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要点脸吧
林檎和陆青被叫上楼,两人都以为有新差事安排,然而当得知是程馥要带他们上京后,都感到不可置信。
“大概初八走,这次要带不少东西上京,你们联络好镖局,大河剧场那边由吴缨暂管,其他事项尽快找人顶上。”其实这节骨眼林檎是走不开的,但程馥对她期望较高,需要她出去见见世面。
陆青对这个消息反应没有林檎那么夸张,说是要交接,他马上有了合适人选。
林檎则因为从来没出过金陵,京城那种地方于她来说就是脑子里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她哥哥林梆都没去过的地方。所以这次能跟着上京,心情别提多雀跃了。
景元泽来找吴缨,见林檎和陆青先后从程馥的屋子走出去,也不顾上找吴缨了,立马挤了进去。
“来得正好,明天的纸品招商,你记得做好防火措施。”程馥觉得景庄还真挺适合办各种招商会的。
地方大不说,人、物都是现成的,省事得很。
景元泽嗯了声,然后把手上的盲盒放到她面前,“我要换万用刀。”
“万用刀”是小酒馆定做的一种多用途工具,长度不足三寸,精巧便携,类似后世的多功能军刀。是此次端午盲盒里的其中一件礼物,据说受欢迎程度仅次于竹编龙舟。
吴缨大步走进来,明显着急,“要点脸吧,六份盲盒都抽不到,只能说明你没有那个命。”
程馥看着莫名发脾气的吴缨,不敢吱声,因为她知道吴缨正好有那把万用刀。
“景少爷,我没有自留节礼的习惯。”小酒馆不管是卖的还是送的,她自己一份都没有。就连徐野和程寒今年还是沾了翁齐敏姐弟的光才有份。
景元泽不想告诉别人自己也是吃了信息不对等的亏,他也不知道盲盒里的东西是随缘的。
今年父亲和大哥都在金陵过节,所以小酒馆的盲盒送来后,他只自留了一份,其余的都让他娘拿去分了。结果他爹拆出了一把特别精巧的多用途刀具,他当时就炸了。
可景二老爷越是看你在意,想要,他就越是不给你。
他大哥倒是想慷慨,但很可惜,那份节礼中十个盲盒都没有万用刀。其他礼盒又都被他娘送了景家族老,他要是敢去要,他爹头一个不放过他。
景元泽对吴缨还是有些了解的,毕竟打小就认识。吴缨今天的态度太反常了,景元泽嗅出了他想要的东西的味道。
看两人微妙的氛围,程馥觉得再留下来估计得遭无妄之灾,于是找了个去文书部的理由赶紧下楼,然后直接离开两河轩。
最近小哥哥又要回书院住,所以晚上在书房里陪她的只有徐野。
“你那盲盒里有没有万用刀?”
徐野正在看《白鹤道尊》后半部分,听到小姑娘的问话,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运气不佳。”
他不是没想过找人换,但衙门里有人分析,万用刀这种物件男的喜欢多一些,没准盲盒的数量是所有品类中最少的。
程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盲盒推到他面前,“看你手气。”
“哪来的?”徐野知道这丫头什么都大方,就是在节礼上特别小气,对他和程寒尤其。
听说去年中秋,程家上下一块小酒馆的月饼都没吃上。
“二百两拍的。”
金陵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拍卖会,有人最近缺钱就把盲盒单独放出去售卖。程馥兜了半天也没找到卖万用刀的,全是未开封的盲盒,价格还高得令人生气。
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今天,要重金从市面上买自家送出去的节礼。
徐野看着盲盒不知该说什么好,手指头在准备拆开封装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就当是了。”虽然很想要万用刀,可若这个盲盒里不是,他自己失望不打紧,小姑娘会不会更沮丧?
程馥一脸傲娇,“我掂过重量才拍的,八九不离十。”盲盒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亲自验过货,所以对于重量多少有点数。
徐野被她说动,将信将疑地拆开了封装,“啊……”
程馥突然紧张起来,“失手了?”
徐野把“三角粽”盒子里东西拿出来,笑得春暖花开,“谢谢。”
小姑娘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回京事宜一旦开始筹备,程馥就发现要带的东西实在有些多,陆青索性直接包了整个镖局来保这趟上京之旅。
有人张罗,程馥就不管了,今年端午小酒馆依旧要在码头上摆摊,她和小哥哥都得去站台。
其实以小酒馆现在的营收,早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扩名气,这次来摆摊主要因为有客人想要去年那些小礼物,而薛有志也希望自己回京之前,龙舟赛更热闹些,特地暗示了钱山。
钱山和周正平商量后决定今年还是摆一摆。
于是众人就看到小酒馆的摊位上,一群人在死死睁着眼睛,比谁能撑到最后;还有一群人头顶书,金鸡独立,只要能坚持半柱香,就可以获得小礼物。
许多人一开始都嗤之以鼻,觉着玩这种游戏特别丢人。但人都是从众的,围观人数越来越多,参加的人也都铆足了劲,那些不屑的人慢慢地也融入了热闹的氛围中。
“这两个游戏不是咱们时常玩的么?”程寒小声问妹妹。
“对啊,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比你强的。”程馥趾高气扬。
程寒斜她一眼,嘲笑道:“那又如何,我只知你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
季堰难得带妻儿出来凑热闹,趁比赛还未开始,一家三口随着人潮在码头上闲逛。前一刻还拉着季锐的手,结果不小心被人挤了两下,手一松那孩子就滑溜地不见了。夫妻俩找了半天才在“满上”的摊子看到自家儿子。
他的得意门生程朗晨此刻没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像个小贩似的,顶着烈日给人发小礼品,扇子、阳伞、挂饰等等。而他的好儿子,正顶着一本书,单脚站立跟旁边的同龄孩子互相叫嚣。
“到底行不行啊?”身边的夫人掩嘴笑个不停。
季堰发现上一次她露出这样开怀的笑容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本想去把儿子揪回来打一顿屁股的决定最终作罢。
随着比赛时间临近,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骆行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他望向站在程寒身边正给对方打下手的范雨,对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正好也朝他看来。两人瞬间达成默契。
不多时,兄妹二人都上了回家的马车,摊子上的事都交给了小酒馆的人。
“具体是哪方人马还不清楚。”范雨骑在马上,紧跟着程家兄妹的马车。
“不能抓活口就算了。”程寒可不希望为了些不值当的人把自己的人搭进去。
骆行依旧坐在车头,半开着眼睛,没有做声。
兄妹二人突然离开码头回家,不多时在衙门忙公务的徐野就收到了消息。
因为薛有志明天就要启程回京,罗参什么时候到任还不得知,接下来的日子,金陵府衙一应事务皆由他全权负责,也所以今天没能陪小姑娘去码头。
城中不能纵马,但他可管不了这些,而且他是官,谁能说他什么。
“还是张家?”回到家见两兄妹都好端端的在翁齐敏那儿说话,他才放下心来。
程寒点头,“身手像,但又有些不同,人更机敏。”也更懂分寸,察觉到暴露立即遁走。
“范雨已经带人出去搜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别担心。”
程寒倒是没担心,只是对张家的恨意又加深了。
翁齐敏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也能吃一些容易克化的食物,就是不能下床。头上的绷带大部分已经拆开,头发也长出来不少,但还是只有寸长。
程馥本来给她准备了几顶假发,但她戴了一回之后就再也不乐意了,说光头舒服。
“待我好了之后,外祖父就派人来接我和小樊过去。你可要早些回来,不然咱们下回见面还不知道得几年后。”翁齐敏一旦人开始有精神,就控制不住要吃东西。所以此刻是捏着一块米糕,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顺便跟程馥聊天。
“你娘……玉阳县主行径出格,你回去若是见着她,躲远点。”有这样的生母,实在很悲哀。
程馥倒是无所谓了,既然决定回去,就不怕碰上这些人,不过翁齐敏的体贴让她很窝心,“其实吧我还真想见见景家那位宋姑爷。”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才貌卓群。
“老了,也就那样,哪哪都不如你家徐六。”翁齐敏虽然这一年日子过得很糟,但也不是没出门的。
宋绍曦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美男没错,但这些年家宅不宁,自己又忙着官场上钻营,人年纪不大但看上去没什么朝气,乍看之下比翁兆丰这个渣爹还显老成。
“我家徐六?”
翁齐敏咧了个笑,“我瞧他老早就不对了,还记得那年上元节么,我就瞧出来了,就你当时还傻乎乎的。”
“……”这么早?
翁齐敏睡下后,程馥从屋里出来,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片段。
“皱眉丑死了。”骆行突然开口。
程馥才回过神,不服气道:“我还年轻,丑得起。过十年你再提醒我。”
“老妖怪。”
徐野跟程寒一直站在院子里,两人见她过来,便不再继续方才那些隐晦的话题。程馥对着徐野的脸,想起翁齐敏先前的话,莫名焦躁,但面上依旧如常。
这种情绪一直蔓延到深夜,睡不着的她走出来,坐在门槛上,抱着猫发呆。
三只小猫渐渐长大,圆滚滚的脑袋,肉乎乎的身躯,四肢也短短的,别提多可爱了。但冬瓜和南瓜死活不承认它们是自己的孩子,父子俩跟三只完全不亲近,甚至有些排斥。且自那夜之后猫妈再也没出现,小丫鬟们都猜测猫妈要么是出了什么变故,要么就是不要孩子了。
许久,她叹了口气,“……我何德何能啊。”
此时徐野屋里的灯还亮着,他手里正拿着来自京城的消息。
自从他让人盯着张家和睿王府后,这些消息定期会送到他手上。但因为他现在金陵,所以会稍微滞后一些。
上回折损了一批杀手后,张大夫人就安分了,没有与什么可疑人物联系。倒是睿王府那边情形复杂不少,自从张晚晴生了个儿子后,睿王府中经常大宴小宴不断,来往的人也多。
但即便如此,给他送信的人也没有明确是张晚晴那边出的手。倒是提醒了他另一件事,顾长瑜跟张晚晴现在走得比较近,远甚于顾家更体面一些的女人顾长惜。后者因为沛国公府亲族纠纷,已经有些日子没出门了。
徐野把信烧掉后倒床上躺了会儿,还是睡不着,决定起来喝杯茶水,熬夜看公务。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就看到有人推开门进来,蹑手蹑脚地,那模样别提多好笑了。
“睡不着?”
程馥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大概对方的声音太柔和了,像在给她顺毛。
“聊个二两银子的天。”她假咳两声。
“为什么不是二百两?”徐野不解。
程馥诧异,“你这么贵的么?”
徐野盘腿坐在床上,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对方上去。
小姑娘也不客气,脱了鞋子上去,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我马上要回京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徐野想了想,“京中乌烟瘴气,你非得走这一趟?”还有什么事高升搞不定的?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告诉他,那些自己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所有的忙碌都是为兄妹两人将来回京铺路。
“好。”少年柔柔地回应。
“那我回去了。”小姑娘下床,蹬着鞋子,轻快地跑了。
徐野望着她的背影,弥漫在床上的香气未散,喃喃道:“二百两就说几句话,真是财大气粗啊,包夜都够了……”
第1章 回京
端午后,蹴鞠比赛首场开踢,程馥近期忙着回京事宜,几乎没怎么在这个项目上操心,也是昨天纪学义禀报进度她才得知,通过成熟的运作手段,五月所有场次的票都卖完了。
而她今天来到现场后也略微吃惊,比赛场内外的热烈程度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期,比较意外的是女宾区竟然全坐满了。
场外挤满了百姓,摆摊的,凑热闹的,小偷小摸的什么人都有,但凡能观看到比赛的位置都被占据,有些人更是爬到附近民居的屋顶上观赛。
程馥庆幸采用了陆青的建议,请了武馆来维持秩序,否则今天一过,两河轩上上下下都得上衙门给暂兼知府职的同知大人交代。
之前规划的场内商区大半都让各家酒楼包了,“满上”也没落下,钱山要了一个位置帮水门街的街坊们卖东西,而自家两名厨娘也做了些不脏手的零食售卖。
“天热,你们盯着点,有人不对劲马上送沈大夫那边。”医疗点就在商区,毫不讲理地拥有四个位置,分别设了男宾区和女宾区。不管参赛者还是观众,但凡出现什么受伤和中暑的情况都要送过去。
纪学义忙不迭地点头,“您放心,妥当着。”
程馥又道:“蹴鞠赛的画册可以安排了,每个月印一期,每期三千册。纸品都用我们自己的,你找印坊的大师傅去挑纸,哪种好用哪种。莫老爷子那边成本算出来后,吴缨自会定价。
画院我没时间去了,你跟佟绘说我这次要江湖风,把人画得像一些,高个长腿,还要一眼就能分辨是谁。”她是真怕长淮画院的画工给她来个重阳节登高写意风。
纪学义点头如捣蒜,“今日赛事结束我就去办。”
蹴鞠赛虽然一个月只比四天,但各种事务十分繁重,程馥望着最近晒黑了一圈的少年,“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吴缨一早就去另一个场坐镇,到这边时程馥已经离开,回两河轩接着忙返京的事宜。而程馥夸纪学义的话他也夸了一遍,让纪学义感动得差点大哭出来。
程馥此行虽有必要,但并不会在京城停留太久。一来不希望金陵的家人担心,二来她现在有点钱有点小势力,她怕自己忍不住将两年后要做的事提前。
不成熟的行为带来的后果是不可预估的,她要克制冒险的念头,办法就是把行程尽量安排得紧凑些,争取七月回到金陵。
“骆爷到过京城么?”刚刚别过徐野和程寒的小姑娘坐在结实宽敞的马车里,神色淡淡的。
骆行这回没有坐车头,他跟其他护卫们一块骑着马,“没有。”
年少时曾以为凭自己的本事,总有一天会以加官进爵的名义进京,见到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含糊,“京城比金陵冷多了。”
骆行往车厢看了一眼,目光微凛,“那就点了京城,这样就不会冷了。”
小姑娘正趴在小矮几上,骆行的话听起来感觉有些熟悉,跟徐野当初说要造反有点异曲同工。她不禁摇头,心想,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这么可怕的么?
到达京城那天运气不好,连绵数日的大雨导致城门堵了长长的队伍,不得已,他们在外城找了个相对靠近城门的客店,暂住一宿,第二天再赶早进城。
内城的住地高升老早就安排好了,把兄妹俩离京之前曾住过的北望轩整个包了下来,这样闲杂人等少,小酒馆和京城两河轩的人要商量事,她也不必两头跑。
进城安顿好之后,程馥也不磨蹭,宋欣怿人一到,她就带着两河轩所有人进了茶室。先听了半天京城两河轩的各项目进度,紧接着她又分派了近期必须优先办好的差事。
小剧场的选址已经完毕,现在就等样式图,所以程馥不纠结这个。
相对麻烦的是造纸厂和养殖场,前者在京城有几个规模不小的工坊,几乎都是权贵的产业,两河轩如果也开造纸厂,那么最坏的情况可能是被恶意打压或者强买强卖。而养殖场眼下虽然没有竞争方面的困扰,但很难说做起来后会不会也被惦记上。
这两个难题宋欣怿之前在发往金陵的信上就提到过,现在京城两河轩是拽着大把的钱,但一文都不敢花。
除此之外,宋欣怿知道金陵那边最近在办蹴鞠赛,他提议将长跑赛和蹴鞠赛模式都照搬到京城。
听了半天,京城这边的阻力都是哪些她已基本有底,“你想到的我都想过,但现在还不行,赛事等过两年我回来再从长计议。”
在京城,小孩子一块豆糕掉下窗户,随便都能砸到个王孙贵胄。谁要做点营生,不壮大还好,一旦做起来,什么人都想参一脚。在权力面前小老百姓连尘埃都不如,哪有拒绝这项选择。
“造纸厂照旧筹备,不过纸品暂时从金陵出。养殖场就不设在外城庄子上了,你去买一片山头,围严实点,先把猪和牛养起来。”
她没有解释缘由,但宋欣怿擅长察言观色,又向来跟她有默契,所以也不探究,“这简单,待会儿我就让人出城。”
很多远一些的村子,大部分村民为了生存都陆陆续续搬进了京城,剩下寥寥几户老弱病残等到死子女都未必回去看一眼。
只要两河轩出足够的钱,并承诺帮他们养老送终,卖祖业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欣怿一行人前脚刚离开,高升后脚就抱着一捆账簿和一个箱子来到了北望轩。
小酒馆新址启用后,旧址将租赁给两河轩作为金陵风物馆;清凉寨客栈具体情形她得亲自去一趟才知道有什么需要完善;顺道还得跑外城两个庄子了解这两年的产出,佃户们的生活有没有改善;先前高升囤好的地,她也要走一圈瞧瞧……
“两河轩是两河轩,程家是程家。”他们兄妹俩处境艰难的时候,是高升一路陪着走到今天的,始终与钱山、周正平、宋欣怿、严兴生等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不同,高升是亲人那般的存在。
高升觉得自己还挺了解她的,所以跟两河轩来往多是多,但该保留的也保留得很彻底,“我明白的。”
程馥把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你的卖身契。”
“你……”这几年他其实很自由,日子过得富足又充实,早就忘了自己卖身的事实。
程馥强行塞进他手里,不跟他在这事上废话。接着从桌上将一个小包推到他眼前,“里边是我的三个身份,明天你找中人去衙门办三个商户出来。”
在大越,无论是本国人还是外邦人,开户都要本人亲自出面。但要藏钱藏财产或者干些掩人耳目的勾当怎么办?大量的需求促使灰色地带迅速形成,只要钱到位,有的人就是能办成事。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口风比谁都紧。
“我把新书稿一并带来了,这回故事跟之前的不大一样,你先带前两话给他,尽量今晚背出来明天下晌来这里试说。”京城的说书先生年纪比马小东大,他的风格肯定不能扮演梁白鹤小伙伴,必须要重新给他按一个角色。
“还有中秋的节礼……果然还是得回来一趟,事还真不少。”
高升能理解她想尽快捋顺京中事回金陵,“车马劳顿,你今天还是先歇着,明天再说。还有我提了几个小管事,明日一并带过来给你瞧瞧。”
程馥做事实在很干脆,计较得失的速度奇快,这是高升望尘莫及的。但他年长于她,每次见她殚精竭虑都忍不住劝几句。
她是累,但歇也歇不住,一旦停下来就心浮气躁,“你去岁琢磨的那几种酒,有没有试酿?”
