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憋出来,请假一天
没憋出来,请假一天。
第734章 塞翁失马
【上一章搞错了,应该是733章才对。】
其实袭人只是一时恍忽,又太过在意宝玉,等回过味儿来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晴雯如今早都做了焦大爷的通房,怎么可能悄默声的回到宝二爷身边来?
再说了,如今宝二爷也早不是从前那行市了,真就是焦家肯放、二奶奶敢要,晴雯自己只怕都未必肯答应——反正要是易地而处,她花袭人是绝不可能吃这回头草的。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袭人顿时释然了,冲晴雯友善的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自去寻三姑娘关说。
等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探春却是哭笑不得无语至极。
找焦大哥做中人,帮着宝二哥挽回宝姐姐?
这不等同于送羊入虎口么?
也真亏袭人能想得出来!
要让探春自己说,宝玉想要挽回宝钗,除了在内部下力气,更要小心提防外贼趁虚而入——君不见这荣国府后宅,几乎就成了焦某人的自留地后花园?!
但这话探春却不好明说,更不敢明说,否则万一袭人或者宝玉管不住嘴,将这话传到焦顺耳中,她岂不成了自讨苦吃。
况这也是二哥哥自找的,就他做的那些事儿,放谁身上不得心如死灰?
探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婉转拒绝了袭人,又隐晦的提示她,打铁还需自身硬,何必求助于外力。
这已经是她明哲保身之余的最后一丝善意了,但却引起了袭人的误会,以为三姑娘是不愿意让未来夫婿卷进来——毕竟宝玉反复无常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给他当保人的风险着实有点儿大。
但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
袭人想到这里,下意识看向了客厅里,如今宝二爷正在亲家太太跟前卖乖,若是能成倒也罢了,若是不成……
要真说起来,她给宝玉指的这条路堪称正中要害,薛姨妈素来心软,且又对子侄辈颇多宠溺,若不是因为这次宝玉做的太过分,只怕绝招架不住宝玉的讨好卖乖。
尤其因为王夫人就在一旁,宝钗这个做儿媳妇的也不好随意开口驳斥,宝玉便愈发使足了撒泼耍赖奴颜婢膝的本事。
然而眼见薛姨妈似有动摇,王夫人正暗暗窃喜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氏忽然开口了:“哥儿说的倒是中听,可做出来的事情着实让人寒心,如今空口无凭的,却怎么让宝丫头信的过你?”
“这……”
宝玉一时语塞,忽然从脖子里扯出那通灵宝玉来,擎在手中咬牙道:“我若违誓,便形同此……”
还不等说完,早被王夫人手疾眼快噼手夺了过来,恼道:“你立誓便立誓,何苦要摔这命根子?!”
徐氏也忙道:“也不是非要让哥儿赌咒立誓画押为证,要照我说,从下个月起,你就回衙门当差,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奉公,再不碰那些道理禅机,若果然能做到,再找宝丫头重修旧好也不为迟。”
原本王夫人见这便宜婆婆跳出来打岔,还满心的不喜,只是碍于焦顺的情面不敢阻拦,如今听说是劝宝玉上进,远离那些道理禅机,当下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我看这个法子再好不过了!”
说着,又转向一旁闷不做声的宝钗:“宝钗,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徐氏的面子,宝钗也不好驳斥,尤其这个主意也确实能考验宝玉是否真心悔改。
于是宝钗略一迟疑,便正色道:“只要不像以前那般朝三暮四没个长性,那自然是极好的——但必须是认真奉公,若是去衙门尸位素餐装装样子,倒还不如不去。”
见她虽不肯把话说死,但好歹是有了松口的迹象,王夫人大喜,忙催促宝玉赶紧应下。
宝玉听说让自
己去衙门里认真奉公,一时脸上活像是结出了个苦瓜,众所周知他是最不耐烦经济仕途,先前在工学里摸鱼尚且心不甘情不愿,如今还加了“认真”二字,岂不是等同要了他的亲命?
可要说拒绝吧,眼下好容易有了转机,若是自己再拒绝的话,只怕就彻底没有与宝姐姐和好的机会了。
他满心为难,下意识抬手挠头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摘下偌大的帽子指着头顶道:“不是我不愿意去,可总得等着头发长好些,然后再……”
“你这孩子!”
王夫人见状气的直跺脚,但这个理由也不是站不住脚,看着那儿子瘌痢头的丑态,她心里也觉得再往后推一推也好。
可宝丫头这边儿……
这时宝钗澹澹回了句:“只要有心,明年开春再去也不为迟。”
说实话,听宝玉推三阻四的,宝钗反倒松了一口气,毕竟短时间去衙门里装一装样子,她相信宝玉还是能够做到的,而以他那三分钟热度的性子,越是往后拖越是不可能做到。
宝玉又陪着说了会儿话,见薛姨妈原本松动的态度,似乎又冷澹了下来,知道是自己方才刻意拖延造成的结果,于是忙找了借口讪讪而退。
“二爷!”
刚到门口,袭人便急忙迎上来追问:“怎么样,可曾说动姨太太?!”
宝玉先是摇头,想了想,又改为点头。
袭人看的莫名其妙,还待追问,后面忽然追出了四姑娘惜春,笑着招呼道:“宝二哥,你的玉。”
宝玉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把玉落在了王夫人那里,忙道一声谢接过来重新套回脖子上。
这期间,贾惜春一直不错眼的看着他的头顶,把个宝玉给看毛了,下意识捂住帽子讪讪道:“四妹妹,你看什么呢?”
贾惜春澹然一笑,笃定道:“总有一天,小妹也要效彷哥哥今日的壮举!”
宝玉闻言苦笑不已,说实话,经历了这两天的风波,他想要出家的心思几乎消散一空——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推移,他若是对宝钗一直舔而不得,多半又要厌弃红尘多苦了。
因此他难得认真劝道:“妹妹崇佛向佛无可厚非,只是我毕竟刚闯下大祸,妹妹还需小心谨慎,免得惹火烧身。”
惜春虽是点头,但看样子显然是没听进去。
宝玉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转而向袭人说起了方才的一幕。
袭人听了又喜又气又忧,喜的是二爷终于又要上进了,气的自然是好好的机会,却因为二爷推三阻四未竟全功。
至于忧愁的,却是以二爷的脾性,等年后只怕也未必能塌下心来认真奉公。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的一动,忙道:“二爷既要去衙门里奉公,就该早些跟焦大爷说一声,也好请他多多提点——毕竟这回去了,可就不能只是挂名了。”
宝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便准备回荣禧堂那边儿去见焦顺。
袭人扯住他,又拜托惜春道:“四姑娘,劳烦你进去捎带一声,就说我们二爷去找焦大爷请教衙门里的事情了。”
惜春点头应了,等目送主仆两个走远了,她心中暗道,这回给二哥哥递刀果然见效,只可惜没能彻底斩断那烦恼丝,下回若有机会,还需再推他一把才是。
原来在经书里藏刀的并非妙玉,而是惜春。
之所以会假托妙玉之名,主要也是担心自己的分量不够,倒并没有要拿妙玉当挡箭牌的意思——当然了,即便她没这个心思,妙玉也还是背了锅。
如今见成效颇佳,惜春自然起了再接再厉的心思。
就本心而言,她压根不希望宝玉去学什么仕途经济
,更不想帮袭人传话,但又担心袭人事后找王夫人对口供。
这四姑娘略一思索,干脆使出了拖字诀,直到王夫人独处时,才将袭人的话禀给了王夫人知道——袭人让说给里头听,其实是想在薛家母女面前找补一二,但惜春偏就不让她如愿!
…………
却说贾宝玉到了荣禧堂附近,本有些踌躇迟疑,但又一想自己这回难得是为了正事儿来的,即便是父亲应该也不会责备才是。
于是壮着胆子进了厅内,将自己决意明年开春去衙门里奉公的事情说了。
不想贾政听了连连冷笑,嗤道:“你如果再提“奉公”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倒还罢了,若来公家衙门也被你玷污了,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这一番话,直说的宝玉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世叔言重了。”
焦顺帮着打了个圆场,然后便故作好奇的问:“宝兄弟怎么突然想起要回衙门里奉公了?我先前三请五请,你可一直都是无动于衷。”
“这……”
宝玉看看贾政,欲言又止。
“孽障,还不照实了说!”
贾政瞪眼呵斥一声,他吓的缩了缩脖子,只好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贾政复又冷笑:“我道是为了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只是为了儿女情长,你趁早熄了心思,这公堂之上可不是你……”
“世叔、世叔,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想要上进总是好的。”
焦顺忙拦下了贾政,心道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底气说儿子,且不论现如今他已经告病在家一年多了,就搁以前,那也是工部里出了名的老混子。
话说自家老娘这次无意间,却是差点坏了自己好事,万幸贾宝玉烂泥湖不上墙,喂到嘴边的台阶,愣是给一把推开了。
只可惜没有完全推开,还留了明年开春的尾巴。
不过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儿利用好了,对自己也未尝不是助力。
却听他认真对宝玉道:“你既下定了决心要认真奉公,那就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半途而废了——这样,我抽空把工学里的事情跟你好生说一说,然后再找些旧日公文让你演练学习,我有暇时便来府上帮忙批阅,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只管问我。”
他正愁没理由多来荣国府呢,眼下这不就来的顺理成章了么?
贾宝玉见他如此热心,反倒有些打退堂鼓,但当着贾政的面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装作高兴的应了下来。
贾政一开始十分感动,但转念又想到焦顺如此照顾宝玉,到底是冲着府里旧日的恩情,还是冲着王氏来的?
难道说自己先前高兴的太早了,这厮真就如此荤素不忌……
一时满心疑窦,连谈兴也消了。
焦顺不知自己露了马脚,见他如此,还当是疲惫所致,正待拉着宝玉一起告退,也好仔细商量一下自己几时开始登门传道授液。
恰巧这时王夫人派人来请,说是史湘云已经见过老太太了。
焦顺遂趁机出了荣禧堂,沿途与贾宝玉定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约。
等到了王熙凤院里,就见徐氏正拉着史湘云絮叨,他便上前唤了声母亲,然后径自坐到了史湘云身旁,笑道:“您忙您的去,湘云这边有我就够了。”
徐氏瞪了他一眼,语带双关的回了句:“你有她也该够了!”
焦顺:“……”
等徐氏去寻薛姨妈说话,把空间让给小两口,焦顺就附耳问:“怎么,方才在老太太那边儿哭过?”
史湘云听了,忙拿出小镜子来查看,嘴
里道:“我明明已经拿水粉遮掩过了,老爷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母亲多半也瞧出来了。”
焦顺笑道:“不然她平素也没这么唠叨,只是见你刻意掩饰,没有当面点破就是了。”
史湘云有些沮丧,呡着嘴道:“老太太、老太太只怕没几日光景了。”
“病的果然厉害?”
焦顺立刻认真起来。
史湘云微微颔首,眼中又忍不住沁出些泪花来:“她都认不出我和凤姐姐了,眼睛也坏了,直个劲儿的追问大晚上的怎么不点灯。”
说着,往焦顺怀里靠了靠,继续哽咽道:“明明是才用过饭,结果又嚷着饿,还说要找父亲告状。”
“父亲?”
“大概说的是我曾祖父,她、她好像以为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小时候。”
得~
先前还只是改了脾性,说话不过脑子,这回算是彻底湖涂了。
不过这对焦顺来说却不是什么坏事,如果贾母病的不重,又怎么能引得林妹妹放下顾虑,寻求与这边儿进行接触?
当然了,也不能让两下里当真接触上,最好是那种云里雾里似真似幻的那种。
第735章 难得多码了一丁点儿
却说夫妻两个正腻在一处说悄悄话,从里间便呼呼啦啦走出好些人来,为首的王夫人、薛姨妈和徐氏,后面还跟着王熙凤、宝钗、探春、惜春几个。
见焦顺与史湘云表现的如此亲昵,王熙凤促狭拿指头在脸上滑了滑,心下却是颇有些吃味儿。
宝钗和探春则皆是目光微闪,暗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惜春视若无睹,满心想的都是方外事。
见众人瞩目,史湘云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落落大方的起身问:“舅妈领着大家伙这是做什么去?”
王夫人回顾薛姨妈道:“你姨妈要在这边儿住上几日,总得提前过去收拾收拾。”
徐氏也紧跟着道:“如今既看过老太太,咱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头微蹙,急忙挽留道:“云丫头好容易回来一趟,下回再来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不如索性也在这边小住几日。”
她暂时还没想好留下焦顺的由头,就想着先把史湘云留下作筏子。
“这……”
史湘云闻言有些意动,于是巴巴的看向自己婆婆。
徐氏自然是不希望她留在荣国府的,但也知道她与贾母自小亲近,如今老太太病重,让她只瞧一眼就走,也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正左右为难,一旁探春又抢着道:“就让她住我那儿,我们姐妹两个好生亲近亲近!”
这下徐氏反倒更不放心了,虽说是表姐妹,自小关系也不错,可探春早晚也是要嫁过去的,这后宅妇人之间倾轧起来倒罢了,万一伤了湘云肚子里的孩子,却该如何是好?
但要拒绝,又似乎显得太过刻意了……
这时焦顺笑道:“要不干脆母亲您自己先回去,我也在此留宿一晚上,等明儿下午再夫妻双双把家还。”
听他这么说,徐氏叹一口气道:“罢罢罢,你们自己拿主意就是。”
如此,众人先将她送出了门,然后才各奔东西。
虽是早就吃过用过了,但焦顺肯定是不能住进秋爽斋的,于是便被安排在了客院里。
史湘云依照先前所说,留下了香菱、晴雯两个,自领着翠缕、红玉,以及两个小丫鬟、四个中年仆妇,跟着探春到了大观园里。
沿途景致萧瑟,她却看得极其认真,每到一处便能回忆起姐妹兄弟们在此玩闹的影子,眼见到了秋爽斋,她意犹未尽,于是拉着探春央告道:“三姐姐,我难得回来一趟,你再陪我四处转转如何?”
“你想去哪儿?”
“嗯……”
史湘云拿手指戳着微微丰盈的下巴,沉吟道:“就近先去趟潇湘馆,然后再去芦雪庵、蓼汀花溆、缀锦楼……”
见她掰着指头还要往下数,探春翻了个白眼,道:“你干脆说要逛一个遍算了,最多去三个地方,再多我就找焦大哥告状去!”
“那、那也行吧。”
史湘云苦着脸想了一会儿,又道:“就去潇湘馆、缀锦楼,还有蘅芜院好了。”
探春听了,不由暗叹一声,这几处分别住过林黛玉、贾迎春、薛宝钗,现如今皆已物是人非——专门选着几处去逛,足见史湘云重情重义的本性。
她抬手在史湘云额头上轻轻一戳,道:“都已经快当娘的人了,还是一点都没变——你等着,我这就让人把那辆人力车拉来,如今你可是宝贝疙瘩,哪敢让你走着去?”
史湘云只是想缅怀昔日,倒不在意是走着还是坐车。
当然了,如果有选择的话,她还是希望能骑着自行车往来穿梭。
…………
话分两头。
薛姨妈跟着宝钗回到婚房里,甫一进门就先皱眉:“都快十一月了,怎么屋里还敞着窗户?”
宝钗挥退了左右,无奈道:“老太太昨儿在这昏迷了一晚上,早上醒过来才被抬走,我也没空收拾,只好先开窗换换气。”
说着,又指了指床上道:“亏是母亲来了,不然这些东西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那床上的摆设皆是为新婚洞房准备的,偏贾母又在上面躺了一晚上,若是不撤换掉,薛宝钗心里肯定别扭;但要是急着撤换掉,又怕有人会鸡蛋里头挑骨头,如说她嫌弃老太太,或是指摘她是故意破坏婚房发泄怨气。
如今薛姨妈要在这里小住几日,更换掉床上用品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薛姨妈听了其中缘由,不由拉着女儿泪眼八叉:“我当年嫁到薛家,几时这样谨小慎微过?况这还不是咱们得错,早知道……”
“是我自己选的。”
薛宝钗打断了母亲的话,笑着宽慰道:“我原还发愁怎么才能制住宝玉,如今倒省了心思,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薛姨妈有些急了:“可你年纪轻轻的,难道真就这么一直守活寡不成?!宝玉固然顽劣,可、可……”
“妈妈。”
宝钗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我若轻易就原谅了他,只会让他愈发得寸进尺。”
“唉~”
薛姨妈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忍不住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
“妈妈~”
宝钗再次截住了她的话,伸手扯住褥子一头,招呼道:“您搭把手,咱们先把这褥子叠好。”
“这些让丫鬟们做就是了。”
薛姨妈嘴里说着,但还是帮女儿把被褥叠好了,然后才扬声呼唤莺儿。
但闻声进来的却是个小丫鬟,就听那小丫鬟解释说莺儿姐姐昨儿跪了半夜,如今行走不便。
“那眼下是谁在管事?”
“是晴雯姐姐和香菱姐姐。”
“是她们?”
薛姨妈先是一愣,继而心中生出暖意来,只当是焦顺出手襄助。
宝钗早知如此,自然并不惊讶,指着床上的被褥吩咐那丫鬟更换一床新的来,要素净些的。
那丫鬟见东西不少,于是忙又折回外面,不多时领了香菱和另外一个小丫鬟进门,三个人手脚麻利的张罗起来。
薛姨妈方才还没觉得如何,抖落完那些被褥,也总觉得屋里弥漫着一股老人味儿,遂又让人点了一支熏香,对宝钗道:“咱们要不先去园子里散散心吧,等过会儿回来再看看还缺些什么。”
宝钗自无不可。
遂也与母亲去了大观园,本是为了散心而来,但瞧见那满园的冬日萧瑟,却也着实开心不起来。
薛姨妈见状便提议道:“要不,去你那蘅芜院坐坐?”
“倒也有日子没去过了。”
宝钗微微颔首,于是母女二人改道向蘅芜院行去,等绕过那插天巨石,忽听里面传来银铃也似的笑声。
宝钗和薛姨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等到跨过门槛,就见史湘云歪在一张铺了毛褥子的躺椅上,正与探春说说笑笑。
“呀~”
见是宝钗和薛姨妈到了,史湘云眼前一亮,就待翻身坐起,可试了几次竟未能成功起身,只好冲一旁翠缕、红玉伸手道:“快拉我起来!”
探春抢先一步,同红玉合力将她拉起来,有打趣道:“不想昔日里往来如风聚散如云的枕霞旧友,竟也有蠢笨如牛的时候。”
“嘁~”
史湘云小嘴儿一噘:“你早晚也逃不过这一遭!”
说完,护着肚子快步迎上前道:“姨妈和宝姐姐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要回去收拾收拾么?”
“丫鬟们已经在收拾了。”
薛宝钗扶住她的手,环视着周遭慨叹道:“咱们两个在此比邻而居的样子,恍如还在昨日。”
“可惜近来这院子少人问津,已经有些荒废了。”
史湘云也跟着慨叹一声,旋即反手指着探春道:“姐姐若要问罪,只管找她就是!”
探春见状也笑吟吟凑上前,挽住薛宝钗的胳膊道:“那是以前,往后再要找做主的,就该找我嫂子了。”
跟着,又无奈解释:“这园子虽好,却不似别处种了许多花木,那些俗人眼拙,又只顾着养好了往外发卖,哪肯来这里白忙活?”
正说着,就有人来请薛姨妈,却是王夫人回了清堂茅舍,听说她来园子里闲逛,便请她过去说话。
薛姨妈听了却有些犹豫,姐姐这明摆着是想拿自己当突破口,但见到宝玉那副烂泥补不上墙的模样,又看到女儿小心谨慎,连换一套被褥都不敢轻易做主的样子,她自然不可能再轻易松口。
宝钗见她迟疑,便笑道:“既然太太相邀,妈妈只管去就是了,我在这里陪妹妹们说说话,等过会儿就去接妈妈一起回去。”
薛姨妈这才勉强应了。
她本来在路上打好了腹稿,准备不管王夫人如何劝说,都坚词拒绝的,谁承想一见面,王夫人便道:“你来的正好,我已经与焦畅卿约好了晚上私会,到时候你也去,咱们面对面好生聊聊。”
这一下子,却是让薛姨妈拒无可拒。
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又有人来报,说是宫里赏下东西,让太太和宝二奶奶赶紧去领旨谢赏。
王夫人倒并不意外,亲弟弟成亲,贤德妃本就该赏些东西的,昨儿没有等到还觉得奇怪呢,不想原来是放在了今日。
她顾不上再和薛姨妈说什么,忙换了身体面衣裳,汇合宝钗一起到了前院荣禧堂。
送东西的太监将礼物一一颁发给各人,又捧起最后一个盒子笑问:“不知府上老太太何在?娘娘特意叮嘱,要把这礼物当面奉上,再讨老太太几句话回去复命。”
“这……”
王夫人与贾政面面相觑,最后半真半假的道:“实不瞒公公,我们老太太昨儿因为高兴过头,竟半夜惊厥了过去,到天亮好容易才醒过来,却已经糊涂的认不得人了。”
“怎会如此?!”
