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捉拿案犯
又过了四五日,官府和渔北书院都没有消息。程寒已经开始寻人打听城中其他书院的情况,而程馥则开始忙酿酒和买铺子开小酒馆的章程。兄妹二人都为各自的前途忙碌着,并没有留意到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两天前,金陵城最有名望的吴家发生了一件事。
吴家是有名的百年大族,在江南盘根错节,势力分布各行各业,若非十几年前一场由承启帝对江南世家发起的清洗,当时如日中天的吴家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奉上半数家产,如今早已是江南的土皇帝。
现在的吴家,不,应该说现在的江南世家,影响力在逐年削弱,经历过那场浩劫的老人们,时至今日仍心有余悸,活得谨小慎微,而年轻一代却不知何为罡风骤雨,甚至对皇权的概念都十分模糊。
薛城是金陵知府薛有志的侄子,在官衙里主管刑务,职位不高,名声也不显。人们每每谈起他,前头都会缀着“薛大人侄子”几个字。一直这样六七年,他也没不高兴,但是想通过他走薛有志门路的人,却也都无功而返。所以别人也说不上这个人到底如何。
“四夫人,奴婢已经跟您说了,三爷去了杭州府。”紫儿脸上恭敬,嘴巴上已经不耐烦。
四房夫人秦氏自打薛城来过一回后,就每日三回不落地派人到二房寻人,已经闹得吴家上下不得安宁。一日两日的紫儿还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回话,这次数多了,脱口而出的话越来越不得体面,她也有些毛了。
秦氏起初派下人过来询问,可答复都一样,她就按捺不住了,对二房的人也愈发不客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故意躲着我们四房,嫌我儿惹了事。可也不想想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二房的嗣子。要不是二哥二嫂过得早,有他这个旁支破落户野种什么事。吃吴家的用吴家的,大哥金山银山堆砌他,抚养他成人,如今家中这点小事就躲出去,还能指望他将来同吴家共进退?”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的憋屈,让秦氏没了往日的风度。她指着紫儿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宣泄心中不满。
紫儿脸色苍白,气得双唇打颤,“四夫人慎言。”
可惜,秦氏今天是不打算放过二房的,正主不在,这一家子都是下人,她堂堂吴家四房当家夫人,谁还能跟她呛反调不成。尤其看到紫儿这张妖媚祸主的脸,她就想起四房里那些莺莺燕燕,恨劲上来就受不住,直接赏了紫儿一巴掌。
“凭你也配叫本夫人慎言?别以为到咱们清白人家当了妾就能洗干净你勾栏户的出身。滚开,这里没你吱声的份,让丁通出来回话。”
丁通是二房大管事,长年留守金陵,不轻易外出。主子不在时,二房产业全由他镇着。秦氏闹了这么久,心下也知道二房正主真不在,但面上还是不肯拿出求人的态度。
紫儿捂着被打肿的脸,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她也不哭闹,只忍着火辣辣的疼痛说道:“三爷不在府中,丁总管自然不会登门,四夫人若是要寻他,请往别处去。”丁通早年确实在二房住着,因成婚那年得了当时二房老爷送的宅子,携新婚妻子搬了出去。
秦氏上哪去找丁通,她一个内宅妇人,战场永远都只能是家里。真要闹到外头,那得罪的可不只是二房,其他几房都饶不了她。江南的家族最要脸面,她窝里横,当家的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不知好歹,吴家的家规就能让她悔不当初。
紫儿又被扇了一巴掌,秦氏像是打上瘾了,长长的指甲不停抓挠着那张让她怨恨的脸。为什么要为难一个侄子的妾室,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是直白的迁怒。因为看到紫儿,就像看到自己家那些性子、颜色样样都比她强,深受四老爷喜爱的妾室。
“夫人夫人,薛城又来了,要……要绑少爷去衙门。”一名仆妇狼狈地赶来。她头发凌乱,衣裳破了口子,很显然不久前刚与人撕扯。
秦氏被这个消息惊得摇摇欲坠,幸好身后丫鬟及时扶稳。再也顾不上跟二房的妾室闹腾,秦氏跌跌撞撞地往四房跑去。
紫儿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目光幽深,谁也看不透她刻下在想什么。
四房,吴永煦被五花大绑,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得消停。秦氏赶到时,薛城的手下已经将人推出房门。秦氏看着杵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的下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少爷救回来。”
薛城在金陵城也六七年了,金陵城这些大家族的行事作风他几乎都经历过。像吴四夫人这样直接无视官府权威的并不在少数。甚至,他们其中绝大多数人到了今天依旧认为官府的存在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维护世家利益而存在的。
秦氏再如何也是正儿八经的四房夫人,在四房说一不二,下人们自然为她马首是瞻。所以只要她开口,就没有敢站着不动的。
可惜薛城这次是铁了心要把案子了结,“妨碍衙门办案者,打。”
秦氏显然已经豁出去了,让身边的婆子去叫府卫过来支援,在场的其他人则需要竭尽全力拖住官差。
府卫很快到达,薛城一行被硬生生逼出了吴家。这种事不是头回遭遇,但也不常见。薛城只微微皱眉,沉声命众人先回衙门。
当晚吴家四老爷吴令西回府,听说了白日发生的事,有些担心。不过不是因为赶走薛城而得罪知府薛有志,是因为秦氏未经家主同意擅自调动府卫。吴令佐要是发起火来,他们四房所有人都要遭罪的。
秦氏嗤笑两声,脸上每一块肉都在嫌弃,“煦儿出事这么多日,大房人在哪里?他大伯是吴家宗主,江南吴氏唯他马首是瞻,区区金陵知府何足为惧?可我找他们的时候,不是人不在,就是装病躲在屋里,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分家了呢。”
“你小声点,分家这种话传出去,你我都得遭殃。”吴令西心情也不好,吴永煦这个案子,其他几房的表现确实让他非常寒心。
可是要分家他也是不愿意的。如今的宗家,在庶出子弟全部自立门户后,剩下的全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他们几房人,共享着吴氏一族最丰厚的家财,吃着族里各支的供奉,顶着金陵吴氏的金字招牌,整个江南上至官场下至寻常百姓,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分出去或许也能过得很好,但绝对不及现在好。就说吴永煦惹出来的这桩案子,若是没了宗家这块招牌,薛城要人,他们就得乖乖交出去。吴令西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图权势富贵的人,只要能一直这么舒舒服服万事不愁的过日子,平时稍微看其他几房脸色又如何?
秦氏也不是真想分家,且不说大房支应门庭,保其他几房富贵,就二房那位嗣子都是有能耐的。但凡他出手,就没什么事办不成。放着这么多靠山不挨,为那点自由分出去,以后什么都要自己操心,她也不乐意的。
“四老爷四夫人,大老爷请您二位过去一趟。”有婆子在门外低声道。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马上心虚起来。
“定是为府卫之事。”吴令西烦躁。
秦氏这时候不敢出头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绝不乐意自己去当靶子。她不是怕吴令佐严厉,她最不想看到的是大夫人郭氏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就说我们歇下了,明日一早再过去。”吴令西鄙夷地瞪了秦氏一眼。
可那传话的人似乎并不买账,“是官府来人,大老爷并三爷正待客,就等您过去了。”
吴令西脊梁骨立即窜上一股冷意,旁边的秦氏也有些不安。
“阿缨回来了?”
屋外的婆子道:“是。”
吴令西睨了眼心虚的秦氏,“走吧,别让大哥久等。”
吴氏一族的祖宅占地是金陵之首,从四房到大房,要用马车代步,只是即便如此,夫妻二人也磨蹭了好些功夫才到。
薛有志任金陵知府已经有些年头,跟各大家族也来往颇多,但这么劳师动众地登门还是头一回。秦氏跟在吴令西身后,一双眼睛悄悄四下张望,越看越心慌。大晚上的薛有志带这么多官差来做什么?
“薛大人安好。”吴令西打心眼里没把这些吃皇粮的当一回事,所以无功名傍身的他见到薛有志也并不行礼,敷衍地打个招呼,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只有坐在吴令佐身旁的少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薛有志也不在意吴家人的态度,其实在金陵这些年,这些世家大族们都这副态度。他要的本就不是跟他们交恶,而是互相配合,别出大乱子,别触底线就行。而他今日深更半夜的带这么多人造访吴府,为的也是底线的问题。
“水门街程家地窖抬出来的两具尸首死因和身份都已经查出来,城东菜市口刘婆子也画了押。身为房东,吴四少爷不出面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今日薛城也是迫于无奈登门拿人。不想吴四夫人竟阻挠办案,还指使府上护卫将衙门的官差打了出去。吴宗主这是想做什么?”薛有志不疾不徐地喝着茶,像是闲话家常,但一字一句都在质问。
不等其他人开口,秦氏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冲着薛有志,“我儿无罪,你们想拿他去屈打成招,就不怕得罪我们吴家?”
“住嘴,坐下。”吴令佐冷声急命。
秦氏不忿,还想辩解,最后被吴令西强行按下。
薛有志重重地放下茶杯,“吴宗主怎么说?”他没看吴四老爷夫妻,而是转头看吴令佐。
“恐怕这其中有误会,吴永煦这个孩子我自小看到大,为人心善,就是脑子不太灵活,常被恶奴带偏,给他们背祸事。薛大人不如宽限两日,吴家定会给个交代。”
薛有志重新拿起茶杯,心想,吴令佐这是准备找替罪羊来打发他呢。于是笑道:“证据确凿,吴宗主就不要为难本官了。”他这次会坚持,也是因为就要到三年考绩的时间了。江南官场复杂,多得是人想拉他下马,所以这期间内他不能给人抓住把柄。“我再叨扰一会儿,等吴宗主把人交出来。”不打算让步的意思。
“薛大人你……”吴令佐没想到平时爱和稀泥的薛有志今天会跟他们杠上。
以前他们都以为薛有志没什么背景,全凭多心多疑多思,各处讨好,一路坐到知府的位置。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大家都被骗了。无时无刻都在沸腾的江南官场,何时有过任期这么长的知府?可当年他们确实什么都查不出来。
这样的人,要么是背景极了得,要么是运气极好。
吴令佐不禁想起十多年前那场针对江南世家的浩劫……
“来人,把吴永煦带过来。”开口的不是吴令佐,而是他身边的一位玉面朱唇,男生女相的少年。
秦氏再也坐不住了,扑向少年,“吴缨你个小畜生,你敢逮我儿,我绝饶不了你。”
吴令西没有去阻拦秦氏,而是着急地望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吴令佐,“大哥,您不能让他们把阿煦带走啊,您也知道他从小胆子不大,杀鸡都吓破胆,真干不出杀人栽赃的事来。大哥您快救救他吧,他才多大,哪里受得住刑问。”
吴缨身边的丁通及时上前挡下了秦氏,但因为稍微触碰了一下,被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场面混乱不堪,只有薛有志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等人将吴永煦押解过来。
结局已定,吴缨不打算继续呆下去,在丁通的保护下离开了大房,坐上马车回二房。
“爷,您为何要出这个头?”丁通不解。
吴缨斜他一眼,“吴令佐为什么非要我掺和此事?”
“这……他打一开始就想您来当这个恶人?”丁通大惊失色。
“吴令佐惯来薄情寡义又极珍惜好名声,我也不是头一回给他挡灾。”早习惯了。所以方才与其在那耗着,不如早点了结,早点能回家睡觉。
丁通叹气,“可是四房那边又要迁怒于您了。”
吴缨整理袖子,全不在意道:“少爷不怕他们。”
第32章 水门街往事
水门街对岸是一排比较破旧的民宅,只有寥寥几户有人。朝晖打听到,因为几十年前这一带曾爆发过一场鼠疫,当时官府的做法就是在各个路口设障禁止百姓出去,并每日挨家挨户盘查人口,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都要对得上,否则全家都会受牵连。这个法子十分有效,鼠疫很快得到了控制,但这一带的百姓也死了七成,其中一部分死者并未染上鼠疫,因身患其他疾病得不到及时医治,或者粮食短缺而身故。
鼠疫平息后,那位知府老爷非但没有受弹劾夺官,反而在次年考绩上评了优,回了京城。朝晖还打听到,有传闻那位官老爷在半道上让人给灭了全家,但真实性与否只有查户部的卷宗才能得知了。
水门街对岸也叫水门街,仅仅一渠相隔,气象完全不同。
程家这一边,安逸祥和,真真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怡然。而对岸的水门街,宅院大量空置破败,有些封条已经脱落,官锁锈迹斑斑,官府许久没有换新的样子。附近的穷苦百姓会在这一边做小买卖,朝晖观察过,大多数是老人和行动不便之人。为了活下去,所贩卖的东西都便宜又实在,这也是闻香每日喜欢光顾的原因之一。
“你数清楚了么?多少间上了官锁?”程馥眯着眼睛,认真思考。
朝晖接过她手里的南瓜,歪着脑袋,“小的从头走到尾,挨着路边的就八户没错。”水门街不长,房舍都是紧挨着,没有胡同小巷。
“花大妈怎么说?”隔壁的热心邻居。
朝晖给南瓜顺了顺毛,换了个姿势抱着它,“花大妈说这样的街道在这一带还有好几条,都是当年鼠疫闹得最厉害的地方,任谁都觉得不吉利,若不是实在穷得没办法,谁要来这里买宅子。”况且年久失修,要入住之前还得重建,这笔账怎么算都划不来。
程馥点了点头,“明日你再去打听这附近还有多少这样的宅子,然后上知府衙门的户房问问地契的价钱。”以她的了解,这种宅子官府可不乐意捂在手里,所以价格一般不会高到哪里去。
朝晖把猫放下“小姐,天色还早,我现在去还来得及。”说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程寒与他擦肩,见少年火急火燎的,纳闷他这又是要做什么。
“给。”一摞绑得严严实实的书放到她面前。
程馥惊喜不已,拆开绳子,一本一本的翻动。《大越律》、《建府宝址》、《金陵异闻》、《淮水图典》、《动物志》……
“这本图典乃书铺老板绘制,你收着别露出去,省得被人瞧见了惹麻烦。”朝廷明令禁制私制舆图,但因为这东西好卖,所以许多书商都会悄悄的绘制有当地特色的图册,向走商们推销。一般情况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查起来了呢。尤其是碰到战时。
程馥闻言,立即让玖玖去剪一块粗麻布来,黏到书的封面上,然后大咧咧地写了两个字——女戒。
程寒:“……”妹妹是有多讨厌《女戒》。
今日负责看门以及外院活计的是白居,他咬着小姐做的水果棒棒糖,拿着一封信跑进来呈给程寒,“少爷,信差送来的。”特地走信差的都是正经的书信,白居不认识字,看不懂信封上面写的是什么。
“渝北书院……季山长亲笔书写的入学书……”内容不多,也很明显地固定格式,但渔北书院的红印和季堰黑色私印清晰在上,此时的程寒,觉得这封信像在发光。
程馥高兴地掐住他的脸“恭喜啊程寒小哥哥。”那么今晚就吃顿好的吧。
她知道迟迟没有收到被录取的消息,哥哥多少有些沮丧,这几日也经常往外跑,了解金陵的各大书院的风评。现在好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渔北书院在金陵城名气一般,但既然是徐野的师长汪山海推荐的,那么必定有不凡之处。
到点吃晚饭,朝晖还没回来,眼看着要掌灯了,程馥让远藤出去寻一寻,别出什么事才好。他们几个男孩都是自小在金陵长大,迷路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就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直到兄妹俩吃好晚饭,灯也点上了,远藤才把朝晖找回来。
“吃点东西再说。”程馥不让他说话,直接摆手命他下去。
程寒喝了口茶去腻,问道:“他做什么?”
程馥把白日朝晖打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对方,程寒知道妹妹来金陵就是要大展拳脚的,并不阻止。只是有些好奇,“那些宅子都死过人,你不怕有影响?”他指的不是什么阴气鬼神之说。
“只要运作得当,影响会越来越小。没准以后还能造福这一带的百姓。”当然,她还没想那么长远。
“你打算怎么做?”
“有几个营生可以先做起来,其他的我还要再想想。”她也希望立即暴富,但这不现实。一来她年纪太小,跟谁谈生意,谁都不会听她的。二来人生地不熟,别人知道你有点小钱,难保不会把你当冤大头。
惦记着给主子说今日的收获,朝晖囫囵吃了晚饭,一抹嘴巴便去书房。
“上了官锁的一共五十四户。”
程馥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白玉蟾蜍镇纸,脑子里飞快算着账,“你能画下来么?”
朝晖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能。”
“好,那今晚你就在这画,不必太细致。”程馥一边交代他,一边吩咐闻香去准备点宵夜和热茶。
次日清晨,朝晖没吃早饭就出门了,大家都知道他在给主子办事,也不多嘴。程家兄妹没出门,窝在书房里各忙各的。倒是闻香和玖玖闲下来便开始在院子的墙角边种花草,远藤在邻居家门口捡了个完好的小水缸回来,放满水养鱼。
程馥出来透气,瞧见几个忙碌的身影,掩嘴轻笑,心下感叹,大家伙还都还是孩子呢。不过话说回来,水门街这一带穷是穷了点,但治安挺不错的。程家这一户,年纪最大的也才十五岁,又都没什么傍身武艺。无论是进了贼,还是遭了强盗,哪怕几个健壮点的,他们都未必能招架。
她暗暗决定,下回买人,一定要买那些有点身手的。
午后,朝晖回来,跟兄妹二人在书房里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接着前后脚走出来,程馥招呼闻香跟上,一行四人出了门。
金陵虽然富庶,人口也多,但始终比不得京城。当他们兄妹俩花了不到一千五百两就拿到三十多张地契时,程馥不得不感慨,也许官府手中握着的“秃头地”真不少。当然,能这么便宜还跟这些宅子空置时间过长有关,残垣破瓦,摇摇欲坠,有些地方塌得柱子都不剩了,谁买下来都要重建,这不是一笔划算的开支。
能回到官府手中的宅地基本都是绝户且空置多年没有亲友来继承的。兄妹两人十分清楚,若是换城内其他地方,官价至少得往上翻四五倍,有主的就更贵了,而那些也并不在官府手上,都握在城中达官贵人手上。
金陵毕竟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
吴家二房
少年从浴桶出来,由着丫鬟为他擦拭身体,隔着半通透的屏风,丁通低头站着回话。
“呵~真有人买下那片死人地?”水门街那一带谁都知道晦气重,住人人死,做生意生意不顺,如今多是没得选择的穷老百姓窝在那边,朝不保夕地勉强度日。
丁通除了管二房金陵的产业外,还负责将城中每日大小消息过滤一遍,向主子禀报。如果对方只是买一两处宅地便罢,偏偏一口气拿下了三十多处。显而易见的,对方的目的绝对不简单。
“咱们放衙门里的人说的,千真万确。”
穿好衣裳,少年走出来,“什么人啊?”
“说起来跟吴家也算有点渊源。”
少年挑眉,“哦?”
“您还记得四房少爷那个案子么?买宅地的人就是租煦少爷水门街宅子的程家兄妹。属下打听过,从京城迁来的,还是薛有志亲自给他们落的户。”
“有趣。”这位薛大人在金陵也有不少年头,对谁这么上心还是头一回。要么是亲戚,要么就是受人所托……“找人盯着他们一举一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是。”
“吴永煦那个案子怎么样了?”少年语气淡淡的,完全不像是真在关心。
“死的两个人是四少爷养在水门街的外室,还都是男的,说是让四少爷和几个公子给虐死了。四少爷命人毁尸灭迹,顺便将宅子里的家私全扔了换新,房舍也重新打扫。可不知怎么的,那两个人竟然在地窖里。”因为密封好,散到外边的臭味很少,所以一直没有人察觉异样。
少年冷笑,“还能因为什么,有人想要他偿命呗。”刘牙婆子才是那个关键。
在吴永煦笃定已经毁尸灭迹的情况下,自然不急于将宅子转出去,但刘牙婆子却将租金压得极低,就为了早点有人住进去,好发现地窖的秘密。
薛城为什么那么笃定是吴永煦,必然是掌握了大量能钉死他的证据。刘牙婆子的供词是一个,那位答应毁尸灭迹却没有照做的人也算一个。而到底是谁想要收拾吴永煦也不难猜,经常同他厮混的纨绔,其中之一,或者不止一人。
“可四老爷去信京中了,四少爷这回多半安然无恙。”吴家即便不如十几年前那般鼎盛,但仍然树大根深,薛有志不给脸不要紧,多得是官职高于薛有志还肯给脸的人。不过薛有志应该早料到这个结局,他要的本来就是自己秉公执法,但结果不受他控制的局面。这样事后别人想抓他把柄也只是徒劳。
薛大人为了考评真是费尽心机。
少年却不以为然,“只要不分家,就难有消停的一日。到那时候,多少人情够用?”四老爷的脸皮用光了,就得用其他几房的脸皮。其他几房能愿意么?反正二房已经跟四房交恶,相信吴令西夫妻也不会再找上门来。
“紫儿的伤势如何?”回来至今一直忙碌,没见到她人,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妾。
“日日用药,听大夫说好了不少”毕竟是主子的女人,丁通可不敢去找她。
要说紫儿这姑娘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出身什么地位。既是以色侍人,自然要努力维护好外表。所以养伤期间,她几乎没出过门。除了每日擦药按摩之外,还抽出时间练字,绣花,做肌肤养护。务必在“重出江湖”时以昔日最好的面貌展现给主子。
少年抚摸了一把插在花瓶里的鲜花,“四老爷那个外室几个月了?”
