个罪名来杀你,而且张羡也不会来救你。你死定啦!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进不退死得更快。还说不需要我救你?
刘睿听了这话,才有点儿慌了,赶紧问:“然而侍中有何良策,可使武陵危而复安耶?”照你这么说。我反不反刘表都死定啦,那还怎么救啊?
是勋这才道出来意:“欲救卿时,唯有一计。卿可假作不知,任张仲援兵驻孱陵,刘景升乃不得入郡,岂非上谋?”
哦,刘睿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个主意——主意不错,可以抵挡刘表,然而——“若张伯援趁机夺我孱陵,觊觎临沅。奈何?”我可不想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啊。
是勋微笑着答道:“易也。张伯援前有刘景升,而后有卿,必不肯两敌者……”张羡哪儿有这种实力,在你的地盘儿上既打刘表又打你,两线作战?——“若能前线挫败景升,则须时日,卿自可召溪蛮北上,以拱卫临沅。”关键是他们一接上仗,你就有喘息的时间,可以把武陵蛮给召来保驾啦。
刘睿心说这位是侍中倒是考虑得面面俱到嘛,真要按他说的办,只要张羡不输,我武陵郡便可保太平,而哪怕张羡输了,到时候武陵蛮也该到啦,我就未必怕了刘表……然而他只是一介文士,生平最怕打仗,总希望能够首鼠两端,在刘表和张羡的冲突当中坐壁上观,所以虽然听是勋所言,对自己没啥坏处,但仍然犹犹豫豫的,好半天才嗫嚅着开口说:
“吾前观天象,荧惑与太白相犯,是必有大战也。然而太白在荧惑南,主南国败……与其从张长沙,不如献郡于刘景升?”
是勋心说来了,你这混蛋果然开始跟我说星占!
刘睿是星占的名人,为此刘表曾经拜托他搜集图纬旧说,挑出跟天文星占有关的内容,编成一本《荆州占》,又名《荆州星占》——这事儿是勋来武陵之前就听说过啦。
天文学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跟迷信结合起来,那就更加神神叨叨,使人莫名南北。星占属于谶纬的一种,今文经学本来就掺和着很多迷信内容,东汉以后,谶纬更是大行其道——因为刘秀本人特信这个。虽说汉末今文衰而古文兴,但一方面今文终究是官学,在士林中的影响力仍然很大,另方面古文家虽然反谶纬,可大多数仍然摆脱不了迷信思维,敢公开揭穿迷信、宣扬唯物的,也只有王充一个罢了,所以星占之说,依旧很有市场。
再加上汉代不象后来某些朝代那样,严禁普通人研究天文、观星望气,星占既然是谶纬的一部分,更进一步是经学的一部分,自然士人皆可研习。所以汉代尤其是东汉,各种迷信怪谈是很多的,懂天文的也不少,其中刘睿可谓是其中的佼佼者。
是勋对此当然是一头雾水,别说《荆州占》很快就散佚了,光杂见各书而已,就算有全本流传,他前世也没兴趣找来读啊。这一世更不用说,虽然曾经在荀谌面前聊了聊大地为球,假装自己深明天文地理,其实别说星占了,对这年月的天文星象知识,他连门儿都还没摸到哪。别的不说,光那些古怪的名词儿,你提太白他能知道是金星,要提大火、天鸡、钩陈什么的,他知道那都是what啊?他连二十八宿都背不全!
所以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万一……不,起码有五成的可能,刘睿会跟自己聊起星占来,甚至还可能拿星占的结果当论点,来阻挠张羡驻军孱陵,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再跟他说大地是个球,或者跟他说说恒星、行星、卫星的区别?他肯定直接就当放屁啦!
考虑了一路,直到病倒,都始终想不出好对策来。不过时间紧迫,也不容许他继续拖延,是勋最后只好把心一横——罢了罢了,我给你来点儿更直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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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联老友还璞大夫出场,请大家鼓掌,看他能活多久。
第二十四章、孱陵惊魂
刘睿跟是勋说:“吾前观天象,荧惑与太白相犯,是必有大战也。然而太白在荧惑南,主南国败……与其从张长沙,不如献郡于刘景升?”是勋假装很感兴趣,往前凑了凑身体,询问道:“果然否?”
刘睿点头,回答说:“去岁腊月,先见岁星与太白同舍,相去三尺以内、七寸以外……”眼瞅着又要一大套云山雾罩,是勋赶紧打断他的话:“卿言荧惑相犯太白,主有大战。未知其主曹司空伐袁本初耶?主刘景升伐张南阳(张绣)耶?主张伯援(张羡)伐刘景升耶?主卿或乃与刘景升、张伯援战者耶?”