那太监装出震惊的模样,这才将那礼物交由王夫人转呈,自回宫中报讯去了。
贾元春之所以没有在结婚当天赏赐,为的就是低调避嫌,如此一来,走的程序都是公开透明的,自然便瞒不过宫中的有心人。
隆源帝风闻此事,倒起了兔死狐悲之感,当初他也是因为欢喜过度外加马上风,才导致一病不起的,如今老太太的病情与他何其相似?
只是双方年岁天差地别……
基于这一份兔死狐悲的同情,他还特地下令让太医院登门问诊。
而戴权得令出去传口谕的时候,隆源帝就忍不住抬手去挠瘫痪的左脸,这半边脸是没有知觉的,偏左脑最近时不时抽痛,挠又挠不出效果来,不挠又实在难以忍耐。
等到戴权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左半边额头上挠出了好几道血印子,戴权见状急忙上前劝阻,有心服侍皇帝喝些安神镇痛的汤药,却又被皇帝摆手拒绝了。
盖因那汤药喝了便昏昏沉沉的,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清醒不过来,隆源帝宁愿忍疼,也不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段时日,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度过。
但最近他偏头疼的症状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戴权瞧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过两天大朝会时皇帝撑不住,但又怕刺激到皇帝的自尊心,不敢当面解劝。
思前想后,只好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的顾虑禀给了皇后。
皇后听完也十分无奈,表示立储是当下头一等的大事,任谁也没有出面阻拦的道理,届时只能多备些预防手段了。
正商量该准备那些备案,吴贵妃便到了。
两人如今已经熟惯了,皇后便招呼她先去里间稍事等候,等打发走了戴权,这才进去寻她。
却见吴贵妃早轻车熟路的翻出了那本奏折,拿在手里也不翻开,一脸嫌弃的道:“只这两篇东西,背也背的熟了,姐姐时常翻动难道就不觉得厌烦么?”
“呸~谁时常翻看了?!”
皇后霞飞双鸿的啐了一口,上前夺过那奏折塞回书匣里,半真半假的到:“这本就是那焦顺交上来的投名状,你还真把它当话本瞧了?”
“那要不咱们去找些真正的话本瞧瞧?”
吴贵妃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你是要疯怎得?”
皇后闻言哭笑不得:“如今陛下这般情景,偏你还要去搜罗什么“话本”,倘若传出去如何了得?”
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市面上的话本,应该也没有这样风格的。”
吴贵妃却不肯罢休,想了想,又提议道:“那咱们干脆仿着写一篇如何?”
“你果然是要疯了!”
见她竟是认真的,皇后连连摇头:“这样的话、这样的事,也亏你说的出口、做的出来!”
吴贵妃撇嘴:“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也不怕传出去——再说了,咱们只要不在上面署名,谁还就能一口咬死了是咱们写的?”
她一味纠缠,皇后却只是不应,最后一赌气干脆道:“那我写出来,找姐姐品鉴总行了吧?”
“你、你当真是疯了!”
皇后受她痴缠不过,也只能含糊的应了下来,旋即慌忙岔开道:“你今儿来找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个?”
“那当然不是了。”
吴贵妃这才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于是端正身形问:“年前年后出宫省亲的顺序,是不是也该安排一下了?”
嫔妃们出宫省亲的时间,都是集中在腊月和正月里的,又因为人数太多,所以是每两年一轮。
皇后心知她突然提起此事,多半是受了别人的托请,便爽快道:“你自己忖量着弄个名单出来,只要别太过分就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把贤德妃排在前面,一来上回她主动让贤,直到正月十五才出宫省亲;二来我刚听说她家老太太病重,说不得去的早些,还能见着最后一面。”
“这……”
吴贵妃确实是受了请托,而且其中并不包括贤德妃,因此一开始还有些不情不愿,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母子日后还需仰赖元春的能力,最终还是点头道:“既然姐姐这么说了,那就让她排在头里便是。”
第736章 开源节流
返回头再说荣国府这边儿。
薛宝钗因在蘅芜院与史湘云追忆了过往种种,等领了宫里的赏赐,折回婚房还有些魂不守舍。
“姑娘可是乏了?”
香菱见状,便道:“床上都已经熏香熏过了,姑娘若是乏了,不妨先躺下歇歇。”
薛姨妈也后知后觉的想起,昨儿宝钗几乎是一夜没合眼,于是也忙跟着劝她歇息一会儿。
薛宝钗也确实是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浑浑噩噩间,就见宝玉大喇喇的走了进来,头上竟是一点遮掩都没有,将那丑怪的模样暴露无遗。
宝钗翻身坐起,皱眉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宝玉竟一改先前的唯唯诺诺低三下四,梗着脖子道:“这是我家,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瞧他那样子似有几分癫狂醉态,薛宝钗不欲与其多做纠缠,于是扬声呼喊起了莺儿,但喊了几声外面却无人作答。
这时宝玉不耐烦的呵斥道:“喊什么?你就算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答应的!”
说着,面露邪笑的欺到床前,张牙舞爪的就扑了上来。
“你要做什么?!”
薛宝钗大惊,急忙挣扎躲闪,可她身为女子,又岂是男人的对手?
眼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忽听满眼迷乱的宝玉激动道:“林妹妹、林妹妹,我终于得到你了,我终于要得到你了!”
见他竟将自己错认成了黛玉,宝钗一时气的五内俱焚,怒喝一声猛地翻身坐起,却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前的一盏烛火和靠在墙根打瞌睡的香菱,那有什么面目可憎的贾宝玉?
“姑娘?”
这时香菱也被她的动作惊醒了,忙起身揉着眼睛问:“您醒了,要不要我让人去把晚饭热一热?”
果然是在做梦!
宝钗长舒了一口气,拥着被子问:“什么时辰了?”
香菱摸出块怀表来扫了眼,回道:“马上就亥时一刻了【晚上九点十五】。”
宝钗见那怀表用细金链子串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样子,不由笑道:“看来焦大哥平日待你不薄——早些年在我们家的时候,可没这样的好东西赏你。”
香菱急忙道:“姑娘和太太当初待我也是极好的!”
说完,又补充道:“那边儿太太和老太太待我也是极好的!”
见她一口一个‘极好的’,薛宝钗不由失笑摇头,故意逗弄她道:“那这两个极好的,到底哪个更好一些?”
香菱被问的张圆了小嘴儿哑口无言。
就在薛宝钗以为她不会给出答案的时候,却又听她期期艾艾的道:“要是算上老爷,还是、还是那边儿更好些。”
宝钗先是一愣,旋即就释然了。
是啊,若算上焦大哥的话,两家压根就没有可比性,毕竟男人才是一家之主。
香菱过来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又问:“姑娘,您是起来用饭,还是简单吃些糕点茶水?”
薛宝钗看看左右,不答反问:“太太呢?不是说晚上也要睡在这边儿么?”
“是姨太太……”
香菱说着,忽觉不对,那指头戳着下巴想了想,改口道:“亲家太太唤太太过去说话,约莫已经去了小半个时辰了。”
“我说呢。”
薛宝钗点点头,倒也并没有多想,毕竟王夫人和贾宝玉明摆着是想从母亲身上打开突破口。
她边披着衣裳起身,边道:“那就简单热一碗米粥吧,都这么晚了,吃的多了容易积食。”
香菱答应一声,先伺候薛宝钗穿好了衣裳,等她坐到梳妆台前,这才抽空出去传话,不多时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边却还跟了个晴雯。
“宝姑娘。”
晴雯进门后,便不咸不淡的禀报:“下午宝二爷来过,不过只是远远的瞧了一眼就走了。”
其实更准确的说,是瞧见晴雯的冷脸之后就走了。
白天他其实就发现晴雯出现在了宝姐姐身边,但那时也只当是湘云探病时,不方便带太多人在身边,所以临时让她们跟着宝姐姐。
直到下午在院门口,又撞见了冷若冰霜的晴雯,才知道史湘云临时将她借调了过来。
因上午漏了怯,宝玉本就不敢见宝姐姐,全是袭人拼命劝说才跑来献殷勤的。
结果在门前撞上晴雯那一张冷脸,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当时就泄了干净,直接落荒而逃。
“知道了。”
宝钗点点头。
晴雯见她再没有下文,便表示要去小厨房讨一碗热粥来,自顾自退出了洞房。
等她走后,宝钗有些狐疑的问香菱:“晴雯在你们那边儿过的不甚如意?我怎么瞧她一直板着脸?”
“那倒也没有,她就是一直放不下怡红院那点事儿,太太、姨娘都开解过,也不见有什么效果。”
宝钗听了,就想说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但转念又一想,如今晴雯已经是焦家的人了,再说这话有些不妥,于是转而打听起了香菱在那府里的日常见闻。
香菱与她是旧日主仆,本就亲近的很,但凡能说的就不会瞒着。
听说焦顺时不时就会给湘云准备一些浪漫惊喜,平素里也是关怀备至,变着法的逗她开心解闷,宝钗心中又是艳羡又是酸楚。
若仅只是这些倒罢了,主要是在家如此和蔼可亲的焦大哥,在外面却是纵横捭阖名震四方——也唯有这般,才真正撑得起‘怜子如何不丈夫’之说。
反观宝玉,对待感情颠三倒四一日数变,在外面更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唯有一身皮囊还算看得——但想到他如今那丑怪的瘌痢头,似乎连这唯一的优点都已经摇摇欲坠了。
听着、想着,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将那一碗米粥喝完,薛宝钗才发现已经过了亥正【晚上十点】,不由蹙眉道:“怎么太太还没回来?”
“也或许是亲家太太留她过夜了吧?”
香菱意犹未尽的收住话头,上前从宝钗手里接过空碗,道:“要不让人过去问一问?”
宝钗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左右是在这府上,难道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
…………
意外倒没有。
薛姨妈不过是被焦顺缠住,一时难以脱身罢了。
虽然他在姐妹两个当中,向来都更偏爱薛姨妈,但这回明显是偏心的有些过头了。
但薛姨妈以为他是想身体力行的抚慰自己,王夫人也只当他是在帮自己打开薛姨妈的心窍,皆都处在自我感动当中,却哪里知道这贼汉子不过是一想到宝钗,便动力十足罢了。
虽然他这个‘中人’奋力做好了沟通工作。
但两姐妹之间最后却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毕竟贾宝玉临门一脚的表现实在太过拉胯,薛姨妈心疼女儿,自然不肯轻易松口。
到最后,王夫人也只能白忙一场满载而归。
一夜无话。
第二天王夫人日上三竿才迟迟起身,刚穿好衣服,就听彩霞禀报说是三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吧。”
王夫人慵懒的回了句。
不多时彩霞将探春领进来,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便轻车熟路的替下了彩云,便帮王夫人梳头,便道:“太太,我来是想问一下,家里的账本什么时候转给嫂子合适?”
看着镜子里的倒影,她其实隐隐窥出了些许春情,但却强行控制住没有多想——毕竟她和王熙凤不一样,早晚是要嫁到焦家的,若真揭出什么惊天奸情,反倒会坏了自己的姻缘。
王夫人还不知露了马脚,听探春提起转交账本的事儿,微微蹙眉,半晌方道:“且不急,你哥哥与她闹成眼下这样,还是你先管着更为妥当。”
说的是账本,其实指的是当家主母的权利。
“太太。”
探春闻言,轻声道:“要依着我,越是哥哥嫂子闹了矛盾,咱们越是该尽早交权,这样嫂子念着咱们的好,才更容易原谅哥哥。”
王夫人听她点醒,登时也琢磨过弯来了,自己如今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管家的权利早晚是要交到宝钗手上的,与其无谓拖延,还不如拿来当个筹码。
于是立刻改口道:“那你尽快与她做个交接,如今账上还算充裕,盘完了账,她也应该能宽心些。”
探春应了,又一直服侍着她梳洗完用了饭,这才从清堂茅舍告辞离开。
等回家取了早就准备好的账本,转到前院婚房时,却发现宝钗这里早有访客。
“我说怎么一早上就不见人影,原来是来找宝姐姐了。”她笑着上前同史湘云打了个招呼,又对薛宝钗道:“嫂子,我今儿是专程来卸担子的,从今以后就无事一身轻了。”
说着,命侍书等人将几本厚厚的账册摆在了桌上。
“原来你们要盘账啊。”
宝钗还没怎得,史湘云却忙站了起来,摆手道:“那我可不陪着你们了,正好老太太也该醒了,我过去那边儿瞧瞧。”
说着,就欲夺路而逃。
“别忘了中午去芦雪庵小聚。”
探春忙追着她提醒:“不然晚上我可不放你走!”
“晓得了!”
史湘云答应一声,人却已经走远了。
“瞧她~!”
探春折回屋里,对正端详那些账本的宝钗道:“真是被焦大哥给宠坏了,听说家中的事情一律不操心,全都是邢姐姐和平儿在管。”
顿了顿,又道:“嫂子……”
宝钗摇了摇头,打断她道:“还是用旧日里的称呼吧。”
探春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用‘嫂子’称呼,只好改口道:“宝姐姐,以前凤姐姐管家时,我总觉得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可真等轮到自己当家做主,才明白这其中的难处。”
宝钗笑道:“我听说自从妹妹管家,开源节流都做的极好,连凤姐姐都要甘拜下风呢。”
“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听探春谦虚,宝钗下意识翻开总账目扫了眼库银结余,原是有个具体数目,好称赞探春几句,可看清楚上面的数字,却一下子愣住了。
反复确认了几遍,仍是不敢置信的问:“这家中结余是不是算错了?怎么竟还有三万两之多?”
三万两对于荣国府这样的勋贵世家来说,原本只能算一笔小钱,但对比月前几乎拿不出银子帮王家治丧,这三万两已经足能称之为巨款了。
探春挥挥手,示意侍书和香菱暂且退下,然后才道:“此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不过也不是咱们家非要占便宜,实在是王家也没有别的门路了。”
却原来荣国府为了筹备婚事,不得不抵押了轮胎铺子的干股和分红。
本来这样做,虽然能在短期内筹集到资金,但因少了轮胎铺子的进项,抵押出去的干股几乎是不可能再赎回来了。
但这时候探春给出了个主意,用抵押来的钱低价买下了王家的股份,然后再质押出去一部分,将分红又赎了回来,剩下的除了补窟窿和筹备婚礼,竟还将将剩下了三万两银子。
如此一来,家中既解决了短期财政危机,又趁机扩大了未来的进项,可说是一举两得。
唯一的问题就是吃相略有些难看——直接买断股份和质押的价格可差了不少行市,何况王家的股份还比贾家的多【因为贾家曾卖给了焦顺一部分,后来成了史湘云的嫁妆】,里外里就差的更多了。
也就是王家如今彻底衰败了,若不然绝不肯答应这种趁火打劫的交易。
贾探春说起这事儿时,少不得要用些春秋笔法,但薛宝钗还是从中分析出了内情,不由暗叹果然是患难见真心。
不过略去着负疚感不提,薛宝钗倒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嫁过来之后,少不得要把自己的嫁妆赔进去,补一补窟窿,不成想竟还有几分宽裕。
这一来,至少度过年关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就算老太太有个万一也能设法支应。
于是不由对探春的经营之能真心感佩起来。
正拉着探春探讨开源节流的事情,不想王夫人忽然差人来请,且不是请两人去清堂茅舍,而是去荣禧堂。
心知必是有什么要事,姑嫂两个忙跟着传话的到了荣禧堂。
贾政和王夫人原都是愁眉不展,但看到她们从外面进来,却又强颜欢笑道:“方才宫里传出天大的喜讯,腊月初五,娘娘又要回家省亲了!”
“什么?!”
宝钗探春齐齐低呼一声,当年金山银山一般往外扬的场面,她们两个可都是记忆犹新,眼下再要来省亲,岂不要逼的家中债台高筑?!
第737章 夺他鸟位
贤德妃年前又要回家省亲的消息,无疑在荣国府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盖过了老太太因‘高兴过度’而病危的风头。
当初贾元春头回省亲时,那是破天荒的殊荣,从上到下全都觉得与有荣焉,不仅仅是贾政王夫人这些利益相关者,就连最低贱的奴仆对外提起这事儿来,都会不自觉的拔高胸脯。
但这会再来省亲,府里的风评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竟去年因为盖省亲别院欠下亏空,导致三番五次拖欠月例银子的事儿,大家可都还历历在目呢。
如今靠着三姑娘量入为出,好容易才恢复到了从前,谁承想娘娘又要来省亲……
这不纯纯的割韭菜么?!
于是连着两三天,众人议论纷纷抱怨不断。
这日上午,几个仆妇扫撒完新婚小院,便忍不住凑到院门口发起了牢骚。
“不是说皇上病了,今年不省亲的吗?”
“那是外面这么说,宫里可一直没给准消息!”
“要我说,反正来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走,何必搞的这么兴师动众,干脆让老爷太太去宫里瞧瞧娘娘,不就好了?”
“说的轻巧,你当那宫门好进的?咱们老爷这么些年,真正进宫也不过两三回,还未必次次能见到皇上娘娘——也就是焦大爷那样的主儿,才能三天两头的进宫见皇上。”
“唉~也不知这回又要花出去多少银子。”
“花出去多少无所谓,就怕是压根儿没得花!”
其中一个仆妇说着,冲堂屋里努了努嘴道:“听说当初盖园子的时候钱不凑手,全凭借了薛家一笔银子才算是填了窟窿,偏如今宝二爷和二奶奶刚进门就拌嘴,闹得亲家太太都跑来常住了,还怎么朝人家张这个嘴?”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宝二爷这回……”
“别说了、快别说了,袭人来了!”
正讨论的热火朝天,骤然听到袭人二字,几个仆妇忙做了鸟兽散。
其中一个走的慢些,便被袭人伸手扯住,笑着拜托道:“婶子先别忙,劳烦给我捎个口信儿,请莺儿姑娘出来说话。”
那仆妇自然不敢拒绝,忙不迭进到西厢去寻莺儿。
不多时莺儿板着脸从里面出来,见袭人手里提着四色点心,又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脸上不自觉稍稍缓和了些,蹙眉问:“是二爷让你来的?”
“是,也不是。”
袭人说着,硬将那四色点心塞给了莺儿,又道:“二爷听说你那天跪了一晚上,很是觉得对不住你,我便主动请缨过来瞧你了。”
“你弄这些做什么?”
莺儿推辞了一番,见推辞不过,又听说宝玉非但没有怪罪自己告状,还自觉愧疚,态度无形中便又软了些,碎碎念的埋怨道:“不是我说,宝二爷这回做的也忒过分了,偏老太太当时还以为是我们姑娘……”
“嘘~”
袭人忙示意她小声些,提醒道:“老太太那事儿好容易翻了篇儿,你以后可千万不敢再提!”
说完,又无奈慨叹:“你还不知道咱们二爷,想一出是一出的,当时不过脑子,如今早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一直想方设法的给奶奶道歉,可……”
说着,她探头往里张望了一眼:“奶奶身边素来是你做主,怎么中间突然又加了晴雯这道门神?”
听她提起晴雯来,莺儿也有三分不喜,香菱倒罢了,本就在姑娘身边伺候过,又是个和善天真的性子,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但晴雯又算怎么一回事?自己养病时就不说了,自己如今都好了,哪里还轮得到她越俎代庖指手画脚?!
不过莺儿并不想和袭人讨论这话,于是板起脸来道:“这是史大姑娘安排的,咱们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有别的事儿没?要是没事儿,我就先回去忙……”
“别急啊!”
袭人忙扯住她,陪笑道:“好姐姐,我也不是硬要给二爷说情,但这毕竟已经成了夫妻,总不可能一直这么两处分居吧?”