高升见劝不住,只好接着说事,直到掌灯时分,他必须要去小酒馆了才算完。
“骆爷头回来京城,去逛逛吧。”她这次随行的除了小哥哥的人之外,暗地里还有徐野的人,她觉得自己身边估计连只苍蝇都飞不过来,安全得很。
骆行蹙眉,“有什么可逛的?”哪不是一样。
“这里可是国都,金陵没得比。”小姑娘歪在软塌上,玖玖用帕子给她敷额头降暑。
骆行犹豫了,他是想走走,毕竟曾经向往过这里,也不切实际地期盼过在侯门聚居地有自己的府邸。“除非你答应我,你不瞎溜达。”他真是怕这丫头有点什么差池。
“其实我很困。”她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只想睡一觉。
骆行打量她不像在忽悠他,这才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徐府
听到召唤的采育踏进了徐则的书房。
“真歇下了?”
采育点头,“是,跟公子的人碰了头,说是歇下了。”
徐则负手而立,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的昏暗,神色没有半点放松,“那孩子一天之中做了这么多事,不对劲。你们盯着点,张家、睿王府、顾家、陈家……还有翁家,发现她往这几个地方去马上回禀。”
“是。”采育转身离去。
摊在椅子上的广植起身,“我亲自去看着她吧。”
这丫头在金陵好好的,回京怎么样真很难说,着实让人不放心。
徐则抬手制止,“别,动静太大,她反而难过。”现在就盼着她自己能克制。
第2章 死了
困倦是真的,但睡不好也是真的,程馥黑着眼圈天没亮就起来了。
吃好早饭,把京城两河轩的文书和账簿过目了一遍,又翻了小酒馆新址的图样,直到两个多时辰后才见到姗姗来迟的高升。对方给她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全家都死了。”这几年波折是有些,但大事上基本算顺利,这次变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程馥也很意外,怎么她刚回京刚想见见说书先生,对方就全家一起服鼠药自尽了。说没有蹊跷鬼都不信。
但小酒馆不能没有说书先生,必须先解决燃眉之急,“他有没有收徒?”
高升回过神,“有,就是……”
“京定衙门断案快,你让人留意着。徒弟尽快带来我瞧瞧。”她很快就选择了于自己有利的方面。
见高升还有些不在状况,程馥没好气道:“又不是你杀的。”
“……”被看出心思,高升尴尬地摸摸后颈。
程馥口气缓和下来,“我是不是心很硬?”好歹也是小酒馆的功臣,人全家死光了,她第一反应竟是找人顶上。
这下轮到高升没好气了,“你需要全天下的人理解?”
小姑娘嘴角微微翘起,“答非所问。”
高升摒弃杂念,恢复往日的沉着,“我到的时候,发现他还住着十几年前的小院子,家中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褥子还是破了洞的。
这就很可疑了,咱们每年给他的酬劳可不低,几年下来,不说大富大贵,换个大宅,置办点产业让一家老小过上殷实日子是绰绰有余的。”他纳闷为什么对方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你的意思是只要查到钱的去向,就能知道死因?”她一开始就觉得此案不单纯。
瞧她的神色,高升就知道对方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开张时间要不要往后延一延?”临时换人,他有些拿不准客人习不习惯。
“有什么所谓。”延不延期没啥差别,新人都需要时间熟悉,客人也需要习惯新的风格。
高升瞧她镇定自若的,真信了她不在乎,还隐隐约约察觉到对方可能对小酒馆没那么上心了。
程馥接着道:“我在想此案会不会只是引子。”她一直多虑,即便现在京定衙门那边什么结果都没出来。
高升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查的冷意,“我还真不拍龌龊手段。”
“若是栽赃陷害失败,他们就会从名声上下手。”程馥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
不知道是自己心境的关系,还是这几日真的很热,她现在整天整天的扇子不离手。
她的话提醒了高升,也让他有些为难了。做生意,很多时候名声比命重要。他想过说书先生的死是针对他、小酒馆,亦或者背后的程家兄妹,但没想到这么远。
程馥的扇子敲了敲桌子,“我告诉你怎么解决。”
“真到那时候,没客人来喝酒,你就当休息好了,反正这几年也没停过。”说完她露出一抹坏笑。
高升一愣,接着被她气笑:“怎么休?清凉寨不管了,庄子不管了,你那些地不管了?”有没有小酒馆都一样,每天都照样忙得脚不沾地。
“啧,借机发牢骚。”小姑娘不爽地哼哼。
说书先生全家自尽的案子在京定衙门还未捂热,徐则那边已经收到消息。
这几年不是没有人想搞程家的产业,但徐野都一一挡掉了。即便徐野现在不在京城,却也不代表没人关照。这个案子若真有隐情,那只能说明有人剑走偏锋了。
御书房
承启帝看着下边冷汗连连的京定衙门司察冯文石,又看了看杵在旁边一脸理所当然的徐则。
“那就转大理寺查办。”
冯文石闭着眼偷偷松了口气。
人走后,承启帝才问,“这个案子有什么蹊跷?”
徐则政务繁重,四五天才上一趟大理寺,现在突然对一个案子有兴趣,实在很难得。承启帝都差点忘了这人以前就是个破案迷。
徐则把自己的想法挑挑拣拣陈述了一番,“京城最挣钱的说书先生,每年万两银子保底,这可不是小数目。可他家里却穷得揭不开锅,皇上您不觉得古怪么?”
承启帝眯着眼,“钱去哪儿了?”
“臣也想知道。”
承启帝摇头,“你有没有想过死因就是自尽?”
“臣进宫之前就先上京定衙门瞧了那一家子,是自尽没错。”虽然仵作验尸还未结束,最终的定性还要等,但凭多年的经验来判断,他认为八九不离十。
“那你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很闲么?”承启帝声音变大。
徐则干咳两声,“有点旁的猜测,想印证。”
承启帝冷哼,“真是闲的。”
当程馥见到高升带来的孩子后,她总算明白对方先前为什么迟疑了。
说书先生这个徒弟年纪跟她差不多,但生得一团稚气,比她还显嫩。孩子记性极好,嘴皮子也溜,生动,看得出是有天赋的。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和外表上,起码得再过两三年模样长开了才合适。
“实在不行,我上。”临时临了要请合适的人并不容易。
程馥斜他一眼,“没必要。”
“那怎么办?”高升实在没辙了。
“我来想法子,这几日你先请其他行当的来帮忙。”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客人换几天口味,也不会怪罪什么。
“客人问起就说我们也不清楚,看衙门怎么断。那一家子的身后事……你着人妥善处置,怎么体面怎么来。
还有提醒底下的人,若是有客人为换说书先生的事吵嚷,别惯着。只要有合适的顶上,那些人自然就闭嘴了,这就跟饭馆换厨子的道理是一样的。”
而说书先生和厨子于“有间酒馆”来说,并非不可替代的存在。
高升调侃道:“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们会说什么话,你要不要听听,有个准备?”
“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是圣人,没本事让所有人都满意。”要是喜欢小酒馆,就来喝两杯,要不喜欢,建议别关注太多,免得自己不痛快。
第3章 从来不给银子
高升离开北望轩后先回了一趟小酒馆,让人挂上说书暂停的牌子,又交代了伙计们怎么向客人解释,接着去了相熟的行会挑好了歌舞伎,叮嘱行会老板马上送去小酒馆。
一通忙碌下来已经入夜,回到家时,菜已经热了两回。
高絮是高升的妹妹,打小身体就不好,若非兄长这几年发达,有钱给她治病调养,她早就成了坟茔里的一把枯骨。
按说这个年纪,也该相人家了。可大夫还是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她于子嗣上没有希望,也不适合操劳。言下之意是她这辈子不但姻缘薄,子女缘更是痴心妄想。
起初是难过的,但也于事无补。如今她看开了,就想着好好活着不给哥哥添麻烦,以后有了侄儿就当做自己的孩子。
“哥,那些人今天又来了。”
最近一年隔三差五就有人登门,软硬兼施,目的就一个,要把高升从程家挖走。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卖身的事?”高絮一直纳闷,她哥看起来对那位程姑娘很是忠心,但旁人问询,他却从来不说自己卖身的事。
“哥你是不是喜欢程姑娘?”左思右想,只有这个原因了。
高升边吃饭边听妹妹唠家常边想待会儿要去办那几件事,“她是我东家。”
“那你怎么不解释?”高絮没从他深沉的目光中看出什么,又不够笃定了。
“我要是说了,他们就会去金陵找她麻烦。”既然卖身,那命就是主人的,想要挖墙脚,就得从主人家那边下手。
他不说就是故意误导那些人,让他们以为他不肯接受条件是他自身的原因,无论是利诱还是性命相胁,直接冲着他来就好。
高絮每次聊到程家兄妹,人就有活力,小表情多得很,现在听兄长这么说,她就把椅子挪到对方身边,眼巴巴地问:“那你是不是喜欢程姑娘?”
高升笑了笑,让婆子把桌子收了,然后才对妹妹说:“喜欢啊,比你长得好看的我都喜欢。”
高絮白他一眼,“我说真的。”
婆子送来凉茶给他们去腻,高升喝了口,道:“没有男女之情。”
这是实话,但具体对程馥具体是什么样的情节,他自己有时候也很难以分清。大概是亲人、朋友、主人的综合吧。
“还有,她把我的卖身契还回来了。”高升想起那张化为灰烬的卖身契,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被它束缚过。
高絮诧异,“为……为什么?”
她哥哥如今有多抢手,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有所耳闻。京城多少高门大户想请他去做管事,甚至不少人要出钱给他开商行,只要他点头,高家立马就能走上更高的阶层。将来娶到望族女也不是没机会。
制约她哥哥的一直是那张卖身契,而现在程馥竟然还回来了,高絮看不懂了。
“不重要,不会改变什么。”高升想起还有几件事要办,便起身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肩颈。
高絮回神,“啊?”
“我出去一趟,你早点歇。”说完人已经大步朝大门走去。
程馥一直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个说法,所以即便没睡够也还是起了个大早。今天他们得上清凉山看看那些客栈的情况。
迷迷糊糊地由着丫鬟们帮她洗漱穿衣,简单用了些早点。下楼时,高升已经等候多时。
上马车的间隙,她嘀嘀咕咕,“把底下的人带起来,你随我回金陵算了。”这人太喜欢亲力亲为了,这样下去身体肯定扛不住。
高升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收后宫呢。”他没记错的话,这丫头身边除了一个林檎全是男的。
闻言,小姑娘踩在马凳上的小腿顿住了,然后就见她转过身来摸着下巴打量对方,坏笑道:“这么明显?”
高升被她盯得火冒三丈,一身鸡皮疙瘩,“走了赶紧的,不然天黑都到不了清凉寨。”
程馥看他匆忙上另一辆车的背影,幼稚地哼哼,“我可是有压寨夫君的。”
说起来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拜见一下徐则。
清凉寨依旧是那么的安逸舒适,在这里呆上半日,再忙的人也会不自觉地放慢步调。总的来说是个特别容易滋生懒惰的地方。
高升安排的是一家客房较少的客店,户主是一对祖孙,当初高升要承包,这对祖孙是响应最快的。老的通身毛病早就干不动了,同时也希望换些钱给小的读书,以便将来离开清凉寨去谋前程,光宗耀祖。
小的对读书有点兴趣,但对离开清凉寨,去外面闯荡并没有什么想法。所以现在祖孙俩都在客店里帮活,除了每年拿分成之外,还有一份不算多的额外工钱。日子过得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负责管理清凉寨这些客栈的是一名叫清平的闲散修士,年纪三十左右,肤白清瘦,留着长胡子,分辨不出长相算好还是不好,穿得世俗,但气质上又有些仙风道骨。怎么看怎么特别。
“你心中郁结不散,迟早入魔,贫道这里有一盒清心丹,拿去每日用符水送服,不出十日便能化解。”清平殷勤地献上自己的宝贝。
程馥打开盒子,果然看到满满的红色药丸,“你还卖给了谁?”
清平一愣,心虚起来,“没,没卖,自己都不够吃。”
程馥笑了,合上盒子,“做什么成天要吃?”
清平清了清嗓子,满脸沮丧,“被住客气的。”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来了兴致。高升把管事权下放后,只定期过来看看账册,检查有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倒没了解过清平的难处。
“半山园、秋枫楼不是被武定郡王府包了么,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客店,咱们的产业。宁家倒好,连大门都不让我进,里边的粗活奶奶和几个孩子被当他们家下人来使唤。这算什么事儿啊,他们交的是房钱,什么叫房钱,就是屋里那一亩三分地,出了房门其他地方都是公用的。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清平头回见程馥,却产生了一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恨不得什么心里话都跟对方倾诉,恨不得把自己在清凉寨受的委屈都一股脑的告诉她。
高升忙昏头了,才想起年后京城里发生的事都没与她细说,于是附耳道:“皇后时日无几,宁家想再送一位进宫。郡王妃携宁家女眷在这已经住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谋什么。”当不成皇后,一个贵妃肯定捞得着。
一般来说,跟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她不太喜欢听,毕竟这年代多数市井故事都围绕高门大户的内宅,听多了容易让人产生偏见,造成阶级对立,特别没劲。
但这次不同,宁家包的是她的客栈,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她难免有些好奇清凉寨,亦或者说清凉观,能给宁家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现在才送?”不是该早早做打算么?皇后的病已经好多年了。
高升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他猜测也许宁家送过,但因为种种原因没了声息。又或者是宁家一直在观望,等待最好的时机。
四皇子有了嫡子,皇上又极喜欢那位小世子,隔三差五就宣张晚晴把孩子带进宫……这会不会让宁家看到了机会?
“今天晚了,明天我再去看看吧。”虽说宁家没白住不给钱,但让他们这么一直占着客店也不合适。
傍晚的清凉寨极美,程馥放了一半人出去玩,自己则跟高升在客店里说话。
“翁家那个妾侍姓卫,其父曾经是闽南一位河道使,后来遭劫杀身故。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就是这位卫小姐。你们去金陵后半年她主动找上翁家的。
我的人不在卫氏身边,打听起来有难度,而且翁老大人和翁尚书似乎有所遮掩,翁家上下怕是没几个人知道实情。不过也有人揣测卫氏的父亲因翁兆丰而死,所以翁兆丰才处处迁就、纵容。”
“顾家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我瞧着他们那一家子……不用等你们回来,自己折腾垮自己了。”
祝婷娘家的实际情况被顾长瑜查了个底朝天,并故意漏给了顾老太太知晓,此时安姨娘又添了把火,查到了祝婷一直用国公府的家底来补贴几个没用的兄弟,母女二人协力下,老太太对祝婷是彻底恨上了。
偏偏顾政对她动了真情,只是责骂了她一番,又让她承诺以后收敛,绝口不提收回中馈的事,老太太没辙,只能扶持安姨娘和其他小妾、通房来制衡祝婷。所以即便有顾政偏心护着,祝婷的处境依旧并没有变得多好。
更鸡飞狗跳的是顾彦云娶了皓月郡主周芳艳。周家有钱,周芳艳手松,梁国公府的下人惯来就是一群势利眼,没见过肉的恶狗,谁给肉吃偏帮谁。
外嫁女里,顾长惜在沛国公府自顾不暇,时不时还要回来找娘家吐苦水要人去撑腰,像个离开顾家连走路都不会的废物。
另一位外嫁女顾长瑜就更厉害了,席衡昀在金城关,她上头有个厉害的婆婆,她做不了威远侯府的主,便到处串门寻乐,挑拨这家那家,还撺掇安姨娘想办法从顾家多捞好处。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程馥对顾家众人的本质看得很透。
程寒读书好,名声渐显,已有这辈江南学子个中翘楚的说法;她生意做得不错,看小酒馆送礼的手笔,很多人都猜测她日进斗金。顾家没有脸皮,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总能找到办法洗白自己过去的行为。
“说起来,席少夫人确实越发过分了。”高升语气明显不好。
自从知道小酒馆幕后老板是程馥后,顾长瑜就经常带人去喝酒听书,从来不给银子。有时候她人不到,她的友人上小酒馆吃喝也不结账,报她名号后便扬长而去。高升要抓人,他们回回都说席少夫人交代挂她的账,小酒馆想要酒钱就去威远侯府。
“你们可有记账?”程馥深吸一口气。
“有的,我还在想凑够数额报官呢。”高升无奈。
大多数时候顾长瑜既不肯给钱也不肯签字画押,小酒馆只能白亏这笔钱。
“回城后拿来给我。”
第4章 清凉寨
案子确如徐则所言,说书先生一家人服鼠药自尽,卖鼠药的农品铺子也证实了前一日说书先生的妻子有买过鼠药这件事。而早一步到场的京定衙门官差在搜查了整个院子后,初始记录中也没有外人造访的明显痕迹。大理寺接手后,又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同时还把所有邻居的来历都起了底,并进行了详细的问询,动静不小。
“……三十几年前南面不是出过一个乱子么,一个运粮使叫董成碧,回京的路上见这家人可怜,就把他们捎上了,打那时起他们就在京城扎了根。”
“董成碧不是早死了么?”
