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得偿所愿【终】
听林黛玉自称‘苏颦儿’,焦顺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径至北墙下主位落座,伸手捻起紫砂壶的杯盖往里扫了一眼,然后又咔哒一声放了回去。
林黛玉见他这喧宾夺主的做派,下意识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呡着涂了脂膏的水润朱唇,正犹豫要不要喊紫鹃进来斟茶,却听焦顺端正脊背开口道:“今儿来之前,我就把事情都告诉湘云了。”
林黛玉手里的帕子一瞬间成了麻花状,两弯罥烟眉紧紧蹙起,盯着焦顺欲言又止半晌,身上的那拧巴的力道却又忽然松懈了。
一双含情目微微上扬,似在反问:但她并没有来,对不对?
“她是怕你面皮薄,见了反而愈发要往偏激里走。”
焦顺说完,也不眨眼的盯紧了林黛玉:“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这次之所以出手,主要还是担心湘云为此忧思过度——孩子没了,大不了晚两年就是,但要是因此坐下病根儿,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听完这番话,林黛玉原本紧绷着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微启朱唇轻声道:“我知道。”
但只这三字,便再无下文了。
面对突然言简意赅起来的林妹妹,焦顺颇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原还有许多言语要铺垫,此时却都有些不大合适。
于是索性起身,欲擒故纵道:“妹妹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我也不多废唇舌了——你先收拾收拾,等下午我再让人将伱接回去,对外只说是在运河上截住的。”
说着,便迈步往外走。
林黛玉见状,先是横臂拦在焦顺身前,然后倒退两步到了门前,抓过门栓来一气呵成的反锁了房门。
焦顺见状心下暗喜,面上却是一沉,挑眉道:“妹妹果真要如此行事?”
林黛玉依旧没有开口,轻咬着朱唇,低下头颈一步步走到卧室门口,颤巍巍的伸手卷起湘帘,然后侧身做了个请君入内的动作。
啧~
焦顺斜了眼横亘在大门上的门栓,眼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心道这小姑娘忒也不晓事,既然是要强人锁男,那起码也该准备个链子锁什么的,你这随手一拨就能弄开的……
倒闹的他焦某人一肚子慷慨悲歌都无从宣泄了!
既然唱不出口是心非的高调,焦顺又舍不得就这么推门而去,那自然只能半尴不尬的叹息一声,然后闷头就走进了林黛玉的闺房之中。
湘帘缓缓闭合,然后是略显单薄的门板……
这正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林黛玉·《咏白海棠》
…………
与此同时。
院内众人也都已经弄懂了林黛玉,临时租用这座小院,又将焦顺邀约过来的真正目的。
王嬷嬷下意识往里探头张望着,不无担心的道:“那焦大爷生的雄壮,偏咱们林姐儿自小身子骨就娇弱,这、这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吧?”
她说着转回头看向紫鹃、雪雁几个,想要寻求一下安慰,却见几个丫鬟皆都是红着脸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王嬷嬷这才想起在场众人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是未曾经过见过的小姑娘,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妈妈放心。”
这时雪雁才迟来半步道:“老…焦大爷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姑娘的底细,断不会行那辣手摧花之事。”
顿了顿,她忙又红着脸岔开话题道:“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劝姑娘留在京城。”
她刚才是要说‘老爷’吧?
紫鹃悄悄斜了雪雁一眼,当初这小蹄子就偏着焦大爷,如今可算是得了势。
王嬷嬷却还没转过弯来,抬手指了指里面,纳闷道:“都这样了,姐儿还要回苏州?”
“姑娘这么做只是想报恩,并没有要与焦大爷长相厮守的意思。”紫鹃叹息道:“住进这院子的第二天,她就让我和雪雁去码头打听包船南下的事儿,显然是去意甚坚。”
王嬷嬷脸上一苦,碎碎念的嘟囔道:“既然一定要走,那又何必再赔上名节?这等到了苏州还怎么嫁人?”
雪雁撇嘴:“姑娘压根就没想过要嫁人,只打算守……”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藕官突然震声道:“抛开名节不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姑娘这么做也算是恩怨分明了!”
顿了顿,她又道:“要照我说,去苏州也未必就差了,林家在苏州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再说了,谁不知道咱们姑娘和荣国府的关系?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难道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上门骚扰不成?”