说着,又冲两下里撇嘴道:“就方才,我还瞧见有几个婆子在院门口说嘴呢。”
这话倒说到莺儿心坎里去了。
她虽然为宝钗打抱不平,甚至在老太太跟前直言不讳,但内心深处,也觉得小两口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早晚总是要缓和的。
但她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急着松口,于是淡然道:“不是已经商量好,让二爷年后去衙门里认真当差,先做出一副上进的样子来么?”
“那是肯定的!”
袭人忙替宝玉吹嘘:“二爷最近都在看焦大爷给的公文范本,吃饭睡觉都不肯放下,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他这么奋发图强为的可不是自家前程,而是咱们奶奶!”
说到这里,忽又话锋一转:“但你也知道,他往日里就没走过这一经,匆忙间也未必就能做的十全十美,所以我想请姐姐先打打埋伏,届时若事情遇到波折,也好有个转圜。”
“这……”
莺儿沉吟半晌,又看看手上的四色点心,明显是已经意动了。
袭人立刻趁热打铁,话里话外又暗示莺儿,自己以后会主动退避三舍,由着莺儿先抬姨娘。
莺儿脸上微红,终于松了口:“那我先试试吧,不过你也别太指望,姑娘……奶奶向来有主意,她要是认准了的事儿,谁说也没用。”
“别人说了没用,你说了肯定有用!”
袭人又一番马屁奉上,千恩万谢哄的莺儿开怀,这才两下里分开,回转怡红院——薛姨妈住进了新婚洞房,贾宝玉自然只能退回怡红院暂居。
回到怡红院里,她原向想宝玉报喜,再叮咛他日后多多亲近莺儿,也好让莺儿卖力说和。
谁成想一进门就见公文范本散了一地,宝玉仰躺在床上,脸上蒙着本西厢记,一条腿蜷在床上,一条腿垂到地上不住晃荡。
“我的小祖宗!”
袭人急的直顿足,边蹲下去捡那些公文范本,边埋怨道:“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焦大爷日理万机,若不是念着往日里的情分,岂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教导二爷?如今这般,却怎么对得起他一片苦心?!”
“这些裹脚布似的文章又臭又长,忒也无趣!”
宝玉把西厢记扒拉下去,露出一脸的不耐烦。
袭人见状,把手里的公文冲他一扬,提醒道:“二爷别忘了,焦大爷过后可是要考的!”
“那也不是这几天。”
贾宝玉翻了个身,背对着袭人慵懒道:“明一早他就要升少詹事了,怎么也要忙上几日,到时候我再读不迟。”
以他的性子,能强忍着看上两天已经是殊为不易了——其实就这两天他也没太看进去,要不然袭人也不会私下里跑去打预防针了。
到第三天他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乃至于还因此生出了逆反心理,开始怀疑自己如此劳心费力挽回宝姐姐,到底值不值得。
自己钟爱的毕竟只有林妹妹!
啊~
林妹妹,从来不劝自己上进的林妹妹,你如今到底芳踪何处?!
袭人看他这一副躺平摆烂的架势,再想想自己先前对莺儿的吹嘘,不由得长吁短叹。
她最清楚宝玉顺毛驴的脾气,况也觉得焦顺近几日多半不会再来,所以也就没再劝他读公文范本,而是转移话题道:“那二爷也可以去找奶奶谈谈心啊,你都好几日没去……”
“我倒是想去!”
宝玉一骨碌爬起来,噘嘴道:“晴雯门神似的守在门口,像是要吃人一样,却叫我怎么敢往前凑?”
顿了顿,又忍不住往床上重重一捶,愤愤道:“当初也不知是谁卖了她,偏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听他推卸责任,袭人本能的就想跟着撇清,却忽听麝月进来禀报,说是焦大爷来了,老爷让请二爷去前面说话。
“什么?!”
宝玉大惊失色,心道这焦大哥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自己的事情,难道还比得上升官发财重要?
他总不可能和自己一样,也对仕途经济没兴趣吧?
边在心下腹诽,边急急忙忙穿好了鞋,快步上前一把将那公文范本夺了过来,想了想,又分给袭人一半:“你赶紧翻翻,看哪些字数最少,挑出来给我!”
说着,自己也跑到桌前,捡那字数最少得范本匆匆过目,寄望于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与此同时。
前院客厅内,焦顺正边与贾政品茶,边讨论这回省亲的事儿。
“听说是吴贵妃体谅娘娘,所以特意将娘娘排在了前面,为的就是能让娘娘回家探病。”
贾政听的有些心不在焉,实在是荣国府这大半年来经历的太多,以至于竟忘了还有省亲的事儿,如今猝不及防之下,想要不失体面就得加紧准备。
可加班加点就得加钱!
即便比着当初头回省亲时的一半准备,家里也得落下数万两的亏空。
有人提议故技重施,再把铺子里的进项质押出去,但去被探春给否了,主要是没了这一块进项,家中早晚还是要陷入债台高筑的境地,且还断送了唯一翻身的机会。
本来要想度过这一劫,最好的办法就是求助薛家,可偏偏那小畜生把好好婚事闹成了这样,贾政和王夫人都没脸跟薛姨妈提起这事儿。
两条路都走不通,一时又没第三条路可想,近几日为了这事儿,全家人直急的抓耳挠腮。
因此,贾政才有些走神儿。
不过听到吴贵妃三字,他还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忙问:“素不闻吴贵妃与娘娘有什么交情,这回却怎么……”
“大概是希望太子殿下日后能多个臂助吧。”
焦顺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便道:“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探视一下老太太——叔叔也知道,湘云自小就是在老太太身边长起来的,如今双身子不便走动,便央着我多来走动。”
顿了顿,又补充道:“正好也能多多督促宝兄弟用功。”
上回从荣国府回去,史湘云提出了个小小的意见,那就是既然双方如今已经是亲戚了,总不能依旧用老称呼,所以焦顺就顺水推舟改称贾政为‘叔叔’。
等过些日子,只怕还要再改。
提起宝玉来,贾政便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咬牙道:“我是不信那小畜生,真能振作奋发的——若真有意振作,又何必推到明年?”
“哈哈,宝兄弟毕竟还小,总要给他一个适应的过程。”
焦顺原本不过是随话搭话这么一说,但落在贾政耳中,却又让他起了疑窦,心道这焦畅卿对那小畜生,怎么竟倒比自己还放纵体贴?
也就是年龄对不上,不然他多半要疑心……
焦顺见他面露阴沉之色,只当仍是恨铁不成钢,索性提议道:“若不然,把环哥儿也带上,日后他们兄弟两个也好有个照应。”
这倒正中贾政下怀,他最近对宝玉彻底失望,也有意要另起炉灶。
于是忙又命人去请贾环来。
彼时贾环正在赵姨娘处折纸,听说父亲召见,当下面有惧色。
赵姨娘赶忙取了些碎银子,塞给那传话的丫鬟,探问道:“老爷怎么突然要找环哥儿过去?”
“听说是焦大爷提议,让环三爷也跟着学学如何处置公务——就是宝二爷最近在学的那些,所以老爷才会传唤三爷过去。”
赵姨娘顿时转忧为喜,贾环脸上的苦相却更浓了,等那丫鬟走了,便噘嘴抱怨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要捎带上我?”
“你这没囊气的!”
赵姨娘将脸一沉,扭着他的耳朵呵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你要是做得比宝玉好,日后宝玉那官儿说不定就归你了!要不是人家看在你娘……你姐姐的面子上,打着灯笼都甭想找到这样的机会!”
一听说有机会夺了宝玉的鸟位,贾环登时就支棱起来了,把手里的折纸一丢,急道:“那我这就过去!”
说着,飞也似的跑出了门。
赵姨娘送走儿子,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越想越觉得当初失身给焦顺,着实是歪打正着。
话说……
她也有日子没尝过个中滋味了,如今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痒难耐,索性起身赶奔秋爽斋,想要寻女儿一起把这事儿坐实了,顺带也找个机会解解馋。
第738章 弄巧成拙
却说赵姨娘兴冲冲到了秋爽斋,闯进屋内,见探春正翻着账本直皱眉,便一把将那账本抢过来,不屑道:“你成日介瞧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往后还不都是人家的,你和你兄弟能落着几件?!”
探春这时才发现母亲来了,当下眉头皱的更紧了,无奈道:“姨娘不在家里待着,又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怎么,你娘我还来不得了?!”
赵姨娘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不过旋即想到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又忍不住欢喜道:“我跟你说,老爷刚刚把你兄弟叫去了,说是让和宝玉一起,跟着焦大爷学学怎么当官办差——你说宝玉要是一直就这么烂泥扶不上墙,他那官儿是不是就得让给你兄弟来做?”
若是以前听了这样的话,探春八成想要冲赵姨娘翻白眼,嘲讽她是痴心妄想了。
但最近见惯了宝玉的骚操作,反倒觉得环老三也未必全无可取之处。
虽然同样都是纨绔子弟,且贾环的品性天资明显不如宝玉,但好就好在他虽然更加顽劣,却好歹还肯做些表面功夫,不似宝玉那般将情绪挂在脸上。
尤其焦顺如今渐成参天大树,哪怕贾环没什么大本事,往后单只靠焦顺的荫蔽提携,也能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宝玉强出不少。
当然了,贾环想要替代宝玉的官职,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儿,这又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或者是边陲之地的少民土官,怎么可能搞兄终弟及那一套——更何况宝玉这个兄也还没终呢。
当下她摇头道:“那是朝廷封的官儿,哪是能私相授受的?不过有焦大哥从旁看顾,环哥儿只要肯上进,将来前程未必就比二哥哥差,”
“指定差不了!”
赵姨娘说的斩钉截铁,旋即又绕到书桌后,拿胳膊肘拱了拱探春,挤眉弄眼的道:“要不要咱们再使些力气,一来是为了你兄弟,二来我也帮你拢住他,免得那口头约定不作数。”
“你!”
探春听了她这没羞没臊的暗示,顿时又羞又怒,恨不能指着她的鼻子大骂Y妇,但又怕真吵起来,赵姨娘会说出更多不中听的言语。
届时若让别人听了去,可就……
于是这三姑娘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门外喝道:“出去!”
“你这丫头!”
赵姨娘立刻又两手叉腰,不服不忿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他如今眼见又要升官儿了,未必还瞧得上你这庶出的丫头,倘若……哎~你干什么去?!”
说到半截,却见探春二话不说,绕过她就往外走,到了门前才甩下一句:“你不走,我走!”
“这死丫头!”
赵姨娘追到门外,却见探春早上了自行车,将裙角往横梁上一搭,风驰电掣的去了。
她见追之不及,气的顿足捶胸,半晌又一咬牙,恨恨的都囔道:“你拦得住今儿,还能拦的住明儿?大不了等你嫁过去,老娘也跟着常来常往!”
且不说赵姨娘如何铁了心转职搞外卖。
却说探春愤愤出了秋爽斋,随便骑着子逛了一阵儿,心情便渐渐平复下来,毕竟这么多年,她也早习惯赵姨娘那些无理取闹的行径了。
眼下真正值得她心烦意乱的,还是大姐元春即将二度省亲的事儿。
那天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探春就又默默的把账本收了回来,毕竟之所以急着交账交权,是为了帮家里拉拢宝姐姐,如今眼见平白多出个大窟窿,再要交账就成了推卸责任了。
于情于理,探春都不会这么做。
所以眼下她仍要以内管家的身份直面此事。
如果还是正月十五回家省亲,探春大概率就提议节俭着办了,可偏偏元春是头一个回家省亲的嫔妃,到时候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若办的过于简陋,外面人笑话倒还罢了,怕就怕有人多嘴进谗言,栽个什么藐视皇恩之类的罪名。
现如今的府里可再经不起什么风波了。
难道真要把轮胎铺子的分红抵押出去?
非到万不得已,探春是决计不想府里走这一条路的,毕竟一旦抵押了铺子里的分红,那府里每年就要减少半数的收入,届时入不敷出每况愈下,只怕再难翻身了。
既然百思不得其解,探春干脆拨转车头往前院骑,准备找焦顺讨个主意。
等到了荣禧堂,正撞见麝月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便问:“焦大爷可还在里面?”
麝月摇头:“二爷来的时候,正巧焦大爷去探视老太太了,如今二爷和环三爷正在里面听老爷训话呢。”
探春闻言,到门前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子,见都是些老生常谈,顿时没了兴趣,于是又循着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头回得以亲身探视贾母,却见这老太太明显衰老了许多,只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原本还算平整的脸上也显得沟壑纵横。
焦顺同她打了招呼,她好半晌才将目光转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焦顺半天,张了张嘴,却明显卡壳了,一个字都没能蹦出来。
鸳鸯在一旁叹道:“老太太一直不认人,太医给开了些方子,吃喝上倒是见好,可……唉~!”
今儿当值的是王夫人和宝钗,听鸳鸯叹气,也都纷纷有节奏的叹息起来,王夫人还半真半假的抹了把眼泪。
焦顺随口宽慰了几句,忽然道:“说来我知道有位女大夫,平日里专为宫中妇孺诊治,对待此症颇有一手——听说陛下当初也曾请她帮着诊治过,只因她是妇人,所以才名声不显。”
“竟有这样的人?”
王夫人忙问:“不知如何才能延请她来为老太太治病?”
“这个倒不难,就包在我身上吧。”
焦顺打着包票道:“等回去我就设法联络那女大夫,过两天带她登门为老太太诊治。”
事实上他哪里认得什么女大夫,实在是一开始低估了林黛玉的执拗和勇气,昨儿去桃花巷的时候,林妹妹乔装改扮藏头露眼的,就要跟着来荣国府探视外祖母。
焦顺死劝活劝都不听,无奈只得应下。
这也算是弄巧成拙作茧自缚了。
当然了,林妹妹那一眼假的装扮肯定是不成的,他琢磨着回头给她在衣服里加点料,再往鞋里垫上内增高,造成丰腴高挑的假象,梳一头妇人发型,然后把眉毛画浓些,戴上厚面纱大概也就能蒙混过关了。
王夫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着薛宝钗的面自是满口称谢。
眼见焦顺就要告辞返回荣禧堂那边儿开课,宝钗忽然表示前阵子多劳湘云妹妹挂念,如今莺儿已经大好了,晴雯、香菱也该完璧归赵了。
焦顺暗道一声可惜,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主要是香菱太过天真,晴雯又不怎么可控,所以他一直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方式方法。
当下只能笑道:“你们自小就在一处,比亲姐妹都亲近,又有什么好谢的——这样,弟妹先让她们收拾收拾,等我考校完宝兄弟的功课,就带她们一起回去。”
这事儿敲定下来,最高兴的不是个别个,正是刚赶过来没多一会儿的莺儿。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不由又想起了袭人的吹嘘,于是在焦顺走后,便怂恿宝钗道:“姑娘,我听说二爷为了能信守诺言,最近整日都在家里刻苦钻研那些公文,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说到这里,她观察了一下宝钗的表情,然后才又小心翼翼的提议道:“姑娘,要不咱们也跟过去瞧瞧?”
她其实早该改口称呼‘奶奶’了,但薛宝钗面对探春尚且要更正,就更不可能让她该称呼了。
薛宝钗听完横了莺儿一眼,澹然道:“有什么好瞧的,若在别家,这些早该学过了——走吧,咱们回去和香菱、晴雯道个别。”
“喔~”
莺儿见自己的提议未被采纳,只好怏怏的应了一声,但转念想到很快就可以赶走晴雯,心情便又好转了不少。
不想主仆两个才从老太太院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贾探春。
宝钗率先打招呼:“三妹妹也来探视老太太?”
探春实话实说道:“我是听说焦大哥来了这边儿,想找他讨个主意,所以……”
宝钗自然明白她要讨什么主意,当下摇头道:“那妹妹想必是和焦大哥走岔了,他才刚走没多一会儿。”
探春听了,便待折回荣禧堂那边儿。
但一旁的莺儿却突然开口道:“三姑娘,我听说二爷最近十分用功,也不知这回考校能否对答如流。”
探春下意识道:“毕竟是头一回考校,焦大哥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难题。”
说到这里,她隐晦的看了莺儿一眼,旋即笑着邀约道:“宝姐姐,不如咱们也过去瞧瞧?”
莺儿的邀约好拒绝,但探春也来邀约,薛宝钗就不好拒绝了,尤其她素知这三姑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于是横了莺儿一眼,欣然点头道:“那就去瞧瞧。”
莺儿被她盯的缩了缩脖子,听姑娘答应了,却又是一脸的雀跃欢喜——虽然这番做法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她认为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姑娘,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于是宝钗便与探春结伴而行。
途中自不免提及元春省亲的事儿,薛宝钗便道:“若实在不凑手,我夹带里到还有些能典当的……”
虽然王夫人早打过她的主意,只是碍于双方现在的僵局没好意思张口罢了。
但如今她主动提及,探春却是连连摆手道:“哪好用姐姐的体己?我和太太商量商量,总能想出法子的。”
在探春看来,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今夫妻两个本就在冷战,这时候若再挪借宝姐姐的嫁妆,日后却哪还有脸劝她委曲求全?
宝钗正是料定了她会如此,所以才专门向她提起的。
毕竟连下人都知道,她陪嫁过来的嫁妆不少,倘若一直装聋作哑也不是办法,现如今探春既婉拒了,那就挑不出她的错了。
倒不是宝钗不肯捐出嫁妆帮荣国府度过难关,主要是现下府里还没被逼到那份上,总要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才能显出她出手的价值。
一路再无别话。
眼见到了荣禧堂门外,探春便拉着宝钗到了廊下,竖起耳朵倾听里面传出的谈话声。
彼时焦顺站在正中的茶几前,满脸的和颜悦色,却仍是凸显出居高临下的气势,宝玉虽不惧他,但每每听他提及公务公文的重要性,便不自觉想要弯腰驼背。
开篇明义之后,焦顺便将自己整理的公文,问了几个相对简单的问题。
结果五道题宝玉只答出了三道。
这倒罢了,最大的问题是他没答上来的两道问题,就算没看过答桉,只要肯用心想一想,也能说出个几分见解。
偏宝玉看过的照本宣科,没看过的压根不肯下心思琢磨。
见此情景一旁贾政脸色就有些不好,贾环则是摇头晃脑,借以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外面探春也有些后悔,她方才听莺儿说的笃定,还当二哥哥果然用功了呢,可听里面的对答,便是自己这没看过的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偏二哥哥就……
这时就听焦顺无奈道:“宝兄弟,这些问题的答桉其实只是给你一个参考,并不是一定要你死记硬背——且你若不能给出自己的答桉,我又怎么可能帮你更正其中的疏漏错误?”
宝玉心知漏了怯,讪讪看了眼父亲,嗫嚅解释:“时间太短,我、我尚来不及吃透。”
“哼~”
贾政冷哼一声:“你平素就爱卖弄小聪明,怎么一到正事上,就吃不太透了?”
宝玉讷讷难言。
门外宝钗也是一言不发,转头便往外走。
“宝姐姐留步。”
探春急忙随后追赶,路过莺儿身边时,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莺儿此时那还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
可她哪里想得到袭人会诓骗自己,宝玉更连这眼巴前唯一的‘生路’都不肯牢牢抓紧?
不由也对宝玉寒了心,更连袭人一并恼了,等回到家中,便打发人把那四色点心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第739章
却说探春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宝钗,正待帮宝玉开脱两句,不想宝钗先摇头叹道:“他一贯如此,让三妹妹见笑了。”
被她反客为主,探春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毕竟按照夫妻一体的理论,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反倒是‘外人’。
但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让宝钗走掉吧?