徐则印象里有这么个人,当年也是立过功的,活到将近七十。小酒馆那位说书先生年纪不大,估计是父辈上的恩情。
“死透透的了,不过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兵部任主事,次子老秀才,无儿无女,屡试不中,两年前郁郁而终。”
“这就有意思了。那说书先生往上数三代都没一个做官的,他父亲逃到京城后靠卖手艺过活,两家天壤之别,也就到他这儿撞了大运碰上好主顾。”年入万两啊,他们这些小官吏拼死拼活算上外水都没他多。
徐则靠在椅子上,听他们几个兴致勃勃地议论,脑子里过了遍董家的情况,“死因跟他们有关?”
“董主事兑过几回银子,都是同悦银庄的银票,上面除了银庄的印号之外还有手写号。同悦银庄规矩大,怕出现黑账惹麻烦,至今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银号,最大的客户就是‘有间酒馆’。”
“说起来‘有间酒馆’与同悦银庄合作应该也是看上他们的规矩,兑散票和银子本人必须在场,若是因故无法到场的,则概不兑换。家属可持票返回‘有间酒馆’,由账房核定后家属签字按手印,才直接给散票或者银子。”
“董主事和死者最后一次上同悦银庄是八日前。”
徐则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兑银子的,每回是多少钱?”
“去年三月开始,每回数额差不多,一千两左右。”
徐则接过同悦银庄的账簿,细细翻阅起来。
这几本都是小酒馆的专账,可以看出在小酒馆干活的人收入是相当高的,即便是个卖身给程家的跑堂,月银也远高于其他酒楼的伙计,而且逢年过节还有额外贴补。就凭这份工,在京城立足并过上踏实的日子绰绰有余。
说书先生这个收入,一家子还住在十几年前没修葺过的小院子里,家里竟然连像样的家私都没一件,这显然不寻常。徐则有理由怀疑,这些年死者全家挣的钱都没花用在自己身上。
“邻居可见过什么人,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
“说书的在酒馆出活,当晚回来还挺正常的,带了个包袱,里边装了两本书稿,看样子是‘有间酒馆’的新故事。”
徐则接过书稿看了眼,接着又看向众人,大家都不自然地望向别处,很显然都趁机翻过了。
《白鹤道尊》第一话、第二话……
“可查到钱都花去什么地方?”京定衙门估计查到董主事就不敢往下了,加上死的是个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更不会费力不讨好为了他们去惹兵部。
这也是他要把案子揽到大理寺的原因。
他谁都不怕。
清凉寨
到了辰时,程馥就让高升带着人以例行查修的名义去半山园和秋枫楼,若是宁家人不配合,就请他们立即退房,若是配合,查修完之后要告知他们接下来半年都是登山旺季,客房价随时会往上调,他们接受就先预付押金,不接受就请把房子腾出来。
若是都不接受,那么就去请寨主和寨中长老们出面,毕竟客栈赚得越多原户主的分成就越高,原户主每年给寨子上的供奉就越高,寨主和长老们不会想不明白其中利害。
在这件事上,程馥不太能理解宁家这个做法,他们的客栈房费并不便宜,于寻常登山客或者香客来说是奢侈的,好多人不得不住店时都尽可能一家子挤一屋。以宁家包两家客栈所有房间的花销,在山下盖个别院都够了。
“小姐,您就不怕他们摆权势来压高管事?”闻香和玖玖自小就在京城长大,对于这些权贵的做派多少了解一些的。
“闹事于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当然,以宁家过去的所作所为,她还真不敢保证对方脑子是清醒的。
高升迟迟不回来,她也不想闲着,在清平的带领下出了门,去看看自家其他客栈。
“清凉寨变化好大。”闻香感叹。
程馥也有相同的感受,不过寨子的改变之前高升就有在信中提到过。
自打他们的客栈陆续翻新迎客后,营收就翻了几番,还因环境舒适干净,伙计规矩懂事,多了不少回头客。而其他店家发现差距后,有人主动找上门合作,也有人对高升等人依旧抱有恶意,并不想改变现状。
眼看生意一落千丈,无计可施之下,最终不得不咬牙砸钱重新修整了老楼。但小店财力始终有限,翻新也只是修补了客人意见最大的一些安全隐患,大部分钱都花在了装点门头上。
这个风气带起来后,整个寨子大部分商户的门面都换了新,食宿环境大大改善后,在此停留的游人也比之前多起来。
“早该翻新了,他们这边好些都是危楼,常有客人摔伤。”
“冬季还不敢放火盆,可冷了。”
说话的几个都是山下庄户人家的孩子,之前听说寨子上有活可做,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是踩了狗屎运,高管事开个工钱一个月顶他们爹妈辛辛苦苦一年,所以大家都很用心。
闻香和玖玖喜欢听他们说寨子里的事,还将带来的糖果和肉脯分给大家。而程馥则盯着一栋贴着山崖建造的古楼发了半天呆。
“清平。”
“在,在的。”清平嚼着一块软糖从后头跑上来。
程馥扬了扬头,“这家人是做什么的?”
清平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姑婆楼,嫁不出去的女子就在这里终老。寨子里每个月送点米粮和肉。由着她们自生自灭,怪可怜的。”
程馥皱了皱眉头,不再逗留,转身朝其他地方走去。
“小姐您是不是想收了这楼?”闻香刚才也仔细瞧了下,又破旧又脏,好长时间没人打扫的样子。
“收不了的。”不知不觉走到寨子边缘,那里有条通向大山深处的小径,程馥站在坡上往下看,寨子大部分区域尽收眼底。
“为什么?”不是说现在挣钱了,寨民们比先前更富了,都好说话了么?
程馥摇头,“这就跟买人家家庙差不多,谁肯卖,谁敢卖?”
这种古寨规矩比外头的望族大多了,光有这种念头就是一种挑衅和冒犯。她想跟清凉寨好好合作,并不希望为了利益去挑战别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回到他们住的小客店,高升还没回来,程馥便让清平把账簿拿出来。
客栈的入住情况基本符合她的预期,春季到秋季期间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他们的客栈除了提供住宿和美食之外,还卖一些清凉山相关的手工品,量走得很快,尤其是做成礼盒后,价值还能往上抬一成。
“骆爷,我现在挣钱了,回金陵咱们重新订契吧。”小狐狸翻着账簿,心里美滋滋的。
骆行望着窗外的景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先前的也给你补上。”没道理说书先生年收入都过万两了,她的护卫才那么点钱。
“或者你有什么心愿?娶媳妇什么的。”
骆行果然被惹毛了,回头瞪她一眼,“你少管我的事。”
小姑娘嘿嘿笑个不停。
午后日头猛,清凉寨的人不是午睡就是安安静静坐在屋檐下纳凉,没有人大声喧哗。高升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回来,进门什么不说,先狠狠地喝了一壶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嘴,才在程馥旁边的椅子坐下。
“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们非但不接受,还把寨主请过去,说要买下这两家客栈,愿意补偿五千两给咱们。”
程馥合上扇子,“寨主是不是答应了?”
高升点头,模样有些颓,“我是闹不懂他怎么想的,这两家客栈当初我们费了多大劲他们都不愿意卖,只能退而求其次谈合作,现在好了,宁家一开口,他们就拍板应承。这叫什么事?”
“答应他们,不过,把翻新的材料都拆了。”
高升张着嘴愣了一会儿,然后笑起来,“这法子好啊。”
“要是他们不答应,那就打官司。”宁家若是不想被皇上更厌烦他们就只管作。
她算是明白了,敢情人家早就把那两家客栈当做自己清凉寨别院了,只是他们没找上门,所以那边也不主动提罢了,走到今天这步是迟早的事。
“你尽快解决,我明日要回城。”实在不行,她就亲自出面了。
第5章 谁能办成?
也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总能摊上事的命运悲哀。
值得庆幸的是她当初要做客栈生意时就预判过会出现的后患,在订立契书时条款尽可能的详尽,此外除了寨子里有一份,官府那边也做了备份,无论是谁违约,要付出的代价都不小。她相信宁家应该有点作为皇后的娘家,太子和四皇子的外祖家该具备的品质。
高升回来的时候有些疲惫,但总算是暂时摆平了。宁家那边仍然不打算搬走,但愿意先付押金,也承诺不再将客栈的帮工当自家下人使唤。
看姿态像是妥协了,但高升却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到这个份上宁家还要留在清凉山,说明她们有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云台子年前远游,说是半年内归……马上就要六月了。”他想起之前听到的消息,当时忙,就没怎么在意。
“宁家在等他。”这就说得通了。
高升也不太确定,“我瞧宁家的阵仗,怕是还惦记着那两个店。”只是这节骨眼上不想让事情传扬出去,所以才妥协。
程馥让人摆饭,大家都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实在不行就反客为主。”
高升茫然,“什么意思?”
“让更多的势力来清凉寨,把水搅浑,再成立一个联盟,建立完善的商业规则,压制寨民的权力。在税收面前,官府偏袒的绝对是商户,到时候这些没有契约精神的寨民一定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
“好,咱们先把饭吃了。”高升觉着这事怪他自己,因为忙所以没很好的兼顾客栈的运作。
他认为程馥的方法很有硬气,光反客为主几个字听了就让人热血沸腾。可一旦实施,毫无疑问是将自己的利益分一部分出去给别人,实话是他没有程馥那么狠,毕竟现在清凉寨外来大商户只有他们这一家。他还是希望不要太早走到那一步。
“你有没有想过寨主为什么不守信?”寨主若是想置身事外,完全可以将契书拿给宁家看,只要表明自己也做不了主的立场,宁家不会找他们麻烦。
程馥停下筷子,叹道:“宁家怕是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闻言,高升蹙眉深思,“不对……”
“云台子……宁家……”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那两家客栈,是咱们在清凉山所有的产业。”
程馥微讶,当即领悟了他的意思,而很快她又有了更精准的猜测,“想吞掉咱们的不是宁家,是云台子,而宁家要送新人进宫必须要云台子助力,所以他们双方达成了合作。”她记得云台子当初就反对寨民和他们合作,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最后铩羽而归。
高升揉了揉眉心,“可能是我想多了。”若是真的,宁家为了自己的目的一定会尽全力成全云台子,许什么好处给寨主和寨民都有可能。
程馥嘴角轻扬,“你难道不觉得,若你的猜测是真的,这事就更容易解决吗?”
高升抬头望着她,“怎么说?”
“清凉观是清凉观,云台子是云台子,把他赶走就好了啊。”还大费周章折腾什么反客为主。
“啊?”高升以为自己听错了。
程馥展露一个轻松的笑容,摆了摆手,“别愁了,这事你我都办不成,咱们只管静待佳音。”
“谁能办成?”
“我哥。”
程寒很少跟高升联系,但每次联系,事情都必须他亲自去办。多数时候是往七八个不同的票号存钱,数额还挺大,程寒没有明说用途,他也不会问。
次日,天刚亮一行人就下了山,按照原定行程去了趟庄子,检查那边的酒窖和粮仓,确认一切都井然有序,程馥惦念着其他事便没留下过夜,当天就回了内城。
请说书先生的事不能再拖,尽管大家都疲惫,但程馥和高升还是在茶室沟通了半个时辰,两人达成基本共识后高升才离开,她也才得以回屋洗漱更衣。
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歇够了,起身写了封信,带上玖玖和骆行顶着夜色出了门。
徐府
广植推开徐则的屋子走进去,穿过外室拐进寝室里。果然徐则没睡,正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白鹤道尊》。
徐则没看他,只是把被子拉到鼻子上,只留下两只眼睛,“一身胭脂味。”
“采育刚才在门口,我正好碰上。”
徐则放下书,掀开被子坐起来,“那丫头回城了?”得去找她要《白鹤道尊》全集才行,两话完全不够看。
“她今晚去了乌衣坊。”京城有名的三教九流混住的地方。
“去做什么?”
“进了香料铺子,不到半刻就出来了。”重点在于她什么都没买,出来后也没再去其他地方,直接回北望轩就寝了。
徐则又躺回床上,从枕边拿起《白鹤道尊》第二话,“她那些客栈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广植把采育的消息如实转达给他,包括高升几时离开北望轩这种细节。
“她要收拾什么道士随她去,你让人去瞧瞧宁家找道士要做什么。”怎么说他也是皇上的好臣子,若是有人想走旁门左道坑害皇上,他不知道便算了,若是知道,自然不会瞒着君上。
广植打了个呵欠,算是应了,准备回自己屋睡觉去。临走前看好友专注的模样,有些不爽,“你不打算见见她?”好歹也是未来的儿媳。
“没准她也在想要不要来见见我呢。”他本打算案子水落石出后再亲自告诉她的,但现在太想看《白鹤道尊》了,他明天就想见到对方。
确实,程馥躺在床上想以什么理由去拜访徐则,见了面说什么不尴尬。
猪肉好吃么?
大鹅味道怎么样?
……会不会太乡土味?
小酒馆打烊后,孙轴按照高升的吩咐在门口挂上了聘用说书先生的启示。年纪要求在十七岁至三十五岁内,最好是京城本地人,跟其他地方没有签过契,最重要的一点是有秀才功名。选拔分为笔试一次,口试两次,名额不局限一人,但凡合格的都会录用。
孙轴直摇头,“升哥,光最后一条就筛掉九成人。”
高升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工钱多,总会有人来的。”
他抽空看了点《白鹤道尊》,心潮澎湃,有预感以后的故事只会比这个更复杂更有深度,单纯识字的说书先生肯定不能胜任了。这方面他跟程馥的想法不谋而合。
孙轴想想也对,有间酒馆开的工钱放眼京城,恐怕只有赌坊能有一拼了。不过这个年纪的秀才老爷们恐怕还对科举抱有幻想,很难说哪天“怀才不遇”的毛病犯了,说不做就不做,丢下摊子跑去考举人。
程馥边吃早点边翻高升送来的账册,上面全是顾长瑜的欠账,几月几日几人,什么酒什么菜,最后谁签的字按的印都清清楚楚。
小酒馆的目标群体本来就不是为三餐发愁的小老百姓,酒水最便宜的五两,最贵的上万,下酒菜最便宜的五百文,最贵的三十两。
顾长瑜和她那些友人每回来都抱着吃白食的目的,从来不知收敛,最少的一笔是八百两,最高的一笔高达两千二百两,总共赊账六万一千八百两。这还是有记录的。
程馥气极反笑,合上账册对高升就是一通数落,“‘有间酒馆’你有两成股,你自己算算你赔了多少?我竟不知你这么喜欢当冤大头。”
高升无言以对,心情别提多沮丧了,这还是程馥头一回这么生气。
“你去乌衣坊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买这笔账,小酒馆能收回五万两就行。”像顾长瑜这种不要脸的,就该找更不要脸的对付。
高升如醍醐灌顶,同时也后悔不已,他早该想到这个法子的,白瞎了这么长时间。
程家其他人也很少看到主子为生意上的事这么恼火,平时谁不说他们小姐和善有趣。
“她不是威远侯府的世子夫人么,万一死赖账怎么办?”闻香想起上回威远侯世子夫人送到金陵的那车过时礼物,就气得汗毛直立,太瞧不起人了。
程馥冷笑,“这天下只有一个人欠债不用还。”
且不说威远侯府如今就是个没落的勋贵,即便是当朝太子欠了债,该还的也要还。顾长瑜也不是没钱,照高升掌握的消息,她们母女二人从顾家捞了不少好处私藏在外头。
她赊账纯粹就是想占便宜,拿别人的钱给自己充面子。程馥越想越好笑,到了今时今日,顾长瑜还是一点都没变,不敢明着对付她最讨厌的顾长惜,只敢欺负早已不是顾家人的程家兄妹。也不想想别人先前没跟她计较,是不是因为没时间。
闻香一时没领悟,好奇地问:“谁啊?”