这话一出,雪雁登时就急了眼:“你懂个什么?!林家四代单传,老家的亲戚早都已经出了五服,素日里也不曾有过什么来往——不说别的,姑娘在荣国府这些年,就从来没接到过苏州的只言片语!”
说着,又冲藕官横眉立目道:“连我这土生土长的,都不知道苏州那边儿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你倒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敢说未必差得了?!”
“藕官也没别的意思。”
藕官刚要开口,旁边紫鹃先抢着帮她解释了一句,不过旋即又补充道:“不过姑娘的身子一向娇弱,怕只怕路上舟车劳顿的生受不住。”
她当初是木石前盟最坚定的拥趸,但眼下姑娘就要献身于焦大爷了,再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有什么用?
听两位姐姐先后表达了态度,春纤也忙跟着帮腔道:“姑娘这几年吃的药,都是邢姨娘托焦大爷煞费苦心收集来的,如今身子才刚将养的好了些,若去了南边儿,莫说凭咱们自己吃不吃的起,怕就怕有钱都未必能买的到!”
四个人中,倒有三个希望林黛玉能留在京城。
这倒也并不奇怪,紫鹃、雪雁、春纤都是在京城长大的,且自小跟着林黛玉养在大宅门里,极少有机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更何况是万里之外的苏州。
故此一个个的全都视南下为畏途。
而藕官本就是从南边买来的,且又颇有几分男儿心性,自然没觉得去苏州有什么不妥。
却说四个丫鬟各自表露了心意之后,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到了王嬷嬷身上。
王嬷嬷虽然在原著中戏份极少,但凭借她乳母的身份,天然就比别个更有发言权。
紫鹃顺势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轻声道:“王妈妈,这事儿只怕还得您来拿个章程。”
“这……”
王嬷嬷愁眉苦脸的嘟囔:“去苏州那边儿未必妥当,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也确实让人提心吊胆的——可、可咱们家姑娘,能是那听劝的人?”
“众人拾柴火焰高!”
话音刚落,雪雁便忙道:“咱们齐心协力,不怕……”
还没等她把话说全,卧室里突然就传来一声羞鸣,声音不算很大,但那种极力压抑,却还是耐受不住的情绪,却清晰的传递给了众人。
院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王嬷嬷到底是经过见过,率先一跺脚道:“瞧瞧、瞧瞧,我就说那焦大爷五大三粗的,怎们姐儿不好生受吧?!”
说着,便快步凑到了窗台底下,急切的想找角度观察里面的情况。
待发现窗帘被捂的严严实实,她又将耳朵贴到了窗棱上,踮着脚聚精会神的听。
“妈妈!”
紫鹃见状,忙上前扯住了她,红着脸道:“您就别添乱了,焦大爷肯定、肯定不会……”
她也说不出‘肯定不会’什么,只是觉得焦顺是大巧若拙之人,且不说这么多年一直对自家姑娘颇为体贴,单只是看在史湘云和邢岫烟的情面上,也不可能对自家姑娘痛下狠手。
雪雁也紧跟着来劝,王嬷嬷这才只好作罢。
经此一事,院内众人个顶个魂不守舍的,再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时间就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眼见日头西斜,依旧不见里面鸣金收兵,莫说是王嬷嬷,连紫鹃、雪雁都有些提心吊胆起来,心道自家姑娘哪堪如此长时间的折腾?
正犹豫着要不要隔窗探问探问,外面忽就有人敲门。
紫鹃、雪雁都无心理会,便命春纤和藕官去院门外瞧瞧,若是不相干的,便直接打发了。
不多时,春纤、藕官重又折了回来,手里却多了四个大大的食盒,瞧两人那吃力的样子,就知道里面肯定装了不少硬菜。
“这是谁送来的?”