“刚满三月。”
“我们吴家的孩子怎么能养在外头呢,安排一下。”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丁通意会,“是。”
程家
三个男孩大汗淋漓地将八十只空酒坛子清洗晾干,整齐地摆放进地窖里,刚喘口气,喝点水,闻香进的两大车各色水果和四框鲜花就到了门口。三人似乎还挺高兴,打闹着去接东西。
程馥随便抓起两个酸梅,果皮青黄,大而饱满,惹人直吞口水,笑道:“闻香比高升会挑东西。”
在忙活的小丫头闻言高兴坏了,她知道高升是小姐得力臂膀,代小姐管着京城的产业,能跟这样的人相提并论,是对她这些日子最大的认可。
因为人手不多,所以兄妹二人也是不能闲着的。清洗、阴干,跟配料分装进每个坛子里……折腾完已经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程馥做了个决定,以后花钱请附近的街坊来帮忙。这样没准她就可以实现疯狂量产了。
其实酿酒过程并不复杂,最重要的还是配方。程馥不敢保证自己的配方是最好的,但从京城的“有间酒馆”每日进账来看,显然已经获得不少人认可,甚至有了为数不少的回头客。这点令她十分鼓舞。
再说了,现在她什么不多,就空宅子多,花点钱请水门街这些缺活的街坊简单翻修几套,住不了人,当仓库来使用也是好的。毕竟这个时节是水果和鲜花最丰盛的时候,错过了这几个月,价格就会高出不少,品质也没那么好。
第33章 浪荡子
身边都是些半大孩子,跑个腿打个下手基本没问题,但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这几个还不是那些人精的对手。程馥清楚自己需要几位经验老到的管事,可这类人不愁吃穿的,要人家为她效力,她首先也要有对等的身份或者财富才行。
好在她本身就是好学之人,自己亲力亲为的结果就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以后倒不怕被人三言两语蒙蔽了。
小酒馆要开起来,规模不可能再像京城那样局促,她现在地多,完全可以将几处相邻的宅子打通,增加一些更贴心的设施,提高服务质量。正巧哥哥给她买的《建府宝址》内有有非常丰富的参考示例,真真是帮了大忙。
时间被她极饱和的利用起来,而程寒那边也开始了上渔北书院念书的日子。
此时的京城……
徐野看着黑压压一群进来“捉奸”的人,想起之前父亲徐则不久之前的告诫,有点想扶额。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竟然真会发生这种事。
今日武定郡王办游园,朝中不少官吏都收到请帖,其中徐家父子的请帖还是武定郡王本尊亲自送上门的。理由当然是顺路。这下不想去也得去了。
游园会办得不错,赏花赏鱼赏鸟,吟诗作对品词,琴棋书画争芳。茶香袅袅,酒醇意远。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什么喜好都照顾到了。值得一提的是今日的配酒小食全都来自“有间酒馆”。
徐野是被领到这间屋子的,传话的是一名小厮,称徐则喝醉了在这儿歇息,他一听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了。徐则会喝醉?显然不太可能。但是谁敢打着他爹的名义算计他也令他有些好奇,只是,如果这其中有诈,那么徐则到底在哪?
带着这些疑问,徐野跟着小厮离开游园会的主要区域,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亭台楼阁密集的地方。从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款式,他相信这里是府中女眷的住所。
“我父亲怎么会在这里歇息?”开什么玩笑,武定郡王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待客的规矩和礼数都没有?于公,徐则是朝廷重臣,于私,他是个外男,同时也是个鳏夫。没道理有现成的客房不用,要在人家内院女眷所居之处休憩。
那小厮颇为从容,“是徐大人自己走到这里的,小的们没办法,请示了郡王妃,才火急火燎收拾一间厢房供徐大人缓缓。小的们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徐翰林轻责。”
徐野面上微缓,“这里是府上谁的庭院?”
“回徐翰林,这处院子名为珠翠院,一直闲置着,无人在此长住。”
徐野不再盘问,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将四周景致记在心里,淡淡地吩咐,“带路吧。”
进了珠翠院,一股淡淡的酒味飘进他鼻子里,小厮侧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少年,没从对方脸上看出异样,便继续将人往里请。
穿过九曲桥,一间略大的独屋出现在眼前,屋子后方是高高的假山奇石。
“就是这儿了,徐大人就在里头。”小厮毕恭顺地立在门侧。
徐野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去,小厮却从外面关上了门。
这间独屋的布置十分精致,有很明显的女子起居室气息。绕过装满字画的瓶子和一道道摆放玄妙的屏风,屋子最深处出现了一张酸枝木大床。淡粉色纱帘静静垂下,徐野只看到床上被褥里拱起的一团。
“徐郎你来啦。”一道魅惑婉转的年轻女声从帘子后的床上传来。
徐野没有吭声,本打算从窗户出去,翻过假山悄然离开。但最后还是决定配合这出戏码。
女子见没人回应,自己从床上下来,身上着的仅仅是肚兜薄裤,外面套了见没有意义的白丝袍。看上去显得人娇如花,软玉温香,不忍辜负。
徐野在记忆中搜索,确认自己没见过眼前的女子。
这时,门外传来宁颖气急败坏的声音,随行的貌似不止三五人。徐野挠挠鼻子,有些想笑。
很快门再次打开,确切地说是被撞开,与此同时,那名女子趁他注意力被门口的人吸引,立即扑可过去,死死地粘在对方身上。徐野也不推开,但是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下巴也仰着,像是拒绝与她亲密。
宁颖带进来的除了自己的近身仆妇外,还有几位闺阁好友,以及她们的贴身随从。众人看到这个画面,什么神色的都有。宁颖却是气得脸色苍白,死死盯着挂在徐野身上,胸脯紧紧贴着他胸膛的女子。
“你怎么敢……”
那女子似乎被她吃人的目光瞪得心虚,但却没有就此松开徐野,还示威似的娇滴滴叫了声:“徐郎,你……若是不负责……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徐野扯开她甩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脂粉味,“我还以为武定郡王府里藏了个窑子呢。”哪家郡王府女眷会这么奇葩。
这话说得够难听,有心人完全可以马上写奏折弹劾他污言秽语,不敬郡王。
宁颖闻言不知道该庆幸徐野瞧不上对方还是该气徐野羞辱武定郡王府。
“是我们待客不周,请徐六公子息怒。”谁让她们现在理亏呢。
徐野悠哉悠哉地往外走,却不想那名女子又朝他扑过来,哭喊着自己身体已经被他轻薄,这么多人也都看到了,如果他不负责,她只有死路一条。说什么都不让他就这样离开。
“你们是没打听过我徐六在外头什么名声?这种事我一年不下几十回,要是个投怀送抱的都负责,我徐家成什么了。”他露出一抹浪荡子的笑容。
在场女子脸色又变了,有人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显然不想靠近这种私德有亏之流。就连宁颖也颇为尴尬。
她虽然不认为徐野真是那样的人,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都不给自己和宁家留余地,她心里十分不舒服。
场面陷入尴尬,徐野再一次把女子扯开,因用了力气,女子重重摔在地上,好几处肌肤都被擦破了皮。
“啊,我不活了!”她爬起来要往柱子撞去。
徐野厌烦地一掌劈晕她,回头沉着脸对怔愣的宁颖道:“算起来今日之事,在下才是被算计的那位。想必郡王爷定会给个说法。”
宁颖是被身后的好友揪了揪袖子才回过神,徐野已经走远。想到他方才那番话,若是真闹到父王跟前,整个武定郡王府都会沦为京城的笑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她差点站不稳。好不容易强打精神,头一件事就是处置还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人,“把这个贱人送到母亲那里,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禀明母亲!”宁颖恨意再也无法遮掩。大有谁不让她好过,她就不让谁好过之势。
徐野刚走出珠翠院就碰到来寻他的采育,得知徐则一直在末潇阁与几位同僚拼酒,明明微醺却装作深醉,借机倒一旁睡大头觉,醒来头件事就是让他把儿子带去末潇阁“陪酒”。
徐野哭笑不得,他就知道糟老头子贼的很。
“有个小厮,长这这样……你去把人绑了。”徐野大概描述了先前将他领进珠翠院的小厮模样。
采育闪身消失,徐野慢吞吞地朝末潇阁有去。
其实刚才那名女子他虽然没见过,但是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要说这也算是武定郡王府的陈年烂账,他们自己家关起门来怎么闹外人都管不着,可她们千不该万不该把他扯进来。
儿子的事徐则很快知情,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被无端扯进武定郡王府内斗的漩涡中。好在徐野真是把混账品性发挥的淋漓尽致,打死不负责。徐则有些好笑,可以想象就算被套得再深,儿子也不会妥协。
“哎哟翰林老爷你这样下去别说其他女子不敢喜欢你了,你钟情的那位怕是也得被你这乌烟瘴气的名声吓跑吧?”回府路上,徐则不停打趣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的儿子。实在是很可爱。
程馥收到翁齐敏的第一封信,高兴得不得了。上面的字的的确确是翁小胖妞认真书写,每一道笔画,她都能感受到对方想表达的情谊。
“徐六怎么会掺和进宁家的是非里?”翁齐敏在信中寥寥数语,信息量实在有限。
想到这里,程馥立即研磨写信。怎么说徐六也是他们兄妹的恩人,虽然人家父子手眼通天,她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是让高升去关切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小姐,花大妈来了。”远藤在屋外通报。
“闻香上茶。”
花大妈是他们的邻居,是个爱笑的热心中年妇人。丈夫在金陵最大的镖局当镖师,儿子前几年考中秀才,一家子人口简单,日子过得平和踏实。花大妈常逢人就说来年娶上儿媳妇生个孙子,这辈子就再不贪心了。
程馥请她过来主要是打听工匠之事。她想把工程包给手艺好,有责任心,精益求精的人。
花大妈却不是空手而来,她怀里抱着一只棕色短毛小奶狗,暂时还看不出是杂交狼狗还是纯粹的田园犬。程馥小心翼翼地接到怀里,揉了揉,见它乖乖睡觉,眼皮都不抬一下,就舍不得放下了。
“家里那只阿头生了一窝,我实在没办法,就想着串门的时候带上一两只,看谁愿意要。不然等我男人回来,一准全炖了下酒。”花大妈显然不舍得家里的大头伤心。毕竟她相公就是个莽夫,当着大头的面杀人孩子,炖了吃光肉把骨头再丢回去给它,在他眼里连犹豫都不会有。
程馥想到自家以后要放不少银子和贵重物,如今还没有护院,养只狗确实不错。大头她见过,是只杂交的狼狗,但是对陌生人一直都凶神恶煞的,特别能震慑小偷小摸之流。
“正好家里那两只猫愈发得意忘形,给它们舔舔堵也好。”程馥这边应承下,闻香就把小狗接到怀里,哄孩子似的一颠一颠地抱到院子里。
“您瞧,咱们家都是些孩子。”心地也都挺好。不得不说她运气不错。
花大妈也笑得合不拢嘴,反正程家兄妹就住隔壁,大头若是想孩子了,也能时常见上。
“小丫头找你花大妈想打听什么?”言归正传。
“您也知道这屋子是租的,月钱是不高,可怎么说之前也出过了命案。前些日子我不是买了些宅地么,就想着索性寻些靠得住的匠人把屋子修起来,顺便再盖个门面,以后做点营生养这一大家子。”
花大妈拍手,“简单啊,水生他爹好些早年的异姓兄弟现如今都干这行,做泥瓦匠的,做木匠的,还有打铁的什么都有。再过十来日他就回来了,那会儿我跟他说。”水生就是花大妈的独子。
程馥好奇,“咱们大叔竟是江湖中人。”不过走镖确实属于江湖营生的一类。
“那也是逼不得已。水生爹十三岁参军,什么没捞着还差点搭了命。回来后为了娶上媳妇只好去干这种危险的行当。他的那些异姓兄弟也是在军中呆不下去,没钱没老婆,只能想法子谋生挣点辛苦钱度日。”花大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展露出释怀的笑容,“好在如今都娶上媳妇了。”就是苦的依旧很苦,难的依旧难。
程馥确实不介意解决自己问题的同时帮上别人,“那就说定了。”
“小丫头你放心,他们若是手艺不得你满意,只管推了便是。不必看谁面子。”花大妈给她吃定心丸。
其实不用她提醒,程馥也不会因为谁的面子而给自己找不痛快。“对了,近日我还有些粗重活想请在家得闲的大婶们帮忙,每日给五十文,不包饭食。不知大妈能否问问谁愿意做。”
“五十文?这么多,什么活呀?”花大妈自己都心动了。
程馥还不太懂行情,目前还是按照自己可承受范围来花销,“这也不是长期活,就是一阵一阵的。”但也说不准以后变成长期活。
“丫头啊,大妈代她们谢谢你了。”水门街这帮街坊,不少人跟她做了二十年邻居,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一声人就到。如今有这种好事,花大妈自然十分乐意让大家都赚点体己钱。
程馥迟疑了片刻,还是强调,“这些活看似简单,但要细致,要重复多次,还得有力气。”
花大妈拍着胸脯,“放心吧。”
第34章 非池中之物
小院子地窖不大,在放了两百个酒坛子后,程馥就让远藤几个停止往里搬。不过买坛子和进水果鲜花的事没停下,有花大妈的帮忙,六个邻居大婶每日不停帮忙,彻底让程家上下从这些粗重活中解脱出来。十来天的功夫,他们就完成了八百坛酒的酿制。
程馥估算了一下,这些足够小酒馆开业前期的用量了。现在就剩下把她需要的房子盖起来。
花大妈的男人柯祥就如花大妈形容的五大三粗,程馥见到他本人时都有些不相信水生是他的儿子。水生个子不高,白净瘦弱,人也腼腆,长得既不像柯祥也不像花大妈。
柯祥确实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听说了程馥要请匠人盖房子后,也不问价钱,直接说包下了。花大妈在一旁用手肘拱了拱他,又尴尬地冲程馥笑笑,希望对方不要怪罪柯祥的冒失。程馥压根没觉得柯祥态度又什么问题,只是没有立即同意,而是让他们先坐下。
“柯大叔,我要盖的楼工量比较庞杂,我的想法是正经拟个契约,明确双方责任以及工钱。”她要盖好楼,也要让对方赚到钱,这并不冲突。契约对双方都有利。
柯祥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过于马虎了,他这是要给自己兄弟找活做,不谈工期工程量工钱,吃了大亏怎么办。小丫头虽然是自家邻居,人看起来又挺靠谱的,但谁知道中途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有契约在手就不同了,将来她若是突然想临时加活,又不想多掏钱,兄弟几个还能凭契约跟她坐下来好好商议。
程寒负责拟好了契约,附上了妹妹画好的楼房大样图,柯祥和花大妈识字都不多,好在他们有个秀才儿子水生。柯祥把自己的结拜兄弟们叫到程家,有十三个人,年纪跟柯祥差不多,正值壮年,每个人看起来都饱经风霜,这些年过得不易。水生将契约上的内容逐条大声读给他们听,确认没有异议便让他们逐一在契约上按手印,而程馥早已签好了自己的姓名,盖上了自己的印信。
金陵的小酒馆跟京城不同,程馥是打算下血本的,所以工期最短半年,考虑了那将近一千坛酒的安置问题,她让工匠们先把仓库建好。而与此同时,京城那边高升担心他们钱不够,有了盈余就让人给他们送来了银票。
这阵子花钱如流水,程馥确实有找票号借银子的打算,高升送来的这笔钱可以说是及时雨。
吴家二房
紫儿伤势痊愈后便自觉地回到吴缨身边伺候,吴缨的态度跟过去没什么分别,紫儿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这种以色侍人的妾,除了颜色还能有什么值得主子留恋的。她得在人老珠黄之前,多在主子身上下功夫,这样将来对方也能顾念一些,给她好好养老。
丁通进来,见紫儿敞着半个肩,给吴缨打扇,眼睛不自然地转向别处。
“下去吧。”吴缨靠在摇椅上翻看闲书,一脸无聊。
紫儿欠了欠身子,拢好衣服,低眉顺眼地离开。
丁通也松了口气。
“程家兄妹的底细查出来了。”
吴缨放下书,茫然了一下。他没想到丁通特地来是为程家兄妹的事,其实过了这么多天,他都有些忘了。不过丁通特地来禀报,说明程家兄妹应该有点来头。
“这程家兄妹原来不姓程,姓顾。乃梁国公顾政的儿女,数月前被除族,得京中友人相助落户金陵。近日这位顾三小姐,不,现在应该称为程小姐大量酿酒,又请了匠人盖楼,无疑是要做买卖……”吴缨十二岁开始闯荡商场,人脉遍布大江南北,丁通代管部分消息渠道,很快就查出了程氏兄妹的过往,包括顾长烟婚约的风波,和他们兄妹被除族的原因。
“说起来如今京城最具特色的酒楼就是她开的,叫‘有间酒馆’。”丁通打听下才知道这家酒馆现在多挣钱,每日午后开市深夜打烊,不卖汤饭,只做酒类和下酒菜,配上别具一格的说书。如今想上里头喝两杯都必提前预定,否则当日肯定排不上。
吴缨挑眉,没想到竟然是一双可怜的小兄妹。他没记错的话,梁国公府的三少爷三小姐,今年也不过才十一岁吧。
“你说程寒进渔北书院了?”这点也让他颇为意外。
季堰有个享誉大越的好师父汪山海,而他自己本身也十分有才学,若不是无心仕途,也不至于窝在金陵开个小小的书院,守着家里那些祖产过日子。吴缨虽然年幼从商,但为了不让别人说二房闲话,前几年他也去考了个秀才。当年他同科考生,头五名里就有三位是季堰的学生,而那年渝北书院参加院试的也只有三人,可见此人了得。
“是,听说季山长的卷子,他考得了优。”
吴缨眯起眼睛,“程氏兄妹绝非池中之物。”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
“继续盯着。”他要看看这两个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八月下旬,仓库已经盖好,小酒馆也完成了地基。程馥又请邻居大婶们将囤在程家小院里的酒都运到仓库里,于此同时她还进了一批可以长时间存放的肉干。即便如此,仓库仍然很空旷。考虑到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货物放进来,她预备再跑一趟城东菜市,买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人来看门。
她又大量酿酒,又盖仓库盖楼房的,很快就在水门街一带传开了。大家都把她当外乡来的小金主。
高升的信随着九月一块到来。除了京城产业的账簿和银票外,高升还带来了京城的消息。顾长瑜出嫁了,除了嫁妆不算很丰厚外,婚礼办得还算风光。而顾长惜的婚事也定下了,是沛国公卢宜春,来年三月出阁。梁国公顾政的婚期也定下了,同样在来年。四皇子赵燕然和张相府小姐张晚晴的婚期在腊月。还有就是,太子妃病好了。
程馥没想到高升还带了跟陈家有关的消息,陈梦铃和宋绍曦的事在京城已经不新鲜,宋绍曦的夫人景氏担心陈梦铃要取代她的位置,便做了个愚蠢的决定,背着宋绍曦带了媒人去陈家,要为宋绍曦纳陈梦铃为贵妾,结果被陈家连人带礼轰了出去,又闹得满京城流言蜚语。宋家老爷子老夫人双双被气病,宋绍曦在朝堂上也颇为没脸。
至于她的小伙伴翁齐敏和徐野,一个成天吃喝玩乐,一个老实在翰林院出工。这些程馥在翁齐敏和徐野分别寄来的信中已经知道,也比高升了解的更为详细,比如翁齐敏最近沉迷的饭馆是哪家,又比如徐野在重修什么重要的典籍,琐碎而温馨。
只有一件事,这两个人都没在信中提到。就是徐野和武定郡王府的纠葛。
原来那日在珠翠院给徐野下套的女子是武定郡王发妻的女儿宁芊,也就是嫡长女,但为了娶现在这位郡王妃,武定郡王做了件特别渣的事,也是很多话本中特别狗血的事——将糟糠之妻贬为侧妃,嫡女也就变成了庶女,那位发妻因承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无意在新正妃眼皮底下卑躬屈膝讨生活,愤而扔下唯一的女儿宁芊,剃发出家。听说还特地去了一个离京城很远的尼姑庵。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宁芊比宁颖还要大上两岁,早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但没有亲娘张罗,亲爹又不上心,郡王妃根本不希望她早于宁颖之前出嫁,所以一直没有为她寻婚事。她也知道,就算郡王妃最终还是会把她嫁出去,但相比对方家世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宁芊很急,她也是寻常女子,喜欢青年才俊,想一生富贵,最重要的是能当家做主母,不再受人欺凌。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宁颖相中徐野的事,打听到徐野和徐家五房的情况,便动了心思要把这门婚事从宁颖手中抢过来。她当着武定郡王的面义正言辞辩解:“宁颖抢了我的嫡女身份,那么我抢她的婚事也不算过分。
父王我才是您第一个孩子,为什么您从来不怜悯我呢?我娘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长辈的事我谁都不能怪,但您不能这么偏心。宁颖她如今是嫡女身份,以后会是郡主,京城的才俊任她挑选。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我只有徐郎了。您就成全女儿吧。”这番理直气壮的诉求闹得宁家鸡犬不宁。
但奇怪的是,那日之后,京城里渐渐开始流传武定郡王府与徐家联姻已经板上钉钉,徐野倾慕宁颖,两家已经私下交换信物。
高升把自己的疑惑也写在了给程馥的信中,徐家父子偶尔会到小酒馆喝酒听书,有时候也会有相识的人想过去同他们拼桌,其中就包括宁家子弟,但这对父子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种事一旦发生的频率高了,那就只能说明外面的传言不可信。但高升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言。
程馥确认她关心的人都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便放下心来。迟早有一天会再相聚,那么就请他们再等几年,等她的翅膀足够硬了,一定会回去给他们当靠山。
第35章 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二次到城东菜市买人,程馥比头回多了点经验,加上花大妈陪同,价钱压得很低,四个壮丁只用了一百两。程馥虽然不太习惯人口随意买卖的风气,但她如今身处于这个时代,明白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她也无力去改变这个世道,只能尽可能厚待这些跟了自己的人。只要他们足够忠心,将来她也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花大妈不知她心中惆怅,回程一路上都哼着江南小调,还挺好听。程馥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今天是哥哥院试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顺利考中秀才。迈过了这个阶段,下一个目标就是乡试了。想到这里,她默默地在心里做了祈祷。
程寒回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洗手更衣,用了饭便到书房里继续帮小酒馆写话本。程馥悄咪咪打量他,想问考得怎么样,又觉得多余。小哥哥这副模样就已经说明十拿九稳。
“可是这说书人怎么办?”程寒突然问道。
程馥回过神,“柯大叔已经帮打听了。”她这次不要求对方必须原来就干这行,只要嘴皮子溜,能说会道,金陵本地人,年纪不大就行。不想卖身也可以签长契。
“咱们人越来越多,住的地方能安排过来么?”