玖玖的手肘拱了拱她,小声道:“皇上。”
闻香捂着嘴,再不敢乱问。
高升走后,程馥还没消气,一脸不高兴地趴在桌上。骆行瞧不顺眼她这副模样,“多大点事儿啊,告诉我她家住哪。”手起刀落,舒舒服服。
第6章 佞臣
小姑娘懒懒地转了个身,换后脑勺枕着桌子,闻香怕她这么坐卡着脖子不舒服,强行给她塞了个小枕头在下边。
“啊啊啊啊烦死了,我要去花钱,去挥霍。”
小丫头们:“好好。”
骆行:“……”
“我要去酒池肉林,左拥右抱。”
小丫头们:“好好。”
骆行:“不行。”
程馥猛地站起来,桌上的东西被她的动静扫得七零八落,她随意地划了划有些蓬松的头发,“咱们玩儿去吧。”从金陵一路过来都没好好歇过一日。
听说小姑娘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码头,包了艘画舫游河,徐则总算稍微放心,他是真担心她一直这么绷着,迟早绷出问题。
御书房里,承启帝抱着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睿王小世子,眉目舒展,笑意正浓,睿王赵燕然站在旁边看着心情不错,十分配合的儿子,满眼的溺爱。徐则走进来就看到这一幕,想退到外头候着承启帝却看到了他。
“爱卿为吏部的事来的吧?”
赵燕然顺势接过儿子,“父皇,儿臣先去给母后请安。”
承启帝随意晃了晃手,“去吧。”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家孩子被所有人喜欢,赵燕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经过徐则面前时,对方只是如往常般向他颔首行礼,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莫名的,有种被人泼冷水的感觉。
承启帝也觉得徐则过于冷淡,“怎么,不待见老四?”
徐则笑了,“皇上您希望臣跟睿王殿下亲近?”
承启帝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道:“倒也不必过于紧张,朕信你。”
“就是因为皇上信任微臣,微臣才更要谨言慎行。”御书房里可不止他一人,他跟谁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揣度,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
天家的信任是双刃剑,臣子越是位高权重,想独善其身就越难。
当然,他对赵燕然有偏见也是实情,因为当年程家兄妹的经历,也因为赵燕然曾干涉他儿子的婚事。说得不好听些,七皇子赵燕谨在他眼里都比赵燕然强上不少。
承启帝瞧对方一本正经,便也不再纠缠此事,话题转向三年一度的吏治改革上。
赵燕然抱着儿子到永福宫,此时张晚晴已服侍皇后服了药,见她的疼痛渐渐缓解沉睡过去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寝殿。大家都知道皇后在熬日子,有人盼望她熬久一些,就有人希望她赶紧死了干脆,把后位让出来。
张晚晴从赵燕然手中接过儿子摇了摇,逗弄了一下又转给乳母,然后对赵燕然道:“跟父皇提了么?”
三年一度吏治改革,皇上没让左右二相主持,全权交给了徐则,张相爷在朝多年还是头一回被这样下脸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他愈发不够沉着冷静,默许了老妻去跟张晚晴提此事。睿王如今是皇上最亲近的儿子,由他来探皇上的态度最好不过。
赵燕然叹气,“徐监丞在。”
张晚晴难掩失望,“祖父一生为大越鞠躬尽瘁,临了遭此境遇,做孙女的只觉得无用。半点忙都帮不上。”
“别担心,父皇应是体恤右相辛劳多年,想让他晚年舒坦些。”据他所知,吏治改革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右相那个身子骨确实远不如正值壮年的徐则。
张晚晴红了眼眶,低头不语,这可让赵燕然急了。
“怎么就难受了?”他没说错什么话啊。
“王爷不必欺瞒臣妾,即便有了世子,在父皇心里臣妾始终名不正言不顺。”说着说着泪水就湿了面颊。
虽然她没提,但赵燕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当年那场春宴,那个噩梦般的顾长烟。他不否认若不是因为那天的变故,他跟张晚晴此生都没有可能。
但顾长烟伤害了他的晚晴也是事实,而他们的婚事之所以能成,还是张相爷去求来的。张晚晴被伤是因为他的不成熟,一系列所作所为刺激了顾长烟。而后来他父皇赐婚是因为他抱了张晚晴,很多人都看见了,张相爷不得不求皇上做主。
由始至终张晚晴都是无辜的,最可恶的就是顾长烟,若非她善妒哪里有这么多事。若是她安分守己,等他想到办法解除婚约,对大家都好不是么?她继续当她的顾三小姐,他也会补偿她一门好姻缘,明明可以皆大欢喜的……
听说他们兄妹俩被除族后躲到江南,活得好好的,他就觉得不解气。懊恼自己当年怎么没一剑捅死她呢。
好不容易把王妃哄好,儿子又哭闹起来,夫妻二人怕扰了皇后,便带着孩子去了偏殿。
捋顺了各项事宜,徐则想起自己的《白鹤道尊》还没着落,而皇上也要稍作歇息,徐则便告退离宫,打算去北望轩找程馥。
“徐监丞留步。”赵燕然出现在旁边的花径上。
徐则淡淡地行礼,“睿王殿下。”
赵燕然想起来,春宴那天出事后,徐则父子都在永福宫,且徐则当时的态度有点奇怪,“不知本王哪里得罪徐监丞?”回回碰面对方都明显的疏远。
“不知睿王殿下何出此言?”
赵燕然笑道:“徐监丞见本王跟见仇人似的,本王好奇罢了。”
徐则心下嗤之以鼻,乳臭未干的小子也配当老夫的仇人?太看得起自己了吧。面上却毕恭毕敬道:“王爷赎罪,微臣对您并无半分不敬,只是微臣只有一个儿子,实在担心武定郡王府又要托您当说客促成宁徐两家联姻,微臣实在惶恐,犬子空有皮囊,配不上郡王府千金。”
赵燕然预设了一堆对方的说辞,准备一一把对方堵得哑口无言,谁知对方竟没按他的思路走,反而将他之前的冲动行为又翻了出来,这就尴尬了。
“此……此事过去就过去了。”他也觉得徐野配不上宁颖。
徐则佯装释然,拱手道:“那王爷若没有其他吩咐,微臣还有公务在身……”说着要走。
“慢着。”赵燕然再次阻拦。
徐则刚刚迈出去的脚步停下,一脸莫名其妙。
赵燕然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在他身侧停下,“三年吏治改革,怎么父皇独独交与你主持?这上头不是还有两位相爷么?”
徐则平静道,“微臣不知。”
料到对方会装傻充愣,赵燕然也不气,“徐大人可知千古以来,佞臣都没什么好下场。”
很显然赵燕然把张相爷不能参与吏治改革的原因认定为是徐则从中作梗。
谈私家事,他还能和颜悦色,但议论朝政就不同了,影响的不是他一人,于是徐则寡着脸沉声道:“微臣是忠是奸皇上自有判断,反倒是王爷您既不在朝堂,突然关心朝政是有什么打算不成?”
“你……”赵燕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惹祸上身了。
徐则接着说:“睿王殿下您都得偿所愿了,还想要什么?您若是觉着日子清闲,想要更多,那您该找皇上,而不是在御书房外拦我。”
赵燕然成功被他激怒了,“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徐则笑了,“王爷您这几年变了很多。”蠢不自知。
广植在宫门外等到了徐则,见好友僵着一张脸,有些好奇谁惹着他了,毕竟随着官位越来越高,徐则愈发如鱼得水,很难有什么事能让他脸色这么难看。
以前儿子在京城,还有人陪他一块下馆子,现在儿子去金陵了,只有广植大发善心关爱空巢老人。徐则趁上菜的间隙,絮絮叨叨地把赵燕然拦他的事给说了。
“我听人说过四皇子聪颖,怎么现在跟个蠢货似的。还有那个张相爷,他都坐上相位了,多一事少一事有分别么?吏治改革让他参与又如何,办得再好也还是相爷,也不能封爵位,这是闹什么?越来越糊涂。”
“再说了,事也不是这么办的,哪有人大张旗鼓这么探话的,是瞧不起你呢还是瞧不起上头那位。”
徐则在对方的讥讽中回想以前的赵燕然,能装伤蛰伏瞒骗天下人,只为查清刺杀自己的幕后主使,还逼太子处置太子妃……这样的手腕哪里该是个蠢货。
再看他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徐则觉着用不着程家兄妹大费周章,赵燕然就先被自己的愚蠢给害死了。
“快吃,待会儿上北望轩一趟。”
广植听说能去见小姑娘,也就把老赵家的糟心事抛之脑后。
采育在门外敲了四下,听到徐则的声音才打开门进去。
“程小姐去翁家了。”
徐则唰地站起来,饭也顾不上吃了,拿起帕子随意擦了擦,“边走边说。”
广植也吓了一跳,丢下碗筷,“这丫头。”
“……下了画舫后程小姐去首饰铺,正好翁家几个亲眷也在,他们话中对翁小姐诸多冒犯,惹恼了程小姐。”
“动手了?”
采育摇头,“并未,程小姐还算克制,只警告了那几个人就回北望轩了。”
“没过多久,她就拿着一封信和一块玉坠带着不少人重新出门。跟着他们的人确定方向是翁家。”
“信?”
采育面瘫脸有了点变化,“隔着远没看清,不过信封上的字迹像是少爷模仿翁小姐笔迹伪造的。”得亏他从小陪着徐野长大,对对方的小手艺了如指掌。
第7章 她不是什么夫人
(上一章发送好几次都失败,其中一次还发了没修改过的底稿。以最新版本为准)
翁府围墙比一般的官邸要高出许多,从外边看就像一个森严的围城,不知里面装了多少故事。
“这位小姐您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家小姐不在京城。”管门的老人苦口婆心地劝程馥离开。
程馥晃了晃手中的信和玉坠,“你这老奴真有趣,翁姐姐昨日给我送的信,让我来府上小聚。你看,上面清清楚楚写了地址,就是这儿。难不成她故意戏弄我?”
老人不认识字,也不认得主人家的信物,所以也无法分辨真伪,但翁家的规矩是可以先收了东西,送进去给主人确认,期间访客只能在门口等候。
“您愿意的话不妨将书信和坠子交给我,待我家夫人比对后再给您答复。”
程馥蹙眉,大声道:“夫人?哪位夫人?翁姐姐说她母亲已经离世。”
“这一年都没满,翁大人就续弦了?也不怕御史参他。”
老人被堵得哑口无言,有些后悔自己心直口快,被较真的抓住了话柄。程馥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颇为难的样子,便给骆行使了个眼色。
原先站在她身后的骆行绕到前头,用身体挡住了看门老人,接着几个身手好的小丫鬟在前头开道,程馥就这么大步迈进了翁家。
“哎哎你们不能进去……”老人想阻拦但无论从哪方面都无法跟骆行对抗,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什么人擅闯刑部尚书府邸……啊……”
门内的下人也发现了异样,纷纷过来阻挠,却都猝不及防地被那些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撞到在地。程馥无视旁人的叫骂哭嚎,她四周跟铜墙铁壁没分别,谁上来谁倒霉。
一行人就这么横冲直撞地闯进了翁家,并深入了翁家内院。程馥本来就是找茬的,并没有具体目的地。她就这么一路逛一路随便抓人问翁齐敏的下落。
翁家人丁兴旺,这一脉的人都混住在翁府里,大小主子数不胜数,听到有人闹事都很稀罕得很。毕竟这里既是前阁老翁定山的府邸也是刑部尚书的官邸,是翁家风水最好的宅子,象征着高贵的身份。他们都不理解,谁这么想不通要送上门来受死?
翁兆丰盯着眼前的小丫头,再看四周倒了一地的护卫和下人,感到难以置信,也隐隐担忧事态会超乎他的预期。此外,他总觉得这个丫头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真是奇了,竟然有人敢上刑部尚书府闹事。
程馥把信和玉坠丢过去,“翁姐姐邀我来府上相聚,你们家人倒好,非说她不在。她不在怎么昨天能送信给我?”最后一句语调拔高,她不知道自己像极了不讲理的小孩。
“胡闹,她早不在京中,怎么会邀你过来。”翁兆丰看都没看掉在地上的那两件东西,黑着脸瞪程馥。
“她不在京中那会在哪儿?还有,她人不在,她弟弟翁樊总该在吧,我跟小少爷也很熟,快让他出来见我。”
她这话一出口,翁家众人都面面相觑,有人欲言又止,但见翁兆丰那副要吃人的样子,最终还是止住了冲动。
“什么人敢上翁家闹事,来人把她们绑了送去京定衙门论罪。”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
程馥歪着脑袋,打量着来者,走在前头的是两个婆子两个丫鬟,后头还跟着一群丫鬟婆子,中间夹着一位年纪约摸二十左右的女子。只见此女珠璨生辉,容颜瑰丽,精裁的雪白衣裙将玲珑有致的身形修饰得恰到好处。看得出此女对自己的外表十分用心。
程馥嗤笑,“你又是谁?”
站前头的婆子突然大声呵斥,唾沫横飞,“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我们夫人面前造次。”
吼完程馥又转骂翁家其他下人,“你们都死了啊,由着贼人在府中横行无忌。”
程馥皱眉,像是在极力思考,“夫人?哪一房的夫人?”
人群中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冒出来,“她不是什么夫人,是伯父的妾,姓卫。”语气明显地鄙夷。
然后就见卫氏转身往声音的方向怒瞪,但却没有辩驳,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脸色也不好,却不尴尬和难堪,更像是碍于翁兆丰在场,不敢过于放肆。
“呵,所以不是什么夫人咯?”程馥挑衅的冲她笑了笑。
卫氏咬牙,委屈地面向翁兆丰,“老爷……”
翁兆丰彻底被惹怒了,气得直发抖,他算是明白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就是来为翁齐敏姐弟出气的。“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送京定衙门查办。”
府卫一拥而上,两方人马很快打了起来。
不得不说尚书府的护卫比吴家的强多了,身手和配合上接近禁军水平,符合翁家这个阶层该有的配备。但即便如此也仍然不是程馥的人的对手。
不过纷争没持续多久,有奴仆在后方大喊京定衙门的人来了。程馥看到翁家众人明显松了口气,顿时一股恶气涌上心口。
眼看后方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她抄起脚边一个盆栽就往卫氏砸去,顿时翁家那头人仰马翻。可惜,有垫背的先一步挡在了卫氏面前,卫氏毫发无损。
不过她做不到不代表她手下的人做不到,她失手后,有人发动了掩在袖子中的机扣,七八根钢针不声不响地穿过人群扎进了卫氏的肉里,其中一根穿透了她的下唇。她尖叫着倒地,双手在空中挥舞,不知道该先顾哪里,血液很快染红了那身新衣裳。
很显然眼前这个丫头是豁出去了,哪怕要上京定衙门过一遍刑具也要跟翁家杠上。此时府卫被打得节节败退,翁兆丰也有些慌了,让人先把卫氏抬走,心里焦躁京定衙门的人怎么还没进来。老远就听到他们声音了,在外头磨蹭什么呢。
“啊,老爷——”有人发现程馥要去抓翁兆丰,迅速扑了过去,要挡住对方。
翁兆丰也吓了一跳,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程馥快碰到翁兆丰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好啦。”徐则和广植大步走进来。
先是看了眼一脸戾气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兵荒马乱的翁家一众。程馥难得心虚地低下头,不自然地行了个礼,同时示意自己的人赶紧退到身后。
翁兆丰不知道徐则为什么会出现,然后京定衙门的人竟然就没了踪影,这叫什么事。
“你来得正好,今晚我家遭贼,给我做个见证。”他喘着大气对徐则道。
徐则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接着回头对程馥柔声道:“今天就到这儿了好么?”
翁兆丰懵了,他在徐则和程馥二人之间指来指去,“你……你认识她?”
忽然,他目光在程馥的脸上停下,终于想起来这丫头像谁了。陈梦玲,陈家那位和离的姑奶奶……
翁兆丰张着嘴,“你是顾……”
“徐监丞来啦。”一位老者换拄着拐杖独自站在旁边的小径上。
徐则向他行礼,“阁老。”
程馥心跳,悄悄地瞧了眼老者,这位就是翁齐敏最喜欢的祖父么?他好像站在那里好久了,一直没有过来,也没有离去。
老者慢慢走到他们面前,没看自己儿子,先回了徐则的礼,然后才看这时候装乖顺的小姑娘,轻声道:“翁齐敏的确不在家中,她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你若是有她的消息劳烦通知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翁兆丰大惊失色,“父亲……”
徐则也看着小姑娘,“我听说翁齐敏醒了。”
他这话一出,翁家主子们什么神采的都有,刚刚还在向程馥解释孙女下落的翁定山更是目光闪烁,嘴角颤抖,几乎要站不稳。而翁兆丰也没了先前的怒意。
程馥咬着嘴唇,“是。”
翁定山瞪大眼睛,颤声问道:“你……你知道她在哪?樊儿呢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翁兆丰这才反应过来,气急,“你明知道她在哪里还上我家闹什么?”