于是探春搜肠刮肚的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哥哥从小就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仓促间哪里就能扭转过来?不过有焦大哥从旁督导,料来等到来年春天也就差不多了。”
她其实极不愿意扯上焦顺的,毕竟焦某人私底下是什么秉性,她简直再清楚不过了,偏宝玉的表现,又让她不得不拉出焦顺作保。
“但愿吧。”
薛宝钗澹澹的应了一声,道:“妹妹见谅,我还要安排晴雯和香菱回焦家的事儿,先行一步了。”
说着,微微一礼,再度启程。
探春这回自然没有再拦着的道理,目送宝钗远去,又回头看看荣禧堂的方向,只能无奈的长出了一口气。
却说薛宝钗回到家中,将晴雯和香菱唤来,把自己和焦顺的对答说了,两人倒都并不意外。
毕竟当时之所以临时借调,是因为莺儿不良于行罢了,如今莺儿已经活蹦乱跳,自然无需她二人代劳。
香菱强忍着喜悦,就待躬身应是。
这边虽也都是她旧日的熟人,无奈因为宝玉闹的气氛紧张,实在是不是叙旧的时候;再者史湘云将书房的钥匙交给她代管,里面的诗集词集任她翻阅,她正好似老鼠掉进了蜜罐里,自然不愿意久留在此。
不想晴雯忽然抢先道:“我们走后,还请姑娘多多留意,方才我见莺儿收了袭人的礼物,又不知在门前议论了些什么。”
香菱闻言怔了一下,看看晴雯再看看宝钗,张着嘴欲言又止。
宝钗则是笑道:“本就是我让她们两个多多亲近的。”
“那就好。”
晴雯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躬身一礼,表示自己要和香菱去收拾行李了。
香菱也忙跟着一礼追了出去。
等回到两人临时落脚的厢房,香菱便忍不住道:“袭人姐姐也是一番好意,这夫妻之间总要和和睦睦才好,你又何必非要……”
“怎么?”
晴雯横了她一眼,冷笑反问:“我说的有哪句是假不成?”
香菱见她如此,也不愿意再争辩,只默默低头收拾自己的行李。
晴雯也沉默了下来,但眉宇间却透着三分不甘,前两天冷着脸将宝玉吓走,虽然让她略略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还远远不够。
可惜,暂时是没这个机会了。
…………
话分两头。
因表现的实在是太差,贾宝玉又被贾政逮着好一通骂,若不是焦顺在旁拦着,只怕又要去请家法了。
等好容易脱身,他垂头丧气的回到里,结果一进门就听袭人埋怨:“二爷不是说前两天一直在用功么,却怎么在老爷和焦大爷面前漏了怯?这可好,我才说动莺儿帮忙,就……”
“够了!”
贾宝玉恼羞成怒的一声低吼,推门进到里间,然后砰的一声反锁了房门。
紧跟在后的袭人差一点撞到鼻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回头冲麝月摊手苦笑。
她之所以急着想让夫妻两个和好,就是怕宝玉没个长性——他对待自己爱好的东西,倒是能持之以恒,譬如说调配胭脂、香料什么的,但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可就一点耐性都没有了。
所以袭人才希望能在他暴露本性之前,先行与宝钗破镜重圆,可谁成想……
见她如此,麝月忙宽慰道:“你先别急,二爷最起码没再想那些道理禅机什么的——反正奶奶已经过了门,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早晚总能和好的。”
“希望如此吧。”
袭人叹息一声,又悄声叮咛道:“说起这道理禅机来,以后可千万不敢再让四姑娘和二爷独处了。”
麝月却是无奈摇头:“你说的简单,人家是主子,咱们是奴婢,还能拦得住人家兄妹两个说话?”
“事在人为,咱们多少总要试一试的。”袭人说着,又忍不住叹道:“原本还指望二奶奶过了门,就能管住二爷了,谁成想……唉~”
麝月这回没再打岔,自顾自斟了热茶,捧着充当暖手宝,在罗汉床上歇息一会儿,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问:“对了,你说二爷那剃刀究竟是哪儿来的?平时收拾屋子的时候从没见过。”
“二爷说是以前逛街的时候顺手买的。”
虽然是这么回答的,但袭人自己其实也不信这套说辞,毕竟宝玉一贯懒散的很,对身边人也从不提防,若真是以前买的,没道理自己和麝月从未见过。
但她眼下并不想深究这事儿,一来没有确切的证据;二来倘若闹起来,宝玉又因此恼了,或许还会起到反作用。
唉~
也只能尽量避免让四姑娘与他独处了。
与此同时。
里间卧室内,宝玉翻箱倒柜又寻出一把小剪子,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自己的头顶来回比划。
在这些正事儿上,他素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况且去荣禧堂之前就已经有些泄气了,如今吃了贾政一番痛骂不说,连袭人也来指摘自己的不是,他便想一赌气干脆把头发彻底剪掉。
可一来当初被剃刀割破头皮时的剧痛,还让他记忆犹新;二来老太太如今那副样子,若是再受了刺激……
思前想后,也不知是到底是怕疼,还是孝心发作所致,他最终放弃了剪掉头发的打算。
然后那散漫的目光,又渐渐聚焦在那些公文范本上,心中的怨念是蹭蹭的往上涨,暗道真不知是谁发明了公文这种格式,又臭又长又不说人话,估计也就是那些被利益蒙蔽了眼睛的人,才能看得下去!
其实先前宝玉也曾在自己身上找过原因,但他的反思同样是三分钟热度,现如今已经全然将问题归咎于这些公文本身了。
越想越憋气,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抄起那些公文卡察卡察的乱剪一通,瞧着那些腐朽的文字雪片似的纷纷落下,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
再说荣禧堂那边儿。
贾政自觉丢了颜面,也辜负了焦顺一番【可疑的】好心,遂主动将焦顺送出了府门——也正因此,探春始终没能得着机会,找他讨教缓解财政危机的办法。
到了马车前,晴雯和香菱早都已经等候在侧。
焦顺着重打量了晴雯两眼,然后大手一挥道:“上车,咱们回府。”
说完,他打头上了马车,晴雯和香菱也忙紧随其后。
上车后香菱就瞬间活泼起来,叽叽喳喳的问起这几日府里的变化,从怀胎六月的史湘云到已经牙牙学语的小知夏全都问了一遍。
晴雯却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对于就这么离开,很是有些不情不愿。
焦顺能将她心里所想猜个七七八八,却懒得同她计较——虽然相貌身段有几分相似,但她一个丫鬟同林妹妹怎么比?压根不值得自己下太多心思!
反正只要晚上需要侍寝的时候,她肯用心逢迎就好。
一路伴随着香菱的活泼回到家中,焦顺先将老太太的近况通报给湘云,然后又屏退左右,将林黛玉即将假扮成女大夫,前往荣国府探视的事情说了,
湘云听完先是吓了一跳,惊道:“这如何使得?若是在荣国府被看破身份,她、她却准备如何自处?老爷又该如何向那边儿交代?”
“所以我本来也不想答应的。”
焦顺品着茶,无奈道:“可你也知道她那性子,认准了谁劝也不听,倒也不吵不闹,就是吃不肯吃睡不肯睡的——唉,早知道这般难弄,当初就不该听你撺掇。”
他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偏湘云还不好反驳,只能乖乖自承其错。
过了一会儿,焦顺才又道:“所以我特意让人做了些道具,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只要她肯乖乖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不大可能会被认出来。”
“什么道具?”
史湘云听自家老爷这么说,登时就来了兴趣,不等焦顺答话,又抱住焦顺的胳膊晃悠道:“老爷几时给她送去,到时候我也跟着去瞧瞧,看到底怎么个认不出法儿!”
“东西就在车上,我准备一会儿就给她送去,毕竟总要先试一试看看成色,免得临时抱佛脚忙中出错。”
“那咱们还等什么?”
史湘云当下就催着焦顺赶紧动身。
焦顺知道她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在家里憋狠了,索性便没拦着,对外打出要去接邢岫烟回家的名头,准备带她一起去桃花巷逛逛。
不想刚到马厩,徐氏就闻讯赶了过来,连声埋怨儿子胡闹,都这么大月份了还敢单独带她出门。
面对老娘的呵斥,焦顺反手摸着湘云的凸起的小腹,嬉皮笑脸道:“她这个月份才该多活动活动,不然在家养的四肢无力五谷不分,等生孩子的时候反倒没力气了——好些个富贵人家的姑娘总是传出凶险来,就是因为平日里五指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把人给养废了。”
“就你一堆歪理!”
徐氏没好气道:“再有,什么凶险不凶险的?呸呸呸,以后再不敢乱说,不吉利!”
“是是是,呸呸呸,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焦顺也跟着啐了几口,又道:“提前跟您说一声,我们大概会再那边儿过上一夜,您不用惦记我们。”
“你这……”
徐氏气的直翻白眼,最后还是甩袖子道:“罢罢罢,我是管不了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
“就今儿管不了,等明儿我们回来,还是您老说了算。”
焦顺耍了句贫嘴,扣好了帽子缠好了围脖,确定不是熟人认不出来,便扶着史湘云上了三轮车——就是当初他骑着去接平儿过门的那辆。
等目送儿子儿媳骑着三轮扬长而去,徐氏无奈的叹了口气,都囔道:“这兔崽子,也不知又在弄什么鬼。”
这时来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着宽慰道:“你管那么多呢,如今他也大了,眼见马上就是堂堂四品命官,该怎么不该怎么,自有他的道理。”
徐氏一瞪眼:“哼~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难道我还管不得了?”
旋即又松了口:“再说我不是也没硬拦着吗?”
且不提老两口如何斗嘴。
却说焦顺沿途优哉游哉,半是赶路半是带着湘云穿街过巷的赏景观人,等到了桃花巷,已是临近傍晚时分。
因是昨儿就说好了的,林黛玉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意外,但却没想到湘云也跟着来了,一时不觉便有些做贼心虚式的尴尬。
好在史湘云的亲热态度,很快冲澹了她心头的异样,没多会儿功夫,姐妹两个便粘到了一处。
焦顺趁机拉着邢岫烟,在外间亲近了一番。
等用完了晚饭之后,他这才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取出,让林黛玉试着装扮。
首先是内增高的靴子,也亏是十月底,不然就有再高超的手艺,也难做到天衣无缝——林妹妹踩上去,登时就从娇小可人变成了亭亭玉立。
当然了,走起路来难免有些别扭,不过这一来正好破坏了林妹妹那招牌一般,扶柳随风婷婷鸟鸟的姿态。
接下来就是臀部、胸部、肩部的补强,这平地起高楼,前凸后翘、削肩变平肩,但从身段上便再瞧不出林妹妹的踪影了。
接下来是五官,焦顺直接给她把眉毛扩粗了一圈,大致比着探春那两条眉毛来的,无形中便给林妹妹添了三分英气。
等盘好了妇人的发型再把面纱戴上,便连亲眼看着她变装的史湘云,也不禁围着她啧啧称奇。
“这还不算完。”
焦顺在她光洁如玉的小脸上掐了一把,道:“别忘了宝玉惯会闻香识人,你今儿晚上先泡个药浴,明儿临出门再泡一回——再就是望闻问切那一套,不用来真的,但起码要像是那么一回事。”
“这个不难。”
林黛玉边对着镜子打量那陌生的形象,边道:“我自小瞧了无数大夫,学总还是能学出来的。”
焦顺又嘱咐:“那也要试着演练演练,有不对的地方,就赶紧向对面那两位老先生请教。”
焦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林黛玉和史湘云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出手推着他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晚上自会演练,就不劳老爷费心了。”
焦顺顺势往外走,却又特意叮咛道:“晚上说什么都行,但不能聊老太太的事儿,她这个月份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你也一样,这阵子因为心思重都瘦了不少,反正明儿就能见到了,今儿先好生养精蓄锐。”
林黛玉和湘云各自应了,他这才带着邢岫烟转去了西屋。
他走之后,林黛玉便半真半假的抱怨:“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连咱们说什么也要管。”
史湘云咯咯一笑,反手往她那身前那伪物上掐了一把,道:“我倒觉得老爷管的好,若不然怎么能把姐姐养的这般丰腴?”
“呸,你还好意思说我!”
林黛玉作势去拍史湘云的肚子,落下时却成了轻轻的抚摸,同时忍不住叹道:“万没想到,咱们两个会……”
不等史湘云回话,她又连声催促:“快坐下、坐下,本神医好生给你诊治诊治,看是龙凤胎,还是两个儿子!”
第740章 大朝会
转过天到了隆源六年的十一月初一。
虽是大朝会,但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身体状况,早朝的时间非但没有提前,反而挪到了辰正【早上八点】。
因此焦顺一早起来不慌不忙,甚至还抽空与雪雁调笑了几句,把个小丫头欢喜的两眼放光,直冲紫鹃龇牙。
与史湘云约定好了,等下午散衙后再一起回家,焦顺便坐着老徐租来的马车赶奔午门。
到达午门外时也才刚过辰时,那广场上却早已经停满了马车、轿子,数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下的官员,正三五成群的聚集在皇城脚下背风的所在。
至于四品以上的朝官,则是被准许提前进入宫内,在金水桥前等候大朝会正式开始。
这说来是殊荣,但金水桥前四处透风、管束又严,其实还不如在宫门外等着自在呢。
所以焦顺本来想着随便找个地方猫一会儿的,谁曾想宫里专门安排了人,一落地就把他往宫门里引,为此也不知招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嫉妒。
好在焦顺如芒在背惯了,完全没有把这些人当一回事。
等到了宫内,人数明显少了一个量级,入眼所见,多半都是耳熟能详的当朝大员,其中最为显眼的,自然便是最前面的三位阁老了。
因还不到列队的时候,三人呈一个松散的品字形,不过仔细看的话,其实是个非等边三角形,次辅贺阁老与武英殿大学士徐阁老之间,明显要靠的更近一些。
焦顺的目光着重在王哲王阁老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过了今天的大朝会,两人也算是‘同衙为官’了,就不知这王阁老上回栽了跟头之后,会变得有所收敛,还是妄图扳回一局。
不过无所谓了,他如今在内阁备受排挤,创立的新儒学派又已经成了笑谈,连本乡本土的官员都改投他人门下了,就算是不甘心想要扳回一局,焦顺也不惧他。
原本队伍末尾的几位官员,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见焦顺凑上来,立刻偃旗息鼓再无半点动静。
焦顺倒也乐得清静,干脆闭目养神,开小差琢磨起了黛玉入荣府的事情。
反正今儿这场朝会就是走个过场,宣布一下詹事府的官员任命,以及册立储君的准确时间,并不需要他从中做些什么,他自然乐得轻松。
就这般,眼见旭日初升,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在金水桥头甩动净鞭为号,官员们立刻按照官职尊卑排列成了四路纵队——当然了,最前面依旧是品字形排开的三位阁老。
等四品以上的官员们排列整齐,外面那些五品以下的才陆陆续续被放进来,默默排到了焦顺这个准四品的身后。
大概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身体状况,升朝前的惯例仪式统统简化取消,没等多一会儿,随着戴权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百官队伍便熙熙攘攘跨过金水桥,往太和殿行去。
不过真正能进入殿内的,也直是那些四品以上的朝官,大多数官员则列队于殿门外,等着宦官们流水也似的往外传递消息。
当然了,如果有要事禀报想在大朝会上禀报,下级官员此时也可以主动提出,至于召见与否,那就是皇帝说了算了。
毫无意外的,焦顺又被特意点名进入殿内,站到了最末尾的位置。
此时隆源帝早已经端坐在龙椅上了,远远瞧着身形板正不怒自威,让许多朝臣都为此吃了一惊,暗道不是说皇帝最近病情加重了么,怎么瞧着倒像是比前几个月还精神了?
其实说穿了也简单,不过是学了焦顺当初变的浮空术戏法,在黄袍里偷偷加了些支撑。
说实话,成功借助外物坐直身形后,皇帝单论外表的威慑力,比以前还强了不止十倍——那半边因瘫痪而扭曲狰狞的面孔,搭配死鱼泛白一样渗人的眼睛,一般人对上还真就扛不住。
却说隆源帝一只眼睛扫过群臣,然后又冲着戴权微微颔首,戴权立刻趋前半步,开门见山的宣读起了詹事府的人事任命。
名单上头一个提及的,自然便是王哲王阁老了。
这个任命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传扬出去了,在场众人都不意外,但有几位言官却瞬间摆出了‘战斗姿态’,显然是想等戴权宣读完,便对这项任命提出异议。
这倒并不出乎焦顺的预料,谁让王阁老失了势,又被认定是儒家的叛徒呢?今儿若不经一场唇枪舌战,哪那么容易让他兼领詹事府?
这也是焦顺推荐他的用意之一,有王阁老这个叛徒在前面顶着,他这个少詹事无形中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情况,却在这一刻突然发生了!
就只见王阁老越众而出,二话不说直接冲着御座上翻身跪倒。
众朝臣见状不由尽皆愕然。
这怎么直接就跪下了?即便是想要履新,也没这么急的吧?
众人正疑惑不解之际,就听王哲仰起头向上拱手道:“陛下,臣恐难当大用,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德高望重之人充任此职。”
这下众人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人所众知,今儿大朝会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偏怎么王阁老不按套路出牌?
要知道东宫詹事虽只是三品,又系兼任官职,但那可是潜邸从龙之首,基本上兼任了这个官职,就等同于是在内阁当中预定了一个席位——王阁老如今正愁位置不稳,这个任命按说刚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被人争还么争不过来呢,谁成想他竟然还想推掉?
这葫芦里到底是买的什么药?
此时隆源帝居高临下的盯着王哲,独眼中满是愠怒之色,在他看来,王哲早不辞晚不辞,偏在大朝会上推拒,分明就是给自己难堪。
他一时只觉左半边脑仁突突乱跳,直跳的太阳穴又痒又疼,下意识想要抓挠,又强行忍了下来,一字一句的扬声道:“王阁老何出此言?”
原本下边还有更多严厉的质问,但说完这简短一句,他就疼的再说下去了。
王哲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这才又朗声道:“臣创立新儒学派,乃是为了存续圣人之学,不使纲常倒悬社稷蒙难,绝非出自私心作祟——然如今新儒几成笑谈,臣又有何面目苟存于朝堂之上?”
说着,他缓缓摘掉头上仿明雁翅官帽,放到身旁:“臣,奏请乞骸骨,望陛下垂怜恩准。”
这话一出,顿时惹得殿内哗然一片!
任谁也没想到王哲会在大朝会上来这么一出!
连与他最为敌对的徐辅仁,此时也有些茫然无措,心道莫非王哲创立新儒,真的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一心为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你……”
御阶上,隆源帝下意识就想拍案而起,但还不没等起身,颈子就被黄袍下面的‘外骨骼’给扯住了,压根动弹不得。
他由是愈发恼怒,咬牙切齿的正待开口,左脑陡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直疼的他眼前发黑,再也忍耐不住,抬起手来胡乱抓挠左半边额头。
因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徐阁老身上,再加上皇帝依旧坐的笔直,一时倒没几个人发现隆源帝的异状。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站在皇帝侧前方的戴权。
“臣以为~”
这时队伍末尾的焦顺越众而出,朗声道:“兹事体大,不宜妄作决断,圣上当暂缓朝会仔细斟酌!”
众人一听这话又是莫名其妙。
你说不宜当场做出决定,需要仔细斟酌倒没什么,可怎么还来个暂缓朝会?这朝会才开了不到一刻钟好不好?
不过这时戴权在小宦官的提醒下,也已经发现了皇帝的不妥,当下忙就坡下驴道:“陛下有旨,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说着,就连声催促朝臣们离开。
这一来,又有不少人瞧出异样来,于是带头往殿外走,众人有样学样,不多时大殿内就散了个干净。
“陛下?!”
戴权这时才忙扑到皇帝身边,却见皇帝左边额头又已经被抓的鲜血淋漓,他忙控制住皇帝仅剩的右手,仓惶呼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早就在殿后等待的数名太医立刻窜将出来,紧接着是皇后和吴贵妃、贤德妃、容妃等人。
见太医门已经将皇帝围的水泄不通,皇后就没往前凑,转头问戴权道:“怎么回事?这才一刻钟不到,陛下怎么突然就发病了?”
“都是那王阁老闹的!”
戴权气急道:“早不说晚不说,偏要在大朝会上辞官乞骸骨,这不是打……陛下一时急火攻心然后就——多亏了焦大人应变及时,主动提请暂缓朝会,这才没在朝臣们面前失了威仪。”
皇后闻言暗叹一声,心道就算暂时保住了颜面,事后那些朝臣难道还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不过朝堂内外早有传闻猜测,如今也不过是做实了皇帝的病情,倒也不至于再闹的人心浮动——只是皇帝这一病倒,五日后的立储大典该如何是好?
这时就听皇帝长出了一口恶气,愤然骂道:“老贼安敢如此?!”
皇后以为他的情况好转,松了一口气连忙凑了上去,却见皇帝骂完之后独眼一翻,竟就这么昏迷了过去。
“陛下、陛下?!”
皇后呼唤几声见没有效果,便转头问为首的太医院正:“陛下的病情如何了?几时能够醒转?”
