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过年闹剧
顾家这个年因为来了三位表亲,所以氛围比往年稍微热闹些。就连老太太一直念叨的嫡长孙顾彦云也从金城关派人送了两车年礼回来。按说本该和乐融融,至少维持表面喜庆,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顾彦云的年礼中,有箱特地为弟弟妹妹们准备的小玩意,都是他在金城关搜罗到的。这箱东西被顾长惜不声不响地扣下,直接送到常乐院自己的内库里。府上的大小库房一直是唐姨娘管着,事情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她耳朵里。正发愁要不要告诉老太太,顾长惜身边的丫鬟就上门警告她别多事。顾彦雅听闻此时,让唐姨娘先别吭声,记住那丫头的容貌,然后去查她家里人口,以防万一。
果不其然,那箱子在常乐院内库还未放几天,外头就传开了。
老太太私下让人把还在禁足的顾长惜带到跟前,听了一堆小家子气话,见对方死活不打算交出来的阵仗,老太太只当大孙女是想念哥哥了才这么干,毕竟顾长惜以前不是这么眼皮子浅的,只是被她和顾政惯得有些霸道。她有心帮遮掩,只说是误会,命魏嬷嬷明令警告府上下人,乱嚼舌根的都严惩。
本以为很快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偏有人不愿意。也不知道是谁用了个损招,专往顾家族里传,以至于大年初三就有族老上门,说这几天各家席面都在笑话国公府大小姐昧下弟妹的年礼。族老们语气并不客气,像极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国公府的把柄,终于有理由上国公府摆族亲身份的样子。
老太太过去瞧不上族里的人,甚少往来,但她也不敢直接跟族老们叫板,尤其是德高望重的那几位。眼见族老们都嚷嚷着顾长惜不要脸,他们顾家还是要脸的,甚至有人开始说之前悔婚的事。老太太见势不妙,只好把唐姨娘拉出来当垫背,当众指责她没有跟大小姐说明大少爷这箱东西的用途,也没有及时造册入库才闹了这事。
可族老们无动于衷,并不好糊弄,她又气又憋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顾长惜是不能再出有毁名声的传闻,否则还有什么高门大户愿意娶。
老太太咬咬牙,决定坐实唐姨娘罪责,命人将已经脸色惨白的唐姨娘拖下去当众杖责二十。几位族老倒是饶有兴致地留下来要观刑。
手足无措的唐姨娘这才想起之前儿子的嘱托,于是一边哭着说冤枉,一边给自己身边的心腹嬷嬷使眼色。很快,一名小丫头被唐姨娘的人强势押了过来。这些日子顾长惜跟前已经陆陆续续换了几批下人,而这些人也大多数是老太太跟前的魏嬷嬷所挑。所以祥宁院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丫头是顾长惜跟前伺候的。
唐姨娘的人在逮到这个丫头时就暗示过她家里有哪些人口,如果不老实交代,全家都要遭殃。所以当面对质还算顺利,那丫头答得磕磕巴巴的,但总算是完整交代了来龙去脉……腊月二十七那日,顾长惜被老太太请到祥宁院用饭,听总管禀报顾彦云的年礼已经到外城,二十八肯定送到府上。于是花钱收买了负责跑腿传话的胡嬷嬷,年礼进府时告诉她。
二十八那日,顾彦云的亲卫亲自领着两车年礼进府,结果送到库房的半道上被顾长惜拦了下来,她从那亲卫身上要到了礼单,得知哥哥送了一箱子好东西给弟妹,于是做主把箱子扣了下来,除此之外,几块上好的皮子也被搬去了常乐院。
魏嬷嬷让人把那小丫头拖出去,那小丫头还在不停说都是顾长惜指使的,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老太太不敢去看几位族老的脸色,只好装病厥过去。大过年的生病不吉利,几位族老也不是真的要跟国公府水火不容。于是讪讪地关切了几句,便打道回府了。
事情闹到后面,顾长惜吞掉的东西被魏嬷嬷去抬了出来,而唐姨娘还是被惩戒了,只是没挨板子,被魏嬷嬷随便按了个不敬老夫人的罪名,丢去小佛堂禁足十日。唐姨娘已经做好了要被悄悄处死的心里准备,也没再吭声。
这几个月的事,让她脑子愈发清明。一味的隐忍有时候就是在助纣为虐,而受害的最终会是她的儿子。她的彦雅那般才貌,绝不能有一个声名狼藉的亲娘。
这件事不止老太太难受,顾政也难受,他不明白唐姨娘向来温柔乖顺,这次怎么就糊涂了呢?如果她当时深明大义为顾长惜担下此事,就没有后来的麻烦。国公府因一直不愿意扶持族里子弟,早就把族里上下明里暗里得罪光了,这些年勉强维持表面和睦。而现在族老们抓到了国公府的话柄,他可不会指望这些人能为顾长惜的名声着想,回去后会三缄其口。
“哪会怪大小姐呀,这不还是怨别人没给大小姐背锅么。”顾长烟的书房外,喜儿和翠儿在屋檐下支了个炭盆,边做针线边聊府上几日发生的事。
“你说会不会是安姨娘捅出去的?”翠儿觉得最看顾长惜不顺眼的目前就属安姨娘了。
“瞧不惯大小姐的人可不止安姨娘。”喜儿轻笑。
翠儿睁大眼睛,指着她,“难道你……”
喜儿没好气地把旁边一块豆糕塞进她嘴里,“别诬赖人,我可什么都没做。”自家主子平日里就没少叮嘱过她们可以打听消息,但不可掺和进去,喜儿不敢不从。
翠儿松了口气,细细咀嚼豆糕,“大小姐愈发跋扈了,如今亲事也没着落,留在府里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她这人简单,就希望顾长惜和顾长瑜赶紧嫁出去,这样国公府只剩下顾长烟这个小女儿,老太太和顾政能待顾长烟好些。“你消息灵通,就没听到风声?”越想越觉得顾长惜就是个祸害。
喜儿放下针线,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就是不知道是谁。”
“什么意思?”
“我听说咱们国公爷让老太太找人问问几位郡王府的情况。”
翠儿把剩下的豆糕吃完,擦了擦手,重新拿起针线,“京里的郡王还是封地上的?”
“这我哪知道。”
两人在屋外声音很小,并没有传到顾长烟耳朵里。她被顾政约束后除了必要时候,几乎不能离开木槿院。好在有金嬷嬷的安排,高升能每三日进来禀报小酒馆的进度,让她不至于太被动。而空下来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给住在外院的顾彦清写了几个怪志故事的大纲,让小哥哥为她编成剧情跌宕起伏,又臭又长的话本。还让翠儿挑个针线好的丫鬟,一块给她做几身不打眼的“女先生装”,以后出门穿。
要说这女先生装在京城比较流行,在南方则并不常见。主要由胡服和几十年前流行过的“女驸马”装融合而成,任何年龄段的女子都合适。不遮掩性别同时将人衬得利落干脆,大幅度动作也不会显得拘束和突兀,更不会出现不得体的情况。故而颇受京城爱外出的女子们欢迎。
顾长烟之前穿的是顾彦清的衣裳,但随着年纪渐长,即便容貌仍极为相似,身形却是会朝不同的方向改变。她不是刻意掩人耳目,自然没必要非要穿着男装出去。
“小姐,少爷来了。”喜儿打帘,顾彦清便一身风雪地踏进来。
“给。”顾彦清一边由着丫鬟除披风,一边将手上两个花灯递给她。
“真好看。”顾长烟提着花灯爱不释手,“谢谢哥哥。”
见时候不早,顾彦清也不能呆到内院掌灯,顾长烟便命人摆饭。
两人吃饭间隙,顾彦清想起自己的小厮成飞成弟兄弟二人今日听到的消息,“大姐姐那丫鬟被打个半死,没个一年半载好不了。”而罪魁祸首依旧好端端在常乐院吃香喝辣。
顾长烟对这个处置结果并不意外,而且她还猜测,为了维护顾长惜的名声,昧下年礼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最后还得这个丫鬟来背。想到这里她有些发愁,顾老夫人和顾政对大孙女的宠爱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这样的态度如何能约束顾长惜。她不找人麻烦,万事大吉,她若是没事找事,无一例外遭殃的都是别人。
“怎么了?”顾彦清给妹妹夹菜,见对方脸色晦暗。
“你说咱们多倒霉,这辈子双双投胎到顾家……真的很不想当这家的孩子……什么父母……都是王八蛋……”顾长烟难得孩子气地用筷子猛戳米饭。
顾彦清微愣,心里有个念头在生长,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或者说茅塞顿开。但是他没有在妹妹面前表露出来,只好生安抚她。
“小姐,您好好吃饭,奴婢给您一样好东西。”喜儿刚走开一会儿,进来就见自家小主子跟一碗饭过不去。
顾长烟茫然地抬头,不过听话地放过那碗饭。旁边伺候的柳絮忙撤下,换了一碗新的上来。
“方才胡嬷嬷过来给您送帖子,说是翁家小姐邀您十五去看灯会。老太太那边准了。”喜儿将帖子呈上。
顾长烟快速把帖子内容扫了一遍,心情果然松快不少。
“胡嬷嬷还在?”顾彦清纳闷,胡嬷嬷被顾长惜收买是事实,老太太怎么还允许她继续当这个传话嬷嬷。
“她被打了五十板子,不过好像……没那么严重。”喜儿方才见她的时候,只看出她有点瘸腿,跟崴了脚差不多。
兄妹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打板子的人怕是跟胡嬷嬷关系匪浅。
灯会当天,顾长烟为了借机去铺子看看,便以今夜人多恐道路不畅,若是堵在半道上耽误了约定的时辰会失礼于翁家小姐为由提早出门。她不知道的是,因为顾长惜的名声岌岌可危,府上其他女孩都没能出门。而她之所以能得应允,一方面她早有婚约,年纪也小,另一方面给府上女孩们送邀贴的人家里,都没有翁家这样高的世家。老太太也是相比较之后才做的决定。
因着灯会的关系,京城几条主要街道尽是一排排的马车和轿子,顾长烟一行到东市确实费了些时间。老远的就见高升正在门口搓手取暖,也不舍得到旁边的小面摊坐着等。看他单薄的身板,顾长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黑心老板。
“小姐您看,差不多了。”高升将她们一行领进院子里。
“可以上去么?”为了最大限度利用空间,顾长烟把小楼盖了三层。从下往上看,跟当初设想出入不大,也没有明显的偷工减料,只是还未上漆,显得颇为粗糙。
高升摇了摇头,“小姐,有些地方还没装板,不如您过些日子再来?”
顾长烟爱钱但更爱命,这个时代医疗条件远不及她上辈子,所以她不会冒险,“好,那我先走了,你也回去吧。”说着示意身边的喜儿。
喜儿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和一个食盒递给高升,“给你的。”
高升迟疑了一下,也没多问就收了东西。虽然在年前顾长烟有派给他年礼和赏钱,但家里有个病妹妹,花钱如流水,容不得他客气。想着,反正已经卖身给顾长烟了,命都是主人家的,他这辈子绝不背主就是了。
顾长烟还是看出他脸上有些难为情,理解他的不易,“天冷,以后出门多穿衣裳,病了谁给我办事。”发挥黑心老板风格到底。
高升却也知道主子是关心他,便笑着应了。
翁齐敏晚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约定的地点,顾长烟很好奇她怎么摆脱掉翁樊这个跟屁虫的。毕竟灯会这种热闹,翁樊这样的孩子可不乐意错过。
翁齐敏眨眨眼,“那你不也没带顾彦清么。”
顾长烟嬉皮笑脸道,“我给他找了点事做。”疯狂写话本什么的。
“我弟弟染了风寒,娘不让他出门。”她出来时,翁樊被奶娘哄着喝了药,已经睡下。
顾长烟微讶,“要紧么?”这年代小孩不易养活,即便是大富大贵人家,活不到成年的孩子也不少。
“放心吧,爹爹请太医开的方子。”翁齐敏戴着手套,见顾长烟两手光秃秃的,便牵起来捂住,为她取暖,“翁樊知道你这般念着他,一定高兴得马上好起来。”
两人边聊边走,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丫鬟婆子紧跟在后头,没过多久夜幕降临,此时灯会之美真真切切体现出来。
第17章 小意思
每年灯会最热闹的地段非内城河莫属;画舫琴音不绝,沿岸游人如织,而矗立在最繁华区域的筑梦楼这一夜更是赚足了存在感。在上元节特制灯饰的映衬下,比往日更显奢华夺目,不负众望地向世人展示他们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风光。
此时,外边的游人将筑梦楼当京城夜景之一,而筑梦楼内却不那么太平。
毛掌柜年纪半百,身形微胖,行动上却利落得不逊色于半大的小伙。听说二楼雅间有官差来拿人,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今天这样的日子,若是惹了什么官司,他在东家面前必定要吃苦头。
风字雅间门敞开着,外边站了几位携带兵器目光不善的壮汉,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伙计搞错了,这些哪里像官差,分明是打手,不过马上又否定这个判断。筑梦楼有皇亲背景在京城不是什么新闻,只有初来乍到的混子才敢不怕死上门找麻烦。
“几位爷是不是有误会?”他小声试探。
见那几位不吭声,只是握着兵器的手十分警觉,像是随时会发难的样子。他心底打鼓,就因为见过不少世面,所以才知道这些人如果要杀他,是没有什么顾虑的。于是语气一转,笑容可掬道:“几位爷累了吧,小店厨子最近学了几道新菜,恰逢今日上元佳节,几位爷也高兴高兴?”他讨好的同时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试图探究雅间里发生了什么。
雅间内断断续续的声响,有说话声,也有肢体碰撞声,听得毛掌柜直冒冷汗,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命人去给东家报信时,两个被套了黑布袋,双手上了铁拷的人被两名壮汉推出来,外头的壮汉们默契地涌过去将人半拽半拖地带了下去。整个过程奇快,毛掌柜还未回过神,四周只剩下看热闹的其他客人。
“收拾收拾,把你家的新菜上几道来尝尝。”雅间里传来一道男声。
毛掌柜听着有些熟,把客人都安抚回各自的雅间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先前出事的那间。
“徐……徐大人是您啊……”他心里说了句侥幸,还好刚才没不知死活地非要进来。大理寺办案手段向来霸道,他这种给人看场的小喽啰,随便捏个名目就能让他死透透的。
徐则挑眉,“你认得我?”
毛掌柜一边招呼伙计清理雅间,一边讨好道:“您这样风光霁月的人,见过一面自是永生难忘。”他说的也不算是假话,徐则三十几岁就当了大理寺卿,又生得仪表堂堂,还是个鳏夫,别说京城了,放在整个大越都是炙手可热的人才。毛掌柜前两年见过他在城南办案,查抄一个户部主事的宅院,所以对他印象深刻。
奉承话徐则从早听到晚,习惯成自然,此刻脸上并没什么喜怒,“方才之事,若有人问起,你如何作答?”
毛掌柜几乎不需要思考,“不认识,不清楚,筑梦楼只供吃酒作乐,客人私事不便过问。”
也许回答得还算满意,徐则摆摆手让他下去。
“你这顿饭不诚心啊。”徐野晃晃悠悠地进来,他刚在楼下撞见了大理寺的人,就知道这顿饭又是亲爹“顺便”请的。
“办案顺便吃饭,吃饭顺便办案,不都一个意思嘛?”徐则见到儿子,神态就缓和下来,语气也多了些溺爱。
徐野一直知道对方的德性,也不会真计较。拉了张椅子坐下,“是谁说不让我回城的?”他可真老老实实在梧桐书院过了年。
“为父想儿子了。”就召唤回来。
“……”
小二将菜上齐之后,父子两人不再互相磨嘴皮子,专心致志地喂五脏庙。吃过饭,徐则还有公务要忙,原先计划带孩子赏灯,这回又要食言。好在徐野对他瞎承诺又做不到的行事作风也是习以为常,并没有生气,还嘱咐他别熬太晚,自己不想少年丧父。
徐则背着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无奈地摇头。
父子二人一同下了楼,此时筑梦楼外已经人山人海,毛掌柜特别好心地劝他们从后门走,那边是小胡同。
“你今晚找个客栈随便对付一宿,明日城门开了就回书院。”徐则不耐烦道。
徐野莫名其妙,“你把我屋子砸了?”
徐则轻拍了他后脑勺一记,“你二伯母娘家齐表妹又来了,老子是为你……”话未说完突然被拉了一把,两人没入胡同的阴影处。
筑梦楼后门出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两名护卫装束的年轻男子,紧接着三名仆妇和两名小厮走出来。护卫随意在四周巡了几眼,并不是特别警惕。最后出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这两人并没有刻意遮掩容貌,所以徐家父子一眼就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女子的没说话,只是微低着头安静站着,而男子则柔声叮咛对方路上小心,似是不舍。女子依旧没说话,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在仆妇们的陪同下朝胡同口走去。尽头的明亮处,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男子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女子消失后才转身回筑梦楼,去向不知。
在阴影里的父子二人慢慢走出来,徐则懒得理皇家那些风月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先回去了,你自己玩吧。”
徐野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同徐则一起走出胡同。
顾长烟不意外翁齐敏此行目的不是看灯买灯而是纯粹的吃小吃,最后还是海棠忍不住提醒自家小主子,怎么也得带点东西回去,否则夫人问起不好交代,毕竟出门之前就再三交代过,不许乱吃外面摊贩的食物。带几样礼物回去给樊少爷,若是夫人责罚起来,也有个人帮着挡一挡。
“言之有理,那我们去猜灯谜吧。”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皮,翁齐敏牵起因吃太饱有些犯困的顾长烟往彩灯最耀眼的方向走去。
顾长烟对猜灯谜赢花灯这种游戏没什么积极性,倒是对年轻男子们争破脑袋往前凑就为了给心仪的女子赢一盏灯这个行为感到有趣。
眼前这家灯仙楼是京城有名的灯市,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推出数十款精美的应景花灯,不直接贩售,只凭灯谜数量兑换,故而引得年轻人争先恐后。
“要猜中二十道谜语才能换灯,怎么办?”翁齐敏脑子不笨,但因为不攻于此道,琢磨谜底要费点时间,然而那些年轻书生们并不会因为她们是女子而谦让半分。就怕她没猜出几题,好看的花灯都被人兑换走了。
“要不咱们去别的地方?”这里不卖,那就去能卖的铺子嘛。
翁齐敏摇头,“灯仙楼的花灯是京城最好的。”
顾长烟也发愁了,她不擅长猜谜,水平估计连翁齐敏都不如,若是顾彦清在没准还能搏上一搏,偏偏小哥哥被她留在了家里……正思考解决办法,忽然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街道对面的画舫码头上,准备下楼梯登画舫。顾长烟也顾不上翁齐敏,飞快地挤开人群追过去。
徐野望着眼前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出来玩?”
“……徐公子能不能帮个忙?”顾长烟指着灯仙楼。
徐野顺着她的手,看到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的灯仙楼,然后点了点头,“小意思。”
翁齐敏不知道顾长烟怎么突然跑了,可她们人多,要挤出去谈何容易,海棠又死死拽着她,所以只能在原地干着急。好在顾长烟很快返回,同时带了个让她十分惊喜的帮手。
“徐六我跟你说,我要那个,那个,还有那个……”翁齐敏底气十足地指挥。
换三盏花灯就要答对六十道灯谜,顾长烟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徐野,又望着志在必得的小闺蜜,有些脑壳疼。算了,尽力就好。
徐野先是把前院的灯迷都看了一遍,然后进了楼内,因为人多顾长烟和翁齐敏一行就没有跟进去,老实在外头等结果。不多时徐野就下来了,先是排队领了糙纸片和笔,然后找了个墙角蹲下来,旁若无人地写下灯谜编号和谜底,中途纸不够,还去领了一次。
人越来越多,灯仙楼的前院水泄不通,喜儿怕男子们胡闹冲撞了主子,于是提议先到街道对面的码头候着,留一个小丫头在灯仙楼等徐野。顾长烟觉得可行,便拉着舍不得走的翁齐敏离开了灯仙楼。
码头上人果然相对少一些,顾长烟这时候才感受到内城河夜景之美。虽说天气冷,此刻还飘着零星雪末,但一点都不影响她的愉悦。过不了多久就要回那四方天地,她贪婪地将内城河之景记在脑海里,包括灯仙楼。
忽然灯仙楼那边出现了骚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潮不断往楼内涌动。顾长烟有些担心,先前留在那边的丫鬟挤出人群过来汇合,却不见徐野踪影。这下翁齐敏急了,抓着小丫头就问怎么回事。
“徐公子答对了六十道灯谜,有人认出他是解元老爷,然后……就被老板请进了茶室。”小丫头也是见势不妙才跑过来禀报的。
顾长烟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她先前担心徐野细胳膊细腿的会不会不慎被推到倒后踩成肉泥。又想到拜托他帮忙时,他那句“小意思”……嗯,还真是小意思呢。
眼见时候不早,再不回家两人都要倒霉,徐野又还没踪迹,随行仆妇的催促也令人烦躁,翁齐敏已经想放弃了。顾长烟却觉得都到这份上,不等等岂不是白费了一晚上功夫,但是翁齐敏家是远一些的,于是提议她们先回去,她留下来等徐野,待拿到花灯后明日派人送到尚书府。翁齐敏不愿意丢下顾长烟,毕竟是她邀请对方来作陪的,而且顾长烟如今在顾家处境不好,晚归没准要得一身责罚,她哪里忍心。
“放心吧,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会不会被惩戒不在于她是否晚归,而在于她是谁。若她是顾长惜,理由都不需要编。
今天府上的女孩就她一个能出门,早回晚回都免不了被有心人编排。也所以,既然免不了一顿刁难,为翁齐敏拿到心心念念的花灯,也算不虚此行了。
翁齐敏依依不舍地在下人们的保护下离开了码头,顾长烟站久了有些累,便到旁边的一个豆花摊坐下,要了几碗红糖水豆腐脑,招呼两个丫鬟坐下来吃。对面的灯仙楼依旧闹哄哄的,时不时传来阵阵惊叹。顾长烟不知道徐野在里面做什么滞留那么久。
“大婶,一碗咸豆腐脑。”徐野突然出现。
“好嘞。”
两个丫鬟闻言,忙端着自己的吃食挪到旁边的桌子,徐野也不客气,在顾长烟的对面坐下。
“翁齐敏人呢?”
顾长烟吃了一勺豆腐脑,小嘴蠕动几下吞咽进腹,“她家远先走了,灯……”
徐野拍了拍手边几个箱子,“幸不辱命。”
顾长烟高兴了,“多谢,今晚豆腐脑管够。”
“就这?”徐野嫌弃。
“好吧,这不算,先记着。”怎么也得自己恢复自由后才能做东,“对了,你从哪儿过来的?”她记得自己一直面朝灯仙楼。
徐野指了指内城河上,“蹭船。”
“……”原来是绕了个远路,难怪那么久。
吃完豆腐脑,顾长烟也该告辞了,却见徐野两只手上各提了两个箱子,好奇怎么多了一个。
“走吧,给你当一回小厮。”
“若是要搭把手千万别客气。”顾长烟认真道。
“……”我像手无缚鸡之力?