紫鹃疑惑的问。
藕官将手里的食盒放到地上,答道:“是附近的一家酒楼,说是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银子,让每天早中晚给送到家门口……”
说到这里,她从其中一个食盒的盖子上的,拿起几页菜单道:“这还有他们家的菜单,想吃什么等送饭的时候提一嘴就成。”
“这……”
紫鹃和雪雁对视了一眼,刚想对一对各自想到的答案,忽就听身后嘎吱一声,旋即是焦顺爽朗的嗓音:“已经送来了?留两盒你们自己吃,剩下拿进来吧。”
紫鹃和雪雁又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提起一个藕官放下的食盒,跟着焦顺进到了里面。
王嬷嬷见状,也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等到了里间,紫鹃和雪雁心不在焉的将几道林黛玉爱吃的菜,以及一盆荸荠银耳汤放在桌上,便忍不住齐齐往床上看去。
影影绰绰的,就见林黛玉正面朝里侧身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
“姐儿?”
王嬷嬷仗着身份不必别个,壮着胆子唤了一声,帷幔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下她更慌了,趋前两步又待要唤,却见帷幔里的林黛玉往后扬起一条素白雪润的臂膀,冲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手。
王嬷嬷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领着紫鹃雪雁退了出去。
等她们走后,焦顺走到桌前回头问:“你是起来吃,还是……”
等了好半天,却依旧不见林黛玉有半点反应。
焦顺摇头失笑,好整以暇的盛了半碗汤,走到床前撩开帷幔,探着身子向里,边用汤匙搅动碗底的杏仁、桂圆、荸荠、银耳等物,边哄孩子似的道:“来,张嘴。”
林黛玉低垂着眼帘仍是不答,在焦顺将汤匙递过去的同时,更是直接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片刻之后,一只大手突然探入被子里,准确捏住了她的两腮,逼迫的她微张着小嘴儿抬起头来。
林黛玉原以为等待自己的是那只汤匙,正欲伸手拨开,岂料抬手碰到的却是扎手的胡茬,紧接着她微张的小嘴儿就被焦顺的大嘴狠狠盖住。
微甜的荸荠银耳汤随之涌入喉咙,林黛玉下意识吞咽了两口,才猛地想起了什么,旋即拼命推开焦顺,手足并用的将身子探出床头,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焦顺见状哈哈笑道:“我都没嫌弃,你倒嫌弃上了?放心吧,我方才已经漱过口了。”
林黛玉依旧趴在床头,边干呕边将抬起一条胳膊,颤巍巍的指向门外。
“那你别忘了起来吃饭。”
焦顺倒也见好就收,当下转身便出了卧室。
雪雁带着春纤一直将他送到了院门外,王嬷嬷则领着紫鹃急急忙忙进门查看。
紫鹃上前扶起林黛玉,有心想问些什么,却又羞于启齿。
王嬷嬷则是小心翼翼揭开了被子,探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检查一遍,然后蹙眉问:“姐儿,焦大爷是不是…是不是把落红带走了?”
林黛玉脸色前所未有的红涨,嗫嚅道:“妈妈别问了、别问了。”
“这……”
王嬷嬷看出似乎另有内情,心中不有一跳,暗道难道说姑娘其实早就已经……
不~
这绝无可能!
“紫鹃,你先出去一下。”
王嬷嬷支走了紫鹃,坐到床上抱住林黛玉道:“姐儿,你是我从小奶大的,还有什么话不好跟我说?”
林黛玉照例沉默以对,但架不住王嬷嬷再三追问,最后只好低着头闷声回了句:“他、他明儿还要再来。”
“啊?!”
王嬷嬷一下子有些忙蒙了。
这怎么个意思,不是说自己姑娘准备一夕欢愉之后,便直接远遁千里的嘛?
这怎么明儿还要再……
于是又一番催问,这才逼的林黛玉把头埋在被子里吐露实情:“今儿事情没、没成。”
事情没成?
王嬷嬷惊道:“难道那焦大爷竟是外强中干、银样镴枪头?!”
那也不对啊,后来屋里明明还有动静频频传出……
“不是因为他,是……”
林黛玉说到这里,几乎将自己闷死在被子里,于是不得不冒头喘了两口粗气,才又继续道:“妈妈就别管了,反正他明儿还要再来——等一切就都结束之后,咱们就回苏州老家安安生生过日子!”