“原先不是还空着一间屋子么,暂时让他们几个挤一挤。”小酒馆规模很大,由五个宅子合并,里面的设施包含了值夜人的宿舍,此外她还计划另外修整一所宅子出来,将来专供给伙计们居住。
程寒喝了半杯茶,接着道:“这些没写完的书稿,我打算交给书院的一位兄长代笔。”
哥哥能从这些与学业无关的事中抽身,她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反对,“得你青眼的,必定是文笔出彩之人。”
程寒想到那位兄长,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不是什么热心人,只是不忍心看那位兄长寒窗十几年,因为家里负债不得不给人没日没夜地磨豆搬货,一双本该书写乾坤的手,生生折腾得笔都握不稳。
他们兄妹俩其实也不宽裕,来金陵的时候身家就几千两,买地买人盖房子花下来也是捉襟见肘,若不是高升为人正直,京城那边一有盈余就给他们寄钱,他们好多事还都做不起来。虽然现在手头也不算松,但他既决定帮忙就不会改主意。
两人聊着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程馥总算把菜单的样式设计好,起身时才留意到哥哥一直没回屋,此时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叫来值夜的白居,要他把人背回去。程寒大概是真的累极,白居把他背起来时,他也只是迷糊地醒了一下,确定妹妹在旁边就又睡死过去。
张相府与睿王府忙着筹备婚礼,随着日子临近,张家人渐渐淡忘了年初的风波。这件事虽然两老都烂在肚子里,但张家是什么人家,最不缺聪明人的地方。加上宫里漏出来的只言片语,有心人不难猜到这门婚事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张晚晴也未必真的是受害者。
可即便大家都起了疑心又如何,圣旨是皇上下的,顾家那边也得了补偿,这就是结果。至于顾长烟,有人心里为她唏嘘,也有人觉得她纯粹活该,但也仅此而已了。
张大夫人跟别人不一样,她这些日子以来,无时无刻都在煎熬。陈梦铃私会宋绍曦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就是出自她的手笔。但是顾彦清顾长烟兄妹在京城的名声她却怎么也没法动手脚,似乎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而这个站在暗处的人,似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她害怕,有时候知道自己怕什么,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过于在意这对扶不上台面的兄妹。这样的情绪拜公婆态度和家中若有似无的流言所致。
“母亲您已经魔怔了。”张香森自己也烦得很,已经好几个月了,他都约不上徐野那帮人陪自己玩。他又不是纯粹的不学无术之辈,当然懂那是别人刻意疏远。尤其是徐野,几乎已经跟他断了往来。
要算起来,是自家姐姐在宫里出事那时开始,徐六就再也没搭理过他。
“母亲,姐姐的伤早就好了,您最牵挂的婚姻大事也解决了。您现在还揪着过去的事不放会不会太过了些?杀人不过头点地,您有能耐的就把人找出来杀了。”若是能解决掉那对兄妹便罢了,可如今人在哪里她都找不到。成日阴晴不定地,越来越难相处。
张大夫人错愕地望着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儿子,那张脸上全是不耐烦,甚至是厌倦。这个神态跟张大老爷太像了……她不愿意承认,他们都厌烦她。
“你姐姐她……”
“我姐姐她怎么样?她好端端的在家绣嫁妆准备十里红妆当睿王妃,整个京城的闺阁小姐都在羡慕她。她怎么样?您说说她现在是委屈了还是难受了还是不想嫁?”
“你姐姐这门婚事怎么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吗?是被睿王轻薄了才……”张大夫人脸色极其难看,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淡忘了张晚晴曾经受过的屈辱。
张香森张着嘴,气得摔了椅子,“那母亲是希望所有人都记得我姐姐这段过往吗?同仇敌忾对付顾家吗?在您眼里整个张家都比不过张晚晴吗?您知不知道您越闹,对张家越不利?”
“你……不孝子,我做这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姐弟两。”
张香森冷哼,“母亲是因为害怕,您害怕那些说法都是真的,害怕有一天顾家兄妹回来报仇。所以您使劲地想折腾他们,折腾他们的生母,让他们声名狼藉,这样将来他们说什么都没人相信了。您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是别人口中心如蛇蝎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陷害无辜的毒妇罢了。所以您才想方设法地让当初那件无头公案再没有翻案的机会。”
啪——
张大夫人反射性地一巴掌,不但把张香森打蒙了,也把自己吓蒙了。
张香森倒是觉得痛快,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不管那件事到底有没有隐情,张大夫人的种种行径早已经不像是个有理智的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姐姐?你没有良心。”张大夫人一脸泪痕,指着儿子怒骂。
“就是因为她是我姐姐,所以她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认。可您呢?怎么,她因为用卑劣的手段抢别人未婚夫,就不是您的女儿了?”张香森嘲讽道。
张大夫人已经不知道该反驳什么了,儿子的每一句话都直戳他内心深处,她只觉得无力又难堪。浑浑噩噩地呆坐了许久,连儿子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意识到。
张香森出了家门,深更半夜的临时也找不到人出来作陪,但是让他转身回去也是不可能的。宁可在外头走一夜,也不想回这个令人心烦的家。
有间酒馆
徐则记得两日前,儿子告诉他程馥让人送了新的书稿上京,让他别老窝在家里看案宗,偶尔也要出去活动活动。他后面的话没听进去,但是新书稿这个事烙在了脑子里。所以今日下衙后就拉着准备出门去玩的儿子跑来喝酒。
……河秀才寻人未果,欲转身往回走之际,注意到了巷子尽头的墙壁有些怪异,在阳光的直射下,脱落的墙皮让整面墙显得充满历史感,但引起河秀才心中异样的是最左边那块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且远远望去似乎看到一些符号。
河秀才从小就胆子大,好奇心使然,他朝巷子深处走去。
【这不是砖。】
他定睛看了左边那块脱落的墙壁,里面不是砖,而是宽大的石板,遍布如蛛网般的裂纹。石板上有人工篆刻的痕迹,但可能年代久远,已经不完整,他无法判断是图还是字。
他想了想,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抠开其他地方的墙皮,意图让整面石板露出来。他抠得起劲,墙皮掉落了一地。没有了脆弱的墙皮阻挡,石板出现松动,一小块一小块地碎裂开来。
河秀才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捡起碎块要拼回去,就在他起身时,看到了石板后面的景象,顿时全身汗毛直立。那是一颗惨白狰狞的人头……
听到这里,小酒馆响起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以及不知道是谁在拍胸脯。
徐野即便看过大纲,知道故事大致内容,但此时也被勾起了兴致。趁说书人休息喝水给大家缓一缓的档口,他又叫人新添了酒菜给徐则。
“她才十一岁……”徐则嘀咕。
养在深闺里的十一岁孩子,会做生意,会编话本,还能在被家族抛弃后不急不躁,和同龄的兄长远走他乡,用最短的时间立足。如果没有走一步算三步的头脑,她没有今天。怕是早就被蹉跎致死。
孙轴一边给他们上菜,一边小声对徐野说:“徐公子,那边的张公子让小的来请您过去。您若是没兴致,小的就帮您找个缘由推了。”对于他来说徐野是自己人,那张香森只是客人。
徐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张香森嘴角含笑,手中的酒杯冲他做了个“敬”的动作。
“我去去就回。”
“别打架。”徐则笑得古怪。
徐野在张香森对面盘腿坐下,伙计给他上了新的餐具。
张香森为他斟满,“多久没一块喝酒了?”
“多久?”徐野茫然。
张香森也不答他的问题,“说起来还没正式恭喜你三元及第。”
“你们几个还不知道我?除了读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若不是我老子见不得我游手好闲,自作主张帮我报了名,小爷哪愿意遭这个罪。”徐野没喝酒,只是撑着脑袋,懒懒地同他说话。
张香森没看出徐野的不耐烦,依旧跟从前似的,于是心里好受了不少。
“记得当初祖母要给我姐相看的人家里头就有你徐六。你怎么不应承?”张香森想着如果徐家当时主动点,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徐野莫名其妙,“我又不喜欢你姐,娶她做什么?”
“你……”张香森不悦,“我姐乃相府千金,容貌才学样样不缺,还配不得你徐六了?”再怎么说张晚晴也是他亲姐姐,虽然这些日子他对她已经没了过去那种亲密。
徐野冷笑两声,“容貌才学……我看自己不就行了么?”出息如徐六,就爱跟女子比容貌比才学。
张香森知道他就是个混账,也不那么气了,“我姐正经相府长房嫡女,张徐两家联姻,对你父亲和你将来的前程都是助力。”他怪徐野没眼光。
“你当谁都稀罕你们张家的权势啊?”徐野口气在开玩笑,但神色却淡淡的,没了之前的玩世不恭。
张香森没想到会有人不把张家放在眼里,要知道作为有实权的官吏,张相爷可以说是所有朝臣的天井,就连许多宗亲都要看他们张家的脸色。而徐则不过区区大理寺卿,徐野不过小小翰林,给他们张家鞍前马后都还要排队的级别,哪来的脸瞧不上他们张家?
“怎么想动手?”徐野嘲讽。
张香森捏紧拳头,几乎要忍不住,徐野又给他添了一把火:“春宴当日我和我父亲就在永福宫,你们张家是如何诬陷一个小女孩的,我全看在眼里。”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小女孩当时的模样。
此时对方拳头已经挥过来,“你胡说……”
徐野擒住了对方的手腕,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大可回去问问你的好祖父张相爷。问问他……皇城卫的案卷上都写了什么。”
张香森发现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将手收回,他有些慌了,眼前的徐六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徐六,仿佛只是披着一模一样的人皮。
“那……那也是她活该,她命该如此。”
徐野松手,张香森一个不稳往后倒去,磕中了后脑勺,疼得直哼哼。
徐野起身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拍了拍那张受惊的脸,不耐烦道:“咱们的情分到此时此刻为止,你好自为之。”
第36章 他来了
金陵的小酒馆,在下酒菜上程馥费足了功夫,除了保留部分京城小酒馆的菜式外,大部分都是改良的江南风味小吃,既有创新也有糅合。最终菜单上的下酒菜高达四十三道,而酒单上的品类也比京城小酒馆多了七种混合酒和三种果酿和三种鲜花酿。
之前在京城,因为不便出门,所以采买的活全压在高升身上,如今没有聘到合心意的管事,一切都是程馥亲力亲为,这些日子下来是累并快活着。
得知再也不用去各大酒楼尝别人的招牌菜,家里几个孩子都松了口气。最近小姐为了研究江南人的口味,几乎日日带着他们上馆子。这吃一两回还觉得新鲜,但天天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虽然菜式不一样,可都是大菜,容易腻不说,还特别长肉,闻香和玖玖硬生生胖了七八斤。
桂婶和周婶都是小酒馆的厨娘,也是柯祥帮程馥寻到的。两人以前都是大户人家里大厨房的厨娘,后来因种种原因不是被卖了几回,就是主家落败,不得不另谋生路。柯祥之所以认识她们,也只是因为曾经帮过她们的主家跑镖,吃过几回她们主家的宴席。她们出来后,日子不好过,柯祥也曾帮她们寻过活,但都因她们是女子,别人要么不收,要么就将工钱压得极低。
桂婶丈夫死得早,儿媳生了四个娃,婆婆的病又越来越厉害,她实在走投无路,打算把自己再卖一次,是柯祥正好找到她,将她推荐给了程馥。周婶境况本来是比桂婶好一些的,儿子儿媳都能做活养家,女儿也时常贴补她。但悲催的是,她有个不省心的公公。为了娶一名风尘女子做继室,偷空了家里的积蓄,包括儿媳的所有嫁妆。
儿媳大受打击,不足两个月的孩子没保住,儿子闹着要亲爷爷的命,她劝都劝不住,偏偏这个时候女儿夫家又出了事,再也帮不上娘家的忙。周婶不得不主动找上柯祥,求他帮寻个活计,什么都行,只要钱多。
程馥是个对自身权益比较在意的人,所以桂婶和周婶她都可以用,也承诺给高薪,并在将来每年给分红,但条件是她们两位必须卖身。桂婶当下就答应了,周婶回去呆了一夜,不知道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她是带着淤青出现的,也同意卖身。
“高升说要来金陵帮忙。”程馥把刚收到的信递给哥哥。
“他若是方便,最好不过。”高升的悟性极高,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成长起来,将兄妹两在京城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他能腾出手下金陵,这边开张的事宜就轻松多了。
高升在信上说,京城那边如今都有了章程,他一两个月不在也不打紧,且徐野和翁齐敏都很乐意借自己的管事给她,暂管小酒馆。为了让兄妹两人放心,翁齐敏还说,高升不在期间也不会有人敢找麻烦的,除非他们想同时得罪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
程馥跟哥哥的想法差不多,于是立即坐下来提笔给对方回信。顺带还分别给徐野和翁齐敏也写了信。
徐野没想到程馥会让他给金陵的小酒馆写匾额,难得地在书房里练了半天字,最后才挑选出自己比较满意的那副折好放进信封里,命人送去“有间酒馆”给高升。
高升带着一车东西来到金陵时,小酒馆的工期已经接近尾声,程馥把图纸和库房钥匙以及采买账簿一股脑丢给他之后,便去忙改造其他空置宅子的事。年底渔北书院课业紧凑,程寒即便已经考中秀才也没能松一口气,如今要继续给妹妹打下手是不可能了,好在书院里那位兄长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写着话本,进度稳定,令他欣慰。
“二月开张?”吴缨趴在床上,任由紫儿为他推按肩颈,时不时发出舒服的哼哼。
“是水门街那个齐神棍算的日子。”丁通总觉得那对兄妹其实不信这些,选二月没准是考虑工期和各项筹备的进度,之所以找人算吉时,估计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样子。
吴缨闭着眼睛,含糊不清道:“还有两个月,来得及?”
“今日一早我去转了圈,时间应该是够的。”听说过年赶工,工钱给五倍,匠人们都表示不回去过年了。
丁通听了这个传言后,没有去查证真实性,但是程馥对自己人大方这点,在他收集到的海量资料里,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所以翻倍给工钱这事也应该是真的。
“叫什么名字?”
丁通嘴角微抽,“叫‘满上’。”
“哈哈哈哈哈哈,是个妙人。”京城那家名为【有间酒馆】,金陵这家叫【满上】,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喝酒的地方。
程家兄妹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别人眼里,不可自拔地专注于自己的目标。随着临近年关,江南的湿冷也让初来乍到的他们狠狠地领略了一回。程家这些下人,只有闻香和玖玖随他们从京中南下,也是目前仅有的两个丫鬟。
平时兄妹二人屋内都是她们负责收拾打理,这些日子人手不足,男孩都出去跑腿办事,家里的大小活都交到她们手上。结果忙起来就忽略了主子的冷暖。若不是几位帮活的大婶聊起过冬的事,她们都没想到去翻翻主子的衣柜。
当初兄妹两人离京时,细软里别说冬衣厚被了,就连轻薄的夏季衣裳都没几身。
程馥哪里会因为这种小事怪她们,不过瞧两个小丫头懊恼的模样,她还是装装样子批评了几句,如此两个小丫鬟心里才好受些。
“去请裁缝过来给大伙儿量身,每个人都做两身冬衣。”月例银子一直在开,其实下人们手头上多数已小有积蓄,不过这些日子大家都忙,远藤几个饭都不能按时吃上,想必也没那个时间给自己准备冬衣。
既然他们兄妹要做衣裳,不如索性把所有人御寒的问题一并解决掉,大家也能心无旁骛给他们办事。
马小东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得有些着急,不知他年纪的人只凭外表几乎都会以为他已经过了三十。马小东并不认识柯祥,只是偶然听说他找帮邻居寻说书先生,月钱丰厚不说,主家性子好又大方,便尾随柯祥找到了程家。
“金陵人士?”程馥请他坐下。
“是,祖祖辈辈都住在金陵。”马小东心里有些忐忑。
程馥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让他当场填写里面的内容。马小东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严谨的东家,于是乖乖地写了自己的出身年月、住址、之前在哪里谋生、是否与其他人签过身契等。写完之后,程馥又随手从书柜里取出一本书交给他,让他随便挑一部分当场试说。
马小东紧张得手都出汗了,张着嘴怎么也说不出来。程馥让他别着急,可以先看看书,还问他半个时辰够不够。马小东感激地不停说:“够,够了。”
得了他的确定,程馥为了不给他压力,离开了书房。正好高升回来用午饭,程馥就让他待会儿先别急着出门,听听马小东的水平。
《老山志》是程馥一个月前写的惊悚话本,由程寒不假他人之手完善细节,主要说一群书生结伴出游,误入老山,遭遇了各种各样的灾难,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但这个人疯了,也没有走出老山,结局是开放式的,由听众自行猜想。
故事篇幅不长,但胜在紧张刺激,吊足听众的胃口。为了更贴合地缘特色,情节中糅合了大量江南的风土人情和市井传说,里面的一些词句用金陵方言说出来也更有趣。所以当初托柯祥帮找说书人时,她的首要条件就是对方必须是金陵本地人。
马小东以前没干过说书人这个活,但是听过不少,也看过许许多多的话本。他以为程馥要他说的故事,无外乎是那些才子佳人或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传奇,直到他翻开这本《老山志》,看到第十一页时,他差点叫出声来。
……陌生的小径,聒噪的天之骄子一边絮絮叨叨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边解开腰带挂到旁边一棵树的枝丫上绑了个结,然后笑着蹦起来,把自己的头挂上去。此时他嘴巴依旧不停地一开一合想说话,尽管脸被勒得通红,表情狰狞,但他的四肢死死的垂着,好像没有了知觉一般。最后他眼珠子崩裂,七窍流血,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
而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却又在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有去阻止对方后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中……
程馥和高升进书房时,就见马小东面对着一堵墙,嘀嘀咕咕地似乎在背词。
“可以了么?”
马小东转过身,吸了口气,正色道:“可以了。”
布行的两位裁缝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书房的门才打开,程馥、高升、马小东前后脚出来。高升亲自将马小东送出去,程馥则回房让女裁缝量身。
自那日之后,马小东每天都会来程家背书,然后同所有人一起吃饭午休,傍晚才回家。虽然程馥没有主动介绍,但大家多多少少猜到此人将来在小酒馆负责的事,跟他们其他人不一样。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二,程馥给所有人发了年货和赏银,还允年三十和年初一两日放假。大伙儿高兴坏了,齐刷刷地给兄妹两磕头。闹得两人有些不好意思。
高升不放心妹妹在京城过年,数日前已经启程回京,待过了初二再南下。此行他带了程馥为“满上”编撰的话本备份,计划请人改成京城的版本,在“有间酒馆”开说。尤其是《老山志》,他有信心能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题。
“小姐您先别出来,雪厚着呢。”天刚亮玖玖就开始扫雪。
闻香端着一盆热水和帕子走过来,问玖玖,“醒了?”