徐野显然熟门熟路,带着她们几个女孩避开了人流较大的区域,很快到了先前停马车的地方。
“那三个红锁箱是翁齐敏的,这个黑锁箱是你的。”徐野将赢到的花灯递给车夫,同时交代顾长烟。
“多谢。”微微欠身。
雪大起来,徐野望着一片雪花落在小姑娘玉白精致的鼻尖上,想起先前在筑梦楼后门见到的人,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对婚事满意吗?”
顾长烟讶异对方会突然问这个,也太扫兴了。她吸了口冷气,轻笑道:“木已成舟,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由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大概就是命吧。
徐野捕捉到她目光一闪而过的怅然,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没透露在筑梦楼看到的那一幕。
第18章 峰回路转
“媳妇打听过,那长安侯世子早有婚约,是侯夫人娘家侄女,倒是嫡次子……”张大夫人话说到一半就像被人缝住了嘴。
张老夫人不动声色,但目光已直接否决了。
张大夫人哪里还敢提嫡次子,接着道:“敬国公世子尚未婚配,只是去岁初去了闽地练兵,敬国公夫人那边的意思是赚资历,过个三五年肯定回来。”张晚晴嫁进去,要么留在京中伺候家小,要么随夫往闽地,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张老夫人神色稍霁,“接着说。”
“康亲王嫡次子,礼部尚书家嫡长子,沛国公……”
“沛国公?”张老夫人指着张大夫人气不打一出来。
婆媳两人不欢而散后,张大夫人憋了一肚子委屈,听下人禀报张晚晴已经回府,便命人去厨房端燕窝。
“母亲还未歇着?”张晚晴柔声关切。
“嗯,刚从你祖母那出来。”张大夫人心不在焉。
张晚晴十分了解自己的亲娘,“家里有事?”
“哪有什么事,今日十五,你祖母精神头好。”平日里大小事她都能跟女儿讨主意,唯独女儿的婚事在有眉目之前万万不可透露分毫。她也年轻过,深知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心思最是敏感,若是谁说漏嘴,哪怕没影的事,都会难保不会让孩子上心。
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家这个女儿婚事有些麻烦。张家位高权重,烈火烹油,门当户对的人家本就不多,而这些高门里适龄且没婚配的优秀子弟也十分有限。人们常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偏往上是皇家,当今这几个儿子,要么年纪不合适,要么早已婚配,最合适的四皇子也早有婚约,而往低了嫁……相爷和老夫人头一个不答应。
“母亲可是为我的婚事发愁?”张晚晴非但不是草包,还是个比同龄人精明的姑娘,这两年长辈的态度哪里看不出来。
张大夫人轻拍了一记她的手,没好气道:“这不是你现在能打听的。”
“女儿再陪您两年吧?”张晚晴挨着张大夫人撒娇。
望着女儿真挚的小脸,张大夫人心揪起来,她的女儿这般出色,就算太子妃都当得起,偏偏生不逢时。“你记着别打听,省得你祖母发火。”
“知道啦,瞧您这操心命。”
张大夫人笑骂,“还不是你这个讨债鬼。”
张相爷忙完公务回来,见老妻还未歇下,脸色也不好,闹不懂这大过节的又有谁惹着她了。张老夫人本就是在等他,便也没啰嗦,将张大夫人先前提的几家说了。
“敬国公世子作罢,沛国公是个鳏夫。”张老太爷对于孙女的婚事操心程度并不比老夫人少。
“大媳妇说敬国公夫人主动向咱们明示。”
张相爷捏了捏眉心,“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皇上的意思,不止敬国公,梁国公嫡长子也不必打听了。”
这话一出,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室女不多但也不少,今上的几位公主年纪渐长,皇上是君却也为人父母,把朝中出色的儿郎留给自己的闺女,谁又能指摘什么。只是这样,张晚晴的选择又少了。
老夫人想让张相爷也帮物色,可转过头,张相爷已经打起了鼾。
徐府
“不是叫你睡客栈么?”徐则合上书信,眯着略疲惫的双眼盯着少年。
“外头哪有家里舒坦。”京城的客栈什么样他又不是不懂,隔音极差,碰到外藩商人做邻居,一晚上叽里咕噜说不停,谁都别想睡。
徐则起身随他走出去,“有求于你老子?”
“听闻今年春闱延后至三月。”徐野发梢湿湿嗒嗒的,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野心勃勃。
徐则从未见过这样的儿子,心想,到底是长大了。“是谁说怕考了状元被榜下捉婿的?”
徐野摸摸下巴,认真道:“儿子相信父亲能摆平。”
“……混账东西。”
“那也是老混账生的。”丢下一句话,人已经溜远了。
“你……”不孝子。
徐野离开后,徐则换上不苟言笑的神态,“采育。”
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来。
“去查查少爷这半年都跟什么人接触过。”以前媳妇就念叨儿女都是债,他还没多少深刻感受,直到媳妇过世,他一个人带孩子才知道那种心情,果然是又当爹又当妈。
那日之后徐野再没有出城,只是徐则也交代了大房和二房,徐野要备考,这几个月任何无关紧要的人都不得打扰。当然,相对的徐野也不能轻易出门。按徐则的说法,盲目自信不可取,读书和做人一样,都要千锤百炼。总之道理一堆又一堆,徐野被念得头都炸。好在他只是嘴巴上埋怨,行为上还是配合的。
正月一过,顾家族人就开祠堂处置族中近几个月积攒下来的族务,梁国公府这边只有顾长瑜要记入先夫人安氏名下一事,所以办得很快。老太太高兴,当日就在府里摆了家宴,还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算是给顾长瑜正名,从今往后她也是国公府的嫡女了,至少名义上。
除此之外,祝贤妃娘家有意与梁国公府结亲,老太太虽然不希望顾家站队,但为了顾长惜,顾政当初就做了选择。如今府上没有主母,外边流言蜚语不绝,是该早做打算。
“是祝家人不错,但也不过是隔了好几房的堂妹,她父亲在江北任知县已经九年没挪过位置,她家里四个兄长,有三个赋闲,一家子全靠宗家养着。”胡嬷嬷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如实禀报。
老太太扫了眼杵在下首的唐姨娘和安姨娘,“她还在热孝,最快也要明年才过门。她的意思先送个丫鬟过来,安姨娘你这两日就把院子收拾出来。”那边说送丫鬟,也不过是想先安插眼线,老太太非但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还会给个名分,反正得益的是自己儿子。
安姨娘本就不甘,听到老太太交代她收拾院子,更不情愿了。殊不知,就是因为她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才被老太太点名。虽然因为上回唐姨娘没帮顾长惜背锅,老太太也嫌了唐姨娘,但从大局上来说,安姨娘才是最容易得罪未来主母的那一方。
“那丫头叫林水儿,以后你们就叫她林姨娘。”不知道祝家何时送人过来,但顾家的态度先摆出来总没错。
顾长烟很高兴顾家上下有事可忙,至少有些人就不会总看木槿院不顺眼,三天两头找不痛快。
今年对于她和小哥哥而言,是十分关键的一年。顾彦清有好几场大考,而她也要忙着做生意。家里麻烦哪怕少那么一丁点,都算是帮她大忙。
“小姐,高升在小门寻奴婢交代了几句,铺子已经开始上漆。”
“上完漆你让人过来取内库里的东西。”铺子有现成的地窖和库房,原先酿造的果酒自然要运过去。“还有,帮我上哥哥那借一部大越律来。”既然要大展拳脚,就得熟悉这个国家的律法。
这时,翁齐敏也遣了一位管事柳嬷嬷过来。
“庄子大部分田地都佃出去了,院子也划好了地方,我们家小姐让您放心。”柳嬷嬷一张圆脸,许是经常外出的缘故,年纪不大却已有风霜气,笑起来能牵起所有的皱纹。
“小园子的地方选好了么?”
柳嬷嬷满脸喜气道:“幸得您要改址重建,风水先生去瞧过了,原先那块地方位不正,引水源养鱼倒是合适,建宅邸易惹邪风,是非不绝。前两日已经重新给您选了一处,您看着没问题,咱就找人去除杂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来,上面用木炭简单画了庄子的地形图,分别标注了废宅和新宅的位置。
顾长烟仔细看了地形图,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喜儿赏了十两银子和两盒点心给柳嬷嬷带走。
又从镇纸下取出一张图样递给翠儿,“二姐姐马上要及笄了,你去打支步摇,再买两盒蜜粉。”顾长瑜虽然喜欢隔岸观火,但好歹没落井下石,也没有直接伤害过他们兄妹的利益。她不介意在对方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花点小钱。
翠儿主要负责衣裳首饰,所以这个活她最擅长,只是不太舍得小姐白瞎这个钱。往年顾长烟生辰,顾长瑜要么送张帕子,要么送个荷包,都是自己绣的,绣材又都由公中出,除了力气,别的成本为零。
“她在家也呆不了多长时间。”及笄之后,就算顾长瑜自己不急,顾政和安姨娘也要着急的。顾长烟连顾长惜都暂时忍了,一个顾长瑜她还不至于计较,只要对方自己不作死。
翠儿不甘愿,却不会真的忤逆主子,接了银子和图样噘着嘴步履沉重地出去了。
就如顾长烟所言,顾政和老太太此刻正为两个女孩的婚事发愁。
“威远侯府不成,且不说后继无力,便是烈火烹油也配不上咱们长惜。”老太太认为顾长惜天生就该是皇家的媳妇,没准还有母仪天下的运气。威远侯府就是那野心勃勃,为了攀附梁国公而不折手段的下作之流。
顾政点头,“儿子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威远侯不好打发,儿子查到席衡昀与长惜早已私下往来。威远侯那边的意思是若不应承,便毁长惜的名声。母亲,长惜虽任性跋扈,可也最单纯不过,若非席衡昀迷惑,她干不出这些糊涂事。”如今威远侯府在他印象里与阴险狡诈的破落户没分别。
老太太眯起眼睛,“听闻席家已经退了沈家的婚约。”看样子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你觉得长瑜怎么样?”安静半晌,老太太淡淡地问。
顾政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母亲您不会是想……”
顾长瑜是庶出,即便记在先夫人名下,但高门里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四品以下的官员倒是容易,但再往上就难了。
“威远侯最在意他的爵位,你告诉他,只要娶了顾长瑜,就安排席衡昀到金城关挣军功,有了军功,爵位的事皇上就容易松口。”席家非扒着顾长惜不放,为的还不是利益。
顾政先是惊喜后是迟疑,“若是他们坚持要长惜……”毕竟娶了顾长惜,顾政也不忍心看着女儿的子嗣不能继承爵位。
老太太掀开眼皮,“他们会答应的。”只要顾政把态度摆明了,说清楚条件,席家自己会想通透。
国公府愿意嫁次女已经说明长女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死咬着不放对谁都没好处。而威远侯府非要娶顾长惜所谋的利益跟娶顾长瑜所获得的利益一模一样,他们没理由非要跟国公府鱼死网破。若事情闹大,于威远侯府的名声也不好,席家可还有不少儿女未议亲。如今顾长瑜也算是嫡女了,威远侯府这种破落户娶她并不亏。
席家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算明白这笔账。
这日,顾长烟在书房里看大越律,喜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小姐,席家来人提亲了。”
顾长烟没抬头,“哦,是么?”
“小姐您说奇怪不奇怪,席世子先前不是跟大小姐有过来往么,方才侯夫人提的竟然是二小姐。”喜儿用她不太聪明的脑子想都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顾长烟也感到一丝意外,但很快就明白其中关窍,“大小姐还是二小姐,于席家来说没什么分别。”倒是对于顾长瑜来说是白捡了大便宜。按照这个时代的阶级观念,顾长瑜的出身注定了与功勋之家宗妇无缘,哪怕她如今成了嫡女。
想到这里顾长烟不得不感慨,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和顾政这一招不但遏止了席家对顾长惜的利用,同时还把高不成低不就的次女送进了侯爵之家。
她现在比较好奇,那位还被拘束在常乐院的大姐姐知不知道这件事。
为免夜长梦多,两家很快交换了信物,婚期也定在了年内。安姨娘和顾长瑜是当晚被叫到老夫人跟前才知晓,两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安姨娘起初抱着老太太的腿哭,不管不顾地说威远侯府已经没落,席衡昀心术不正,如今又跟大小姐有牵扯,外头都传遍了,这样长瑜嫁过去哪里有半分荣光。
老太太一脚踢开她,“席家并非外人传扬的那般不堪,席世子你们也见过,我便不做评价了,先前之事你们只当没发生过罢。至于爵位,政儿已有章程,必不会让威远侯府轻易败落。”她目光盯着地上的安姨娘,但话更像是对面如死灰的顾长瑜说的,“你们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若不是威远侯府流年不利,哪轮得到一个庶女当正室。”
安姨娘慌乱地坐起来,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威远侯府就是她女儿能够到的,门庭最高的夫家了。顾长瑜就算记入先夫人名下,但出身是改变不了的,也就名义好听点。
“是侄女糊涂了,姑母不要跟我计较,全依姑母做主。”安姨娘膝行到老太太跟前,诚心诚意地跪下来给老太太磕了十几个头,把额头都磕伤了。
顾长瑜见状也立即顿悟过来,一改先前的茫然,给老太太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想到自己很快就是威远侯府的世子夫人,而她讨厌的顾长惜只能被关在常乐院哭天抢地,她心口就有股不敢当众言说的痛快。脑海里本模糊的席衡昀,此时也越来越清晰,好似那少年郎浑身上下都是优点。而先前姨娘嘴里的破落户威远侯府,将来要唯她马首是瞻……这样的日子她曾经幻想过却不敢抱太大希望,如今竟峰回路转,让她心想事成了。一定是老天看到了她这十多年来的委屈。
只是这祥和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收到消息的顾长惜果然难以承受这个结果,哭喊着要找顾政找顾彦云找席衡昀,换来的是老太太往常乐院加派了人手。无论她如何哭骂诅咒摔东西都再没得到回应,忆起当初悔婚时的做法,她再度使出了绝食这个杀手锏。
如她所愿又闹得整个国公府鸡飞狗跳,老太太气病,顾政心疼女儿却又无法,一番折腾下来连皇后娘娘派下的春宴函都差点忽视。
第19章 开业啦
七八辆外观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入城,穿过闹市,拐入城东街巷,在一座大宅前停下。
“母亲,这里就是咱们家吗?”七八岁的女娃娃望着门匾上大大的宋字,不停晃着身旁妇女的手臂。
景氏并没有因为时隔多年再回到京城而感到高兴,眉目间的阴郁较往日更甚,但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不能也不敢表露半分。“对,以后咱们都住这儿。”紧接着又柔声交代了待会儿进去见到人该用什么礼,怎么称呼。
“爹爹和哥哥呢?”宋媛见已经有下人出来搬东西,急促地问。
“一会儿就能见到。”
宋绍曦临近年关才交接完府衙的政务,宋老爷子突然去信让他先回京,趁年节顺便把过去的人脉重新活动起来,这样年后正式上任也不至于缚手缚脚。
景氏自然不满,她本就不希望夫君回京,巴不得他一辈子都在地方上。之前好不容易求得宋绍曦应允过完年陪她回金陵省亲,结果老爷子给她来了这么一出,还在信上说如果人口多,便由他先带着长子宋元之回京,景氏和宋媛什么时候收拾好什么时候出发。宋绍曦竟然也答应了,翌日就带着宋元之走了。景氏又气又怨,这么多年夫妻,还是头一次分开过年。
如今宋家外事上做主的是老太爷,管内宅的是宋老太爷的继室周氏。这也是景氏不乐意回京的缘由之一,她天生就跟长辈处不好,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
“都不在?”景氏苍白着脸,不可置信。
大夫人庞氏和二夫人刘氏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庞氏先拉住景氏解释,“是绪王过身了,公公婆婆领几位爷去帮操持后事,你也知道咱们家老爷子在朝那会儿得过绪王照拂。”
刘氏性子比不上庞氏,她进门晚,几乎没见过这位景家女,只听说她不少“丰功伟绩”,印象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见景氏那副所有人都欠她的脸色,就忍不住翻白眼,干瘪瘪地附和,“是啊三弟妹,绪王也不知道你今日回京不是。”他也不是故意在你回京前两日去世的,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想再活五百年啊。
在场诸人,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都被二夫人这番话塞得大气不敢出,景氏更是由怨转怒,但手掌中小小的一团柔软动了动,逼得她生生压下火气。
“瞧大嫂二嫂说的,我是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哪里有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时,嘴唇在微颤,脸上的怨气也没有消散。
庞氏趁景氏转身招呼婆子们手脚麻利点时转身瞪了刘氏一眼,然后把景氏和宋媛半哄半送请进家门。
宋老爷子和周氏在掌灯之前回的府,景氏领着宋媛给二老请安,却不见宋绍曦和宋元之的身影,想问又不敢问。周氏见不得她那副模样,挥了挥手打发她回去歇着。也没交代宋绍曦在哪儿,具体做什么。
“大嫂你说咱们家谁欠了她不成?你看她方才那样,倒是怨上了公公婆婆。”刘氏黏在庞氏身边嘀嘀咕咕。
庞氏放下手中的绣活,叹了口气,“她……不说也罢。”刘氏过门晚,并未跟景氏有多少接触,庞氏不同,她是实打实跟景氏相处过一阵子的。
刘氏剥了颗核桃,扔给地上的小狗,“也不知道小叔怎么忍她这些年。”还能跟她生下两个孩子,简直不是一般人。
“行了,你若是不惯她,躲着便是。”庞氏不耐烦地数落。
景氏把宋媛哄睡后一个人回到屋里等宋绍曦,尽管周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刚才已经造访,告知她绪王府人丁单薄,后事繁杂,宋绍曦怕是不会早归。
与宋绍曦成婚多年,两人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景氏很慌,也怨,这几个月宋绍曦竟一封家书都没有捎给她们母女。她惯来是多思多虑的性子,总忍不住担心丈夫在京城瞒着她与什么人相见,这些日子以来她没有一夜睡得踏实。
一直等到子时,她撑着憔悴的容颜总算等来了外院值夜的小丫鬟,“三爷回来了……”
“快,去把酒菜都摆上……不,不用了。”景氏的高兴很快被另一股情绪压抑。
小丫鬟见她眉心微皱,唇瓣紧抿,嘴角朝下,便大气都不敢喘,安静低着头杵在一旁。这时又一名小丫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说宋绍曦直接去了姨娘的院子。话音刚落,屋里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东西。
东市
顾长烟和顾彦清因身上的梁国公府标签,暂时不便出面主持小酒馆的开业,事情全权交给了高升,他们兄妹二人则在三楼的雅间里应对一些临时出现的疏漏。好在高升的才能远高出她的期待,为她省了不少麻烦。她能安心做“开业酬宾”的策划。
顾长烟命人在门口边摆了两张桌子,其中一张布满了小份的下酒菜,另一张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竹制、木质酒杯,杯中倒满果酒,每日分三个时辰开展免费试吃活动,连续五日。而店内所有菜品及酒水半价五日,满足一定额度的消费,还可获赠一道小菜或者一小瓶酒。
孙轴蹬蹬蹬地踩着楼梯上来,他年纪跟兄妹二人相仿,生得白白胖胖,人牙子说吃太多养不起,二十两银子就把他卖给了顾长烟。孙轴年纪不大,重要的活儿他干不来,只能楼里当跑堂,好在他不是光吃不干活的,人够勤快也够机灵,嘴皮子还挺溜,顾长烟算是满意。
他手里抓着一把票子,气喘吁吁地放在桌上,“主子,都取回来了。”
“知道了,下去帮你高大哥吧。”
小胖墩冲兄妹俩咧了个傻笑,转身蹬蹬蹬的跑下楼。
顾彦清拿起一张票,上面印了小酒馆的名称“有间酒馆”和面额,一两、五两、十两不等,盖了票号的印和“有间酒馆”的明印。
“这叫代金券,哥哥拿去送友人吧。”她打算再匀翁齐敏和徐野一些,剩下的全放店里给大额消费的客人。
见顾彦清没有询问,也没有质疑,真就不客气地抽代金券,顾长烟有些感慨,哥哥总那么毫无保留的相信她,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妹妹向来谨慎,不会做赔本买卖,哥哥自然放心。”顾彦清似是看穿她心思。
顾长烟挽住他的手臂,甜甜地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顾彦清顿了顿,心里默念:“现在还不是,以后一定会是。”
因为家里鸡飞狗跳,对顾长烟的约束就没了之前那么紧,她预估开业头几天每日都能悄悄出来几个时辰,但长期这样肯定不行,而顾彦清今年有几个大考,关乎他的前程,也不能分心,于是高升就成了大掌柜。
“这什么?”徐则不明所以地望着儿子送过来的代金券。
“友人在东市开酒馆,你替我去瞧瞧。”他倒是想自己去,但之前答应过他老子春闱之前不出门。
徐则拿起一张代金券,“有间酒馆……什么友人?”印象中儿子还是头一回对他提这种要求。
“普通友人。”
“既是普通友人,那便空闲再说。”徐则扔了代金券。
“啧……我自己去。”说着转身要出门。
“站住。”徐则冷声喝令。
徐野不耐烦地顿住脚步。
“明日你我同往。”徐则愈发认识到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烦恼和忧愁。最糟心的是还不爱跟爹爹分享了。他很想念叨两句:儿子啊,爹爹什么都懂,爹爹可以帮你,可你要开口呀。
……
顾长烟回到家,想小睡片刻,却没能如愿,顾长瑜和两位表妹上木槿院来了。她见顾长瑜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位顾长惜,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直接赶走不是,再说也赶不走。只好强打精神让小丫鬟去准备茶点,在暖阁里招待她们。
哪知顾长瑜凳子还没坐热就开始挑剔起暖阁的摆设过于陈旧,木槿院的吃食太粗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过少。顾长烟打着呵欠,支着下巴,就这么听她说自己刚得了顾政什么字画,老太太赏了什么压箱的首饰,还得了四个机灵的小丫鬟。当然,重头戏是她手上那只水头极好的镯子,说是席家送来的及笄礼。最后还一脸单纯地让她把四皇子送的宝贝拿出来,让她们长长见识。
安明珠在旁边附和,段诗意则是睁着眼好奇。
“显摆完就回去吧,我困了。”说完打了个呵欠。
没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映,三人神色都有些复杂,尤其是顾长瑜,见顾长烟非但没有如她希望的恼羞成怒,反而半分不在意,这要她怎么接下去?她带了这么多人来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啊。
顾长烟歪着脑袋,“二姐,别没事找事。”她懒得在后宅一方天地费心思,并不代表她玩不起。
“你……你怎么对姐姐这样说话,我见你被禁足,生怕你无趣,这才带两位表妹来同你说话解闷,你竟这样曲解我。”顾长瑜满脸委屈。
“行了,目的达到了,去告状吧。”顾长烟还真想看看顾政和老太太的反应。
浩浩荡荡的来,浩浩荡荡的走,喜儿巴在窗台上目送一行人离去,喃喃道:“二小姐就像那一朝得势的小人,亏我以前还觉得她温婉贤淑。”真有志气,就该上常乐院去耀武扬威,而不是到与世无争的木槿院找茬。四皇子待三小姐再如何疏冷,小姐将来也是王妃,品级高于侯夫人。
此时顾长烟已经卷着被褥在暖阁里睡得美滋滋。
当晚,老太太就把顾长烟叫去祥宁院。
“你二姐姐和明珠、诗意也是好心去探望你,你倒好,伶牙俐齿辱你二姐。若非我逼她身边大丫鬟道出实情,还不知你背地里是如何嫉妒你这些姐姐的。想来也是,你那个娘光生不养,还干出和离这种丑事,你们兄妹二人自小就眼皮子浅也不出奇了。”
老太太没有要停的样子,顾长烟听进耳朵里就像一尊冰冷的塑像在说话。要不要为自己辩驳几句,成了她当下纠结的问题。同时她也很意外,老太太这样说她的生母,她半点感觉都没有。看来这个不孝的名声,是要背一辈子了。
“你可知错?”