“你说我闹什么?”小姑娘抬起头狠狠地回视。
“敏敏,我的敏敏就是被你这个疯丫头带坏的。是你教唆他们姐弟跟我作对……”
骆行冲上前拽住他的衣襟,拳头就要到鼻子上了,是广植速度极快地拦下了他。双方刚分开,翁定山的拐棍就砸到了翁兆丰的头上。
徐则给广植使了个眼色,广植心领神会,生拖硬拽地把程馥和骆行拉出了翁家大门,他们带来的人自然也跟着出去了。
翁家人都重重松了口气,意识到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很快便各回各家。徐则确认程馥已经离开后,转向翁家父子,“令千金当初什么状况你们是知道的,若非那孩子重金请到张骁荃给她医治,她早就死了。我就提醒一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今晚的事若非要计较,那么就先把令千金的医药钱结了。不多,三十万两。”
“……”翁兆丰今晚全程都在错愕。
徐则一走,翁定山就哽咽了。
“活过来就好,就好。”
经历了一晚上的磨难,翁兆丰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瓦片,冲翁定山歇斯底里,“难道……难道我就不疼她么?难道我就会放任她去死么?”要是知道张骁荃能救,他也不会犹豫。可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难道你没有么?”翁定山冷漠地望着儿子。
当初翁齐敏昏死过去,数日不见好转的时候,翁兆丰可不是现在的态度。当时他被卫氏说动了,已经决定将还活着的女儿提前入棺。
翁定山对他早已失望至极,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拄着拐杖,一顿一顿地朝来时的路回去。而翁兆丰跌坐在地,泪如雨下,嘴里反复念叨,“敏敏,敏敏……爹爹错了……”
……
看小姑娘的模样徐则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怕是还不甘心吧,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要是他们晚来一步,这丫头就要上京定衙门吃牢饭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她小声道。
徐则没忍住,手放在她毛茸茸有些凌乱的头上,结果这个举动就像个开关,那丫头再也撑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我第一个朋友,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人,我差点就失去她了……”
徐则这时候才觉得她像个孩子,“一帆风顺的人在这世上是极少的。”估计这孩子在徐野和她哥哥面前都没这么放肆地哭过。
不记得过了多久,程馥心情平复下来,用帕子将鼻涕眼泪擦干净,对徐则微微欠身,“我失礼了……”
徐则心下怜惜,想起当年那场春宴风波,她被赵燕然伤成那样都倔强地忍着,而今天为了朋友,她在旁人面前示弱了。
“我送你们回去。”再呆下去,今晚的事就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高升忙完小酒馆的事宜就到北望轩等她们一行,但一直等到入夜都没见人,而派出去的人也说他们早就下了码头。他越想越担心,万一小姑娘碰上张家和顾家的人怎么办?
他再也坐不住,决定亲自出去寻人。
“等很久了么?”程馥突然大步走进来。
高升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明显哭过,声音都是沙哑的,看起来特别可怜。
程馥让他稍等,先吩咐几个待命的少年去搬《白鹤道尊》的备份书稿,抬到北望轩大门外。交代完后才说自己先回房洗漱更衣,让他再稍等一会儿。
高升疑惑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合上,他才问骆行,“谁欺负她了?”
骆行坐下来倒了杯茶,气定神闲,“你该问是谁被她欺负了。”
“哈?”
第八章 这就很有趣了
废弃的龟兹使馆有一座六层木佛塔,上到第五层,京城大半区域都能尽收眼底。此时,大理寺少卿娄少竭斜斜地挨在一扇窗边,目光在右下方某个区域停留了许久。而佛塔下一人正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少……少卿……”紧赶慢赶好不容易上来的寺丞黄雀靠着楼梯扶手大口喘气。
娄少竭收回目光,“如何?”
黄雀走到窗边,也看了眼右边某处,那是董家祖宅,董家往上五辈都住里头,“这案子水深,细查起来恐怕很多人要填进去。”因为来得急,他黝黑的脸上都是汗水。
娄少竭生得清隽不凡,但为人冷淡,脾气也不好,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就能让底下的人心绪不定,生怕被他打骂。
“简单点。”
黄雀调任大理寺才九个月,至今读不懂上司们的言行做派,就像娄少竭吐出来的这三个字,他也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在那位运粮使董成碧去世后,董家就一直以各种名目找他们借钱。两辈人积攒的家底都被陆陆续续要走了,从不立字据。若那说书的不肯,董家就拿董成碧当年帮他们上京的恩情来游说他老母亲。
此外,京定衙门初查记录上说当日没有外人去过他们家,但咱们的人核实到他媳妇和老母亲那天在外头其实遇到了董家人。
买的米面和肉都被要走了,董家人还说家里小儿初十满月,让他们一家子别忘了过去吃席面,特地叮嘱了不能空手去。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属下的推断,就是出事当天‘有间酒馆’的大东家回京了,还带了新话本要他试背,最后跟他有接触的伙计都说当时他挺高兴的,还说见到大东家后要好好磕个头。
而买鼠药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自尽,您是知道的,老宅子年久失修别说蜈蚣、老鼠了,蛇都有,故而属下猜测他们选择走这条路是临时起意。”黄雀一口气将说书先生的死因告诉对方。
“别告诉我董家借钱是去挥霍。”娄少竭很快转到他更关心的方向。至于那一家子的死,如果有谁需要衙门给个答复,那么黄雀查到的这个结果就是最终说法。
黄雀皱着眉头,显然有些方面他也没想明白,“还真不是,他们家也挺拮据的,虽说只找说书先生借钱,但米粮肉蛋却要遍了亲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必定举家去吃席面。”
“董家不是没有家底,咱们的人查到董主事的钱全存在桂城银庄里,问题就出在这个银庄,她的东家有四人,分别是展聪、冉大成、包立、茅七。
这几个人都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大管事,每人手上都握着十几二十个商号。不过他们只是假东家,桂城银庄的正经主子是冉家、陈家、于家和宁家的女眷,至于这些女眷背后还有没有人,底下的人还在查。
董主事的钱在桂城银庄里,总共有八万六千两。而像董主事这样把钱放在桂城银庄的小官吏并不少……”
娄少竭心叹,还真是大鱼。
他想到徐则还在等消息,便不再多留,半跑半跳地快速下到塔底,同时吩咐黄雀:“不要打草惊蛇。”
好不容易跟上的黄雀抹了把汗,哎哎地点头应承。
“少卿,这案子虽然深,可程序也不该先到咱们这儿。”按说大理寺在大越的主要职能是负责所有重大刑案的复核,有疑点会打回重审,或者亲自重审,但每个环节都有极正规的程序。
说书先生自尽这说来说去算小案子,本该京定衙门先查,京定衙门查到涉及朝廷命官或者宗亲的,则需要往上报,最终由皇上定夺。
娄少竭利落地上马,居高临下望着他,“你若是嫌麻烦,三年任满可以换去礼部当差。”
娄少竭跟徐则好些年头了,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只要徐则觉得案子存在问题,大理寺亲办更合适,那便是对的,皇上让京定衙门把案子转到大理寺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种时候来质疑程序不妥,不是嫌麻烦又是什么?
黄雀张嘴,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留给他的只剩一阵烟尘。他回过神,也麻利地骑上自己的马,追了上去。
“哎,少卿您等等我……”
徐则正忙里偷闲翻看《白鹤道尊》第十二回,他今早又写了一封信送去金陵,就为了跟儿子讨论梁白鹤、梁霄堂,通篇一句关心话都没有,仿佛徐野真的是野生的。
小酒馆的书稿一直很细致,看得出是当做正经书籍那样制作的。每一本的封面上都绘有简单的山水鱼虫,依次注明了程馥、程寒、乐平三人的笔名和分工内容。
内文的首页是一段简要,提示这一话说什么,显然为了方便说书人查阅。不过在外人眼里这毫无疑问就是剧透。
徐则之前看过小酒馆的各类书稿,知道他们有这个习惯,所以每次翻开新一话的时候都会直接跳页。
听完娄少竭和黄雀二人针对案情的分析后,他当下就有了解决的办法,“先把在桂城银庄里存了钱的官员名单查出来。”
“那说书先生一家的死是不是可以先结案?”拖久了董家会慌,一慌就会瞎想,就会怀疑大理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别的猫腻。极可能打草惊蛇。
徐则点头,“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风风火火的娄少竭和总是处于慌乱状态的黄雀,徐则眯起眼睛。
说书先生的死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大理寺查到的结果也证实了他的推断。
桂城银庄背后大东家是冉家、陈家、于家、宁家,其中冉家和于家是姻亲,这两家单拎出来在京城不过二流门第,但冉家出了个厉害的姑奶奶,也就是右相府的张大夫人。而陈家和宁家阶层高一个级别,陈家也就是程馥、程寒的外祖家。
徐则没有将这些内容透露给娄少竭和黄雀是因为这是两桩不同的事件,一个涉及朝廷,一个是私怨。
尽管因为调查死者的死因牵出了疑似结党、买官卖官的情况;但也因为死者是自尽的,即便逼死他们一家子的另有其人,官府也很难收集到可定罪的证据。
小酒馆是两兄妹名下产业在权贵圈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谁最恨这对兄妹,不言而喻。而这整件事中张大夫人具体参与了多少,其他几家干不干净,都只能自己来查。
……这就很有趣了,一个说书先生的死,引出了这么多名堂。思及此,徐则面带笑容回到内室,在吏部尚书古怪的注视下,走到临时增设的位置坐下,重新翻开《白鹤道尊》,美滋滋地往下看。
小酒馆
大理寺的人和京定衙门的人一前一后找到高升,通知他说书先生的案子已经结了,确认是自尽没错,说书先生没有仇家,官府的结论是因为生活窘迫,一时想不开就走上了绝路。两方人马都没有对高升说实话。
京定衙门因为还管着鸡毛蒜皮,所以说书先生家产的安排,也告知了高升。
一家都是从外地逃过来的,在京城没有其他亲戚,按官府的处置程序,那院子会先查封充公,若是将来有人能证明与说书先生是直系亲人的,可以上衙门办解封和过户。
送走官差后,高升去了北望轩,分别将大理寺和京定衙门的结论告诉程馥,他不知道的是,半个时辰前广植已经帮徐则带了话,说书先生的死没那么简单,交代她不必私下行动,因为大理寺在跟进的案子正好相关。她只管忙自己的事,尽早起程回金陵。
第9章 口水钱
小酒馆聘说书先生的启示果然挡掉了九成有意向的人,好在每天仍有十来个符合条件的应试。经过三轮考校,最终有两名脱颖而出。虽然没有达到期望的人数,但过关的两人能力上高出了他们的预期。
“……客人的赏钱是不能收的,若他们非要给,也必须计入账上,发月银的时候会平分给所有人。
说书的时候不可以掺杂自己的喜好和偏向,事后客人问起也最好不要表态,让客人自己去理解故事。”
“你二人将来若想考乡试入仕途,不想在咱们这儿干了,照契约的条例必须提前两个月上报,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如不按章程来,临时临了的要走人,给东家带来损失,我们可能会诉之官府。这样于你们的前程也不利。”
“若你们在京城有家眷,不便同我们一块住大院,每月可额外领十两银子的贴补……要是没意见,今日就可以把契约签了。”孙轴一边领他们熟悉小酒馆新址,一边说规矩。
事实上两人不久之前已经详细看过契约,严苛而正式,但相应的收益也十分可观。两人本来读书就一般,家里境况也不好,早不打算继续往上考了,要知道这年代普通人家供一个读书人并不容易,许多人砸锅卖铁都填不出一个举人,何况上头还有进士那道坎。
两人的共同点就是早早看清了现实也对自己的水平有自知之明,所以看完契约条款后都没怎么犹豫。不过高升让他们先别急着决定,吩咐孙轴带他们先在新址走一走,了解一下小酒馆,这是他们以后每天出工的地方。
两人走完一圈后就迫不及待地订了契,因为他们有秀才身份,所以去官府做登录盖红戳也得亲自到场,于是孙轴又带着他们去了京定衙门。
程馥一直谨慎,她的谨慎也影响了小酒馆和两河轩的人,但凡涉及到文字上的东西都会有专门的文书部审核,契约这类还要上衙门备份。有时候衙门的人也很烦他们这种积极性,但谁让人家纳税也很积极呢,大家只能忍着了。
而此时程馥带着人在京城富人聚居的几大片区看宅邸,高升找来的牙人手上好地块确实不少,光一个上午她就看上了四个大院。
“有没有靠近徐府的?”
牙人一下没想起徐府是哪个,“是那位六部监丞的徐家?”
“正是。”
“有是有,多是三进,少有五进的。不过您可以先付一千两,有了我通知您。”牙人也不拐弯抹角。
一旁的玖玖没憋住,皱着眉不满道:“什么都没有就要先收钱,哪来的规矩?”京城好人多坏人更多,骗子一个赛一个的能忽悠,她真怕自家小姐吃亏。再说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回金陵了,谁知道这牙人讲不讲诚信。
牙人是个老头,说话的调调一听就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还有些市井气。玖玖的质疑并没有让他恼火,依旧和颜悦色对程馥道:“小姐,咱们做这行的都是急人之所急,想要买心仪的宅子未必要等,只要您出得起价,自然有那些住得好好的人愿意让出来。您这一千两就是小人的口水钱,您不会白花。”
闻言,程馥挑眉,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那牙人本来挺嘚瑟的,但是看到小姑娘这副表情,便有些底气不足,好似假和尚碰上了真佛祖。
“两千茶水费,你给我寻两套宅子,最好能挨在一块。”说着示意管账的闻香。
闻香从窄袖口里抽出两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递给那牙人,老头麻溜地收了银票,再三保证为她办妥此事,钱绝对不会白花。
回客栈的路上程馥都在想自己以前果然对京城的物价不够了解,当初买小酒馆的时候,才不到一千两,那个地段现在来看都还是极好的。没想到换成买宅子,一千两只能算作口水钱。
不过细想后也能理解,徐府一带多是官邸,风水自不必说,谁住在这儿就等于身份阶层的象征,即便家里一个有官职在身的都没有,在外头照样能显摆。
她要在徐府附近买宅子却不为这些,如果可以她甚至更喜欢大隐隐于市,她在徐府附近买宅子只为了方便。
高升跟他们前后脚进的客栈,说是两位说书先生已经订了契,已经开始背书稿。离新址开业还剩下六日,高升不打算让他们临时抱佛脚去旧馆说了,反正新故事的造势早已启动,客人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相信空几天不会有什么影响。而且原来那位说书先生身故,客人们也能理解小酒馆需要时间调整。
“有个事,陈家之前把翠儿许给了一位管事的瘸腿儿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翠儿昨夜里跑了,我派人出去寻了一晚上都没消息。现在陈家的意思,要是翠儿找不回来,就让喜儿去给那瘸子当媳妇儿。”高升叹气,那些个钟鸣鼎食之家,下人跟物件没有分别,尤其是不受重视的下人。
没想到翠儿这两年过得如此不易,程馥压下去的烦躁又冒出来了。其实陈家跟她没有什么隔阂,就是不熟而已,但翠儿和喜儿都是陪着他们兄妹两人长大的,情谊不同于旁人,她本来打算过两年回京在想法子把人名正言顺弄到身边,但现在却不得不将计划提前了。
“尽快把喜儿带出来送去金陵,到那边会有人给她一个新身份,记得叮嘱她学点江南方言。翠儿接着找,找到了一样送金陵。”
高升猜到她会做这个决定,所以来之前已经吩咐人去办了,“放心吧,她们会躲过此劫。”
回想起来当年小姑娘还是顾三小姐的时候,不方便出门,他们之间联络多数靠身边的丫鬟婆子,喜儿和翠儿人都特别好,他也不希望她们遭难。
程馥按捺住浮躁,“对了,威远侯府那边还钱了么?别让她跑去新馆闹事。”
顾长瑜当上了世子夫人,可以说彻底告别了庶女的枷锁,身份的转变让她性情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同阶层的依旧装模作样,对不如自己的,或者跟曾经的自己境遇相似的则冷嘲热讽,跋扈下作。
她变成了自己过去最瞧不起的那类人,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模仿顾长惜。
高升笑得讳莫如深,“放心,债已经卖出去了,道上的人可不像咱们这么老实。”
那些人派了几个泼皮去堵顾长瑜,故意激怒她,威远侯府的护卫在她授意下出手伤人,轻而易举中了人家的圈套,泼皮当街躺地闹着要上衙门告她纵奴行凶。顾长瑜自然不敢上衙门的,所以本来五万两的债就变成了七万两。
“我跟道上的人打过招呼了,现在日夜有人在威远侯府外守着,她要是敢出门,道上的人连她衣裳都扒下来抵债。”
第10章 哪里来的贱婢
因为沿袭老规矩,所有桌位都必须当天来排队拿牌,结果开业当天有人半夜就守在了新馆门口,听到消息的其他客人也纷纷打发自家下人去排号,效仿的一多,天没亮队伍就已经排了一里地。
高升这两日都睡在新馆旁边的小院,跟孙轴挤一屋子,要不是京定衙门值夜的官差找上门,他都不知道外头排号的队伍都快到工部门口了。京定衙门的人说排号的人太吵,闲聊、吃东西、打地铺睡觉的,什么都有,既不雅又扰民。
于是高升不得不撑起疲惫的身体,招呼几个人拿号牌和登记册,出去连夜发了。也所以天刚亮,新馆就一张桌位都没了。要知道京城的“有间酒馆”比金陵的“满上”还要大上五倍,现在一张桌子都加不下,别说外人了,小酒馆自己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忙完的高升、孙轴几个坐在小院门槛上吃着包子,哭笑不得。
小酒馆新址开业当天,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变成京城的一件小盛事,零食不到一个时辰就派光了,年轻人站在高高的《白鹤道尊》画幅前讨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而程馥人在两河轩跟宋欣怿、陆青、林檎讨论接下来的安排。宋欣怿这几天已经看好了山地,也十拿九稳能盘下来,待棚盖好后,严兴生会上京一趟完成剩下的事。大河剧场的地相对麻烦一些,毕竟闹市区都很拥挤,转手的都是小户,宋欣怿之前有意向的地方最近官府要征,只能另做打算。
“缺人,陆青能不能留下来?”去年长跑赛期间他就跟陆青打过交道,觉得这人在郭家当管事也挺无奈的,转到两河轩后,整个跟换了个人似的。
程馥有些意外,“你也觉着他不错?”
