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章 一人有一个梦想
第一中学，高二（七）班。
小不点赶在下午上课前，赶回来课室。
午休的时候，他溜出学校外，跟杨韬吃了顿饭。虽然学校规定，学生在午休是不能离校的，但小不点可以隐身，看门的保安根本拦不住他。
敞开的窗户送进来阵阵和风，窗帘飘拂卷动。
彭梦玲收起翅膀，落在窗台上。
班主任李老师拿着数学教材走进课室，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套套公式。
这个班级应该是重点班，每个人都在认真听课，只有小不点低头在看课外书。黑板旁边的墙壁上，挂着期中考试的成绩排名，第一名是萧超峰，也就是小不点，除了语文扣了三分，其它科目都是满分。
昨晚跟着杨韬到处折腾，今天一大早又坐第一班高铁跨省来找小不点，彭梦玲根本没休息好。现在听到催眠的讲课声，干脆把头藏到翅膀下，站在窗台上睡了过去。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她才从睡梦中醒过来。
“萧超峰，李老师叫你放学去一下办公室。”最后一堂课的老师说道。
小不点收拾书包，来到办公室。
“萧超峰，之前的奥数你拿了第一名。这是学校奖励你的奖金。”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
奥数，是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简称。
“谢谢老师。”小不点接过信封，塞入书包。
“怎么样？你明年就高三了，去北大还是清华？想好了没有？”李老师笑呵呵地问道。
“我没打算考大学。”小不点说道。
“为什么？你不上大学要去做什么？”李老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
小不点摇摇头，侃侃而谈：
“学数学，救不了人类。
“记住再多公式，学习再多知识，都没有用处。对改变这个世界，更是没一点意义。
“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拜金社会。
“在这里，只有热爱金钱才被视作正常，热爱电影、游戏、音乐、文字、体育运动……热爱任何不赚钱的事物，都被视作不正常。”
李老师皱眉道：
“你这看法太偏激了。读书还是有用处的，你的数学水平，是我教过这么多学生里面最好的。很多高深的数学问题，你甚至可以无师自通解出来。
“这么好的天赋，不应该浪费。”
小不点反问道：
“老师您喜欢数学吗？”
李老师愣了愣，犹豫道：
“你问这个干嘛？我当数学老师，自然是喜欢数学的呀。”
小不点追问道：
“那为什么在课外时间，我从来没见过你钻研数学？”
李老师又愣了，迟疑道：
“这……我只是……”
小不点指着摆在办公室门口的书报架，自顾自地说下去：
“学校订阅的报纸，上面的数读题目，两年来我从未见您做过。您的办公桌上，除了教材和参考书籍，我没看见过其它数学书，或者与数学相关的学术期刊。”
小不点伸手摁了下李老师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出一张壁纸。
彭梦玲站在办公室的吊扇上，从两人的头顶居高临下地俯视，认出来壁纸是动漫《灌篮高手》里的三井寿。
小不点继续说道：
“老师您根本不喜欢数学，您喜欢的是动漫。”
李老师彻底噎住，说不出话。
小不点继续说道：
“老师您喜欢动漫，为什么不去动漫行业呢？
“为什么来当数学老师？
“我说句心里话，老师您别往心里去。老师您在课堂上讲数学的时候，真的很催眠，您的语气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激情，根本听不出您对数学的热爱。
“很明显，您当数学老师，并不是因为热爱数学，而是因为这份工作是铁饭碗。当老师，工资不低，福利不错，还有寒暑假。
“那么问题来了……
“老师您在名牌大学读完书，却为了金钱，来这间学校做自己不热爱的工作。我这个当学生的，为什么还要走弯路？何不干脆不上大学，直接进社会赚钱？”
李老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说：
“老师作为过来人，劝你还是应该上大学。这样对你的前途更有好处。
“老师知道你家庭环境不好，想要早点出来社会赚钱，减轻你爷爷的负担，但是你现在不去上大学，以后肯定会后悔。”
小不点脸上泛起微笑，问道：
“是前途，还是钱途？
“老师您误会了。虽然我拿赚钱来举例，但其实我不想上大学，不是为了更早去赚钱，我是不想去做自己不热爱的事情。
“我是不热爱数学，所以才不打算上大学继续钻研。”
李老师追问道：
“那你热爱什么？不选数学，也可以选其它科目。”
小不点答非所问地说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附注1]
跟随小不点回到家的时候，彭梦玲耳边仍然萦绕着李老师的叹息声。显然，身为班主任，李老师很清楚小不点的脾性，知道自己劝不动他。
小不点的家在一个老旧小区里，外墙斑驳，楼房编号已经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小区里的楼房都只有八层，相比如今动辄二、三十层的新建住宅楼，低矮了许多。
小区里的绿化带，全部被铲平，铺上水泥划分为停车位。原本就是水泥森林，如今最后一点绿色被铲除，视野所及更是一片死灰。
小不点走到十一号楼，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
上到七楼，一股呛鼻的油漆味扑鼻而来。
707单元房的外墙上，红油漆泼洒，构成四个狰狞的血字——欠债还钱！
小不点无视了血字，掏钥匙开门。
彭梦玲站在小不点肩膀上，跟着他进入707单元房。
这是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有一个卫生间，阳台与厨房二合一。桌椅看上去都有点年头，全是木质的，椅子脚甚至有被老鼠啃过的痕迹，没有那种皮质的昂贵现代家具。
头发全白的爷爷，正独自坐在阳台择菜。
小不点放下书包，过去帮忙。
爷爷挥手赶他走，说道：“你去做功课吧，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点事情上。”
小不点拗不过，从书包里掏出信封。
“爷爷，这是我之前参加奥数拿到的奖金，今天老师给我了。”小不点把信封放在客厅饭桌上，提着书包回到自己卧室。
小不点拿出作业本放在书桌上，提起笔“唰唰唰”做起了功课。
彭梦玲落到书桌上，看了会，发现他基本看一眼题目，立刻就能写出答案。没一会，小不点就写完了数学作业。
“咯咯咯。”
这时候，爷爷敲门进来。
“小峰，那个信封里怎么会有张电影票？”爷爷一手拿着装奖金的信封，另一手递过来一张电影票，“时间还是今晚凌晨，你是今晚要去看电影吗？”
小不点接过电影票，刹那间编了个借口，说道：“这电影票应该是老师的。老师可能塞奖金的时候，不小心把电影票也塞进信封里了。”
“哦，那你把电影票给老师送回去吧。”说完，爷爷走出了卧室。
彭梦玲伸长脖子，往电影票望去，看见票面上写着——
194 章 狮子山下
深夜，十一时三十七分。
趁爷爷入睡，小不点开启隐身，悄悄离开家。
彭梦玲知道小不点今晚要执行任务，一直没睡觉在等待，这时候看见他出门，连忙飞到他肩膀上。
“你在家睡觉就行，不用跟着我。”小不点扭头看向彭梦玲。
彭梦玲仗着自己是麻雀，低下头，用鸟喙梳理羽毛，假装听不懂人话。
小不点没再说话，也没赶走彭梦玲。依循电影票上的地址，他找到了这次任务所在的“無限影院”，霓虹招牌在黑夜中五光十色。
小不点推门进入电影院，影院大厅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彭梦玲站在小不点肩膀上，左瞧瞧，右看看。
卖爆米花和饮料的零食柜、滚动着上映信息的售票台、靠墙摆放的五台立式自助机器、散落在大厅各处的休憩桌椅……
除了空无一人的诡异氛围，一切看起来都与普通电影院无异。
影院大厅里响起广播，提醒观众入场，电影即将开始。
“是单人任务啊。”小不点喃喃自语。
依照过往的经验，小不点撕开电影票的副联，塞入检票箱。之后，他进入3号影厅，找了个空位坐下。
彭梦玲仍然站在他的肩膀上。
时针走到零时十分。
灯光骤灭，影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咚、咚咚咚、咚咚……”近处传来响动。
黑暗褪去，小不点第一眼看见的，是发霉的天花板。后脑勺感受到棉花的柔软，身体下是结实的木板，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侧头看去，一名青春靓丽的美女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她穿着深褐色连衣裙，小Ｖ领，单排扣，胸前曲线半遮半露，低调而性感，在闷热的天气里宛如清爽的冰酸梅汤。
视线转移，小不点看见床头柜上摆着闹钟，时针指向七点半。
闹钟旁边是款式精美的照片架。照片里，自己与收拾行李的美女脸贴脸，笑得很甜蜜，看起来像是情侣合影。
“醒了？”美女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小不点。
“嗯。”小不点含糊地应了一声，在床上坐起来。
坐起来之后，小不点才看见照片架下压着一份报纸。
报纸被翻到了娱乐版面，硕大的标题《十二位佳丽进入香港小姐决赛》映入眼帘，报纸正中央是十二位佳丽的合照，正在房间内收拾行李的美女就在其中。
小不点拿起报纸速读一遍报道，知道了美女的名字——黄敏。
“我要走了。”黄敏拿出一只刻有凤凰纹饰的金手镯，递给小不点，“这只手镯，是当年订婚的时候，你妈妈给我的。我……不能跟你结婚了，还给你。”
小不点接过金手镯，试探着问道：“你要去哪里？”
黄敏的答案脱口而出：“离开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
小不点又问：“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希望？还是嫁给我没有希望？”
乌黑的眼珠宛若深潭，黄敏反问道：
“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有希望吗？
“当初借了那么多钱交给蛇头，才来到香港，以为这里遍地黄金、充满希望，可来到才发现，这里不过是另一个泥潭。
“现在每个月，家里都等着我们寄钱回去，三姑六婆都以为我们发达了，但其实我们挤在这么小一间屋里，每天起早贪黑，也只挣到鸡碎那么多。[附注1]
“每天睁开眼，就是去纺织厂当螺丝钉，在流水线旁边站一天，累到哪里都不想去，回家倒头就睡。这种生活，哪来的希望？”
听完这番怨言，小不点大概猜到了黄敏与自己的身份，是一对从内地偷渡来香港挣钱寄回家乡的情侣。
这时候，黄敏收拾完行李，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连告别都没说一声。
“咯、咯、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响声渐渐远去。
小不点将金手镯随手丢到枕头上，打量身处的房间。
房间非常小，下床跨一步就到房门口。床是双层床，油漆剥落，铁架子满是锈迹，下层是小不点醒来的床铺，上层堆满杂物。
床尾那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玻璃窗，可以推拉开启。窗架子上挂着毛巾与圆盘晾衣架，还用夹子晾晒袜子。
彭梦玲站在窗台上，圆圆的眼珠子同样打量着这个房间。
“劏房啊……”小不点轻声感叹。
劏房是九十年代蔓延于香港的一种改建房屋，又名房中房，类似内地的群租房。房主将单元房切割成一个个房间分别出租，被切割出来的房间就叫作“劏房”。[附注2]
彭梦玲飞过来，落在小不点肩膀上。
她注意到，报纸日期是1997年6月23日。
“我刚刚起床，还来不及去买报纸；看黄敏刚刚的样子，报纸应该也不是她买来的。这份报纸是日报……应该是昨天的报纸，那么今天就是6月24日。”
小不点一边琢磨，一边翻阅报纸其它版面。
政治版面都是关于香港回归的报道；财经版面则是讨论港股和美股，小部分在议论泰国准备取消固定汇率；至于体育版面，大半报道都聚焦于刚刚在本月上旬结束的NBA总决赛，“篮球之神”乔丹带领公牛队，四比二战胜爵士队，夺得职业生涯中第五个冠军，距离第二个三连冠仅一步之遥。
除了这些，报纸上还有武侠小说连载、鬼故事、花边新闻、排列成豆腐块的招工信息，以及1999年太阳毁灭的末日预言。
翻到头版，报纸上呈现出十几段文字——
“任务代号：贪婪之噬。
“任务内容：赚一亿港元，以银行账户存款为准。
“任务时限：一年。
“狮子山，维多利亚港，紫荆花广场，红磡体育馆，天星码头，黄大仙祠，礼宾府……
“时钟酒店，麻将馆，夜总会，茶餐厅，大排档，半山别墅，劏房，笼屋……
“中环，油麻地，尖沙咀，旺角，铜锣湾，庙街，罗湖……
“港督，特首，警队，廉政公署，社团，财阀……
“丝袜奶茶，柠檬茶，波子汽水，干炒牛河，酱油西餐，避风塘炒蟹，碟头饭，煲仔饭，碗仔翅，鸡蛋仔，菠萝包……
“TVB，亚洲电视，嘉禾，邵氏电影，英皇娱乐，华星唱片，宝丽金唱片……
“香港小姐竞选，劲歌金曲，十大中文金曲，叱咤乐坛颁奖礼，新秀歌唱大赛，香港电影金像奖，万千星辉颁奖典礼……
“梅艳芳，张国荣，谭咏麟，张学友，刘德华，黎明，郭富城，Beyond，陈奕迅，李克勤，杨千嬅，容祖儿……
“周星驰，成龙，周润发，梁朝伟，张曼玉，舒淇，杨采妮，徐克，王家卫，杜可风，许鞍华，杜琪峰，韦家辉，王晶，陈果，邱礼涛……
“黄霑，顾嘉辉，林夕，黄伟文，小美，陈辉阳，周耀辉，EricKwok……
“这是香港娱乐圈的黄金时代，也是夕阳之歌。
“谱写乐章吧，召唤师！”
195 章 海阔天空
小不点感叹道：“一年赚一亿港元，有点难度啊。”
放下报纸，小不点开始翻找房间。
这间劏房小得可怜，连衣柜都没有，只在床底下找到个红白蓝三色塑料袋，里面塞满衣服。行李箱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并不便宜，以纺织厂打工的收入，根本买不起。
黄敏那个行李箱，要么是她选香港小姐有奖金，用来购物，要么是别人借她的。
彭梦玲发现小不点看了自己一眼，识趣地飞出窗外。