写来写去不满意,后来想到林黛玉在这时候不开口,或许才是最优解。
第682章 所思所想、熟悉亲近
王嬷嬷始终听的一知半解,虽然是过来人,但她还是没能想象出下午在这个房间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没办法,她的心眼要是有那么活泛,也不会顶着林黛玉乳母的身份,在大观园里生生混成了透明人。
不过她对林黛玉的关心却不是假的。
因方才摸着那被褥上有些发潮,林黛玉身上也是汗津津的,便先拿毛巾简单给她裹弄干净,弄了一身居家的衣裳,然后喊来紫鹃雪雁两个服侍林黛玉用饭。
趁着林黛玉用饭,她又将那被褥全都换了新的。
正准备把旧的抱去外面洗晾,雪雁忽然凑上前来,主动抱起了最沉重的褥子,笑道:“妈妈,我帮您吧。”
王嬷嬷见紫鹃正给林黛玉续汤,只当是雪雁在一旁插不上手,所以才来帮自己的忙,便随口应了一声,领着她往外走。
不想等到出门之后,雪雁随手将褥子往栏杆上一搭,便扯着她去了角落里分说……
…………
入夜之后。
没能拦到人力车的,焦顺终于腿儿着回到了家中。
红玉香菱两个早奉命在前院等候多时了,见到老爷回府,忙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似的往里迎。
焦顺心下得意,半路上挨个抱着啃了几口,这才挺胸叠肚的去了后宅。
史湘云闻报,也早捧着肚子迎到了院门口。
焦顺远远瞧见,忙紧走几步上前,扶着她的腰肢嗔怪道:“都说了别着急、别着急,你怎么总也不听?”
“过了今儿我就不急了。”
史湘云边挽住他的胳膊往里面迎,边悄声问:“怎么样?林姐姐那边儿……”
“嘘~”
焦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又往里间指了指,示意有什么都等进门再说。
史湘云便只好暂时按捺住情绪,与焦顺三明治似的进到堂屋客厅,又转去了里间卧室。
等到了卧室,史湘云便再也忍不下去了,又一叠声的催问起来。
“暂时是哄住了。”
焦顺扶着她在床头坐好,嘿嘿笑道:“我趁她一开始紧张无措,便刻意往粗鲁了来,然后……”
说着,俯下身在史湘云耳边低语了几句。
史湘云的脸色腾一下子就红了,抬手在焦顺肱二头肌上轻捶了一下,嗔道:“亏老爷也做的出来!”
“应该说也就是你老爷我才能做出来!”
焦顺得意洋洋:“换了别个,就算能想出这个主意,怕也没有足够的本钱。”
毕竟从来没有比较过,史湘云暂时还不能理解他这份骄傲,因此很快又将注意力扯回了正题上。
“那然后呢?”
“然后……见她果然生受不得,我便又从百炼钢转成了绕指柔——至于具体是怎么转变的,等你月份大些了,咱们再手把手的演示一遍。”
“老爷!”
史湘云娇嗔一声,旋即又面显忧色:“这个法子能成么?林姐姐可不是好糊弄的,倘若被她觉察出不对来……”
“你放心,这事儿她自己哪能琢磨的清?”
焦顺两手一摊:“身边能给她解惑的就只那王嬷嬷一个,但我早已经布置妥当了,只需那王嬷嬷装傻充愣几句,难道她还好意思去找别人打探不成?”
史湘云下意识颔首。
按理说焦顺想的这个歪招初见成效,她应该松一口气才对,但莫名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老爷他,是不是忒也熟稔了些?
…………
大观园、怡红院。
夜色渐深,袭人只着一件小衣侧坐在贾宝玉床头,正迷迷糊糊有一搭无一搭的给他打着团扇。
“啊~~!”
忽然间贾宝玉惨叫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满头大汗手舞足蹈的哭喊着‘林妹妹’。
袭人被吓的一个激灵,旋即忙抓住贾宝玉的胳膊使劲摇了摇:“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贾宝玉被摇了几下,目光先是涣散,继而迷茫的举头四顾,好半晌才将视线聚焦到袭人脸上,然后如梦方醒似的往后一垮,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颤声道:“是梦,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说着说着,又双掌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
“二爷这是梦见什么了?”
听到那几声林妹妹,袭人心下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装作疑惑的问了句。
“我、我梦到……”
贾宝玉想到方才的梦境,仍是觉得不寒而栗:“我梦到林妹妹被一头恶狼扑倒,那恶狼一口一口咬在她身上,一口一口的要在她身上,一口一口……”
眼见他一遍遍重复着,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袭人忙打断他的痴人呓语:“二爷,不过就是一场噩梦罢了,你又何必当真?”