是勋知道,任何迷信占卜,结果都肯定很笼统,不会一是一、二是二的那么清楚,真说得太细致了,应验的可能性就会下降,那还怎么蒙人啊?所以他开口就问这“主有大战”,究竟是哪里的大战呢?就算其中还有什么区域、分野的问题,我不信同在荆州境内的刘表vs.张绣,或者刘表vs.张羡,你都能给算出来究竟应验在哪场仗上。
果然刘睿听到这个问题,当场就愣住了。是勋嘴巴不停,继续追问:“卿言太白在荧惑南,主南国败。未知其主曹司空败于袁本初耶?主刘景升败于张南阳耶?主张伯援败于刘景升耶?或主卿所召溪蛮北上,而终将败亡南蹿耶?”究竟应验在谁身上,你且给我说清楚喽。
刘睿瞠目结舌,只好认输:“睿所学不精,不知也。”
是勋冷笑道:“非卿所学不精,乃卿自命过甚耳。太公蹈卜龟而贬枯骨,子产论天道而拒裨灶,先圣不言。而卿独敢言之!王莽迷谶纬而篡僭,刘歆待太白而诛灭,卿乃欲与其三耶?则勋无以相救!”
这一套话说出来,刘睿当场就萎了。
是勋说的是啥意思呢?他先后举了四位古人做例子。说明谶纬这玩意儿就是屎。第一位是辅周灭商的太公吕望:据说当周武王准备讨伐商纣的时候。先按照当时的习惯,找巫师来焚烧龟甲占卜。得到的结果是“大凶”。周武王有点儿犹豫,太公望当即站起来,把龟甲掷到地上,还拿脚踩。说:“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催促出兵,终于牧野大胜,攻灭商纣。
第二位是春秋时代的郑国执政子产:某一年天上出现彗星,郑国的占星家禆灶就对子产说,这预示着宋、卫、陈、郑四国将会遭逢火灾,希望让我用国宝祭器去祈禳。免了郑国的灾害吧,但是子产理都不理。到了第二年,郑国果然闹了火灾,禆灶就说啦。你要是再不肯听我的话,还会有第二场大火发生,然而子产却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天的规律很远,人的规律很近,远处根本接触不到,怎么可能知道呢?禆灶能明了天道?别扯了,他只是预言得多了,偶尔撞上一回罢了,我才不信哪!
太公望是兵家之祖,传说中智谋的化身;子产是古代贤臣,连孔子都对他极为推崇,经常歌颂。是勋说了,连这二位都不相信占卜,偏偏你信,还一套一套的,你认为自己比他们俩都强?你也未免太骄傲了吧?!
例举的第三位是王莽,这家伙最迷信,于是满世界跳出来捧臭脚的,或称星占,或献祥瑞,把他给拱上了篡汉之路。例举第四位的是王莽的国师、大经学家刘歆,刘歆曾经想造王莽的反,自己称帝,就因为信了星占,先说要跑到东方才能成事,接着又要等太白星出现才能动兵,拖拖拉拉的,结果太白星还没出来呢,他脑袋就先掉了。
是勋说了,这二位都是迷信谶纬尤其是星占,所以不但身死族灭还遗臭万年,你是打算拿他们当榜样吗?要真那样,我可铁定救不了你啦!
张羡跟刘表始终不睦,这事儿刘睿心知肚明啊。而且曹操前年就派陈群来煽动过啦,从那时候开始,张羡就时不时地遣使武陵,请求刘睿跟他共同起兵,所以刘睿对这个问题那也是考虑了很久啦。他既不敢得罪刘表,又不敢得罪张羡,就光想着局外中立了,闲来观星占卜,一直在琢磨,这仗究竟打不打得起来呢?最后谁会赢呢?赢家势力大长,会不会一口把我的武陵郡给吞了呢?
是勋今天给他拿出来的主意确实不错,既不得罪张羡,又能利用张羡防堵刘表军,这要是个有决断的,那肯定当场就答应了——或者当场拒绝。偏偏刘睿虽然动了心,却还要闹闹别扭,搬出星占来说事儿,结果被是勋一棍子打得哑口无言,只好乖乖认怂。
是勋一瞧刘睿低了头啦,不禁长出一口气,顺手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纸来:“卿既允可,可即行文孱陵,使迎张长沙入城——文已代为作得……”刘睿心说不用吧,你还帮我拟好了公文?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吗?伸出手去,就待接过来瞧瞧。谁想是勋根本就不把纸递给他,反而一转身递给了旁边的董蒙:“公盛可随刘太守返衙,候用过了印,即遣人送往孱陵去。”
这些天董蒙一直伺候在是勋身边,殷勤周到,就跟个仆佣似的,是勋不禁就想啊:“此子可大用也。”倒不是董蒙拍准了马屁,而是是勋也想到了,且得好一阵子呢,董蒙就不得不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否则他恐怕有家都难回啊。加上这董公盛又聪明,又下得了狠手,起码数年之内,忠诚度不必担心,那不用他还用谁呢?