顾长烟已经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被老太太这一声召了回来,“祖母要不要也请我身边的丫鬟来问问今天二姐到木槿院呆了多长时间,都说了什么话,孙女又回了什么话?”本来是想听完唠叨就回去,不想老太太竟然质问她知不知错。她当然没有错。
老太太目光微凛,认真打量了这个一直被她忽略的孙女,忽然发现这孩子真真生得好容貌,就是气质冷了点。
顾长烟脸上的神色有些漫不经心,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着急,自然也不认为有错。老太太不禁想起顾长瑜白天在她跟前那副委屈的模样,红着眼睛还要处处为顾长烟说好话。
“你回去把《女戒》抄十遍。”
“孙女告退。”顾长烟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抄书于她算不得什么难受的惩罚,她都当做练字。练字多好,锻炼心性,一手漂亮的好字还是加分项。
老太太最近被家里的糟心事闹得精神很差,虽说不后悔把威远侯府这门婚事给顾长瑜,但不代表顾长瑜可以仗着国公府嫡女和威远侯世子未婚妻这两个新身份在家中生事。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许多事不需要亲眼所见也能分辨对错。方才顾长烟像是为自己辩解,但其实什么都没明说,只是随意地提醒她不要偏听偏信。
“眼看日子越来越近,这新妇到别人家不但要为自己挣脸面,也不能丢了娘家的人。魏嬷嬷明日一早拿我的帖子去请个教养嬷嬷回来教二小姐规矩,还有把她新得的那四个丫鬟送到为林姨娘准备的院子,你安排人调教。”老太太放下茶盅,长长地叹了口气。
与其说她相信顾长烟,不如说她也并没有多喜欢顾长瑜。顾长烟多大顾长瑜多大?被禁足这么长时间,顾长瑜早不去陪她解闷,晚不去陪她解闷,偏偏在威远侯府送及笄礼之后去。老太太也年轻过,稍微一想就知道孰是孰非。
回到木槿院的顾长烟知道事情不会善了,但她也不在意便是了,梁国公府里的人要靠梁国公生存,他们尔如我炸,低端私斗,还不是为了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利益。她和顾彦清却是不能指望这个家的,非但如此,待他们兄妹成年,还会被这个家不断压榨,直到他们没有任何价值为止。她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第20章 翻墙
徐野念了一天书,脑袋昏昏沉沉,好在还记得徐则要同他光顾“有间酒馆”的事。不待徐则下衙,他便先到了大理寺外候着。
小酒馆的灯比周边林立的饭馆和欢馆要暗一些,但用了巧思,先是灯罩颜色统一,再有之前盖楼的时候在屋顶上镶嵌了不少颜色鲜亮的彩瓷片,光线一照,彩瓷片跟寻常瓦片的反光差异就出来了,愣生生将小酒馆衬托得别具一格,让路人无法忽视。
此时穿着女先生装的顾长烟和高升坐在一楼角落位置,今晚说书人登场,两人都不约而同有些紧张,生怕那人水平不行浪费故事。
徐则徐野父子二人进门发现人还挺多,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而最里边的小木台上放了一张小桌和一个蒲团,有说书人在旁边喝水,准备入座。
“两位爷请上二楼。”伙计殷勤地将他们往里请。
徐则不悦,“我要听说书。”
伙计抱着急客人之所急的心思,探头探脑地在四周寻了半天,总算碰到一桌临时有事结账走人,“有有有,这边请……其实二楼也能听见……”
小胖子孙轴麻利地收拾好那张桌子,然后把客人留下的钱拿去柜台交给账房。
小酒馆除了柜台,其他地方没有椅子,客人坐的位置全是宽矮桌配结实的软垫或者蒲团,每个座位旁都有一个带有香气的暗格,拉开后可以放自己的鞋子,如果不想脱鞋,伙计也会为他们送上一双布鞋套。这个过程看似麻烦,但东家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大家以最舒服的方式品尝美酒小食,彻底放松一日的疲惫。所以几乎没有客人为这么件小事闹不愉快。
“果真哪里有酒哪里就有郑翰林。”徐则将鞋放进暗格后,扫了眼一楼的环境,发现了几位同僚。他说的那位郑翰林已经年过半百,大概因为环境舒适的缘故,几乎是摊在座位上。
小酒馆的酒单和菜单是分开的,制作精美,且每一样菜品都配有简笔画,徐则不得不承认这家店的老板十分用心。
“各位客官安好,今天是三月初二,在下便给大家伙说说那年三月初二发生在何家庄的惨案……”说书人的声音传来。
高升见客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些人还被说书人刻意营造的氛围吓得脸色不佳,猛喝几口酒壮胆,顿时佩服自家主子,“还以为酒鬼不爱听故事。”京里的茶馆很多,有规模的都有自己的说书人,酒馆里就几乎没有。
顾长烟小声道:“茶馆听书酒馆听曲,这些我懂。”她也想过找人来唱曲,可声形俱佳的都被各大酒楼和欢馆包了,有不少伎人还是有背景的,她哪来的钱和权势去养他们,次的那些还不如不请,所以她才自力更生编故事写话本来丰富小酒馆的内容。
《何家庄惨案》主要讲述何家庄三月初二那日,有一户人家二十口全被杀害,呈十字形填进庄子上的一口水井里,半个多月后才被故事的男主角郭神捕发现。郭神捕命衙役将尸体捞出,仵作在验尸过程中发现每一具尸体都有个特征,双眼被人剖去,而眼球不知所踪。
听到这里,有客人立即倒吸一口气,直骂残忍。
郭神捕探寻了所有可疑之处,连邻村都没有放过,然而一无所获,案子陷入死胡同。就这样到了四月初二,何家庄又有一户人家被同样的手法杀害……
“这案子哪年发生的?”
不知道是说书人描述得太好,如同身临其境,还是情节过于写实,高升没有察觉自己咽了好几回口水。
“当然是编的啊。”顾长烟懒懒道。
果然,当故事发展到郭神捕从里正处得知那口水井早在八年前就因干涸被村民填平时,说书人来了句:“何家庄惨案今日就讲到这里,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要在意。”说完起身向三面客人鞠躬行礼。
“糟心的东西,这才说到哪儿就停了,挠人不是?”底下已经有客人表示不满。
甚至有好几位客人往说书人身上抛碎银子,让他接着说下去。
不过此起彼伏的质问并没有让说书人怯场,他露出老实人特有的憨笑,“何家庄惨案每隔两日一场,明日说‘深夜鬼话’,后日说‘江湖儿郎’,大家忍忍。”
徐则心不在焉的要动筷子夹菜,发现桌上的杯盏碗碟不知不觉都空了,于是再次招呼伙计送菜单过来。徐野的视线被伙计挡了一下,斜对面角落那张桌子的人便已不在。
“你去。”徐则突然命令儿子。
“去哪儿?”徐野莫名。
“去把那书稿要来。”
“……”徐野觉得他老子今晚有点疯癫。
因为大多数下酒菜都无需现做,所以伙计很快就把他们新点的酒菜送来,徐则用筷子夹起一块熏肉,思虑沉沉地盯着,“是仇杀,而且里正说谎了,那口井不对劲。”
坐在对面的徐野望着父亲焦躁的样子,才想起徐则是个破案迷,就因为纯得不能再纯,皇上才让年纪轻轻的他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初三初四说别的,初五……初五我要审两个案子……”徐则一脸纠结。
“让人来听了回去告诉你也是一样的。”徐野给他斟满酒。
“不一样。”徐则眯起眼睛,显然还在想《何家庄惨案》。
直至深夜,两人才各怀心思地乘轿子回到徐府。下了轿子徐野默默跟在徐则身后,听他老子唉声叹气的,别提多难受了。
“徐野啊……”
“嗯?”
“徐野啊。”
“……”
“现在就去敲她家的门,把书稿要来。”
徐野翻了个白眼,不鸟他老子,准备回屋沐浴更衣再看一会儿书。
徐则拉住他,正色道:“你所图那件事难度极大,想不想为父帮你?”
“你知道我图什么?”徐野冷笑。
“我查过你。”徐则坦诚。
徐野诧异之后随即而来的是微怒,这还是从小到大不曾有过的。但他也不是小孩了,很快就冷静下来,转身不善地望着徐则,“书稿我会尽力,别的事不劳你费心。”
少年身影消失,徐则负手而立,自言自语道:“傻孩子,你老子不帮忙,你何年何月才得偿所愿?”
顾长烟睡下之后才想起《女戒》一点没抄,若是老太太明日突然问起,估计又要挨一顿骂。不过她如今死猪不怕开水烫,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事业,国公府的条条框框她已经无所谓了。想到那些赚钱的设想,她又亢奋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唉,我抄……”
铺开纸张,研磨,选了支细毫,一字一字慢慢写起来。
冬瓜肥爪将窗户扒拉开一条缝跳进来,扭着毛茸茸的屁股踱到顾长烟脚下蹭了蹭趴好。值夜的柳眉没好气地蹲下来撸了把猫,然后去把窗户重新关上。
“咦……”窗户缝隙中不知何时塞了一张叠好的字条。
柳眉不识字,顾长烟搁下笔接过字条打开看了眼,便让柳眉出去歇着,书房不需要人服侍了。待柳眉出去后,顾长烟便快步走到先前冬瓜进来的窗户前把扣栓重新打开,不一会儿窗户被人从外拉开,一道人影带着早春的寒气跳进来。
“若我歇下你岂不是扑空?”给对方倒上茶后,顾长烟将猫从脚跟下捞起来抱在怀里,“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印象中她和顾彦清都没有带徐野来过木槿院,这人是怎么知道木槿院位置的。
“不难猜。”徐野拿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停留在桌上刚抄了开头的《女戒》。
发现对方的目光,顾长烟懊恼自己忘记遮掩了,这下丢脸丢大了,“你来……”
“要抄多少,我帮你。”徐野不似在开玩笑。
“哈?”
徐野直接坐过去,拿起旁边一张废纸,提起笔模仿顾长烟字迹写了几个字,顾长烟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模仿出她的笔迹。
“你……你等等……这个不用你帮……”
“多少?”徐野抬头严肃地询问。
对上他的目光,顾长烟鬼使神差地说了两个字:“十遍。”
“回屋睡吧。”徐野捧起那本《女戒》,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
“徐六你还没说深夜造访有何事。”开什么玩笑,徐野在这里,她怎么放心回去睡觉。
“想借《何家庄惨案》书稿一阅。”
顾长烟松了口气,好笑又无奈,她还当什么大事呢非要这个时辰翻墙进梁国公府。
“记得还我。”备用的就这一份,她还想着以后有机会开发成系列周边。
徐野有些吃惊,竟然是一箱子这么多,看来小酒馆里听到的《何家庄惨案》仅仅是个开始,而且故事不一般的复杂。
“多谢。”
“别人可没这面子。”少女微抬下巴,得意而俏皮。
两人说话间,徐则已经抄完一遍。看着少年端正的身姿,昏暗光线下安静地抄《女戒》,顾长烟觉得这个画面太有冲击力,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搞不好徐野是整个大越唯一一个抄过《女戒》的解元老爷。
不得不说徐野的手速极快,十遍没用多长时间就抄完了。这长期写字和看心情写字的人果然不一样。令她郁闷的是徐野还是个一目十行的奇人,那本《女戒》他翻了一遍后便没再光顾过一眼,可以说是默写出十遍。
“抱歉叨扰你了。”徐野抱起箱子走到窗户前。
顾长烟打了个呵欠,摇头,“是我要谢谢你。”什么《女则》《女戒》她骨子里就不认可,也从不想去理解。徐野能帮她抄完,她感激还来不及。
徐野有话想说却开不了口,目光挪到她怀里的猫,喃喃道:“它在外头有两只母猫。”说完翻出窗户,消失在夜色中。
顾长烟把窗户重新关上后,拽起冬瓜,外头值夜的柳眉听到冬瓜的惨叫忙跑进来,结果看到小姐在给猫剪指甲,同时不停地教训,“出息了你,嗯,是不是搞大人肚子了?你老实交代!”
“喵嗷~~~喵~”
“你还顶嘴?”
一人一猫就这么吵起架来。
徐则睡得迷糊,房门突然被打开,徐野抱着箱子走进来,穿过外室绕过屏风,大喇喇地放在他的床上。徐则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刚要削这个逆子,眼角余光捕捉到箱子里的东西,伸手随意抓了一本就着起夜小灯的微弱光线翻了翻,很快睡意便一扫而光。
徐野是真的困了,所以没跟他老子废话,转身回自己屋子睡觉。
今年春闱在三月中,皇后娘娘的春宴在三月底。不少人私下都议论礼部这个时间选得好,春闱结束后许多学子身价将水涨船高,其中不乏世家豪门中的子弟,这些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也所以今年的春宴在各方势力的活跃下,将变得极有话题性。
天气转暖,上京赶考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东市从早到晚人头攒动,车马不歇,“有间酒馆”也成了时兴的消遣之处。开业酬宾顾长烟砸了不少钱,这短短数日就赚回来了,虽然离收回整个铺子的投入还远着,但是照这个势头她相信也用不了多久。
顾彦清那边的考试也很顺利,拿到了童生资格。
“小姐,好些客人说晚上听鬼故事回去不敢上茅房。”齐先生是顾长烟签了五年契的说书人,若非早早熟读并滚瓜烂熟,他自己都受不了鬼故事的氛围。
“可他们下回还来。”顾长烟给他一记尽管放心的眼神。
“昨夜里说那段覃公子误闯荒坟地后每到子时便听到孤魂野鬼的咒骂,有人吓晕过去了。”齐先生忧虑的是小酒馆生意愈发红火,每日一到掌灯就座无虚席,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万一吓出个好歹来,这些人必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顾长烟托腮,“在开场白里加一句提醒,请胆子小的移步三楼。”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她就做了简易的传音设计。为稳妥起见先是在木槿院同丫鬟婆子们多次试验,确定材料后便让高升盯着工匠安装在说书人位置的上方,可以最大限度地将说书人的声音传到二楼,但再往上就听不清了。所以三楼一般是喜好清净的客人首选之地。
第21章 春宴
春宴临近,顾长烟再不能偷偷溜出去管铺子,只能乖乖在木槿院撸猫看账本,顺便琢磨下一门营生。自那日之后顾长瑜没再出现,两位表小姐也渐渐融入了京城的圈子,结交了不少朝臣家的闺秀。大家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各过各的日子。
“小姐,这衣裳不对劲。”翠儿检查针线房刚送来的衣裙,发现被人动了手脚。
喜儿和龚嬷嬷凑上前翻动,从针脚到裁剪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翠儿向来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旁人忽略的细节,往往逃不过她眼皮。她说有问题,那肯定是有问题。
翠儿把衣裙托在手上颠了颠,接着递给喜儿和龚嬷嬷都试试,然后那两人都吃惊了。
喜儿气急,“针线房如今是安姨娘管着,定是她故意的?”衣裙大体看上去没什么明显破绽,但
问题就出在料子上,重量不对,过于轻薄了。“小姐我们去告诉老夫人。”眼看后日就进宫,新衣裙这样还怎么穿?
“去岁不是还有几身没穿过么,先拿出来顶上吧。”虽说都认为是安姨娘的手法,可仅凭她管针线房就定罪,她若死皮赖脸不承认,谁也不能拿她如何。以老太太和顾政这种在家事上喜欢和稀泥的处事风格,没准闹到最后还是针线房的绣娘背黑锅。
翠儿面露难色,“小姐这一年个子长高了些,还不知合不合身。”
“你想想办法。”不合身也得合身,不然这么短时间她上哪找适合参加宫宴的衣裙。
顾彦清大步踏进书房,脸上挂着还未消散的喜庆。
“今日会试放榜,你猜谁是会元?”
顾长烟蹙眉,“谁?”
“徐野,徐六。”
“啊……他啊……”印象中徐野还不满十七岁吧,也是厉害。
顾彦清捏起一块米糕放进嘴里,见妹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顾长烟回神,“哥哥你不会又上贤明楼了吧?”
“……狗鼻子啊你。”顾彦清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
“这么多?”四百八十两。
顾长烟数了数之后便退回给顾彦清,“你自己留着花用。”小酒馆那边运作有条不紊,暂时不需要贴补银子。
顾彦清又塞回她手里,“我还有五十两。”
“行吧,给你存媳妇本。”
“……”想说自己这辈子都不打算娶妻生子,但话到嘴边还是强压下去。
考完之后徐野睡了几天,又跟狐朋狗友上蹴鞠场疯玩了几天,仿佛把春闱的事给忘了。倒是庞氏和田氏特别上心,放榜当日早早就命人去候着,得知徐小六中了头名,嚷嚷着要摆宴庆祝。庞家和田家的亲戚纷纷登门道贺,然而谁都没能见上徐则徐野父子俩。
“会元老爷。”徐则天刚亮就穿戴整齐溜达到儿子屋里,推了推睡得不省人事的少年。
“会元老爷起床啦。”
徐野翻了个身。
“今天宫宴。”半哄半拖地把人从床上弄下来。
“不去。”少年哼哼两声又陷入梦境。
徐则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有你老子在,不会被榜下捉婿的。”
宫门堵得厉害,顾家的车驾卡在中间一个多时辰还没能进去,顾长烟捧着本书耐心得很,倒是坐在对面的顾长瑜垮着一张脸,若非身边有一位陌生的嬷嬷,她极有可能要作妖。顾长烟是不能理解这位二姐姐的,想想以前至少还维持表面的温婉贤淑,乖巧懂事,如今跟东施效颦似的。想到这里顾长烟心下感慨,好的不学,非要学人家任性妄为,嚣张跋扈。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本。
今天顾长瑜不高兴,无外乎是老太太把常乐院那位放出来了,还特地打扮得明艳动人,与老太太同乘一辆车驾,祖孙二人亲昵依偎着说别人听不清的小话。而她只能跟这个不受待见,油盐不进的三妹挤一辆。
顾长烟瞧她意难平到把自己气得不轻,着实很想笑,差点脱口而出:至于么。
总算,马车动起来,慢慢穿过正阳门,来自其他车驾的热闹声戛然而止,四周只能听到皇城卫执行公务的声音以及马蹄车辕发出的节奏。
今日女客多,光是互相见礼就特别费时,给皇后及嫔妃们行礼更是需要在殿外排队等安排。老太太牵着顾长惜的手走在前边,顾长瑜主动去扶另一边,而顾长烟则保持固定距离地跟在她们身后。
皇后今日盛装,脸上也敷了厚厚的粉,但过于瘦弱的肢体和虚浮的声调,还是给人一种风烛残年的感觉。与之相比下,坐下首的祝贤妃眉目如画,肤如凝脂,盈满的身线透着十足的雍容,任谁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那位就是长烟吧?”皇后向顾长烟招了招手。
“回娘娘,臣女正是。”
皇后握着她的手,端详了那张小脸,“真真是生得好模样。”
“娘娘过誉了,她就是个木讷的,您不嫌弃便是她的福分咯。”老太太忙道。
她们话说到后面,顾长烟已经听不进了,因为皇后娘娘的手实在让她很不舒服,像是一只干瘪的速冻凤爪。可谁让对方是皇后呢,她只能忍着。
走出大殿,顾长烟悄悄地吐了口气。经过方才的短暂接触,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皇后对顾家并不亲近,对她这个未来儿媳的夸奖也敷衍得很,恐怕前头进去拜见的其他年轻女孩都得了类似的话。想到这里,那如速冻凤爪一样的触感好似还未从自己的手上消散,莫名的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长烟长烟。”熟悉的声音。
顾长烟寻声回头,看到被翁夫人死死牵着的翁齐敏,正在外头等候。她先微微向翁夫人行礼,然后冲翁齐敏挥挥手。
翁齐敏对她做了个“等我”的口型。
顾长烟笑着指了指御花园的方向,告诉对方待会儿在那碰面。然后转身对老太太说想去散散。老太太本就嫌她不会来事,顶着个未来睿王妃的名头至今没给顾家添过光彩,便摆摆手随她去,只叮嘱不要乱晃,不该去的地方要避讳些。
顾长烟离开后,老太太把顾长瑜也打发走了,单独领着顾长惜去与殿外的女眷亲近。今天是个大好的机会,她事先已经打听了好几家,只要顾长惜肯配合,婚事就有着落了。
顾长惜清楚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却并不积极,她想见席衡昀一面,问他为何这样对她。偏偏老太太把顾长瑜支使开了,她想象对方很可能去见席衡昀,还极有可能对席衡昀说她诸多不是,便恨不得立即挣脱老太太的手,冲过去掐死对方。
宫女领着顾长烟穿过一道花径,渐渐视野开阔起来。如今正值百花争艳的时节,御花园的植物在花匠的精心养护下,仿佛每一根花枝都可以自成一景。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顾长烟认出太子,而他身边的女子却不认识,但看装束应该是东宫的女眷,今日这样的场合良妾是不能参加的,太子妃又患病在身,所以她猜测对方应该是某位侧妃。
“臣女顾长烟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燕韬记得这个小丫头是老四的未婚妻,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梁国公府三小姐。
“免礼。”
“谢太子殿下。”
“你今年几岁?”脸长得不错,就是也太小只了点。
“回殿下,臣女今年十一。”还要几个月才满。
赵燕韬想起老四那门婚约,幼时定的明明就是顾长烟的长姐顾长惜,当年先太后也命人合过八字,并没有相克之说。很显然是老四装残废太逼真,惹得顾长惜心生不甘,顾政冒着欺君的风险用三女替了长女。
看着小姑娘低眉顺眼的模样,赵燕韬突然想摸摸她的脑袋。同样不受父母喜欢,他还是比她幸运一些的。
“孤不知会碰上你,没准备见面礼,这个你拿着玩。”
顾长烟望着对方掌心里的通透饱满,成色均匀的红宝石手串,缓缓抬起手捧住,然后在小宫女的小声提示下谢了恩。
“玩去吧。”赵燕韬已经转身离开。
翁齐敏喘着气找到顾长烟,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长串的话,顾长烟想让她歇会儿,找地方坐下喝杯茶再说也不迟,反正离大宴开始还有一阵子。
“小姐,我们去那边瞧瞧吧。”喜儿突然拉住顾长烟往另一个方向走。
“急什么,让翁姐姐歇会儿。”顾长烟以为喜儿突然发现什么好玩的。
喜儿却坚持,“翁小姐也一块过去吧。”
顾长烟不悦,沉声:“你怎么回事?”