来到这个无限世界之后，小不点原先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老头汗衫和短裤，一身睡衣打扮。
小不点脱掉老头汗衫和短裤，穿上白Ｔ恤，搭配高腰复古牛仔裤，以及运动小白鞋。
推门而出，房外是狭窄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劏房，逼仄，狭小，窘迫。
房门紧闭，房间里也听不到声音，邻居应该都去上班了。
沿走廊走到楼道，小不点摸着扶手下楼。明明现在是白天，楼道里却一片昏暗。下了两层楼，楼道尽头出现一道“光门”。
门框被日光染上金粉，璀璨，闪耀，令人错觉门外是天堂。
推门而出，小不点走进朝阳沐浴的街道。街道狭窄，只有单车道，两侧低矮的住宅楼都是唐楼，鳞次栉比。举目四顾，经过的路人脸上都洋溢着朝气。
唐楼，是香港楼龄比较老的旧式楼房，一般五、六层高，没有电梯，没有小区，没有保安。唐楼租金比较低，多是中下阶层市民租住，环境拥挤。
彭梦玲扑腾翅膀，落到小不点肩膀上。
小不点望见左边不远处有间士多，门口铺了块木板，摆满报纸、八卦杂志和风水算命书籍，人到中年身材发福的老板坐在门口，摇着葵扇在扇风。
所谓“士多”，是英文Store的粤语音译，指贩卖零食、饮料、杂货或报刊杂志的小商店，流行于香港、澳门和华南一带地区，类似于现在的便利店。
六月下旬的香港，分外闷热。
小不点往士多走了几步，额头就开始冒汗。
士多门前售卖的报纸，日期都是6月24日，确认了小不点之前的猜测。
小不点买了瓶可口可乐，一口灌下去，冰爽透心。
日光灿烂，洒照大地，没点亮的霓虹招牌在地面投下一块块阴影。烟尘扬起，引擎轰鸣，一辆辆汽车在马路上疾驰驶过。街道窄，车速快，构成香港独特的景致。
在街道拐角，五档流动小贩聚拢了一大群人，一档卖鱼蛋，一档卖鸡蛋仔，一档卖碗仔翅，还有两档卖炒粉炒面。
小不点摸摸肚子，买了份鸡蛋仔充当早餐。
“走鬼啊！”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附注1]
霎时间鸡飞狗跳，小贩们推着手推车百米赛跑，向街道另一端逃去。
小不点咽下嘴里的鸡蛋仔，看着从身边狂奔而过的手推车，一脸懵懂。
喊声传来的方向，这时候跑过来几名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制服上标有市政总署的字样。
小不点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市政总署成立于1985年4月1日，服务范围包括文艺、康乐、体育、环境卫生和社会福利等，于1999年解散。
望着小贩们远去的背影，几名年轻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道：“顶你个肺！又被这帮扑街跑掉。”[附注2]
市政总署抓，流动小贩逃，都是为生计奔波。
这种城市常态，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各自散去。
小不点吃完鸡蛋仔，喝光可乐，满足地打了个嗝。
他把空玻璃瓶还给士多老板，继续散步。
街道两侧，各式店铺密集如林，戏院、酒楼、冰室、茶餐厅、电影院、麻将馆、街机厅、唱片店……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小不点走进一间唱片店。
“欢迎光临，随便看。”唱片店老板坐在柜台后，微笑迎客。
工作日白天，店内只有小不点一个客人。
唱片店的三面墙壁贴满明星海报，谭咏麟、张国荣、梅艳芳、张学友、刘德华、黎明、郭富城、李克勤……星光熠熠。
一排排货架上，尽是琳琅满目的激光唱片。
激光唱片，又叫镭射唱片，英文是CompactDisc，简称CD，是一种用来存储数字资料的光学盘片，原被开发用作存储数字音频，后来扩展至其它领域。激光唱片面世于1982年，后来成为主流的音频存储设备。
九十年代，音乐行业进入激光唱片时代。无论是如日中天的天王巨星，还是刚冒头的乐坛新秀，发行的都是激光唱片。
谭咏麟《情人》、张国荣《红》、梅艳芳《百变梅艳芳之烈焰红唇》、张学友500万销量的神专辑《吻别》、刘德华《忘情水》、黎明《夏日倾情》、郭富城《狂野之城》、陈奕迅同名大碟《陈奕迅》、杨千嬅《直觉》、谢霆锋第一张唱片《MyAttitude》……
群星闪耀，数之不尽。
小不点和彭梦玲生活的时代，已经是数字音乐称霸，骤然间看见这么多实体唱片，左看看，右瞧瞧，感觉非常新奇。
“老板，我要这张。”小不点挑了张国荣的《当年情》专辑，走到柜台结账。
“靓仔，大陆来的呀？”老板听见国语，笑道。
小不点听懂了老板的塑料港普，点点头。
“我也是大陆过来，十年前从潮汕那边来香港。”老板一边收钱，一边闲聊，“靓仔是哪里人啊？来香港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小不点转移话题，“老板，你知道最有名那几家唱片公司的地址吗？”
“知道，华星、宝丽金、滚石这几家的地址我都知道。怎么，你想做明星？”老板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一天到晚做明星梦。做人呐，还是要脚踏实地。”
“我不是想当明星，我是写了几首歌，想卖给唱片公司。”小不点微笑道。
彭梦玲听到这里，终于捕捉到小不点的想法。
一年内赚一亿港元，难度并不低。如果兜里有钱，小不点可以依靠预知未来，去香港股市里大赚一笔。问题是小不点缺少资本，没有原始积累，口袋比脸蛋还干净。
相比钱滚钱，用双手挣钱太难了。
小不点想到的方法是，靠写歌卖歌赚钱。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小不点可以默写出现实世界里听过的粤语歌，在音乐界当二道贩子。
那些在1997年后才写出来的粤语歌，是他取之不尽的宝库。
196 章 下一站天后（上）
香港这个地方，从行政地域来看，是香港岛、九龙、新界三块地方凑一起；从地图上看，则是大陆南端一角，周围点缀大小岛屿，如同众星捧月。
只不过，这轮明月不是接壤深圳的新界，而是香港岛。
香港岛，是香港开埠时最早发展的地方，与九龙隔海相望，中间就是全球知名的维多利亚港，舟楫往来，航运频繁。
作为政治、经济和商业中心，香港岛上不仅有政府总部、立法会综合大楼和终审法院，还有中环、金钟、湾仔和铜锣湾等商业区，热闹，兴旺，繁华。
小不点租住的劏房，在深水埗区，位于九龙，一直以来都是著名穷人区。
从唱片店老板处拿到地址后，小不点离开深水埗，前往香港岛。
在尖沙咀码头，小不点登上天星小轮，坐船过海。
咸腥的海风刮在身上，吹得白Ｔ恤猎猎作响。小不点站在甲板上，手扶栏杆，遥望中环的高楼大厦。
彭梦玲展开翅膀，在蓝天下翱翔。
香港岛大大小小有十七座山，山岭多，平地少，最高峰是552米的扯旗山，商业区、住宅楼和交通干线集中在北部，环岛而建，围绕在山脚下，一面依山，一面临海。
在湾仔码头登岸，小不点转乘地铁港岛线。
通车于1985年的港岛线，整条线路都在香港岛北部，一开始只有柴湾站到金钟站，后来才延长到坚尼地城站。
相比内地地铁站，人多地少的香港，地铁站入口小得像个电话亭。从这里一步步进入地下，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彭梦玲藏进小不点口袋，跟着他进入地铁车厢。这是她第一次坐香港地铁，在这之前，她对香港地铁的印象，都停留在电影《缘分》里张国荣寻寻觅觅的情节。
坐地铁上班途中，张国荣对同车的张曼玉一见钟情。两人从相遇到相识，再到相恋，张曼玉想接受张国荣的爱意，却心中犹豫。
“我现在下去（地铁站），十分钟后你再下来，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跟你在一起。”
最终，张曼玉在地铁站玩起捉迷藏，将一切交给缘分。他们在一座七百万人的城市里相遇，如果真的有缘分，应该也能够重遇。
这是彭梦玲最爱的香港爱情片，俗套，但接地气，接**凡人的日常，不像现在的爱情片，霸道总裁、外星人、穿越……离生活越来越远，越来越没有人味。
地铁摇摇晃晃，彭梦玲胡思乱想之间，车厢内响起广播。
“下一站，天后。”
“天后站，有意思。”小不点看着进出车厢的乘客，喃喃自语。
地铁继续行驶，到达目的地。
小不点下车出站，回到地面。
地面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触目所及，周遭是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衣着光鲜的白领男女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朝气。
彭梦玲从口袋里钻出来，飞到小不点肩膀上，呼吸新鲜空气。
九十年代的香港，乐坛空前繁华，知名唱片公司大多聚集在香港岛。
华星唱片与宝丽金分庭抗礼，两强争雄。台湾的滚石唱片在香港成立了音乐工厂，找来著名填词人林夕当总经理，旗下歌手罗大佑一首《皇后大道东》唱得街知巷闻，风头无两。全球五大唱片公司华纳、环球、索尼、BMG和百代也陆续登陆香港，设立分公司。
这是香港乐坛最好的时代。
“先找一家不知名的小公司试一试。”小不点偏过头来，对彭梦玲说道。
“他脑子坏掉了？怎么跟麻雀说话？”彭梦玲心里纳闷，表面上自然装作听不懂人话，低下头，用鸟喙梳理羽毛。
小不点随意走进一栋写字楼，在一楼大堂的指示牌上，找到一家叫“比特唱片”的公司，位置在十八层。[附注1]
搭电梯到十八层，小不点踩着打过蜡的闪亮地砖，步入唱片公司。
“先生，你好，请问有何贵干？”站在迎宾柜台后的前台小姐微笑询问。
“你好，请问你们这里招不招填词人？我写词很厉害的。”小不点开门见山，毛遂自荐。
“唔好意思，我们现在不招人。”前台小姐皱起眉头，脸上笑容消失。
唔好意思，是粤语常用词，表示轻微的抱歉，相当于国语里的“不好意思”。
“我真的很厉害，我可以现场作曲写词。你跟你们老板说一下，他肯定感兴趣。”小不点锲而不舍。
“阿灿，连粤语都不会说，你写什么粤语歌啊！”一把高傲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附注2]
“Kimi姐，你来啦，老板正在会议室等你。”前台小姐脸上再次堆起笑容，向小不点身后说道，语气毕恭毕敬。
小不点转身看去，一位时髦丽人踏着高跟鞋走进来，应该就是前台小姐口中的Kimi姐。
爱马仕的丝巾、香奈儿的超大号耳钉、迪奥的手表、YSL的吸烟装、LV的高跟鞋……时髦丽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金钱的气味。
黑漆漆的眼珠子从上到下打量小不点一遍，又从下往上扫视回来。Kimi姐翻了个白眼，鼻腔内冷哼一声，绕过迎宾柜台，扭着水蛇腰，走进唱片公司。
前台小姐的目光转回小不点身上，摆出一副冷脸。
自知找老板面试无望，小不点只能转身离开。
“这样上门自荐不行啊，得换个策略。”小不点向彭梦玲眨了眨眼睛。
在附近士多买了信纸与信封，小不点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写下好几首经典粤语歌，画谱，作曲，填词。写好后，放入不同的信封。
接下来，依循唱片店老板给的地址，小不点来到华星唱片公司。
华星唱片诞生于七十年代，麾下天王巨星无数，梅艳芳、张国荣、罗文、甄妮、郑秀文、杨千嬅、陈奕迅、郭富城、黎明、梁朝伟、刘德华……都曾经是华星唱片的艺人。
小不点身处的1997年，正是华星唱片叱咤乐坛的时代。
走进富丽堂皇的公司前厅，小不点挺起胸膛，脸上挂起自信的微笑，对前台小姐说道：“你好，我来交稿。”
“交稿？交什么稿？”前台小姐一脸疑惑。
“这是你们总经理前阵子跟我约的稿，今日到限期，帮我交给他。”小不点将一个信封放在柜台上，不给前台小姐追问的机会，转身就走。
前台小姐愣了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小不点已经没了影。
彭梦玲没有跟着小不点离开。她留在公司前厅，借助柜台旁的绿植盆栽遮掩身影，观察策略会不会奏效。
小不点的策略，看似很简单，实则戳中职场人的弱点。
如果他上门应聘，只会像第一次那样吃闭门羹，但是他假装跟总经理很熟，放下信封就走，前台小姐搞不清状况，肯定会把信封拿给总经理。如果她不拿，一旦这事是真的，耽搁了时间，她可就要挨骂了。
前台小姐拿着信封，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屈指“咯咯咯”敲门。
彭梦玲靠着走廊墙角悄悄走过来，躲在前台小姐身后。
“进来。”办公室里传出一把男声。
“吴生，刚刚有人来交稿，说是给你的。”前台小姐开门走进去，递上信封。
香港人一般叫成年男人“先生”，如果在前面加上姓氏，则会省略中间的“先”字，念作陈生、李生、吴生。
“交稿？谁啊？”一身笔挺西装的吴生从文件中抬起头，接过信封拆开。
“那个人没有留下名字，只说是你约的稿，放下信封就走了。”前台小姐回答，“对了，那个人说国语，应该是从大陆过来的。”
“香港人，有哪个不是从大陆过来？”吴生一边笑着说，一边抽出信纸阅读。
前台小姐不敢打扰，放轻脚步退出办公室，掩上门。
趁关门之前，彭梦玲溜进办公室，躲在待客沙发后面。
过了会，彭梦玲听见吴生竟然唱起歌来——
“站在大丸前，
“细心看看我的路，
“再下个车站，
“到天后当然最好。
“但华丽的星途，
“途中一旦畏高，
“背后会否还有他拥抱？
“……
“在台上任我唱，
“未必风光更好，
“人气不过肥皂泡。
“……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白日梦飞翔，
“永不太远太抽象，
“最后变天后、变新娘都是理想。
“……”
唱到一半，吴生停下来，拿着信纸跑出办公室。
彭梦玲连忙从沙发后面跑出来，屁颠屁颠跟着他。
来到公司前厅，吴生问前台小姐：“Lily，刚才放下这封信的人在哪里？”
Lily答道：“那个人放下信就走了。”
吴生追问：“有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地址？或者Call机号？”
Call机就是寻呼机，是八、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无线电通讯工具，可以接收与传送简单的文字信息。