“确实是个人才。”
沉稳、老练,察言观色一流,最重要的是他善于解决问题。京城不缺人才,可有能力的也功利。程馥和吴缨两人目前都各自有还未解决的麻烦,底下的人若是急于名利双收,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
“回头我给你问问。”记得陆青为了进两河轩,把家都从苏州搬到金陵了。若是又上京,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这段时间要说进步最快的就是林檎,她走遍了京城的戏院,又把年轻人涉猎的方方面面都做了了解,大半个箱子里都是用炭块写得密密麻麻的日志。她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程馥相信她回金陵后对大河剧场运作的思路会更清晰。
两河轩人手再少也比小酒馆多,但程馥实在没法把所有重心都放在“有间酒馆”上,所以只能高升继续辛苦。
高升前后派出去三拨人,依旧没有翠儿的消息,喜儿倒是被顺利接了出来,此时已经在去金陵的路上。翠儿一天找不到,程馥就一天不安。她总忍不住往糟糕的结局上想,被这种情绪所折磨。
“陈家知不知道你在找她?”翠儿和喜儿都不得重用,这两年在陈家都干着粗活,靠极微薄的月银度日,高升之前有试着接济她们,但都被拒绝了,这也是让程馥难过的地方。
高升想到刚收到的消息,脸色不大自然,“那个管事是陈大夫人的陪嫁,十分得重用,他儿子瘸腿不是天生的,是七八岁时冲撞了宗室子弟被打残的。
翠儿出走,陈家本来想让喜儿顶上,结果喜儿现在也跑了,那管事去给陈大夫人跪了一夜……听说一个嬷嬷的小女儿被看上了。”
程馥在写新故事,听到陈家的后续,心里有些不痛快,搁了笔,叹道:“咱们管不来,只能看个人造化了。”
两人都默默叹了口气,这话题也不再继续。
“对了,你让清平注意清凉观的动静。”小哥哥的人已经出手,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当初吃云台子亏最多的是高升,于公于私,云台子倒霉,他都乐见其成,不过……“他背后有宁家,会不会不大容易?”他们想把云台子赶走,而宁家这节骨眼上需要云台子,宁家会怎么做,高升猜不到。
程馥重新拿起笔,笑道:“我哥哥的人跟我们不一样。”两兄妹走的路数大相径庭。
见她胸有成竹,高升心下感慨,他们兄妹越来越强大了。新馆刚开始投入使用,事务多而杂,他每回过来北望轩时间全靠挤。一来确实有事要交代,二来她很快就要回金陵了,下次再见还不知什么时候,趁现在多见见吧,他如是想着。
“大河剧场的文书拿到了么?”高升前脚刚走林檎后脚就到了,程馥想起先前还安排她去办了这件事。
林檎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就差地契了。”
程馥把里边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确认完毕便让闻香收起来,“地契还不急,宋管事会张罗好。你回去后全力把江南的大河剧场做起来,做成熟,然后将模式复制到京城。”
虽然跟太子已经达成合作,但没人规定太子不可以出尔反尔。如果结果不理想,解除合作还算轻的,没准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好事变坏事。
林檎没想到被寄予厚望,一直很忐忑,但也因为这份忐忑,逼她克服了很多困难。比如跟男人们坐一屋子谈合作,比如频繁出入官府办事,又比如来到想都不敢想的京城。
“我……我一定不会辜负您。”
程馥若有所思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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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她总算来到了新馆,最早那批伙计还认得她,看到她有掉泪的,有红了眼眶的,场面过于煽情令她不太习惯。
“我今天来就是告诉大家,以后月休三日改成月休六日。”挣了钱没时间花怎么行。
众人一听高兴疯了,尤其是孙轴,他是最早卖身给程馥的,那会儿还小,对主子的感情跟旁人不一样。“六天可以到金陵吗?”
高升推开他脑袋,“想什么呢你。”
大家笑闹了一下就各自忙去了,此时已经是下晌,马上就要开市,就算想闲话家常也没时间。程馥和高升去了账房,跟两位说书先生见了面,又听几位小管事禀报日常事务,傍晚前从后门离开。
《白鹤道尊》的反响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程馥回想起来,自打写一个故事起就没有失手过,这太难得了,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天选之子了。毕竟这地界可是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她有些迫不及待想快点回到金陵,告诉哥哥和那位渔北书院的苦学生乐平。
徐则是天黑之后踩着点到的,说书先生刚入座,他和广植就进来了。虽然书稿他已经看了一部分,但听书是另一种体验,加之最近吏治改革事务繁重,他也想出来散散。
今晚小酒馆里头熟人还真不少,光打招呼就费了不少功夫。而最令他意外的是宋绍曦竟然也在,同席的是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然而今晚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因为陈梦玲也来了。
小酒馆现在桌位很抢手,暗地里还滋生出倒号的生意,陈梦玲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显然是得知宋绍曦在这边而临时赶来的。没有位置只能站在门口,可让她眼睁睁看着宋绍曦和别的女子谈天说地也是无法接受的。
况且那名女子是那么的貌美年轻。
就在她要硬闯进去时,一位认识她的贵妇起身走到门口,把她请到了自己那桌,而小酒馆的伙计在那位贵妇再三要求下勉为其难地为她们加了一个坐垫。
“啧,扫兴。”广植闷了一口酒。
徐则没管他,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果酒,狠狠地喝了半杯,心肝脾肺肾都痛快了。他舒展开眉目,心道:真舒服啊,要是早点辞官,是不是下半辈子每天都能这么轻松。
伙计给他们送了一盘堆叠得高高的烤肉饼,每个巴掌大小,香气四溢。两人都有些不解,他们好像没点啊。而且小酒馆是死活不做主食的,哪怕客人喝到呕血也不做给人垫肚子的主食,也因此养活了好多附近的小吃店。
那伙计笑呵呵道:“我们东家吩咐了,以后徐大人过来都给您准备些主食。”
徐则向他道了谢,拿起面饼咬了一口,还挺烫嘴,显然是刚出炉不久的。面饼中间填满了厚厚的碎肉,肉汁还未被面皮吸收,有种质朴的农家风味。他不禁感叹,“你说徐野是不是命好?”
广植不怕烫,徐则磨磨唧唧的时间里,他已经吃完一个,正拿起第二个,“你命好。”
徐则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说书先生放下茶杯,熟知这个动作的都知道要开始说了,在场客人都渐渐安静下来。但就在这时候,某个角落突发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大声尖叫。徐、广二人侧目,发现陈梦玲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宋绍曦那桌,用酒泼了宋绍曦同行的女子。
“你是哪里来的贱婢,也配跟他同席而坐?”陈梦玲尖锐的声音极具穿透力。
那女子头上还有几块碎冰,衣襟也湿湿嗒嗒的,觉得浑身都冷,因为是处突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是遭人欺辱了。
第11章 喜欢玩株连的皇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宋绍曦觉得前所未有的丢人,但他擅长克制,不愿意跟陈梦铃在这种地方计较,而此时小酒馆的女孩们已经拿了一张薄毯过来将那位小姐包裹着,给她留了体面。
“更衣的地方就在旁边,我们送您过去。”两名女孩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
高升正在另一栋楼里,那边今晚说小酒馆的成名作《何家庄惨案》,有外邦商人点了三坛五千两的佳酿,这种级别的客人他向来都亲力亲为,挑酒、检查,盯着人开封,一点都不能马虎。
听说有人闹事,向客人赔罪后,马上往另一栋楼赶去。
“不许走,你,你说她是谁?”陈梦铃蛮横地拉住宋绍曦,她身边的婆子们拦都拦不住,也不敢拦。
宋绍曦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粗鲁地掰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与你无关。”
今晚在场的人里有官员有宗亲也有高门女眷、子弟,被打扰到都面露不快,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宋绍曦觉得十分难堪,而被陈梦铃泼了一身又不能离开的那名女子哭了起来。
高升过来就看到了这个场面,难得地想骂人。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先是给女孩们使了个眼色,众人立即心领神,用身体挡开陈梦铃,护着那位小姐快速往偏门走去。陈梦铃眼见人要消失在视野内,疯了似的要追上去,但被宋绍曦拦了下来。
“今晚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他咬牙切齿。
可惜,他大概这辈子都搞不定女人,陈梦铃听到他放狠话非但没有退怯反而更为疯狂。
“我都这样低声下气了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
“就那种贱婢她配吗?她是什么家世我是什么家世。年轻貌美,我也有啊,你看看我不行么?”
宋绍曦由始至终都只把她当做麻烦,能逃避就逃避的瘟疫,所以对于陈梦铃的控诉他的表现只有漠视。他要去追已经顺利逃离这里的女伴,但陈梦铃像是跟他拗上了,死活就是不让他走。
这两个人一位是高官一位是县主,各自背后又都有望族,高升跟他们硬来只会把自己和小酒馆上下都填进去,太不划算。最终他选择派人去外头大马路上堵京定衙门巡逻的官差,把他们带过来执法。
好巧不巧,最近倒卖小酒馆桌位号牌的人不少,官差往这边巡逻得比较勤,反正抓着人也算自己的一项功绩,所以酒馆伙计跑出门口就撞见了正好在盘问无业游民的一队官差。
“诸位大人,宋大人、县主。”带头的意思意思跟众人打了个招呼,接着扫了眼凉席上的狼藉。
连他都知道小酒馆最舍得在舒适上投入,这凉席都是特别定制的,且底下还填了棉絮,坐上去又软又凉快,夏天特别舒服。现在泼脏了,清理起来估计都够麻烦。
带头的官差抱着有京定衙门徽记的佩刀,痞痞地说:“不介意的话二位随我等上京定衙门走一趟。”承启帝治下的大越有个好处,但凡在大庭广众下出现纠纷的,无论是谁,官差都有权带去衙门问话。
宋绍曦看着偏门,又看了眼死拽着他的陈梦铃,最后愤怒地甩开对方,随着官差朝大门走去,陈梦铃也顾不上旁的也要追出去,经过高升跟前时,被挡了一下:“今晚的损失,小人会拟好单子送去陈府。”
陈梦铃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穷鬼。”
这场突发的风波随着主角离开很快平息下来,伙计们麻利地收拾好脏污的位置,而说书先生那边也开始了今日的重头戏——《白鹤道尊》。
程馥在金陵风物馆待到很晚,帮着大伙儿布置展位,听说陈梦铃跑到小酒馆闹事,后来被官差请去衙门,只觉得厌烦,她让来送消息的人去告诉高升,以后不准陈梦铃进小酒馆的门,还有那位遭了无妄之灾的小姐如果能联系上,以小酒馆的名义送一份赔礼过去。
因为《白鹤道尊》太过于精彩,大家很快就忘了前面的小风波,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第二日早朝,徐则直接在朝堂上参了宋家和陈家,满朝哗然,因为徐则好些年没干这种事了,有人觉得他愈发有佞臣的味道,有人则暗暗为他鼓掌,觉得他在匡扶正义。
偏偏承启帝又听徐则的,所以当天陈家和宋家但凡在六部任职的全部停职,什么时候两家解决好这档子破事,什么时候官复原职。这时候朝臣们才想起龙椅上这位一直都是个喜欢玩株连的皇帝。
陈梦铃这种出格疯狂的举动,以及宋家的不作为,给京里带来了极不好的风气。有人开始拥护陈梦铃这种勇敢追爱的行为,觉得她特别真实,甚至有人开始效仿她去骚扰心仪之人。
“宋老头自诩了解您,微臣就是特地做给他看的,什么叫了解。”御书房,徐则快速批复好一本奏折,放在小太监的托盘上。
承启帝从托盘拿下奏折翻开来,“你很了解朕?”
“不是您逢人就说‘徐卿最了解朕’么?”徐则头都没抬,快速在下一本奏折上画了几处圈。
承启帝在徐则改好的奏折上写了两个字丢给旁边的长顺,漫不经心道:“朕当年也就客套客套。”
“啧,您别告诉我啊。”徐则无奈。
瞧他不痛快,承启帝就高兴。提起笔蘸了点墨汁,“现在就让你多了解了解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则总算把目光从奏折挪到皇上那。
“宣朕口谕,宋、陈两家即日起所有子弟停考,监生全部休课。”
徐则捕捉到对方眸中的阴冷,慢慢地冲对方竖起大拇指,承启帝嘚瑟地哼了声,继续看奏折。
本就乱套的宋、陈两家万万没想到皇上还会补刀,而且后面这道口谕影响更深远,但凡没出五服的都要受牵连。停职已是不得了的大事,若子弟们还不得考试不得读书,那跟断送前程有什么分别。
宋老头经受不住打击,中风了,而宋绍曦这一房彻底成了众矢之的。而陈家那边的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陈大夫人甚至两次尝试上吊自尽,即便救下来人也不吃不喝。两家境况可谓愁云惨雾。
程馥听说后很是吃惊,在大越,读书、当官很多时候不止是穷人改变命运的途径,也是权贵阶层维持家族昌盛的途径,如果不能读书,不能做官,那么这个家族不出几年就会四分五裂。
“权柄真是好东西。”她自言自语。
“懵了?”广植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程馥回神,软软地说:“只是没想到徐大人会跟他们计较。”她觉得无论宋绍曦还是陈梦铃,都不值得旁人浪费精力去对付。
广植好笑地望着傻乎乎的小姑娘,“你公爹是为了你。”
“短时间内这俩货应该不敢到外头招摇了,两家如今恨不得把他们给撕碎了。”
程馥蹙眉思衬,陈梦铃魔障是一方面,可宋家故意放任这种关系也并不无辜。宋绍曦一个有妻有妾儿女双全的男人,非要装点成女子们求而不得人人都想倒贴的才俊,实在让人瞧不上。
直到广植回去,程馥才想起自己好像忽略了对方刚才话中的某个称呼……
“公……公爹?”小姑娘难得地脸红了。
第12章 回金陵
金陵风物馆在宋、陈两家的喧嚣中正式揭开面纱,没有舞龙舞狮,也没有放鞭炮,安安静静地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边上开业了。
除了展示金陵的风土人情外,还出售一些从金陵运过来的手工艺品,每个物件前都立着一块制作精美的厚纸牌,上面有简单的图案和描述,特别的可爱。
两河轩开这个门市并不是为了挣钱,纯粹是推广江南物产,而小酒馆把这里租给两河轩只是签了租契,象征性地一年收一百两租金,可以说投入也不高。
“夫人您真有眼光,这扇子的扇面确实是苏绣。”事先调教好的小丫头带着两名贵妇在馆内参观。
“我家绣娘也是苏州来的,怎么没这手艺。”其中一名夫人拿着折扇爱不释手。
小丫头解释道:“这是苏州陆家绣娘的手艺。”
“陆家?若是他们家,那自然是比不了的……”两人似乎是姐妹,对这些精致的小物件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们这扇子卖不卖?”
“您手上这把是不卖的,倒是有其他的二位要看看么?”
于是三人有说有笑地朝二楼走去。
得,程馥从金陵带来的风物一天时间就卖掉了大半,这还是每人只许买一件的情况下。她纳闷京里的人这么缺消费场景的吗?但凡是个装潢好点的,摆台精致一点的,东西质量有保障的,不管实用不实用都很快脱销。还是说只有她名下的产业有这种现象。
突然一道凄厉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只见人高马大的男子对着一套皮具跪地痛哭,不停地磕头,而他身边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吓得手足无措,站在旁边揉着小手,瘪着嘴问爹爹怎么了。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啊,儿子错了……”他哭得很伤心,在场的游客都不禁动容。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哎哟年轻人你可不能在这儿大声。”人家刚开业你就这样,晦气。
那男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向旁边一脸关切的陆青道歉,他知道对方是这里的管事。
“实……实不相瞒,我是金陵人,这画上的一家三口就是……”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
老夫人讶异,“这是你父母和你么?”