那院正满头冷汗,答非所问道:“陛下现如今不便移动,需得在此临时搭建一处避风的棚子,等到陛下情况好转之后,再行转到乾清宫中休养。”
这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侧面说明了皇帝只怕不会很快就醒过来,若不然也没必要搭棚子挡风了。
皇后忙命戴权赶紧在四面挂起帷幔,这时吴贵妃凑到近前,先是暗藏嫌弃的看了眼皇帝,然后悄声道:“姐姐,这不会误了初五的册立大典吧?”
这话哪能明着问?
皇后白了她一眼,悄声呵斥道:“急什么,还是先顾眼前吧!”
吴贵妃难得脑筋一转,又提议道:“那要不把焦畅卿找来,让他帮着出出主意?”
在她看来,焦顺除了是皇帝的亲信,更是自家儿子未来的铁杆班底,再册立大典的事情上肯定会帮着自己说话。
皇后听了也有三分意动,旋即将目光转向了贤德妃。
贾元春原本保持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行事标准,但焦顺与她娘家关系紧密,甚或再过不久就要成为她的妹夫了,她自然不好袖手旁观。
因此略一犹豫,还是冲皇后摇头道:“此时单独宣他一人觐见,怕是有些不妥。”
皇后一想也是,万一这就是皇帝的弥留之际,单独把焦顺找来,只会让他越发变成众矢之的,且做出这一决定的自己,事后也很可能要担些骂名。
遂转而道:“先将此事禀明太上皇与太后吧。”
吴贵妃对于贾元春否决自己的提议,颇有些三分不喜,但想到眼下太上皇和太后也都繇皇子十分亲近,便也一叠声的附和起来。
太上皇和太后得知此事,也都先后赶到太和殿探视。
就这么乱纷纷的,直到下午隆源帝才又清醒过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繇皇子身上。
“你放心吧。”
太上皇虽然看不到,但听夏守忠提醒说皇帝醒了,便拉着孙子的手道“有朕在,绝不会让繇哥儿受人欺辱。”
这本是隆源帝希望的,但听到太上皇这么说,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的不甘反而愈发高涨,半晌哑着嗓子挤出一句:“悠悠苍天何薄于朕!”
然后便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自这日起,皇帝病情日益恶化,每天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渐渐连元春整理出来的简报都无力批阅。
也因此,皇帝愈恶王哲,遂直接批准了他辞官致仕的申请,省去了三让三辞的惯例——这对于内阁辅臣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
但王哲却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他虽然主动放弃了手中的权利,名声却在一夜之间重回巅峰,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741章 问诊
隆源六年的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十一月初三淅淅沥沥下了半日小雨,到傍晚时就转成了雪花纷飞,等一夜过去,大观园内已是银装素裹,一派冬日景象。
早上贾宝玉从怡红院里出来,一路兴致勃勃的赏着雪景,只觉连日来的愤满都消弭了大半。
自从那日考核过后,宝姐姐的态度愈发冷漠,母亲和三妹妹也埋怨自己不求上进,甚至连袭人麝月也都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
这一切都让他心生郁结,也越发怀念起了林妹妹的好。
尤其天气渐冷,宝姐姐用大衣裳裹住那一身身段,无形中又让他少了三分动力。
唉~
一想到这些烦心事,便连眼前的雪景都似乎污浊了。
路过那片熟悉桃林时,他随手折了段儿桃枝,在雪地上写下半阙: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写完之后,他正歪着头感慨良多,忽听远处有人呼喊‘二爷’,分辨出是袭人的嗓音,宝玉下意识就将地上的字划掉,旋即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袭人又不识字,就算看到了又能怎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应激过度了。
这时袭人已经循着雪地上的脚印找了过来,远远的看到他站在路旁,便没口子的埋怨道:“二爷,天这么冷,你出门时怎么也不添件毛料大衣裳?这要是冻着了,老太太可……”
她是顺嘴拿老太太说事儿,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妥,于是忙硬生生改口道:“老太太那边儿来个了女大夫,听说是焦大爷专门请来的,以前都是给宫里人看病呢。”
“女大夫?”
贾宝玉先是一愣,旋即高兴道:“这就对了,男大夫诸多禁忌,自然不如女大夫治得好!”
说着,兴冲冲就要往老太太院里跑。
“二爷别急!”
袭人忙扯住了他,提醒道:“焦大爷也跟着一起来了,如今正与老爷在前院说话,过会儿没准儿还要考校二爷呢。”
“考就考,左右我都已经看完了!”
宝玉撇了撇嘴,他这几天确实赶鸭子上架,把那些公文都翻看了一遍,故此听说焦顺来了,非但不惧,反而摩拳擦掌想要一雪前耻。
“二爷还好意思说!”
袭人气恼道:“亏得焦大爷又发了一份给三爷,不然那些碎纸片儿还不知要拼到猴年马月呢!”
贾宝玉只能讪讪以对,先前剪的有多畅快,事后领着众人重新拼凑的时候就有多痛苦——别的事儿还能完全推给丫鬟婆子们,但怡红院里真正认识字的就他一个,即便不亲自动手也必须当监工,想推都推不掉。
也亏得焦顺又拉了贾环入坑,为此又送了一套同样的学习材料来,宝玉这才得以半路截胡,请枪手——就是贾政养的那些清客——连夜抄录了一份。
与此同时,贾母院内。
目送那莫名有些熟悉感的女大夫,进到老太太的卧室之后,贾政这才收回目光,对焦顺道:“这几日詹事府的事情肯定很忙吧?”
“那是自然。”
焦顺见直到现在,林妹妹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稍稍放下心来,摇头道:“王阁老在大朝会上突然请辞,朝廷又一直没有拟定新的詹事人选,这詹事府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操持——不瞒叔叔,等把这位苏大夫送回去,我下午还有的忙呢。”
“难为你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老太太的病。”
贾政说着,示意焦顺在罗汉床上落座,又顺嘴感叹:“陛下当真是宅心仁厚,竟只是恩准了王阁老致仕,全然没有追究他的罪责。”
焦顺闻言笑笑不答。
其实以隆源帝的脾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王哲?
原本是一心要将其缉拿下狱大刑伺候,方能消解心头之恨的。
但这事儿却被太上皇给拦了下来,太上皇认为王哲这么做的目的,和明朝那些求庭杖的言官一样,图的就是一个清名,甚或是身后名。
越是酷烈的惩罚他,就越是等同于成全了他,还会给皇帝留下更多的恶名。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轻拿轻放,等到这阵子的风声过去了,收拾一个致仕还乡的官员还不是手到擒来?
父子两个是怎么交流意见的,焦顺也没能打听到,但从下达的旨意看来,最后无疑是太上皇占了上风——所以说那封诏书,其实也等同于宣告了太上皇二次监国。
不过这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就没必要跟贾政这种闲散人士多说了。
又扯了几句闲话,焦顺觉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刚低头呡了一口,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他手里的茶杯一哆嗦,险些把茶水倒在身上。
该不会是林妹妹暴露了吧?
怎么可能?!
自己都下了那么些功夫,甚至还让林妹妹学着马龙白兰度往嘴里塞了两团棉花,连湘云都说像是活脱变了一个人似的,老眼昏花的贾母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这时贾政也霍然起身,和焦顺对视了一眼,率先往里间走去。
焦顺也忙放下茶杯紧随其后。
等进到里间,就见司棋护着头戴面纱的林妹妹缩在墙角,老太太则是一边激动的想要冲破鸳鸯等人的阻挠,一边连声呼喊道:“敏儿、敏儿,你不认识娘了?!敏儿,我可怜的敏儿!”
敏儿?
贾政听了恍然大悟:“怪道我总觉得这大夫有些熟悉,却原来眉眼身段儿都颇似我那妹妹。”
啧~
焦顺一时无语,他就算再怎么足智多谋,又哪里想的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但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探春的眉毛说不定就随了姑姑,再搭配上林黛玉的眼睛,会酷肖贾敏再正常不过了。
眼见林黛玉缩在墙角,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焦顺唯恐她真情流露,忙道:“还不快把苏大夫请出去避一避!”
又对贾政歉意道:“叔叔莫怪,到底是女大夫,见不得世面。”
司棋立刻护着林黛玉往外走,刚一出门,泪水就从林妹妹脸上滂沱而下。
司棋只是被临时喊来帮忙的,并不知道眼前之人的真正身份,还以为她真就是被老太太给吓到了,一面心存鄙夷,一面宽慰道:“苏大夫不必害怕,老太太也只是认错了人,绝没有什么恶意。”
林黛玉只顾着哽咽啜泣,哪里还回得了话。
她自然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见老太太病入膏肓,还念着母亲的名字,一时触动了肺腑。
等好容易缓和了一些,又忍不住悲伤的想到,原来自己竟连母亲的模样都忘了,这些天对着镜子装扮了不知多少次,竟是从未发现其中的异样。
于是刚停掉的眼泪,又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淌。
正在悲恸之际,一只素帕忽然递到她面前,紧接着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话语:“妹妹快莫哭了,你这一哭,我也要……”
却不是宝玉还能是哪个?
林黛玉愣怔当场,几乎下意识就要去接那帕子。
这时袭人急忙扯了扯宝玉的袖子,恼道:“二爷又在发什么疯?小心吓着人家大夫!”
一时两人都从旧日幻境中挣脱出来,贾宝玉讪讪的收回了帕子,再看眼前的女大夫,身段、相貌几乎没有和林妹妹重合的地方,自己方才怎么就魔怔了,看到她哭,就下意识当成林妹妹哄?
是了!
定是自己最近太过思念林妹妹的缘故。
他清了清嗓子,意图化解尴尬:“大夫不在里面诊治,却怎么在外面……”
问到半截,忽然面显惊容:“难道是老太太她?!”
“宝二爷莫要多想。”
司棋见状忙解释道:“苏大夫是被老太太给吓到了,老太太如今在里面好着呢。”
“喔~”
宝玉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老太太自从湖涂后,每常做出古怪之举,连自己这亲孙子都一惊一乍的,何况是头回见到的外人?
当下又冲那大夫微微一礼,就快步进到里间查看情况去了。
他离开后,林黛玉心中是五味杂陈。
原本时至今日,她早已经澹漠了曾经的感情,但方才那一声‘妹妹莫哭’,再加上先前老太太将自己错认成母亲的事儿,却是让她芳心大乱。
一旁的司棋却是满心的嫌弃,心道这苏大夫也不是那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却怎么吃了老太太一吓,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这还能不能给老太太诊治了?
就在她有些不耐烦,想要催促‘苏大夫’赶紧收拾好心情,等着里面传唤的时候,又见贾宝玉从里间退了出来,一脸幽怨道:“上回焦大哥一来就考我,怎么这回反倒不考了?”
顿了顿,又忙吩咐袭人道:“你快把麝月喊回来,让她先别惊动宝姐姐了——唉,原想着在她面前一雪前耻的,谁知焦大哥又不考了。”
“这会儿怕赶不及了。”
袭人道:“其实就算不考,二爷和奶奶多亲近亲近也好。”
“我难道就不想与她亲近?”
贾宝玉苦笑:“自从晴雯走后,我去了三次,就吃了三次闭门羹,就在外面撞见,她也只肯说些片汤话——就是当年林妹妹,也没有这么……”
他不过随口吐槽,却哪里知道当事人就在眼前?
而听他拿自己与宝钗对比,更把应付自己的那套用在了宝钗身上,林黛玉心底刚被撕开的柔软,立刻变得冷硬无比,默默偏过头,再不愿看这多情公子一眼。
这时焦顺也从里间退了出来,冲宝玉点点头,然后凑到林妹妹面前,问:“苏大夫可还能坚持?老太太已经睡下了,你看是再进去瞧瞧,还是……”
林黛玉轻咬朱唇,半晌摇头道:“既然已经睡下了,却还如何问诊?”
“那要不就等下回再说?”
焦顺回头冲跟出来的贾政征询。
贾政叹一口气,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说着,又命人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大夫压惊。
林黛玉却不肯接,用低沉的嗓音道:“无功不受禄,若是下次能帮到老太太,小妇人再收诊金不迟。”
见她如此,贾政反倒对其多了三分信心,遂认真约定好下次问诊的时间,又提醒这苏大夫最好做些遮掩,免得老太太又认错人。
他却那里想得到,眼前的‘苏大夫’本就已经是极力遮掩后的模样了。
至于贾宝玉,听到‘苏大夫’的声音,确实暗暗摇头,心道自己方才真是魔怔了,怎么会将她认作是林妹妹呢?
便不说身形相貌声音上的区别,单只是这‘小妇人’的自称——林妹妹怎可能会是什么妇人嘛?!
于是直到伙同贾政一起将焦顺送出门外,他都没再看那‘苏大夫’一眼,当然了,‘苏大夫’也再没瞧他一眼。
等到了外面。
焦顺让司棋自己乘上家中的马车,自称是有事情要去宁国府走一遭,让她自己先回去。
然后独自走到街口,悄默声的上了老徐的马车。
其实本来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两人事先约好了各回各家的,但林妹妹明显情绪不对,焦顺自然不好丢下她一人回家。
等上了马车,就见林妹妹正对着个小镜子,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眉眼。
焦顺自然明白,她是在借此追忆母亲,于是先往前凑了凑,然后又夸张的退到了角落里。
这番举动自然惊醒了林黛玉,她疑惑的抬眼望来,却见焦顺装出尴尬的模样,揉着鼻子道:“我这时候是不是该自称小婿才对?”
林黛玉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镜子幽幽道:“我竟全然忘了母亲的模样,这么多天也没瞧出不对来。”
“这说不定就是天意!”
焦顺这才凑上前,环住她的腰肢道:“若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咱么也没个参照,偏偏就装扮成了岳母大人的样子——我前阵子说的那照相机你可还记得?不如就这么照上一张,以后再想起岳母大人来也好有个寄托。”
林黛玉微微颔首,顺势靠进他怀里。
原本有意提一嘴,方才贾宝玉‘认错人’的事儿,但又一想自己已经与焦顺做过约定,又何必再去提那花心的厌物?
这时焦顺也低头看向镜中倒影,心说原来便宜岳母兼小姑子兼姑母是长这样的。
第742章 归宁省亲【上】
送走了焦顺之后,贾宝玉回到老太太院里,不出意料的见到了被麝月请来的薛宝钗。
虽然袭人在一旁猛使眼色,示意宝玉抓紧机会和宝钗套近乎,但受了太多次冷遇的贾宝玉,态度明显有些僵硬不自在,讪讪的笑了几声,愣是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开场白。
他既然不主动开口,薛宝钗自然也只是淡然以对。
实际上,薛宝钗肯随着麝月赶过来,并不是想要看什么二次考评,而只是不想让矛盾激化罢了。
毕竟这年头女人天生的就是弱势的一方,如果在丈夫面前表现的太过强硬,哪怕是占着理,别人也会横加指摘。
以宝钗的聪慧,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等境地,所以她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即不离,虽然冷漠,但也并不会完全不给宝玉机会——哪怕给出的只是虚假的机会。
譬如她这次过来,就完全不在意宝玉的表现如何,因为早在数日之前,贾宝玉怒剪公文范本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她耳中。
这种非但不知耻而后勇,反而自暴自弃迁怒于死物件的做法,自然再一次让宝钗无比的失望——要知道,这距离贾宝玉宣布要痛改前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才过去不到半月光景。
而更让宝钗失望的,还是第二天贾宝玉又后悔不迭,号召丫鬟们一起拼图的行为——丫鬟们虽然不识字,但把文字当花纹图案还是可以的。
且不说这样反复无常的脾性,让人打心眼里难以相信,单就说这几年里,他身边那些丫鬟闹出了多少花样?他自己难道心里没个准数?
偏他竟就连吃一堑长一智都不懂。
虽然宝钗也是因此,才得到了当晚的内幕消息,但对宝玉这种毫无心机的做法还是大摇其头。
宝玉要是不在成亲当天闹出那样的幺蛾子,她虽然对其感到失望,但还是会想方设法尝试着去改变宝玉,但现在么……
累了,赶紧毁灭吧!
“宝、宝姐姐。”
就在薛宝钗默默想着心事的时候,贾宝玉也终于在袭人的催促下,主动开口了:“说来也奇怪,方才那大夫竟被老太太误认成了姑姑,还一口一个……”
“咳咳!”
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袭人急忙干咳两声打断,越俎代庖的转移话题道:“奶奶,我方才听麝月说,亲家太太准备要回去了?”
不管别人如何称呼宝钗,但袭人却是极其坚定的改了口——虽然她曾一度倒向宝钗,但是在宝玉和宝钗之间,她无疑还是会坚定的选择宝玉。
宝钗斜了袭人一眼,其实事到如今,她对于林黛玉反倒没那么忌惮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巴不得将贾宝玉拱手相赠。
可惜这是皇帝钦点的婚事,倒不是说不能和离,但那就必须摆出明确的原因了——但当时的事情一旦抖落出来,荣国府无疑又要大祸临头,而薛贾两家又是绑在一起的。
眼下虽然又多了个更有潜力的焦家,但焦家又何尝不是与荣国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荣国府遭逢大难,焦家还肯做薛家的依靠么?
薛宝钗心里是没把握的,所以也绝不会这么做。
因此她淡然笑道:“那边儿也是一大家子,母亲便再怎么心疼我,总也不好在这里常住——这一两天,大概也就该回紫金街了。”
其实薛姨妈并没有急着要走,毕竟她早先曾在荣国府住过好几年,所以也并不觉得多住几日有什么不妥。
但宝钗这两天却以时日一久,哥哥那边儿就该起疑为名,劝说她尽快返回紫金街老宅——贾宝玉在婚礼当天的所作所为,薛家直到现在还在都瞒着薛蟠,主要是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虽说薛姨妈第二天杀到荣国府,成功的为宝钗挡下了王夫人的步步紧逼,但现如今双方已经定下了初步的契约——先看宝玉明年奉公的表现,再做定夺——薛姨妈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反而会让让荣国府产生薛家得理不饶人的感觉。
所以适时让薛姨妈离开,反而有助于缓解她在荣国府的窘境。
而贾宝玉这时候,也终于后知后觉的醒悟到,自己在宝姐姐面前提起林妹妹的母亲,似乎很是有些不妥,于是忙顺着袭人挑起的话题,道:“那等姨……等岳母大人要走的时候,可千万知会我一声,我也好送上一程。”
袭人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眼中光芒一闪。
薛宝钗微微颔首,回了句:“那是自然。”
然后便表示既然考评取消了,那自己看过老太太之后,便也先回去帮母亲收拾行囊了。
“那我送送姐姐。”
宝玉闻言如蒙大赦,他虽然想要亲近宝姐姐,但又本能的不想面对宝姐姐那看似客套,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宝钗倒也没有拒绝,只是领着莺儿走到院门口时,忽然有回头道:“我那里尚有‘苏姑娘’不少的书信,二爷若想看,我便使人给你送过去。”
苏姑娘的笔迹?
贾宝玉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继而才想起了那些疑似是‘林黛玉’化名所书的来信。
其实他先前也曾几次有意讨要,但每每话到了嘴边,却都没勇气开口,如今宝钗主动要把那些信送过来,贾宝玉自是欢喜万分,开口就要应下,却猛地被袭人从身后扯了一把。
贾宝玉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卡了壳,他明白袭人是希望自己能在宝姐姐面前,表现得对林妹妹毫不在意,至少也要有所取舍,这样才能更好的挽回宝姐姐。
但是……
他又怎么可能放着林妹妹留下的线索置之不理?
尤其是最近被迫走上最讨厌的仕途,他苦闷之余就更想念林妹妹的好了。
因此一声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要答应下来,又觉得很是不妥。
见宝玉这副吞吞吐吐瞻前顾后的样子,薛宝钗是一点儿都没有意外。
这次她主动要把那些书信给宝玉,倒并不是存了试探宝玉的心思,而是想着母亲走后,总要再上一个保险措施,免得宝玉真如梦境中那般胡来。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宝钗向来都希望能杜绝一切隐患——只可惜成也谨慎败也谨慎,错过了焦畅卿这块璞玉,反将块假宝玉当成了宝。
扯远了,总之宝钗将那些信件给贾宝玉,就是为了重新激起他对林妹妹的执着,这一来自然就不会频频骚扰自己了。
当然了,虽是这么想的,她亲眼见到宝玉这副举棋不定,想要又不敢要的样子,心头的失望还是又累积了一些,然后便只当宝玉是默认了:“那我一会儿就让人送去怡红院。”
说完,没等宝玉再做出什么反应,就带着莺儿扬长而去。
“二爷!”