Lily摇头道：“他说是你跟他约的稿，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吴生看着信纸上的词曲，说道：“这样的天才，如果是我朋友，我做梦都要笑醒。下次这个人再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的。”Lily连忙点头答应，“吴生你眼光那么高，见过那么多音乐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称赞一个人作‘天才’。”
197 章 下一站天后（下）
Lily惊讶道：“吴生你眼光那么高，见过那么多音乐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称赞一个人作‘天才’。”
吴生展开信纸，指着纸上的词曲解释道：
“Lily你看，这首歌的歌名叫《下一站天后》。这里的‘天后’，一方面指在舞台上闪耀的天后巨星，另一方面是指天后站。”
Lily问道：“香港地铁的天后站？”
吴生点头道：“没错，这是一语双关。”
在现实里，《下一站天后》这首歌，是作曲人伍乐城、作词人黄伟文2003年写给香港女子组合Twins的。
“下一站，天后。”当你在铜锣湾坐地铁，就会听到这个广播。
黄伟文借用这段报站名的地铁广播，来隐喻Twins的星途未来，希翼她们成为大红大紫的天后巨星。
而在这个无限世界里，1997年的华星唱片虽然没有Twins，却有杨千嬅。小不点以这首《下一站天后》自荐，就是要借花献佛，献给日后同样会大红大紫的杨千嬅。
吴生继续说道：
“这首歌，非常适合千嬅。
“你看这首歌的歌词——
“站在大丸前/细心看看我的路/再下个车站/到天后当然最好……
“这段歌词一语双关，一方面是讲坐车，在大丸百货商场寻路去天后站；另一方面是隐喻歌手的星途，在人来人往的乐坛，有想要成为天后的期盼，亦有对星途不确定的犹疑。
“在台上任我唱/未必风光更好/人气不过肥皂泡……
“到这里，隐喻变成了倾吐衷肠。
“下一站成了天后，就真的风光吗？其实，舞台的风光、粉丝的追捧、炽热的人气都不过是脆弱的泡沫，一戳就破。
“几多爱歌给我唱/还是勉强/台前如何发亮/难及给最爱在耳边/低声温柔地唱……
“白日梦飞翔/永不太远太抽象/最后变天后/变新娘/都是理想……
“这两段歌词，从事业写到爱情。
“在舞台上唱过再多情歌，都不及生活中找到另一半重要。即使是天后，也渴望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附注1]
“太妙了，这首歌！
“一边是舞台的风光，一边是平凡的爱情，女歌手那种复杂又微妙的心态，这位作词人拿捏得非常到位。”
Lily摆出孺子受教的姿态，奉承道：
“听吴生这么一分析，这首歌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歌啊！”
看见小不点的策略奏效，彭梦玲不再偷听，赶紧溜出华星唱片公司，飞出写字楼，盘旋在街道上空，寻找小不点的身影。
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小不点从另一栋写字楼走出来。
彭梦玲飞过去，降落在他肩膀上。
小不点偏头看了彭梦玲一眼，仿佛在向她汇报，说道：“自荐信都送出去了。只要那些唱片公司的老板看见了，肯定会动心。”
“啾啾～”彭梦玲想告诉他，华星总经理已经被打动，然而自己是只麻雀，不能说话，只能嘴上鸟叫两声。
“嗯？”小不点望向华星唱片所在的写字楼，“看你刚才飞来的方向，是华星唱片那边。你是看见华星的高层拆了信、看了信是吗？”
彭梦玲想要点头，却犹豫不决。
她表面上是麻雀，应该假装听不懂人话，不给小不点回应，要不然会引起他怀疑。
不过，没等彭梦玲给回应，小不点已经迈开脚步。
“走吧，去华星看看。”
小不点再次来到华星唱片，走进富丽堂皇的公司前厅。
听见脚步声，Lily抬起头，惊讶道：
“咦？你又来了？等等，你别又跑了，我们总经理想见你。”
小不点微笑道：
“我不会跑的，我来就是要见你们总经理。”
Lily拿起前台座机通报吴生，然后带小不点进入公司，来到总经理办公室。
“咯咯。”Lily敲门。
“进来。”
一进入办公室，迎面就是吴生满脸亲切的笑容。
“欢迎，请坐。”
吴生请小不点在办公桌前坐下，Lily出去冲泡咖啡。
小不点游目四顾，办公室装修堂皇，进门那一侧墙壁挂着硕大的油画，透亮的玻璃窗可以望见外面林立的写字楼，对窗的另一侧摆放着黑胶唱片、卡式录音带、CD以及相应的播放设备。整间办公室给人的感觉，既大气又有情调。
香气飘来，Lily将咖啡端上办公桌，退出办公室。
办公桌上立着一盏欧式台灯，旁边是座机，接着是笔筒和放名片的盒子。最显眼的是放在桌子一角的地球仪，香港位置被红圈标记出来。
“我姓吴，是华星唱片的总经理。”吴生主动自我介绍。
“我叫萧超峰。”小不点回答。
“萧生是哪里人啊？”吴生寒暄道。
“前不久刚从大陆过来，想要在音乐行业混口饭吃，苦于没有门路，只能写信自荐。”小不点不想废话，切入正题。
“这首歌是你自己一个人写的？”吴生拿出写有《下一站天后》的信纸。
小不点点点头。
“作曲作词都是你？”
“词曲都是我一手包办。”小不点不可能告诉吴生，这首歌是他从未来抄回来的，只能冒名顶替。
“太犀利了！”吴生边夸赞边鼓掌，“没见你之前，我以为这首歌的作者起码三十岁。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能写出这么有阅历的词，简直是天才！”
“过奖了。”小不点不是故作谦虚，实情是这首歌非他所写，吴生的夸赞，他受之有愧。
“我们华星有好几位潜力新星，接下来都要出唱片，我想请你负责部分词曲。怎么样？你有兴趣吗？”吴生一脸期盼地看着小不点。
小不点想了想，答道：
“有兴趣，但是我写歌不习惯与其他人合作。我希望能够包办整张唱片所有词曲。”
吴生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寻求确认地问道：
“你要一个人包办整张唱片的词曲？我没听错吧？”
小不点点头道：“没错。”
吴生紧皱眉头，迟疑道：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乐坛里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包办词曲。包办整张唱片的作曲，或者填词，都有人能够做到，但是同时包办词曲……”
小不点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可以做到。
“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先写下整张唱片的词曲交给你。你觉得可以，就用；觉得不可以，就不用。”
小不点之所以要求包办整张唱片的词曲，是因为他根本不懂音乐创作，只是依靠超凡记忆默写听过的粤语歌，一旦与其他音乐人合作，势必穿帮。反正他完整听过很多唱片专辑，干脆自己包办整张唱片，也能多赚些钱。
吴生喜笑颜开，点头道：
“没问题，那就这样决定！”
“接下来，我们‘华星三宝’里的Eason和千嬅都会出唱片。你明天有空吗？我叫他们两个过来公司，大家一起聊一聊唱片的想法。”
陈奕迅（英文名Eason）、杨千嬅和梁汉文，这三位日后发光发热的歌手，这个时期都签约了华星唱片，合称“华星三宝”。
小不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陈奕迅和杨千嬅，点头答应。
198 章 高山低谷
谈妥合作，吴生拨通办公桌上座机，吩咐道：“Lily，准备一份合同，作曲作词方面的，搞定就拿进来给我。”
放下话筒，吴生看见小不点在眺望窗外风景，闲聊道：“萧生刚从大陆过来，感觉我们香港怎么样？”
小不点答道：“香港很有朝气，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风暴就要来临。”
窗外，日光转暗，天上飘来乌云，暴雨将至。
“台风而已，香港年年都有，很快就雨过天晴了。”吴生想不到小不点口中的“风暴”是说亚洲金融风暴，还以为他说的是即将来临的台风暴雨。
小不点笑了笑，没解释。
“你觉得香港乐坛怎么样？”吴生继续闲聊。
“你想听场面话，还是心里话？”小不点反问。
“场面话是什么话？”吴生被勾起了兴致。
“香港乐坛的未来一片光明，蒸蒸日上。”
“心里话又是什么样？”
“香港乐坛将会走下坡路。”
“怎么可能？”吴生摇头失笑，“我们的唱片远销大陆、东南亚甚至欧美国家，哥哥、梅姐、学友这些巨星，即使在日本、在韩国，也有无数年轻人追捧。虽然你在创作上很有才华，但对于整个行业的了解，还是太年轻。”
“高峰过，总会有下坡。”小不点坚持自己的观点，“现在的确是香港乐坛的黄金时代，但繁华背后，隐藏着巨大危机。”[附注1]
“哦？有什么危机？”吴生笑着问，明显对小不点的话不以为意。
小不点侃侃而谈：
“香港乐坛面对的问题，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全世界说粤语的人口，大概有一亿多，与日本人口差不多；但问题是，日语歌有统一市场，而粤语歌没有。
“日语歌拥有日本这个统一市场，即使影响力削弱，无法在国际上流行，音乐人仍然能在本土有不错发展。”
小不点拨动办公桌上的地球仪，指指点点地说道：
“相反，粤语歌的市场非常分散，香港、澳门、广东、广西、新加坡、马来西亚，甚至加拿大、新西兰这些遥远地方，都有说粤语的人群，都是粤语歌的市场。
“这些说粤语的人分散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生活在不同政策之中，听歌、煲剧、看电影的环境都不一样。香港作为粤语歌的中心，一旦经济停滞，想要辐射到其它地区，将会越来越难。
“最后的局面，就是困在香港这个700万人的小市场。”
吴生收敛起笑容，意识到小不点并不是随口胡说。
不过，他仍然不同意小不点的看法，反驳道：
“粤语人群分散，导致粤语歌的市场分散，是事实。
“但另一个事实是，粤语唱片如今远销大陆、台湾、东南亚和欧美国家；甚至乎，日本、韩国这些不说粤语的国家，年轻人也会唱粤语歌。”
小不点摇摇头，继续侃侃而谈：
“目前的盛况，得益于香港前面几十年经济腾飞，以及我们身处的实体唱片时代。随着环境变化，这种盛况将会渐渐散去。
“在我看来，文化是经济的辐射。
“经济实力越强，文化产品才能辐射到越远的地方。
“最近二十年，香港经济腾飞，GDP远超周边国家和地区。粤语歌借助这股东风，才能传播到大陆、台湾、东南亚的华人市场，甚至传到日本、韩国。
“但是，这股东风不会一直吹下去。当其它国家和地区快速发展经济，追上甚至超越香港，粤语歌的吸引力就会大打折扣。”
吴生打断小不点，皱眉道：
“即使其它地方的经济起来了，粤语歌相对当地的音乐，仍然有先发优势。年轻人从小到大听粤语歌，追港星，长大后仍然会延续这个习惯，变成庞大的消费群体。”
小不点说出自己在现实看见的现象：
“理论上是这样，但如果乐坛辉煌不再，年轻人长大后，只会继续听以前的老歌，追年轻时迷上的港星，而不会关注新人、聆听新的粤语歌。
“没有新鲜血液，乐坛将止步不前。
“这几十年来，香港经济领先周边地区，很多人才都来香港发展。唱《狮子山下》的罗文是广西人，写出《笑傲江湖》的黄霑是广东人，来香港演戏的金城武是日本人……
“但是，未来呢？经济一旦停滞，其它地方的音乐人才还会来香港发展吗？”
彭梦玲躲在口袋里，听了小不点的话，忍不住心生感触。
音乐行业的变迁，她作为九零后唱跳歌手，比常人感受更加深刻。
在她小时候，国语歌手纷纷跑去香港发展，罗大佑一首《皇后大道东》唱到街知巷闻；等她长大了，却变成粤语歌手纷纷北上唱国语歌。
王嘉尔是香港人，却跑去韩国当练习生组团出道；
邓紫棋也是香港人，虽然参加TVB《超级巨声》歌唱节目出道，但直到在内地参加综艺《我是歌手》才爆红，后来出的歌基本是国语歌；
伍珂玥是广东江门人，明明是唱粤语歌，却不去香港发展，宁愿在内地参加歌唱比赛《中国好声音》，2021年拿到了冠军才开始走红。
代表粤语歌的香港乐坛，不仅吸引不到其它地区的音乐人，甚至连本土人才都留不住。
一个行业缺少人才，怎么会兴盛？
然而，在粤语歌风光无限的年代，香港人又怎会想到乐坛日后会走下坡路。
身处1997年的香港人，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借助短视频这类新媒体爆红的粤语歌，竟然是杨千嬅2004年的老歌《处处吻》。
互联网时代，所有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听不同语言的歌曲，可以看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电视剧和电影。“打开门随便进出”的香港，更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本土电视台播韩剧、播国语剧、播日本动漫，好莱坞大片霸屏电影院，年轻人追韩星、听英文歌，到最后，可能连700万人的市场都守不住。
吴生摊开双手，反驳道：
“我觉得，香港乐坛未来仍然很有吸引力。”
小不点苦笑，懒得再多说。
就算他说出香港乐坛的未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也只是浪费口水。站在高峰的吴生，不愿意相信未来会跌入低谷。
“咯咯咯。”敲门声响起。
Lily拿着合同走进办公室，交给吴生。
合同一式两份，吴生与小不点各自阅读之后，签下大名。
双手握在一起，正式达成合作。
小不点带着合同离开写字楼，暗沉的天空“哗啦啦”下起了雨。
回头望去，华星唱片所在的写字楼裹在雨幕之中，风雨飘摇。
吴生对《下一站天后》的理解，从第一句歌词开始就错了。
歌词“站在大丸前”的“大丸”，并不是铜锣湾的大丸百货商场，而是商场附近名叫“湾仔大丸”的小巴总站。[附注2]
现实中，《下一站天后》这首歌发行于2003年；而早在1998年12月，受亚洲金融风暴冲击，大丸百货就关掉了香港的所有业务，黯然退场。
小不点扫视四周，路人在风雨中急匆匆跑过。
时代浪潮滚滚而来，畅泳其中的人们却懵然不知。直至潮水褪去，人们输得底儿掉，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199 章 天下无双
当天晚上，小不点回到深水埗的住处。