他哭着点头。
程馥随即望向那张画,她记得是水门街一位大婶要求画工这么画的。说儿子上京多年一直没有音讯,自己和丈夫腿脚都不好也没法去寻他,做这些皮具一是挣点家用,二是没准儿子能看到。
两老在画中传达的意思是希望儿子好好活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给他们写信,有空了就回金陵看看。
当时丁懿轩唏嘘地诉说二老的经历,程馥只觉得他们可怜,却不认为能实现梦想。毕竟京城实在太大了,人也太多了,而且这么多年没音讯,谁知道是不是已经不在京城,或者人已去世。
现在想想,是自己太悲观了。
画上是一家三口还年轻的时候,孩子握着一串糖葫芦张嘴大笑,身后的男女一边做活一边看着孩子,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而图画的下方有几行小字,写了一家三口的名字和地址,还有大叔大婶对皮制品的理解。
这个刚才亏哭啼啼的男子,之所以杳无音信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不想回去,而是没脸回。
九年前他带着父母所有的积蓄来到京城读书,但京城的富贵很快让他迷失了,钱不但很快花光,还染上了恶习,最后书院也容不下他,最终不得不弃学谋生。如今在码头上做文书,娶了妻也生了女儿。只是日子并没有改善,至今仍租着房,妻子生了孩子后身体不好,也没法做活挣贴补,一家三口都靠他做文书的那点微薄收入过日子。
昨天他到菜市买肉,经过昔日热闹非凡的“有间酒馆”,意外发现已经变成了“金陵风物馆”,门口立了块小酒馆搬迁的告示牌。
他望着新招牌久久没挪步,然后今天趁有半日休息,便抱着女儿过来转转。没想到会在这里面看到父母亲手做的皮具,还有父母对他的思念。
“你爹娘身体都不好,尤其是你爹旧病缠身,行动不便,你再不回去见见他们,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闻香义愤填膺地冲他大声道。她跟水门街的街坊特别熟,几乎每家都认识,这人的父母什么情况她最清楚不过。
旁边有人听到这话,忙劝道:“回去看看吧,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那老夫人也很动容,拭了拭眼角,“你带着孩子随我出来。”说着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往外走去。那男子不明所以,把女儿抱起来也跟了出去。
后续如何程馥没再关心,她觉得京城虽好,但未必适合所有人。金陵一样繁华,一样有很多机会,如果读书不成,就试着做点别的,只要勤奋好动脑子,不好高骛远,在哪里不能把日子过起来。
两河轩、大河剧场、小酒馆、清凉寨客栈、庄子、地……各项事宜都捋顺后,程馥命人收拾行李,准备起程回金陵。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她。最重要的是她好想家,那里有她的小哥哥和压寨夫君,还有正累死累活的伙伴们。
“宋管事想你留下来帮他。”将写了一部分的稿纸整理好递给玖玖。
陆青受宠若惊,“那我得好好谢谢他。”
“你自己怎么想?”
陆青没犹豫,“反正以后还得跟着您回来。”现在两河轩的重心在江南,他打算多学点,让自己能独当一面后,再上京施展拳脚。
程馥没好气地把他打发出去。所以吴缨要跟着,钱山要跟着,马小东要跟着,他也要跟着,程馥有种感觉,过两年再回来那阵仗估计跟拖家带口没分别。
出发前一天,她特地去了一趟徐府,向徐则告辞。徐则叮嘱她不用查兵部董主事的事,有最终结果会送信去金陵。她自然是听话的。
徐小八早在她进大门时就留意了,一路跟着摸到了五房地界上,待人回去后,忙缠着徐则问那姐姐是谁,虽然穿得朴素,但藏都藏不住的漂亮。
“你六嫂。”
“!”
七月初八,车队浩浩荡荡地经过了金陵的界碑,想着马上就要回到家,舟车劳顿的众人都满眼期待。风景头两天看着还新鲜,但沿路都差不多的景色,加上晃晃悠悠的马车,那简直就是折磨。
“徐……徐大人……”车夫惊喜的声音传来。
程馥咬着笔头,拿着自己新写好的手稿,皱着眉头反复阅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逻辑不对。听到这一声,整个人都飘起来。
马车虽然能容下不少人,但空间肯定会逼仄,这样程馥就不能躺下来,所以闻香主动下去换到后头的车,而她刚出去,一人就掀开帘子带着夏日的风踏了进来。
第13章 有些人总是想太多
“哎呀,小女子何德何能让同知大人大暑天的过来相迎。”小姑娘谄媚地把点心盘送到他面前。
她这副做作的模样徐野一直很爱看。拿起一块糖糕,“倒也不必太感动。”
程馥又把扇子塞到他空闲的另一只手上,“感动得汗流浃背。”
玖玖掩嘴忍笑。
于是徐野无奈地给她打了一路的扇子。
程寒此时并不在金陵,妹妹上京后他也出了远门,本打算在七月之前回来,却临时被其他事给耽搁了。而得知见不到小哥哥,小姑娘那张脸别提多臭了。
“我就说他嫌弃我吧,过年丢下我,现在趁我上京他就跑出去快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别人的兄长从来不这样……”她鼓着小脸。
徐野一边扇风一边听她柔柔软软的絮叨,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又回来了,真好。
小姑娘摊开纸张,准备接着写新话本,“把他铺盖都收了,以后他睡硬床板。”
徐野盘腿坐着,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扇扇,注意力一直在她脸上,其实也就分开了两个月左右,但小姑娘好像又长大了些。
“算了吧。”回头你俩又得打架。都不是小孩了,脸上挂彩实在不便出门。
可惜他的劝说非但没有让程寒逃过一劫,反而连自己都差点搭进去。小姑娘炸毛,“好哇,我就几天不在金陵,你们就搞小团伙排挤我了。”
徐野立即改口,“就按你说的办,让他睡硬床板。”
刚进门,翁齐敏就扑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还看到已经哭得不成样的喜儿。翁齐敏头发长长了,也能四处走动了,没了那些教条家规的约束,她和翁樊跟脱缰野马似的,每天都出去玩。
程馥去京城的这段时间,她们姐弟还跟对门的叶家小姐好上了,几个人经常一块去小酒馆,一坐就是大半天。
见她这么开心,程馥决定把自己大闹翁家的事烂在肚子里。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徐野收到消息的当天就告诉了姐弟二人。翁齐敏很庆幸徐则及时赶到,没让程馥被京定衙门的人带走。
“小姐,翠儿还没有消息么?”喜儿现在拿到了新的身份,名字叫闻语,对外只说是闻香的堂姐,一直住在江南。
程馥摇头,“高升已经派人出去了,有消息会送到金陵。”翠儿千万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
闻香宽慰喜儿,“你别老想糟心事,都过去了。”反正有了新身份,将来陈家就算死皮赖脸要说她是喜儿,她也可以不搭理。
“我晓得的,我不会给小姐添麻烦的。”喜儿乖乖点头。
程馥不清楚她们这几年在陈家经历了多少艰难,但喜儿这副样子确实看了让人难受。心里的创伤不是一两天能疗愈的,只能慢慢来,给她找点事做,忙起来就好了。
徐野的宅子修缮完毕,该添置的也都添置了,偌大的宅邸除了几个做粗活的,旁的人多一个都没有。不过他老住在程家已经引起了各种不堪的揣测,就连衙门里的人都拐弯抹角地暗示他好几回。
“他们说你不要脸勾引徐同知。”吴缨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茶碗,很是悠闲。
这个时代女子很容易被人用恶意来揣测,尤其是程馥这样的,有人尽皆知的背景和遭遇,还很会挣钱。各种前情凑一块,简直就是戳道德家们的肺管子。
一个被家族所抛弃,满身铜臭的女子凭什么还有优质男人围绕。简直世风日下。
程馥正在拆积攒下的各类信件和礼物,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吴缨闲聊,“只要别没事找事到我跟前晃,随他们编排。”
这些传闻是不堪入耳,但她也相信大多数人是有脑子的,纯粹见不得她好,图嘴巴上一时的痛快罢了。既如此她又何必斤斤计较,反正不会对两河轩和小酒馆造成任何影响。
“差点忘了……玖玖把地契给他。”
吴缨从玖玖手上接过盒子,打开来是一张地契以及官府出具的交易文书,“这是……”五进的宅子,而且交易金额让他咋舌,京城地价比他了解的要贵不少。
“不是说要跟着我回京么,送你的。我家就在隔壁。”这下你满意了吧?
程馥边说着边打开陆学文的书信,金陵风物馆开业当日,有人买了陆家的绣品,次日就派人前往苏州找陆家谈合作了。他这次特地写信来主要是答谢,还说以后有什么需要陆家出力的,他义不容辞。
吴缨望着手里的地契迟迟没反应,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很温暖。抬眼看那人,那人却没在期待他的表现,而是专注在书信上,微微皱起的眉头稚气又专注。他盖上盒子,克制濒临失态的心绪,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知他跟程馥早不需要表达什么。
“那我得赶紧想想怎么翻新才好,我的那套天竺瓶可以先运过去……”
这方面倒是提醒了程馥,待宅子里的人迁出后,她也要开始拆除重建了,待小哥哥乡试一毕,回京即可入住。
丁懿轩上楼,打断了两人难得的闲暇,“二位东家,温家和郭家来人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是麻烦找上门了。慢吞吞地搁置了手头上的活,起身去茶室。吴缨等她走到跟前,小声提醒:“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我来。”
程馥目光透着复杂,“我不在这段时间……”都发生了啥?
吴缨嫌弃地摇了摇头,让她别问了,自己都懒得提,“你当初决定今年不办长跑赛是正确的,这几家每天都有故事。不过跟咱们无关。”现在蹴鞠赛就很成功,也更有趣,既不会给官府添麻烦,收入也不用被官府占去大头,自己省心,官府不出力躺收税钱,他们也高兴,可以说皆大欢喜。
这两家来的人都是大管事,同时也是管族产的子弟。年长一些的叫温放,中等身形,肤白整洁,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过来的,年轻一些的叫郭勤,同样中等身形,不过皮肤略黑,人也长得不好看,大嘴唇,说话还有些大舌头,总感觉是后天造成的。
吴缨只听过二人的名字,却没见过本人。
互相见礼后程馥果然配合地安静在旁喝茶,听吴缨和丁懿轩跟那两人沟通。
今年商位的价格比去年高了三成,吴缨没吭声,但丁懿轩去年全程跟了长跑赛,对账目一清二楚,就去年那样两河轩都赚得盆满钵满,今年不管换谁来主办都没必要加价的。
而且他记得东家搞长跑赛,也不单纯为自己挣钱,官府和普通百姓都增加了收入,可以说去年那场长跑赛是多方共赢。
“两河轩今年要控制成本,得账房算过才能答复。”丁懿轩说的不算假话,高三成,账房肯定要仔细算过的,如果最终要亏本,莫老爷子必定会劝东家不要掺和。
温放和郭勤同时把目光挪到吴缨那边,他们算看出来了,程馥今天是不打算吭声的,做决定的只有吴缨。
“丁管事没扯谎,今年两河轩的成本已经超了,本就不打算拿商位的。今日两位亲自登门,怎么说我们也该体谅,毕竟是金陵一年一度的盛事。按去年的价,我们挤一挤,暂扣底下人三个月月银大概能凑出来。可高三成,实在是难为,望二位见谅。”吴缨不疾不徐地解释。
程馥听得津津有味,有种事不关己的轻松,期间还吃起了盘子里蒸得软软的米糕。
温、郭二人既然过来自然不会没有准备,只见他们拿出一张长长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家商号的名字。
“非是我们要加价,而是今年想拿好位置的商号太多,这些都是已经提前付了定金的。”郭勤笑道。
“我们也是考虑两河轩去年为主办方,所以特地给你们留了名额。”温放补充。
吴缨扫了眼写了密密麻麻的长纸,说起来这纸的手感一摸就知道是两河轩出的纸品。不过一张罗列了各大商号的名单能代表什么?就算今年商位是真的抢手,两河轩就一定要凑热闹?若是让大账房莫老爷子知道,还不得把他和几个管事数落到年底。
“那不用抽签的普通商位呢?”
温、郭二人对视一眼,暗道糟糕,“只比去年的多一成,不过位置都是边边角角的。”去年两河轩只把位置比较好的一小部分区域划进抽签区,大部分都归为普通区。今年则大部分都是抽签区,只有小部分是普通区。
吴缨的扇子在桌上敲了一下,“二位,两河轩今年真的没钱,这样我代满上的东家做主了,两河轩、满上、鸿泽行还有大河剧场,一定会捧场,普通区开放登记时,丁管事第一个去排号。”
程馥终于开口,“就这么定吧。”
温、郭两位管事跟两河轩打交道不多,并不知道两河轩其实是程馥说的算,她如果说就这么定,那就这么定,谁都不会有意见。
“等等……”温放还要争取。
丁懿轩却不想他们再浪费两位东家的时间,“对不住啊二位,若是你们早两个月提,没准我们还拿得出钱。如今已经下半年,各项开支着实大,好的商位就算了。不过放心,普通商位开始排号了我一定去。”
温、郭二人见没有转圜余地便也不再费口舌,他们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要解决。
“比赛日期跟去年一样,不过我们了解到长跑赛前一天蹴鞠赛有赛事,你们要把日期往前或者往后挪五日。”
丁懿轩觉得这两人实在不可理喻,“又不是当天,没冲突啊。”还要求到具体天数上。
温放严肃道:“这是我们家主的意思。”所以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丁懿轩不满,欲开口反驳,下一刻被程馥按住了手。吴缨笑道,“虽然不知道要我们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不过也不是不能迁就,就是总得给点补偿吧?”
温放自己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也只是来传话的,“知府大人那边已经点头了。”
“噗嗤……行吧行吧,既然都搬出知府大人了,那就延。”吴缨笑着摇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为难。
果然搬出罗参,两河轩这两个刺头就不得不低头,于是郭勤趁热打铁,“长跑赛是金陵盛事,两河轩去年有经验,我看不如你们分派几个人过来帮衬一下。”
温放脑子某处一亮,也附和道:“我看丁管事就不错。”去年给宋欣怿的几个帮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
闻言,丁懿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转脸可怜兮兮地望着程馥。然而小姑娘已经吃到第三块米糕了,脸上毫无波澜。
吴缨对温、郭两位管事摆了摆手,“人真出不起,还望二位包含。”别说现在人手不足,就算充足,他也不能恶心自己的人。
温放道:“罗大人上任第一年,长跑赛是他治下的盛事,想必他希望能办得比往年盛大。”我这么说你该通透点了吧。
这话程馥可不爱听了,她真怕吴缨又应下,“如果不是罗大人本人的意思,那两河轩实在配合不了。总不能让我们从各地抽人回来吧?造成的损失,是你们补偿还是罗大人补偿?”
“罗……”
程馥笑着打断对方的话,“两河轩只是一家小小的商号,从商时间也短,无论从哪方面都比不过温、郭二家,况且您两家还有这么多帮手。哪就需要我们小小的商号出人出力了?这不是丢你们的脸么?再说了,回头论功行赏,您两家愿意在罗大人那提我们两句么?”不趁机编排两河轩故意拖后腿都算有良心了。
吴缨确实打算应下,出人不出力谁不会,既能堵世家的嘴又省自己的麻烦。但程馥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竟然忘了江南这帮世家的品性。
此次商议最终不欢而散,温、郭二人是黑着脸离开的。郭勤下楼时撞见在忙的陆青,想起郭老夫人得知对方来两河轩后发的那通脾气,他对陆青的恨意就更甚了。但这里不是找麻烦的地方,他只阴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陆青心里是不怎么好受的,但他仍然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现在跳出来当旁观者,越来越觉得江南这些世家问题不小,大概同气连枝的原因,致命的毛病都很相似,根深蒂固难以修正。
把人送走后,丁懿轩松了口气,刚才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答应出去了。
“别忘了去排队,咱们说到做到。”吴缨提醒他。
丁懿轩啊了声,没忍住,“全我一个人排,会不会显得敷衍?”
吴缨敲了一下他脑袋,“去多少人都没分别,他们只会给咱们最差的位置。”所以不必太上心。
“啧,低劣。”
“东家放心吧,再差的位置我也能让它热闹。”丁懿轩狠狠地下决心。
程馥、吴缨看他义愤填膺,要逆势而上的做派,想说:倒也不必。
长跑赛这块新知府罗参确实想要政绩,徐野自然不会插手。民政、治安、漕运、军需……一堆事务都归同知负责,又多又琐碎,每天够他忙的,管那乌烟瘴气的长跑赛做甚。
“不是不允许你们扮梁白鹤,但是带着明令禁止的兵器在城内横行就是犯法知道么。遣去金陵卫开荒地,两个月。”
几个年轻人听说要去当苦力,这才知道后悔,“那剑能还我们吗?”