他眼色一丢过去,董蒙果然心领神会,当即叫了两名部曲进来,就把又气又怕又萎又慌的刘睿给架出去了。随即告辞出门,点起一队部曲,等于押着刘睿返回了郡衙,勒逼着刘太守掏出官印来加盖了,又索要了马匹,派荆洚晓把公文递送去孱陵——其实这是是勋最后的手段,那就是万一实在说不通刘睿,干脆趁他前来探病的机会,将其擒下,逼他低头。
这些天郭淮、秦谊等人也都没闲着,就把临沅城内的情况给摸了个一清二楚。本来刘睿麾下兵马就不多,而且缺乏训练,防备松懈,是勋带着三百多精锐部曲进了城,就算真打起来也未必有多吃亏。况且有心算无心,这人质还不好擒吗?
要不是自己实在没时间和精力管理一郡,又怕刘睿召来武陵蛮兵,他直接把武陵拿下都未必有多难——就好比木马屠城记,要是你有了防备,我这几百人想攻城那是扯,但我既然已经进来了,你还有啥活路吗?
所以能说服了刘睿最好,反正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身为朝廷侍中、赍诏的天使,只要不跟你彻底撕破脸,强横一点儿你又能怎样?他就此打开了张羡前往孱陵的通路,所以在董蒙押走刘睿的同时,也命郭淮赶紧遣人通过来路返回,去通知驻兵益阳的张羡:你们可以继续前进了。
事情既然完了,是勋也就不在临沅城内多呆——刘睿吃了一个瘪,说不定脑袋一热还会做出啥事儿来——并且不顾幕僚们的劝阻,拖着孱弱的身体,乘上车便出城北去。不日渡过澧水,进入孱陵县境。
其实既然是勋说服了刘睿,也逼着对方下了公文,那直接返回长沙去就得啦,此后张羡跟刘表是在孱陵对峙,还在直接打起来,完全不关他的事儿。但是勋还总有点儿不放心,他希望能够在孱陵迎到了张羡的大军,那时候彻底踏实了,再闪人也还不迟。
孱陵县长出城相迎,是勋询问姓名,对方回答道:“末吏姓潘,单名一个濬字。”是勋心说不意在此又见到一个熟……历史上的名人。
潘濬潘承明,演义上就露了两小脸儿,说他身为治中,关羽夺了襄阳以后命其总督荆州,王甫劝说道:“潘濬平生多忌而好利,不可任用。”希望换成赵累,关羽不从。后来吕蒙白衣渡江,潘濬就此归降,孙权仍使其为治中,掌荆州事。
但是根据史书记载,荆州入吴,诸人皆降,只有潘濬躲在家里不肯露面,最终还是孙权亲自上门去请,好说歹说,他才归了东吴的。此后潘濬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屡立功勋,在吴国一直做到九卿之一的太常。可以说,潘承明在蜀为叛将,在吴为名臣,正经《吴书》里那也是有传的。
是勋不禁就想啊,我能不能把这位潘承明也拐走呢?不过潘濬好歹守护一县,直接扯走可能性不大……算了,等机会、瞧运气吧。当下跟着潘濬进了孱陵,只见城池虽小,街道倒也整洁,商贾繁盛——可见这位县长果然有相当的治理之才啊。
把部曲驻扎在衙外,他自己跟随潘濬来到大堂。可是才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大对,抬眼一瞧,只见堂上背对自己站着一个人,顶盔贯甲,腰悬长刀。是勋心说这是谁了?又还没打仗呢,为什么甲胄齐全?而且竟敢背对着我?才转头要问潘濬,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不期今日得见侍中风采!”
是勋仔细打量此人,只见他正当壮年,身高在八尺开外,肩宽臂长,极其的雄壮,披上铠甲就跟尊铁塔相似。一张黑脸,浓眉如帚,环眼似铃,鼻直口阔,颔下一部长须,垂至胸部——好一员虎将也!不禁问道:“卿何人耶?”
那将这才双手抱拳,微微躬身:“末将乃刘荆州麾下中郎将黄忠也,奉命移驻孱陵,以阻张羡北侵!”
是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