宝钗刚走,袭人就气的直跺脚,攥起拳头在宝玉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捶了两下,埋怨道:“好好的机会,你偏怎么就……唉,只要和奶奶和好如初,你再想看那些信有什么难的?”
宝玉讪讪道:“可、可那要真是林妹妹写的信,说不定能想办法找到她,若是拖延久了,她走了可怎么办?”
一开始有些磕绊,后面却又两眼放光的激动起来,直恨不能宝钗立刻就把信送来,他好验证真伪,再细究其中的蛛丝马迹。
如若能把林妹妹找回来,那么因此失去宝姐姐,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至少在没有彻底失去宝钗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袭人见宝玉这副模样,却也是懒得再说什么了,宝玉但凡是个听她劝的,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唤过麝月,让她看顾好宝玉,然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脱身,径自去了清堂茅舍。
等见到了王夫人后,她先把薛姨妈不日就要离开的消息说了。
王夫人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这阵子每每见了薛姨妈,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况且薛姨妈这一走,小两口中间就少了隔阂,多了许多可以操作的余地。
虽然和袭人不一样,她始终认为儿子是会长出息的,但正所谓有备无患,若能提前促使夫妻两个重归于好,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太太。”
这时袭人又提醒道:“这事儿本事,或许就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
王夫人疑惑道:“什么好机会?”
袭人道:“原本按规矩,成亲三日就该归宁省亲的,但因为亲家太太提前来了咱们这边儿,所以归宁的事儿也就没提——以我看,咱们何不顺水推舟,让二爷和奶奶一起跟着回娘家省亲?”
王夫人依旧不解:“这算什么好机会?”
“我听说,奶奶因担心薛大爷着恼,所以一直瞒着那边儿,如此一来,二爷和奶奶到了那边儿,怎么也不好表现的太过生分,到时候自然就可以……”
听袭人这一解释,王夫人顿觉眼前一亮,心道这还真是个好机会,且又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让宝钗无从反对。
只是……
她有些顾虑的道:“要是被文龙知道宝玉做过的那些事儿,却怕是……”
“多带些人手就是,再说奶奶一贯最是顾全大局,肯定不会让薛大爷闹起来的。”
王夫人一想也是,若换成自己遇到宝钗的遭遇,只怕早已经忍无可忍的闹起来了,但宝钗却还能一直保持冷静,想来也绝不会放任薛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于是她最后拍板道:“那就照着你的意思办,我过会儿就跟亲家太太去商量这事儿。”
“不可!”
袭人却忙开口阻拦:“奶奶若是得了消息,或许就会提前布置一番,最好是临行时才说,仓促间奶奶才来不及应对。”
王夫人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当下欣慰的画起了大饼:“亏得有你在,你放心,等这事儿妥当了,亏待了谁也亏待不了你。”
袭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嘴里却道:“奴婢只盼着二爷和奶奶和和美美就好。”
…………
与此同时。
宝钗也与薛姨妈说了,等离开时宝玉要来相送的事。
薛姨妈闻言叹了口气:“你说这可如何收场才好,总不能就一直这么下去吧?”
她的性子软糯,又觉得女人依靠顺从男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所以虽然愤慨宝玉的所作所为,但还是本能的觉得,两人最后终究还是要和好的。
宝钗最近在她这里听了不少类似的言语,索性只是笑笑不答。
她骨子里其实也有慕强的基因,若不然也不会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诗句,但问题是她现在已经对宝玉彻底失望,偏又有焦顺这么个人作为对比,却哪还肯对宝玉服软?
见女儿不应,薛姨妈又忍不住一番长吁短叹。
她曾经以为只要儿女的亲事都成了,自己就再无遗憾了,可谁成想儿子娶了个母夜叉回家,女儿偏又所托非人。
只这一年里,她心烦的次数和程度,几乎超过了前半生的总合,也亏得还有焦顺这么个知冷知热的陪着,否则怕是早给气病了。
唉~
当初真应该……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晚了,最要紧的还是得想个法子,让宝钗与宝玉和好——当然了,前提是要约法三章,让宝玉放弃那些荒唐念头,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求上进。
但这些日子宝玉的表现,却又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让人没办法对他有所期待。
薛姨妈既然和宝钗住在一处,自然也知道宝玉剪掉公文范本,第二天又后悔拼图的事儿。
而比起宝钗来,她还额外添了一层愤怒,畅卿明显是看在各方情分上——其中自然也有自己一份请托——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想要教导宝玉,偏宝玉不领情就罢了,还将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准备的东西给毁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姨妈甚至想让焦顺就此别再管这事儿了。
可这毕竟事关女儿的后半生。
唉~
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女婿呢?!
当晚薛姨妈躺在床上心烦意乱的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准备等回到紫金街,便将后墙的灯笼高高挂起,将焦顺‘请’到家中好好商量商量,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解决。
第743章 痴儿览书混淆虚实
因薛姨妈不日便要回返,母女两个都有些依依不舍,一起吃过午饭,又聊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薛姨妈精力不济要去补觉,宝钗这才得以抽身料理那些书信。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要把这东西抛出去了,之所以等到现在方才行动,主要是有些不舍那故事,所以暗里重又抄录了一遍作为备份。
在书房里略微盘点了一番,见并无遗漏混淆,她便唤过莺儿吩咐道:“你把这些送去给宝玉吧。”
莺儿接在手里,却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因上次的乌龙事件,让她对宝玉大失所望,乃至于还迁怒上了袭人,但她仍是不希望宝钗与宝玉彻底决裂,毕竟已经是夫妻了,往后几十年共处在一个屋檐下,难道真就能这么一直冷战下去不成?
但她因那次的事情,她明里暗里也被点了几句,所以一时又不太敢开口劝阻。
宝钗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的又补了句:“早去早回,不要在那边儿多做逗留。”
莺儿听了,只好暗暗叹息一声,端着那一大盒子信件、草稿去了怡红院。
却说怡红院内,贾宝玉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若不是袭人拼命解劝,只怕早都迎到一里地外的沁芳闸桥上去了。
这正在屋里抓耳挠腮,忽听得莺儿将东西送了来,他便不顾袭人先前的叮嘱,大喜过望的迎了出去。
“好莺儿,可真是让二爷好等!”
他欢天喜地的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那木匣。
莺儿见他如此欢喜,心中愈发不痛快,原本那点劝和的心思都散了个干净,重重将木匣往他手上一砸,转头向外便走。
“哎?莺儿、莺儿!”
宝玉下意识从后面赶了几步,莺儿充耳不闻,反倒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看看渐渐远去的莺儿,再低头看看手中的木匣,贾宝玉心中百爪挠心也似的,不自觉就停住了脚步。
“我的爷唉!”
袭人急的直跺脚:“那东西既然已经到手了,你什么时候看不成?还不赶紧快追上去哄她几句?!”
见宝玉迟疑着不为所动,她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出去。
等从后赶上莺儿,她一面呼唤一面陪着笑伸手去拉,却被莺儿甩手打开,冷着脸逼问:“你追过来做什么?莫不是又要哄我?!”
“我哪敢哄你?”
袭人当下叫起了撞天屈,但她也不好把错归咎到宝玉身上,便只好拼命抬高焦顺:“焦大爷那是什么人?连阁老都被他斗倒了两个,他觉得简单的问题,仓促间能答出几个就已经很不错了!”
莺儿听了只是冷笑:“你这话就算哄得了我,却哄不了我们姑娘!东西我已经送到了,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只怕我在姑娘面前就说不清楚了!”
说着,再次拂袖而去。
她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袭人自然不好再阻拦,只能唉声叹气怏怏而归。
等回了怡红院里,她径直走进了书房,果不其然就见宝玉正端坐在书案后,全神贯注的翻看那些书信,她一时气苦,索性把宝玉丢给了麝月几个照管,自己回了西厢生闷气。
照往常,她一旦使起性子来,宝玉总要来温言软语的哄上几句,但现如今宝玉沉迷于那书信当中,自然便无暇它顾。
因此直到晚上入睡,袭人都再没见宝玉一面。
是夜。
她正睡的昏昏沉沉,忽就被人给摇醒了,迷迷糊糊翻身坐起见是麝月,刚待开口发问,就听麝月急道:“你快去瞧瞧吧,宝玉哭的昏天黑地,怎么劝都劝不听呢!”
“哭?”
袭人忙披衣起身,到了外面被那雪夜北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上的困意顿时消散大半,边往堂屋里走,边打着哆嗦问:“怎么回事?可是因为林姑娘在信里说了他什么?”
麝月皱眉摇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是怎么个意思?
在袭人想来,宝玉会半夜痛苦不已,必是被林黛玉的书信触及了肺腑,却怎么麝月说的如此模棱两可?
她满是狐疑的进到卧室里,就听得宝玉在那里捶胸顿足道:“鲸卿、我的鲸卿啊!”
鲸卿是什么鬼?
袭人不由和麝月面面相觑,倒不是说她们两个不知道这鲸卿是谁,毕竟当初秦可卿的弟弟秦钟秦鲸卿在世时,也是常来常往的熟客。
但秦钟早已经死了数年,且方才宝玉看的明明是林黛玉的信,林姑娘总不可能在信里单独提起秦钟来吧?
退一万步讲,林姑娘就算真的提起秦钟,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好话,那自然更没理由触动宝玉的肺腑。
可眼前这一幕,到底又是因何而起?
想了想,袭人试探着问:“宝玉,你可是又梦到秦公子了?”
不等宝玉回话,麝月先摇头否定:“他一直在看那些信,何曾睡过?”
这下子袭人更糊涂了,索性坐到了宝玉身边,拍着他的背问:“你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歹跟我们说清楚。”
宝玉又哭了两声秦钟,这才指着手里的信哽咽着解释起来。
但袭人和麝月却是越听越糊涂,什么霸王、虞姬,什么程蝶衣、段小楼,什么横刀自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信……”
袭人忍不住质疑道:“当真是林姑娘写的?”
其实她一直就对这些书信存有怀疑,毕竟无论怎么想,林姑娘抛下荣国府里的亲戚朋友,偏只与情敌通信,这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儿。
但她又不敢公开质疑宝钗,所以才一直把这份疑虑压在心底。
现如今见宝玉如此模样,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应该就是……不!肯定是林妹妹写的!”
宝玉吸着鼻涕,哽咽道:“这文字一瞧就是她,错不是她,也写不出、写不出……”
说着,又忍不住哭起了‘鲸卿’。
“我的好二爷!”
袭人急了,抓着宝玉的身子晃了晃:“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霸王什么蝶衣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玉大约是被摇的清醒了几分,这才开着鼻涕泡儿,告诉二人林黛玉之所以去信给薛宝钗,是想和宝姐姐合著一部话本。
他下午时,全副心神都在鉴定文笔,确认是否林黛玉所书,以及能不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来。
直到入夜后,他才渐渐被那故事所吸引,结果越看越是无法收拾。
虽然正式章节统共也才写了一章半,但林薛两人对后续的情节进行了反复的探讨,单只是大纲就出了不止一版。
且两人又不是专业的写手,纵使书还在起步阶段,却总是不免畅想分析后面的桥段,甚至于篇幅远远超出了正文。
故此宝玉挑挑拣拣看的是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毕竟他于林薛二人不同,林薛两个不过是在故事的基础上进行刻画联想,他却是有亲身体会过类似的情感。
于是不自觉的,便将自己带入进了那畏惧世俗眼光,犹犹豫豫不敢投奔真爱的段小楼,然后又将程蝶衣的形象套在了秦鲸卿头上。
于是乎这才出现了,看完林妹妹的书信,却哭起秦钟的吊诡现象。
袭人听明白之后,一时真是哭笑不得:“二爷也真是的,不就是个故事么,您怎么还……”
“住口!”
宝玉突然横眉冷目,连鞋都顾不上穿,便蹭一下跳将起来,恼道:“这岂止是故事,这分明、这分明就是……”
他分明了半天,却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最后硬生生憋出一句:“我就是段小楼,鲸卿便是蝶衣!”
“二爷说什么胡话。”
袭人却没被他的气势唬住,无奈起身道:“您和秦公子是什么身份,岂是那些下九流的戏子能比?”
“我不许你们这么说他!”
宝玉狠狠一跺脚,又颓然坐到在床上,吧嗒吧嗒掉着泪儿道:“我当初若不是优柔寡断,又怎么会……”
说着,忽又觉得不对,自己这会儿想的是林妹妹,那岂不等同是辜负了九泉之下的秦鲸卿?
但男人之间总不能结为夫妻……
不对!
段小楼就是因为顾忌这些流言蜚语,所以才辜负了程蝶衣,自己怎能重蹈他的覆辙?
也不对,秦鲸卿已经死了,自己又如何还能与他……
所以还是林妹妹……
他脑子里乱的一锅粥仿佛,嘴里更是念念有词,只听的袭人头大不已。
最后她不得不搬出贾政和王夫人,半哄半吓,好容易才让宝玉躺回了床上,但宝玉具体睡没睡着,她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这般,袭人与麝月一起守了宝玉半晚上。
直倒鸡鸣破晓,麝月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袭人便劝她先回去歇息,这里有自己看顾着就好。
不想麝月还没应,贾宝玉突然一骨碌爬讲起来,激动道:“不成,蝶衣不能死!”
说着,趿着鞋也不管身上还穿着睡衣,便失心疯似的往外跑。
“二爷、二爷!”
袭人和麝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急忙追了出去。
万幸昨夜又下了雪,虽然不大,但石板路上也积了薄薄一层,宝玉深一脚浅一脚根本没个章法,跑到半路就跌了一跤,袭人和麝月这才得以从后赶上。
“二爷,你这是疯了不成?!”
袭人一边伸手搀扶,一边激动道:“就算要去找奶奶,也得先把衣服穿好啊!”
“别拦着我,我、我要去救蝶衣,救鲸卿!”
贾宝玉胡乱挣扎,却反倒将袭人和麝月也拉到了,三人在雪泥地里滚成一团,黑的白的沾了满身,直到更多的丫鬟婆子闻讯赶到,这才将他们三人扶了起来。
袭人指挥着,将宝玉架回了屋里,也不顾自己身上腌臜,先给宝玉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又命人上了驱寒的热茶、姜汤。
等好容易把宝玉打整好了,她自己和麝月却是冻的直哆嗦。
偏犯了痴症的宝玉还不领情,等到袭人换了衣裳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时,宝玉直将脖子一梗,道:“说了你们也不懂!”
袭人当下差点心梗。
见宝玉又闹着要去见宝钗,她只得一面命人去给王夫人通风报信,一面变着法的拖延时间——她虽然没彻底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却知道若是让宝玉这个样子,跑去和宝钗讨论那莫名其妙的故事,绝对会惹出大乱子来!
但宝玉左突右冲都被拦下,却愈发的使起了性子,几步抢到梳妆台前,翻出那柄剪刀,又将自己的‘金钱鼠尾’抄在手中,比划着道:“你们再拦着我,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这一招,果然是震慑了众人。
袭人扶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咬牙劝道:“二爷,你……”
宝玉却不听她的,挟持着自己的头发怒喝:“我不过是要去见宝姐姐,你们拦着我做什么?!都给爷起开!”
他难得发飙一回,众人都不由心生畏惧,且又怕再拦下去,他真就把最后的头发给剪了,到时候只怕苦劳就要变成苦牢了。
因此宝玉再往外冲时,便没人敢伸手阻拦,都只在口头上劝说。
眼见宝玉冲了出去,袭人咬牙道:“好、好好,你去,你去便是了!”
说着,忽然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这一来屋内愈发乱套,有追着宝玉往外跑的,有七手八脚围上来给袭人掐人中的,真仿佛是闹市一般。
单说那宝玉冲出怡红院后,迎着风不由先打了个寒颤,脚下也略略放缓了些,但步履间依旧坚定无比。
等一路寻到前院新婚洞房时,薛姨妈和宝钗也才刚起来洗漱,听到外面惊呼‘宝二爷’,母女两个对视了一眼,忙迎出去观瞧。
“宝姐姐!”
宝玉正欲闯进来,迎面与二人打了照面,他也不管什么尊长,直接冲宝钗作揖道:“蝶衣他不能死!”
宝钗还能听明白,一旁薛姨妈却是云里雾里,疑惑道:“什么蝶衣?谁要死了?”
“是故事里一个虚构的人……”
“不!”
宝钗刚解释的了一句,宝玉就激动的跳脚道:“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说着,又复一礼:“姐姐一定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段小楼最后肯定还是会娶他的!”
他这话说的笃定无比,就好像自己能替段小楼做主,又或着他自己便是段小楼一般。
第744章 归宁省亲【中】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宝玉刚离开怡红院没多一会儿,王夫人便快步走进怡红院正房,显是路上走的急,等站住脚气息都乱了。
但她也顾不上平复心境,环视了一下屋内,厉声喝问:“宝玉呢?”
众人噤若寒蝉,不少人都将目光偷偷瞄向了麝月,毕竟袭人这一倒下,地位最高的就是麝月了。
王夫人见状,遂也将森严的目光投向了麝月。
麝月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道:“二爷、二爷去找奶奶了。”
“怎么没拦下他?!”
王夫人其实早猜到了,但听了还是忍不住着恼,于是又喝问:“那袭人呢?她在做什么?!”
麝月虽是袭人之下第一人,但王夫人眼里向来只认袭人,如今出了问题,她头一个要找的自然也是袭人。
“这……”
麝月下意识往里间看去,然后才道:“袭人姐姐苦劝,二爷却执意不听,她一时激动就昏了过去。”
有和袭人关系好的,装着胆子在一旁补充道:“袭人姑娘先前为了拦着二爷,生生在泥地里滚了一通,约莫是着了凉,然后又……”
“那你们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立刻调转了枪口:“除了袭人,这一屋子难道都是死人不成?!”
这话一出,四下里顿时跪倒一片。
有个婆子仓惶道:“不是我们不拦着,实在是二爷拿把剪子说要把头发绞了,出家当和尚去,我们、我们就没敢硬拦着。”
王夫人听了眼前一黑,她只当儿子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提那出家当和尚的事,谁成想这孽障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一咬牙,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嚷着要救什么人?你们谁能把话说清楚些?!”
仓促间,袭人自然也没法交代的太多,所以那传话的丫鬟语焉不详,也只知道宝二爷是要去救个什么人,但好像这个人万万救不得,所以袭人姐姐一面拦着,一面让来禀报。
麝月忙道:“奴婢知道一些,其实是昨儿……”
“路上再说!”
这时里间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嗓音,紧接着就见袭人一手扶额一手扶着门框,面色苍白的从里面走出来,对王夫人道:“太太,事不宜迟,让她、让她路上说吧。”
说着,便又忍不住面露痛苦之色。
王夫人见都她这般模样,还不忘为自己出谋划策,原本的迁怒顿时化作了感动,宽慰了一句:“你既病了,就在家好生养着。”
然后便领着麝月等人急匆匆出了门。
袭人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固然是身子不爽利,但也不至于像表现出来的这样严重。
事实上,她方才晕过去是三分真七分假,为的就是不被宝玉牵连。
可逃得过这一回,却未必能逃得过下一回!
别家的少爷公子都是越大越懂事,偏自家这位二爷随着年龄一起成长的,就只是闯祸的本事!
这时候她冷不丁想起了晴雯,原本对于晴雯被逼远走,她心底深处是不无得意的,总觉得是自己赢下了所有。
但现如今竟隐隐有些艳羡起晴雯来。
至少焦大爷是肯定不用别人如此操心的!
至于晴雯似乎在焦家也混的不怎么样,那就纯属她自作自受了,若换成自己去了焦家,绝不可能学她那样对往事纠缠不清——再说了,就算混得不好,起码不用像这样整天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唉~
这大概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吧。
话分两头。
却说王夫人带着麝月出了怡红院,边往新婚小院那边儿赶,边听麝月说起了这件事的由来始末。
听说是因为林黛玉的信引起的,王夫人暗骂几声‘丧门星’,又有些生气薛宝钗将这些害人的东西抛出来。
当然了,宝玉也是有一定责任的,他要是坚决不收不看,岂不就能趁机挽回宝钗的心意了?
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讨命鬼!
等到了地方,她跨过门槛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低着头浑浑噩噩的宝玉,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住他呵斥道:“孽障!你、你跟宝丫头说什么了?!”