喜儿又急又解释不清,刚要开口,旁边的翁齐敏突然欢快地叫了声,“看,四殿下……”
顾长烟朝翁齐敏指的方向望去,确实是赵燕然,他此刻与一群年轻男女在一块谈笑风生朝这边过来,张晚晴也在其中。顾长烟转身看喜儿,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喜儿知道小主子明白她方才那般的缘由,顿时更为小姐委屈了。
“妹妹。”忽然旁边蹦出一个人。
翁齐敏被吸引了注意力,鼓着包子脸,“顾彦清你吓人啊。”
徐野慢慢踱过来,“今日未名湖允许泛舟,要不要过去看看?”
顾长烟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彦清就直接牵起妹妹的手往徐野说的未名湖快步走去。他不认得张晚晴,但对四皇子之前所作所为是极瞧不上的。所以不想妹妹现在跟对方碰上。
兄妹俩走了,翁齐敏自然是要跟过去的。徐野刚抬步,就听到有人叫他。顿时一股无名烦躁冒出。无语地望着渐渐靠近的四皇子一行。
“徐炽烈好久不见。”张香森上前便是一箍,徐野被抱了个满怀。
“四殿下。”徐野挣脱对方,向赵燕然行礼。
赵燕然今天心情极好,脊背挺得笔直,面上神态如和煦的春风,跟过去坐在轮椅上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天差地别。
“听闻你中了会元,恭喜。”
“谢殿下。”
见两人客套完了,张香森几个平日与徐野熟识的公子便拉住他,“四殿下在虹亭设小宴,走走。”
徐野茫然,“不早说,我约了人在未名湖。”
慕家的公子慕旭性子最急,特别忍不得婆婆妈妈,“什么人,请来一块便是。”
徐野拍拍哥几个,“你们先陪殿下。”说完也不给其他人反对的机会,向赵燕然微微颔首,然后小跑着朝未名湖方向赶去。
“欸……你……徐炽烈你……”张香森其实也想跟着去未名湖,但他姐姐和几位发小都在,他没那个胆子。
“方才那位就是新科会元?”人群中一名女子小声询问。
“是呢,宁姐姐,那位就是大理寺卿徐则大人的独子徐野。”另一名女子耐心解惑。
“竟这般年轻。”
张香森抬起下巴,得意道:“不止如此,他还是大越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解元公。”
“我瞧他就是运气好。”几个小伙伴摇头,并不认为徐野是凭真才实学考中的。毕竟徐野过去在他们眼里的形象实在跟读书人三个字不沾边。
赵燕然不认可却也没反驳。大越的科举制度十分严苛,能考中的必然是有真本事。只不过,徐野这个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让人没有记忆点。分明有一张得天独厚的皮囊和这身才华。不过他也不关心就是了,又不做皇帝,过于在意朝臣的儿子惹旁人上心,就是给自己添麻烦。
男子们走在前头,女孩们缀在后头。
“宁姐姐你不会是……”
“瞎说什么呢。”少女羞红着脸朝对方脑门轻拍了一记。
张晚晴在她们身旁,听了好些女孩儿萌动之语,好心道:“下月殿试,我瞧着他没准还能更进一步。”
张相爷曾预测过,将来顶他相位的极大可能会是徐则,所以前阵子张老夫人也有把徐野列入孙女婿的人选。虽说年纪相当,徐野纨绔子弟的名声也难以挽回,但他本人年纪轻轻能考中解元,应是好苗子。将来有妻有儿收了心,没准能跟他父亲一样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张老夫人让张相爷试探过徐则,哪知竟被拒了。
“逆子肯听我的话如今也不是这般名声了。”徐则在张相爷面前痛心疾首,恨不得回家锤死那个“成日只知顽劣”的儿子。
张晚晴打听到这件事,跟张老夫人的遗憾不同,她松了口气。
徐野再有才能又如何,徐则将来真的当上相爷又如何,她张晚晴明明值得更好的。不过徐野这样的人确实需要有个人治一治,而身旁这位宁颖就是现成的人选。
宁颖出身皇后母家,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武定郡王府,与太子赵燕韬、四皇子赵燕然是表兄妹。若是宁家有意这门婚事,皇上必不会不给皇后这个面子。
第22章 春宴闹剧
未名湖上的风带着阵阵花香,令人心情愉悦。
“海棠快看,有鱼有鱼。”翁齐敏指着浅滩上的红鲤鱼惊叫。
“小姐,咱们府上也有。”海棠郁闷,这宫里的鲤鱼跟家里的鲤鱼哪有区别,小姐跟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
顾长烟蹲在地上,寻了一块薄石片,转身问身后的宫女:“姑姑,可以玩吗?”
宫女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于是顾长烟打了个五连水漂,之后遗憾地撇了撇嘴,“生疏了。”
顾彦清也找到一块扁平的石子,打出了九连,冲顾长烟咧嘴坏笑,“怎么样,你哥哥还是你哥哥。”
“气焰嚣张,等着瞧。”顾长烟被刺激得脸上红扑扑的,特别可爱。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这次成绩比第一次还差,只有三连。
“我帮你赢他。”徐野见顾长烟气得直跺脚,便蹲下来挑了几颗石子。
顾彦清第二次还是九连,下巴都要翘上天了。
徐野忽略小屁孩的神情,将石子打出去,只见那枚小石子激起一串数不清的涟漪,直到接近湖心处才沉下。
“赢了。”
顾长烟的眉宇总算舒展开来,“顾彦清,你服不服?”
“不服,再来。”小男孩嚷嚷。
顾长烟眼珠子一转,“三局两胜,若是你输了,就叫我姐姐如何?”
“想得美。”顾彦清冷哼。
然而旁边的翁齐敏已经在用行动在支持顾长烟,和海棠捡了好多扁石子。顾彦清仿佛跟徐野较上了劲,不过后者由始至终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这样一行人在未名湖玩到开宴时间才意犹未尽地随引路宫女离开。
仙乐殿
宫里凡事都按品级,所以没有品级的小姐们位置都被安排在后方,除非帝后特别关照要优待的,否则无论家世背景如何,都得乖乖服从。顾长烟入座时,顾长惜当她透明,板着一张臭脸,对比之下顾长瑜的笑容就更明显了,也不知是碰到什么好事。
皇上与皇后入席后,其他嫔妃才能就坐,但皇上保养得宜,不胖不瘦,气色好得像个三十出头的青壮年,与身边形容枯槁,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许多的皇后呈鲜明对比。祝贤妃坐在他另一侧,眼睛不瞎的人都会认为这二位更有夫妻相,也更登对一些。
可惜在帝王家,最无用的就是外表上的契合。
宫宴还是很热闹的,歌姬舞姬轮番着上,宫里专门养的杂耍班子不负众望激起阵阵叫好声,宴到中途便少了一开始的拘谨,男客那区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女客这边大家也好像很有话聊的样子。若非御膳房的菜实在足够美味,顾长烟觉得自己都要打瞌睡了。
这时,一位小宫女急切地跑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顾长烟脸色不佳,望向男宾区,果然不见顾彦清了。于是对坐在附近的顾长惜和顾长瑜道:“两位姐姐,三哥哥摔伤了腿。”
顾长惜选择忽略她的话,而顾长瑜则安抚道:“三妹妹你先过去,待会儿我禀明祖母就去寻你。”
顾长烟心寒,却也不意外二人的态度。眼下也不是顾虑太多的时候,于是她起身弓着背提着裙摆,尽量不惊动太多人绕出了仙乐殿。
“姑姑,我哥哥是如何摔伤的?”离开仙乐殿无非是出去方便,宫里是最严谨的地方,只要不自己作死或者被人袭击,出现意外的概率是很低的。自己的哥哥自己清楚,向来就不是个会乱来的人。
那名引路宫女年纪与她相仿,看起来像刚进宫没几年的,听顾长烟这么问,也思索起来,“奴婢并不清楚具体情况,是方才经过文渊殿遇到人求救,见一孩子倒地不起,那位姐姐说是梁国公府上的三公子摔伤了,三公子一直念叨着不要告诉他妹妹,但是他伤得不轻,动弹不得,那位姐姐无法还是坚持让我寻您。”
听到伤势严重几个字,顾长烟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跌倒在地。顾彦清怎么会在皇宫里受这么重的伤?一定不是意外。可是谁又跟他有仇呢?一个除了读书就是围在妹妹四周转悠的小孩,相熟的人都没几个,何来仇家?
紧赶慢赶总算来到文渊殿,此时大殿内灯火通明,两名宫女见她们过来,询问是不是顾三小姐,确认身份后,便把刚才那位引路小宫女打发走了,亲自带着顾长烟进大殿。
“两位姑姑,我哥哥伤得如何?是否已经派人去请太医?”顾长烟几乎要哭出来,心中不断祈祷哥哥千万不能有事。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说道:“你进去见他就知道了。”
文渊殿年后才开始修整,现在大殿内放着不少装潢材料,顾长烟迈进大殿内便闻到了新漆的气味,但这个年代的漆料不算太难闻。她听到左边偏室传来金属落地的声响,便往那边疾奔而去。就见地上躺着个人,从身材来看是一位女子,但此女子实在太狼狈,披头散发不说,身上的衣裙也被扯破了几个口子。脖子还缠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麻绳,她在奋力地扯麻绳,发不出声音,却也濒临窒息。
顾长烟回头想让两名宫女去帮忙,发现哪里还有什么人。她没时间想她们为什么突然消失,她脑子里都是顾彦清的伤势,咬了咬牙决定先去找哥哥。反正只要出到外头,寻其他人来救她好了。
然而就在她打定主意要离开时,那名女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双腿不停地急蹬,越到后面就越无力,像是要不行了,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从旁边的工具堆找到一把批墙刀,跑过去为女子割开了脖子上的麻绳。只是当女子露出容貌时,她很意外竟然是张晚晴。
“你……”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杀我……是不是因为四殿下,我……我真的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张晚晴突然哭喊着求饶,一张精致的脸上尽是惊恐。
顾长烟蹙眉,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而张晚晴更是发了疯似的哭叫着求她饶命。
“你在做什么?”男人的怒吼响彻整个大殿。
顾长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下套了,所以顾彦清是不是没事?她此时此刻仍然惦记着小哥哥的安危。
赵燕然冲上前,将惊吓过度的张晚晴打横抱起,然后愤怒地踹了一脚顾长烟,小小的身躯哪里经得住他的全力。顾长烟撞到墙壁,大概磕到了脑袋,顿时天旋地转,几乎要晕过去。
“还不把这个恶毒的畜生抓起来。”赵燕然抱着张晚晴一边往外走,一边下命令。
“我没有……”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突然喉头腥甜,她吐了口血,便再没知觉。
文渊殿发生的状况第一时间便传到了帝后耳朵里,皇后先离席,紧接着张相和张老夫人、梁国公和顾老夫人都被请走之后,大家心下都在猜测这两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顾彦清没见到妹妹,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可他不能跟着去,心急之下他望向翁齐敏,却看到翁夫人已经领着翁齐敏要先出宫回府。他又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寻找徐野,发现对方正好看过来。
徐野起身走到跟同僚拼酒量的徐则身侧,父子俩仅对视了一眼便一同起身离开。顾彦清知道徐野应该是去帮忙了,却没有安心,偏偏他不是徐则父子,他无官无职甚至连个秀才都不是,若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可能还会给妹妹的处境雪上加霜。
永福宫
偏殿的内室里,张晚晴在张老夫人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而赵燕然则杵在旁边心疼得双手颤抖。皇后被人搀扶着进来,握着张晚晴的手好生宽慰了一番,“你放心,本宫会查明真相给你一个公道。”又交代了太医好好诊治,别落下什么疤痕。
赵燕然上前,“母后,那顾三小小年纪心思歹毒,求母后不要姑息。”他生怕皇后因为顾长烟与他有婚约而大事化小。
皇后注重规矩,见儿子此时当着众人的面这般说话,有些不悦。
“娘娘,人醒了。”小公公的声音适时传来。
皇后撑起身体,对赵燕然道:“你也去。”
“……娘娘,太子殿下和大理寺卿徐大人也到了。”小公公补充。
皇后及在场诸人都面色不愉,张晚晴是衣衫不整的被赵燕然抱着一路过来的,这个风波张家还不知要如何平息。现在太子和大理寺又都掺和进来,过了今夜,张家的名声……张相爷是想都不愿意想。但更多的是心疼孙女的遭遇,若非赵燕然及时赶到,他们捧在手心里宠了十五年的宝贝恐怕已经不测。
“你在这陪着晚晴,我去会会顾家的人。”张相双拳紧握,直起身子,大步随皇后和赵燕然离开偏殿。
顾长烟是被泼醒的,浑身疼得难受,两辈子没遭过这样的罪,当下死的心都有了。她现在只想知道顾彦清到底有没有受伤。
皇后入座后,先接过嬷嬷的茶润了润嗓子,“顾长烟,你知不知罪?”
顾长烟被两个宫人架着,没管旁边脸色煞白的顾政和老太太,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那位妇人,“皇后娘娘,臣女可否先求您命人去找我哥哥……他有没有事。”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竟然连说话都疼得厉害。
“你哥哥可是顾家三郎顾彦清?”太子声音突然传来。
顾长烟这才留意到太子和徐野都在,还有一位稍微年长,穿着官服,与徐野有五六成相像的男子,她猜测应该是徐野的父亲徐则,也就是那位名声赫赫的大理寺卿。
“对,姑姑说我哥哥受了重伤。”
太子与徐则对视一眼,然后道:“你可还记得那名宫女的模样?”
顾长烟艰难地点了点头。
“还有……两位领我入文渊殿的姑姑,我也记得……她们的长相。”
“你哥哥什么事都没有。”太子道。
顾长烟长长地松了口气,尽管自己如今处境不利,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安心的神情,感激地望着太子,“谢谢。”
太子心下微动,自己好像并没有帮她什么,只是告诉她顾彦清好端端的,竟然也能得她一句谢。
徐则上前,“皇后娘娘,微臣认为此案颇多疑点,请娘娘准许微臣搜查文渊殿并将顾三小姐、张家小姐带回大理寺。”
“荒唐,本相孙女如今重伤在身,惊吓过度,坐卧不得,徐大人还想对她一个苦主严刑拷打不成?”张相爷厉声质问。
徐则笑道:“张相,大理寺可是最清明不过的地方,本官请张小姐回去,也是想仔细询问罢了。若证实张小姐确实无辜遭累,自当全须全尾送回相府。”
“……我愿意去。”顾长烟突然道。
顾政瞪大眼,忍不住喝骂:“你这畜生。”
皇后被他们吵得心烦气躁,本就不舒服的身子更是疲惫,“都住嘴。”
“顾长烟,本宫问你,为何杀张晚晴?”
事到如今,顾长烟也不怕了,“臣女与张小姐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文渊殿,手中还持有凶器?”
“臣女被宫女引入文渊殿,见一女子狼狈在地,苦苦挣扎,臣女从旁寻到一把批墙刀帮她割开绳套,哪知好心没好报……”
“你……”张相气得怒目而视。
顾长烟不管他们怎么看她,“若是娘娘不信臣女,大可去把那三名宫女找出来对峙。”
皇上到来并没有打破僵局,众人给他行礼后,他往旁边的太子和徐则父子睨了眼,“徐爱卿不知朝臣不得随意出入后宫的规矩?”
徐则一点都不怵,“所以微臣请了太子殿下领路。”
太子很想望天。
“说吧,怎么回事。”
徐则上前,不偏不倚地将双方的说辞禀明。
“分明就是这个妒妇以为我与晚清有瓜葛,对晚清下毒手。”赵燕然坐不住了,想到在文渊殿看到的那一幕,张晚晴的惨状,他就心疼得不能自己。
太子喃喃道:“四弟好生奇怪。”声音不大不小,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四殿下为何这般笃定顾三小姐就是凶手,据微臣所知,顾三小姐是您的未婚妻。而张家小姐……说起来张家小姐及笄那日四殿下送的贺礼颇为壮观,人尽皆知。”徐则眯起眼睛,先看了眼坐在上方的帝后,又看了眼对面的张相。
“徐则你这是在给本相孙女泼脏水,逼她上绝路。”张相的脸色黑如锅底,任谁都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
赵燕然也急道:“顾长烟就是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嫉恨晚晴故而做出这种阴毒之事。”
徐则摇头,“既然不让微臣去查文渊殿,那微臣只能从已知的蛛丝马迹来推敲了。比如上元节那晚,筑梦楼后门……”
“好了。”皇上打断了徐则要说的话。
但是在场诸人都不是傻子,徐则没有说的后半部分并不难猜。
“大理寺很闲吗?滚回去。”皇上瞪了眼徐则父子。
徐则能年纪轻轻就爬上这个位置除了自身本事外,还有会看帝王脸色这一点。眼下能做的他都做了,此事帝后有顾虑、张家恐怕也有自己的想法,顾家那两位怕的还是顾长烟被坐实罪名。以徐则对皇上的了解,这件事注定会是模棱两可的结果。
“微臣告退。”拉着跟磐石似的儿子离开永福宫。
大殿内恢复安静,皇上冷声道:“那三名宫女嫌疑最大,皇后掌管后宫,此事应尽快处置。梁国公你把女儿带回去吧,太医会随行为她诊治。”
顾政和老太太都松了口气,忙跪下谢恩。此时押着顾长烟的两名宫人已经将她松开,浑浑噩噩的她最后是被人抬出去的。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皇上见太子没有主动要离开的样子,更生气了。
“父皇,就如徐大人所言,此事蹊跷。顾家小姐不过十一岁,身量矮小,如何能对高大健壮的张家小姐施暴至此?儿臣认为应立即让皇城卫来查明此事?”太子认真请求。
张相听到“高大健壮的张家小姐”几个字就气得肝疼,素日里太子对他们这几个老臣向来恭敬,今日不知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朕自有主张,你也回去歇着吧。”皇上压着怒意。
太子无奈地行了礼,但临踏出门前又驻足回首望着张相爷,“话说回来,孤很好奇张家小姐怎么会在文渊殿,四弟又是怎么知道她们在那里的?”留下这句话之后便没再回头。
大殿只剩下帝后、四皇子、张相爷几人。
“晚晴丫头的伤势如何了?”皇上问皇后。
“太医说没有伤到脾脏,就是脖子瘀痕散得慢些。”皇后如实道。她现在也猜不准皇上到底要不要深究此事,比这更头疼的还在等着她。
张晚晴一路被四皇子从文渊殿抱到临近的永福宫,经过的宫人还不知道多少。但凡宫里传开了,扬到宫外也是迟早的事。届时顾家、张家都不会任由事态恶劣下去,那么皇上又该怎么办?
皇上微微点头,“这几日便留在永福宫养伤,你让人仔细些。”
这话是对皇后的交代,却也是给张相爷一个暂时的处置结果。
张相爷在朝多年,深知什么叫见好就收,“既如此老臣先行告退。”
赵燕然眉头并没有松开,待张相爷也离开后他才道:“父皇,晚晴之所以在文渊殿是因为与儿臣有约。”
皇后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儿子是失心疯了。
“因儿臣早些时候的鲁莽所为,令晚晴名声受损,对儿臣也诸多误会。儿臣心急之下向晚晴表明心迹,晚晴是个好姑娘,她约儿臣至文渊殿是为了与儿臣撇清利害。哪知顾三却跟踪晚晴到文渊殿行凶。父皇,若非儿子及时赶到,晚晴她恐怕已经……”他痛苦地摇头,脑子里一直不断重复当时看到的画面。
皇上神色淡淡的,“你就从未想过,顾长烟是被陷害的?”
“儿臣进文渊殿见她手持凶器,晚晴遍体鳞伤,被她吓得哭喊求饶。父皇母后,你们不要被顾长烟的表象蒙蔽了,她根本就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儿子不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赵燕然终于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
皇上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朕记得你幼时,武太傅就常夸赞天资聪慧……”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夫妻多年,皇后不受宠但不代表不了解丈夫是什么样的性子,于是极力缓和氛围,“皇上,您也累了一天,不如臣妾先服侍您歇下?”
推开她苍老干瘪的手,皇上站起身,“不必麻烦,朕还有奏折要看。”
“父皇……”
皇上冷淡地目光从儿子的脸上扫过,“你既这么不喜欢这门婚事,那朕就成全你。”只要你将来别后悔。
第23章 赐婚
右相府
大夫人听说女儿在宫中遇袭受伤,被皇后娘娘留下医治,顿时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老太爷和老夫人回来,二老都满眼疲态,不欲多说的样子,只让她管住嘴巴,安心在家等消息。可宝贝女儿到底伤得如何还不知,大夫人哪里能安心。
“娘……儿子也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是那顾家小姐嫉妒姐姐与四皇子亲近所以尾随姐姐下了毒手。”张香森一直在春宴上,二老要走时才命人把他带到宫门前,所以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知之甚少。
大夫人红着眼睛,“顾家……梁国公府?”