“不、不!”
贾宝玉连连摇头,又颤声道::“这也许是什么预兆也说不定!”
说着,他低下头用两只手抱住脑袋,边揪头发边开始掉眼泪:“此去苏州万里迢迢的,林妹妹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若是遇见什么恶兽歹人的,可如何……”
“二爷想多了!”
眼见他鼻涕眼泪直往身上淌,袭人暗暗叹息之余,却也只能笑着宽慰:“我听说这梦都是相反的,再说了林姑娘也不是单独一人。”
“对了!”
这倒提醒了贾宝玉,他激动道:“我还梦到了紫鹃、雪雁、还有春纤和王妈妈,她们就围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恶狼压在林妹妹身上,非但没有阻止,还、还像是在给那恶狼鼓劲儿!”
“我就说梦是相反的吧?”
袭人听了掩嘴直笑:“二爷不知道别人,难道还不知道紫鹃?她是最忠心耿耿的一个,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林姑娘葬身狼吻之下,还给那狼站脚助威?”
贾宝玉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就算紫鹃雪雁几个不够忠心,也该是丢下林黛玉四散奔逃,怎么会为那恶狼站脚助威呢?这也太荒诞了!
于是他长出了口气,释然的拍了拍脑门:“对对对,是我想岔了、想岔了,林妹妹这次南下肯定是一路顺风,等到了苏州老家,咱们府里派去的人也就该到了。”
说着,他激动的捧起袭人的柔荑道:“袭人,你知道吗,老太太已经答应,等把林妹妹从苏州接回来,就给我和林妹妹定下亲事,往后她与宝姐姐是一样的!”
定亲?
和宝姑娘一样?
袭人上午因被宝玉撞倒,当场摔了个七荤八素,后头就没跟着进去,所以直到现在才听说此事。
当下她心里就是一乱,下意识反问:“这能一样吗?您和宝姑娘的婚事可是御赐的!”
“御赐的又怎样?!”
贾宝玉一把甩脱了她的手,恼道:“反正在我心里,林妹妹才是最重要的一个!若是到时候老太太出尔反尔,我、我就出家当和尚、当道士去!”
“小祖宗,你怎么又……”
“又怎么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蚊帐外面传了进来,却是睡在外面的麝月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边打哈欠边来到了窗前,揭开蚊帐问:“这大半夜的,二爷又闹什么呢?”
“来,你来劝劝他——我去倒杯参茶。”
袭人一片腿儿直接下了床,趿着绣鞋走到桌前,边轻车熟路的摆弄茶具,边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儿所带来的影响。
远的不说,但只说这消息一旦传到薛家……
端着参茶折回蚊帐内,见贾宝玉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袭人便趁着奉茶的当口,貌似不经意的问:“当时老太太说这话时,都有谁在?”
“那可多了。”
贾宝玉板着指头数了起来:“头一个就是凤姐姐,二一个是鸳鸯和琥珀,还有……”
眼见他越数越多,袭人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万幸!
亏得这金玉良缘是御赐成婚,推不掉辞不得,否则自己这些年在宝姑娘身上的投资,岂不全都打了水漂儿?
等在心里谢了皇帝十几遍之后,袭人才发现贾宝玉不知何时,也望着头顶的蚊帐发起呆来。
“二爷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再想,林妹妹这会儿身在何处,又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正惦记着我……”
…………
与此同时。
黛玉主仆临时租住的小院内。
林黛玉拥着月白缎的夏凉被,看着守在自己床前王嬷嬷,已经不知多少次欲言又止了。
因为下午精疲力竭后,被焦顺搂着睡了一觉,醒过来又因为口干舌燥,多喝了些银耳汤的缘故,腹中微涨又精神十足,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多少困意。
趁着夜深人静,林黛玉不自觉回想起了下午发生的一切。
初时只觉得羞不可抑,竭力想要将那份窘迫的记忆排出脑海,但越是如此,那记忆就越是潮水般涌来。
羞怯之余,她渐渐倒就觉察出一些异样来。
首先是焦顺一开始过于粗鲁,后续又显得小意殷勤耐心十足,这前后的反差是不是太大了些?