下班到家的香港市民开始了丰富的夜生活。唐楼里热闹喧哗，炒菜声、电视声、麻将声、小孩哭闹声……各种吵杂声穿透脆弱的墙壁与木板，传入耳朵。
楼道里亮起昏黄的灯，小不点拾级而上，回到自己所住的劏房。
“咿呀。”
掏钥匙的时候，隔壁劏房的门拉开，一个中年大叔探头出来。
“峰仔，你今日怎么没去上班？厂长很生气呀！”大叔看着小不点，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附注1]
浓眉大叔身上还穿着工服，小不点回想起早上黄敏抱怨在纺织厂当螺丝钉没希望，猜到他应该是在纺织厂工作，是自己的工友。
“我不干了，麻烦你明天跟厂长说一声。”小不点淡淡地说道。
“好端端地，怎么不干了？”浓眉大叔表情很诧异。
“我找到其它工作。”
“工资比纺织厂多？”浓眉大叔追问。
彭梦玲站在小不点肩膀上，听见大叔的问题，忍不住心里吐槽：“不愧是香港人，第一反应就是关心钱。”
小不点没答话，只是点点头，拧动钥匙打开房门。
“什么工作啊？多少工资？纺织厂我也待腻了。”浓眉大叔打听道。
“作曲填词，给歌手写歌，你有兴趣吗？”
浓眉大叔摇摇头。
“明天要交稿，我先忙了。”小不点说完，关上了房门。
下雨潮湿，唐楼那股霉味更加挥之不去。小不点掩上窗户，将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扔到双层床上层。
小不点伸手到怀里掏出合同，以及一沓从文具店买的白纸。
合同虽然边角被淋湿，但没有大影响，小不点随手塞入床头柜抽屉。
房间太小，没有桌椅，小不点只能坐在床边，趴在床头柜上写歌。既然与华星唱片签了合同，小不点就优先给华星的歌手写歌。
在现实里，在1998年，陈奕迅发行了粤语唱片专辑《我的快乐时代》，杨千嬅推出了新曲加精选《杨千嬅体验入学》，梁汉文发行了均由黄伟文包办所有歌词的唱片《星火》。
小不点先将这三张唱片里的歌曲，全部默写下来。
借助尺子画下五线谱……
勾画音符……
填下歌词……
“若问世界谁无双/会令昨天明天也闪亮/定是答：你从无双/多么感激竟然有一双我俩……”
“就散席了/人客急将美酒喝掉/赶于舞曲奏尽前离座/是我夜了吧/最后这分钟到场/待热情尽过/方看到场内灿烂灯火……”[附注2]
“就散席了/人客心知个中奥妙/将讲到一半话题完掉/若注定这样/故事尾声方进场/别人话迟极了/愿时代仍为我留了座……”[附注3]
“这桑田/从沧海中片片幻变/容纳你/容纳我/真正是/我的家/这些年/环境已一再变又变/凭着信/凭着爱/都闯过每一天……”
“谁说挚友/易作佳偶/若角色既定了/恐怕就无路回头/忘了引诱/扮作好友/大概所有密友/都有段情事难休……”[附注4]
当小不点放下笔，一张张白纸已经写满28首歌，密密麻麻。
望出窗外，夜色已深，对面唐楼的住户大多已经熄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小不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老旧背包，将写满粤语歌的白纸塞进包里，再次来到华星唱片。
前台的Lily认得他，直接带他来到总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里，陈奕迅和杨千嬅已经来了，正与吴生聊着。
这时候，他们两人都才23岁，正值青春年华。
陈奕迅留着利落的短发，不像后来那样搞些古灵精怪的发型，身上穿一件薄薄的白色卫衣，黑色拉链拉到中间，锁骨若隐若现。
杨千嬅则是一头齐肩长发，脸蛋带着少女的稚气，穿一件蛋黄色无袖背心，脖子上戴着纤细的银项链，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天才音乐人，萧超峰。”吴生为双方引荐介绍。
“Eason你好，千嬅你好，我听过你们的歌，非常棒，未来肯定会成为天王天后。”小不点见面就拍起马屁。
“多谢，多谢。”陈奕迅谦虚道。
“过奖了。”杨千嬅脸蛋微微有点红。
听见小不点说国语，他们两人都主动说起了国语，不过口音带着些塑料味。
“你们说粤语就行，我听得懂。”小不点在办公桌前坐下，接过Lily端上的咖啡。
“你不会说粤语，粤语歌却写得那么好。吴生说得没错，简直是天才。”陈奕迅夸赞道。
“我把《下一站天后》给Eason和千嬅看了，他俩都很欣赏你。”吴生笑道，“公司已经决定了，千嬅下一张专辑的主题就叫‘下一站天后’，主打歌就用这首。”
在现实，杨千嬅接下来的两张唱片应该是《杨千嬅体验入学》，以及与陈奕迅、梁汉文合作的《大激想》，但在这个世界，小不点的出现改变了时间线。
“我虽然不会说粤语，但从小就听粤语歌，除了生僻字，常用字的粤语发音我都知道，足够写歌了。”小不点呷了口咖啡，回答道。
这番话半真半假。
小不点能听懂粤语，但不会写粤语歌。
这么回答，是为了搪塞，找借口堵住吴生他们的嘴，免得他们追问。毕竟，小不点不可能告诉他们，自己写的粤语歌是从未来抄的。
真要这样说，他们也不会相信。
小不点从背包里掏出昨晚写下的28首歌，分开三沓，递给吴生、陈奕迅和杨千嬅。
“这是我写的一些歌，带过来给你们看看。”小不点说道。
杨千嬅看见白纸上的墨迹很新，问：“这些歌都是你昨天一晚上写下的？”
小不点怕说实话吓坏她，撒谎道：“不是，是我以前陆陆续续写下的，散落在笔记本、报纸、收银小票等各种地方，昨晚抄到了白纸上面。”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陈奕迅已经照着曲谱歌词轻声唱起来——
“若问世界谁无双，
“会令昨天明天也闪亮，
“定是答：你从无双，
“多么感激竟然有一双我俩……”
一曲唱罢，吴生、杨千嬅和小不点仍然沉浸在歌声之中。
陈奕迅捧着一纸歌词，爱不释手，说道：“我决定了，下一张专辑就用这首歌主打，专辑名就叫《天下无双》！”
200 章 年度之歌
夕阳西沉，余晖万道，维多利亚港船来舟往，两岸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马路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陆续亮起，为这颗东方之珠的夜生活拉开帷幕。
街道上车马喧嚣，社区里人气旺盛。
超市、茶餐厅、成衣店、电器店、理发店灯火通明，一路走来，有赶回家吃晚饭的打工仔，有地铁站门口依偎不舍的情侣，还有去外面吃大餐的一家大小。
小不点腋下夹着报纸，走进路边一家面店。
“靓仔，吃什么？”老板站在热气蒸腾的锅炉后面，朗声问道。
“一碗细蓉，汤另上，油菜走油。”小不点向老板说道。
“收到。”老板回应。
在粤语里，尤其是香港，小碗云吞面叫作“细蓉”，大碗则叫“大蓉”，而“汤另上”则是用另一个碗盛装汤水。
云吞面与汤水分开，面条不会被泡软，更好吃。
“油菜”是将青菜放入滚水焯熟后浇上蚝油的菜式。“走油”不是不浇上蚝油，而是焯菜时不放食油——食肆一般会在焯菜时放食油，让菜叶看起来更青翠，味道更可口。
世人都说日本人有匠人精神，就连做寿司都有寿司之神，殊不知香港很多老字号食肆丝毫不比日本差。
很多香港老字号，不仅价格便宜亲民，而且卖相好，看起来就有食欲，最重要是用料十足，用心烹煮，食物好吃，吃完还想吃。
小不点找了空位坐下，翻开报纸阅读。
来到这个世界后，小不点养成了每日读报的习惯。由于互联网仍未普及，他只能通过报纸来获取外界的资讯，收集信息。
报纸版面上显示的日期是7月13日。
头版新闻是泰国取消固定汇率制，泰铢兑美元的汇率暴跌17%，外汇和其它金融市场乱成一锅粥。
事件前因，是“金融巨鳄”索罗斯主导的量子基金大量卖空泰铢，迫使泰国放弃与美元挂钩的固定汇率，让汇率自由浮动，结果爆发前所未有的金融风暴，重创经济。
报纸编辑采访了本港金融界人士，有的认为金融风暴很快就会袭击香港，大家要做好准备；有的则认为不会波及香港，即使来袭，也不会有大影响，因为香港现时拥有900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位列世界第三，足以应对危机。[附注1]
报纸翻到第二页，是香港回归相关新闻。这个专题持续了好几个月，小不点刚来到这个世界，相关新闻就已经连篇累牍。
翻到娱乐版，最显眼的新闻，是张学友领衔主演的音乐舞台剧《雪狼湖》空前成功，场场爆满，加开42场，依然一票难求。
由舞台剧衍生的两张音乐专辑《雪狼湖》和《不老的传说》，都在这一年获得亮眼成绩。在香港，《雪狼湖》销量超过100000张，成为双白金唱片；而《不老的传说》则卖出250000多张，成为1997年香港的销量冠军大碟。
张学友的“歌神”风头，一时无两。
翻了两页，小不点的目光停留在另一篇报道。
报道讲述荷里活大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得到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和派拉蒙影业的投资，正在密锣紧鼓拍摄新电影。他在墨西哥买下一大片土地，按照1：1比例，搭建了一艘泰坦尼克号的复制船。[附注2]
在报纸的边边角角，刊载的仍然是一些1999年太阳毁灭的末日预言，穿凿附会，捕风捉影，都被科学家斥之为无稽之谈。
“细蓉一碗，汤另上，油菜走油。”老板端上热腾腾的云吞面。
“唔该。”小不点以塑料粤语说道。
来到这个世界半个多月，小不点已经学会一些日常粤语。譬如这句“唔该”，在这里说就有“谢谢”的意思。
一碗云吞面，一碗汤，一碟油菜。
蛋黄色面条伴有四只云吞，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云吞的皮非常薄，可以看见里面鲜嫩的猪肉，以及红彤彤的大虾。鱼汤清净透明，如一汪清潭，飘出一阵阵清香。
细蓉四只云吞，大蓉八只，是老香港的传统。
小不点嗦了一口面。
面条筋道，有嚼劲，还带有蛋香。
“……”悦耳的纯音乐奏起。
小不点抬头望去，挂在墙壁上的小电视正在播放1997年香港小姐选举，十二位佳丽今晚在红磡体育馆进行决赛，由TVB现场直播。
半个月前与小不点分手的黄敏，也在十二位佳丽之中。
“你觉得谁会拿冠军？”小不点咽下嘴里的云吞，看向彭梦玲。
彭梦玲站在桌上，正低头吃着小不点揉碎的饼干屑。
“佘诗曼呗。”彭梦玲心里回答，表面上自然装作听不懂人话。
小不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门，自问自答：
“你应该会觉得，佘诗曼是冠军吧？毕竟后来她演过那么多电视剧，十二位佳丽里面，她的名字，最多人有印象。
“但其实，佘诗曼只是季军。
“我以前看八卦新闻，一直记得，那些狗仔唱衰佘诗曼，说她演《十月初五的月光》音量太小，鸡仔声，听不清，还说很多工作都是冠军和亚军不要才丢给她。[附注3]
“这时候谁能够想到，这一届港姐里面，未来能够发光发热的竟然是季军。”
小不点说完，冲彭梦玲笑了笑。
彭梦玲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吃饼干，假装听不见。
吃完云吞面，小不点走向书店。
香港寸金寸土，租金高昂。除了大型连锁书店，大多数独立书店赚不了几个钱，都没有资金租下大街店面，只能开在楼上。
一开始是二层、三层，后来租金上涨，书店越搬越高，几乎到了顶层。
即使如此艰难，在这个被称为“文化沙漠”的都市，很多书店仍然顽强存活着。
推开窄小的铁门，小不点走进七楼的书店。
书店很局促，天花板渍痕斑驳，角落被八楼漏下来的水浸泡得发霉。书架一个个塞满了书，基本是哲学书和人文社科类书籍，店中央空出来一小块地方，码放着最近上市的新书，多是言情小说和武侠小说。
有些书是理想，有些书是生活。
“阿峰来啦。”戴着老花眼镜的书店老板，从书堆中抬起头，“你叫我找的书，下午送过来了。我去拿给你。”
“麻烦了。”小不点道谢。
书店老板走到收银台后，捧出七本书。
彭梦玲看了看书脊上印着的书名，分别是《古文明遗留的预言：1999年世界末日》、《末日之书》、《太阳毁灭的末日》、《世界末日与黎明前》、《末日审判：太阳毁灭》、《末日危机》和《ing》，全是1999年末日预言相关的书籍。
这些书籍，类似于现实世界玛雅预言的2012世界末日。在彭梦玲看来，这些不过是媒体营销炒作的话题，用来吸引眼球或卖书。
小不点付了钱，提着书回到租住的房间。
拿着金手镯典当换来的钱，以及作曲填词的收入，小不点已经离开原来的劏房，搬到油麻地这间一居室的月租房。
散发霉味的唐楼楼梯、潮湿狭窄的劏房、拉屎总是不冲干净的公用厕所、一开门就能看见对房腆着肚腩的油腻大叔……这些令人作呕的境况，都已不再。
当然，环境更好的同时，价钱也更贵。
这个房间有独立卫生间，有拙劣模仿西方的开放式厨房，比之前住在劏房时共用厨房、厕所舒适多了。住宅楼附近有超市、食肆、药店等店铺，距离地铁站很近，走路只需一分钟，生活上非常方便。
小不点将书随手放在客厅饭桌上。那上面，已经有好几本与末日相关的书籍，有的摊开在桌上，有的合起来，只露出书签。
彭梦玲飞进敞开门的鸟笼，低头在水槽里喝了几口水，解解渴。
在饭桌旁坐下，小不点顺手抽出一张白纸，摊开在桌上。
“在香港写歌，钱太少了，猴年马月才能赚够一个亿。”小不点看着彭梦玲，“想要靠写歌尽快赚钱，还是得写英文歌，版税收入高，而且任务要求是赚一亿港元，写歌赚到的美元，能够兑换更多港元，更快完成任务。”
彭梦玲继续低头喝水，一如既往地假装听不懂人话。
小不点没再说话，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唰”写下歌名——
MyHeartWillGoOn．
201 章 陀飞轮
夏日炎炎，八月上旬的烈阳晒得中环如同蒸笼。
西装革履的高级打工仔，在高大林立的写字楼之间穿梭，脚步匆匆，皮鞋跟敲击水泥地面发出“咯咯咯”的脆响。
彭梦玲站在小不点肩膀上，随他漫步这遍布玻璃幕墙的镜之领域。
香港中环，全世界知名的商业区、金融中心和奢侈品牌荟萃之处。
这里有港产片最频繁出现的地标建筑，有香港交易所，有跨国银行、跨国金融机构的亚太区总部；
这里有外国领事馆总部，有香港终审法院，有前身是港督府的礼宾府；
这里有四条交汇的香港地铁线路，有通往机场的快线，有渡轮往来频繁的天星码头；
这里有爱马仕、香奈儿、迪奥、YSL、LV……凡是叫得出名字的世界知名奢侈品牌，你都能在中环找到。只要你有钱，这里就是流连忘返的乐园。
小不点逛了一圈，走进阿玛尼的店铺。
阿玛尼是意大利奢侈品牌，在成衣领域有“第一西装”的美称。店内卖的主要是高档西装，目标顾客瞄准中环写字楼里的金融精英。