“刚起,快进去吧。”玖玖加快动作。
因为下雪天路不好走,书院放假晚,前些天程寒就不回家了,在书院里跟几个兄长挤一屋子,要腊月二八才回来。
程馥洗漱完毕,穿得厚厚的走出来,今日她得去一趟工地,看看进度。雪那么厚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损失。她摇了摇头,暗叹自己总有操不完的心。
白居今日负责应门和院子的活计,此时匆忙地过来,“小姐,有京城来的客人。”
程馥感到意外,她和小哥哥朋友一直不多,京城相熟的就那么几个人,还能找到这里的就更少了。
“他可有自报家门?”
白居小声道:“姓徐。”
程馥有些不敢相信,提着披风就往大门跑。
少年风尘仆仆地牵着马,站在门口。因为迎雪而来,尽管有斗笠遮挡,脸上和衣襟仍沾满了冰冷的雪水。程馥睁着大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不快把马牵去马房?”她有些急促地命令白居。
“闻香去把哥哥的屋子收拾一下,让徐公子休息。玖玖去准备热水……”
一股脑地交代完,她蹙眉望着站在门口的人,“还杵着做什么,你不累么?”
“哦。”徐野也回过神,摘下斗笠,走进院子。
白居方才被主子莫名严厉了一声,有些好奇这位徐公子什么来头。趁玖玖烧水的档口挪过去帮对方看火。“这位是咱们主子的朋友?”要知道程馥是白居所见过的,再温和不过的主子了,可以说非常好伺候,这么严厉还是头一次。
玖玖斜他一眼眼,“他来头可大了,你啊以后会知道的。”
徐野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裳,又用了早饭,想找程馥,却听先前给他开门的白居说人已经出去了。
“小姐请您好好歇着,她晚些时候回来。这是小姐给您解闷的书。”白居手里捧着一摞话本,正是那部《老山志》。
徐野只好点头,转身回暖和的屋子里。
程馥带着闻香来到工地,看到大伙儿都忙着清理积雪和检查材料有没有损坏,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她便放下心来。看时候还早,徐野应该睡下了,她便带着闻香去城东菜市口。
第37章 自不量力
来得勤了,自然就有不少老商户们对这个年纪不大,一身京城才流行的女先生装,精明低调的小姑娘有了印象。现在的她已经能听懂大部分金陵本地方言,所以想偷偷摸摸坑她是不可能的。当然,以前听不懂的时候,她也没吃过亏。
年关将至,菜市里忙碌就这两天了,再往下百姓们都陆陆续续出城或者留在家里准备过年,城东会冷清下来。程馥今天出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小酒馆采买,而是给自家过年补充些东西。毕竟金陵不比京城,花大妈说要过了正月各家商户才陆陆续续开市。
带着一车“战利品”,主仆二人在午饭前回到家。此时睡了一小段时间的徐野坐在书房门外的廊下烤火发呆,玖玖和白居在院子里各忙各的。
程馥把披风解下递给闻香,在对面的小凳子坐下,“翰林院放假这么早?”从京城到金陵快马加鞭也要不少日子,如今寒冬腊月的,官道肯定也不好走,算一算徐野出发的时间应该挺早。
“嗯。”徐野本要说自己想放就放了。
“可是……你赶不回去过年,不要紧么?”程馥要提起已经烧开的水壶,被对方先了一步。
徐野将水壶里的热水倒入茶壶,“我就不能在这里过年?”
似乎早料到是这个结果,程馥拨了拨炭盆,“这宅子死过人,你怕不怕?”
徐野不想说自己曾经在荒坟地里呼呼大睡一天一夜的往事,他比较好奇这宅子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你呢?你不怕?”
程馥裂开一个坏心眼的笑容,“我百无禁忌。”
“怎么没见你哥哥?”这个时候书院不是应该放假了么?
“雨雪天路不好走,住在书院里了,年前你肯定能见着他。”程馥望着院墙上的白色,忽然想到什么,“想不想去游河?”总听说金陵城如何美,可兄妹两人来了这么长时间从未想过要去领略一番。
闻香和玖玖在京城就见过徐野数次,没有白居和远藤那么大的好奇心。她们这边张罗午饭,两个小伙在柴禾堆旁嘀嘀咕咕,似乎在拿金陵城的公子哥们跟徐野做对比。说到后面得出的结论就是徐公子单凭容貌就赢了。
程家这个小院因为住满了人,所以没有专门吃饭的地方,两位主子平时就在书房里的小茶桌用饭,而下人们则在厨房或者自己的屋子里解决。
徐野总觉得这顿午饭有些过于丰盛了,本就不大的小茶桌此时摆得满满当当,几乎不能再插进一个茶杯。而坐在对面的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像颗寿桃。嫩白灵活的小手拿着筷子,不断给他的碗里夹菜,嘴里一本正经地讲解菜式来源。
徐野恍惚了一会儿,说道:“陈氏与宋绍曦那位夫人在京中水火不容,景家若是知道你们兄妹的出身,难保不会迁怒,你们在金陵凡事小心。”
“若是躲不过呢?”金陵景家就是那位宋绍曦的夫人景淑文的娘家。
“躲不过……那便随心所欲吧。”他倒是想看看景家会不会真不要脸到为难两个已经被除族,等同于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
程馥冲他笑笑,“放心,我不怕他们。”最无奈的日子已经过去,她有信心能应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我住了你哥哥的屋子,他回来住哪?”
程馥就没觉得这是个问题,“要不你俩挤一挤,要不他睡书房。”实在不行程寒睡她屋子,她睡书房。
听到对方没有让他去客栈的打算,徐野放下心来。
渔北书院
程寒见到搓着手在大门口等他的白居,纳闷他怎么突然过来,担心是不是妹妹那边有什么事。
“少爷,是小姐怕您衣裳不够,让我给您送几身。还有今日一早打京城来了位徐公子,说是要在金陵过年。小姐让您不忙了就早些回家。”白居一边说着,一边从马车里将两个大包袱抱出来,交到朝晖手上。
程寒有些意外,这样的天气,徐野竟然说南下就南下,一路上怕是够累的。
“妹妹可好?”
“小姐说她好着呢,让您别担心。”说着又钻进车里,提了两个还有些热气的八层大食盒出来,“少爷您的屋子在哪儿?”白居想帮他送进去,但又不知道会不会破坏规矩。
他来过渔北书院几回,但几乎次次都在大门口等候。早听说里头规矩大,学生最多只能带一名男性随从照顾起居,其他人不得入内。所以每次他都只能等值门的学生去通知程寒出来。
程寒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回去吧,好好听小姐的话。”
目送白居架着马车远去,程寒转身往回走。天气越来越冷了,妹妹这些衣裳送得还真及时。
“朝晖,去请边宁和季锐。”
“是。”
今年通过渔北书院考核的只有一人,所以程寒目前是整个书院唯一的“新生”。虽说不存在欺凌现象,但要住在书院里,论资排辈,只能选择环境相对次一些的房舍。
他可不敢告诉妹妹自己的屋子里连炕都没有,更别说地龙了。这些日子全靠炭炉暖屋子。
渔北书院的学生并不多,加上程寒在内也就四十三人,其中十五人已经出去游学,有的人两年没回来了。边宁的年纪最大,翻过年就二十了。因家境贫困,启蒙得晚,靠后天努力才考进渔北书院。现在除了跟季堰学知识外还兼顾书院的杂务,季堰允许他以此来抵消学费和食宿。
季锐则是季堰的小儿子,只有八岁,正是狗嫌猫厌的年纪,书院里只有程寒跟他年纪相仿,所以他莫名地爱黏着程寒,两人时常同进同出。要不是程寒的屋子太冷,他估计都要跟人家同住同吃。之前听说程寒有位孪生妹妹,他还吵着要程寒把妹妹嫁给他。
朝晖把话带到后就回来了,他得将家里送来的衣裳整理好放进衣橱里。程寒则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吃食摆在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又去烧了一壶热茶。
季锐壮实得像个小牛,听说他的乳名就是牛娃,大冬天的穿得极少,有时候还光着膀子在书院里爬上爬下。只要他不搞破坏,季堰都懒得搭理他。
“我媳妇又给你送吃的啦?”丢了手里的弹弓,季锐一屁股坐下,望着满桌子香喷喷的食物,馋得直流口水。
“再胡说八道以后不叫你。”要不是对方只是个孩子,程寒一定把他收拾得明明白白的。
季锐吐吐舌头,拿起一块芋头糕大口吃起来。
边宁在季锐吃第三块的时候才过来,身上穿着打了两个补丁的宽大厚棉衣,显得本就消瘦的人更加单薄。书院的伙食很一般,住在里边的穷学生们隔两三日才能吃上一碗带肉末的汤面。平日里想打牙祭,只能自己出去买,或者等家境好些的同窗从外头带些零嘴分给大家尝尝鲜。
程寒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归为家境好的一类。
“朗晨,先生昨日提的那件事,你想好了么?”边宁一直都不大好意思蹭吃蹭喝,所以每次都先挑馒头。不过程家的馒头是用新鲜牛乳和面,比外头卖的好吃。
程寒也在啃馒头,心不在焉道:“还没。”
主要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妹妹提。以程馥对他的重视,要是听到他说不在家过年,估计会哭鼻子吧……今天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美其名曰让他吃好住好,还不是想告诉他,家里才是最舒服的,马上要过年了,该回家了。
想到这里程寒就又窝心又想妹妹又头疼。
“听说你让乐平帮你写书稿?若是他忙不过来,我……我也可以代劳。”这事还是无意中从乐平那里得知,程寒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对于自己也被列为外人,边宁心里有些酸。
程寒摆摆手,“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不好劳烦兄长。”不同类型的文体,当然不能用同一种书写方式。边宁就是做正经文章的人,并不适合写那些识不识字的百姓都能听得懂的市井故事。
况且,都是穷困,但边宁至少没什么负债,而乐平不一样,他的情况比边宁更艰难。
见程寒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边宁也不好强求。
内河
程馥本打算包一艘画舫,却不想今日游河的人这么多,竟没有全空的。于是他们只好找了艘比较宽敞、内有独立雅间的画舫。上了船后才知道,这是金陵有名的商行——鸿泽行名下的产业。
“你可知内河沿岸都是什么场所?就敢带我来游河。”徐野打开窗户,朝四周扫了眼。
程馥懒懒地伏在桌上,懒懒地伸手勾茶壶要给自己倒茶,“那你是坐怀不乱的人吗?”她脑中浮起徐野坐在雪白的毛皮软塌上,衣襟敞开,手里拿着一只金酒杯,怀中坐着一位肌肤如雪,烈焰红唇,通身只一缕薄纱遮盖的妙龄女子……这画面又艳俗又赏心悦目是怎么回事。
“要看是谁。”
程馥懒懒道:“挑剔。”
“再过一年我会想办法外放。”徐野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如实道出。
程馥有些意外,转念又觉得是这个人的作风。
“人家若是非你不嫁,你躲出来又如何。”书上不都这么写么,很多痴情女子为了心仪的男子,放弃荣华富贵奋不顾身追到他乡,感动了对方,然后成为一段佳话。
徐野有些糟心,暗骂京城的破事果然传到金陵了。
“不是因为这些。”突然感觉好无力。
“你瞧这江南再繁华,可也不是国都。”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背井离乡,而她也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只是觉得无趣。”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绒毛。
程馥有些烦躁地挠了挠脑袋,粉扑扑的脸上堆满复杂的神色,无奈道:“我翻过年才十二岁。”
这话让徐野直接怔在原地,手一松茶杯就落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水渍在桌布上渗透开来。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先做什么,这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但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像个傻子似的笑个不停。
原来她懂……
“我……”他要说的话还没出口,雅间的门就被人仓促地打开了。
伙计身后跟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他满脸歉意地躬着身走进来,对徐野道:“二位,能否卖个人情,将雅间让给几位公子。”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得罪人。
程馥不经意地扫了眼门口已经不耐烦的几位年轻男子,好声好气对伙计道:“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你这样,传出去不怕影响商誉么?”其实这种事还挺常见的,但轮到自己碰上了,怎么也不能轻易妥协。
那伙计也是为难,但外头的人似乎早等不及了,一窝蜂地闯进来。为首的月白袍年轻人用扇子指着程馥,“小爷今日心情不好,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扔你们下去喂鱼。”
徐野转过脸望程馥,小姑娘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换了一下,达成了某种默契。
程馥一点都不怵,“看几位的样子应该是读书人。这样好了,我们出一题,若是你们答得上来,这雅间让你们也可。若是答不上来,劳烦几位打哪来回哪去。”说完朝徐野使了个眼色。
徐野不可置信,“我以为你想把他们打出去。”这其实是他自己的想法,省事省时,还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还不到那个环节。”小姑娘嬉皮笑脸地摆摆手。
伙计更为难了,眼睛不停地在两方人马之间转换。
“哼,自不量力。”月白袍男子身后的几名书生纷纷露出轻蔑地神色。
“让你们死得明明白白。”月白袍男子冷笑。
不管他们是为了显摆自己才学,还是因为别的,总之这算是答应了。
“取纸笔。”徐野命伙计。
江南读书人多,但凡是个销金的雅处都会备有文房四宝供人使用,当然,也要额外付钱。
伙计很快送来笔墨纸砚,徐野也不废话,提起笔沾了沾墨汁,快速地写了一串字,然后把纸递给厚着脸皮站在原地不动的月白袍男子。整个过程快到程馥手中的小点心才啃了一半。
“算学题……”不知何时书生们已经围在月白袍男子身边。
程馥双手托着腮帮子,睁着大眼睛一脸单纯地问:“不会做么?”
“呵,等着。”拿了题目,月白袍男子领着人大步离开雅间。
伙计见人真的都散去了,短暂地松了口气。一脸抱歉地冲两人连连鞠躬,慢慢退出去。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吧,他心中郁闷。本以为几位金陵城有名的世家子弟不好惹,没想到这雅间里的客人也有来头。这临近大年的,若是画舫上出乱子,东家一定会扣他工钱。
第38章 你会不会纳妾
“给我做个荷包。”一肚子话到嘴边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句。
小姑娘脸色一滞,尴尬得很,脑子里千言万语想解释自己不会,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尽,尽量吧。”想起自己曾经给哥哥做的那个惨不忍睹的荷包,真是恨不得收回刚才的应承。
两个人都在懊恼自己没说真话,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雅间再次被人没礼貌地打开,徐野有些意外,自己的题那么好解么?看来江南真是人才辈出啊。
哪知来的人比之前更多了,其中不乏画舫中的其他客人,显然是来看热闹的。
“你们到底是何人?”月白袍男子这次没吭声,倒是一名稍年长的书生提防地质问。
程馥挑眉,掩着嘴对徐野道:“看来是没答上来?”
她这话一出,在场陷入尴尬的静默,先前找麻烦的月白袍书生更是一脸通红,敢怒不敢言。
“要不诸位回去再想想?”程馥给他们台阶下。
可惜有人不想要。
“这题不算,重新比过。”年长的书生没羞没臊地要求。
程馥站起来,不耐烦道:“行了,这雅间让你们。”
徐野没有质疑她,也站起来,对愁眉苦脸的画舫伙计道:“楼下可还有位?”
闻言那伙计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连忙道:“有有有,请二位随小的来。”
众人都没想到两人会是这样的反应,跟他们想象的怎么不一样?还以为今天要么从文采上碾压对方,要么从武力上按服对方。结果人家两边都不选,直接就让了。
他们非但没感到一丝压服别人的愉悦,反而有种被人嘲笑的羞耻感。
那伙计将两人请到一楼靠窗的雅座,并自掏腰包送了一盘小吃,只为感谢他们的谦让。
“不觉得我软弱?”小姑娘笑问。
徐野摇头,“你只是太理智。”做什么都算利弊。
刚才硬碰硬他们依旧有吃不了亏,但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人破坏了今日来游河的目的,也不想因为一间屋子跟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斗来斗去,影响赏景的心情。在这种事上略作让步,她不会觉得委屈。
徐野觉得自己还蛮了解她的。
“抱歉,帮你做了决定。”她有些惆怅。
徐野又摇头,“如果我不认同,那么我一定拦着你。”换言之他也觉得她的做法没什么不对。
“……如果你觉得我不对,你就拦着我。”小姑娘明亮的双目微微湿润。
徐野觉得自己好像得感谢那帮蠢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就再没人来打扰,画舫回到码头,两人就下了船,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吴家二房
鸿泽行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吴家二房如今的当家人吴缨。也所以画舫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们这样横行无忌多久了?”
丁通无奈道:“他们什么样,您不是最清楚么。”今日在画舫上找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吴家大房嫡子吴子琪和他那群狐朋狗友。
要说吴子琪与吴缨年纪相仿,两人品行真是天壤之别。吴子琪被惯坏了。
“以后但凡有他带头闹事的,一律不必顾我脸面。”有能耐就真刀真枪跟鸿泽行对着干。
丁通知道主子不仅仅是厌恶吴子琪的作风,还有对大房与生俱来的抵触。反正主子既然能下这个命令,就说明就算吴子琪折腾得再厉害,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自是欣然照办。
“跟着程馥的人查到了吗?”吴缨听说程家来了京里的客人,免不了有些好奇。
丁通目光在屋内转了转,吴缨意会地命伺候在侧的丫鬟们下去。
“回主子,此人乃大理寺卿徐则独子、新科状元徐炽烈。”虽然他没有亲自去盯着,但底下的人回来一描述,他再结合之前存着的新科所有进士的画像,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吴缨脸色更难看了,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大房那个蠢货不知死活,这要不是在金陵,他早被人抽筋扒皮了。”吴家有些人到了今天还以为吴家在金陵手眼通天是土皇帝呢?
比才学,人家是三元,比家世,人家父亲乃天子近臣,承启帝心腹。吴家是什么?说得不好听,是皇上一直除之而后快的江南世家。
丁通知道主子在气什么,小心翼翼询问:“那要不要送些年礼去程家。”当做赔罪。
吴缨抬手,“暂且不必。”
“让你的人这段时间别靠太近。”徐野这样的人看似只身下江南,但谁又真的清楚他四周没有跟着暗卫呢。毕竟徐则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吴缨不想盯着程馥的同时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丁通应了声便下去办事了。
吴缨心中烦闷,将窗户全部打开,直到冷风灌进来才好受些。
他不让丁通去程家赔罪是因为这件事鸿泽行并无大错,徐野若是要迁怒,鸿泽行充其量算畏惧权势,到时候再补偿也不迟。
另一方面,鸿泽行东家这个身份他一直隐藏得很好,除了几个心腹管事,没有人知道。所以这把火怎么也燎不到他吴缨身上。
但是这不算个大事么?
在程馥的让步后,这件事确实变成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但如果程馥当时不让步,一定要死磕呢?
以吴子琪的性格,这个小纠纷最后一定会放大成吴家与徐野的恩怨。那么作为还没被分出去的吴家二房主子,仅凭这个出身,他就失去了选择立场的权力。
根源问题不解决,将来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他。
闻香和玖玖的绣功都只是一般,所以从来都不好意思给主子们做东西。程馥也是知道她们两个做做猫窝狗棚还行,精细针法是不能指望的。于是她把希望放在了金陵好邻居花大妈身上。只可惜,花大妈缝缝补补,做枕头被子还行,这要穿戴在身上的,手艺就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了。
徐野靠在书房的躺椅上看书稿,时不时偷偷瞥一眼愁眉苦脸的小姑娘。本来不知道她在烦恼什么的,是方才一位邻居大妈进来,两人在门口说小话,被耳力好的他听了全部,才知道小姑娘原来并不擅长绣活,想临时抱佛脚跟人学一学。
他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嫌弃自己不经大脑的要求,一方面又感动小姑娘对他上心。
“小姐,朝晖回来了。”闻香在门外禀报。
程馥搁了笔,“进来。”
朝晖的脸被冻得有些僵,不过身上穿得厚实,并不真的冷,他朝程馥行了礼,将一封信呈上。
那是程寒命他亲自送回来的,程馥似乎早有预感,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让朝晖先下去喝点热汤暖身,休息片刻。待人离开,书房的门关上后,她才慢慢拆开信。
半个时辰后,朝晖带着程馥的回信和小半车吃的穿的,冒着大雪回渔北书院。
信上的内容徐野并不知道,但不难猜出是程寒做了什么决定,而小姑娘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选择尊重哥哥的想法。
程馥画好了荷包的样式,剩下的就是如何把手艺练起来这件事。抬头发现徐家小六正打量她,顿时有些心虚,手慢慢地从旁边拿一本书盖在图案上。
“咳咳,那个……我哥哥不回来过年了。”冷清点你不介意的哦。
徐野倒是没想到程寒竟然不陪亲妹妹过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对方。
“对我来说是好事。”
“……”
望着对方那张心花怒放的脸,程馥有些恍惚。京城的女子们从未有人见过他这一面吧?那她是不是可以沾沾自喜一下?
“徐六,你会不会纳妾?”