说着,又探头往屋内张望。
宝玉垂着头讷讷道:“我、我就是想让宝姐姐手下留情,不要把蝶衣给写死。”
王夫人听了,忙又压着嗓子问:“可曾提到秦钟?”
贾宝玉下意识摇头。
王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若只说是故事里的人物,倒还能遮掩遮掩。
然后她又问:“那宝丫头怎么说的?你又怎么会跑到院子里发呆?”
贾宝玉头垂的更低了,嗫嚅道:“宝姐姐问我,我怎么知道段小楼会娶蝶衣,我说、我说、我说……”
“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我说,我就是段小楼,然后宝姐姐就变了脸色,让人把我赶出来了。”
王夫人听了,一时有些闹不清楚这话的严重性,毕竟她也只是在路上听了麝月的转述,而麝月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从宝钗将宝玉赶出来这一点,就知道这话绝对是大有问题!
所以她忍不住攥拳在宝玉背上捶了一记,恼道:“你到底要闯出多少祸来才肯干休?!”
说着,越过宝玉径自到了门前。
麝月见状,忙抢先去开门,却发现里面反锁了门栓,于是扬声通禀道:“奶奶,是太太来了。”
不多时,那房门左右分开,薛宝钗神情自若的从里面走出来,见礼道:“太太。”
然后侧身相让。
王夫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你母亲呢?”
“妈妈刚刚身体有些不适,所以在里间躺着呢。”
听了宝钗的回答,王夫人心下又是一沉,显然薛姨妈这回也是气急了,若不然又怎么会明知道自己来了,却避而不见?
不过少了薛姨妈在中间,有些话倒也好开口了。
于是等落座后,她便挥退了左右,强笑道:“宝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看见个什么就都爱当真,你别跟他计较就是——回头我好生教训他一通,那些东西也都收起来,断了他的念想!”
见宝钗沉默不答,又道:“我这就让他进来,给你和你母亲赔个不是。”
说着,便要起身招呼宝玉。
“太太且慢。”
宝钗终于开了口,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太也知道,当初我也是为了摸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林妹妹,所以才虚以委蛇,对那故事其实并不在乎,所以万万没想到宝玉竟会触景生情,将自己代入了进去。”
她先撇清了与那故事的关系,然后又道:“不过那段小楼其实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本职上兢兢业业力求上进,宝玉若真能学了他,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夫人原本满心以为她会追责此事,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平息呢,却不想她言语平淡,竟还主动替宝玉开脱——但要说她当真一点儿不在乎吧,方才又怎么会将宝玉赶出去?
这就好似攒足了劲儿却一拳打在空处,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王夫人张了张嘴,愣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只能干巴巴的道:“你、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了。”
旋即又道:“那我这就把宝玉叫进来……”
“太太。”
薛宝钗再度微微一礼,与其依旧平淡,却透着股不容置疑:“二爷眼下最该做的是闭门苦读,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这明显是不希望再见到宝玉,至少是不希望宝玉再踏进她的房间。
王夫人有些不死心,但又毕竟理亏不好发作,况且若闹起来,薛姨妈也随时有可能加入战场,届时会如何,可就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了。
罢罢罢,今儿就先到此为止,左右已经定下了破镜重圆的计策,如今也不过是更添了几分难度罢了。
王夫人自我宽慰着,起身道:“那我就让他先回去,你好生照料你母亲,回头我再来瞧她。”
宝钗恭声应了,就在王夫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忽又听她道:“劳烦太太也给二爷捎句话,段小楼与程蝶衣之间不过是荒唐孽缘,但二爷若真希望两人成就这份孽缘,那就按着他的意思来好了,左右不过是个真假难辨的故事,还不是随人怎么编排。”
王夫人听的直皱眉,有心细问这个故事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又怕问多了反而节外生枝,左右那些故事在宝玉手里,自己回头收缴上来,自然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摇头道:“即便只是故事,也不该胡编乱造。”
说着,径自向外走去。
宝钗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贾宝玉正在院里提心吊胆,突然见到母亲和宝姐姐从里面出来,忙快步迎了上去,目光不自觉锁定宝姐姐,满眼都是期待之色。
虽然事到如今,他也醒悟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但还是期望宝姐姐给出自己想要的答复。
“孽障!”
王夫人见状呵斥一声:“还不快跟我来!”
说着,率先往外走去。
贾宝玉犹豫了一下,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跟了上去。
宝钗也跟在后面,直到将这母子两个送到院门外,才止住了脚步。
王夫人也适时回头道:“送到这里就好,快回去守着你母亲吧。”
说着,又忍不住剜宝玉一眼。
宝玉吃她这一瞪,才不敢去看宝姐姐,怏怏的垂下了头。
不过等跟着王夫人走出一段距离,他便又憋不住了,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问:“太太,宝姐姐说什么了?”
“亏你有脸问!”
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瞪眼道:“你媳妇让你在家闭门读书,别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分心!”
宝玉顿时又蔫了,他有心抗辩说《霸王别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有血有肉的好故事。
故事里的事儿,就好像是另一个他所经历的。
所以宝玉才不希望故事里的那个他,也经历与自己一样的生离死别。
鲸卿已经无从挽回了,但至少自己还可以保住蝶衣!
正重又燃起熊熊斗志,就听王夫人又无奈道:“我不求你像焦畅卿那样,但能不能让为娘省点心?今儿的事儿我也懒得再同你理论了,等回去你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信,统统给我送到清堂茅舍去!”
“还有,等后日你岳母走时,你和宝钗也一起去薛家归宁省亲——我跟你说,到时候……”
王夫人苦口婆心,又是劝说又是叮咛的说了一大堆,却哪里知道宝玉听到这里,就已经魂游天外了。
一开始听说要收缴那些书信,他差点跳起来以死相逼,但后来又听说要和宝姐姐一起回薛家,他便又琢磨着,到时候必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宝姐姐改了结局,给蝶衣一个美好的未来。
王夫人没有将宝钗的话转达,就是怕宝玉会多想,但她若知道宝玉此时的心思,只怕又要无比后悔没有转达了。
…………
返回头再说宝钗。
她回到屋里的时候,薛姨妈也已经从里间出来了,气色虽然不怎么好,但也绝不是生病的样子。
其实一开始薛姨妈并不清楚,宝玉说自己是段小楼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是宝钗仔细解释了一番,这才恍然。
她倒不是不能容忍宝玉喜好男风,毕竟家里就有个现成的薛蟠在,但宝玉如此赤裸裸,将自己的恶癖展示在妻子和岳母面前,分明就是没将宝钗放在眼里。
亏自己还想着让二人破镜重圆!
此时见宝钗从外面回来,薛姨妈起身心疼的挽住女儿的手,问:“你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宝钗轻轻摇头,然后才解释道:“只是让他随着自己的意思来,爱怎么就怎么。”
说实话,宝钗其实并没怎么生气,毕竟早已经对宝玉失望透顶了,又怎会还对他抱有期待?若宝玉果然要去做什么段小楼,她反倒乐得清净自在!
现如今她反倒格外好奇,宝玉要救的蝶衣究竟是谁,是那已经死了几年的秦钟,还是他以往心心念念的林黛玉?
而林妹妹若是知道此事,又会是如何感想?
“唉~”
这时薛姨妈又叹了口气,心疼的道:“我在这里他尚且如此,我要是走了还得了?要不干脆再住上一段时日,等……”
“不必了。”
宝钗摇头道:“早晚还是要回去的,又何必让哥哥跟着挂念?”
说着,又反过来宽慰道:“妈妈不用担心我,他今儿闹了这一出,太太总是要管束一番的。”
薛姨妈见她如此,也只好维持原定计划,准备后日一早动身返回紫金街。
不过经此一事,她找焦顺出主意让两人重归于好的的心思,倒一下子淡去了不少,只想着躺到焦顺怀里,倾诉一下这些时日的苦闷。
第745章 归宁省亲【中二】
银沟赌坊。
大门前厚重的狗皮褥子隔绝了外面的冰天雪地,却也使得里面气息难以畅通,即便是特意点起了香炉,也压不住连着几天下来积攒的浑浊味道。
不过这些气息却影响不了薛蟠,毕竟他身前身后环着一圈肉蒲团,各色的脂粉气足以将那些浑浊拦在外面。
“短、短、短、短!”
薛蟠瞪圆了眼睛一边呼喊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盖在手心里的牌九一点点的搓出来,当上面的白色映入眼底,他立刻咒骂一声,将那牌狠狠摔在了桌上。
庄家笑逐颜开的收走他面前最后一叠银票,还不等说什么,就见薛蟠推开怀里的娼妇,骂骂咧咧起身道:“不玩了、不玩了,今儿手气忒臭,爷去开个淸倌儿改改运,回头再大杀四方!”
四下里那些姐儿听了,纷纷鼓噪抱怨他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直到薛蟠翻出些金豆子胡乱往桌上一抛,引得这些满口交情的妇人你争我抢,在赌桌上叠起了罗汉,他这才得以脱身。
出了门,他正想派人回家取些嫖资来,就有亲随伴当提醒道:“爷,这立储大典都已经举行完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恭贺焦大爷升官儿?”
薛蟠‘疑’了一声,奇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不是说皇帝老子都病了么?”
“就今儿上午,听说是太上皇出面主持的。”
薛蟠砸吧砸吧嘴,其实初一那日他就打算登门道贺的,不曾想被锦香院的云儿绊住了,后来嫖的昏天赌的黑地,一晃眼这都已经初五了。
升官儿不小心错过了,这立储自己要再没个表示,就实在是不够朋友了。
看看那天色还不算太晚,他便道:“也罢,那咱们回去备齐了礼物,先去焦大爷府上走一遭。”
就这么风风火火回到家中,结果还不等进门呢,就先听门房禀报,说是太太让人来打前站,明儿一早就要回府了。
薛蟠不由暗自庆幸,得亏自己今儿回来了,不然明儿要是错过了母亲回府,还不定要让母亲念叨多久呢。
于是先唤来家中管事,让他打开府库准备些贺礼,然后又往自家院落赶,准备寻一件真正够分量的礼物,以表心意。
说来,自从薛姨妈跟着跑去荣国府,他都已经有十数日未曾归家了,连薛蝌前阵子南下盘账,两兄弟都是在外面道的别。
这一来是少了薛姨妈管束,二来也是因为他实在厌了夏金桂。
却说他正大步流星向前,忽就见前面墙根儿底下跳起一个丫鬟,二话不说抛下手里的瓜子儿就跑。
薛蟠虽是憨货,条件反射却快,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狗撵兔子似的追了上去。
等一把扯住那丫鬟,还不等喝问,那丫鬟先就叫道:“大爷饶命、饶命啊!都是奶奶让我干的!”
薛蟠便再怎么不精明,一听这话也知道必有缘由,于是掐着那丫鬟的后脖颈追问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丫鬟略略迟疑,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忙惊恐答道:“是、是琏二爷来了,如今见在、见在奶奶房中。”
她原以为自家大爷听了这话,必要暴跳如雷,不想薛蟠听完反倒有些不屑,心说这两人果然搞到了一处。
于是将那丫鬟丢到一旁,继续快步朝家中走去。
等到了自家院中,就见院子里空无一人,他也不管是不是夏金桂把人支开了,径自踹开房门进到了堂屋里。
夏金桂的大丫鬟宝蟾正趴在门前竖着耳朵偷听呢,忽闻身后碰的一声巨响,险些没把肝胆给吓破,回过头见是薛蟠,更是面无人色,背靠着里间房门就瘫软在了地上。
“琏二哥?琏二哥!”
薛蟠大着嗓门隔着门喊了两声,又试着推了推,见里面反锁了的,又嚷道:“快出来说话,不然我可要砸门了!”
只这几声,里面就乱成了一锅粥。
不多时夏金桂扬声道:“什么琏二哥李二哥的,你是又在哪儿灌多了猫尿,跑老娘门前喷粪来了?!”
“莫哄你爹了!”
薛蟠抬腿在门上踹了一脚,嚷嚷道:“再不出来,老子就放一把火烧死你们这两个奸夫淫妇!”
“文龙兄弟莫急,我这就来、这就来!”
这回里间总算是传出了贾琏的声音,没多一会儿就见他衣衫不整的推门出来,一向还算挺拔的身姿微微佝偻着,讪讪陪笑道:“文龙兄弟,你、你回来啦?”
“手气背,回来取钱。”
薛蟠板着脸硬邦邦道,他骨子里虽不怎么在乎夏金桂偷人,但也不可能会给奸夫什么好脸色。
贾琏本就心虚,听薛蟠这话,还以为是在暗示他拿钱私了,心里头顿时叫苦不迭,他要是有钱,又何至于和那几个‘老姨娘’闹翻?
可到了这份上,也没有轻松过关的道理。
于是他一咬牙,祸水东引道:“我其实是特地来找文龙你的,你还不知道吧?就宝丫头成亲那日,宝玉竟就剃了头发,闹着要出家呢!”
“什么?!”
这一说,果然成功转移了薛蟠的注意力。
贾琏见似乎有门,忙绘声绘色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当时把个薛蟠气的暴跳如雷,破口骂道:“好个球囊的狗杂碎,真当我们薛家好欺负?!看老子不活扒了他的皮!”
说着,飞起一脚踹翻了桌前的圆凳。
那圆凳咕噜噜直滚进里间,然后就听夏金桂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却原来她没听到二人在外面说了什么,只听到薛蟠那一声爆喝,又见有个圆凳滚了进来,就以为薛蟠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嘴里边喊着‘老娘跟你拼了’,边从床前抄起个烛台来,张牙舞爪披头散发的冲了出去。
薛蟠平日里让她几分,一是受母亲管束,二来也是贪她皮相,如今母亲不在家,又早厌了夏金桂的为人,正是怒火中烧之际,眼见她自不量力扑上来,如何还肯留手?
当下飞起一脚直接将夏金桂踹翻在地,顺势又是两脚野蛮践踏,打完还不解气,又顺手抄起一个圆凳,就要劈头盖脸的往下砸。
一旁贾琏见要闹出人命,也不敢再缩头了,忙扑上来抱住薛蟠道:“文龙息怒、文龙息怒啊!”
“息你娘的怒!”
薛蟠却不客气,丢下那圆凳两膀子一较劲儿,就把贾琏掀翻在地,居高临下的指着他骂道:“你们贾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老子今儿……”
说到半截,忽见贾琏的长衫卷起,露出两条细白的腿来,却原来是急着出门讨饶,连裤子都没来及穿。
他旧在金陵时乃是一等一的霸王,可进京后寄居荣国府,头上却多了宝玉、贾琏几个,说是兄弟,实则哪个曾将他放在眼里?
此事在他心中淤积已久,直到今日才算是消解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
想到宝玉竟敢如此对待妹妹,薛蟠直将牙咬的咯咯作响,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
…………
“阿嚏、阿嚏~”
怡红院西厢房里,袭人连打了两个喷嚏,忙将宝玉递过来的鼻烟壶推开,摇头道:“受不得了、受不得了,直要将心肝都喷出来了!”
宝玉将那鼻烟收好,嘻嘻笑道:“这气息通畅了,也就该大好了。”
面对他的嬉皮笑脸,袭人却没有像从前那般释然,因为宝玉虽然又像以前那样,抽出时间来哄自己,但却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那个乱七八糟的故事上。
虽然那些信件已经被送到了清堂茅舍,但宝玉却并没有因此放弃,反而着了魔似的,开始试着给《霸王别姬》写一个新的大圆满结局。
只是绞尽脑汁一整天,也没能写几句满意的来。
凭他这疯魔的样子,等去了薛家之后,真就能按照自己设想的来吗?
袭人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毕竟再好的经也架不住歪和尚。
因此沉吟半晌,她又虚弱着道:“我明儿本该和你一起去的,可……唉,等到了薛家该怎么做,太太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贾宝玉有些心虚的避开她的目光,王夫人好像是说了许多,可他当时一直在想故事的事儿,所以一句也没听进去。
“说了、说了。”
他嘴里敷衍着,又半开玩笑的道:“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听听看和太太说的一样不一样。”
瞧他如此,袭人那还不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
于是愈发庆幸自己及时装病,然后无奈道:“那这回你可千万听仔细了。”
说着,就将自己拟定的那套计策说了。
无非是利用薛家不想声张,让宝玉理所当然的和宝钗共处一室,即便不能一鼓而下,也要力求有所突破。
她说的认真,宝玉却又忍不住开起小差来。
自从被那故事调动了情绪之后,他对宝姐姐的兴趣便又降到了冰点,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离世的秦钟,以及故事里的程蝶衣,乃至于连林妹妹都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居二线。
这当口,与其让他去和宝姐姐破镜重圆,倒不如趁机跟宝姐姐好生商量一下,让她把故事的结局改掉。
“二爷、二爷?”
这时袭人终于发现他又在走神儿,呼唤了两声,等他讪讪的清醒过来,才又无奈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前阵子不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和奶奶重归旧好吗?”
“这……”
贾宝玉讪讪挠头道:“但宝姐姐一直也不肯原谅我,我……唉,事不可为,又何必非要强求?”
什么叫事不可为?
分明是你答应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好,还三天两头的制造新矛盾!
袭人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也不知是被宝玉气的,还是先前喝的药汤作祟。
她按着胸口勉力平复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罢了、罢了,我就拼了命陪你走这一遭,免得你又惹出什么祸事来!”
“这怎么成?”
宝玉忙劝道:“你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
袭人摇了摇头,一脸的坚定。
她原是想借机逃过这一劫的,可瞧宝玉的样子,自己若是不跟去,他必然会把事情搞砸。
想到多年来的感情,袭人最终还是决定再竭尽全力帮他一回。
若是这回还是被宝玉搞砸了,那自己往后……
袭人闭上双目,眼前仿佛浮现起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在宝玉身上,但现在,她却头一回起了另起炉灶的心思。
贾宝玉却哪知道她在想什么?
见袭人闭上双目,以为是先前的汤药起了效果,于是便蹑手蹑脚的出了西厢房。
本来夜色已深,明儿又要陪着薛姨妈一起回紫金街,他合该回屋歇息才是。
但他却压根静不下心来,索性又回到了书房里,翻开自己先前写的狗尾续貂,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毫不犹豫的团了,顺手扔进了纸篓里。
明明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写出来的,但却怎么瞧怎么不对,也许是自己压根就没有编故事的天赋吧。
所以等明天去了薛家,无论如何也要求宝姐姐重写一个结局出来。
不过这话本好像是她和林妹妹合著的。
那是不是说,还要把林妹妹找出来,才能写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话说……
林妹妹又怎会突然想起,要和宝姐姐一起写这样的故事?
难道是她早知道自己和鲸卿……
第746章 归宁省亲【中三】
转过天到了初六。
一早薛姨妈便准备去清堂茅舍辞别王夫人,不想王夫人领着宝玉抢先一步登门,身边还有二十几个仆妇大包小包带着无数行李。
薛姨妈见了不由奇怪:“姐姐这是?”
“我昨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什么。”
王夫人按照和袭人商量好的,指着宝玉道:“后来才想起来,因这孽障坏事,竟耽搁了宝丫头回家省亲的日子,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索性让宝玉连夜收拾了一番,也好让他们夫妻两个随你一起回门儿。”
薛姨妈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宝钗。
宝钗同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见王夫人把行李都送过来了,显然没给自己拒绝的余地,便只好微微一福道:“亏得太太挂念,若不然倒显得我们没规矩了。”
王夫人一听她明显是答应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因前日宝玉那一闹,她是生怕宝钗会断然拒绝,这一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好在宝钗果然如同她所想的一样,是最顾全大局明事理的一个。
这般想着,又有些后悔前日里迁怒宝钗了。
宝玉的行李是早就准备好了,但宝钗却未曾提前预备,所以又花了半天功夫整理行装,直到吃完午饭后,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出了荣国府。
话说出门时瞧见这阵仗,薛宝钗还有些疑惑,毕竟因为贤德妃省亲的事儿,整个荣国府正竭尽全力的减少开支,却怎么连回门省亲,都要弄出这般的排场?
不过等扫见多出来的仆妇,大都膀大腰圆,她心里顿时就有了揣测。
一路无话。
等到了紫金街,薛蟠早已经等的不耐,抢上前亲自将母亲扶下了车,一转头看到宝玉,登时目露凶光摩拳擦掌。
果然哥哥已经得了消息,怪不得提前做了准备。
眼见宝玉心虚的直往后缩,都快挤进袭人怀里去了,宝钗暗叹一声,不动声色的隔开了二人的视线,先见过了同样出迎的薛二太太,又转头问薛蟠:“怎么没见我嫂子?”