形似飞鹰展翅的硕大logo镶嵌在店门上方，外墙上闪耀着品牌名字GiorgioArmani，任何人路过都无法忽视它的光芒。店内装潢奢华，一排排衣架，一件件西装，一盏盏射灯，明亮，闪耀，犹如梦幻。
客人进店，销售小姐只瞄了一眼就没反应了，继续与身边同事低声聊天。
“我想买一套西装。有没有那种可以工作穿，也可以穿去宴会的？”小不点的购物方式非常直男，开门见山说出来意。
“店里的西装都可以。”销售小姐冷着脸回答。
小不点在店里逛了一圈，目光扫过衣架上一件件西装，笔挺，靓丽，光鲜。
他看中一套黑西装，伸手摸了摸，触感如丝绸般顺滑，应该是很高级的面料。黑西装做工考究，一针一线都藏着巧思，充满设计感的剪裁，仅仅是挂在衣架上，已经可以想象穿在身上的优雅和风度。
“别乱摸，你赔不起。”销售小姐皱眉看着小不点，仿佛他手上有脏东西。
小不点装作听不见，拿西装进更衣间试穿。
“喂——”
销售小姐想喝止，但小不点已经摔上更衣间的门。
“死阿灿！”销售小姐低声咒骂。
男女授受不亲，彭梦玲自然没有跟进去，而是飞到衣架上等待。虽然对销售小姐的态度有些不满，但身为麻雀，说不了人话，她只能无聊地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位妙龄女士挽着一名男士，笑容满面地走进店里。
彭梦玲认出来，进店的妙龄女士，就是第一天在劏房里与小不点分手的黄敏，本届香港小姐的十二强佳丽之一。
黄敏今天的穿着，与当初在劏房里的打扮，简直是天渊之别。
她今天穿着一袭及膝长裙，天鹅般修长的脖子上戴着VanCleef&Arpels品牌的四叶草项链；腰间系着LV皮带，盈盈一握的曲线令同为女性的彭梦玲也不禁怦然心动；脚下踩着一双Gucci女式马衔扣乐福鞋，露出纤瘦的脚踝。
她一只手挽着身旁男士的臂弯，另一只手提着FENDI购物袋，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幸福。
销售小姐主动迎上去，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销售小姐殷勤招呼道。
“你们这里最好的西装是哪一件？”黄敏的目光在一件件西装之间流转。
“这件……”销售小姐拿起一件黑西装，竟然就是小不点看上的那一款，“昨天刚刚从意大利空运过来。”
销售小姐口若悬河地推销起来：
“这件西装是大师设计，手工缝制。
“面料是百分百的绵羊毛，里料是铜氨纤维，手感柔软，光泽柔和，吸湿性好，有悬垂感，既有天然纤维的优点，又有化学纤维的功能。
“设计方面，各种细节都非常有心思。单排两粒扣前襟，翻盖口袋，背面中央开衩，直肩，低调之余又有时装感，搭配衬衫西裤是商务风，搭配运动裤运动鞋是休闲风。
“加上最经典的黑色，无论是见客人，还是见情人，永远不会出错。”
黄敏被风趣的介绍逗笑，胸前紧贴身旁男士的手臂，说道：“Darling，你觉得这件怎么样？中意吗？”[附注1]
就在这时，小不点从更衣间走出来，正好碰上黄敏望过来的目光。
黄敏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旧情人。
小不点倒是坦然，微笑着点点头，就当作打过招呼。
身旁男士察觉到黄敏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身穿同款帅气西装的小不点，眉头微微皱起来。
“敏敏，这是你朋友？”男士问黄敏。
黄敏犹豫两秒，才点头答道：“这是跟我一起来香港的老乡，萧超峰。”
男士走过来，主动向小不点伸出手，自我介绍道：“萧生，你好，我叫钟英生，是敏敏的男朋友。”
小不点原本打算装作不认识，结果现在对方主动打招呼，没办法无视，只能伸出手相握，客气道：“你好。”
钟英生轻轻一握，就松开了手，手腕有意无意地扭了扭，腕上金劳的表面反射店内灯光，晃了晃小不点眼睛。
最高端的劳力士手表，多是黄金或是镶金制造，香港人将“金装劳力士手表”简称为“金劳”，戴金劳被视为身份的象征。
小不点嘴角依旧挂着微笑，客气而礼貌，看不出喜怒。
“你来买西装？”黄敏打量着小不点身上的阿玛尼西装，表情很惊讶，“你平时工作不用穿西装吧。”
黄敏的潜台词，是小不点买不起阿玛尼这种奢侈品牌的西装，只是不忍心当众戳破。
“我不在纺织厂上班了。”小不点倒是不在意，直接说实话。
“哦？萧生现在在哪里高就啊？”钟英生追问，目光下移注视着小不点的破旧运动鞋。
“谈不上高就，就是给一些歌手写歌。”
“写歌要穿西装吗？”
“哈哈，写歌当然不用穿西装。”小不点笑道，“买西装，是因为工作上有些事需要去一趟美国，需要穿得正式一点。”
钟英生摆出一副感慨的姿态，说道：
“萧生从大陆来香港没多久吧？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就从纺织工成为音乐人，帮艺人歌手写歌，还有钱来中环买高档西装，足见你是个人才。
“可惜啊，你选错行业啦！
“作曲填词这些job，赚不到几个钱，又没前途，写一辈子歌都不过是替人打工。[附注2]
“看在你是敏敏老乡的份上，我指点你一条明路啦。
“在香港，投资房地产和股市，才能够真正出人头地！你看看我，一开始做塑胶花出口，赚到第一桶金之后，果断投资楼市股市……”
钟英生张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炫耀身上的金劳、名牌时装和高档皮鞋。
“现在我每日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亦有钱自动塞入口袋，不需要捱更抵夜替人打工。这种生活，每个人见到都羡慕！”[附注3]
小不点含笑听完钟英生一番话，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掏出信用卡，交给站在旁边的销售小姐，说道：“这套西装，我要了。”
销售小姐虽然仍旧冷着脸，但有生意送上门，不做白不做。她接过信用卡，转身去收银台刷卡结账。
“等一下！”钟英生叫停销售小姐。
“钟生，请问有什么吩咐？”销售小姐转回头，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
“这件西装不适合我，太cheap了。”钟英生指了指与小不点同款的那件黑西装，“拿你们店最贵的西装出来，再贵的价钱，都不是问题。”[附注4]
“是，钟生。我现在就去拿全店最贵最靓的西装给你。”销售小姐微笑着躬身离开。
彭梦玲站在衣架上，听到对方夹枪带棒的讽刺，气极了。
可惜她说不出人话，只能在心里怒骂：“切！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啊！这些奢侈品牌的所谓高档时装，我以前穿得多了，穿两次就坏，也就买个logo图个虚荣。”
这时候，小不点长长地叹一口气，对钟英生说道：
“多谢钟生的指点，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坐地收租。
“所谓投资房地产、投资股票，不过是当新时代地主，坐地收租，投机倒把。看起来回报丰厚，赚到很多钱，实际只是经济大环境向好带来的上涨，一旦经济有什么头疼脑热，房价股价分分钟暴跌，血本无归。
“我这个人比较实在，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相信劳动创造价值。
“对内精致利己，对外浮夸奢靡，只懂追逐金钱醉生梦死，不为社会创造真正的价值，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上天台跳楼，摔个粉身碎骨。”
钟英生眉头紧皱，质问道：“你这番话什么意思？”
黄敏瞪了小不点一眼，打圆场道：“Darling，我们去别的店吧。这家店没意思。”
钟英生甩开黄敏挽着臂弯的手，嘲讽道：“怎么？心疼啊？放不下旧情人啊？”
黄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嘴想要说什么，喘了两口粗气，又闭上了。
这时候，销售小姐提着全店最贵的一套西装回来了，手里还捏着信用卡。
小不点没搭理钟英生和黄敏，取回信用卡，拿购物袋装起自己原来穿的Ｔ恤和牛仔裤，往店外走去。
彭梦玲连忙扑腾翅膀，跟上小不点。
“死阿灿！没钱来买什么奢侈品！拿着张信用卡充阔佬！”钟英生仍不消停，嘲讽谩骂从身后传来。
小不点仰起头，操着一口塑料粤语，高声唱了起来：
“曾付出几多心跳？来换取一堆堆的发票。[附注5]
“人值得命中减少几秒，多买一只表？
“秒速捉得紧了，而皮肤竟偷偷松了。
“为何用到尽了，至知哪样紧要？[附注6]
“劳力是无止境，活着多好，不需要靠物证，也不以高薪、高职、高级品搏尊敬。[附注7]
“就算搏到，伯爵那地位，和肖邦的隽永，
“卖了任性，日拼夜拼，忘掉了为什么高兴……”
202 章 我
走出阿玛尼店铺所在的大厦，可以遥望文华酒店。
文华酒店建于1963年，楼高91米，是当时全香港最高的建筑。当然，没多久它就被其它高楼超越了。
中环这些林立的高楼大厦，看得久了，总感觉有种原始崇拜的意味。富人们通过一栋栋高楼，暗地里比拼谁更高、更壮、更大。
客房窗户密密麻麻，一间间，一扇扇，挤满酒店外墙，望过去如同蜂巢。天色渐暗，一些窗户透出和煦的灯光。
小不点看了看表，离约定的宴会仍有一段时间，往老中环漫步走去。
自八十年代开始，中环不断填海、造地、建高楼，形成所谓“新中环”。在这片区域，地面留给奔驰的汽车，行人被赶上悬空的天桥，天桥则连接各处室内商场。
走在天桥上，仿似御空而行。
扫视四周，触目所及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的士招呼站、千篇一律的人造绿化，以及在柏油马路上疾驰的钢铁盒子。
与之不同的是老中环。
电车响着“叮叮”声驶过，街角有报贩在吆喝叫卖，中央街市、咖啡店、凉茶铺、茶餐厅相继映入眼帘，咖啡、竹蔗水、廿四味凉茶、丝袜奶茶……中西荟萃，总有一款合你口味。
抬头看路牌，不经意间已走到皇后大道中。
罗大佑的歌声仿佛在耳边响起，路上没有潮涌的人民，有的是散步的阿伯、放学的学生、遛狗的鬼佬，以及饱经风霜的老旧唐楼。
走到兰桂坊，面前是一条Ｌ字型的上坡小径，餐馆林立，多数酒吧已经开门。下了班的打工仔，脱下西装职业装，穿上高跟鞋，喷洒古龙水，化身红男绿女，来这里挥散荷尔蒙。
再走远一点，是天主教圣母无原罪主教座堂。
主教座堂外是个小广场，用于平时举办活动。这座哥特式建筑由砖石砌成，底座和柱子是花岗岩，正门上方有一尊耶稣像。耶稣手持十字架，神圣肃穆。
夕阳沉下西山，夜幕降临，小不点转身走回文华酒店。
张学友主演的舞台剧《雪狼湖》大获成功，今晚包下了文华酒店的文华厅举行庆功宴，邀请了众多娱乐圈人士来凑热闹。
小不点请华星唱片的吴生帮忙搞来一张请柬，打算在庆功宴上结识其它唱片公司的高层，或者圈内的音乐人，揽一些词曲的活。
“听说，今晚庆功宴哥哥也会来。”
小不点仰望文华酒店的璀璨灯火，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彭梦玲。
他口中的“哥哥”，是指张国荣。哥哥，是粉丝对张国荣的昵称。
彭梦玲站在小不点肩膀上，脑海里笼罩着迷雾，意识到什么，却又捉不住。
“以前看八卦，说哥哥很喜欢文华酒店24层，夸24层的天花板漂亮。可能就因为这样，他才选择24层作人生最后一站。”
彭梦玲脑海“轰”一声炸开，终于记起来，哥哥张国荣在六年后的4月1日愚人节，就是从文华酒店24层一跃而下，飘然离去。
作为娱乐圈的天王巨星，张国荣是她最崇拜的偶像之一。
想不到在这个虚幻的无限世界，竟然有幸亲眼见证哥哥当年的风采。
小不点迈步走进文华酒店。
旋转门转悠半圈，酒店大堂展现眼前。
打蜡抛光以至能倒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柔软的地毯，墙上悬挂的油画，从天花板倒垂而下的水晶灯帘……满眼皆是金碧辉煌，在在都是英伦气息。
身处其间，仿佛自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
搭电梯来到25层，小不点步入文华厅。
海蓝色门扉和木板，将空间分隔成一块块半封闭区域。墙上挂着水墨画，或者刻有龙凤呈祥图，极具中国特色。透过窗户望出去，是维多利亚港的优美海景，以及香港的城市天际线。
虽然这是间处处弥漫英伦气息的酒店，但文华厅供应的却是粤菜。
其粤菜之美味，甚至征服了外国人的味蕾，得到米芝莲星级评价。
小不点递上请柬，在侍者引领下，来到安排的席位。
这一桌全是华星唱片的人，吴生等高层领导，以及陈奕迅、杨千嬅、梁汉文等歌手，都已经到场，一边喝着文华自家调制的玫瑰普洱，一边聊着天。
“超峰，你来得正好，我带你去见见其它公司的歌手，有好几个都准备推出新专辑。”吴生带着小不点，去其它桌混个脸熟。
绕过一道墙，来到邻桌。
张国荣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坐在椅子里，双脚优雅地翘着二郎腿。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晃荡着杯里猩红的葡萄酒，嘴里轻声哼唱着旋律。
彭梦玲感觉旋律有点耳熟，似乎是某首歌，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Leslie，介绍一位天才给你认识。”吴生指着小不点，“萧超峰，超级有才华，无论作曲还是填词都‘冇得顶’，包办了我们华星三宝下一张专辑的所有词曲。”[附注1]
张国荣停下哼唱，站起来与小不点握手。
“吴生很少这样夸赞一个人，有机会的话，希望与萧生合作一下。”张国荣客气道。
“吴生他夸张了。”小不点谦虚道，“与哥哥你比起来，我只能算是庸才。”
“哈哈，萧生真是风趣。”张国荣的目光移向小不点肩膀上的彭梦玲，“这只雀仔你养的？好得意喔～”[附注2]
一边说着，张国荣一边伸手，轻轻抚摸彭梦玲身上的羽毛。
彭梦玲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张国荣掌心。
“哥哥喜欢的话，这只麻雀送给你。”小不点笑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张国荣摇摇头，“美丽的事物，不一定要占有。”
三个人寒暄几句，吴生转身打算带小不点去认识其它歌手和音乐人。然而，小不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要在哥哥这样的天王巨星面前露一手。
“哥哥你刚才哼的旋律，是你的新歌吗？”小不点问。