“啊?”这个问题太突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馥叹了口气,“看来是会了。”
“不……”
“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守着一个男人过活忍受他容颜老去身形臃肿胡子拉碴玩鸟斗蛐蛐包戏子……”
“等等你听我……”
“生不出儿子抬不起头人嫁妆被败光还要被说不贤良……哇啊……”她说得正起劲,突然身体腾空,被紧紧箍在某人的身上。但某人明显不会轻易放过她,换了个姿势打横抱着。
“瞪我做什么,我说得哪里有错了?”程馥一点都不见外地搂着他的脖子,理直气壮地直视他。
徐野轻笑,“没有错,但那也不是我。”他想对小姑娘说很多话,想告诉她,自从认识她之后,终于理解他父亲为什么在他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一点旁的念头都没有。
可同时又不想说,因为他是男人,男人的承诺对于脑子清楚的女人来说都是屁。很显然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智。
小姑娘打了个呵欠,小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你来金陵,我很高兴。”
“嗯。”
远在京城的徐则小心翼翼地打展开一幅画像,笑着对画中的人说:“你儿子比我强,会得偿所愿的。”有的人一旦被放进心里,那便是平生。这画中之人,就是他的平生。
程寒没想到徐野会上渔北书院来看他,惊喜是肯定的。说起来还是自己怠慢了对方,人家千里迢迢来金陵同他们兄妹一块过年,结果他却答应了季堰去拜访隐居的名士们。
“徐大哥要不要先见见我们山长?”他没有忘记自己是通过谁的关系入的学。
徐野摇头,“我并非汪山海弟子,季山长若是对我有所芥蒂,知道你我的关系,怕是会带累你。”因为他不拜师,所以梧桐书院里一直都有不少人背地里看他不顺眼。那些人对汪山海有多崇拜,对他这个死活不拜师的人就有多介意。
渔北书院旁边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好去处,但是天寒地冻的站在门口也不是办法。所以两人坐进车里慢慢叙旧。
“徐大哥为什么不拜师?”他现在也没正式拜师,只算是渔北书院的学生。听边宁他们的说法是,要等下一批新生进学了,他当了前辈才能正式拜师。
“对外的说法,徐家世代纯臣,家训不允许我随意拜师。至于真实原因嘛……世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读书人亦是如此。我同我父亲都不想与这些势力牵扯太多。”徐家有自己的底蕴,什么都不缺,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这番话给程寒带来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于是他把要随季堰以及其他同窗去给那些隐居在江南的名士拜年的事说了。听闻不少老学者至今仍过得清贫,所以他们此行除了听学之外,还要给那些不富裕的学者们送些米粮维持基本生计。
徐野顿了顿,没有直接对他要做的这件事发表看法,只是问道:“将来你想当佞臣还是忠臣?”
程寒蓦地被人看穿心事,有些无地自容。咬了咬嘴唇,“如果两者都不是呢?”
徐野也知道自己吓到孩子了,于是换上轻松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我约摸猜到你想做什么,只是你也要多念着你妹妹些,她不能失去你。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总有那么一条能皆大欢喜。”他希望这孩子任何时候都不要钻牛角尖,认死理。
程寒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感激地对他一揖。
“好了你回去吧,我去给你妹子买点烟花。你不在家,这个年我们两个只能自己找乐子了。”徐野自己也是头一回给人讲道理,心里并不痛快。
就是因为清楚他们兄妹曾经的艰难,所以他不愿意恬不知耻地用自己的是非观来影响他们。放下也好,激进也罢,都应该由他们兄妹自己选择。他有的只是自己的私心,希望他们都好好活着,这辈子都不要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谢谢。”
程寒下了马车。
徐野这趟南下虽然是自己一人,但他老子要派人跟着他,他也拦不住。而既然人都来了,带在身边随时差遣也不错,他可以多些时间跟小姑娘玩。
旅厌从旁边民宅墙内翻身而出。
“少爷。”
“都是什么人?”昨日从画舫出来便察觉到被跟踪。当时跟程馥在一起,他没有表露。只让旅厌去反追踪。
“有两方人马,都出自吴家。”
第39章 被人砸了
“吴家……”看来,昨天那几个在画舫上找麻烦的有吴家人,但安排两拨人马跟踪,这味道就不一样了。
吴家当年在承启帝下手之前是江南世家的巅峰,后来承启帝大举清洗,吴家牺牲了无数亲族人才保全了今天的局面。狠得下心是一方面,命数未至也是一个原因。
程寒和程馥不过两个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无父无母无权无势,哪里值得他们费这个功夫。
如果其中一方是因为昨天画舫的闹剧,想借机找茬,他能理解,但另一方又是什么回事呢?
“把吴家这半年大小事查一下。”
“是。”旅厌应声后便三步并一步没入街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说徐野带了一车的烟花炮竹回来,程馥手忙脚乱地把针线布料塞进抽屉里,出门迎他。
小姑娘还没完全长开,已经好看得不像话。徐野对着这张小脸,经常感到焦虑。
昨天两人很多话都没有说开,但似乎都默契地选择沉默,也许他们都知道现在还不是完全坦诚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启程?”程馥用竹签叉了一块水果递给他。
“最迟初二。”
打量了少年的身量,提议道:“那初一你陪我去鹿鸣寺上香。”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人山人海,徐野虽然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但她知道对方本事不小。
徐野咬了口水果,好甜,“要不要抢头柱香?”
程馥当然想,但不知道这边有没有这种风俗,毕竟这个时代,过年要守岁,而且大半夜的,如果鹿鸣寺不让他们进去,就很傻了。
“你不会以为黑灯瞎火的我带你去上香吧?”徐野一看她犹豫的小眉头,就想笑。头柱香也得寺院开门放人进去才能抢。
程馥才知道自己有多丢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抢不到头柱香,你就别想要荷包。”
“诶?”他怎么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翁齐敏的年礼总算赶在年前送到金陵,除了吃的穿的,还有姐弟俩一起做的祥云花灯,特别叮嘱是给她灯节的时候挂的。程馥爱不释手,点亮灯芯,举起来给徐野看。
小姑娘仰着头,眼睛眨巴眨巴着,徐野哪里有心情看翁齐敏姐弟做的幼稚花灯。他抿了抿嘴,然后遵从内心的选择,一把抱起小姑娘放在自己的腿上。
“呵,徐六我真是小看你了。”早知道昨天他说那些话时,她就装疯卖傻,全当听不明白了。
徐野一脸无辜,“我怕你累。”
程馥斜他一眼,也不反抗,就这么坐在他腿上把玩翁齐敏的祥云花灯。男女之情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她注定成为不了合格的大家闺秀,只能凭本心做自己。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别问她为什么看得出来,是这位小少爷自打到金陵后,发呆的次数也太多了点。
“不知该从何说起。”徐野摸摸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耳垂,见她没有闪避,又得寸进尺地用指关节在她的脸颊上划了划。他知道自己不该乱来,可就是忍不住。
“那就憋着。”
“……”
程馥将花灯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徐野道:“说出来以后转圜的余地就小了。我有心结,你是知道的,卡在这里。”她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终有一日必要再度面对,这是我们兄妹的宿命。所以你再想想,反正……”突然捏住对方的鼻子,坏笑,“我还小呐~”
徐野没有挣扎,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不要脸的话:“养我也是你的宿命。”虽然当初小姑娘的承诺是他若考不好就养他,但无耻如他,只选择自己喜欢听的记住。
程家人口简单,程寒出远门后,家里主子带客人也就两个人,年夜饭张罗起来并不费什么功夫。吃了晚饭,徐野就带着大伙儿在院子里放烟花,然后陪程馥守岁,迎接新的一年。
鹿鸣寺
当程馥看到门口冒着风雪的人潮后,默默转脸望向一路安抚她不用着急的徐家小六。心想这个人到底靠不靠谱?
徐野面色如常,忽略对方的质疑,带着她们几个下了马车,没有往前挤。而是绕到侧门,那里已经有一位小和尚等候多时。徐野从怀里递上一块腰牌,对方接下后让他们稍等。
“怎么?你以为我会带你翻墙,还是打趴外头那些人?”小姑娘那一脸不可置信,嫌弃他的同时又挑不出他有什么错,矛盾的小模样实在太好笑了。
被看穿,程馥尴尬地望天:“大过年的自然不好那样。”
不多时,小和尚出来,将腰牌还给徐野,然后请他们进去。
程馥真没想过上头柱香这么轻松,她上辈子见过的场面要多夸张有多夸张,甚至有因一点摩擦引发聚众斗殴的情况。不过徐野那块牌子也不知道具体作用是什么,会不会因为上这头柱香让他欠下什么人情。她直接忽略了为什么会有小和尚在侧门等他们这件事。
离开鹿鸣寺,天已经大亮。一行人的好心情在回到家时烟消云散。
因为担心鹿鸣寺外人多,所以程馥只让白居负责赶车,玖玖近身伺候,其他人则留在家里。而这些被她留在家里的人,此刻全东倒西歪的在地上,每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玖玖在程馥的屋子里发现了死死抱着一个小箱子已经昏死过去的闻香。她认得那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小姐的印信和地契。
他们都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就这么几个时辰的功夫,程家被人砸了。
“小丫头你怎么才回来。”花大妈肿着半边脸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把她拉到墙根下。
“大妈你的脸……”
“不要紧,我揉揉就好。你们是怎么得罪吴家人的?这,这也怪我,没提醒你们,这吴家在江南可顶半边天,轻易不能招惹的。你……你们要不……要不离开金陵吧。”花大妈一脸恐惧,跟往日没心没肺总挂着张笑脸的她判若两人。
程馥心下一沉,没有回应。
怎么又是吴家?他们这院子是吴家的,上回地窖里发现死人,有人拿他们做筏子也是针对吴家。如今事情已过,那吴家少爷听说也被放出来了。难道还有后续不成?
把花大妈好生送回去,程馥和徐野回来时,玖玖和白居已经将受伤的人安置好。程馥让白居去医馆请两个大夫来,不拘多少钱,只要肯出诊。
原来院子里养了两只猫一只狗,此时猫不知所踪,狗已经被砍柴刀割断了脖子,尸体和刀都扔在厨房的米缸里。徐野把它提出来时,它的身体已经冻硬了,而米缸里的米也是一片红黑。
程馥没有吭声,默默地收拾翻倒的物品。
白居很快将大夫请来,但是今天毕竟是初一,根本没几个医馆开门,他能请到一位上门已是很不容易。大夫姓沈,约摸二十来岁,是善慈医馆的东家,没有因为大年初一要出诊而不悦,耐心地给每个人看伤情。站在门外的程馥,心情随着沈大夫正骨的声音不断下沉。徐野牵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她的紧绷。
“小姐,我去报官……”白居咬牙切齿。
“没用的。”程馥打断他。
花大妈的态度摆在那里,就算官府过来,她们也不敢说真话。而官府最终会不会为她出头,以她自小的经历来看,这个期许还是不要有的好。但是让她屈服也是不可能的,她已经从京城避到江南,再往别出去,又能去哪里?她能从家庙出来,改名换姓重新开始,她就知道再没有什么困难能折服她。何况,若是一个吴家都应付不了,将来回京又能做成什么?
闻香被磕到后脑勺,鼓了个大大的包,沈大夫下了针她才幽幽转醒,流着泪着说头疼头晕,天旋地转的,想吐。沈大夫宽慰了几句,然后开了药方,交代他们在她好转之前不要挪动,这几日最好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他会每天过来施针。
沈大夫又上柯家给花大妈看了脸上的伤,表示没有大碍,用药膏每日早晚涂抹,不出几日就能恢复如初。听到他这么说,程馥放下心来,命白居送沈大夫回医馆,顺便付钱抓药。
“大妈,你是怎么认出那些人是吴家的?”
花大妈用鸡蛋在脸上滚了滚,刚要开口,水生从外头走进来,“是我,我认得吴良,他是吴子琪书童。”
“他们一共多少人?”徐野问。
“六个人。”
水生也很气,自己亲爹天没亮就被镖局的人叫去杭州了,家里就他们母子俩。没想到吴子琪这么混账,大年初一派人来打砸他们的邻居,他娘过去阻拦还被伤了。
“小丫头,吴家跟咱们小老百姓不一样……”花大妈很沮丧。
水生上前握住她的手,母子二人同时叹了口气。
程馥点头,“放心吧,我有数。”
从柯家出来,她没有立即进自家的门,而是站在门口的水渠边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徐野盯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想伸手摸摸。
“你在等我开口吧?”半晌,她幽幽地说。
“嗯。”
她踢着脚下的积雪,“我不是因为什么自尊心而犹豫不决,我只是有点委屈,有点烦。”徐野帮他们兄妹不是一两次,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欠对方颇多。她若是要自尊心,他们恐怕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徐野在她面前蹲下,握着那双软软的小手,“有我。”
他相信她有头脑去解决这件事,但同时,她的年纪和背景也让她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摆平一切。她是因为不甘心,所以才觉得委屈吧?小姑娘怎么这么惹人疼呢。
程馥突然蹲下来,怒气冲冲地刨了一团雪,捏了个雪球,摇摇晃晃地扔出去,砸在附近的一棵桃树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混蛋,都是王八蛋,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好可爱!!
徐野都看呆了。
把心情平复的小姑娘送回家里,徐野转身离开水门街,旅厌从某处闪现,安静地缀在他身后。
“……两方人马来自吴家大房和二房,今日打砸的是吴家大房的人,目的是引您出面。吴家二房的人……”旅厌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好像只是关注程小姐一举一动,没有行出格之举,而且从数月前就开始了。不过,属下发现他们似乎查到了您的身份,这几日只在远处关切,并不敢靠近。”他用只有徐野听得清的声音细说吴家几房的情况,以及特殊存在的二房。
“引我出面?”看来还是他连累了小姑娘。
“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走,去府衙。”
他明日就要起程回京,恨不得一刻钟掰成一个时辰来用,哪来心情跟吴家人坐下来扯没意义的官话。再说,家族立场摆在那里,徐家跟江南这些世家注定不是一路。
而吴家二房,昨晚炮竹响了一晚,吴缨被闹得睡不好,刚刚才起身,脸上还挂着不悦。这大年初一的丁管事不在家陪老母妻儿,火急火燎的样子赶过来,不用猜都知道又有麻烦了。他强压下起床气,耐着性子等对方缓过来。
“五少爷闯大祸了。”丁通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把口条捋顺。
吴缨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不解道:“不是家常便饭么?”吴子琪爱争强好胜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吴良今日一早带着人去水门街,把程家砸了。刚……刚才下边的人来报,那位徐翰林已经进了知府衙门。”丁通真是满腹苦水。
“呵……呵呵……”吴缨怒极反笑,什么都说不出来。
丁通想不明白,“大老爷也是那场浩劫过来的,怎么如今这样糊涂?”
吴缨讥讽道:“有什么难理解的,舒服日子过得久了,就以为头顶上的刀生锈了。”然而即便是生锈的刀,落下来也能要人命。何况那把刀从未生锈。
“那……咱们怎么办?”丁通发愁。
“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了。”大房那边若是脑子还能使,就该知道当下要做什么。
若是还不知死活,那么他也不必跟大房继续维持表面那点薄如窗户纸的情分了,索性都撕破脸,直接请族老来主持分家。若是这样仍然不能如愿,那么他也不介意自请除族,从此跟吴家分道扬镳。
第40章 都废掉一只手
听说金陵知府薛有志上大房那边了,吴缨命下边的人警醒些,要是有人过来请他,直接说不在。二房上下再一次如临大敌。
可惜,天不遂人愿,外出要经过几个门,那边都是其他几房的人眼线,吴缨有没有外出,他们都一清二楚。
“怎么,你伯父还请不动你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吴缨的大伯母郭氏。
吴缨装死,“有人来过吗?”
旁边的紫儿摇头。
郭氏不是头一天跟这两个人扯皮,要换平日里,她还有些耐心,今天不一样。大年初一,知府上门,这传出去得引出多少无端揣测。薛有志不在意脸面,吴家还要呢。
方才吴令佐命她亲自上二房请人,那神色就透着古怪,当下有客人在场,也不好透露具体是什么事。从大房往二房这一路,她越想越觉得事情估计不简单。所以现在是半点耐心都没有。
“你还想反了天不成?”郭氏自认为在吴家内宅,自己有绝对的权利,平日里对府上的女眷和子侄轻则数落,重辄家法,这套虽然变态,但这么多年下来确实让她树立了威信。
“大伯找我去做什么?”笑死个人,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说的就是吴家各房和吴缨之间的相处模式。
郭氏不悦,“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让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问题。”
“今天初一,大伯母就不要为难侄儿了。”哪有这样的亲戚,大过年的上门耀武扬威摆长辈架势。虽说吴缨是习惯了,但不代表他心里接受,只要能顶回去,他都不遗余力。
果然,吴缨要是真跟她计较,郭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毕竟人家现在是二房唯一的主子。只是,吴缨这个态度,今天怕是死活不肯出门了。可让她独自回去,吴令佐必要甩脸。左右为难之际,她有些气急败坏,“伯父伯母何时亏待过你,这些年又是谁在代你父母看顾你?你不要没良心。”
吴缨笑了,这场面一年都见不上几回,实属难得,“您看啊,您也不知道伯父叫我过去做什么,我若是没个准备过去,万一说话不经脑子,惹恼伯父岂不弄巧成拙。”大年初一的,让长辈生气,简直大逆不道。
“你……”郭氏被气得心口疼。
不过她的救星没有让她久等。
“三少爷,薛大人请您过去一趟。”吴令佐身边最得力的管事亲自过来了。
得,搬出官老爷来,吴缨不去也得去了。
郭氏洋洋得意地冲他挑了眼,像个战胜的老母鸡,转身扭着徐娘半老的身板离去。
紫儿担心地望着吴缨,“爷,要不装病?”
“那他们就会过来。”吴缨冷哼。
吴令佐和薛有志总算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二房主子。薛有志打量吴缨,心下嗤笑,果然是个骚包的,这半天功夫估计都在折腾要穿什么衣裳登场了。
“给薛大人拜年了。”吴缨恭敬地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
吴缨入座后,面向吴令佐,“伯父与薛大人在谈什么呢?”知道真相的他此刻单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吴令佐脸色明显不佳,强扯着嘴角,做作地给他送上一个假笑,“你五弟与人有些误会,伯父是想让你带些年礼去赔罪。现在就去。”他特别强调最后四个字。
吴缨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什么样的误会非要我去?若是人家认得五弟,他不出面不合适吧?”大房就是这样,好事全自己的,脏事祸事挡灾全他来扛。他经常因为被各房欺负而莫名产生了一种自己很了不起的认知。
当着薛有志的面,吴令佐不好摆家主的派头,毕竟知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强忍着不耐烦,对吴缨耐心解释道:“你五弟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他不弄巧成拙就不错了。这事啊也是你才能办得好。”奇了怪,以前吴缨虽然不情愿,但几乎很少像今天这样直接提出异议,明摆着不想帮忙。
“伯父,今天可是初一。”非要在这天让他出去触霉头吗?
薛有志对吴家没什么感情,也所以虽然不齿一大家子总使唤一个嗣子,但他也不会多事去干涉。只是,就像吴缨先前说的,吴子琪若是不出面,恐怕不够有诚意。
“依本官看,五少爷一并前往稳妥些。”且不说他同徐则都是朝廷命官,就凭两人十多年的交情,今日徐野又亲自登门,他怎么也要给程家小姐一个公道。而这件事本身也确实是吴子琪不对。
虽然要彻底按趴吴家目前还不太可能,但看吴家人倒霉,他还是乐见其成的。
江南,不该是世家的江南。
吴令佐张嘴就反驳,“子琪秉性不坏,就是被下边的人怂恿,这些年性子愈发冲动不易管束。就怕他今日随行,见着苦主不会说话,反将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吴缨听进耳朵里,内心已经翻了几百个白眼,“可是侄儿毕竟隔房,只身前去难保不会落人口实,说大房敷衍了事。若是五弟实在不愿意,那大伯母出面也是可以的。侄儿再从旁帮衬,苦主应当能卖个情面。”反正他今天是不会轻易放过大房的。
吴令佐脸色黑如锅底,吴缨看他这样就觉得痛快。大房不在乎钱,最在乎世家之间的地位和在金陵城呼风唤雨的体面。吴子琪是吴令佐给予厚望的吴家未来家主,郭氏是吴家现在当家夫人。这两个人谁出去给人赔不是,都会让吴家脸面扫地。
“听说这苦主年纪不大,如今租住的还是四房的宅子,你大伯母上门怕是要吓坏他们。还是你去最稳妥,那个宅子的地契你也一并带去给他们。”
吴令佐说完这番话,吴缨转过脸看薛有志,只见这官精神色如常,没有反对的意思。
“既如此侄儿便走这一趟,不过人家若是仍不肯罢休,之后要闹出什么来侄儿可不管收拾。”吴缨笑得眼睛弯弯的,但谁都看得出他其实没有在高兴。
吴令佐的管家去了趟四房,很快就带着水门街宅子的地契回来。与此同时,郭氏也在吴令佐的吩咐下,准备了一车名贵的礼物,给吴缨一并带去。
“这些好东西送那穷酸,真是暴殄天物。”住在水门街的能有什么出息人物。
郭氏身边的嬷嬷也附和,“他们这是讹了咱们啊,也不怕折寿。”
吴缨正靠在一旁的柱子边看人装车,郭氏主仆刻薄的话语全听进了耳朵里,恶心得头皮发麻。外人看吴家,都以为门风有多好,是江南世家的榜样。只有活在这内宅里,才知道是一群什么货色。郭氏出身世家,如今又是吴家当家主母,可肚量这种东西在她身上就从未出现过。
“既然大伯母舍不得,那侄儿先回去歇会儿,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让人叫侄儿。”说着就要走。
“你……”郭氏气得脸白。但是她不能对吴缨怎么样,因为刚才她总算知道吴缨是为了谁大年初一要出这趟门。吴缨如果不去,那么就只有他们大房自己出面了。
先前附和的嬷嬷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了一个趔趄,不敢哭也不敢叫。
郭氏看向吴缨,压着怒意,像是在询问:“这样你满意了吗?”