徐野头都没抬,“服刑回来去削竹子做一把也是一样的。”愈发觉得当地方官不容易,他这么不喜欢说废话的人,上任后每天都在跟人不停地说啊说。
像下边这几个年轻人其实也都是书院里的学子,平日里也就贪玩了一些,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但最近因为喜欢《白鹤道尊》,每天出出入入都在模仿里面的角色,这本也没什么,可他们竟然私自打造了朝廷明令禁止的大长剑,打就打了还背着到处溜达。
“竹剑哪能一样。”故事里详细描写了梁白鹤从神墓中得到了一柄灵力未知的长剑,大体尺寸也有描述,于是他们就找铁匠打造了这种兵器。显然是对大越律不熟的表现。
“你们若是喜欢这个故事,就要保护好她。”虽然程馥谨慎,书稿都有好几个人审,但现在的情况就是故事写得太好了,很多人过于投入。一旦衍生出影响治安的问题,那么必然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最后这个故事会被叫停,书稿也要被焚毁。
那几个都是读书人,也不是傻子,听徐野这么提点,总算意识到严重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默默低下了头,接受惩戒。
“去吧,好好干活,书院那边不会除名。”他现在真有点明白什么叫操碎了心。
几个人听说还能回来读书,神色总算没那么抑郁,都松了口气,乖乖的跟官差出去。
罗参听说这事,起初还没觉得怎么样,但旁边的幕僚叨咕了几句,便受了影响,觉得徐野罚得过轻了。现在太平盛世,年轻人越来越目无法纪,徐野完全可以借此事杀鸡儆猴,但对方竟然轻轻揭过,只是把人遣去金陵卫开荒,这显然不对他口味。
“那大人觉得该怎么判?”徐野笑问。
罗参垮着脸,心里自然有想法,比如坐三五年牢之类的。但看对方那云淡风轻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就打住了,最后没说什么就走了。徐野茫然,这人特地来是做什么的?
晚饭后,跟小姑娘在花园里散步消食,他把日里这件事告诉了她,毕竟《白鹤道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即便有些不理智的拥护者,但总的来说脑袋清醒的人仍占多数。故事被这么多人喜欢,于小姑娘来说算好事吧,他想。
“罗参大概想压服你,但发现你又没怎么他,所以才不得不憋着。”小姑娘已经在写新故事了,对《白鹤道尊》的情感就跟之前的《老山志》差不多,她现在更关心罗参和徐野之间的微妙平衡。
徐野真的笑了,“他是上官,我哪有表现过不服。”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逆过罗参的决策。
小姑娘拉着他的手嘿嘿笑着,脚轻轻撩开抱住她的猫,“对吧,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有些人总是想太多。”
第14章 你们就是嫉妒
两河轩的肉品和纸品供不应求,吴缨每天在账房跟莫老爷子对账只觉得头皮发麻,钱来得太快了,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这辈子要怎么花钱。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看你还是早点准备几个户头,免得哪天国库没钱了,天家想出抄富济国这么个损招,到那时再想辙可就晚了。”莫老爷子过去就是富人家的大账先生,这方面他深谙其道,吴缨现在的情况确实是任谁都看得出他豪富。
“您老别担心,我有分寸。”鸿泽行做大后,为防吴家人知道太多,他早就做了好几手准备。
莫老爷子斜他一眼,“少往脸上贴金,谁担心你。”
吴缨男生女相,又很骚包,平时特别不喜欢别人触碰他身体,但今天突然有兴致逗这位大账先生。只见他揽住驼背的莫老爷子,“承认关心我就这么难?”
“走开走开……”莫老爷子无可奈何地推开他。
程馥进门就瞧见这一幕,像看到什么古怪的画面般,暧昧地挑了挑眉,没打扰二人,径直走到最里边,跟一位小账先生交代在列大河剧场的明细时要特别注意几个方面。
“东家,中秋咱们要不要也准备些节礼?”有人从座位上探出脑袋。
程馥认真思索起来,“咱们有什么可送的么?”而像小酒馆那样定制,现在也来不及了。
账房里的众人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家有什么可送外人的,纸和肉现在还有很多意向商户在排队。光他们自己内部发节礼,都是从外头采买。
“发钱给大家买东西怎么样?就叫……中秋市集。”起名于她来说实在很困难,不然也不会看一只白鹤立于水边就决定了书名和主人翁姓名。
吴缨知道她又想到好玩的了,默契地打开门把在外边忙碌的陆青叫进来。
“丁管事手上事多,这次你来全权负责。我要你五天内谈下金陵七成以上的铺子参加我们的市集,八月十四那天铺子里至少一成以上商品半价,三成以上的商品低于六折。并且让他们当下就把品类、数量以及定价报给你,杜绝提价再折价的情况。
而你要做什么呢,你要把这次活动带起来,人尽皆知,并发放十万两的补贴,以代金券的形式。尽量不要白送,比如提前买了两场蹴鞠赛门票的都可以获得一张五两面额的,也可以问问咱们的合作商要不要批量买来送自己的客户,这个思路你理解了么?”程馥怕自己一下子说太多陆青记不住。
但是陆青的记忆力其实很好,“理解的,您接着说。”
“如果十万两不够,可以增加到十五万两。具体数额不要透露出去,只说咱们发钱给大家买东西过节。代金券有效期是当日,每人每家店最多只能使用两张,不找补。此外,你要在寻人墙和两河轩的铺子张贴告示,罗列参与的商家都有哪些,具体到品类、数量、价钱。”其实去年长跑赛就办过类似活动,只不过这次性质不一样,纯倒贴钱。
“时间有点急,印坊那边你去打招呼,能不能优先印我们的代金券。”程馥对吴缨道。
“这个问题不大。”现在金陵唯二的两家印坊都跟两河轩关系极好。
程馥接着转身对陆青道:“我先替小酒馆订五百张五两,三百张十两面额的。”
“鸿泽行要三百张十两的。”吴缨也附和。
鸿泽行所做的那几项营生注定没有小客户,所以三百张是让丁通和林梆发给底下的伙计和长期合作的船行以及码头。
“那咱们有份吗?”小账先生们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每个人二两吧。”程馥丢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众人懵了,二两银子能买什么好东西?吴缨也无奈地摇头,“抠的哦。”
死丫头在节礼上对自己人特别抠这点他算是体会到了。听说今年小酒馆的节礼也有月饼,估计程家上下又没人能吃上一口了。
但是莫老爷子却火了,“说什么呢,你们缺那点钱?大东家是回馈百姓,你们跟百姓抢,要不要脸,好意思么?”别看大东家是个小姑娘,其实为人干脆又慷慨,他在两河轩所得的工钱、福利凑一块超过了过去几十年的总收入,给家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一直都是程馥的忠实拥护。
大家被训得缩回位置上,而吴缨也被赶了出去。
小酒馆今年的中秋节礼依旧是盲盒,每一份中有十个月饼形状木盒,每个盒子巴掌大小,随机礼物有二十种,玉兔拉车木雕、团圆桌灯、六色腮粉、孩童兔毛小挎包……最有特色的要属一个丝面夹棉的纯黑眼罩,里面放了磨成细圆珠的晶石,戴上后整个人会放松下来,好好睡一觉。
除了盲盒之外,今年金陵城内的客人还会收到一盒四个的鲜花月饼,因为不易储藏,金陵以外的客人就只能收到盲盒了。
要说最幸福的还要属翁齐敏,她得到了一套宝石落地灯,大中小三个型号,最小的也有两尺高,构造繁复,一看就知道宝石消耗极大。她看到礼物时疯了般尖叫,然后在院子里绕圈狂奔,抱着程馥亲个不停。
这套宝石落地灯其实是为了补偿翁齐敏被卫姨娘拿走的酒桌礼盒,程馥去年就开始搜集漂亮宝石,让匠人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好的灯具。可插蜡烛也可放灯油,点亮后整个屋子又亮又美。风吹过,还能听到类似风铃的声音。
翁樊则得了一把丘家的弯刀,程馥把东西拿给他时什么都没说,但经历了这场变故后翁樊早已不是当初拿个孩子,他读懂了他程姐姐的意思。
“我算什么啊……”徐野酸溜溜的嘀咕。以自己对小姑娘的了解,这人对自己的嫁妆怕是都没那么上心。
“你外祖父的人什么时候来?”他再也不想要翁齐敏这个朋友了。
翁齐敏叉着腰嚷嚷,“做什么,想赶我走?没门。”
程馥觉得今天的徐野实在太可爱了,但翁齐敏大病初愈,可不能再把人气出好歹来。于是拉着徐野往别出去,没办法,自己的压寨夫君还是得自己来哄。
“我能为她做的就这么多了,你就不要跟她比较了嘛,你要是喜欢什么平日里自己去买,我的……”
徐野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哪有钱,我所有的财产和俸禄都在你手上。”而且我要的是外头买的来的东西么?我要的是你的上心。
程馥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拿徐野的俸禄了?徐野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还在计较那套极致用心的宝石落地灯。太气人了,凭什么对那个胖丫头那么好?
程馥沉思,脑子里过了一遍徐野给她送过的所有东西,最可疑的就是当初离京之前,她跟他讨要一个物件,初衷是想给小哥哥沾沾状元郎的气,后来徐野就把印章给了她,而给小哥哥的是渔北书院的举荐信……
当时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印章,因为想退回去的时候,徐野说只代表他自己,跟徐家无关,于是她就单纯地将此物认定为读书人落款的小印。
“那月饼总该有吧?”徐野垂头丧气。
程馥烦躁地抓住他的手腕,“你以前给我的那枚印章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徐野这才回神,想一掌拍死自己,下意识道:“不重要,没什么意义。”
程馥急了,“你当时怎么就把那种东西给我了呢?”那种感觉又来了,许多问题想从对方身上得到答案,可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徐野还在绞尽脑汁找合理的说辞时,小姑娘落泪了。
“我,对不起。”又心疼又着急,但先道歉总没错。
小姑娘摇头,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很忙,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想好多事,有顾不到的地方。我要是知道……”
徐野苦笑,“你非但不会收,还会远着我。”
“对不起……”很多地方感到对不起,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小姑娘胡乱地抹了把眼泪,“那你这几年怎么过的?在京城没钱可当不了纨绔子弟,你要是欠了钱赶紧跟我说。”
大越部分银庄存钱时只需填写户编、户主姓名,然后在账册上签存款人名姓即可,银庄会反一张不能流通的记名银票;但是取钱则必须持有户主的私印,除了签字盖章之外额度大的还要按手印及出示取钱人身份文书。
徐野眨了眨眼睛:“啃老啊。”
徐监丞到底有多少钱没人清楚,但看他成天想辞官回家享清福,大家都自觉地把他归类为京城财富最多的几个人之一。毕竟作为佞臣,自然从皇上那捞了不少好处。随着传闻越描越逼真,到后头徐家父子自己都有些信了。
“噗嗤……”小姑娘破涕为笑。
徐野用帕子给她仔细擦了眼泪,柔声道:“所以你以后要偶尔给我点零花钱。”
程馥低下头,“我的钱也在你那儿啊。”刚才就想告诉他的,但话赶话,他先露馅了。
徐野张着嘴,“所以你那枚章?”他每天当宝贝带在身上。
小姑娘点了点头。
徐野扶额,“两个大傻子。”
程馥也觉得无语,“我们俩总避免不了说俗气的事。上回是你家那宅子,这回是钱。”又尴尬又亲近。
徐野拉起她的手,“像不像夫妻?”
小姑娘嘟嘴,不满,“像四五十岁相看生厌只剩下俗物可争吵的老夫妻……你怎么又买蛐蛐啦?你个败家老头。”
徐野笑得有点傻,“七老八十还买珠钗,我那点俸禄不够你祸祸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想象数十年后的日子。
程寒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见翁齐敏到处炫耀她的宝石落地灯,还把邻居叶家小姐请来观赏。
他瞪了眼望天装若无其事的妹妹,然后也对翁齐敏说出了那句话:“你外公什么时候来接你?”凭什么这个胖姑娘能得这种好东西。程寒不高兴的方面跟徐野不大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妹妹被这个成天娘子娘子叫的胖妞给抢走了。
翁齐敏仰着下巴,目光从徐野和程寒身上掠过,嘚瑟道,“你们就是嫉妒。”
程寒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程馥本想撤掉他的被褥,让他睡床板膈死他,但现在是什么恶作剧的心情都没有了。她虽然不过问哥哥在做什么,但前提是他必须爱护自己。
程寒就怕妹妹这个自责的眼神,不再跟翁齐敏计较,伸手掐住妹妹的脸颊,“两个多月没见,又丑了。”
猝不及防被掐脸,程馥刚要发作,翁齐敏却先了一步,小肉手打在程寒的手臂上,“做什么你老是欺负妹妹。”
骆行揉了揉耳朵,程家无论主子还是下人,大多都是半大的孩子,吵闹起来就跟菜市场似的。不过看他们这么有精气神,也挺让人高兴的。
晚上,徐野有公务要回徐宅处置,还要见两位下属。休息够的程寒在书房给妹妹写新书稿,而他的好妹妹则和翁齐敏姐弟、叶家小姐在凉亭里吃甜瓜闲话家常。
叶雪馨已经订了亲,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夫家是徐州人士,离金陵不算远,这也是她唯一欣慰的地方。
“我过两年也要嫁了。”翁齐敏一脸期待,虽然未婚夫影子都没有。
叶雪馨好奇,“可有相中的人家?”
翁齐敏摇头,随意道,“我外公觉着好就行。”以前是娘亲觉着好就行,但是她再也没有娘亲操心了。
吴缨宅邸
吴永龄在大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让人叫了门。吴缨正躺在床上看鸿泽行上半年的总账,打算今晚早点睡,听说吴永龄过来了,不得不起来待客。
两人说了半天话,吴缨已经记不清对方叹了多少口气。而能让他这样的也只有宗家了。
温、郭两家办长跑赛,双方不少姻亲都来帮忙,美其名曰互相扶持,其实都想分一杯羹,而这些姻亲里就有吴家。
这些复杂的情况吴缨坐在家里就有人自动自觉地来向他禀报,而这也是他对今年长跑赛避而远之的主要原因。不过,按照之前温放和郭勤透露的内情,很多商户愿意接受加三成拿商位,说明只要顺利举办,主办的一方总会有得赚。
“族产的产出全部被他们拿去投长跑赛了,现在连祠堂的灯油钱都没了。”吴真真的及笄宴后,族里对宗家的不满情绪愈发高涨,几位族老为了家族安宁,挨家挨户去劝,好不容易稳住了暴躁的族人。结果宗家又来这么一出。
“钱生钱不是挺好的么?”吴缨吹了吹手中的茶。
吴永龄知道他所指,但问题在于以宗家过去的作风,但凡从族里拿出去的钱是不会返回的,而这些钱运作后赚到的,也一个子都不会回馈族人。
“先前杭州占地那祸事,族里好几户凑钱帮交了罚税,结果事情过了这么久,宗家一文钱都没有还来,还把祠堂的灯油钱都掏空了,现在谁还愿意从自家口袋拿钱贴补族账。”贡品、灯油和蜡烛,如今族人都从自家里拿了放进祠堂,相互之间也不能再谈钱的事。
吴缨面无表情,心下是无尽地嘲讽,只想说两个字:活该。
灯油、蜡烛才几个钱,一两银子不到可以买一堆,偌大的家族,族账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何其讽刺?
“堂哥贴补了不少吧?”吴永龄这种古板的个性,吴缨是不想去改变的。
“这样,你贴了多少,我跟着贴多少。”百八十两他还是愿意的,再多,就要谈别的条件了。
对方这话刺耳,但相较之前的态度已经算和气了。吴永龄叹道:“哪用得着你,我就是路过附近,顺道来看看你。”
吴缨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堂哥下过地吗?”
吴永龄摇头,他虽然不是宗家子弟,但家境也是极好的,田产颇丰,奴婢成群,庄子上住满了佃农,他一点生存压力都没有,自然也不会知道下地是什么感觉。
“下过地,池塘里捕过鱼的人偶尔会被水蛭所吸附,你若是感兴趣,可以看看长什么模样。”
吴永龄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去看这种东西。
吴缨接着道:“以前我也不懂的,但是我们程大东家曾听过一个传说。有一人不小心被水蛭钻进了身体里,浑然不觉,没几日就面色蜡黄,瘦骨嶙峋。一日他走在路上,街坊怎么叫唤都不应,街坊以为他装聋作哑,追上去擒住了那人的脖子。你猜怎么着……”
“那人的头掉下来了。”
吴永龄吓得紧紧握住膝盖,“怎……怎么会?”
“其他街坊围上去,发现那人一滴血都没有,而脖子断口处有黑色的虫子往外拱,密密麻麻……”
吴永龄脸色苍白地捂着嘴,想呕。
吴缨笑道:“堂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像极了吴氏一族?”
逃难似的从吴缨的会客堂里出来,吴永龄没有让随从搀扶,眼看就要到门口,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唤。
“永龄堂哥……”一道纤细的人影从墙角窜出来。
“吴真月?!”吴永龄以为自己见鬼了。
吴真月尴尬,“我没死,是吴缨堂哥收留了我。不……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我这里有些钱,都是吴缨堂哥给的,你,你……族里要是有难处先顶着。”
“你们别怪吴缨堂哥,他不容易。”她怯懦地低着头。
昏暗的光线下吴永龄看到手上的银票都是五百、一千面额不等的,厚厚一叠,估计起码上万两。
他把银票还了回去,“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忘了吴家吧。我也当今天没见过你。”说完不再停留,领着随从踏出大门。
吴真月杵在门边默默落泪,重新收好银票,原路返回自己住的院子。
吴永龄离开吴缨家后,看到前方有棵茂盛的大树,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扶着树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