张香森迟疑道:“那顾家小姐我远远瞧着个子小小,瘦得跟小鸡崽似的,不成想这般凶狠。”
“敢伤我女儿,我饶不了她。”大夫人一拍桌子愤然而去。
张香森也不追,把屋里伺候的人通通打发出去,掀开被子滚上床睡大觉。他可是玩了一整日,累得够呛。至于他姐姐,在宫里有皇后娘娘和太医院的照拂,祖父又说没有大碍,那他自不必操心了。
张老夫人睡不着,下了床走到偏室,张相爷在泡脚,似是感觉不到水已经冷却。她默默地走过去把水盆挪开,然后从旁边拿起布巾为老爷子擦干净脚上的水。
“有什么事明日再琢磨吧。”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年纪了。
穿好鞋子的张相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睡吧。”
老夫人以为丈夫是为了孙女发愁,“晚晴是个好孩子,会有好报的。”想到那娇贵如珠玉的孙女那般惨状,她就心如刀绞。现在她是恨死顾家上下了,待风声稍平她必不会饶了顾长烟。
“好孩子……”张相爷望着窗户的雕花,不知在思索什么。
张老夫人总觉得今晚丈夫有些不对劲,但这老头子贵为相爷,几十年在官场倾轧之下坐到如今的高位,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清楚他在想什么。
徐府
广植瘫坐在地上,有惊无险地大口喘气,刚才差点就被杀了,此刻通体冷汗还未消散。
“听闻你忙着考功名,怎么就起了念头?”记得这小子对官场没什么兴趣,同意上书院也只是觉得应该读点书。
少年将兵器放回架子上,面无表情道:“因为权势跟血液一样香甜。”
每次出大汗,额头上的十字刀疤都痒痒的,广植用袖子擦了擦,听对方病态的结论也没觉得多奇怪,或者说在他心里徐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
“切,尽学你爹那些毛病。”这句话其实也是少年徐则曾念叨过的,不过广植不认为父子二人是一个意思。“刚才你也看到了,差点折你小子手上,以后我没什么可教你了。”这孩子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两人亦师亦父,不是一般的感情。
“多谢。”少年声音有些轻。
广植歇够了站起来,懒散地拖着脚走到对方面前,与粗糙的脸皮不同,那双细腻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仿佛是假肢,这双“假肢”重重搭在少年看似单薄的肩膀上,“年轻人就该活得恣意些。”这话是劝解,也是徒劳。他们都知道少年一旦下了决心,别人只有当观众的份。
回到屋里,发现徐则已经等候多时。
“深更半夜不睡觉。”徐野脱掉衣裳随意丢在地上,小丫鬟跟在他身后一件一件的捡起来。
出了一身汗泡个热水澡最为舒服。
徐则走到浴桶边,“我是来提醒你,此事结局已定,静观其变为上策。”
徐野睁开眼,“马上殿试了,我忙的很。”
得了儿子的承诺,徐则满意地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走出屋子。男人之间不需要太直白,尤其是他们父子。
梁国公府
顾长烟躺了两日总算能坐起来,其实太医手段高明,在床上睡了一晚上伤势就好多了,只是有些部位疑似骨折,太医不让人挪动她。她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两日里,顾彦清一直陪在床头,几乎没合过眼。
“嬷嬷辛苦了,带她们几个下去歇一个时辰吧。”在顾彦清开口之前,顾长烟先支开屋里的下人。
龚嬷嬷知道兄妹俩有话要说,便没有多言。
“哥哥你别着急,听我说。”小小年纪的顾彦清此刻疲惫而憔悴,眼眶红红的,不知是熬的还是哭过。
“好,你先说。”
顾长烟把当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顾彦清本就十分聪明,哪里还不明白妹妹是被人陷害了。
“父亲和祖母这两日有没有说什么?”她需要知道梁国公的态度。
“只是命人好生招待太医。”顾彦清没有告诉她现在外头沸沸扬扬的传言,既然迟早会知道,晚几天知道晚几天难受。
顾长烟点头,“他们一定在等皇上表态。哥哥……”她有些烦躁,仿佛眼前有一层迷雾,令她无法举步前行,“四殿下断定我因妒生恨残害张家小姐,他恨极了我,这桩婚约极有可能要作罢。加之那件事当时不少宫人都知情,现在一定已是满城风雨,以父亲和祖母的行事作风……哥哥,我的处境会越来越糟。”
顾彦清认可妹妹的分析,虽说婚事作罢是好事,但接下来要面临的才是狂风骤雨。“最坏的结果有两个,大姐姐还在议亲,二姐姐未嫁,祖母为了他们和国公府的名声,要么把你送去庄子直到及笄后随便挑户人家嫁得远远的,要么把你送去家庙了却余生。”他当然知道不公平,可没有办法,他们兄妹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不断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公平,在绝对权势与孝道束缚面前他们能做的只能低头,哪怕是暂时的。
已经过去两日,宫里没有传来与此事有关的消息,摆明了皇上打算当做无头公案来处置。至于是什么原因,大概是真相会让某些人承受不了吧。而皇上到底是出于偏心,还是出于帝王之术的种种考虑,都不是现在的他能揣摩的。
“哥哥心里有数就好,若是真到那个时候,哥哥一定要置身事外,不要受我所累。”她想,只要有一条命在,她就还有机会,不管是家庙还是庄子,亦或者最糟糕的随便嫁个什么人。
顾彦清皱眉,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顾长烟却只当他答应了,放心不少。她特别容易看开,想着哪怕顾政为了名声已经容不下她,一根绳子把她勒死了,至少每年清明还有个人给她上坟。这样便很好了吧。
而此时祥宁院,顾长惜和顾长瑜以及安姨娘几个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劝老太太早点下决心。现在外头都传遍了,顾长烟嫉恨张晚晴,在皇后娘娘的春宴上行凶未遂。威远侯府那边已经着人来关心过,而先前老太太为顾长惜看好的几户人家也纷纷派人来打探。顾政有公务和国公府的庶务在身,不用应酬女眷,于是这些压力都转嫁到了老太太身上。仅仅两日她就熬黑了眼圈,头发又白了不少。
“爹爹,照我说像顾长烟这样恶毒的丫头将来给人做妾都难,我若是她哪还有脸活着。”顾长惜挽着顾政的胳膊撒娇。
顾长瑜柔声道:“那好歹是三妹妹,大姐姐也要顾及些姐妹情分不是。若真是三妹妹所为,送去家庙也是一样的。”她像是在为顾长烟求请,但有心人细想便知,送去家庙跟死其实差不多。顾家就从未有人能从家庙活着走出来,要么自我了断,要么被缺衣少粮、恶仆欺凌活活折辱而死。
安姨娘瞥了眼老太太意味不明的脸色,“老爷,咱们家还有两位小姐未出阁呢,大少爷、二少爷也在议亲,三小姐之事耽搁不得。”顾长烟倒霉安姨娘当然是高兴的,这样将来就不会有个做王妃的姐妹压在她的女儿头上了。
“皇上还没发话呢,再等等。”老太太冷道。
顾政明白她指的是那门婚事。皇上一天不取消婚约,那么顾长烟就是四皇子未婚妻。虽然现在看来希望不大,但那一刀总归还没下来不是。
御书房
皇上瞅了眼坐下下首帮他处理一部分奏折的太子,“朕记得你与老四最要好,近日为何处处与他为难?”太子妃那件事已过,赵燕然也没有巴着太子不放,而显然太子在那件事上也被蒙在鼓里。皇上认为他们兄弟二人不该再有嫌隙才对。
“父皇,儿臣何时为难过四弟?话又说回来,皇家哪有什么兄弟情。”太子合上一本批阅完的奏折,随意应和。
皇上气息略微不稳,他才想起来这个过去二十几年都稳重谦和的儿子最近变化也很大,经常连他这个君主都照顶不误。
“太子妃之事你没能察觉及时阻止即是失责,以至老四这些年受了颇多委屈,你对他总归有亏欠。”平日里该谦让他一些才是。
太子又合上一本奏折,“没错,儿臣对不起他,所以儿臣请求父皇将儿臣这个太子之位收回,赏儿臣去守皇陵。”他目光无波,不似假意。
“混账东西……”
张相爷刚走近就听到皇上的怒骂,也不知是什么人又惹着他了,心想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啊。犹豫要不要踏进御书房之际,瞥到旁边正与督察院的人讨论公务的徐则,心情更不好了。因为见到这个人总没好事。
太子额头和脸上都有几道明显的擦伤,但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看奏折。
“听说相爷抱恙,可好些了?”皇上端起小太监捧到面前的茶喝了口。
张相爷难得地紧张,“老臣只是偶感风寒,不值得皇上挂念。”
“虽说风寒乃微疾,可也不能掉以轻心。朕再准你半月假好生养病。”
“谢皇上恩典。”张相爷行礼。
“嗯,回去歇着吧。”皇上拿起笔准备看下一本奏折,却见老人家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相爷还有事?”
“回皇上,臣……臣请皇上为臣孙女晚晴做主。”说完跪了下来。
一旁的太子顿了顿笔,望了跪在下方的张相爷,觉得这幅画面十分可笑。感应到来自皇上的注视,他不再分心,继续忙自己手头上的事。
“晚晴?朕听闻她伤势大好,过两日便可出宫与你们团聚。”在皇后眼皮底下养伤,吃穿用度比肩公主,恢复得快是自然。
张相爷声音有些颤抖,“皇上,那日晚晴遭人暗害险些丧命,老臣不求皇上处置祸首,只求皇上看在张家几代数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的份上,给晚晴一份应有的体面。当日四皇子虽说出于救人心切,却也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近了晚晴,如今宫外皆是不堪入耳之言,如将我张氏一族架在赤焰之上……皇上,老臣孙女何辜落得这般下场。”说到后头已经声泪俱下。
可惜,九五之尊并未动容,对身边伺候的长顺公公道:“去把东西拿来。”
“是。”长顺低着小碎步离开。
在等长顺的这个时间里,皇上没让张相爷起来,御书房一片诡异的安静。
“皇上。”长顺弓着背将托盘举过头顶。
“给相爷送去。”
长顺捧着托盘蹲在张相爷旁边,此时张相爷才看清楚上面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圣旨,一件是皇城卫案宗。就在他猜测这两样东西内容时,皇上先开了口。
“左边是赐婚皇四子赵燕然与右相府淑女张晚晴,右边是庚午年三月仙乐春宴文渊殿凶案结陈卷……相爷选吧。”
太子的笔又停了。
张相爷颤抖着手拿起卷宗,将上边内容一字一句看完后缓缓地放回去,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漫长得犹如一辈子。
“相爷……”长顺小声提醒。
张相爷闭目,再睁开时干脆地将圣旨紧紧握在手中,“谢……谢皇上恩典……”
“既然张晚晴伤势无恙便一同出宫吧。”皇上兀自打开奏折,口气依旧冷淡地说。
目送张相爷跌跌撞撞出去,太子脑海里掠过当时顾长烟虚弱的模样,只因他好心告知她哥哥没事,她便对他道了谢。那个时候她一定很疼吧。
“梁国公请封世子的折子准了吧。”皇上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寂。
“是。”
张相爷、张晚晴以及传旨太监几乎同时到达右相府。大夫人还未来得及抱着女儿哭,张晚晴与赵燕然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张家上下什么表情的都有,几乎都以为这是皇上对张家的补偿,毕竟梁国公战功摆在那里,长子顾彦云又在金城关驻守。
谢了恩,送走了传旨太监后,大夫人刚要牵着女儿的手问话,张晚晴就被一巴掌打翻在地上。突如其来的转变将在场诸人都震懵了,大夫人更是吓得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相爷你这是做什么?”老夫人平日的稳重端庄也没了,声音带着嘶哑和微怒。张晚晴在张家就是天之娇女,所有人都宠着爱着,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更没有下这么重的手教训过。
张相爷面如死灰,望着地上吓哭的孙女,“你以后不要再叫我祖父,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大夫人扑到女儿身上,回头愤怒地质问,“老太爷,我知道您嫌晚晴名声尽毁给张家丢人,可您又不是不知道晚晴是被那顾家畜生害的啊。若是您都这样瞧不起您的亲孙女,她以后要如何活下去。”
如果说前两日是装病,那么现在是真病了,张相爷浑身发冷,唇齿间勉强挤出一个字,“滚。”
第24章 真相是什么
张家上下还没从赐婚当日的变故缓过来张相爷就真的病了。擅长老人病的黄太医诊过脉之后称相爷年纪渐长,身子骨免不了受不住劳累和打击。张相爷这几日也没有见张家诸人,关在书房不出门也不见人。
大夫人憔悴不堪,那日女儿被老爷子当众责打,张家上下已经开始有人嚼舌根,尤其是其他几房的仆妇。她不敢怪老爷子,更不能怪同样在卧床休养的女儿,她认为此事追根究底还是那顾家小姐的错。既然敢惹到他们张家,敢对她的女儿下毒手,就要承担她的报复。
长时间躺着,张相爷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张老夫人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地伺候他沐浴更衣,他的表情也不见得缓和。
“你那日怎冲动了,晚晴受了这么大的罪,就因为你那一巴掌,如今多少人背地里闲话。这孩子命苦,怎么就碰上这事了呢。”张老太太也不是怪丈夫,就是觉得他们张家遭了无妄之灾。
张相爷扭头瞧了眼老妻,这些日子因家里的事和他的病,她头上的白发又多了。
“那日皇上让长顺放了两件东西在我面前要我选。”
张老夫人不解皇上的用意,“什么东西?”
“圣旨和案宗。”张相爷病气未散,说话有些费劲。
“案宗?”张老太太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暗暗猜测老爷子那日一反常态的表现没准就是跟案宗有关。
张相爷缓缓地吸了一口长气,“皇城卫的结陈,记录了晚晴出事那日的调查结果……顾长烟进入文渊殿不到一刻,四皇子就到了。试问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如何能伤晚晴至此?太子说的不错,顾长烟只有十一岁,身量还未长开,个子远没有晚晴高,她如何有能耐对强于她的晚晴下手?”
“可是她手上确实握着凶器。”张老夫人也有些动摇了。
“你当皇城卫是什么?他们对比了绳套上的断口,与顾长烟所持的批墙刀吻合。”所以顾长烟说是救张晚晴,也是真的。
“可是她为什么会同晚晴出现在文渊殿?”张老太太不解。
“你该问你的好孙女为什么会出现在文渊殿。”张相爷眼中闪过一道不悦的冷光。
张老夫人慌了,记得赵燕然的说法是晚晴约他到文渊殿解决两人之间的纠葛,他到的时候就看到顾长烟手里拿着批墙刀,晚晴吓得一直求饶。现在想来,晚晴私下相约男子见面,这个做法本身就有问题。明明有许多种可以不落人把柄的方式。
“皇城卫对比了当日各宫值岗和出入的宫人,引顾长烟到文渊殿的三名宫女都找到了。年纪稍小的是京郊大营百夫长谷考的庶妹谷兰,半年前进宫在仙乐殿当差,当晚就是她对顾长烟说顾家三郎顾彦清在文渊殿摔伤,将顾长烟带到文渊殿外。皇城卫从未名湖把她捞起来时还有一口气在,而另外两名将顾长烟带进文渊殿的,已经死在废宫长春宫里。”谷兰大难不死,自然将当日所有经历一字不漏地向皇城卫道出。
张老夫人脸色惨白,“那到底是谁要害咱们晚晴?”天子眼皮底下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行凶,这是针对她的孙女还是针对张相爷?
“那两名身亡的宫女都是禤嫔娘娘身边的。”
“是她害咱们晚晴?”在宫里除了皇后之外,祝贤妃是最风光的,但她的底气并不单来源于皇上,还有娘家和争气的儿子。花无百日红,祝贤妃即便能常常见到皇上,也远不如年轻的女孩们新鲜。禤嫔就是这群年轻宫妃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位。
张老夫人不禁纳闷,难道因为禤嫔娘家与张相爷政见不合,所以拿晚晴出气?可她不记得禤家在朝中有什么能臣啊?
张相爷叹气,心道内宅妇人果然浅薄。
“禤嫔娘娘与晚清无冤无仇为何要置她于死地?我们张家可从未有过将晚清送入宫的打算。禤嫔会不知?”最近他们可是在大张旗鼓的给张晚晴议亲。
张老夫人只觉脑子都不够用了,急切道:“那禤嫔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是怡嫔。”
咯噔,老夫人仿佛听到脑子里某跟弦断掉的声音。
怎么会是怡嫔呢?他们对怡嫔这么好,在她家道中落时收她为义女送入宫中,这些年护着她生下公主,平日里也没少帮衬。张老夫人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她怎么能忘恩负义至此?“不是说那死了的宫女是禤嫔宫里的么?”怎么又跟怡嫔扯上关系了?
“怡嫔与禤嫔亲近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人在春宴前几日看到怡嫔的嬷嬷多次寻那两名宫女说话,还有私物交换。”
张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白眼狼,白眼狼,当年……”她未说完的话被张相爷高声打断。
“是晚晴。”
“……什么晚晴?”
张相爷瞪着她,“是你的好孙女张晚晴逼怡嫔设的这个局,就是为了让四皇子与顾家婚事作罢,她好得偿所愿。欲杀宫女灭口之人就是你给怡嫔陪嫁进宫中的黄嬷嬷。”怡嫔被逼是真,但选择禤嫔宫中的人又何尝不是抱着万一事发,撇清自己的同时还能拉下深受皇上宠爱的禤嫔呢。
其实张老夫人的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了这个答案,只是死活不愿意相信罢了。
“怎么……怎么会是晚晴……她怎么能……”苍老的脸颊被泪湿,双手也不知该放何处。
“我选了圣旨,就是把这个把柄送给了皇上,从此咱们家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张家到我这里,便是败了。”坐到相位何其艰难,他本可以呼风唤雨,成为一代名相的。可他的孙女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皇上的禁忌,利用他的嫔妃,算计他最疼爱的儿子,陷害功臣之女。张家若是不想将来处处被掣肘,就唯有把张晚晴交出去。
所以张相爷才会痛苦至今,保住张晚晴,那么张家从此如履薄冰,可眼睁睁看自己的孙女被处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到这里张老夫人才明白为什么春宴那日从宫里回来,丈夫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劲,恐怕当时他已有所怀疑。也所以赐婚圣旨下来后非但没有半分高兴还当众出手打了重伤未愈的孙女,接着又生了这场病。
现在回想孙女这些日子的表现,竟是半分破绽都没有。她时常半夜惊醒,哭叫着不要杀自己,还说连累相府名声是张家的罪人,愿意绞头发去做姑子,十分惹人怜爱。
一想到这些都是装出来的,张老夫人就觉得胸口被什么堵着,疼得透不过气,好似稍微用力一下就会咳血。
张相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本不欲将此事宣扬,可家大业大的,总有些人喜欢仗我的势,不知分寸,迟早酿出大祸。内宅我是顾不过来了,从今往后你要多看着点。”如果可以,他也很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次日,张老夫人便把几个儿媳妇、孙媳妇招到跟前,严厉地命令她们从今往后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要惹出任何祸事,否则必然重责。特别提了张晚晴之事,让大夫人不要去招惹梁国公府,当抓紧时间给张晚晴准备嫁妆。
“母亲,媳妇咽不下这口气。”人都散去后,大夫人梗着脖子不肯妥协。
张老夫人想将真相告诉张大夫人,但看到她为女儿熬得苍老可怜,又不忍心给她更沉重的打击,只得耐心劝慰:“梁国公父子深得皇上器重,那顾三小姐虽然生母和离,但外祖陈家跟咱们张家不分伯仲。此事宫里已经有了定论,就当是孩子们的纠纷,过了便过了。晚晴……不是好歹得了门上佳的婚事么。”说到后面她几乎压不住心口翻涌的苦水。张晚晴的事若是公之于众,对他们张家就是灾难。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大夫人不敢相信在大越高不可攀的张家,竟然会在自己完全占理的时候甘心妥协。就算皇上的意思又如何,张相爷之前也不是没有逆过皇上的意思,皇上不也听他从他么。“那陈家的外孙女金贵,我张家女儿就该忍辱负重?这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母亲您看看晚晴如今是个什么样,媳妇恨不得代她受苦。”大夫人又哭花了一张脸。
她这副模样张老夫人更不敢将真相道出了,捧在手心里呵护了十几年的孩子,本该如明月般的孩子,竟然是那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东西。张大夫人是承受不住这个结果的。
“你若是忍不了,便同我儿和离,回娘家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母亲……”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瘫软在地。
张老夫人再不看她,摆了摆手,“回去给你的女儿准备嫁妆吧。”
大夫人是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离开的,人走后老夫人便招呼身边的嬷嬷,“你去给大小姐带句话:过犹不及,好自为之。”
在顾彦云从军前顾政上折子请封世子,皇上当时没准,意思是考验考验他有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顾政知道,是陈家背地里活动的关系。那个时候他跟陈梦铃没有闹翻,两人维持着体面,跟陈家不算亲近但该走动的没少走动。陈家的打算他知道,他没有当面撕破脸,而在顾彦云拿到第一次战功的时候,顾政又再次为儿子请封,皇上依旧没有应允,只说年轻人当多历练历练。最近一次请封是在年前,搁了几个月,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竟然批下来了。
这个消息无疑给愁云惨雾的梁国公府带来了一些松快。但渐渐的,顾政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恐怕皇上这次应允是跟春宴那日发生之事有关。如今宫里已经下旨正式给赵燕然和张晚晴赐婚,等于说先前先太后那道懿旨正式作废,他们梁国公府失去了一门皇室联姻。皇上没有追究顾长烟的罪名,到底因为顾长烟是真无辜,还是顾念他顾政父子的忠心?他暂时想不通。
“三丫头不能再留在府中了。”皇上那道赐婚圣旨活生生把本就水深火热的梁国公府逼得彻底沦为京城的笑话。老太太这些日子疲于应酬族人和姻亲们,已经快撑不下去。
所有人都要国公府给个处置,不能任由事态继续恶化。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探究顾长烟到底有错没错,因为这个府上所有孙子辈的都没有成婚,梁国公府再如何也还属于顾氏一族,寡不敌众,她能量再大,在族人在姻亲面前也单薄得很。
“母亲近日辛苦了。”顾政也觉得顾长烟已经名声尽毁,留在梁国公府只会拖累所有人。
魏嬷嬷慌张地跑进来,“老夫人不好了。”见顾政也在,表情扭曲了一下,硬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
“又怎么了?”老太太扶额。
魏嬷嬷看了看顾政,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魏嬷嬷咽了咽口水,低着头不敢看母子二人,“外头传遍了,咱们府上前边那位夫人在贤明楼私会宋侍郎,让宋侍郎夫人给……给撞破了。”
“啊?”