“不算新歌，只是我脑海里的一段旋律。”张国荣回答，“新专辑我打算自己作一首曲。”
“刚才听你哼了一段，突然之间有灵感，介不介意我将旋律写成歌？”小不点眼神发亮，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不介意，你是要现在写？”张国荣看着小不点，很惊讶。
小不点点点头，从西装内袋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小记事本，在张国荣旁边的空椅子坐下。
画下五线谱……
勾描音符……
填下歌词……
“IamwhatIam~
“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
“多庆幸/大地不只有一种足印/神造世人/种种色色都有他公允//我很庆幸/站在我屋顶快乐做人/拿着我心/告诉世界何谓勇敢……
“我是什么/在十个当中只得一个/葡萄园里/响起水仙子的赞歌//我是什么/是万世砂砾当中一颗/石头大这么多/我也会喜欢这个我……[附注3]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开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的赤～裸～裸～”[附注4]
两首歌写罢，小不点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围满了人，都是来参加庆功宴的歌手、音乐人和唱片公司高层。
“啪啪啪……”张国荣带头鼓掌。
其他人跟着拍动双手，掌声雷动。
203 章 难得一遇
小不点将写满词曲的歌纸，从记事本撕下来，递给张国荣。
张国荣接过词曲，轻声哼唱起来：“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围在这桌酒席旁边的歌手、音乐人和唱片公司高层，甚至站在小不点肩膀上的彭梦玲，全都静心欣赏哥哥优美的歌声，沉醉其中。
柔和灯光下，张国荣棱角分明的脸庞，宛如大理石雕塑，充盈着古典美。
直至听到张国荣哼唱，彭梦玲才恍然醒悟。
小不点写的这首歌，叫作《我》，出自张国荣第23张专辑《大热》，是哥哥亲自作曲，林夕填词，现实里是2000年才公开发行。
这首歌非常特别，可以说带有自传性质。哥哥在世时就认为《我》能够代表自己的心声，尤其是国语版那句“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歌词，简直是写到心坎里。
刚才，小不点听见张国荣的哼唱，认出了旋律出自《我》这首歌，于是依靠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写下词曲，借花献佛“交还”张国荣，自然能够打动哥哥的心。
对张国荣来说，一个陌生人能够写出自己脑海里萦绕的旋律，只能用“震撼”来形容。
“吴生说得对，萧生你果然是难得一遇的天才。这首歌的旋律，就好像由我内心唱出来一样。”张国荣对小不点赞不绝口。
“更难得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萧生竟然可以分别用国语和粤语填词。这份本领，在如今的香港乐坛，没几个人做得到。”旁边一人插嘴道。看他的穿着，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应该是某间唱片公司的高层领导。
四周围观的歌手和音乐人纷纷点头，都非常惊叹小不点的才华。
彭梦玲旁听着众人的夸赞，感觉荒诞又怪异。深谙真相的她，自然知道小不点的所谓“才华”，只不过是根据记忆默写词曲。
“我下一张专辑，希望由萧生你包办所有词曲。”张国荣盛情邀请，“不知道萧生你有没有兴趣？”
“没问题。能够与哥哥合作，是我的荣幸。”小不点灿烂笑道。
他之所以在张国荣面前露一手，就是希望赢得哥哥赏识，与他合作。现在哥哥主动提出来，他自然爽快答应。
围在四周凑热闹的歌手、音乐人和唱片公司高层，纷纷传阅纸上的词曲，同时与小不点攀谈，邀请小不点为他们写歌。
张国荣扭头看向吴生，问道：“吴生，你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位天才？”
“还能从哪里找到？说话一股阿灿味，不用问，都知道是从大陆找过来啦。”一把尖酸刻薄的女声插了进来。
彭梦玲扭头望去，竟然是半个月前在比特唱片公司遇见过的Kimi姐。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着像是比特唱片的高层，又像是跟班。
与第一次遇见一样，Kimi姐从头到脚都是名牌。
爱马仕、香奈儿、迪奥、LV、GUCGI、YSL、PRADA、FENDI……全身上下几乎被奢侈品牌的logo淹没。
吴生已将小不点视为自己人，听见Kimi姐的嘲讽，直接开口怼回去：“往上数三代，香港有几个不是大陆人啊？英雄莫问出处，有才华才是最重要！”
Kimi姐毫不相让，继续嘲讽道：
“才华？我看是作弊吧！
“这位萧生应该是收买了哥哥身边的人，记住了哥哥哼唱的旋律，事先写下词曲，趁今晚在哥哥面前默写下来，当众出风头罢了。
“一个刚来香港的阿灿，连粤语都不会说，反而会写粤语歌？鬼才相信！我看他是背后找枪手，由别人事先帮他写。”
吴生想要反驳，但被小不点举手止住。
小不点笑了笑，说道：“有没有找枪手，试一试便知道。”
Kimi姐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不会又要默写一首歌吧？”
小不点摇摇头，指着众人身处的文华厅，说道：“你可以随便指定这里任意一件物品，我现场为这件物品写一首歌。”
这番话，犹如在众人心湖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涟漪。现场根据别人指定的物品写歌，相当于命题作文，除非未卜先知，不然不可能事先做准备。
吴生原本想劝阻，但看见小不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闭上了嘴。他虽然认为小不点有才华，但现场即兴写歌，非常考验急才，不是一般音乐人能做到。
“好！”Kimi姐一口答应，扫视一圈后，指着桌上哥哥放下的那杯红酒，“就用这杯酒来写一首歌，你做得到吗？”
小不点用行动代替回答，提起钢笔，摊开记事本，伏桌疾书。
为了避免影响小不点，彭梦玲离开他的肩膀，飞到壁挂油画的画框上落脚。
不一会，歌写好了。
小不点撕下写满词曲的纸张，递给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陈奕迅，说道：“麻烦Eason帮忙唱出这首歌。”
陈奕迅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歌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轻声唱起来——
“差不多冬至/一早一晚还是有雨/当初的坚持/现已令你很怀疑/很怀疑/你最尾等到/只有这枯枝……[附注1]
“苦恋几多次/悉心栽种全力灌注/所得竟不如/别个后辈收成时/这一次/你真的很介意……
“但见旁人谈情何引诱/问到何时葡萄先熟透/你要静候/再静候/就算失收/始终要守……
“日后/尽量别教今天的泪白流/留低击伤你的石头/从错误里吸收//也许/丰收月份尚未到/你也得接受/或者要到你将爱酿成醇酒/时机先至熟透……”[附注2]
一曲唱罢，满场喝彩。
陈奕迅拿着歌纸入神，仍然沉浸在歌曲之中。
这首《葡萄成熟时》在现实里是陈奕迅2005年推出的粤语歌，由VincentChow和AnferneeCheung作曲，黄伟文填词。
这首歌原本是以种葡萄失收，来指代爱一个人很久却没有结果。虽然葡萄失收，虽然爱而不得，但歌词并没有消极沉沦，反而劝慰自己要坚守下去，从错误里成长，等待葡萄丰收的那一天，等待感情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如今小不点在文华厅当众“写下”这首歌，此情此景，却让在场的歌手和音乐人听出了不一样的涵义。
“当初的坚持”这句歌词，可以理解成背井离乡来香港追寻音乐梦想；
“最尾等到只有这枯枝”可以理解成追梦路上的碰壁，不被赏识；
“问到何时葡萄先熟透”是质疑自己能不能实现音乐梦想；
“击伤你的石头”则是Kimi姐的刁难嘲讽，以及其他人看衰自己的恶言中伤；
然而，即使困难重重，自己仍然不会放弃，相信自己能够实现音乐梦想，静候“丰收月份”的来临，静候“时机熟透”葡萄酿成美酒。
一首情歌，在此情此景之下，有了借物咏志的内涵。
歌曲的格调，更上一个台阶。
Kimi姐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她没有想到，这个阿灿竟然真能够按照自己指定的红酒临场写出一首歌。这种急才，足以媲美古代曹植的“七步成诗”了。
看着众人传阅写满《葡萄成熟时》词曲的歌纸，Kimi姐还是不服气，愤愤地说道：
“红酒这东西太普遍了，谁知道你事先有没有准备一两首歌！”
吴生冷笑两声，拐着弯骂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超峰是临场写歌，事前没有任何准备，只有盲人才看不出。”
小不点笑道：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指定物品，无论写多少首歌，我都可以。”
旁观的歌手和音乐人，虽然都觉得Kimi姐胡搅蛮缠，但心里都想看看小不点还能写出什么好歌，所以都没有开口劝阻，继续看热闹。
Kimi姐自以为得计，扫视文华厅一圈，犹豫不决。
之前她指定红酒为命题写歌，本以为肯定能难倒这个长得像侏儒的阿灿，没想到他竟然能现场编出一首歌。
这一次，一定要找更难的命题，令他写不出歌，当众出丑！
扫视间，目光无意之中望见窗外。Kimi姐灵光一闪，抬手指向远方天际线尽头，于黑夜中若隐若现的扯旗山。
“就以扯旗山来写一首歌，怎么样？”Kimi姐一脸挑衅地瞪着小不点，“做得到吗？”
小不点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拨动钢笔，带动笔杆在指掌间旋转。
沉吟片刻，小不点停止转笔，低头疾书。
听到Kimi姐的命题，彭梦玲就感觉不妙。
粤语歌里面，写红酒的流行曲很少，几乎没有，所以当小不点写出《葡萄成熟时》这样的佳作，大家都会感到惊艳和赞叹。
然而，与山有关的粤语歌并不少，而且有《狮子山下》这样的经典名曲。这首歌的意义，已经超越寻常流行曲，上升到香港精神的高度。
有这首歌珠玉在前，小不点想要再得到满场喝彩，太难了。
彭梦玲胡思乱想之际，小不点已写好词曲，撕下歌纸，递给杨千嬅。
杨千嬅接过歌纸，与陈奕迅一样，先通读一遍，然后轻声唱起来——
“愈望愈无望/未来没有我/在断崖下/尽头吧/乐园未有过/仿佛天一黑天一光挥发了一句再会/只见人下坠//快慰继续传播/你都不慰问我/区分到太清楚/太严苛……[附注3]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附注4]
“渴望被成全/努力做人谁怕气喘/但那终点/挂在那天边……
“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只适宜滞于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乱/渴望大团圆/脚下路程难以削短/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我与你极远……”
一曲唱罢，满场寂静。
这首歌名为《高山低谷》，发行于2014年，林奕匡作曲兼演唱，陈咏谦填词。
现实里，林奕匡是香港新生代歌手，千禧年之后才从加拿大回港追寻音乐梦。
一开始，他的追梦之路并不顺畅，唱的歌没有人听，推出的专辑没有人买，日子越来越难过。最惨的时候，他去ATM提款连100元港币也拿不出来。
就在他打算推出最后一张专辑就离开香港、放弃音乐梦的时候，陈咏谦为他写下了这首《高山低谷》。
这首歌表面上是情歌，讲述穷小子与富家女的爱情故事，实际是陈咏谦借歌词暗喻林奕匡的艰辛追梦路，以及控诉如今阶级分化的现实。
功夫不负有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首歌一推出，立刻风靡全港，街谈巷议。林奕匡终于走出低谷，登上属于他的音乐高峰，在当年各大音乐颁奖礼夺得多项大奖。
要说这首《高山低谷》超越《狮子山下》，那不可能，但短时间内能写出如此佳作，朗朗上口之余，又贴合此情此景，这份才华，令在场的歌手和音乐人都不禁叹服。
Kimi姐的刁难嘲讽，从上一首歌的“击伤你的石头”，升级到这首歌的“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等歌词。
更妙的是，小不点借歌词讥讽满身名牌、衣食无忧的Kimi姐刁难自己这个穿老旧运动鞋的音乐人，是站在“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像Kimi姐你这种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不仅不体谅我这个挣扎求存的底层人，还要百般刁难。你的心为什么这么黑？
写歌不难，写出一首好歌也不稀奇，厅内很多音乐人都能做到。
难得的是，像小不点这样靠急才连续写出两首好歌，还写出了连续剧的感觉。
Kimi姐僵在那里，神色尴尬。
她虽然听懂了小不点的讥讽，但她已经刁难了两次，如果继续刁难，相当于在这么多同行面前撕破脸皮。为了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阿灿，那样做就太丢人了。
可要当众给小不点说“对不起”，她又落不下脸。
正在僵持的时候，一把很有磁性的男声插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热闹？全部人聚在这里？”
Kimi姐循声扭头望去，来的是今晚庆功宴的主角——张学友。
“学友！”
“学友，来啦～”
“怎么现在才来？等你好久啦。”
文华厅内的歌手、音乐人和唱片公司高层，纷纷走上前与张学友寒暄，恭喜他舞台剧大卖。