再者说了,为什么非要拖到明天再试?
下午明明也还有尝试的机会,而且那时候自己也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但他却再未尝试过……
这些疑点让林黛玉颇为在意,暗暗琢磨着,焦大哥是不是早就已经看出,自己准备在交出贞洁之后就远遁苏州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再次抬头看向王嬷嬷,有心想要找她求证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实在难以启齿。
再说了,自己该怎么问?
难道要将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王妈妈,然后再询问她,焦大哥的做法是不是异于寻常、是不是前后颠倒?!
算了~
反正明儿焦大哥还要来,到时候自己将心中的疑惑和想法,直接用实践来验证就好!
打定了主意,林黛玉终于和衣躺回了床上,准备养精蓄锐以备明日。
因她习惯性的侧身向内,所以并没有发现一直在忙于针线活儿的王嬷嬷,在她转身躺下之后,便满眼歉疚的抬头看向了床上。
若在以往,看林黛玉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且还猜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王嬷嬷早就该主动挑起话题了。
可现如今……
自己倒不是贪图焦大爷许下的好处,而是因为留在京城对于林姐儿来说,确实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苏州那边儿虽说是老家,可哪还有什么亲近之人?
尤其这老的老小的小,还全都是女流之辈,真要被人见财见色起意,怕是连后悔药都没处买去!
尤其姐儿都已经失身……
不对,是即将失身于焦大爷,那就该与焦大爷好好过日子才对——人家史大姑娘又没说不让林姐儿过门,偏自家姐儿非要钻这牛角尖。
唉~
王嬷嬷暗叹一声,悄默声的起身到了外间,
自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林黛玉洗漱完毕,正纳闷紫鹃雪雁从哪儿买来的早点,竟与自己在潇湘馆时吃的相差仿佛。
忽就听外面叮铃铃乱响。
林黛玉心头不由就是一紧,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每回史湘云骑着自行车招摇过市时,就会将这种铃声带到大观园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说……
她下意识起身,有些慌张的吩咐雪雁道:“你、你去瞧瞧,要是焦太太也在,咱们就从后门离开!”
说着,又催促紫鹃等人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正兵荒马乱呢,雪雁又小跑着折回了堂屋,一进门就道:“快别忙了,外面只有焦大人一个!”
林黛玉西子捧心的松了口气,旋即又狐疑道:“那你怎么没让他进来?”
“焦大爷说是想请您出去一下。”
“出去?”
林黛玉再次提高了警惕,难道焦顺是想把自己‘捉’回焦家?
但转念一想,焦顺若要用强的话,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于是略一迟疑,林黛玉便跟着雪雁迎到了院门外。
“喏~”
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顶带面纱的精编草帽就递到了林黛玉眼前。
林黛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看着焦顺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焦顺既不答话,也没有收回那精编草帽,而是目视黛玉身后的雪雁。
不等林黛玉开口,雪雁便忙躬身退回了院里。
“上车。”
焦顺这才回头拍了拍身旁的自行车,不容置疑的道:“我载你四下里转转。”
“为什么要去外面?”
林黛玉依旧一脸警惕。
焦顺则是一本正经的瞎掰:“我昨儿想了半宿,觉得应该是你太紧张了——毕竟咱们说到底也没见过几面,所以我就想着带四下里转转,等熟悉了再……”
说着,他硬是把那草帽塞给了林黛玉,然后一片腿儿跨坐到了自行车上,拍着后座催促道:“苏姑娘,走吧,趁这个机会,我正好带你瞧瞧京城各处的景致。”
林黛玉看看手上的草帽,再看看骑在车上的焦顺,最后一咬银牙,反手将草帽扣在了头上。
一来她自己也觉得,昨儿是因为紧张过度的缘故;二来进京这么多年,她还从没有认真逛过这四九城,如今既然是要远遁江南了,临行前也确实该再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还算熟练的侧坐到了后座上,林黛玉正犹豫该抓住什么借以稳定身形,焦顺就像是长了后眼一般,左右一捞抓住她两只柔荑,然后牵扯着环在了自己腰上。
“你……”
“别忘了,咱们是要尽快熟悉亲近起来。”
焦顺回头冲林黛玉一笑,然后在放开束缚的同时,猛地一踩脚蹬子,那自行车便如离弦之箭般蹿出了小巷。
“啊~!”