吴缨把玩自己的腰饰,压根不鸟她。
吴良带来的人应该有练家子,否则六个人如何能将她的人都打成重伤。而且出手狠辣,不避暴露身份,目的不言而喻,想让她知道得罪吴家的下场。
“坏了就不要了,过了正月再买新的补上。”程馥对玖玖和白居说。
在书房里的徐野扶好倒塌的书柜,一本麻袋布做封皮的书掉落下来,徐野捡起刚要放回原处,却见上面随意写着两个字——女戒。
程馥此时正好进来,看到对方手上的东西,刚要开口阻止,对方已经翻开……
“噗嗤……哈哈……咳……咳咳……”
小姑娘尴尬地走过去,夺回那本“女戒”,随便拉开一个抽屉塞进去。
徐野连忙收敛笑意,继续收拾。
“小姐,吴家又来人了。”玖玖紧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吴缨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才换上笑脸踏进程家。徐野的画像当初就令他印象深刻,然而今日见到本尊,只能说画像不及本尊之万一。向来对自己的容貌颇有底气的吴缨,此刻也免不了有些自惭形秽。“嫉妒使人丑陋”他在心里默念。
当然,这两个人里头,他最了解也是最关心的还是程馥。虽然没见过本人,但这小小的身板小小的脸,就是让他感觉亲切,尽管小姑娘对他们充满敌意。
“我堂弟做错了,我代他给两位赔不是。”吴缨真就对着程馥深深鞠了一躬,神色也十分诚恳。
“伤者药费,损坏的器具,吴家皆双倍赔偿。此外,我大伯得知这宅子当初闹了件小事,给程小姐添过麻烦,让我把地契也顺道带来,待过了正月,程小姐直接上官府换新文书便可。”说着,示意随从把装了地契的匣子呈上。
程馥没有接,“我家是你砸的?”
吴缨面色一滞,尴尬道:“堂弟年幼不知事,伯父担心他言行不过脑子惹程小姐不快,所以将他锁在家中思过。”
年幼?她怎么听说吴子琪年纪跟徐野差不多。
“既如此,折中点也行,今日来逞凶的都废掉一只手。”少女并没有如吴家人所期待的,欣然接受这份丰厚的赔偿。
吴缨面上为难,心里却是在鼓掌。
“这……”开口的是随吴缨进来的一名老者,衣着光鲜,神色恭谨,显然是吴家比较有脸面的管事。
“他们打我的人可都是下了死手的。”就算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也可能会有后遗症。所以这口气她咽不下。
“好。”吴缨应承。
徐野补充,“拖到水门街来行刑。”
“不可……”
“好。”吴缨打断那名老管事。
回程的路上,老管事一直絮絮叨叨抱怨吴缨擅自做主。吴良那帮人都是吴子琪的心腹,惩戒了他们,吴子琪不闹才怪。又暗恨吴缨果然跟他们大房不是一条心。程家女不过是个小孩,吓唬两句估计都会哭昏过去,没必要这么给脸面。
吴缨懒得跟这种不知好歹的老东西计较,回到吴家头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把今天早上上程家打砸的人都绑了送到水门街行刑。
吴子琪跑出来阻拦,威胁着他要是敢把人带走,他就敢把二房一把火烧了。这话虽然冲动,但让在场诸人都吓了一跳。赶到的吴令佐和郭氏也正好听进耳朵里。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吴缨就赏了一巴掌给吴子琪。
“忍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好久了。”
郭氏抱着被打蒙的吴子琪心疼不已,吴令佐皱着眉头,显然是对吴缨的举动十分不满。
吴缨冷道:“你以为你是谁?别人叫你一声吴太子,你还真以为金陵姓吴啊?”扔下这句话,他让人把吴良几个丢进车里,扬长而去。
郭氏抱着吴子琪不停地咒骂吴缨,嚷嚷着要跟他没完。而吴令佐则因对方那番话打了个寒颤。
金陵……不姓吴吗?
薛有志今天来的时候,只告诉他朝廷的人在金陵,吴子琪得罪了人家,今天内不登门赔罪,对方不会善了。
当时他没有关心朝廷来的人是谁,因为吴家在朝中也织了网,承启帝若是有针对江南的动静,他都会提前收到消息。所以他以为薛有志口中的不过是个小喽啰,既然来了金陵,他给几分薄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甚至以为对方是想借着跟吴子琪那点小纠纷故意与吴家攀上关系。
吴缨刚才的样子很显然是已经知道这位来金陵的人物是谁。难道真是个刺头?可这个人跟程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据他所知,程家就两兄妹,年纪不过十岁出头,无父无母,连住处都是租的。这样的人在金陵不过是最为平凡的小老百姓。
“你以后安生点。”终归是不忍心惩戒儿子,吴令佐心事重重地大步离开。
第41章 一醉方休记得买单
吴良等人大年初一在水门街被挑断手筋,消息当晚就传遍了金陵城。但是吴缨也给吴子琪和大房留了脸面,对外宣称吴良是因为仗势欺人,背主逞凶,才受此过。
此外也没把话说满,比如什么杀鸡儆猴,什么大义灭亲,这种吴家再过几百年也长不出来的风气,他就不需要帮吴家对外瞎说了。
“吴缨跟吴家不好么?”行刑时,她看到少年的神色比她这个苦主还痛快。
“吴缨是二房嗣子,办事牢靠,吴家人闹出什么民怨,几乎都是他出面摆平。他还有个秀才功名,就是无心科举,如今一门心思从商。鸿泽行东家就是他。”吴缨查他容易,他查吴缨就更简单了。
原来也是个苦命孩子,程馥对吴缨有点惺惺相惜。
“明日一早我就要回京了。”
徐野大概没留意到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小媳妇,委屈巴巴的。
他这么一提,程馥才意识到已经入夜,各家吃上了晚饭,四面八方的炮竹声提醒她初一就要过去了。
徐野的个子高她太多了,她如今看他总要仰着头,“徐六你真想做官吗?”
少年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以前觉得没追求,才得过且过。
程馥想说点什么,但饥肠辘辘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还是先把五脏庙填饱再说吧。
玖玖和白居要照顾伤患,初一这顿迟来的晚饭是程馥亲自下厨的。她倒是想徐家小六上,但问题是人家也不会。所以厨艺十分普通的她,做了炒鸡蛋、红烧鸡肉、藕片五花肉、竹笋炖腊肉,下了三十个素饺。
“白居,去地窖把那坛最久的梅子酒抱出来。”
“好嘞。”昨天年夜饭,小姐和徐公子就没喝酒,今天怎么想起要喝酒了。
徐野望着桌上简单的菜式,出乎意料的高兴。小姑娘皱着眉头看他专心吃饭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的厨艺自己清楚,实在很家常。在翁齐敏庄子上那几天已经是她水平的极限,而且当时是有厨娘帮忙的。
“多谢赏脸。”程馥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还是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但也不难吃就是了。
徐野在心里纠结要不要说“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这种花言巧语。但又担心对方把自己跟其他凡夫俗子归为一类,想想就烦。自从认识这个小姑娘后,他的烦恼越来越多,烦恼的点也越来越奇葩。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这样的饭菜了。”没有繁复的烹饪手法,没有名贵的食材,就是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一家子坐下来,聊些有的没的。
程馥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道:“那你回京后就学起来,以后做给我吃。”
“……”等等,哪里不对?
“我和我哥哥从未吃过我生母做的饭菜。”
徐野筷子一顿,“你怪她么?”
程馥把杯中的梅子酒一口饮尽,被呛得咳了几下,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她和离时把嫁妆都分给我们兄妹,虽说我们最终也没留住,可事后她也尽所能送了两千两。算起来小酒馆能顺利开张,也有她的一份力。”程馥都想好了,等金陵这边资金充裕后,就按地下钱庄的利息把钱还给陈梦铃。
徐野作为一个旁观者,并不认为陈梦铃对他们兄妹做过什么好事,即便最后和离把嫁妆留下来,也无非是心虚罢了。况且那些东西小兄妹还未捂热就被陈家收回去了。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也许将来会带累你们兄妹。”除族是一回事,和离是一回事,而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程馥又饮了一杯,轻笑,“现在是陈家怪我们兄妹带累他们。”这些日子应该没少被人指点,光生不养,放纵这对畜生兄妹残害他人。
见少年满眼惆怅,心情比她还糟,程馥心口微暖,“我现在除了安身立命,没什么时间想旁的。反正总有那么一天,该了结的会了结。到那时……”
“嗯?”等半天没等到对方接下去的话,徐野皱着眉头,狐疑地望着她。
“嘻,到那时我就找个山头当大王,然后绑了我心爱的男子当压寨夫君。每天对他这样那样,再生两个孩子……”想想就很开心。
“噗——”徐野一口酒喷出来,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的擦手帕子收拾。
程馥两只手托着腮帮子,“你觉得怎么样?”
徐野脸红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因为饮酒还是因为呛到,“很好,你会得偿所愿的。”
初二一早,徐野再不能耽搁,必须起程回京。程馥将他送到水门街路口,有点纳闷这人怎么眼圈黑黑的,昨晚没睡好么?
徐野脑子里都是昨晚他们的对话,浑身都躁得难受。小姑娘这张纯良无辜的脸,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妖女。
“凡事小心。”
程馥看得出他有很多话想说,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徐六,我希望你能恣意的活着,不因为谁而勉强自己。”
徐野微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目光中流淌,嘴巴上却嘟囔,“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哪里看出我在勉强了?”
“快走吧,快走吧。”知道他听进去了,程馥便放下心来,塞了个东西倒他手里后退了两步。
徐野骑上马慢慢往前,不时回头总能看到小姑娘站在原地没有离去。最终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一甩鞭子,马儿飞快地朝城门跑去。
高升到金陵那日,程寒也总算回来。得知大年初一家里被砸,小哥哥气得不清。吴子琪这笔账,虽然吴家舍了几个下人出来当做了结。但他这里轻易过不去。那日若不是有徐野在,他妹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沈大夫的治疗下,伤势较轻的几个已经能下地,闻香也开始干活。远藤因为骨折,依旧只能坐在床上。朝晖和白居不忙的时候,就会回屋陪他说话,给他解闷。
“满上”在正月二十七正式建成,剩下的是上漆和内部装饰,以及安全验收等后续事项。高升在这方面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所以程馥把心思都用在前两个月的推广营销上。
目前最大的难题是水门街的过往的名声,大家都嫌这边晦气,不爱来往。要改变这里的形象,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当下最适合的方法就是做广告。十个人里头只要能吸引两个人来尝试,就算成功。
对岸的水门街临街宅地大部分都被她买下,那么要怎么使用都是她说的算,官府都管不着。另外少有的几户人家,她也去谈下了租赁临街外墙的年契。现在犹豫的地方就在于到底是挂广告牌还是直接让人绘图在墙壁上。
程寒回家住之后,朝晖帮程馥跑腿的活就多起来,“小姐,北门赌坊、东风镖局、成安镖局、彩云斋都同意租外墙给咱们。城东菜市口寻人墙属于旁边的景庄,只要在门口交钱,就能租一块位置。价钱我都记下了。”
程馥接过他递来的有些皱巴巴的纸条,放在一边,从书桌上将自己刚写好的纸张交到对方手上,“你再请人去外城砍竹子做一千副竹筷,把上面的句式刻在筷子上。”
朝晖快速浏览纸张上的内容,不得不说他主子一直很细致,除了绘制了筷子大概样式外,上面还写了十五句话。怕他不理解,特地注明一根筷子刻话语,另一根筷子刻“满上”的地址,这样并做一对。
“砍竹子容易,就是制筷子和刻字得花些功夫。”
“尽快吧。”也不需要细致的雕花,她想应该不至于耗时太久。
朝晖出去后,程馥坐在书桌前,看了广告位的价格,除了寻人墙比较贵之外,其他都挺便宜的。大概他们从未给人做过广告,不知道这块的利润有多高。考虑到一旦尝到甜头必会涨价,她决定跟这些商户签年契。至于城东菜市口寻人墙,先租三个月吧。
“在画什么?”程寒捧着本书进来,见妹妹又埋头画图。
“金筷子和银筷子。”俗是俗了点,但生意人不就是满身铜臭么,她很喜欢自己俗气的审美。
要做得细致价钱就是无底洞,她如今财力有限,只能先定制二十副。而这批筷子因为要送相熟的人,所以不会再刻小酒馆的地址。一根刻她编的话语,一根刻上“有间酒馆·京”和“满上·金陵”字样。嗯,字还是要小哥哥来写。
程寒突然觉得不入仕途,从此跟妹妹一块从商,应该也是件快乐的事。“有我的份么?”从图样上看很是精美。
小姑娘白他一眼,“以后我给哥哥做更好的。”等有钱了做翡翠的,宝石的,稀有木质的,总之往贵了做。
“那我可记着。”程寒笑呵呵地提笔写字。
朝晖去安排的竹筷子没有金筷子成品快,程馥拿到金筷子时颇不舍得送出去。当然,最后还是搭配了定制的木盒,托镖局带十副到京城。
京城
徐则摸着金筷子,又瞥了眼黑脸的儿子,笑意再也忍不住。怪就怪小姑娘送他,却没送徐野。
“想不想要?”徐则挥着盒子,“不给你。”
徐野气得扭头就走。
翁齐敏和翁樊每人得了一副,开心得不得了。吵着闹着要去金陵探望小兄妹。
除了这几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收到了程馥这份俗气的礼物,那就是太子赵燕韬。他不知道程馥是谁,但是京城时下最热门的“有间酒馆”他偶尔会去坐坐,喝个小酒听听怪志,放松放松。
他自认为自己应该算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客,没道理不年不节的,小酒馆老板突然给他送这样的礼,这个举动实在突兀。于是他让人去查了“程馥”,结果很意外,竟然是顾长烟。
下边的人将顾家兄妹在那件事之后的经历如实告知赵燕韬,他才知道原来小兄妹早已改名换姓离开京城,南下金陵开启新的生活。而这份礼物所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小姑娘没有忘记他曾经的那点善意。
“孤曾以为人心都差不多……”原来还是有人不一样。
没有送出去的金筷子,存放在“有间酒馆”的密库里,待以后高升回来自行安排。
金陵
“满上”开业前五日,自家和租赁的广告位都挂上了色调一致的大木板牌子,上面雕刻了酒馆的外观,以及统一字体的不同广告内容,如“我有故事,也有酒——满上·水门街”、“银月姑娘,我想请你喝一杯——满上·水门街”“簪头红,美人颊,初春梅花酿——满上·水门街”、“不醉不归别忘娇妻,一醉方休记得买单——满上·水门街”……
而寻人墙上的广告位内容则简单多了,直接贴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头三天只要光顾就可以获得一双定制的筷子,消费满一定额度可以获赠一瓶酒或者一样下酒菜。前十天固定时间在门口设有下酒菜试吃和花酿试喝。然后最底部是小酒馆的名字和地址。
广告出来后,当即便引起了热议,不少人都特地来水门街看“满上”长什么样。这不看不知道,发现楼盖得别致又华丽,已经开放的院子能停不少马车和马匹,方便的场所也分了男女,且女子方便的地方与男子方便的地方隔着很远,保密性极好,外头还有婆子守着,供草纸和净手的清水。
一楼内堂的中央有说书人在练习,百姓们断断续续地听了几段,都舍不得走。更精彩的是入夜掌灯后,从远去望去,“满上”的灯火十分霸道,让那一片所有夜间营生的铺子都黯然失色。
这几日大家都累坏了,可马上就要正式开业,所以依旧不能松懈。程馥作为一个好老板,虽然不能给大家放假,但是在福利上是加了码的。吃的好就不说了,她特地请了金陵城有名的推拿馆师傅来给大家按摩松筋骨。
“我不回京了,不回了,我要把我妹妹接来……”高升舒服地哼哼。
趴在旁边的朝晖不知道对方这话是开玩笑,小声道:“高管事不回去,京城那边不打紧么?”朝晖虽然没上过京城,但经常听到他们讨论京城的“有间酒馆”生意有多好,就连亲王都是常客。
第42章 满上满上
高升当然只是随口说说,就算他想,程馥也不会同意他在金陵停留时间过久。毕竟京城除了小酒馆还有两个庄子要管,现在那边也没旁的人能顶替他,总不好一直借用翁家和徐家的人帮忙。
“你把这院子里的人都照顾好,别让小姐分心。”高升没想到金陵城也不好混,比地痞流氓更横行无忌的竟然是世家大族。下起手来又狠又毒,不知道的还以为双方有血海深仇。
朝晖正好被按到小腿肚的穴位,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猛点头。
“满上”开业当日成了金陵城热门的话题。用程馥的话来说,别人开酒楼是谋生,她开酒楼是谋生加理想。自然与其他同行的固有模式大不一样。
开业第一天,说书下晌便有一场,花大妈一家子受邀前来,程馥给他们安排了最靠前的位置。出来后,花大妈直喊酒好喝,酒菜好吃,故事好听,就是没有米面垫肚子,空空荡荡的,拉着程馥提建议让她最好准备些饭食。
程馥只是笑着把他们送出门,并没有采纳。
一千副定制的筷子,仅两个时辰就送出了一百多双,掌灯后正儿八经来尝鲜的客人就更多了,四层楼几乎满座,尤其是能听到说书的一二楼,好些四人桌子硬生生挤了六七人。
吴缨和丁通进来看到这个场面都有些意外,没料到“满上”的开业这么热闹。
下晌就拿到座位牌的小厮冲两位招手,动作招摇又难看。可没办法,他不敢起身,怕稍微走开就有人过来强行把座位占了去。要知道能拿到前排的位置非常不容易。
马小东下晌的时候说过一场,当时面对黑压压一片,心情紧张得不得了,休息了一阵,又跟程馥聊了几句,小酒馆掌灯后他就从容多了。《老山志》这个故事他几乎倒背如流,只要发挥正常,保持前两日试说时的状态,就一定没问题。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这么闹哄哄的说了谁能听清?”丁通低声道。
吴缨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仔细端详桌上的餐具。他们点了广告牌“簪上红,美人颊,初春梅花酿”上的梅花酿,伙计给他们配了白色薄瓷酒具,淡粉色酒水倒入杯中,底部一朵瓷梅花图案若隐若现,这个成本不言而喻。
他旁边一桌客人点的是酸酸甜甜的果酒,伙计配的是竹制酒具。
还有下酒菜,全是小碟装,除非点十素拼盘,否则不会出现普通酒楼里的大盘子。从价格上看,每一道菜都不贵,但因为分量不多,几乎每桌客人都会加单,那么一顿酒喝下来也并不便宜。
刚才他翻菜单时也没发现有垫肚子的米面主食,说明“满上”的定位很清晰。
他出神估算“满上”的成本和盈利点时,马小东已经利落地坐上了小台,伙计们也将大堂中的灯烛统一加盖了一层罩子,光线顿时暗下来。先前闹哄哄吃酒划拳谈天说地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声音放低。
马小东的位置因为做过传音设计,尽管比较靠里,依旧能让所有人都听清。只见他入座后,先是不疾不徐地说了一段听书之前的注意事项。比如故事属于惊悚恐怖类,胆子小的,身体不适的可以移步三楼和四楼。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犹豫不决,要走不走。马小东也不着急,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正式开讲后大堂的杂音就变少了,有的人稍微闹一些,都会被旁边的客人善意劝说,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今晚的《老山志》除了重新说一遍下晌的内容,还增加两段新的内容,每个节点中间休息两刻,给客人留出方便的时间。
夜渐深,“满上”依旧灯火通明,人满为患。程馥忙了一天,有些疲惫,高升和玖玖都劝她回去歇息。剩下的事不用她操心了。真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也会去家里请她。
吴缨听得入迷,余光无意瞥到穿着女先生装的小姑娘在众人的簇拥下从楼上下来,显然是要回去了。
丁通也瞧见了那群人,“真没想到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这般头脑。”本以为吴缨已经算是自己见过最有经商天赋的人了,吴缨当年做第一笔生意的时候,年纪也很小。
“满上”开业顺利又热闹,很快成为了金陵城夜生活新去处。程寒现在烦恼的是高升回去后,谁来当这个管事。手底下这些人,识字的不多,仅有的几个又不适合提拔。
五日后,城东菜市口的寻人墙,“满上”贴出了一张招聘启事。招两位管事和推广人员,男女不限。要求识文断字,身家清白,能深夜出来工作的。酬劳面议。
告示刚发布,当日就有人上门应征了。
高升让每个人填了履历,详细问了每个人的情况,然后请他们回去等通知。
小姐要求的“推广人员”倒是来得挺多,管事就只有两个人问询。其中一人年纪过大,走路都有些不利索,并不适合小酒馆这种体力消耗较大的活,另一人还未从原东家辞工,在骑驴找马。高升打听到他是金陵城另一家有名的酒楼小管事,高升暂时还不想得罪同行,所以也没考虑要他。
薛有志是金陵城里唯二收到金筷子的人,忙完几日公务,他总算能抽出空上程家兄妹的小酒馆坐坐。知府大人前来,程寒程馥兄妹自然要作陪,不过他们没料到薛有志还带上了吴缨和一名年轻公子。
“吴缨你们见过的,这位是景三爷。”
“程寒、程馥兄妹。”
薛有志笑呵呵地给他们互相介绍。程家兄妹知晓另一位是景家人时都心生警惕。陈梦铃在京城闹的事不小,景家作为宋夫人的娘家,若是知道他们跟陈梦铃的关系,难保不会迁怒。
敏感如吴缨,立即就察觉到兄妹两人的神色不对劲,忙转移话题,“薛大人一定要品品这里的梅花酿,实在是妙不可言。”他没搞懂这花酿是怎么酿造的,跟市面上卖的味道完全不一样,总觉得不像酒,但确实是酒。
因为薛有志的身份,程馥今天特地命高升将最好的两个位置留出来,入座后热门的小菜上了二十几种,至于酒,除了吴缨特地提到的梅花酿之外,薛有志和景元泽都各自点了感兴趣的。程馥很识趣的不主动推荐。
今晚马小东说的不是《老山志》,而是《何家庄惨案》改编的金陵版本《南城尸井》,老样子,马小东在讲之前会做提醒,身体不适或者不敢听的,可以上三楼或者四楼,跑堂的会为他们加桌。
“这道是酱牛肉,江南口味偏甜,厨娘调酱汁的时候加了些冰糖……”牛在这个时代是重要的生产工具,所以流入酒楼的量并不多,在“满上”含有牛肉的下酒菜,价格都比其他菜色高出不少。
“老缸瘦刀是我们从扬州进的,此酒口感有别于江南米酒的幽醇,更像西北人爱的烈烧。”程馥拿起一个干净的大容量杯子,倒了浅浅一点老缸瘦刀,又加了较多的蜜桃酿和一块方冰,添上两片玫瑰花瓣。
“几位谁愿意品一品?”