薛蟠看不到宝玉,刚转了脸色,听她问起夏金桂,又把脸一垮道:“妹妹好端端的提那浪货作甚?”
“文龙,好生说话!”
旁边薛姨妈听了,忙搡了儿子一把,提醒他嘴上不能没个把门的。
薛蟠只好又解释道:“她昨儿着了风寒,所以就没来迎接。”
昨儿夏金桂舞着烛台冲出来时,身上就衣衫不整,再加上震惊于薛蟠的报复行为,愣是在外间发了半天的呆,结果到半夜就发起烧来。
但薛宝钗如何肯信?
只当是夏金桂刻意怠慢,不由暗悔当初不该赞成这桩婚事,可转念又一想,连她自己的婚姻尚且一团糟乱,她又哪里就能保证哥哥娶了别人,就能和和美美的度日?
索性也便略过这茬不提,与宝琴说说笑笑的往里走。
薛家二房这边儿显然也得了些风声,母女两个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宝玉,闹的他颇为尴尬,若不是袭人在旁苦劝,都有心找个由头直接打退堂鼓了。
因是临时加塞跟来的,所以薛家这边儿并未准备小两口的住处,当然了,薛家家大业大的,临时收拾出一间院落来也并非难事。
袭人心知是到了关键时刻,忙在后面悄悄推了宝玉一把。
不想宝玉踉跄半步,回过头来却是茫然的看向了她。
袭人气苦,只觉得先前那反反复复的叮嘱全都喂了狗,有心干脆破罐子破摔,但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情分。
于是硬着头皮凑到宝钗身边,悄声道:“奶奶,还请借一步说话。”
薛宝钗此时其实也已经猜出了,王夫人为何会突然提议,让自己和宝玉一起回娘家了。
于是欣然从命,等到了外面,却抢先开口:“你方才可曾瞧见舅老爷的脸色?只怕他多半已经听说了宝玉当日的所作所为了。”
这回轮到袭人被打个措手不及了,下意识反问:“这可如何是好?”
“咱是只能避着些了。”
宝钗道:“我家有个小院十分僻静,每回太太来都是住在里面,不如就让宝玉住到那处,再安排人居中隔开。”
“那奶奶您呢?!”
袭人一听这话,急忙追问。
“我?”
宝钗微微一笑道:“难得回家,自要和和宝琴妹妹多多亲近。”
“这……”
袭人有些慌了手脚,但她毕竟是提前谋划了许久,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策:“再怎么偏僻,毕竟也是在自家府里,薛大爷若有心找寻,总还是能找到的——到时候除了亲家太太,也就只有奶奶能拦住他了。”
宝钗听了这话,心道贾家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
不过袭人的顾虑也确实不得不防,毕竟她是绝不希望哥哥和宝玉发生肢体冲突的,尤其薛蟠手上一贯没轻没重,倘若像当年一样失了手……
“奶奶?”
见宝钗沉吟不语,袭人忍不住开口催促。
“这样吧。”
宝钗便道:“我和太太商量一下,尽量想个万全之策出来。”
说着,也不等袭人再开口,便又转身回到了里间。
却说等将薛姨妈请到里间,将袭人方才那番话说了,薛姨妈登时皱紧了眉头,盖因如此一来,可就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宝钗见了,却以为母亲也听出了里面的算计,于是叹道:“太太未必能想到这些,多半又是三妹妹的主意。”
“三姑娘的主意?什么主意?”
薛姨妈听的一脸茫然。
宝钗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于是将贾家有意无意,想要借回门省亲促使自己和宝玉共处一室,最好生米煮成熟饭的算计说了。
薛姨妈这才恍然。
若放在前几日,她或许会想着顺水推舟,就此化解小两口之间的隔阂——偏偏初四宝玉才闹了那一出,便以薛姨妈的胸襟之宽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释怀。
于是犹豫着问:“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肯定不能让哥哥胡来!”
宝钗先给出了大前提,然后又道:“但我眼下还不想……最好想别的办法破局。”
“那我让人叫你哥哥来,咱们好生叮嘱他几句,让他不要冲动行事。”
宝钗却摇头:“哥哥未必肯听,即便肯听,宝玉那边儿也未必肯信。”
说到这里,正待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却忽见母亲眼前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旋即便提议道:“那要不这样,咱们把你焦大哥请来,旁人拦不住文龙和宝玉,他总能约束的住!”
这个主意,却是比宝钗自己想的还要简单方便。
只是……
“这会不会太过麻烦焦大哥了?”
“不妨事!”
薛姨妈信心十足的摆手道:“我与他——母亲是什么交情?”
见宝钗没在开口,当下便将薛蟠喊了来,开门见山的道:“这新姑爷头回上门,你又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话,我打算请你焦大哥来主持,你看如何?”
薛蟠听了顿时面露难色。
一来他早盘算好了,等晚上必要让宝玉尝尝自己的厉害;二来么……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
薛蟠讪讪道:“焦大哥这不是刚升了官儿么,我原想着去登门道贺来着,谁知一不小心就给耽搁了,如今又去托请人家,是不是……”
“你啊你!”
一听是这个缘故,薛姨妈先是摇头,继而又道:“那正好提了礼物登门,再顺带邀请他晚上来做客——你放心,你焦大哥又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怎么会同你计较这些?”
“这……”
薛蟠没词儿了,他总不好明说自己攒足了劲儿,准备晚上给宝玉开开窍吧?
最后索性耍赖道:“我哪里笨嘴拙舌了?不就是个宝玉么?我又不是没同他吃过酒!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
若没别的缘故,他这一撂挑子或许有效。
但这会请焦顺来,就是为了预防他暴起伤人,自然不可能因为他小小的情绪就放弃。
于是薛姨妈便跟宝钗商量着,准备自己亲自过去走一遭。
宝钗听了,担心留下来宝玉和袭人还要纠缠,于是忙也道:“那我索性跟妈妈一起去,正好探望一下湘云。”
然后又不容置疑的命令道:“哥哥也一起去,往后咱们家仰赖焦大哥的地方多着呢,怎么能因为一些小事就生分了?”
薛蟠无奈,只得备齐了礼物,陪着母亲妹妹转奔后街焦府。
薛家是近邻常客,自然立刻便被请进了焦家,又不多时,徐氏便带着焦顺一起迎了出来。
眼见焦顺身上竟裹着件绯袍,行走间愈显官威,薛姨妈不由目眩彩光,下意识往前迎了半步,问:“这是新做好的官袍?果然威风的紧!”
说着,还下意识帮焦顺理了理衣襟。
好在她平素里就喜欢和小辈儿们亲近,所以众人也只当是母爱泛滥,哪里想得到她这是真情流露?
而薛宝钗扫见那身四品绯袍官衣,神情也不自觉有些异样,虽是生于钟鼎之家,往来多有达官显贵,但在她认知范围当中,真正靠自身能力坐到当朝四品的,却也只有寥寥数人。
而那些人走到这一步时,也大多已经年近四旬,似这等年轻得志的,更是唯有焦顺一人。
何况焦某人这还不是一般的四品官,而是潜邸从龙之臣,以现如今的形势,拿出去换个六部侍郎,只怕都有大把的人抢着交易。
回过头再看看宝玉,不求上进就罢了,一忽儿闹着要做和尚,一忽儿又自称是什么段小楼,真是荒唐又滑稽,两者对比岂止高下立判,分明就是云泥之别!
这时就听焦顺笑道:“让婶婶见笑了,因为国家立储,今儿难得放假一天,又恰好新官服做好了,我就想着跟湘云拍张照片留念,刚换上衣服,可巧你们就来了。”
听到拍照留念,薛姨妈不由想起先前焦顺还准备,给宝钗宝玉拍个结婚照呢,谁承想……
她强忍着没有长吁短叹,道:“那我们岂不是冒昧打搅了?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想恭贺你高升,顺带请你晚上去我们府上吃酒——宝玉也在。”
说着,就准备让薛蟠奉上礼物,告辞离开。
“来都来了,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徐氏见状忙拉住,半真半假的埋怨道:“跟我这里有什么好客套的?走走走,咱们正好一起瞧瞧,看他们能照出个什么花样来。”
说着,便引着薛姨妈往后院走。
宝钗见状,自也是紧随其后。
等到了后宅,不出意料的,史湘云也是全套的命妇打扮,她原就生的雍容,再加上孕期添了三分富态,与身着官服的焦顺并肩而立,愈发显得贵气逼人不可方物。
仔细端详着那三品命妇的行头,本就被触动了心绪的宝钗,愈发心头泛酸。
想当初自己选择宝玉时,还曾想着宫里有娘娘照拂,往后说不得也能承袭些爵位,谁知道还不等成亲,宫里就先出了变故。
眼见皇帝都要换人了,承袭爵位的事情自然也就成了镜花水月。
而以宝玉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想要凭自身能力封妻荫子,无异于天方夜谭——就更不用说是湘云这样的三品诰命了。
反观史湘云,见到宝钗之后却是十分开心,拉着她叽叽渣渣说个不停。
宝钗被迫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益发酸涩难当。
史湘云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才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却只当是因为宝钗在荣国府里过的不如意,于是撇嘴道:“姐姐就是性子太过平和了,若换成是我,索性大闹一场,且看宝二哥如何收场!”
说着,眼珠一转:“要不我跟你回去,帮你好生骂他一通!”
宝钗心知她是存了小骂大帮忙的心思,说到底还是想让自己与宝玉和好如初。
这虽是出于好意,但因为那股酸涩作祟,却让宝钗十分的不舒服,莫名就觉得这话存了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味道,遂生硬摇头道:“不必了,用不着妹妹挂心,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
史湘云不料碰了钉子,先是有些茫然,继而无措的看向丈夫。
焦顺冲他微微颔首,笑道:“文龙约了我晚上一起吃酒,届时我替你骂他几句也是一样的。”
第747章 归宁省亲【下】
丈母娘领着儿女去了焦家,薛二太太陪着聊了几句,便也借口身体不适带着宝琴离开了,独留一个贾宝玉枯坐在客厅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尴尬莫名。
初时他还能强自按捺,可左等右等都不见薛家人回来,便渐渐地积攒起了郁愤。
半个时辰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咬牙切齿的就往外走。
结果刚起身,就见个小丫鬟提了水壶来。
四目相对,贾宝玉的动作不由一滞,眼见那丫鬟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三分疑惑怯生生的看着自己,他下意识僵硬的回了个笑脸,犹豫着退了半步,缓缓坐回了原处,还顺手帮她揭开了茶壶盖。
若是个老妇倒罢了,这样可爱又陌生的小丫鬟,他却是不忍心迁怒的。
等那丫鬟走后,宝玉长出一口闷气,有些怏怏瘫在了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这时门外忽又传来了脚步声,贾宝玉还以为是那小丫鬟去而复返,忙正襟危坐勉力堆笑。
不想进来的却是袭人。
贾宝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蹭一下子蹿将起来,恼道:“走走走,薛家忒也无礼,咱们还是趁早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的好!”
宝钗临出门时,特意让人领着袭人去收拾布置那小院,袭人因此忙前忙后折腾的口干舌燥,好容易布置齐整了,才听说宝玉在这边儿受了冷落。
因生怕他使性子,这才急急忙忙赶了来。
此时眼见他果然炸毛,袭人急忙解劝:“二爷息怒,你要发作,也先想想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凭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亲家太太没把咱们轰出去,就已经算好的了,这多等一会儿又怕个什么?”
贾宝玉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方才见了那小丫鬟,讪讪的退回原位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这不是见了自己人就搂不住火儿么?
当下又跳着脚抱怨了几句,让袭人顺毛捋了好半天才算作罢。
等他悻悻的重新瘫坐回椅子上,袭人这才有暇问起了薛家众人的去向。
宝玉随口答道:“说是怕薛大哥一人招待不周,所以到后街请焦大哥去了。”
袭人听了顿时眉头紧皱,请焦大爷出面这一招,她还真没预料到,如此,当能确保那呆霸王不会暴起伤人,可问题是这一来破镜重圆的计划,也要受到影响了。
不对!
宝姑娘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感受到薛宝钗对破镜重圆的排斥,袭人先是有些沮丧失落,但转念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帮宝玉,又怎么能就此放弃?
无论如何,晚上也要尽量创造机会!
这刚打定主意,就听外面传来了焦顺爽朗的笑声:“劳宝兄弟久等了——不过你既来了这边儿,却怎么不去我家坐坐?”
听到他的声音,贾宝玉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着有焦大哥在,至少场面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尴尬了。
果不其然,席间有焦顺居中主持,接下来纵使薛蟠偶有些酸言碎语,整体气氛也还算得上和谐轻松。
不过事实上,三人当中倒有两个包藏祸心的。
薛蟠就不用多说了,他一门心思都在给宝玉开窍上,却又不知该如何越过焦顺这一关,正急的抓耳挠腮,忽然发现宝玉今儿也不知是为了借酒浇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吃酒的频率明显比平日快了不少。
薛蟠心中一动,暗道只要把这小子灌醉了,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于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殷勤热切起来。
至于焦顺么……
他自是在发愁该如何攻略宝钗,这宝姐姐和林妹妹却是不同,即便为情所伤,也不太可能失去理智冲动行事。
除非是受到更大的刺激。
但这个更大的刺激又该从何而来?
原本是想拿林黛玉为饵,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可自从林黛玉化妆成大夫前去探视贾母后,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反倒不敢随意打这张牌了。
正在发愁犯难之际,就见袭人在外面探头探脑,显是在查看宝玉的状况。
焦顺便冲门口一扬筷子,笑着打趣道:“宝兄弟可真是有福之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挂念着。”
贾宝玉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撇眼扫见袭人,不由哂道:“我倒巴不得能清静些——最近成日介催着我跟宝姐姐和好,可我几次三番赔不是,宝姐姐只是不应,我又有什么办法?”
焦顺听了若有所思。
方才薛姨妈大致交了些底,请他来主要是为了防止薛蟠胡来,但要阻拦薛蟠胡来,有薛姨妈和薛宝钗足矣,又何必找来自己个这个‘外人’出面?
唯一的解释就是,薛姨妈和宝钗都不想出面,或者说不想和宝玉凑在一处。
再顺着这个思路反向推理,就不难猜出王夫人让宝玉跟来,多半就是为了制造两人破镜重圆的机会。
他这里正分析呢,上首薛蟠却被惹恼了,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喝道:“什么特么叫我妹妹只是不应?伱特娘做出那等事情来,难道还不行别人恼你了?!”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起身。
焦顺忙伸手把他按坐回去,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是妻兄,骂他几句也是应该的——但来者是客,可不兴动手。”
薛蟠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动,便怏怏的瞪着对面的宝玉道:“要不是看在焦大哥的面子上,你瞧我……哼~!”
贾宝玉自知失言,又吃他一吓清醒了三分,哪还敢与他针锋相对,先是讪讪的避开目光,然后又在焦顺提议下,自罚了三杯当做赔罪。
再往后聊天的范围进一步发散,天南海北朝堂内外,就没有掰扯不到的地方。
宝玉一贯好了伤疤忘了疼,聊的兴起,早又忘了方才的事情,拿筷子在酒杯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激动道:“说到有趣的,我最近的了个故事,实乃古往今来一大奇文!”
他这说的,自然是《霸王别姬》的故事。
薛蟠听是戏班里烙烧饼的段子,顿觉精神百倍,不住的追问其中细节,林黛玉和薛宝钗在书里自然没写这些,但宝玉这不是有亲身体验吗?
借着酒劲儿,竟也能答出个七七八八。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倒听得焦顺满身不自在。
他是万没想到,那《霸王别姬》的故事在薛林二人之间兜兜转转,最后竟又把宝玉给框了进来!
正无语之际,薛蟠又和贾宝玉起了争执,这次却不是为了宝钗的事儿,而是为了谁是段小楼。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里像是楚霸王?!”
就见薛蟠挺胸叠肚,洋洋自得:“也只有我这样的,还有焦大哥这样的,才能扮的了霸王!”
说着,又一指宝玉戏谑道:“似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最多也就是扮一扮那程蝶衣。”
“我怎么会是蝶衣?!”
在这上面宝玉怎肯退缩,当下激动道:“再说段小楼只是扮成了楚霸王,又不是长得像楚霸王!”
薛蟠嘿笑:“你不是蝶衣,难道我是?”
“你更不可能是蝶衣!”
贾宝玉激动道:“是鲸卿,鲸卿就是蝶衣,蝶衣就是鲸卿!”
这个鲸卿一下子把焦顺给搞蒙了,后来还是听薛蟠解释,才知道是秦钟的‘字’,然后心里就好像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什么档次,敢跟他焦某人用一样的‘卿’字。
而听贾宝玉把秦钟比作故事里的蝶衣,薛蟠倒是十分认同,更为秦钟的死惋惜不已——多俊俏一小白脸,可惜自己还没弄到手就死了。
他这一捧哏,愈发触动了宝玉的肺腑,絮絮叨叨念起了秦钟的好处,又拿他与故事里的蝶衣对比。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色眯眯看向了对面的宝玉。
宝玉不知他包藏祸心,只摇头道:“还是两情相悦来得好。”
两人为此又争执不下。
焦顺心下暗叹‘道’不同不相为谋,正懒得理会二人,忽又瞧见袭人在外面窥探,心下猛然一动,旋即一改方才的排斥,反倒一边劝酒,一边积极融入了两人的‘哲学’讨论当中。
两刻钟后。
薛宝钗正与宝琴在屋里闲聊,忽就闻报说是袭人在外求见。
宝钗心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便向宝琴告一声罪,自去外面见袭人。
“奶奶!”
袭人一见宝钗,便急道:“你快想法劝一劝吧,二爷如今已经被灌的烂醉如泥,再喝下去可就要出事儿了!”
“不是有焦大哥在吗?”
“焦大爷也喝高了!”
袭人说着,又急道:“如今也只有奶奶出面,才能让二爷及时脱身!”
宝钗如何不知她是在故意夸大其词?
但想到素来最会明哲保身的袭人,却肯为了宝玉不惜主动得罪自己这女主人,她最后叹息一声,道:“罢罢罢,我随你走一趟吧。”
反正这里毕竟是薛家,宝玉又已经喝的烂醉了,她倒也不担心宝玉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袭人闻言大喜,她其实也已经放弃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但只要宝姑娘肯和二爷亲近,多少就算是有些进展了。
于是一行人匆匆赶奔前厅。
刚绕道前面院里,就见门前左侧树下站着三人,两侧是薛蟠和焦顺,宝玉捧着三根筷子站在当中,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袭人见状先打个了突兀,没来由的就觉着不妥,刚要扬声呼喊提醒宝玉,便被薛宝钗横臂拦了下来。
“莺儿,你跟袭人在这里等着。”
薛宝钗明显也是感受到了什么,吩咐莺儿盯紧了袭人,自己悄然从游廊里绕了过去,竖起耳朵细听宝玉诵道:“窃思鲸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七载,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一年三月有奇。”
“忆鲸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
此祭文洋洋洒洒竟有1600余字!
薛宝钗与宝玉相处多年,对其文学功底知之甚深,却从未见他这般才华横溢。
如此真情流露呕心沥血,便林妹妹,只怕也未必能得他如此!
比不过林黛玉,薛宝钗还能接受,但连一个死了几年的秦钟都比不过,甚至于天差地别……
“哼~!”
也就在宝玉念完悼词,准备将那三根筷子插到雪堆里时,薛宝钗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早就酒精上头的贾宝玉对此毫无所觉,把筷子插在雪里就哭起了秦钟。
同样酩酊大醉的薛蟠,也在一旁跟着干嚎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以及大舅哥的身份立场。
只焦顺用眼角余光目送宝钗远去,嘴角绽放出一丝笑容。
方才他推测出,不死心的袭人很可能会把宝钗找来,所以才刻意挑动宝玉的情绪,结果果然赌对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宝玉竟在这时候文才大爆发,超常发挥的写出了一篇祭文,而这祭文的效果越好,就越是伤宝钗更深!
话说……
薛宝钗赌气离开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后宅的。
眼看薛蟠与宝玉勾肩搭背,哭的基情澎湃,焦顺悄默声退了几步,唤过正不知所措的袭人,借口说要去方便方便,请她代为看顾宝玉。
然后装作不胜酒力醉醺醺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融入了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