林黛玉忍不住惊呼出声,两只刚刚得脱自由,正准备要缩回来的素白小手,下意识牢牢锁在了焦顺腰上……
第683章 甜蜜蜜【上】
[【作者嗷世巅锋提示:如果章节内容错乱的话,关掉阅读模式即可正常】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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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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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然后?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等出了巷子口,因要躲避路上的行人车辆,自行车的速度自然而然的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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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十五分钟改错字……】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林黛玉松了口气,原想着将环在焦顺腰间的手撤回来,但转念又一想,若真如焦顺所言,早些变得熟悉亲...
“然后呢?”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第684章 甜蜜蜜【下】
回到路口的茶摊前,谢过了帮忙看车的茶博士,焦顺却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先从车筐里摸出块挡板来,三下五除二装在了车尾的软包座位上,形成了一个便于抓握的小巧靠背。
然后他再次一片腿儿上了车,回头冲林黛玉笑道:“这天儿实在是热的紧,咱们若还贴在一起,只怕真就要熟了——你先凑合扶着靠背吧。”
林黛玉听的直翻白眼,先前明明是焦顺强迫她,现下被焦顺这一说,倒好像是她自己硬要搂上去的。
而且先前不装上靠背,这时候才突然装上,分明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说实话,平日里见惯了、听惯了焦顺成熟稳重、足智多谋、温柔体贴的事迹,骤然见到他这般促狭诙谐的一面,还真有点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仔细想想,若焦顺只有那成熟稳重的一面,又怎会让生性活泼的湘云如此倾心?
重又坐上自行车后座,因不用再抱住焦顺的缘故,这次林黛玉反而能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沿途的风景人情上。
其实过往有机会出府时,她和湘云、探春也会坐在马车上,透过窗户去观察道路两旁的情景,但那毕竟是居高临下,且又隔了一层,体验和感受与今时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且焦顺的自行车也不仅仅只是在主路上行进,时不时还会走街串巷,因此便让林黛玉有机会体验到了更多、也更真切的风土人情。
她一时目不暇接,渐渐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直到焦顺停下车子,请她从后座下来,她都还沉浸在沿途的见闻当中。
“怎么样?”
焦顺边拿黛玉的帕子擦汗,边笑问:“这足足转了一上午,可曾有什么心得体会?”
林黛玉摇头感叹:“不想墙里墙外,竟是两方天地。”
其实荣国府内也未必就没有市井小民,但一来平日接触不到,二来便接触到了,对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也全然不是外面的味道了。
细想起来,她唯一见过比较‘原生态’的普通百姓,大约就是那刘姥姥了——不过刘姥姥为了哄荣国府的人开心,也多少有些夸张扮演的意思,算不得真正的原汁原味。
说着,林黛玉才发现焦顺浑身上下,几乎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一直都坐在后座,既不用出力又有凉风解暑,焦顺却是全程都在烈日下骑行。
发现这一点,黛玉忙道:“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不然等到午后益发要热死人了!”
“不急。”
焦顺摆手道:“既然出来了,怎么也要用了午饭再回去。”
说着,他将自行车推到一个拴马石前,用细铁链牢牢的拴了起来。
林黛玉见状,下意识抬头观瞧,却见两人正处在一处宽敞宅院的后门,看那宅院的格局,显然并非是一户人家,而是……
“白塔寺?”