薛有志看着杯子里漂亮的颜色,有些跃跃欲试,但吴缨和景元泽都抢先了一步表示想尝尝。吴缨及时谦让,这杯酒就到景元泽手中了。
“怪……”喝了一小口的景三爷显然不习惯。
程馥劝他再品品,景元泽将信将疑地又喝了口,终于喝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很快杯子就见了底。
“再来!”
薛有志一边忙着听着说书,一边忙着加入他们的品酒行列。程寒有些担心妹妹要一晚上都给几人配酒,程馥的手悄悄地拍了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暗示他不用担心。
果然,在喝了七八杯之后,三人都上头了。景元泽已经听不清马小东在说什么,脑子里都是继续喝酒。好在被程馥劝住,说这种搭配后劲很强,今晚回去还有得受。
三人酒力最好的是薛有志,但此时也已微醺,他定力十足,不想因为喝大了错过《南城尸井》剩下的情节,听到程馥劝景元泽后,他也没继续坚持。
今日分配的章节都说完后,马小东起身向所有人鞠躬。而不少客人仍意犹未尽,铜钱和银票混杂着往台上扔,让马小东接下去。马小东谨记程馥交代他的话,每天就说那么多,无论是谁的要求都不破例。
结果他人一下台,就有人不乐意了,借着酒劲要闹事。跑堂的几个起初还拦着,后来那人大喇喇地报上自己的名号,说自己是武进苏家的,家里二伯在京城户部。
跑堂的几个年纪小,这段日子不少人给马小东扔钱,好生解释后大家一般不会勉强,像苏公子这样闹的还是头一个。他们也不知道要不要架出去。
最后还是高升出马,与那位苏公子随行的几位公子哥一起将人半扶半拖的弄出门口,在外边说了半天话,硬是把人给说服了,安安生生上马车打道回府,这事才算摆平。
“学着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几个身后的程馥突然道。
“是,是……”跑堂的几乎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不比程寒程馥兄妹大多少,有些还是头次干这种活,经验上自然有所欠缺。
听了一晚上精彩的故事,薛有志几位也要打道回府,程寒负责送他们,程馥则协助账房先生算账。高升回来后招呼人麻利地干活,虽说故事没得听了,但大部分客人并没有走,尤其是三楼和四楼本那些本就不为听书而来的。被高升挨个拍了脑袋,几个还在发愣的小跑堂们这才醒过来,麻溜地各自忙去。
夜深,小兄妹手牵着手慢慢走回家。他们才不管别人说闲话呢。
“哥哥辛苦啦。”
“你比较辛苦。”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凑在一起,任谁都忍不住想抱在怀里好好疼爱。跟在他们身后的玖玖和朝晖就是这么想的。小主子们真是太可爱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书院有一位兄长昨日起程上京投靠姑母,以后京里的消息,他会送到金陵。”程寒一直在筹谋一些事,但凡能告诉程馥的他不会隐瞒。
程馥挽住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真是瞌睡遇到枕头,高升如今在金陵,没人送消息下来我正发愁着哥哥就给解决了。还是哥哥厉害。”她总不好要翁齐敏这个闺阁女子帮她去打听,同时她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麻烦徐野。
“吴子琪我也不会放过。”程寒眸中闪过一丝狠辣。
“吴缨这人不错,哥哥莫要伤及无辜。”这阵子她确实在观察吴缨,也察觉到对方对自己感兴趣。她想没准以后彼此能成为不错的合作伙伴。毕竟真正的大生意,一家是吃不完的。
程寒对吴缨印象一般,因为吴子琪的事,他特别查了吴家,对吴缨有了一定的了解。令他纳闷的是,为什么吴缨不分出来。
只要狠得下心,总能过上自由的日子。
程寒停下脚步,将身边乖乖听他说话的妹妹紧紧抱住,“很快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很快,你给哥哥一点时间。”
程馥也回抱他,下巴枕在哥哥的肩膀上,糯糯地说:“哥哥自己要小心。”时至今日她不想劝程寒什么了,她只要他无论做什么都能全身而退,平平安安回到她身边就行。
吴家二房
吴缨喝了醒酒汤,总算稍微缓解了醉意。
“明日你给程馥下个帖子,约她在……画舫见面。”
丁通知道这日迟早会来,没想到这么快。主子这是打定主意要结交程馥了。算是好事吧,他想。
紫儿见两人说完话了,便唯唯诺诺地上前,将他们今晚出去后郭氏来二房的事如实禀报。
“大小姐后日回府,说是带了几位温家小姐同行。大夫人命奴婢转达,让您后几日别出门。”紫儿口中的大小姐正是大房的嫡长女吴真柔,杭州温氏是她夫家。
丁通忍不住插嘴,“爷,她们这是又打您主意呢。”可千万别上当啊。
吴缨只觉可笑,“她们以为自己是谁?”为了他的婚事,吴家上下真是操碎了心,不知情的旁人看到这一出出的,没准都要感动得痛哭流涕。
第43章 平安玉
梅雨季节,哪哪都湿湿嗒嗒的,让人浑身不自在。
程馥以为自己早到了,不想吴缨更早,似乎等候多时。他们所处的这间雅间是画舫上最豪华的,桌上的茶点精致非常。
“早想同你说说话,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吴缨换了一壶刚泡好的茶,为她添上。
“我不过是在金陵城谋生的小人物,哪值得吴少爷关注。”
画舫使出码头,琵琶声从一楼传来,接着有人在唱江南小调,声音软软的特别挠人心田。
“程小姐过谦了。”吴缨今天穿得比往日骚包,衬得他那张妖妖娆娆的脸,任谁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程馥打心眼里觉得这人好看,“吴少爷请我来,是想合作还是交友?”
吴缨挑眉,“有何区别?”
“我从不跟朋友做生意。”她好奇,吴缨这么多年过来还不清楚这其中道理么?
吴缨哪里是真不懂,但是小姑娘的话令他意外,没想到她小小年纪也知道跟朋友做生意就会失去朋友这个亘古不变的规律。
“那程小姐觉得你我适合当生意伙伴还是朋友?”
“……”没想到对方会让她做选择。
“鸿泽行如今主要涉猎哪些生意?”
吴缨不意外她做这个选择,事实上有的时候,生意伙伴比很多关系要长久且牢靠得多,只要大家目标一致。
“药材、丝绸、海产、木材。”
这几类都是利润极高的,程馥不意外对方有这个本事。
“我正在筹备程家商会,主营土地利用和民娱活动。吴少爷若是感兴趣,可占四成股。”
“好。”几乎没有犹豫。
程馥拿起茶喝了口,继续道:“吴少爷可要明白一件事,既是生意伙伴,就没有当甩手掌柜的。若是想坐在家里颐指气使,等钱飘进口袋,那么你我做酒肉朋友更合适些。”
“我不是那样的人。”吴缨立即反驳。
话说开了,程馥也不再绷着脸,露出松快的笑容,以茶代酒敬对方,“具体章程我过两日送去鸿泽行。”
画舫回到码头,程馥还得去小酒馆,便不继续逗留。临走前想到程寒之前的态度,对送她上码头的吴缨道:“吴子琪的事不会善了,我希望吴少爷好好想想,早做打算。”
待人上了马车远去后,吴缨才皱起眉头,思考对方刚才说的话。
程家兄妹不会放过吴子琪,程馥完全不需要告诉他,然而她还是说了。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她已经知道吴家内里的乌烟瘴气?她在劝他下决心?
京城
都知道太子妃病愈,却没人见她出来走动,各家女眷们递的帖子也被她没有偏颇地回绝。大家都摸不准她这是什么态度,又是因为什么事突然冷淡下来。
“收拾好了?”赵燕韬把几本书丢进箱笼里,没有回头看来者。
“嗯。”闵秦悦低低地应了声。
箱笼合上后,赵燕韬总算愿意把目光稍微放到她身上,“回去更衣,随孤拜见母后。”
四皇子赵燕然与张晚晴成婚没多久,张晚晴就诊出了喜脉,现在宫里都一片喜庆,皇后特地留他们夫妻住在永福宫,直到胎儿坐稳再回府。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除此之外,她还特地将自己压箱的宝贝拿出来摆着,说孩子平安降生,这些就都归张晚晴。宫里的人最为势利,一时之间妃嫔们攀比着赏赐好东西,宫人们的态度也有了倾向。
不知道是谁传出皇后那箱宝贝里有高人所赠的“平安玉”,张家上下又惊又喜,高兴得没了边。
太子夫妻到永福宫时,正好赵燕然和张晚晴也在。闵秦悦低着头,乖顺地跟在赵燕韬身侧,没有去看赵燕然夫妻。
“听说你要出巡了,都准备好了么?”皇后问着太子,目光却在大儿媳身上停留得最久。
以前就不大满意闵秦悦当儿子的正室,自从得知她对赵燕然下过死手后,就更不待见这个儿媳了。只是现在当着旁人的面,她不想让大家都尴尬,故而勉强着应酬着。
“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赵燕韬淡淡地回答。
皇后又看了眼不吭声的闵秦悦,“你出巡便罢,太子妃也不必非要随行,本宫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还想有个人帮衬着。”她想把人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赵燕韬嘴角浮笑:“四弟妹不就在宫里么,再说还有贤妃娘娘,母亲哪就需要她这个四体不勤的来帮衬。”损起自己媳妇来,他也是愈发不留情面。
闵秦悦依旧没吭声,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皇后拗不过大儿子,只能随他去。反正她也不想看到闵秦悦天天在自己跟前晃悠。眼下张晚晴还在宫里安胎,这是她宝贝儿子头个孩子,她也不希望出什么差池。
赵燕然不明白为什么亲哥对他的态度转变那么大,明明是太子妃对不住他,若不是自己命大,坟头草都一人高了。当初他也怨太子偏袒,但时间长了,亲哥待他是越来越疏远,他就有些糊涂了,难道自己还有错不成。
离开永福宫,太子夫妻二人又一同前往御书房。
“殿下,臣妾有一事不明。”
“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孤要带上你?”
“是……”
赵燕韬停下脚步,从头到脚打量她。闵秦悦相貌一般,贵在前些年舍得往自己身上下功夫,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
“留你在京中,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闵秦悦瞪大眼睛,似乎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赵燕韬拍拍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孤想过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太蠢,搞砸了还让人查到。”
“殿下,臣妾有愧。”她恨不得现在就给他跪下。
“别误会,孤不是说你那件事做得对。你也别再管孤这些兄弟了,只管当好你的太子妃。孤活着,你就能活着。”
闵秦悦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承启帝本来就想趁赵燕韬出巡,处置了闵秦悦,哪知被赵燕韬看穿了打算,现在闵秦悦要陪同出巡已是板上钉钉。
夫妻二人行了拜别礼,赵燕韬就先让闵秦悦回去,自己留下来陪承启帝说会儿话。
“你去江南做什么?”大越幅员辽阔,太子这趟主要巡视西北、西南、东南……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两到三年才能回来。承启帝难得有些舍不得。
赵燕韬才想起自己拟的路线有江南这一环,“玩呗。”
“混账东西!”存心想气死他。
“闵秦悦不配太子妃之位,朕打算贬黜她为良妾,重新为你择一品行端正的女子为正妃。”承启帝是看都不想多看闵秦悦一眼,连侧妃都不愿意给她。
赵燕韬也不反对,“那父皇可得好好为儿臣挑选了,毕竟四弟有那么一位‘心地善良’的王妃,她若是哪天要四弟对儿臣取而代之,儿臣这位新太子妃别半分招架能力没有,活活当了短命鬼。”反正儿臣自顾不暇,可没本事护旁人。
承启帝又想拿砚台砸太子,可对方的话还是提醒了他张晚晴曾经的所作所为,顿时没了脾气,只觉心累。
临走前赵燕韬想到什么,“听闻母后有一枚‘平安玉’,父皇您看,儿臣这都要出远门了,外头还不知多少艰难险阻等着,不如父皇帮儿臣跟母后讨个恩赏?”
承启帝想起皇后确实有此物,“那些都是虚的,朕已经给你加派两队皇城卫。”东西哪有人实际。
“哦……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赵燕韬离去时的眼神,承启帝总觉得怪怪的,琢磨到晚膳的时候才确定那是什么眼神。失望,太子对他失望。承启帝又气得摔了东西,这个太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就因为一块玉,他也能不痛快。
长顺到永福宫,正撞上四皇子夫妻陪皇后用晚膳,不过皇命难为,他还是把皇上的吩咐给说了。当然,在场三人的脸色都各有各的不同,至于什么心思,他就不敢猜了。
皇后觉得皇上这么做让她很没脸,但皇上是君,她再不情愿也只能照办。
张晚晴面上豁达,心里多少有些不快,赵燕然看出她失落,哄了半天才把人哄好。但事情还是很快传遍了后宫,紧接着传出了皇城。张家又成了各家内宅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枚平安玉之所以特别,因为有传闻皇后出生时多位大师算出她是凤命,但终生无子,晚景凄凉。是皇后的母亲寻了一位高人,为她改命,这枚平安玉便是高人所赠之物,能保皇后顺利登位并诞下龙子。皇后放在身边这么多年,谁都没舍得给,这次拿出来作为张晚晴生子奖励,这其中的意义就非常值得人揣摩。结果皇上一句话就赏给了太子。
徐则在练功房看到滚在角落里睡觉的儿子,自言自语道:“太子此行必定不太平。”祝贤妃终于盼来了这个机会,她不会错过。
“翰林院的人也会有变动,你只管做自己的事,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掺和。。”
“你老老实实过完今年,我就让你心想事成。”不就是外放么。
徐野突然直挺挺坐起来,嗓子有些沙哑,“真的?”
“不装睡了?”徐则嘲笑他。
“……本来就没睡。”少年嘟囔。
徐则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拍了拍他的脸,又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给他整理乱糟糟的衣裳,“反正你老子在朝一日,你都要避嫌。索性随你高兴吧。”
按照承启帝的意思,张相爷退下后,徐则必然要接棒,徐野再如何出色,有他老子在上头,他混到三品官已是极限,只有等徐则退下后,他才能往上。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取决于徐则的身体状况,取决于下一任皇帝对徐家的态度。
“孩子,你懂我的意思么?”徐则盯着他。
徐野挠了挠头,不耐烦道:“懂。”
“你懂个屁。你老子好,你和她才能安生过小日子。”他本不想这么快跟儿子说这些,谁让徐野要外放的心思这么明显,从刚进翰林院就开始筹谋了,他才不得不及时提醒,免得这小子乱折腾。
徐则又笑着摸摸儿子的脑袋,“记着我说的,翰林院里的人跟你说什么都不要搭理。”
徐野觉得他老子在这件事上多余操心了,“嗯嗯。”
“行了,玩去吧。”徐则在他背后重重拍了一下。
练功房还有一个人,同样坐在角落里,徐则走到他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广植微微扭头望他,“瞎操心。”
徐则揉揉眉心,“这孩子装傻充愣太久了,连我都经常以为自己生了个扶不上墙的呆子。”
“徐野要是突然懂事了,你得难过。”父母就是这样,希望孩子永远都需要自己。
徐则脑袋好似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广植叹好友难得有件看不清的事,“他在那程家小姐面前和在你面前一定是不一样的。”所以不管徐野在外多有本事,在徐则面前他永远会自动换上儿子的角色。
“瞧你累的,趴下,爷给你松松筋骨。”
徐则斜眼,“跟露水阁红颜知己学的手艺?”
“不告诉你。”
其实不用徐则提醒,徐野也知道太子离京后朝中会发生什么。一定有人笃定太子再也回不来,也有人想趁机蚕食太子留在京中的势力。各家的争夺将浮上水面,翰林院首当其冲。
所以他今天才推了一堆的邀约,老实呆在家里谁都不见。
京城水浑,他想离京不止是因为小姑娘,也有不希望自己成为父亲软肋的缘由在里面。没有他,徐则在朝中就是无敌的。而他也想暂时离开京城,去给徐家的将来多谋一条退路。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什么家族能圣眷不衰。
少年躺在床上,从枕头边拿起一个荷包,上面绣了他的头像,有点呆,有点可爱,针脚粗糙但勉强结实。少年反复摸了又摸,最后轻轻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慢慢阖上眼睛。
金陵
在高升的努力下,总算给程馥一口气网罗到了四位管事。宋欣怿、严兴生负责程馥正在筹备的程家商会——两河轩,周正平、钱山则负责小酒馆运作。京城那边不能长期没有人,高升最迟四月必须回去。
与此同时程馥也收到了一份来自徐野的惊喜——因种种原因导致军役中断被迫返乡另谋他路之人的名单。持有这份名单,她可以尝试寻找这些人来为自己效力。
“在想什么?”程寒抬头见妹妹出神。
“……在想我的压寨夫君。”小姑娘心情愉悦地将名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抽屉里。
“哈?”谁?
第44章 三千两
福前巷
朝晖照着手上的地址来到一小户人家门前,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木门已经陈旧不堪,上面的金属扣环和装饰包边早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个印子,墙壁的石缝中生满杂草,若非里边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他会以为白跑一趟。
“请问骆行是不是住在这里?”朝晖拍了拍门。
“他死了。”门内传来妇人的咒骂,接着又打了几下孩子。
哭声夹杂着咒骂扰得朝晖退后一步。
朝晖不用陪程寒去书院的时候都会给程馥跑腿办相较重要的事,这主要归功于他识字。也因为这个优势,白居和远藤几个都羡慕得紧,最近闹着要开始读书认字。
“你找骆行?”一个经过的老汉背着手在路边望着他。
朝晖点头,“老先生可认识?”
老汉摆手,“不敢当一句先生,骆行就住这里。”说着朝门抬了抬下巴,“天黑才上工,现在应是在家睡觉。要是不着急可以等他出来。”
朝晖高兴地向老汉道谢,老汉见他身着普通米灰色布衣,猜测他应该是哪个商行的伙计,估计是找骆行讨债的,于是没再多说什么,摇了摇头慢慢吞吞回自己家去了。
朝晖不懂老汉最后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不过确定骆行住在这里就好办多了。他在门口旁边找了个凸起的石板坐下。这一等就是日落。
木门吱呀打开,一个粗布年轻男子走出来,刚要往巷子口走就瞥见自家门边坐着的少年。
朝晖已经起身,激动地上前,“大哥你是骆行吗?”
年轻男子迟疑地点了点头,“你是水门街那个酒楼的伙计?”