站在一旁的Kimi姐没有上前道贺，剜了小不点一眼，趁大家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带着跟班灰溜溜跑了。
204 章 无泪的遗憾
站在一旁的Lily姐没有向张学友上前道贺，而是剜了小不点一眼，趁大家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带着跟班灰溜溜跑了。
吴生看着偷偷溜走的Lily姐，凑到小不点耳边，吐槽道：
“这八婆是一个姓刘的大老细包养的情妇，想当歌手，大老细就开了间唱片公司，专门捧红她。可惜，无料就是无料，出了三张专辑都捧不红，把钱全部扔进了咸水海。”[附注1]
小不点听完，问道：
“我今晚这样当众让她丢脸，会不会得罪她背后的大老细，来找我麻烦？”
吴生拍拍小不点后背，安抚道：
“不用担心，今晚这么多行内人在这里，谁是谁非看得很清楚。
“她背后的大老细虽然有钱，但也不是只手遮天。如果日后找你麻烦，只会犯众怒，到时候就算有钱，也没有音乐人愿意跟他们公司合作。”
小不点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
他当然不是真的害怕对方找麻烦，对方就算找古惑仔来砍他，他都能应付。小不点担心的，是对方在行业内人多势众，到时候给他穿小鞋，接到的活少了，影响完成任务的速度。
他们俩聊天的当儿，张学友已经与文华厅内的歌手、音乐人和唱片公司高层寒暄完，由张国荣引着走过来。
张学友显然与吴生早已认识，两人笑着握手，互相问候。
“学友，这位就是我刚刚跟你提过的萧生，难得一遇的天才。”张国荣指着小不点说道，“你来迟一步，错过了一场大戏。刚刚萧生即席挥毫，七步成‘歌’，真是精彩！”
“萧生，你好，幸会幸会。”张学友客气道。
“哥哥太夸张了，我只是有小小急才而已。”小不点谦虚地说着，伸出手与张学友相握。
张学友表面上很客气，其实对于哥哥的赞赏，心里有点不以为意。毕竟是香港乐坛继许冠杰之后的第二代歌神，多少优秀的作曲人、填词人，他没有合作过，也有接触过。
直到众人传阅的三份歌纸，来到他手上，张学友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三首歌都是萧生刚刚写出来的？”张学友看向哥哥。
“我都说了萧生是天才，现在信了吧。”张国荣笑道。
“萧生，我下一张专辑想与你合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张学友看向小不点。
然而没等小不点回答，张国荣就插嘴打断道：“喂！你不要跟我抢啊，我已经提前book好了，由萧生包办我下一张专辑所有词曲。”[附注2]
小不点连忙站出来打圆场，笑道：“没关系，我写歌很快，一张专辑的词曲也就一晚上的事。哥哥和学友都是我仰慕的偶像，两位我都想合作。”
吴生也凑过来帮腔，说道：“是啦，超峰写歌有多快，你们今晚都看到啦。两张专辑，对他来说，碎料啦～”[附注3]
有今晚七步成“歌”的事迹佐证，张国荣和张学友都点头答应。
晚宴即将开始，吴生和小不点告辞，转身走回自己那一桌。
转身离开时，张国荣从背后传来：“学友，你这部《雪狼湖》这么成功，搞到我也心动了，想跟你一起做一部音乐剧。”
张学友随即答道：“好啊！我都好想跟哥哥你合作。”[附注4]
回到席位，侍应走过来，撤下桌上作为开胃凉菜的柚子醋小青瓜，以及川味南非鲜鲍片。
然后，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粤菜开始上桌。
冬虫草赤灵芝炖海螺汤、金汤原件白花胶、干煸银丝珍宝虾、田园番茄汤酿菠菜苗、羊肚菌蟹肉干烧伊面，最后是餐后甜点无花果甘露，以及琥珀合桃酥。
宴席中途，张学友和舞台剧女主角林忆莲，以及主办商天星娱乐公司的高层，轮流到各张桌子敬酒。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之后，是觥筹交错，天南海北地畅聊。
彭梦玲站在画框上，看着歌手和音乐人陆续离去，剩下各家唱片公司的高层领导，聚在吴生、小不点这一桌劈酒聊天。[附注5]
“最近泰国金融风暴，你们觉得会不会影响到香港？”宝丽金唱片的总经理问周围众人。
“怕什么～”一位喝得满脸通红的高层说道，“港币与美元挂钩，是联系汇率，又有九百多亿外汇储备，怕个屁！”
“No、No、No……”另一位高层摇着食指说道，“多米诺骨牌效应听过没？这次的金融风暴是索罗斯那群炒家在背后推动，现在是泰国，接下来就会是越南、菲律宾、印尼、台湾、韩国、香港……”
“切！索罗斯再厉害，斗得过香港政府吗？”另一位高层大着舌头反驳道，“泰国那帮土包子不懂金融，香港可是一堆金融高手，索罗斯如果够胆来，只会碰一鼻子灰。”[附注6]
“雪崩的时候，有谁能够挡得住？”
桌上的高层你一言我一语，分成两派吵了起来。
等他们吵得口干舌燥，声音小下来之后，吴生才扭头看向安静旁听的小不点。
“超峰之前在办公室，给我分享过他对香港乐坛未来的看法。”吴生问道，“你觉得金融风暴会对香港乐坛有影响吗？”
小不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赚到的钱，是放到楼市里，还是股市里？”
桌上围坐的唱片公司高层，有说“楼市”的，有说“股市”的，也有很多是两者皆有。
小不点听完一圈回答，又问：“有人把钱投资到音乐行业吗？”
在座高层的回答，都是摇头。
小不点叹了口气，说道：
“香港乐坛的未来如何？金融风暴的影响，不是关键。
“关键是，香港表面上是资本主义社会，其实思想仍停留在封建时代。香港富豪的赚钱模式，无一例外都是坐地收租。
“他们要么建楼卖房、收商业铺租，要么占住供电、供水、巴士地铁、电信网络这些基础设施，每天从市民口袋里掏钱。等到体量大了，这些富豪的公司就上市集资，搞股票，搞基金，怎么赚钱怎么来。[附注7]
“一块只有1100多平方公里的小地方，竟然养出了一大堆富豪，冠绝亚洲。
“在这些富豪带头之下，香港市民不再有梦想，每天睁开眼，脑子里想的不是买房、炒股、跑马，就是过大海赌两手。[附注8]
“就连我们这些做音乐的人，赚到钱，也是放入楼市、股市，而不是投资音乐行业。长此以往，香港乐坛怎么可能有未来？
“在音乐、电影、电视剧这些行业，坐地收租只会是死路一条，必须要有足够大的市场，让大家去创作、去竞争、去比拼，才能不断推陈出新，正向循环，越来越繁荣。”
一番话说完，彭梦玲看见在座高层的脸上，大多是不以为然。
然而作为见证过时代浪潮的未来人，彭梦玲知道，今晚在座的这些唱片公司，金融风暴的冲击之后，只会有零星残存。
华星唱片，业绩就是从今年开始下跌。公司用心打造、曾经发掘出陈奕迅和杨千嬅的新秀歌唱比赛，后来也转由英皇娱乐和TVB合办。到了2001年，更是彻底经营不下去，遣散仅剩的十几名员工，停止运作。
宝丽金，公司业绩在金融风暴之后开始滑坡。公司不仅没钱给旗下歌手出唱片，甚至沦落到购买TVB的音乐录影带，拿去做卡拉OK，最终在千禧年之前被环球唱片收购。
从台湾过来的滚石唱片，1990年进入香港市场，到2005年也扛不住了，退回台湾。
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附注9]
到最后，香港本土剩下华纳、环球、索尼这些背靠国际资本的大唱片公司，收拢仍然有价值的粤语歌手，勉强维持。
205 章 夕阳之歌
彭梦玲高据画框之上，俯视在座的唱片公司高层。
美酒、跑车、豪宅，该有的，都已经拥有；
金表、西装、皮鞋，拥有的，都非常考究；
高楼、高层、高薪，他们站在如今香港乐坛的资本顶峰，却看不穿眼前的繁华盛景只是海市蜃楼、过眼云烟。
宝丽金总经理笑道：“萧生在音乐创作上是天才，百年难得一遇，但对于乐坛的看法嘛，哈哈哈……”
滚石、华纳、环球、索尼等公司的高层，全都哈哈大笑，就连吴生也微笑附和。
身处顶峰的人，往往不相信崩塌只在一瞬间。
小不点也跟着笑，说道：“喝酒聊天，总得整点噱头，不必当真。”
“Cheers！”吴生站起来打圆场，举起酒杯。[附注1]
“Cheers！”众人碰杯，一饮而尽，尴尬气氛消弭一空。
酒液进肚，小不点俊俏的脸蛋也变红了。
“喝酒嘛，总得有点下酒菜。我再提供点谈资，给大家当作下酒的花生米。”小不点笑道。
“说！随便说！”宝丽金总经理豪迈地挥手。
其它唱片公司的高层，也纷纷起哄鼓动。
刚刚听了小不点一番看衰香港乐坛的伟论，这帮人虽然心中不屑，不以为然，但他们都是音乐行业内大公司的高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况且是在酒桌上，都不会真的跟一个后生小辈计较。
再加上，吴生充当“和事佬”调解了气氛，碰杯之后，这帮人心里都不在意了，权当小不点的话是笑话，听听就算了。
小不点用手指沾上酒水，在桌布上画出一道斜坡，继续说道：
“相比乐坛，香港电影的未来，其实更清晰。
“1992年，港产片的票房，在香港有12多亿港币，在外埠市场是超过18亿港币，加起来的总票房超过30亿，是这么多年来最多的。[附注2]
“从那之后，每一年，注意，是每一年，港产片的票房都在扑街。去年港产片的票房，你们知不知道是多少？”
包括宝丽金总经理，在座的唱片公司高层，全都摇头。
吴生开口回答道：“听电影界的朋友说，去年好像是6亿票房。”
小不点打了个响指，笑道：
“Bingo！吴生看来挺关心香港电影嘛～
“港产片去年的票房，在香港是6亿多，与92年相比，就是腰斩。更惨的还在后面，外埠市场的票房你们知道跌到多少吗？
“只有4亿！
“这已经不是腰斩，而是跳楼。”
在座的高层，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小不点继续侃侃而谈：
“回过头去看，92年的票房为什么那么高？
“票房前十的港产片，星爷的《审死官》、《家有喜事》、《武状元苏乞儿》和《鹿鼎记》一、二部包揽了前五；后面的五部港产片里面，有一部是发哥的，两部是成龙的。
“到头来，港产片还是靠‘双周一成’。
“现在发哥和成龙都去了好莱坞，接下来，香港电影靠谁？每一年都指望星爷拍五部港产片吗？可能吗？”
小不点口中的“星爷”是指周星驰，“发哥”指周润发，他们与成龙在当时并称“双周一成”，是港产片的票房保证。
香港电影的窘境，从“年度票房冠军”的王座更替可见一斑。
八十年代，每一年，香港本土市场的年度票房冠军一直是港产片；
九十年代，有三年，外语片登上了年度票房冠军的王座；
千禧年之后，从2005年开始，外语片霸占王座，不仅仅是港产片，甚至没有任何一部华语片能登顶香港本土市场；
到了2017、2018、2019这三年，外语片更上一层楼，垄断了年度票房前十。[附注3]
香港电影，步入漫长的黑夜。
在座高层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不以为然。他们虽然没法像小不点那样背出票房数据，但香港电影在走下坡路，他们这些身处娱乐圈的人士，都心中有数。
宝丽金总经理皱起眉头，问：
“那萧生你认为，香港电影的问题出在哪里？”
小不点扫视在座高层，反问道：
“大家都知道嘉禾吧？香港最劲最犀利的电影公司之一，李小龙、许氏兄弟、成龙都是嘉禾的票房招牌。
“结果现在呢？邹生跑去炒楼～
“你们说，香港电影的问题出在哪？”
小不点所说的“邹生”指邹文怀，是嘉禾电影公司的创始人，以及董事局主席。嘉禾制作的电影，票房在八十年代都非常好。从那时开始，邹文怀就将精力和资金转移到房地产。
可惜，邹文怀炒楼亏多赚少，没有成为房地产大亨。嘉禾的业绩也随香港电影大环境跌跌不休，最后在2007年卖身给大陆商人。
宝丽金总经理叹息道：
“没办法啊！楼市、股市回报那么高，来钱又快，谁能忍住不动心？”
其他唱片公司的高层纷纷点头认同。
吴生沉默一会，问：
“超峰你认为，香港乐坛和香港电影现在的困境，怎样做才能突破？”
彭梦玲一直旁听，到这会儿才终于明白，吴生一开始挑起话题，目的其实在这里。
华星唱片的业绩，从今年就开始下滑，吴生身为总经理，自然心里门儿清。
面试那一天，他虽然不认同小不点看衰香港乐坛，但那天过后，小不点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特别是泰国金融风暴爆发之后，他更是心惊胆战。
一旦金融风暴波及香港，经济下行，市民势必捏紧手里的钱，只用在衣食住行这些必需消费，听歌、看电影等可有可无的娱乐消费，将如同火车迎面撞上，嘭！炸个粉碎！
到时候，势必会死掉一大批唱片公司、电影公司。
小不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吴生的这个问题，我先卖个关子。
“在回答之前，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你们知道是谁说的吗？”
“切！你当我们都是没有读过书的小孩吗～”一位高层大着舌头答道，“范仲淹说的嘛！”
“Bingo！”小不点打了个响指，“那你们知不知道，范仲淹的义庄模式？”
在座高层齐刷刷摇头。
小不点解释道：
“范仲淹当杭州太守的时候，拿出自己一辈子积蓄，买了1000多亩良田建立义庄。
“凡是范式族人，都可以从义庄拿到粮食、衣料、婚姻补助和丧葬费；如果族人去参加科举，或者去外地当官，义庄还会给路费。
“如果族人的亲朋戚友，因为贫穷或者饥荒而吃不上饭，义庄还会接济一下。”
一位肥头大耳的高层打了个酒嗝，质疑道：
“这不就是钱太多了，做一下慈善，有什么值得说的？”
小不点笑对质疑，继续说下去：
“重点是，范仲淹规定，义庄的土地良田不能卖，专人经营，全族监督。
“你们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结果是，由于生存有着落，族人大多会读书考科举。在宋朝，姓范一族有22个族人考上进士，在明朝有30人，在清朝，仅仅是顺治年间就有12人！[附注4]
“越多族人金榜题名、当上朝廷命官，姓范一族的势力就越强大，不仅能保护本族利益，还能兼并更多良田。到了清朝末年，义庄已经有5300亩良田。
“靠着这个义庄模式，上千年来，姓范一族长盛不衰。”[附注5]
宝丽金总经理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道：
“这不就类似于现在的公立住房、公立医院、公立教育吗？放在古代，这个义庄模式可能了不起，但现在有什么特别？”
小不点咧嘴一笑，反问道：
“那香港乐坛和香港电影，有这种义庄模式吗？”
这一记反问，令在座高层都愣了。
小不点自问自答，接着说下去：
“好莱坞大片的海外票房已经超过北美本土了，《终结者２》和《侏罗纪公园》这样的电脑CG视效大片，全世界观众都中意。[附注6]