“呯——”顾政一拳击碎了矮桌。
老太太气得脸红一阵黑一阵,“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我顾家哪里对不起她?她竟然……竟然……”话未说完人已经从软塌上摔落。
“老夫人老夫人,来……来人啊快来人……”
“母亲母亲……”
屋内一阵兵荒马乱。
顾长惜领着人马怒气冲冲地来到木槿院,破天荒的,顾长瑜也在其中。顾长烟身子大好,正在书房子里看小酒馆的账簿,最近她身上是非多,并没有机会出门去铺子。高升忙前忙后,也算稳得住,让她放心不少。
“大姐姐、二姐姐,稀客啊。”来者不善四个字清清楚楚写在对方脸上,顾长烟面上平静,心里苦笑。
顾长惜甩手就是一巴掌,把刚伤愈的顾长烟打了个趔趄,嘴角很快流出一条血线。
“你这个肮脏的贱货,跟你那不守妇道的娘一个德行。若不是你们母女,我们国公府何至于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你们母女连那粪坑里的臭虫都不如,给披甲人为奴都不配。你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顾长惜唾沫横飞地指着顾长烟咒骂,用尽了她所知道的,最不堪的言词。若是顾长烟因她的咒骂现在一头撞死,她恐怕会高兴得上天。
第25章 打架
顾长烟也火了,抄起身边的一张凳子用尽全力往顾长惜身上砸去。没人预料到她会反抗,所以没有人来得及夺下那张凳子。在凳子飞出去的一瞬间,顾长惜反射性地用手挡了一下,只堪堪挡住了脸,沉重的木凳还是将她砸倒在地。不过身后一群丫鬟婆子猝不及防地给她当了垫背,没真摔出个好歹。
顾长烟暗道遗憾。
“三妹妹你怎么能打大姐姐呢?”顾长瑜的声音突然拔高。
“我看二姐姐这双眼睛长着也没用,不如赠予妹妹喂狗如何?”顾长烟已经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把拆信刀要往顾长瑜眼睛戳去。
顾长瑜尖叫着躲开,“快拦着她,疯了,顾长烟疯了……”
喜儿拦住发狂的顾长烟时,忽然感觉到自家小姐抱住了她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马上收拾身契地契银子账簿,送到翁齐敏手上。”喜儿未反应过来,顾长烟已经推开她,开始从屋子里找趁手的东西攻击顾长瑜。
喜儿趁乱悄悄退出书房,跑到小姐的起居室,分别从几个抽屉里将东西取出来,小酒馆工人的卖身契同地契揣在衣襟里,银票叠好塞在袖内的暗袋,能带走的碎银子和吊钱装进自己的钱袋和香囊中,不能带走的留下来掩人耳目。一番忙碌下来已经大汗淋漓,而外边似乎更乱了。她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在顾政和老太太赶来之前离开国公府。
小酒馆开业时间不长,账簿不算多,喜儿找了块长缎,将账簿绑在双腿内侧,而那些酿酒的配方因着是纸张,她叠成了长条状塞在袜子里。如今正值春季,京城还未到换薄衫的时候,厚衣裙遮挡下,只要她走路步伐不迈过大,就不会让人察觉出别扭。
她知道自己无法将所有东西带走,虽然不甘心,但小姐的处境摆在眼前,她们都只能先保住能保住的。小酒馆是小姐的心血,这些东西绝不能让顾家人得到。喜儿笃定地认为,以顾家无耻的作风,小酒馆落到顾家手上结果就是顾长烟被逼着不得不同意充公,最后要么是给两位小姐当陪嫁,要么给上头两位少爷当聘礼。
喜儿从屋里出来时,不忘拿着两瓶药膏,旁人见到她也不会起疑。
原先木槿院外头是有婆子轮流值岗的,说是照应实则拘禁。现在内院闹得不可开交,顾政和老太太都没来,外头只剩下一个婆子在守着,且因愈发混乱的局面这个婆子有些等不住了,不停地往各处探头探脑,像是等什么人来力挽狂澜。
喜儿佯装着急,“嬷嬷不好了,三位小姐都伤得不轻,劳烦您快去请国公爷和老夫人。”
“再等等吧,魏家的已经去了。”那嬷嬷虽然态度依旧不善,但显然比先前更为不安。
“那不然嬷嬷进去看看吧,这么多人都拉不住三位小姐,若是老夫人怪罪下来,咱们都得吃板子。”喜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边哭边抱怨做份差事怎么那么难。
那婆子果然经不住,对她道,“你在这看着。”
而此时内院的动静也帮了喜儿的忙,那婆子的步履本还有些犹豫,乍然听到书房传来的惊叫声,便再也顾不上了,匆忙地赶去“救驾”。想着护住大小姐和二小姐,没准还能得老太太和国公爷的赏。
喜儿见人已经走远,便不再耽搁,从另一边的小径悄悄地往洒扫仆妇住的偏院跑去。那边有一道小门,连接外院,之前顾长烟因为要张罗小酒馆的事,所以特地打点过那边的门房。此时这些做粗重活计的下人还不知道木槿院发生的事,喜儿只说出去寻三少爷,看门的人就放行了。
出了小门,七拐八弯地避开府上几位管事的宅院,喜儿总算跑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她顾不上歇息片刻,招呼了一顶轿子便往翁家赶去。
顾彦清收到消息时,顾长烟早已被人堵了嘴,五花大绑丢进马车送出城外。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直接往城门赶去。可惜仍是迟了一步,城门刚刚关闭。
徐府
广植今日约了露水阁的红颜知己喝小酒,时间还早,他喜欢“姗姗来迟”,所以并不着急着乘马车。忽然瞥见大门旁边一个扶着双膝,气喘吁吁的孩子,显然刚到没多久,尚未通报。
“找谁?”广植见他嘴唇发白,显然是一路狂奔累出来的。
“我……我找徐六……公子,徐野……有急事。”顾彦清努力把话说完。
广植扭头对旁边的小厮道:“去看看公子在不在。”
不多时那名小厮跑出来,“广爷,公子不在,老爷说下晌时公子收到什么消息出城了。”
闻言,顾彦清沮丧地垂下头。
广植挑眉,“送消息的人是谁?”
“风啸。”
广植盯着顾彦清若有所思,“你随我来。”
因春宴那日惹了皇上不痛快,徐则近期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也纳闷皇上哪翻出来这么多冗积多年的冤假错案。
“顾三小姐?”盯着案宗好半天,有点老眼昏花。
顾彦清没有因为对方错认自己而不悦,反而毕恭毕敬地行礼,“学生顾彦清拜见徐大人。”
徐则尴尬了,“哦,抱歉,你同你妹妹太过相似。”才想起顾家最小的一双儿女是双生子。
“你妹妹可好?”当日宫里派了太医随行,应该问题不大。
顾彦清还在整理措辞,广植就先开口了,“我在门外碰见这孩子,说是找徐野。”
徐则转念一想就猜到徐野怕是已经不在家里,无奈地笑了,“马上就要殿试,这小子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考砸。”
“你先去歇着,我派人去寻他回来。”
顾彦清张嘴要拒绝,徐则打断他,“徐野能帮你。”
小丫鬟领顾彦清下去后,徐则与广植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得,广植现在也没心思去喝花酒了。拉了张椅子到徐则的书案边,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等徐则给他沏茶。
“风啸在帮他盯什么人?”
徐则放下茶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案宗合上,用过的笔丢进笔洗中,“操这么多心做什么,我这个亲爹都不管他。”当年徐五夫人生产,产房外除了徐则还有广植,很多时候徐野的事就是广植的事,徐则理解他那种亦师亦父的关切。
“采育。”
黑影消无声息地打开门走进来。
徐则把一块胭脂色纹路繁复的牌子丢给他,“告诉徐野,顾三公子在家里等他。”大理寺的腰牌在非战时任何时间都可以出城。要说这还是他上任后争取到的。
采育闪出书房,徐则见广植眉头紧锁,轻笑道:“儿大不中留,待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儿子下半年就十七了,早不是他们这些老家伙随便哄骗就乖乖把自己给卖了的年纪。“行了别在我跟前碍眼,去你的露水楼寻欢吧。”徐则赶客。
顾长烟在一片漆黑中冷醒,感觉到身上多处地方火辣辣的擦伤之疼,她努力支撑自己坐起来。屋里没有灯,只有窗户的破洞投下的一缕薄薄的夜光。忽然一道凄楚的哭声从屋外传来,吓了她一跳。
慢慢挪下床,就着那微弱的光线,她摸到了窗户边,透过破洞往外看,确认这里是个破败且杂乱的小院子,只有院门一挂灯笼,对面屋的门口坐了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也就是哭声的来源。顾长烟观察了好一阵,发现对方时而静坐,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这边,像是与顾长烟对视,时而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在念什么。
她疯了。
顾长烟很快得出结论。
介于不确定对面那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顾长烟没有想法子点灯。只是挪到门边,紧挨着门板卷缩着身躯坐下。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闷哼,顾长烟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忙爬到窗户边往外看,发现原先坐在对面的疯子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她捂着胸口暗骂吓人。可还未缓过劲,更吓人的事发生了,她旁边的门突然开了,一道黑影窜进来。紧接着火折子的光线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看到了一张举世无双的脸,“你……你怎么来了?”她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
徐野没有解释,塞了个包袱给她,然后自顾自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顾长烟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件厚披风和一包食物,肉饼的香味让她肚子发出了一阵尴尬的声响。
她不客气掰了块肉饼放进嘴里,目光随着徐野移动,也渐渐看清楚屋子真实的模样。她没有惊讶,没有难过,家庙嘛,谁到这里都不是当主子的。床上积灰很厚,没有席子没有被褥,只有散落的黄符,顾长烟先前睡在上面,愣生生当了回抹布,睡干净了一块地方。
徐野打开衣柜,结果门掉了,扬起浓烟般的尘土,更恶心的是衣柜里放的不是衣裳被褥,而是几副破碗筷和一堆动物骨头。
“走吧,这里没法住。”他以前协助他老子办案,去过沈家的家庙,环境比这里强不止一星半点。
“能走去哪?”顾长烟笑盈盈地问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放心。”
少年的诚恳自然不是假的,她也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我想见顾彦清,你能帮我吗?”哥哥知道她被送到家庙来,一定急疯了吧。
明明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徐野总能从她眼里看到从容不迫。
“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别。”她拒绝得很干脆。
“明天夜里你想法子把他带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徐野压下烦闷,打开门望了眼对面躺在地上的疯子,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不知为什么,顾长烟瞧他这副不得不勉强听话的模样,就很想摸他脑袋。可惜她够不着。
两人呆在屋子里直到天蒙蒙亮,徐野才离开。顾长烟从门缝中看到徐野往那疯子嘴里塞东西,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徐野走后依旧以难看的姿势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天大亮,两个壮实的妇女进来,见疯子睡在屋面地上,一点都不意外,合力把人抬进屋里就出来了。顾长烟见两人要朝这边过来,立即把徐野的披风和剩下的肉饼藏到衣柜里,然后躺回床上,面朝里侧卷缩着。
门吱呀的打开,又吱呀的关上。这样的检查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顾长烟从床上下来,挪都窗户边,透过破洞往外看。发现那两名妇女交流全靠互相比手势,竟是哑巴。她们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什么事就晃晃悠悠的走了。
顾长烟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确定外面没人后,壮着胆子开始挨间屋子看。很可惜这个院子实在太小,只有四间房。其中两间堆满了废旧的杂物,不是锈迹斑斑的铁器就是霉坏的劣木。于此,她断定这个院子应该只是顾家“家庙”的一角。
院子东南角有一个草棚,下面是简易的灶台,然后旁边有一口水井。顾长烟走过去,想打一桶水上来烧开。熬了一夜,她身心俱疲,口干舌燥,再不喝点水,不用别人来折磨她,自然规律就能让她死得透透的。
可当她把水桶摇上来时,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撮头发,还有一些剩饭剩菜以及漂浮的不明白色粘稠物。她恶心得蹲在旁边干呕了半天。
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想说没准能挺到徐野晚上带顾彦清来。于是她把藏好的披风拿出来围在身上,走到床边要躺下,余光扫过床头,发现多了个水囊。拔开塞子,闻了闻,确定没有异味,不是有人整自己,她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谢谢。”
她太累了,没有精力去求这位隐身的“好心人”现身,他既然默默地守在这里,那便是有不出现的理由。
这一觉睡到天黑,若不是有人推门进屋,她不会醒,若不是忽明忽暗的光线刺激,她恐怕还没意识到危机。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两个背光的壮硕妇人,就是白日里见到的哑巴。虽然认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但她们的动作很明显在抢她身上的披风。
她挣扎、反抗、撕扯都无济于事,甚至被扯着头发摔到床里,撞得眼冒金星。徐野的披风很快被她们得手,顾长烟顿时觉得如果自己身上有毛,一定是竖起来的。
要此时还在顾家当她的顾三小姐,她或许会顾念一下名声,但现在都到家庙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她还装个屁。如果这次忍耐,那么相信过不了多久,对面那个疯子就是她的结局。所以不反抗又怎么知道没有一线生机。
两个哑巴妇人大概从没想过会有人跟她们耍狠,因为过去被送到这里的女人,都活不了多久。不是无法忍受这里的艰苦,就是无法接受身份上的落差,大多数选择的是自我了断,少数是病死。这个孩子刚送进来时,瘦小单薄,活不活得过半年都难说。谁知竟然是个不肯认命的。
第26章 除族
哑巴叫不大声,顾长烟就是瞧准了这点,抄起窗台上布满蜘蛛网的烛台,跳起来猛扎进其中一人的脖子,然后快速地蹦开,在她们反应过来前跑到衣柜边,将里面的破烂都一股脑地往她们身上招呼,连徐野带给她的肉饼都没放过。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个事虽然几率小,但还真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个破碗砸中了没受伤的那名哑妇,狰狞的面孔上半边都染上了血液。而此时脖子被扎的那位也在喷血。整间屋子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妇人慌乱的扑腾,以及从喉咙发出的呼救声。
见两人都自顾不暇,顾长烟趁机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披风,飞快跑到屋外,此时院子的门并未上锁,她等不到顾彦清来了,只能先跑了再说。
“妹妹……”顾彦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长烟以为自己听错了,顿住脚步,与此同时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抓住。
顾彦清简直不敢相信,没隔几日又再次见到如此狼狈的妹妹。凌乱的头发,脸上、身上、手上都是斑驳的血迹,瘦小的身躯抱着厚重的披风,双眼尽是不安。确认是他之后,才重重瘫在他怀里。
徐野上前蹲下来,望着她苍白的小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顾长烟将怀里的披风放到他手上,“对不起弄脏了……洗洗应该还能用。”
把人扶到院子外的墙根下,顾彦清脸上是陌生的冷意,“徐大哥你先带她走,我随后就到。”撩下这句话,他便大步踏入院子。
“顾彦清你要做什么……顾彦清你回来……”任她怎么喊,顾彦清都没回话。
徐野用那件已经沾满血迹的披风将人裹着扛在肩上,三步并两步,消失在夜幕下。而就在他们离开后,院子腾起了大火。一个疯子大喊大叫地冲出来,穿过前赴后继赶来灭火的顾家族人,再也见不到踪影。
这场大火惊动了驻扎在外城的京郊大营,官兵协助扑灭后,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次日一早,京定衙门的人和梁国公顾政前后脚到达。仵作一番查验,确定两人为烧死,死之前有打斗痕迹,住在家庙附近的外城顾家旁支也提供了两人的身份。
差役在废墟中没有找到什么人为纵火的痕迹,京定司察冯文石初步判断是不慎失火,至于从院子里逃离的两个人,冯文石就没有义务帮寻人了。顾政不是头一天混官场,这些有实权的京官多油他一清二楚。再说从多方考虑,他也不希望此时过度宣扬。
北望轩
顾长烟好好洗了个澡,换上了顾彦清临时买来的男装,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暖和的客房里萦绕着淡雅的熏香,令她昏昏欲睡。望着坐在对面沉默的小哥哥许久,最后唯有轻叹一声。也是在刚刚才得知,她被徐野带走后,顾彦清一把火烧了那座小院子。两个恶妇死了,那个疯子跑了。
“他们一定在到处搜我们。”若不是因为她,哥哥也不会离开顾家。
顾彦清把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先吃点。”
“哥哥,我们离开大越吧。”即便跑出来又如何,他们依旧顶着顾家人的身份,以后都要被顾家约束。她若是嫁人了还能摆脱出去,可哥哥是男丁,即便将来成年成婚分家,也还是顾家的人。顾政想要他服从,一个孝字就能威胁。
见她一脸担心,顾彦清却报以宽慰的笑脸,“咱们双生子,我了解妹妹,妹妹却未必了解哥哥。”
这话怎么让人听了那么不爽呢?顾长烟伸手要掐他的脸,却被顾彦清握住了。
“我知道妹妹不是那种甘心任人践踏,受人摆布,屈从于礼教规矩的人,是因为顾虑我才隐忍至今。妹妹早慧,自幼便深知人心险恶,凡事都看得比我透彻。可妹妹啊,你知不知道,即便只比我晚出生那么一刻钟,你也只能是我妹妹。做哥哥的,怎么好意思在你的羽翼下安然度日?”
“你我本就是一体,你痛苦艰难,我感同身受。所以你的一切牺牲,我都不答应。这不止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咱们也忍够了,不是么?”
顾长烟心下骇然,原来哥哥都懂。
顾彦清抬起手为她拭泪,“别哭,接下来之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我能做什么?”既然哥哥帮她做了选择,那么他们兄妹就好好把这条路走活。
顾彦清想了想,说道:“恐怕要离开京城几年,铺子和外城那两座庄子你要早做打算。”最近发生的事让他更佩服妹妹的远见。离开家大业大吃穿不愁的顾家,意味着要自寻生路。他们兄妹二人年纪小,养尊处优十一年,没有银子打底,生存难度倍增。
好在妹妹去岁买了庄子和铺子,又在事发当天将契书及时送出去。靠着两个肥庄和小酒馆,就算将来顾彦清不出仕,他们兄妹也能殷实的度过一生。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住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顾长烟联络上了翁齐敏,但因为要办的事不少,她没有直接去见对方,而是让孙轴上翁家将喜儿托在那边的东西取了回来。孙轴还带了翁齐敏的一封信,上面详细叙述了跟她有关的消息。
四皇子与张晚晴的婚期定下了,现在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同时皇上给顾彦云加了一级官职,还在朝上明确表示会为他赐婚。另外,陈家对于陈梦铃做出来的事没有任何处置,陈梦铃在传出私会宋绍曦被人家正妻抓现行后,还照样去听诗评画论棋,心情非但没有受影响,反而因为见过宋绍曦,变得精神了许多,风采不减当年。
翁齐敏在信中为她愤愤不平,说无论是四皇子和张晚晴的婚事还是顾家的添荣,通通都是用她换来的。结果倒好,她什么没捞到不说,还被牺牲得彻彻底底。
顾长烟提笔想回信安抚几句,却发现自己已经再没办法为这些不公找借口,再没办法苦笑着放下。是啊,她根本没欠任何人,她欠的只有她自己。
高升见主子拿着信若有所思,也不提醒,先倒了冷掉的茶,然后拿起旁边的茶壶,为对方添上新的。
顾长烟将翁齐敏的信塞回信封中,对高升道:“我要离京几年,铺子和外城的庄子以后都靠你操持了,有什么不懂的就托人送信给我。铺子你管得很好,忙过这阵子,我给你挪两成股。以后好好干。”她将自己的打算一股脑地告诉对方。
高升有些消化不来,主子遭难的事他知道,但他没想过主子要离京,更没想过主子会把铺子的股份分他两成。以现在小酒馆每日的入账,两成可不是小数目。
“你也别拒绝,这是咱们的起家之本,你好好给我看着。富贵还在以后呢。”她眯着眼睛,嘴角微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高升张着嘴,平时麻溜的口条,此刻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大概有上辈子记忆的原因,顾长烟做生意的经验比内宅里尔如我炸要多得多。加上她是个好学的人,但凡有精力,就会想尝试各种各样自己未曾涉猎的领域。如果可以,她真不介意纯粹做个商人,尽管在这个时代不太体面。
小酒馆深夜说书这个节目不能断,除了现有的几部书稿可以每隔两个月重复说一轮之外,新鲜的故事也要准备起来。她忙着理顺各项事务的同时,还抽空写了几篇大纲。以后在别处安顿下来,她再请人代笔。
提到书稿的事,她就想起还留在木槿院的那些备份。她现在很小气,不乐意让自己的辛苦成果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糟蹋。虽然不知道书房里的东西如今是不是还完好。
“我派人去打听打听?”高升的法子是买通里边的人,里应外合偷出来,但这想法不太光明正大,主子未必肯答应。
然而顾长烟的打算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比如自己潜入木槿院,先将书稿烧了,然后再把属于自己的几件小物带出来。比如顾彦清和徐野送她的花灯,还有太子赏赐的手串。
“不必了。”现在顾家应该还在找他们兄妹,眼下木槿院也没有她曾经的仆人,高升能打探的消息十分有限。
当晚顾彦清回到小酒馆,匆匆吃过饭就出去了,顾长烟也不问他去哪,只跟在他身后叮嘱他早些回北望轩歇息。
小哥哥前脚刚走,徐野后脚就来了。
“外面的事听说了么?”徐野在她对面盘腿坐下,熟门熟路地打开茶壶盖看了眼,茉莉花配龙井,给自己倒了一杯。
顾长烟这几日几乎都泡在小酒馆的雅间里,每日核对账目,写故事大纲,见的人也多是铺子里的,外面的纷纷扰扰是半点不清楚。徐野这样问,那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还跟她有关。
“朝廷真要加税?”稚气未脱的小脸微微发沉。
昨夜在楼下听书,旁边一桌是户部官员,争论要不要上奏朝廷加商户税赋。相信任何做生意的都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徐野:“……”他都差点忘了这丫头是个现实的,骨肉亲情什么的早已看开。
“说吧,我还有什么经不住的。”
她早想明白了,即便是哥哥,她也不能自以为是的为他好,那与擅自左右他人生没分别。哥哥做出的选择,他们兄妹一起承担结果就好了。她相信只要活着,就有机会翻盘。所以现在没什么事能再给她打击。
徐野拿起茶杯,老神在在地吹了吹,“你兄妹二人被除族了。”
“……是不是我哥哥干的?”怎么想都觉得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此前顾家把她送去家庙,这在外人眼里已经是最大的屈辱,唯一的结果就是各种方式死在那一方小院子里。而她虽然逃出来了,但顾家只要有本事找到她,那她的结局并不会改变。而且吧,她外逃,没有身份证明,没有路引,没钱没人没靠山,从常理来说,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顾家完全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折腾什么除族。
也所以,能让顾家特地开祠堂的唯有顾彦清了。只是不知道哥哥是如何办到的。
被世家除族的子弟境遇多数都不好,没有银钱田产傍身,基本都只能生活在底层,更有甚者处处被原族人践踏侮辱,日子过得生不如死。而在外人眼里,犯了严重家规的人才会被除族,这样的人品质注定一生遭人诟病,没有几个正经人愿意跟他们来往,基本走哪条路都艰难无比。
可在顾长烟这里,除族是解脱,真真切切的脱离苦海。从此山高路远,自由肆意。
“你有位族兄称失火当晚有人在家庙附近见过顾彦清,怀疑是他纵火放你逃跑。还有一位称顾彦清曾去北岸码头赌钱,输了十一万两,北岸的人已经好些天没见过你哥哥,帮主放话十日内还不上就带整个北岸码头的人上顾家要债。”
顾长烟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果然低估了哥哥的本事。如果她猜得不错,那两位族兄应该是与顾彦清私下串通好的,为的就是成功办成这件事。
十一万两不是小数目,梁国公府是不会愿意为一个还没成气候的子弟填这笔债的。加上纵火一事,即便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只有族兄的一面之词,可顾彦清是顾长烟的亲哥,他嫌疑最大也是合理的;在老一辈族人眼里,纵火烧家庙,等同于不敬祖先,绝不能被原谅。哪怕那方小院子只是家庙旁边的祖产。
抓到顾彦清打死,官府也管不着,但北岸码头的帮主肯定要逼顾家来偿这笔债。老头子们非但不是傻子,还一个个的老妖怪。他们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两件大事凑在一块,再加上事先安排好的人从旁煽风点火,除族一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成了。此刻梁国公府一定在为不用给顾彦清填债而感到庆幸。
“干得漂亮。”顾长烟只有这句话。
徐野将她面前的书稿拿过来翻阅,云淡风轻地问:“打算去哪里?”
“金陵吧……”她之前有跟顾彦清分析过,江南富饶,气候宜人,读书氛围好,适合他们兄妹发挥所长,如果顾彦清将来不打算入仕,江南先天优渥的环境也足以让他们安然一生。顾彦清当下就应允了。
徐野从笔架上取了支细毫,沾了点墨,在书稿上改了几处错漏。顾长烟托着腮帮子看他下笔,心里感叹,真是赏心悦目啊。
“对了,我能再求你帮个忙么?”也知道自己最近麻烦他许多,不好总这么得寸进尺,可那件事总梗在她心里。
“何事?”徐野没抬头。
顾长烟心虚道:“有没有法子带我悄悄回一趟顾家?”
“什么时候?”
“你哪天方便?”