“你怎么知道?”朝晖不可置信。
骆行也不说为什么知道,“有事?”他记得没欠酒楼的钱啊。
水门街新开的那家“满上”是金陵城当下最热闹的地方,他经过不下五六次,但一次都没进去过。
朝晖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小姐让我给送来的。”
骆行皱眉,怎么又跟什么小姐扯上了?他半信半疑地接了信,揣怀里。“天黑了这里看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朝晖想起之前小姐的吩咐,不假他人之手将信送到骆行手上,既然对方已经收下,那他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以回去复命。于是也不多耽搁,跟骆行说了两句跟高升学的恭维话,就一溜烟跑了。
骆行摇头,刚才那少年明显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可见在这里等了不少时间。
畅春楼
辛妈妈扭着屁股,一双小脚从二楼走下来,见几个壮丁猫在角落,骂骂咧咧地把他们赶起来,“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上边几个穷鬼摸了姑娘不给银子,还不快干活。”她是真气,自打来了个施芿,畅春楼的名号的确越来越响亮,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没完没了的光看姑娘不花钱的穷鬼。
骆行跟两个壮丁三步并两步上二楼,跑堂的伙计一只夹着托盘,一只手嫌弃地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厢房。骆行几个也不废话,径直往里走。
“爷,奴信您才高八斗,可妈妈说了,咱们这不兴字画抵酒钱。几位爷就别为难奴家了。”施芿为难的声音传出来。
门是敞开着的,骆行几个进去就见三名衣衫不整的姑娘和三名年轻男客拉拉扯扯,男客被姑娘们死命拉着不让走,又窘迫又恼怒,其中一人怪姑娘们满脑子铜臭,扫了今夜的兴。
几个姑娘也是真急,可毕竟瘦弱,那几位男客别看文弱书生,力气可比她们大多了。
“几位看着像读书人,怎么,圣贤书都读到裤腰带上了?”老八叼着牙签,歪着脑袋嚣张地上前推了一把其中一人,硬是把那人推倒在地。
“你……你们想动手?金陵可是有王法的……”
老八吐了牙签,耻笑道:“摸了姑娘吃了饭还不想给钱,不如请官老爷来陪诸位说说王法?”
没想到畅春楼这种地方真会动真格报官,那三名书生都吓了一跳,他们是要考功名的,可不能将前程都折在畅春楼。
“小生出门没带钱,你们先记着。”
“没带钱不要紧,住在哪,哥几个现在就护送几位回去取钱。”
“你,你们欺人太甚!”
“客官吃霸王餐还叫了陪侍,完了不想给钱,我看是读书人欺人太甚才是。”老九本身就长得丑陋,黑黝黝的脸一笑起来,特别能吓唬人。
一直没吭声的骆行仔细打量了三人的衣着配饰,在老八和老九身边小声嘀咕几句,那老八也扫了眼三人的身上,笑道:“畅春楼规矩字画不收,但玉佩、手串倒是可以作数。时辰不早了,几位若是不想哥几个陪你们回去拿钱,就赶紧的。”最后一句声音拔高,生生多了几分威胁之意。
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可奈何地开始摸自己身上的东西。
辛妈妈拿着两块玉佩,找了楼里专门处置这些“实物女票资”的老师傅来验,确认水头不错,值几个钱,这才将三人放走。三位姑娘回各自屋子重新收拾一番,继续出来接客。
金陵的夜晚是热闹的,大多数酒楼、画舫会坚持到四更天才收市。畅春楼不过夜的客人都会在这个时辰之前走,过夜的则在姑娘房里睡到天亮。当然,要在温柔乡过夜自然要付出相应的银子。
施芿将最后一位客人送出门口,转身见骆行靠在楼梯下,她边朝那边走边将随意搭在肩上的外衫穿上并拢好,原先暴露的春色全藏进衣服里。
“妾今日得了坛佳酿,骆爷上去歇会儿可好?”秀丽的容貌薄施脂粉,加上身上散发出刚沐浴过的清香,整个人由内而外地诱人。
骆行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必。”
不是第一次被拒绝,施芿还是有些难受,那模样别说多惹人怜爱。
辛妈妈不知看这画面多少次,都有些腻烦了,“骆爷就去吧,不收你银子,嗯。”
骆行垮下脸,“我去巡场。”
辛妈妈不依不饶地在他身后嚷嚷,“你真不上?她正是好年纪,不收你钱你还不上?是不是男人啊?”见骆行走远,她又拉着施芿假关怀,“女儿啊,咱们这地方玩什么都行,就是别玩真心。那位骆爷,算了吧,嗯。”
她老早就知道这两人认识,骆行也是为了施芿才来畅春楼当打手的。开始以为两人是姘头,后来发现骆行目的纯粹,就是保护施芿不受人欺负,别的一概不管。而施芿却对骆行起了心思。
五更天,畅春楼上栓,骆行跟老八几个互相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回家。
刚走进福前巷,就听见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吵杂声。骆行看到前方有人打着灯笼,有人举着火把在他家门口朝里探头探脑。
“骆爷回来了,可算回来了。”一个没梳头的邻居大妈急得叫唤。
骆行推开人群走进自家院子,就见几个人拉着他那寡嫂和年幼的侄子要往外走。他上前随意挡了几下,那些人就倒了地。寡嫂和孩子得以脱身,立即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抖着身体盯着院子里所有人。
“这婆娘前日又欠了我们三千两银子,骆爷您到底想这么着吧。”
他们都是赌坊打手,跟骆行这个寡嫂来往多了,也对骆行的身手有了一定认知。他们也不想上门,可这女人这次输得有点大,东家不可能让她拖。骆行在畅春楼当打手他们一清二楚,月钱不过二十两,家里产业也早被败光,他不可能还得上这么一大笔赌债。
果然,听到三千两,骆行脸色极为难看,他先是将门关上,不想让街坊邻居看热闹。
缩在墙角里的邹氏颤颤巍巍地,怀里的孩子没完没了的哭。骆行也懒得问她了,转向那几个赌坊打手,“你们打算怎么办?”
见他还算和气,有人就壮着胆子说:“东家的意思是没钱就把人带回去。骆爷,哥几个也知道您是光明磊落之人,可哥几个不也讨生活么。”
骆行也不反驳,只道:“通融一天,我想想办法。”
“骆爷您这不是为难哥几个么,要我说您也不必管你这寡嫂了,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没少唱您不是。让哥几个把她带回去帮您出出气。”
邹氏听说要被带走,再看看骆行犹豫不定的脸色,立即撒泼打滚,孩子也不管了,边哭边说孩子爹怎么就死了呢,丢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任人鱼肉,小叔子没人性,只顾着花楼里的女昌妇不管亲人……越到后边越难听。
“几位兄弟,就一天。”骆行从身上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其中一人手上。
“骆爷这……算了算了我们晚上再来。”
说是这么说,但这几个人也怕他们跑了,所以一直有人在门口守着。骆行能出去,邹氏和孩子可不能离开半步。
骆行先从自己屋子里的床板下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这院子的房契,又翻了翻其他地方,再没什么值钱之物了,这才出门。
从当铺出来,骆行走到畅春楼门口,这个时辰畅春楼还没营业。犹豫要不要进去找施芿,最后还是转头离开。那个小院子是他们骆家仅剩的唯一产业,眼下变成了手中这六百两银票。可即便如此,也远远不够偿还邹氏的债务。
骆行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苦恼着如何才能弄到剩下的两千四百两。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酒铺。
是昨天那小子。
骆行才想起怀里还有一封信,于是找了个包子摊,蹭了张椅子,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内容很简单,“满上”的东家程馥程小姐想聘他当护卫,酬劳丰厚,如果他有意向就到水门街“满上”找周管事或者钱管事。
朝晖见骆行突然出现,甚是惊喜,“骆爷可是要上咱们家坐坐?”指的是小酒馆。
盯着少年诚恳的脸,骆行忍了忍,最后还是点了头。
程馥听说骆行来了,还挺意外的。她总共送出去五六封信,只有这位有回应。她让人将骆行请到她专用的茶室,命玖玖上热茶和点心,不可怠慢了。
骆行头一次进这家已经名声大噪的新式酒楼,见过世面的他也不得不赞叹这里的精致舒适。他一天没吃东西,见茶点端上后也不客气,捏起糕点整个塞进嘴里。反正就算谈不拢,他至少肚子是饱的。
程馥跟三位管事交代了几句便抽身进茶室会客,此时桌上的点心盘已经空了,她又命人再去准备一些。骆行确实没饱,那些精细吃食他也有十来年没吃过了,机会难得,不吃白不吃,所以没要面子。
眼前这个小女孩身着女先生装,肤白无暇,明眸皓齿,年纪这般小已经让人挪不开目光,再长大些怕是更不得了。
骆行吃饱喝足,将怀中的信掏出来放在桌上,“小姐在寻护卫?”
程馥点头,“正是。”
骆行过去的经历让他习惯性比旁人多想一些。虽然金陵城不少人认识他,可打手、护卫这种活大把多人可以效劳,他不过是窑子里看场子的壮丁,这位小姐独独对他抛出这么大的诚意,实在不对劲。
“我不过小人物,小姐如何知晓我?”
料到他会质疑,程馥也没有不高兴,真假参半地告诉对方自己从京城来,一直想寻牢靠的护卫,偏偏人生地不熟,着人花了好些日子,细细打听才知道他这号人物的。
她的条件挺苛刻,要求曾服军役且身手了得,所以可选择的名单并不长。费尽周折寻人,不是没有回音就是瞧不上她小门小户,直接回绝。独他肯赏脸。
确认对方确实是看中他的本事,不是因为他以前的经历,骆行松了口气同时也多了些底气,“不知小姐想怎么用在下?”
“如影随形。”程馥需要能随叫随到,随时能察觉危险而保护好她的护卫。所以她的要求并不低。
骆行觉得好笑,“小姐您这是要在下卖命啊?”虽然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能有什么危险,但看看这酒楼的气派,他多少也能理解对方的担忧。
“签卖身契十年,十年后骆爷去留随意。”程馥知道像骆行这种人,要他卖身是莫大的屈辱,她想买断终生是不可能的。十年,双方都有余地。
骆行犹豫了,看小丫头镇定地喝茶,他试探性地开口:“小姐出多少钱?”
听到对方这么快谈钱,程馥也挺意外的,难道骆行是因为有什么难处才来的?不过怎无论如何,对她来说是好事。“玖玖去瞧瞧朝晖还在不在外头,让他回去把哥哥书桌上的柏木盒子取来。”
第45章 小女子是良民
等朝晖的这个过程,骆行手侧的小桌上摆满了各式点心,茶也换了一壶新的。
当朝晖抱着柏木盒子气喘吁吁赶来时,桌上的茶点又被骆行吃了干净。程馥将盒子打开,从里头取出用绛色信绳扎着的两张纸。骆行吞了最后一块花糕,用衣裳擦了擦手,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程馥,然后才拿起其中一张纸,慢慢打开。
骆行没想到程馥出手这么大方,固定月钱一百两,小节额外补二十两,过年补五百两,月钱每两年涨一次,十年后若他选择离开,程馥会额外提供五千两安家费。还有附加项:因保护主子负伤,可获得当下最好的救治以及一百两贴补。
骆行的手很没骨气地抖了抖。好奇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会面临什么危险。不过他眼下也没有选择便是。
程馥见他心动,提醒道:“骆爷还是再看仔细些。”
见她这样说,骆行又把契约看了一遍,发现还真不是简单的活。上面有几条是比较残酷的,比如任何时候都要以主子的安危为首位,哪怕主子的利益和他父母子女的利益相冲突时,他必须选择主子。还有如果因自身疏忽或刻意懈怠导致主子遭遇危险,根据程度的不同将受到不同的惩罚,轻则扣月钱,重则……死。
骆行又想了想,“小姐,在下能问您是什么人么?”他总得知道自己是给好人还是坏人卖命吧。
程馥笑了,“骆爷放心,小女子和兄长都是良民,您可以随便去打听。”
骆行倒是想查,比如这小姑娘为什么从京城来金陵,家中还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仇家。
可时间不等人……
“小姐,我能先预支三千两么?”骆行硬着头皮提出这个要求自己都觉得很无理,人家凭什么答应呢。只是,如果对方不愿意,他也不想卖什么身了。
程馥转脸示意玖玖,“去跟账房算三千两银票给骆爷。”
小丫头出去后,骆行又反复看了几遍契约,最后咬咬牙在两份契约书上画押。与此同时玖玖也把银子取来了,照程馥示意的交到骆行手中。
“骆爷看样子急着走,不知何时能过来?”程馥越来越肯定对方应是碰到了需要大量用钱的棘手事。
骆行塞好银票和属于自己那一份契约,“很快。”
“玖玖你回去让闻香收拾一间屋子。”程家小院早就住不下了,之前挤在一起的几个后买的伙计上个月都搬了出去,住进了比程家小院更舒服的新宅子里。也所以程家小院现在空出一间屋子,正好给骆行用。
骆行看她动作这么快,知道自己是没什么余地了,想到还守在福前巷那帮人,暗叹一口气,匆匆离开。
福前巷
邹氏依旧被人看守着,哪里都去不成。眼看所剩时间不多,她真的慌了。如果被带走,面临她的是什么下场她不敢想象。骆行去了一天都没消息,难道这个小叔子借不到三千两,自顾自跑了?
胡思乱想一通她终于怕得大哭起来,又把死去的丈夫和骆行咒骂了几遍。她的儿子在屋里睡得好好的,听到她在外头闹腾,醒来也是一阵哭闹。
骆行马不停蹄赶回来就看到这幅画面,他心中的疲惫无以复加。
“几位爷,钱我刚才已经还上了。”他递上收回的欠条,上面有赌坊东家的蓝印信。
几个人凑在一块,反复查验,确认确实是东家的印信,守在各处的人手很快便鸟兽散去。
邹氏耳朵灵,听说钱还上了,立即不哭了,擦了擦眼泪,整理衣裳,突然羞答答地不停偷瞄骆行。三千两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那就是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凭体力活这辈子都不可能挣到的财富。骆行在畅春楼当打手,一个月也就二十两银子,这次一下子弄到三千两,邹氏一方面觉得骆行是个有能耐的,一方面也怀疑对方喜欢自己,不然哪个傻子会凭白为别人还这么大一笔钱。
骆行没管她在想什么,又拿出五百两递给她:“嫂子,这房子我已经卖了,明日就有人来上锁,你们今晚收拾好,明日就回老家,置办些田地以后安生过日子吧。”他尽力了,也累了。
邹氏宛如晴天霹雳,金陵那么繁华为什么要回老家,她不理解也不想走,但是手中五百两银票却又让她舍不得拒绝。
“嫂子,为了给你还债,我把自己卖了。以后要跟着东家走,没法再管你们了。你好自为之。”
言下之意就是骆行要跟她们母子俩分道扬镳了。
邹氏不敢想象没有骆行,她们母子二人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这些年骆行一直养着她们,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平日里能吃上肉,逢年过节也能做身新衣裳。
“你卖给谁了?我们跟着你走就是了。”她觉得只要赖上小叔子,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嫂子,时间不早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吧。”骆行显然不为所动,甚至语气十分冷淡。
邹氏见他真不打算管她们母子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撒起泼来。见骆行回屋子收拾自己的细软,忙让儿子跑去抱着骆行的腿。只是她低估了孩子的力气和骆行的决心。最后任她骂到街坊都出来看热闹,骆行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畅春楼
为防邹氏追过来闹事,骆行进门就找辛妈妈,把自己的情况跟对方做了个交代,也没有遮掩自己卖身的事。辛妈妈平时对他们几个惯来没好气,但也不是真心嫌他,听到他的经历也唏嘘不已,当下让账房把他月钱结了。
施芿听说骆行要辞工,顾不上房里的客人,跑出来找骆行问个究竟。
骆行此次来畅春楼本也要交代她一些话,既然她现在下来了,那正好速战速决。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想赎身趁这几年多存点钱。有其他出路也可以考虑。”在花楼当打手有年头了,花楼的女孩出路无非是那几条,他这么说施芿自然会懂。
他不是没想过为她赎身,只是这几年正好是她最来钱的几年,赎身价奇高不说,辛妈妈压根不可能放人。他就算卖身给程馥一辈子也办不到。只有等她岁数大了才容易些。
当然,赎身银子他无能为力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为她赎身之后要如何安置也是一个问题。
施芿的父亲施大力曾是他在军营里的前辈,最艰苦的几年对他多番照拂,后来因为犯了事被军法处死,无依无靠的施芿被舅舅卖进了县城一富贵人家当丫鬟。起初在少爷院子里做洒扫的活,后来少爷跟另一个丫鬟发生苟且之事,惹了少夫人,少爷院子所有人都没能幸免,有人被打杀,有人被发卖。施芿因为年纪小侥幸保命,重新到了人牙手上。
辛妈妈回乡置田产正好碰上人牙,一眼就瞧上了施芿,觉得这是个好苗子。施芿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历,就算知道也没得选择,就这么跟辛妈妈到了金陵。后来才知道辛妈妈是开花楼的,她以后十之八九也要接客。
逃了几次没逃脱,虽没挨打,但关柴房饿肚子遭人冷嘲热讽却是不少。后来辛妈妈见她反抗得厉害,也不勉强,只说她年纪还小也接不了客,先给楼里的红牌姑娘们做洗衣打扫铺床的活。无奈之下施芿只能认命的留下来。
骆行找到她时,她已经成了畅春楼的后起之秀,多少贵人为她一掷千金。骆行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但施大力在上刑场之前曾嘱托他如果找到施芿,帮照拂一二。于是就有了骆行在畅春楼当打手的这两年。
施芿听到对方要走,泪水就决堤了,她以为自己在骆爷心里是有位置的,她以为骆爷会一直守着她,直到她从畅春楼走出去的那天。她也曾幻想过两人生儿育女白首偕老。直至今天才恍然大悟,由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骆行从未对她起过念头。
骆行不是木头,当然知道施芿的心意,可惜他对她并无任何情愫,她于他,到今天也只是前辈的一句嘱托。眼下他也没有能力再帮忙,只能各自保重。
不过他临走之前,分别拉了往日几个交好的兄弟到外头,挨个塞了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平日多注意施芿房里,别让她遭人欺负了。得了承诺后才放心地离开。此时,他身上仅剩几个铜钱。
骆行离开不到一个时辰,邹氏就抱着儿子一路哭哭啼啼地跑到畅春楼,闹着要见骆行,说小叔子没良心,不管她们孤儿寡母。结果让辛妈妈找人赶了出去。她才知道骆行已经辞工离开了。恐怕真的再也不会见她们母子。没有选择,她只能抱着儿子回去收拾细软离开金陵。
深夜,外头下着瓢泼大雨,水渠水位在慢慢上涨,程馥担心若是没过岸边,可能会有醉酒的客人踩空落水出事。于是招呼小酒馆的伙计去空宅子里搬砖石,沿着岸边,每隔一丈垒两块,又让闻香去寻了些颜色艳丽的布条,绑在石块上。
众人一番忙碌,不知不觉到了收市的时候。还真就有几个客人迷迷糊糊地要往水边走去,幸好看到抢眼的布条,稍微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走错路,及时了回头。
骆行到小酒馆,连一把伞都没有,浑身湿透,跟从水里捞起来没分别。正要回家的程馥差点认不清人,纳闷他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都经历了什么。不过现在也不是关心的时候,她让朝晖先去取一把伞好生将人带回小院安置了再说。
骆行连人带行囊都湿透了,根本没有干净的衣裳可换,想着打赤膊一晚上,睡到天亮衣裳应该能干了。然而当他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出来,白居已经将干净的衣裳放在床上。桌上还摆了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和一壶茶。
白居打开衣柜,告诉他里面还有几身新衣裳,但可能尺寸有差,劝他先将就着穿,回头有裁缝上门给他重新量身制衣裳。
交代完这些琐事,白居便离开了。骆行从衣柜里翻出擦身布快速把身上的水擦干,换上新衣裳。还别说,除了袖子略长之外,基本合适。
三两口吃光饺子,心满意足地倒在柔软的床上,骆行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这日子可要比自己过去好多了。现在有时间静下心来想问题,发现自己漏掉了不少细节。比如这里住着的全是半大孩子,年纪最长的也不过十五六岁。难道没有长辈么?
不管了,床太舒服,枕头和褥子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厉害了,睡到子时,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才醒。他打开房门,一阵夹着雨的大风扑面而来,仅存的一丝睡意被无情地拍醒。
“骆爷刚起?”远藤身上披着蓑衣,裤脚挽得高高的,应是刚从外头回来。
骆行点头,干巴巴道:“不是什么爷,叫我骆行就好。
远藤也不纠结这种称呼上的事,“吃了吗,厨房有饭菜和汤。”
“多谢。”
骆行找到远藤指的厨房,靠近门口的边的一张长桌上全是吃食,桌下有两个木盆,几副用过的碗筷在里头。凳子整齐堆叠在左边墙角,右边三个箩筐装了各色水果,还有一个木桶装了两个大西瓜。
其他时令水果他还能理解,这个季节有西瓜了?西瓜在金陵可不多,也不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水果全是吴缨搞来的。
饥肠辘辘的骆大爷在橱柜里找到干净的碗筷,盛了满满的米饭,拉了张凳子坐下便大快朵颐地吃起来。最后临走前学着别人将碗筷放到木桶里,收好凳子,又从箩筐里挑了一串葡萄,两个梨,两个白面馒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
程家院子朴素无华,人口简单,可伙食是真不错。骆行摸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躺在床上感慨万千。
程寒听说妹妹总算找到了护卫,高兴之余也担心对方是不是名不副实。想让骆行露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