“未来这样的视效大片会越来越多，香港电影怎么对抗？还是靠‘双周一成’吗？
“香港电影公司有投资电脑CG技术吗？一家公司不够钱，有没有几家公司凑钱？甚至整个行业一起投资？
“好莱坞电影已经工业化，上下游连成产业链，导演、编剧、演员、摄影、灯光……全都是职业细分，专业学院培养人才，专业人才做专业的事。
“香港呢？
“电视行业还是靠TVB的艺员训练班；电影行业还是双周一成，发哥、星爷、伟仔、华仔全部是TVB出身，女星就靠星探找些身材好的；乐坛更离谱，发掘新人靠新秀歌唱比赛，说白了，就是靠天才自己成长。
“行业刚开始发展，没有专业人才，从市民大众里挑选，可以理解。但是现在都发展多少年了？为什么香港无论电视电影行业，还是乐坛，仍然这个样子？
“香港娱乐圈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别人已经飞机大炮了，你还在土法炼钢造菜刀，打得过吗？
“无论香港电影还是香港乐坛，这些年都赚了不少钱，可是所有人，包括在座……哈哈，可为什么没有人建立一个属于香港的义庄，培养专业人才，引进甚至研发先进技术？”
连珠炮似的反问，把在座高层全部问住了，人人沉默。
“唉——”
一位头发半白、满脸皱纹的高层长叹一口气，答道：
“答案就藏在萧生你一开始的问题。
“无论做音乐，还是做电影，我们都抱着赚快钱的心态，想着捞一笔就走。没有人为行业的未来做长远打算。
“最终，我们金表美酒，有车有楼，行业却死了。”
这一晚，所有人大醉而归。
206 章 谁伴我闯荡
“铃铃铃、铃铃铃……”
宴会第二天，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昏睡的小不点。
小不点捂着头爬起床，坐在床边缓了会，才走到客厅接电话。
“喂？”
“这语气，超峰你是刚醒啊？”
“吴生啊，这么早？我不太能喝，昨晚灌了太多酒，现在头还在疼。”
“不早啦，都快吃lunch啦！”[附注1]
小不点举着话筒，望向窗外。
阳光灿烂，风和日丽。
“喂？超峰？”
“哦！我在。”
“你下午来一趟华星吧，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先卖个关子。”
“啊？什么事这么神秘？”
“我这是学你啊，你昨晚说话就总是卖关子。”
“昨晚我喝醉了，在酒桌上乱说话。那些高层领导没生气吧？”
“没事，他们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们不仅不生气，还得感谢你呢～”
“感谢我什么？”
“你昨晚骂醒了他们。”
“我哪有骂啊，我只是说了些数据、讲了个故事。”
“行啦，下午记得过来啊！”
“好的，萧生，下午见。”
挂掉电话，小不点走进厨房，想要泡杯蜂蜜水，结果发现厨房里空空如也，别说蜂蜜了，油盐酱醋全都没有。
小不点拍拍疼痛的脑袋，才想起来自己平时根本不在家做饭，灶台蒙了厚厚一层灰。
没办法，只能冲个凉水澡，强行让自己清醒。
冲完澡，小不点换了身衣服，看见那只彭梦玲正站在客厅饭桌上，低着头，似乎在阅读。她的鸟爪下，是那本《太阳毁灭的末日》。自己之前阅读完忘了合上，一直摊开在桌上。
小不点打了两下响指，喊了声“出去吃饭了”，就出门去了。
彭梦玲好整以暇地用鸟喙梳理羽毛，等到小不点走出住宅楼，才跃出窗台，展开翅膀，滑翔到他肩膀上。
在街角书报亭，小不点买到了早上剩下的最后一份报纸，夹在腋下，走到常去的茶餐厅。
“峰仔，来啦～”守在门口收银台后的老板，向小不点打招呼。
“老板，豆腐火腩饭。”
“收到～”老板向厨房高声喊道，“豆腐火腩饭！”
午饭时间，茶餐厅里座无虚席，小不点只能与一名师奶拼桌。师奶左手勺子，右手筷子，正在低头吃一碟叉烧饭，座位下面堆放着两捆青菜和一大块猪肉。[附注2]
摊开报纸，头版新闻竟然是久违的娱乐新闻。
之所以令小不点感觉“久违”，是因为前阵子的头版新闻，不是香港回归，就是泰国金融风暴，只有香港小姐决赛选出冠、亚、季才上了一次头版。
碰巧，今天的头版新闻也是与香港小姐有关。
今年新鲜出炉的港姐亚军，在各大媒体上向某位姓邬的富商喊话，当众示爱，说自己与那位富商已经定下婚事。
这件事，霎时间成为城中热话。
狗仔队纷纷找那位姓邬的富商采访，结果尴尬了。富商牵着冠军的手出现在媒体面前，说自己与亚军只是朋友，与冠军才是天生一对的情侣。[附注3]
小不点瞟了眼同桌的师奶，发现她抬起头在看壁挂电视播放的午间新闻，没有留意自己。
他偏头瞅了肩膀上的彭梦玲一眼，发现她两只大眼珠正看着报纸，低声道：
“这年头的港姐，就像我们那时候的网红，都是有钱人的猎物。
“以前看八卦杂志，那些狗仔都说，港姐选美，台上是美女争艳，台下是男人斗富。坐在舞台下的，都是各个行当的富商。富商看上哪位佳丽，就掏钱赞助选美，捧她当冠军。如果富商与富商看上了不同的佳丽，就要看谁砸的赞助费更多。
“这位富商旗下的公司，一直是港姐选美的主要赞助商。
“这个港姐亚军还是太年轻，看不透，如果这位姓邬的富商真的喜欢她，今年的冠军就会是她，而不是另一个人。
“港姐的冠冕戴在谁头上，其实就代表，富商的心在谁身上。”
彭梦玲心里吐槽：
“果然八卦是人类天性，连小不点这种天才都不能免俗。”
小不点低声叹息道：
“富商喜欢选美出身的小姐，富二代喜欢流量高涨的网红。
“你说，这背后的心理，是不是为了向大众炫耀？瞧～我得到了你们得不到的女人～”
这时候，一名茶餐厅伙计走过来。
“豆腐火腩饭～”伙计嘴里吆喝着，在桌上放下小不点下单的碟头饭。
香港的碟头饭，类似大陆北方的盖浇饭，一碗白饭反扣在碟子上，有肉，有菜，再加一碗例汤，20块港币吃到肚皮鼓胀。
豆腐火腩饭，坊间称之为“男人的浪漫”。
所谓“火腩”是指烧肉，皮脆，肉酥，甘香，配上滑嫩的豆腐，淋在白饭上面，洒上生粉勾芡而成的芡汁，馋得人食指大动。[附注4]
小不点拿起勺子，将白饭与芡汁拌匀，香气扑鼻。
填饱肚子，小不点坐地铁来到华星唱片公司。
“萧生，你来啦。”值守前台的Lily看见小不点，打招呼，“吴生在办公室等你。”
“好的，谢谢。”小不点微笑道，“你今日的口红唇色很好看。”
“谢谢～”Lily甜甜一笑。
彭梦玲心里感慨：“这小子嘴挺甜嘛～为人处事比杨韬那块茅坑石头圆滑多了。”
小不点自己走进华星公司，来到总经理办公室。
“咯咯～”
“进来。”吴生看见小不点，喜笑颜开，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超峰，我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天才，为香港乐坛和香港电影争气啊！”
“好莱坞那边来消息了？”小不点猜到了吴生的话里话。
“聪明！”吴生哈哈大笑，“上午一位叫JamesRoyHorner的先生打电话来公司，说他看了你写的那首《MyHeartWillGoOn》，非常欣赏你的才华，希望与你合作，一起为大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的新电影配乐。”
JamesRoyHorner，中文译名是詹姆斯·罗伊·霍纳，在现实里他在1997年为电影《泰坦尼克号》作曲配乐，那首全球知名的《我心永恒》就是他作曲。
小不点借花献佛，将霍纳的曲子寄给霍纳，自然能打动霍纳的心。
吴生补充道：“这位Horner先生，还邀请你去好莱坞逛一逛，无论你答不答应合作。”
小不点笑道：“好啊。我写歌寄给他，就是打算去好莱坞发展，多一点收入。吴生最近有空吗？陪我去一趟吧，商业合作方面我不太懂，可能要麻烦你跟好莱坞那边谈。”
吴生拍了拍胸膛，打包票道：“没问题，商业的事情交给我，你就专心创作。”
接着，吴生抓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拨到前台，吩咐道：“Lily，订两张去美国洛杉矶的机票，越快越好。”[附注5]
“不是说有两个好消息吗？”小不点在沙发椅坐下，“还有一个消息是什么？”
“你看我这记性，太高兴了，把这事忘了。”吴生轻拍一下脑门，“昨晚被你骂醒之后，我们几家唱片公司的高层，今天中午凑一起商量过，决定筹组一个音乐产业基金，培养香港本地的音乐人才，引进国际上先进的录音设备和音乐制作技术，还会分批送一些歌手去国外的音乐学院进修。”
“我可没有骂啊，只是说出自己心里的看法。”小不点连忙撇清，“成立音乐产业基金是一件好事，可以增强香港乐坛的竞争力。”
“没错，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吴生双掌大力一拍，张开双臂，豪气干云地说道——
“我们的目标，就是扬名立万，令香港乐坛蜚声国际！”
207 章 时代曲
乌云，狂风，飞沙，残叶，巨浪拍岸。
台风又来了。
银行，港交所，地产公司，金融管理局。
亚洲金融风暴也来了。
彭梦玲站在窗台上，游目四顾。
宠物不能上飞机，小不点将她留在香港，任由她自由活动。
这些日子以来，她穿梭于香港各个地方，亲眼见证着时代变迁，沧海桑田。正应了那句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附注1]
往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一片狼藉。
门面光鲜的写字楼内，一间间公司拉闸关门，一个个员工低头丧气离开。
中环的奢侈品店门可罗雀，销售小姐无所事事地打起哈欠。
眼前一花，一道人影从对面住宅楼天台跳下，掠过，坠落，在地面摔成一片赤红。那赤红，犹如港股交易所内的股份报价屏幕，仿似股民被割开脖子放出的淋漓鲜血。
代表香港股市行情的恒生指数，一路跌跌不休。
10月20日，恒生指数仍在13601.01点的天台，三天后就跳楼到10426.30点，创下历史记录。到了28日，恒生指数暴跌1438.31点，再创历史记录。
港股交易所内一片愁云惨雾，交易员盯着股份报价屏幕，面容失色，嘴唇苍白。
新闻报道里，港股与房地产成为聚光灯下的主角。
“恒生指数今日下跌了13.7%，是历来港股跌幅最大的一日。”
“本港最大的华资证券公司百富勤遭遇资金危机。”
“政府介入股市，向国际大炒家宣战。”
香港特区政府不得不出手救市，却变成不断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再多的资金弹药，也挡不住弥漫全港的恐慌。股市犹如滚石，不断向下坠落，恒生指数跌至6544.79点的低谷。
靠着庞大的外汇储备，以及中央支持，香港最终还是保住联系汇率，稳住局面。
时任特区财政司司长曾荫权召开记者会，面对闪光灯宣布：“我们在这两个星期的行动，已经使得炒家无法得逞。”
话说得很漂亮，现实却很残酷。
第二年，香港最大的华资证券公司百富勤就扛不住，破产了。
索罗斯等国际炒家赚得盆满钵满，无数香港市民的多年积蓄，却化作流水。
往日，香港中产靠着工作和炒楼炒股，一天能赚几万块，买汽车，住洋楼，吃鲍鱼，参汤漱口，鱼翅拌饭，还能养一堆猫猫狗狗。
如今，水泥钢筋筑起的楼房成了负资产。即使楼价暴跌，即使你靠失业救济金过日子，仍然要按照以前的离谱高价，每月放血还房贷。
不还房贷，房子就会被收回，以前的付出全部失去。
当初将积蓄投入股市贪图高收益，如今慢一点斩仓，连渣滓都剩不下。[附注2]
收音机传出陈奕迅的歌声，是小不点写给他的那首《时代曲》，最近正在电台打榜。
“就散席了/人客急将美酒喝掉/赶于舞曲奏尽前离座/是我夜了吧/最后这分钟到场/待热情尽过/方看到场内灿烂灯火……
“就散席了/人客心知个中奥妙/将讲到一半话题完掉/若注定这样/故事尾声方进场/别人话迟极了/愿时代仍为我留了座……”[附注3]
“嘀嘟、嘀嘟、嘀嘟……”
彭梦玲望着救护车驶来，拉走了那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叹了口气。
1997年即将过去。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值得人们铭记。
这一年，香港回归祖国。
这一年，泰国取消固定汇率制度，索罗斯等国际炒家下场收割韭菜，引发亚洲金融风暴，一直持续至98年年底。
这一年，香港当时最大游乐场“荔园”结业。
这一年，四大天王都推出了各自的经典专辑，张学友的《爱是永恒》，刘德华的《冰雨》，黎明的《情深说话未曾讲》，郭富城的《爱的呼唤》，每一张都是经典。
日后大红大紫的谢霆锋，推出了第一张唱片《MyAttitude》，初试啼声。
陈奕迅一首《天下无双》，助他打开知名度，香港乐坛第三位“歌神”崭露锋芒。
这一年，是华星唱片25周年。
这一年，也是香港小姐25周年。
这一年，港姐冠军与亚军争当富商太太，相继淡出娱乐圈。季军佘诗曼得到TVB力捧，加上自身努力，成为一代人心中的视后。
这一年，TVB播出了黄日华主演的武侠剧《天龙八部》，成为一代人心中的经典。
这一年，“篮球之神”乔丹带领公牛队，夺得职业生涯第五个NBA总冠军，距离第2个三连冠仅一步之遥。
这一年，马刺队在NBA选秀中选中蒂姆·邓肯作为状元。这位“历史第一大前锋”日后将会携手马刺队拿下五个NBA总冠军，留名体育史。
这一年，陈果拍了电影《香港制造》，中下层市民挤居在狭隘、逼仄、压抑的公屋之内。这种恶劣的生活环境，到今天仍没有改变。
这一年，王家卫在阿根廷拍摄电影《春光乍泄》，超时严重。张国荣赶着回香港开演唱会，憋了一肚子气，趁王家卫不在片场偷偷跑路。
这一年，张国荣巡回世界各地，开展跨越97演唱会，邀请的嘉宾群星璀璨。
这一年，好莱坞导演詹姆斯·卡梅隆正在拍摄《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上映后拿下18亿美元票房，成为全球影史票房第一。这项纪录，直到2009年《阿凡达》上映，才被他自己亲手打破。
席琳·迪翁演唱了《泰坦尼克号》的片尾曲《MyHeartWillGoOn》，歌声动人，街知巷闻。歌曲所属的两张唱片，在全球一共卖出6000多万张，索尼音乐吸金超过10亿美元。
这一年，同样是好莱坞大导演的斯皮尔伯格，正在拍摄二战大片《拯救大兵瑞恩》。电影讲述美军征兵征走一位母亲的所有儿子，在儿子战死仅剩一人之后，为免这位母亲孤独终老，美军派其他母亲的儿子深入战场去救人。虽然情节很弱智，但电影上映后，美式价值观仍然席卷全球。
这一年，周星驰拍了贺岁片《97家有喜事》，坐上香港年度票房冠军的王座。
这一年，同样是贺岁片，冯小刚拍了《甲方乙方》，在片尾留下那句经典台词——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