徐野把笔重新搁回笔架上,“明晚二更,我去北望轩接你。”
顾长烟露出久违的笑容,“谢谢你啊徐六,以后我会报答你的。”若是没有对方,自己如今怕是还在家庙里艰苦求生存。
徐野别过脸,轻轻地嗯了声。
第27章 我养你
顾彦清深夜才回北望轩,原就没有几两肉的小小少年,在这些日子的奔波下更瘦得脱形。但顾长烟看得出,他累并快乐着,眸中的神采是她过去从未见到过的。
“奴婢玖玖(闻香)拜见小姐。”随顾彦清回来的还有两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相貌平平,都长了一双吃过苦的手。
顾长烟不用猜都知道是顾彦清买回来供她使唤的。要说这几日她没丫鬟伺候,许多事都要亲力亲为,比如打扫铺床,洗衣熨烫。她倒是不在意,也没有不习惯。可顾彦清却不希望她真就此下去吧。
顾彦清多赁了一间客房,给两个丫鬟住,顺便放一部分他们兄妹慢慢增多的行李。两个丫鬟都不识字,顾长烟不喜欢身边的人没文化,所以打算到金陵安顿下来后,再请人教她们。
龚嬷嬷和喜儿、翠儿几个还不知道他们兄妹已经脱困,顾长烟也暂时不打算给他们送消息。虽说被除族,与顾家再无关系,但梁国公府的人恐怕还对他们兄妹上着心,要是知道两人还在京城,并且过得没有很差,他们恐怕不会太高兴。
顾长烟向来是个稳妥的,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待在江南安顿下来后再与他们联络。若是他们还想跟着兄妹二人,她到时候再想办法。
有了两个小丫鬟,顾长烟从家务中脱身,开始准备要南下的东西。介于他们兄妹俩都没出过远门,她不想路上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阻碍,所以挑选了一家京城里比较有名望的镖局,由他们护送到金陵。
这一天忙下来也够呛,不过顾长烟没有忘记与徐野的约定。二更时分,她在北望轩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徐野,同行的还有一名年轻人,他负责赶车。徐野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顾长烟也不问,直接上了马车。
二更时分的京城大多数区域都是寂静的,马蹄声、车辕声显得异常清晰。
“除族的文书已经盖上京定衙门大印,你们兄妹从今往后再不是顾家人。”不得不说顾彦清那两位族兄仗义,其中一人为了让族里尽快将手续办结,自己摔得遍体鳞伤,回家向长辈哭诉遭人围堵殴打,怀疑是北岸那些帮派干的,恐怕顾彦清欠的不止一家的钱。
这下还得了,已经牵连到了旁支子弟,再拖下去只怕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难以善了。族里的孩子们不知道从哪听说此事,都嚷嚷着不敢出门。尤其是女孩们,生怕被轻薄了去。
见顾长烟没吭声,徐野接着道:“在金陵落户的事你不必烦心,我已经将你兄妹原有的户籍文书调出,你们出发前一日发往金陵府。还有,你哥哥已经拿到路引。”
这么周全的么?顾长烟对徐野的本事又多了一层认识。话说这人还没当官吧,怎么口吻那么轻描淡写。顾长烟不禁想起灯会那晚,徐野那句“小意思”。有些好奇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殿试是哪日?”因为不怎么关心科举的事,她只知对方要大考,却不知具体日期。
“后日。”
顾长烟吃惊,“这么快……”
她有些担心了,这阵子徐野一直在为他们兄妹忙前忙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温书。若是因为他们耽误了一生的前程,她会过意不去的。
“快吗?”徐野只觉得朝廷今年拖拖拉拉,一点都不干脆。
忽然一只小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对方一脸认真,眼睛亮亮的,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郑重。
“若是将来你过得不如意,就来金陵,我养你。”
越想越觉得徐野估计得考砸,她也没听说殿试可以下一轮再战,那么后日便是一考定终身了。顾长烟愧疚得想哭,好好一个国之栋梁,就因为他们那几分火锅交情,生生被耽搁了。
“……哦。”鬼使神差的应下。
马上徐野就被自己震惊了,他刚才明明想说的是,不至于,考试这种事对于他没有难度。可对上小姑娘那张忽而痛心疾首忽而要大杀四方的小脸,不知怎么的就没说出口。
算了,就这么着吧。
到了梁国公府外,徐野让她先在车上等一炷香,7自己下车和赶车的年轻人走到墙根下。
“这回别再有疏漏。”
采育心下郁闷,上回在家庙小院子外守了一整日,晚上怕顾小姐醒来没吃的,临时走开去买些包子饼子,哪知就这么一错功夫,那两个坏心婆子就去找麻烦了。待他回到,顾小姐已经逃出来,碰上正好赶到的顾公子和自家小主子。为这事小主子对他已经没了往日的和气,他心心念念想将功补过,而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徐野见他闷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跃便翻上高高的外墙,便转身回到车里陪顾长烟。
不到一炷香,采育回来,徐野和顾长烟一同下车。
“走门容易被人事后查到,我背你翻墙进去。”徐野蹲下来。
顾长烟想了想便趴到他的背上,短短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小声糯糯地说:“徐六,男女授受不亲,将来你可别告诉你媳妇。”
“你要多吃点饭,别挑食。”徐野也小声道。
顾长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内院的,总之就是视野忽然开阔,然后稳稳落下,回过神已经在墙内。徐野没有放她下来,一直背着她绕了好些路来到木槿院。她看到大门被上了锁,贴了封条,看样子里面没有人。迫不及待地在徐野背上动了动,徐野只好把她放下来。
顾长烟没有想法子从正门进去,绕到另一头,搬开一堆闲置的空花盆,露出一个洞。徐野纳闷她为何费劲钻洞进去,明明他可以把她背进去的。
“喵嗷~”冬瓜的声音从洞里传来。
顾长烟从洞中洞把它抱出来,好生摸了摸,“你果然在等我。”
徐野蹲下来,用一颗小夜明珠照了照,“还有一只。”说着捏住那只的后颈肉,拖了出来,“是它的孩子。”猫不是一次生一窝的么,为何只有一个在这里?
顾长烟放下猫,低声警告,“冬瓜,我待会儿出来接你,别乱跑。”
徐野将那只小的放到冬瓜身边,然后揽住顾长烟的腰,轻轻一跃,鞋尖在墙头上一点,便稳稳当当进了木槿院内。
顾长烟小跑到书房,发现没上封条,看来梁国公府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们兄妹的东西。
她先是找到放备份书稿的位置,把几个大箱子抱下来,“烧掉肯定惊动人,怎么办呢?”
徐野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我来。”
只见那堆厚厚的书稿在徐野削铁如泥的匕首下,经不住几刀就散成一堆废纸,最后变成了无法拼接的碎纸。了却一桩麻烦,顾长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装了她所有的印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没再带别的东西,出了书房两人拐到起居室,顾长烟爬上床,拉开床内侧的抽屉,把太子赏的那条红宝石手串揣进怀里,又从壁橱里扯了一块布,不知作何用途。
最后是内库,她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内库之前用来放酒坛,小酒馆开业后,酒坛都运出去了,现在内库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徐野也没想过一个大家闺秀,私家竟然这么少。顾长烟把顾彦清和徐野送她的花灯提在手里。
“走吧。”
两人回到猫洞,顾长烟将之前围在脖子上的布取下来,将两只猫粗略包住,要绑在背上,徐野抢了过来,重新将两只呆愣愣的猫包好,确定它们不会突然挣扎跑掉,挂在脖子上,然后蹲下让顾长烟趴到他的背上……
回北望轩路上,顾长烟抱着两只乖乖的猫,回忆刚才出入内院的顺利,猜到了徐野应是事先让赶车的年轻人进去做了些布置。
徐野望着自己先前送的那只花灯,若有所思。他以为小姑娘进去拿金银首饰,没想到竟是这些不值钱的。好吧,那串红宝石手串挺贵重,他在太子手上见过,只是若不是太子赏赐的,她会不会也没想过要带走?
顾彦清累了许多天,晚上都睡得很沉,倒是两个丫鬟乍换舒服的环境,有些不习惯,晚上睡得浅,听到隔壁屋子的动静,两人几乎同时起身。
“吵着你们了?”顾长烟样子有些狼狈。
闻香忙上前接过她怀里的猫,“小姐,奴婢会编笼子和猫窝,就由奴婢看顾它们吧。”猫毕竟会叫会闹,她要为主子分忧。
顾长烟看着冬瓜和冬瓜的孩子在闻香怀里没怎么动,暗骂了句小没良心的,然后点了点头,随她去。
玖玖则接过徐野手上的花灯,转身放进屋子里。
顾长烟胡乱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送到门口的徐野道:“谢我就不多说了,你记着我的承诺。”
“噗嗤……”没忍住。望着一头雾水的小姑娘,徐野干咳两声,缓了缓神色,恢复那张人淡如菊的脸,点了点头,“我记着。”
目送少年下楼,顾长烟心满意足地打着呵欠进屋。
一觉睡到天大亮,好久没这么安稳过了,她有些眷恋地在床上滚了滚。
顾彦清早早就来了,在外头的小厅里等她一起用早饭。顾长烟磨磨蹭蹭地洗漱穿衣,玖玖和闻香都不怎么擅长梳头,所以这活只能她自己来。好在近期她不是穿女先生装就是穿男装,不需要梳那些复杂的发髻。
“妹妹可知京郊有一座清凉观?”顾彦清嘴里塞着小笼包,一鼓一鼓的,模样特别讨喜。
“略有耳闻。”顾长烟在他对面坐下。
“偶然听闻那观主云台子擅长改运,今日无事,咱们去会会。”
顾长烟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然后含糊地点头,算是答应了。云台子所谓的改运,其实是为人起名改名。她不确定顾彦清是不是冲着这个去的。
考虑到路途遥远,他们出发时辰较晚,城门关闭之前可能赶不回来,顾长烟让玖玖和闻香准备了一些细软和干粮。客栈不能没人留守,顾长烟便只带玖玖一人随行,闻香留下照看他们的财物和两只猫。
出了城门一直往南,穿过一片片庄子,进入山区,沿着蜿蜒不平的山道一直深入,日落时分才到达云雾缭绕的清凉山下。
此时观中已不接待外客,兄妹二人只得在半山腰的清凉寨宿一晚。
“明日不是殿试么,这几日来上香祈福的香客多,您到别的地方都没屋,咱们这儿最后一间,凑合一晚上得了。”伙计一边帮他们牵马车,一边指着旁边一排长屋给他们的车夫老夏,那是专门用来安置随侍的地方,比不上正经客房。
进了客栈内,兄妹俩才明白为什么还能剩一间客房没安排出去,因为这家客栈实在太破了。楼梯木板松动、破洞不说,客房的门四个角都不同程度脱漆,甚至有一角的木料还烂了。进了屋子,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认真打扫过,至少还算干净。
三人进了屋子后,一位系了围裙的中年大婶抱着两大床被子进来。只见她先麻利地从壁橱里取出两张折叠小竹床放在空地上,然后三两下铺上一层褥子,再放上棉被和枕头便大功告成。临走前看了眼三人,目光挪到玖玖身上。
“你这丫头今晚到老婆子屋里凑合吧,他们兄弟二人睡一屋你在里头不合适。”
顾长烟穿着男装,跟顾彦清站在一起那是非常明显的双胞胎兄弟。
玖玖想拒绝来着,顾长烟却帮她应下了,“那就有劳大婶了。”同时还递上一块碎银子当玖玖的房钱。
大婶拿了钱高兴,招呼玖玖出去,要给她介绍客栈哪里是厨房,哪里是茅房,水井在什么地方,干净的水桶和晾衣服的地方再哪里,玖玖征得顾长烟同意后便随她出去。
“哥哥来看……”顾长烟打开窗户,一道金紫色的光线投进屋子。
兄妹二人趴在窗户上朝下望,此时的清凉寨游人渐稀,寨民们三三两两赶着孩子和家禽,并排建造的木楼升起一道道炊烟,磨得光光滑滑的青石板在夕阳下染上了瑰丽的颜色……美到令人窒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若是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貌似也不错。简单,安逸,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野心和恩怨。
第28章 不再姓顾
清凉寨的夜晚静得只能听见山风拂过的声音,大婶寻了根烧到仅剩一小节的香棒点上,也仍盖不过屋子日积月累的霉味,无奈之下兄妹二人只能开着窗户,和衣而眠。
“哥哥还记得那部大越律么?”顾长烟趴在床上,在酝酿睡意。
打地铺的顾彦清动了动脖子,“嗯。
“我记得有人说过,最挣钱的营生都刻在刑律上。”
顾彦清翻了个身,面朝她,“并非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哥哥……。”
“在。”
“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小姑娘迷糊软糯的声音像是从被窝里传来。
小少年躺平,嘴角轻扬,“依你。”
此后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兄妹两人早早起来洗漱,在客栈用了点鸡汤面和素菜包,不多耽搁,叫上车夫赶车上清凉观。
然而刚出了寨子路就堵上了,望着蜿蜒的山道,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的马车,顾彦清没脾气地让车夫在原地慢慢挪动,他们兄妹和玖玖步行上山。
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见着清凉观的楼宇,而马车堵道的原因也总算得知。有官家女眷要中途休息,所以把马车就地停在路上。这条山道本就是清凉寨的百姓为了方便香客上山,费了十数年修宽的,但再宽也远不及山下的道路,仅仅能同时并排两辆马车。
挡路的那家人一旦停下,那么后面的马车只能从旁边下山的一侧绕过。问题就出在这几日香客多,不少人晚上宿在清凉观里预备天亮下山返程,这样一来下山的人也多,大家卡在那里,想上山的无法,想下山的发愁。
他们一行绕过霸路的马车时,顾长烟眼尖地发现车徽很眼熟,同身边的小哥哥嘀咕:“武定郡王府的。”马车在,车夫和护卫都在,就是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四周此起彼伏的抱怨,也有认不得车徽的平民大声谩骂。很可惜,并没有让武定郡王府的人有所动摇。
“不愧是皇亲国戚。”顾彦清嘲讽。
顾长烟突然大声道:“这不是武定郡王府的马车么?兄长,看来这清凉观灵验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咱们赶紧上山求见云台子才是。”说完一脸急切。
顾彦清无奈地摇头,“听说那云台子午后便不爱会客,也不知咱们能不能赶上。唉……若是有马车代步也不至如此。”
顾长烟回头,满脸不快,“赶上又如何,一身臭汗还不是照样失礼于云台子。”
兄妹二人一唱一和地继续往前走,但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传入了附近香客的耳朵里。顿时马车中私语声不绝。“……就是皇后娘娘的娘家。”“那又如何,先太后上清凉观都没这么霸道。”武定郡王府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兄妹一行在午时一刻到达观内,此时平日缺乏运动的顾长烟累得不轻,她能感觉到自己有几个脚指头起了水泡,再走下去脚底要烂掉。长期练武的顾彦清和自小就做粗活的玖玖都没太大感觉,这也让她十分挫败。决定到金陵就好好锻炼身体。
清凉观里正经道士和修士都不少,香客多的时候,都要共同承担接待的活。但如果只拜神,那么是没有人招呼的,香客自便。若是想见道长,则需要由负责接待的低阶道士和修士引路。
“云台子师尊岂是你们随便能见的?”小道士玄棠负手而立,仰着下巴将三人打量了一遍,瞧他们穿得普通,随行又只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小丫头,不用揣摩就知道出身寻常。便懒得费神搭理。
顾彦清也不恼怒,耐着性子礼节有度地询问:“如何才能拜见师尊?”
玄棠嫌弃地呲了呲牙,“师尊自早课到晚课都不得空闲,呐,那边,瞧见那座玉蟾殿没?”免为其难地抬手指着左前方。
兄妹二人移目,只见殿外站了不少人,从衣着来看,多是仆从。
玄棠愈发不耐烦,“那些都是京里和各州府来的贵人侍从,为贵人们求请师尊会面。”
顾长烟递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劳烦玄棠师兄给个方便。”
玄棠望了望四下,嫌弃地把银票揣衣襟里,“在这儿等着。”
小道士远去后,玖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水囊递给他们,“主子渴了吧,先润润嗓子。”
顾长烟喝了水,总算从爬山的疲惫中缓过来。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无量殿外的竹阴游廊,上边牢牢地钉了供人歇脚的木凳。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没有遮蔽,若是碰到雨雪季节,这里也只能观景了。
他们都没料到玄棠这一去就再没回来,也不知等了多久,顾彦清按捺不住,拉住三名经过的小道士,询问玄棠在何处。那三名小道士年纪约莫七八岁的样子,面面相觑,然后才好心告诉他们,玄棠就在不久前已经下山,大概要过几日才回来。
顾彦清有个不好的念头,于是又拦住了要走开的三个孩子,问他们云台子在不在。
“师尊这三日客满,三日后要闭关,怕是不能见几位。”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玄棠明知道云台子没空见人,却还是收了他们的银子。现在倒好,人一溜烟跑了。若非他主动问询,怕是在这清凉观呆到明年也见不上云台子。
“回去。”小少年沉声道。
顾长烟本就对此行没什么兴趣,自然是乐得下山的。
三人原路折返,走了半个多时辰,就见车夫总算把马车赶上来。顾彦清没有心情再回清凉寨过夜,让车夫快马加鞭回京,若是来不及进城,就在外城的客栈住一晚。
路上小哥哥板着脸,若不是稚气未脱,顾长烟都觉得有些怕他。
挪了挪,挨上小哥哥,“你觉得程这个姓如何?”相传始于周朝,是两族的后裔。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姓是顾长烟上辈子的姓氏。
顾彦清僵硬的神色微缓,“妹妹喜欢这个姓?”
顾长烟挽住他的手,嘟嘴不满道:“从被除族那日起,你我之命就改了。凭什么如今换个名字还得经他人之手?”
顾彦清想了想,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那你喜欢程这个姓?”
顾长烟见他不那么气了,遂点头,“我叫程馥好了。”
“……未免太随意。”
“哪随意了?笔画可多了,是馥郁芬香的那个馥。”这是她上辈子的名字。当年她快出生,太爷爷重病时日不多,硬是强撑着挺到她出生后亲自抱过她,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才依依不舍地离世。这个名字于她来说代表着重视和爱。
顾彦清托着腮帮子,看妹妹眉飞色舞地描述程馥这个名字多好,先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是啊,事在人为,命由己定。
“那我就叫程寒。”
顾长烟吃惊,她本以为要争论半日才能把小哥哥劝服,没想到对方比她还干脆。
“哪个han?”
“寒冬腊月的寒。”
顾长烟心下微沉,暗暗叹息,面上却像个纯凭喜好来做决定的小姑娘,“不妥不妥,冷冷冰冰的,我看就叫程炙吧?炙手可热。”多好的寓意。
顾彦清只是笑,并没有答应。寒这个名,于他来说有警示的作用。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他们兄妹所经历的一切,那一张张令他生寒的面孔,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都生不如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凄风苦雨,雪窖冰天。
同在车里的玖玖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兄妹二人,改名换姓这么重要的事,既然随随便便就在疾行中的马车里决定了。
虽说并没有赶上城门关闭之前进城,但两人因为名字的事心情变得很不错。先是在外城找了家还过得去的饭庄吃了顿山味,接着找了家靠近城门的客栈入住。
改名要去衙门做登录,顾长烟手上的产业都得跟着改。他们现在想快些到金陵安顿,所以这种事若要加急,就得找徐野或者翁齐敏帮忙。顾长烟想到最近给徐家小六添了不少麻烦,不好再叨扰人家。于是打定主意找好闺蜜翁齐敏。
在客栈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进城了。闻香年纪小,刚跟主子不久,难免有些担心。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一遍。还剪了主子不穿的旧衣服和碎布,加了些棉絮,给两只猫缝制了两个厚厚的小窝。就这么等啊等,总算把人给等回来了。
冬瓜的儿子因为黄毛多于白毛,故而得了个南瓜的名字。两只猫脑袋都大,看起来像两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
“脸大吃亏说的就是你们。”顾长烟圈着两只猫玩了会儿,命闻香去取纸笔出来,她要给翁齐敏写信。
只是信还未来得及送出去,徐野就来了。
顾长烟才想起徐野昨日殿试,便好奇道:“考得如何?”
“不难。”徐野答得云淡风轻。
顾长烟胯下脸,“我是问你考了第几?”
“自然是第一。”徐野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状元?”她不是小看徐野,只是这人自从会试之后貌似就没怎么专心温书,她以为他充其量考个二甲,心里还为他难过了一阵,也觉得自己欠人家颇多。
结果……真是呵呵了。
顾长烟伸出手,“厚脸皮求你送件小物给我,不拘什么都行,沾沾喜气。”小哥哥将来也要考科举,状元郎的东西自然能当做好意头。
徐野微愣,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拇指大小的墨玉印,有些郑重地放到她手上。
“这是给你的,顾彦清我另有安排。”
顾长烟反复看那枚小印章,总觉得不是一般之物,想还回去。
“会不会太贵重了点……”她干笑两声。
“既是送你,拿着便是。此印与徐家无关。”只代表他。
听到与徐家无关,顾长烟松了口气,将小印珍视地放进自己的印盒里。接着她把改名的事告诉了对方,徐野听说他们要改名换姓,有些意外,同时也能理解。若非顾家伤他们太深,他们不会连顾家赐予的姓名都嫌恶了。
“更名之事我帮你们办,最快明日午后。”
顾长烟嘴角微抽,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麻烦这个人。她里默默哀嚎,欠的人情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你想吃火锅吗?”不自觉卷起的小拳头乖乖放在桌上,一双明眸真诚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年。
徐野目光微闪,似是漫不经心地别开脸,齿间缓缓挤出两个字,“也可。”
御书房
大理寺处置陈年旧案,上下都忙了一阵子,大家伙面上不显,私下怨声不绝。徐则全当没听到,该干嘛依旧干嘛,案子能结就结,不能结就搁置,他并不畏惧上头降罪。
承启帝赵随脾气并不好,但幸在他于朝政上还算清明,尽管对徐则仍没好脸色,但“翻旧案”的事总算不了了之了。
“朕记得你家徐六今年十七,可有议亲?”徐野是特别的,他自小就一副典型纨绔子弟做派,但偏生读书又奇好,这样矛盾的人,在大越还真不多。
承启帝也说不上来自己喜不喜欢徐野,只是每次见那孩子,都让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明明生得一张好皮囊,读书又有天赋,怎么行事风格这么败好感。好几次京城纨绔们闹大事,都有他当乌合之众的影子。
所幸如今高中,想必丢翰林院几年,应该能把那通身毛病改了。
“回皇上,犬子今年十七,未曾议亲,不过犬子先前透露已有恋慕之人。”徐则不疾不徐地答道。
承启帝搁下笔,抬头瞅他一眼,“恋慕谁?”
徐则为难道:“微臣不知。”
“胡闹,他有属意的人你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不知?”还有没有一点身为人父的自觉?
徐则苦着脸,“儿大不中留。”惆怅。
承启帝忽略他那张做作的脸,“今日皇后来求朕给他侄女宁颖指婚,你猜宁家看上谁?”
徐则大惊失色,“此事太子殿下可知?”
承启帝不解,“与太子何干?”
“皇上,微臣斗胆说几句,武定郡王虽是异姓王,可毕竟是外戚。联姻一方若是无实权的富贵门庭便罢,若是手握要职的,难保不会被人诟病另有所图。武定郡王乃皇后娘娘的母家,太子殿下与睿王殿下的外祖家,身份地位与一般外戚大不相同,一举一动皆有可能影响朝中势力平衡。还望皇上三思。”徐则非但不问宁家意向的人家,反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给承启帝分析利害,像极了那些为皇上操碎了心的肱骨老臣。
第29章 跟女子比美貌
没有哪位君王是实心眼的,尤其当今圣上这样的皇帝,他虽不至于暴虐疯狂,但也容不得任何人在眼皮底下祸害他苦心经营的局面。尤其是外戚这类自古以来就敏感的群体。若是一个不慎,将来太子登基首要面临的就是外戚壮大,难以压制的麻烦。
“行了,你回去吧。”承启帝有心事,就不耐烦徐则腆着脸皮在他跟前晃悠。
徐则一走,皇上就命人去东宫把太子传到御书房。赵燕韬这两日染了风寒,奏折都让人送去东宫处置,太医也叮嘱他不要吹风,也不要靠近鲜花,好不容易今日咳嗽没那么频密,结果皇上召见,他不得不出这趟门。
见儿子消瘦了些,皇上惯例般的责备憋回肚子里。没有拐弯抹角,将宁家托皇后求他给宁颖和新科状元徐炽烈赐婚的事告知了对方。他很好奇这个突然冒出上进心的太子会是什么反应。
“这算什么?仗势欺人?”太子蹙眉冷道。
“宁家想结两姓之好,当寻媒人登徐家提亲,徐卿若是点头,即便是父皇也说不得什么。可宁家不先去问徐家乐不乐意,跑到母后跟前使心眼要圣旨,儿臣委实瞧不上这番以权压人的做派。今日他们榜下捉婿要仗这外戚身份,明日想扶四弟取代儿臣之位,母后是不是也要为着他们来求父皇恩准?”太子忍着堵塞的鼻子和嗓子的不适,费劲地将这番话说完。
承启帝又被气着了,他十分后悔多此一举叫太子过来,病成这样还不忘给他添堵,“混账东西,这种话也是身为太子的你能说出口的?这些年朕的教导你都还回来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偏心四子和七子,给这个儿子造成了多大的阴影,以至于太子妃之事后这个儿子的变化这么大。
太子行礼,没有感情地道了句儿臣知错。
“滚出去。”一摞放得好好的奏折全掀到下方的太子身上。
太子也不多说,“儿臣告退。”
御书房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许久,皇上才从气头上缓过来,“让太医院医正给他瞧瞧,怎么病成这样。”
“奴婢遵旨。”长顺想说,给皇上、皇后、太子、太子妃诊脉的一直都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太子的病也每日都有医案记录,现在请医正过去,能做的事也不多。
“慢着。”
长顺顿住脚步。
“顺道上永福宫,传朕的意思,武定郡王府婚丧嫁娶自行操办。”想到皇后那副模样,他连耐心去亲自解释的心都淡了。
其实徐则和太子的态度,他并不在意,因为本就没打算随了宁家的愿。徐则想到的问题,他身为帝王难道会不懂么?而太子那番话幼稚归幼稚,但宁家直接就想求赐婚,的确是以权压人。他与徐则君臣多年,他们彼此了解。徐家三代纯臣,徐家不想变,他同样不想变。
当然,也许宁家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但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他承认论性子,更喜欢四皇子和七皇子,可这种喜欢也不过是父子之情。然而他自己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但外戚可不一定这么认为……所以,也是时候压一压他们的势头了。
宫里发生了什么,徐野并不知情,他很快为兄妹两人将更名的一应手续都办妥,将新的路引送去小酒馆,又出城跑梧桐书院一趟,当晚深夜才回来。
“他是汪山长得意门生,因无心科举,八年前回故里办了渔北书院,你到金陵后带上这封信拜访此人,便能入学。”徐野将一封梧桐书院汪山海山长的信递给顾彦清。
此时北望轩外的巷子只有来自动物活动的窸窸窣窣声,打更人和巡逻兵还未到这边。
顾彦清接了信,冲他深深一揖,“多谢。”
“不必见外,举手之劳罢了。”徐野疼爱地拍了拍小少年单薄的肩膀,又叮嘱道:“盘踞在金陵的江南世家不少,当今十五年前曾重拳整治过江南吏治,不少家族争相败落,如今还活跃的那几个,是当年主动出卖姻亲和盟友才换来的生存机会。你们到了当地万事小心,若是遇到刁难,便送信回来。”当年看似承启帝大获全胜,但之后的两年中,那些曾助他收拾江南官场几位心腹都陆续身亡,这其中没有世家的手笔,鬼都不信。
顾彦清乖乖地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徐野知道多说无益,这条路是他们兄妹选的,那么他们一定能用自己的方式挣出一片锦绣。
又交代了些路上要注意的事,两人才别过。
回到徐家已经过了子时,徐则书房值夜的丫鬟早早就在正门口候着他。好不容易盼到他出现,便催着他去书房,说老爷等一晚上了。
“我怎么听说你让人参宁家。”真是巧了,宁家想跟徐家联姻,徐家要找宁家麻烦。
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徐野累了一天,也不干杵着等训,随意往塌上一瘫,将采育暗中跟随顾家兄妹前往清凉观的事告知了徐则。
他本来并不是想寻宁家晦气,相比之下清凉观才是问题颇多,他也是正巧听那群狐朋狗友说起家中有做御史的长辈准备参宁家在清凉观下占道不行,惹民怨不歇,才顺水推舟,让徐则的门生也配合配合。
“武定郡王妃前日进宫,要皇后向陛下请一道赐婚圣旨,想你当宁家乘龙快婿。”徐则语气颇为调侃。
果然,少年的脸垮了下来,“宁颖?”
徐则点头,“听闻是个心善贤淑,不可多得的女子。”
徐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着手指甲闲闲道:“心善贤淑靠家风培养,现如今哪家女子不是为了嫁得好这么自我标榜?而皮囊就不一样了,那才是老天的厚待,我这等肤浅贪色之流,可忍不得朝夕与容姿平庸之辈相对。”他记得宁颖模样算清秀,全靠白皮肤弥补五官上的平庸,以及钟鸣鼎食之家嫡女的气派加分。当然,他不应这门婚事并不是因为对方的长相。
见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徐则差点就信了,阴阳怪气道:“为父也是这么跟皇上说的,我儿纨绔下流,高攀不上郡王府。”
徐野坐直,“以后就这么应付。”
一本厚重的书砸过来,带着一个“滚”字。
小兄妹出发那日正巧碰到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街。这一日过后,徐野便要正儿八经地上翰林院就职了。翁齐敏一只手拉着顾长烟,一只手拉着翁樊,在人群中穿梭,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挤到前排。
“徐炽烈,徐炽烈。”
“徐六,你看过来啊,我们在这儿。”
贤明楼上一群公子哥挤在窗户前,不停地冲刚走到下方的徐野嘶吼。
徐野抬头冲他们做了个口型:“一边玩去。”接着正视前方,百无聊赖地由着礼部官吏引路直行。
忽的,余光黏在了左边人潮中一个小小的身影上,他微微偏头,对上对方那张耀如春华的脸庞,心口微微一颤。
队伍在不断往前,徐野微微调整姿势,然而就这么错眼的功夫,目及之处只剩茫茫人海。
南门
翁家姐弟哭得稀里哗啦,翁齐敏抱着顾长烟死活不撒手。
“安顿下来一定给你写信,你若是能出远门,就到金陵寻我。”顾长烟好生宽慰她。
“能一样么,信不是人,见信不如见人。”翁齐敏年纪也只比小兄妹长一岁,同样是个孩子,哭闹起来是不想收敛的。
顾长烟给她擦了擦脸,耐心道,“翁姐姐,过几年我们肯定回来,你就当……小别胜新婚吧。”
翁齐敏吸了吸鼻子,“那为夫可等着了。”
安抚好大的,顾长烟又走到翁樊面前蹲下,握着他的小手,“小樊是大丈夫了,会护着你姐姐的哦?”
翁樊含泪点头,“我会护着姐姐,将来也会护着你和哥哥,你们一定要回来。”
顾长烟满意地摸摸他脑袋,“一言为定。”
镖局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不好再耽搁,毕竟人家这趟并不只护送他们兄妹一家,还有其他人和货物。
上了马车,兄妹二人朝翁家姐弟挥了挥手,顾彦清命玖玖放下车帘,同时车夫喝了一声,马车快速动起来,不多时便远离了城门。
与此同时,武定郡王府就没那么舒服了。
皇上那边没有同意赐婚本就令人心烦,而今天早朝,连续三名御史弹劾郡王府女眷清凉观阻路,惹民怨沸腾一事就更糟心了。虽说皇上不过是训斥了一番,命武定郡王好好约束家中,但消息还是很快传了出去,当日前往清凉观到底是宁家什么人,也被人打听出来了。郡王妃和几位小姐的名声都或多或少受了影响。
本想趁今日这个好日子,再从旁提一提跟徐家结姻之事,现在只能等风头过去了。
徐则一看武定郡王那张黑脸就有些估到对方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其实徐家现在真不太显,郡王府的嫡小姐何必非要嫁大臣之子呢。明明一堆功勋之家子弟可以选择。徐则最后不得不承认,还是自己儿子那张忽悠人的皮相惹的祸。
“金陵现在哪个世家最盛?”徐野啃着个苹果,在练功房找大徐则。
“吴家,景家,怎么?”
“景家?”徐野想起前段日子小兄妹的生母陈梦铃私会的那位白月光宋绍曦的发妻就出自江南世家,好像就是这个景家。
徐则瞥他一眼,“景家出仕的多,吴家……比较复杂。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徐野啃了口苹果,翻了个白眼,“我能搞什么,我明天要上翰林院蹲点。”此前他曾向徐则表示自己希望外放,但徐则认为,无论如何他都要先在翰林院呆上一段日子,这个履历对于一个文臣来说非常重要。徐野纨绔名声在外,但内里从来不是任性妄为,冲动行事之人,所以徐则这般要求,他便没有再强求。
“行了,金陵知府薛有志我已经打过招呼,你老实留京熬几年。”
“熬呗。”徐野心不在焉。
见他拍屁股要走,徐则及时唤住他,“宁家那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你自己注意些。”尽量别碰上吧,碰上了也要保持距离和分寸,还有小心别着了人家的道。身居高位,谁没有一两个政敌。当有心人要利用你的时候,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高门大户,锦绣门庭,内里的腌臜事从来不少。他知道儿子所求,自然要提醒他别惹上一身骚。
徐野无辜,“世上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竟这么多,小爷我长得比她好,她对着我难道不会自惭形秽么?还有,她读过几本书啊,也好意思痴心妄想高攀状元老爷?”
“跟女子比美貌比才华,状元老爷真有出息。”这个儿子动不动就一套一套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脸皮厚。徐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若是想避桃花,过去怎么行事,以后还怎么行事。”名声难听就难听了,反正再忍个几年……应该不需要再这样遮掩锋芒。徐则默默期待着。
徐野丢了吃剩的苹果,“那我去露水阁寻广植师傅了。”撩下一句话就没了踪影。
时间过得飞快,兄妹一行在镖师们的护送下,顺利进入金陵城。因人手不足,他们事先都没有派人下来置办宅子,所以短时间内必须要住在客栈里。好在金陵城繁华,好的客栈不少,进城当日便在魁临院安顿下来。
“小姐,奴婢已经预付了半个月的房费。”闻香把账房写的条子呈上。
顾长烟收了条子,此时玖玖也提着食盒回来,“少爷小姐,奴婢买了些本土菜和包子,听闻金陵膳食偏甜,若是吃不惯奴婢再想想法子。”虽然跟着两个小主子也有不少日子,知道他们不是太讲究吃穿之人,但她还是有些担心两人吃不下。
这些日子车马劳顿,兄妹两人路上都没好好吃饭歇息,若是因这里的饮食习惯闹出水土不服来,可就麻烦了。
第30章 凶宅
小贴士:从本章开始主角兄妹用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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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临院在金陵城北边的雕花巷里,为什么不叫楼而叫院,因为这是由一个普通民宅改建的,地方不大,客房不多,胜在不临主街,没有过多喧嚣。程家兄妹行李少,故而依旧如京城时那般,只赁三间房,兄妹两人分别住一间,两个小丫鬟和两只猫以及物件混在一间。至于车夫,那本就是镖局的人,将他们安全送到金陵后便离开了。
依照先前的计划,休息一日,然后再寻靠谱的中人租一个小院子。正式安顿下来之后,程寒在拿着京城梧桐书院山长汪山海的推荐信去渔北书院求学。而程馥则先开个小酒馆,一边营生,一边了解金陵的商业行情。
“小厮和马车也得准备起来。”任何时代都不能少了交通工具,否则干啥啥不成。
兄妹两人商量好之后,便各自回屋歇息。玖玖和闻香也要忙着整理那些箱笼,还必须安抚好对新环境有些警惕的冬瓜和南瓜。
一夜无梦,就连下了一场雨都没听见。
城东菜市口
据说此处是金陵有名的三教九流混杂之处,程家兄妹一早叫了辆马车,顶着渐弱的雨势来到城东。刚下车就被三名男子耗上了。他们都是附近酒楼饭庄的伙计,主要做的就是在菜市口四周徘徊,无论见着谁都要磨一磨,目的是拉进自家门脸中花销。只要人进了门,里边的伙计就有办法让人“大出血”。
程家兄妹如今已没有那身金贵头衔,自然不会担心因拒绝别人惹上无赖,于名声有碍。程寒紧紧拉住程馥的手,十分干脆地拒绝三人的纠缠。程馥脸上挂着笑,倒是好声好气解释他们有要事,改天再到几家尝鲜。那三人知道缠不上,一改先前的殷勤,去堵别人了。
摆脱了三人,兄妹俩走进车水马龙的菜市内。
刘牙婆子,金陵人士,土生土长的城东百姓,嫁的夫家也是城东人。年少时夫妻俩家境还算过得去,算是略有薄产。
可挡不住一个赌字。
刘牙婆子的丈夫输光了产业,又因承受不住债主三天两头的殴打,丢下一家老小偷偷离开了金陵,后来死在海上再也没回来。
刘牙婆子要顾着一家老小的生计,实在没法子,先是在家做起了野窑的营生,起初三分姿色攒了不少回头客,慷慨的老丑男人们也有几个对她上了心。可随着年纪增长,年老色衰,城东菜市口附近的野窑越来越多,登她门的人越来越少。无奈之下,她开始给这些三教九流做些人口买卖的勾当。
“年纪不超过双十,身体康健,会骑马、赶车,能做粗使活计。”程馥把自己的需求向刘牙婆子道出。
刘牙婆子吧嗒吧嗒地抽着西南水烟,招呼随身的两名壮丁,“去,照着小公子说的挑几个人出来。”
一盏茶的功夫,四五名少年穿得邋里邋遢的被推出来。刘牙婆子逐一给兄妹二人介绍,三名少年的年纪和价钱。
程馥从这几名少年眼里看到了人间百态。
“识字的站出来。”她道。
最瘦弱,个子最矮的少年站了出来。程馥从程寒腰侧取下一个绣了诗句的荷包,递到少年眼皮下,“念。”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程馥收回荷包还给程寒,转身问刘牙婆子,“他可有什么隐疾?”虽说未必能得个准话,但有心的话,根据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也能看出来。
“啐,老娘这个牙行,不卖病秧子。”事实上得了病的确实不会卖,因为也不得价。但是要牙行给他们出医药费也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些只要是得了病的,不管轻重,直接打发到码头上干苦力,直到熬死为止。
程馥与程寒交换了个眼神。
最终除了那名识字的,他们还另外买了两个年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金陵不比京城,买人花不了多少钱。三个小厮统共才一百二十两。
“再跟您打听个事,哪里可以租到宅子?”程馥将自己要租个小宅院的事告诉了刘牙婆子。
“你们还真是问对人了。”徐娘半老的刘牙婆子又热情了几分。
将人请进身后的当铺,奉了茶水,刘牙婆子朝高高的柜台下伸手,同时快速地说了几句金陵本地话,接着有人从柜台下递给她一个薄薄的本子。她又扭着已经有赘肉的腰身,到兄妹二人面前,一页一页地翻给他们看。
程馥暂时还不想买宅子,所以直接翻到后半部分,那里都是放租的。可惜看了半天都没有合适的,不是占地太大就是位置太偏。刘牙婆子见他们想打道回府,忙殷勤道,自己手头上还有一座刚翻新不久的小院子,就在水门街。
邻里好相处,户数也不多,打开门就是一条清澈的人工渠。最重要的是,里边家私齐全,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出门过了桥就能买到米粮、肉食,以及生火的木柴和碳,每月租金只要五两银子。
被她一说,程馥就有些动心了。当下就让刘牙婆子领他们去瞧瞧。
果然刘牙婆子没有夸大其词,这小院子确实十分得她心意,于是颇为爽快地签了租契,付了半年的房租。刘牙婆子拿着银子喜滋滋地说了好些动听话才离开。
房子租好后,程馥觉得没必要继续住在隐私得不到保护的客栈,当日就从魁临院搬离,正式入驻水门街的宅子。
玖玖和闻香负责生火烧饭,其他人则扫尘擦窗,总算在掌灯之前收拾妥当,大家伙儿能坐下来吃饭。趁有空,程寒给三个少年重新起了名字,识字的叫朝晖,以后院子里的杂活之外,还要兼顾书童的职责。皮肤白净的叫白居,三人中身量最壮实的叫远藤,这两位主要负责粗活、车马养护、门房安全。
在买下他们之前,兄妹俩都已经从刘牙婆子那里大概了解了三人的身世。朝晖和远藤本来就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后来因为侍奉的小主子犯错,家中主母迁怒于下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们给卖了。白居家里是城外的佃农,因为家中孩子多,白居的父母实在养不活,在亲戚的怂恿下将几个身体孱弱的都卖了。他是四岁那年被送到城东菜市口的人牙手上,父母拿了卖他的二两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牙虽然对他不好,但也没故意打骂,一日三顿也没有漏过,就这么养到六岁。一个绸缎庄的老板最终将他买去,在铺子里当杂役。直到前不久,那老板被家中兄弟害了性命,产业也悉数被夺走,铺子的人被清洗,他与其他伙计被分别卖给了刘牙婆子和李牙婆子。
小院子不大,但是能住人的空屋子也有六间,小兄妹各占一间起居室和共用一间书房,玖玖和闻香占一间,三个小厮占一间,也仍有剩余。
大家都累了一天,时候也不早了,程馥打发他们回去歇下,今晚暂时不需要值夜。不过玖玖和闻香却不放心,两人商量了一下,互相值半夜。程馥见她们坚持,便随她们心意。过阵子还是要再买两个丫鬟的。
次日天刚亮,管着伙食钱的闻香就出门买菜了。远藤负责厨房的杂事,白居和朝晖负责院子里的粗活。
他们人口简单,昨天收拾得七七八八的,今天也没多少事可做。倒是程馥突然想起她需要地窖,于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草草洗漱后,招呼白居和朝晖去找到地窖,打开清理一下。
那两人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总算在厨房水缸旁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入口,因为被木板盖着,他们昨天收拾的时候,以为是当防潮垫用的,就没在意。
闻香蹦蹦跳跳地从外头回来,跟自家小姐眉飞色舞地说买到了肉和两条肥鱼,鱼贩子还多给了她半斤河虾。程馥冲他竖起大拇指。
这时朝晖脸色惨白地从厨房跑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半天也没捋顺口条,旁人看了都着急,“小……小姐……怎么办……地地窖里面有人……”
程寒在屋子里刚拧了帕子,听到外头的动静,便丢下帕子打开门大步出去。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毋庸置疑地口吻对妹妹道。
程馥迟疑地点了点头,先让闻香把手上的食材安置好,然后让玖玖和远藤把早饭张罗出来。
不多时,小哥哥脸色也极不好地从地窖上来。
“要报官。”
程馥皱眉,“里面有什么?”
“死人。”小哥哥叹了口气。
程馥很快想起昨日刘牙婆子推荐这套院子时的态度……家私齐全,每月才五两银子……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有时候会不自觉地用恶意来度量他人。当然,她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极力劝说,这世道总归好人多于坏人。只是她们兄妹的运气自小就不太好,活到现在碰上的好人就没几个。
叫了辆马车,程寒顾不上吃早饭,领着朝晖上衙门。程馥命白居看好门,别让邻居来打扰。而闻香和玖玖胆子虽然不大,但是穷苦家庭出身,让她们遇事容易冷静下来。程馥先让闻香出去买些包子回来给大家伙垫肚子,玖玖则负责把小炉子搬到院子里,先烧点水解渴。
水门街离衙门并不近,程寒用了一个时辰才回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官差和仵作。他们对院子里里外外进行了排查,连女子闺房都没有放过。程馥把租契递给对方,证明他们是前日才抵达金陵,昨日才搬进这座院子,对地窖里出现的尸首一无所知。
带头的官差检验了她呈上的路引和身份文书,以及三位小厮的身契,又问了水门街上的邻里,有人没见他们搬进来,有人见了。所以程家兄妹的说辞可信度是极高的。
而仵作对尸体的初验也告一段落,他表示人死了五六日,具体死因要将尸体运回衙门再做细致地检查才能下定论。
程馥本想看看尸体具体什么模样,被小哥哥警告地瞪了一眼,不得不乖乖回自己屋里呆着。等人都走了之后才出来。
“这算不算凶宅?”玖玖心有余悸地小声问闻香。
“还好只是租的。”闻香也捂着小胸口,一脸万幸。
官差们离去后,程寒领着三个壮丁下地窖,先是用滚水冲刷了不下十遍,然后又专门去买了些生石灰撒了厚厚一层。地窖上面的盖板也拆除烧掉,暂时不打算换新,由着入口敞开着通风。
忙完这些,日头已经过午后,吃过饭,程寒就带着汪山海的推荐信出了门,顺利的话他能日落之前回来。
程馥其实想重新租个宅子,但小哥哥好像一点都不怕,也不想麻烦的样子,她就熄了这个念头,反正她是不怕的。只是有些好奇刘牙婆子到底清不清楚这宅子有问题?租契是跟刘牙婆子签的,但对方也明确说明过宅子的主人是金陵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因家中管束严,不便出面,所以委任她代为放租。
刘牙婆子肯定会被官府传唤,就是不知她要如何脱身了。刘牙婆子,或者说这宅子的主人,初衷可能是想找外地租客当垫背,但偏偏刘牙婆子失算,没问过他们什么时候到的金陵,或者她自己本身也不知道人在地窖里死了这么多天。死的时候,兄妹二人还没进金陵城呢。
程馥还有一点比较纳闷,如果宅子的主人知道地窖的情况,他为什么不处置?如果死因与他有关,他难道不应该及时毁尸灭迹么?他并没有这么做,也没有报官。但如果说他不知情,可刘牙婆子的积极和这物超所值的院子,又怎么解释呢?
死者是谁?这宅子上一位租客又是谁?
疑点越想越多,程馥迷迷糊糊地躺上床,卷了被子,很快陷入梦乡。这一睡就到了日落时分,程寒还未回来,倒是两个勤快的小丫头已经烧起了饭。冬瓜和南瓜在院子里追逐,看样子已经习惯了环境。
程馥坐在廊下,一只手捧着本书,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心下叹了口气,若是没有地窖发生的事,今天这样的日子再舒心不过。
程寒掌灯十分才回到家,饿得不轻,顾不上往日诗礼少年仪态,大快朵颐地填肚子。程馥才得知耽误了一下午是因为渔北书院的山长季堰不认推荐信,称所有入学者都要通过正经的入学试。小哥哥耽搁的时间就是在书院里埋头写卷子。
“那何时能入学?”在做学问这种事上她一直知道小哥哥能让人放心,所以程馥直接跳过考没考好这种问题。
程寒摇了摇头,“没说。”他打算等个几日,要是没消息,就去拜访别的书院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