看到院内高高耸立的标志性建筑,即便是极少出门的林黛玉,也立刻想到了此处是什么所在。
“正是白塔寺。”
焦顺锁好了自行车,又狠狠抹了把汗,顺势扬手道:“走,跟我进去瞧瞧。”
说着,径自上前推门,那门还真就‘嘎吱’一声左右敞开了。
眼见焦顺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林黛玉也忙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后面,进门后她看看左右无人,登时笃定道:“你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白塔寺怎么说也是京城里的知名古刹,平日里香客络绎不绝,庙里的和尚也绝不在少数,偏如今虚掩着后门,院内又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唯一的解释就是焦顺早都提前安排好了。
焦顺笑笑也不答话,领着林黛玉七拐八绕到了白塔左近,然后又绕着塔身拾级而上。
等到了顶端的巨大华盖上,周遭的景色尽入眼底。
林黛玉还在举目远眺,就见焦顺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大箱子,半抬半抱的招呼道:“走,去背面阴凉处。”
等林黛玉迟了一步绕到塔尖北侧时,焦顺已经从箱子里翻出了两套餐具和好些个油纸包,还有一条毯子和两个靠垫。
焦顺将毯子铺在地上,将箱子放在正中靠着塔身,然后又再两侧各放了一个靠垫,自己先懒洋洋的靠坐了上去,然后一边翻动那些,一边招呼道:“坐坐坐,咱们今儿就在这里吃午饭,然后再睡个午觉,等天气凉爽些再回去不迟。”
若是并肩而坐,林黛玉或许还要犹豫一二,但既是隔着‘桌子’,便没什么好迟疑的了。
况她坐了这么久自行车,也着实有些腰酸,于是便摘了斗笠面纱,学着焦顺的样子靠墙坐好,一面帮着布置杯盘,一面探头向外张望:“在这里午睡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怎么,你睡着了还会撒癔症不成?”
焦顺随口打趣了一句,然后边脱衣服边道:“放心吧,我会看着你的。”
说着,他将湿透了的外袍随意团了团,丢到了一旁,伸展着四肢道:“再说了,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吃饭睡觉,也是难得的体验吗?”
林黛玉用眼角余光扫着他脖子、锁骨上的抓痕,思绪不由又回到了昨天下午。
当时自己似乎还咬了他一口?
是左肩还是右肩来着?
“来,趁还有些热乎气儿,咱们赶紧开动!”
正思绪飘飞之际,焦顺已经将那些油纸包胡乱铺散在‘桌上’,又用沸水沏了一壶浓茶,连杯子一起推到林黛玉眼前,连声催促着她赶紧开吃。
林黛玉收回思绪低头看去,就见七八个油纸包层层叠叠杂乱无章,或是熟食、或是冷拼、内中甚至还有两包点心,全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若在家中,如此杂乱无章的摆放方式,定会让她蹙起罥烟眉食欲大减。
但现下位于京城最高的白塔之上,四野开阔一览众小,同样的摆放方式就凭空多了些洒脱豪迈,甚至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林黛玉食指大动的同时,还不由得诗兴大发。
但她既没有吟诗,也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盯着那些食物出了一会神儿之后,陡然抬头道:“焦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准备……之后回苏州老家,所以这两日才会刻意如此?”
“何止是我。”
被点破了心思,焦顺却是半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要继续隐瞒的意思。
他也不知从哪儿有摸出两柄折扇,递给林黛玉一柄,自己边呼呼啦啦的猛摇,边道:“连湘云也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然后又是担心你受不了舟车劳顿,又是担心你在苏州受人欺凌、难以为继,所以才会拜托我想办法挽留你。”
说着,他又一摊手:“不过我也只答应试一试,若是用尽了手段之后妹妹仍是要走,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原来如此。”
林黛玉轻抒一口浊气,这和她预料的相差仿佛,当初湘云因为得知父亲可能是个贪官,便曾病急乱投医的乱牵红线,如今为了留下自己出此下策,并不为奇。
“当然了。”
焦顺这时却又隔着桌子,直勾勾盯着她道:“妹妹本身的魅力,也是我答应下来的重要原因——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面对他那赤裸裸的侵略目光,林黛玉强忍着要护住胸口的冲动,挑眉反问:“焦大哥如此行事,也算是君子所为?”
“不是君子,就更要试一试了。”
焦顺哈哈一笑,道:“妹妹难道没听说过,君子十年不晚,小人从早到晚?我既非君子也非小人,自然就只能折中一下,来个十年如一日从早到晚了。”
林黛玉抬手掩住嘴角溢出的笑意,正待再与他斗几句嘴,却被焦顺硬是把筷子塞进了手心,连声催促道:“快吃、快吃,别晾凉了——等吃完饭有的是时间说话。”
黛玉便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开始挑三拣四的品尝桌上的珍馐美味。
原是想用完了饭,就向焦顺表露自己的南下的决心,不过真等用完了饭,远眺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以及那晴空之下的繁华街景,她却突然就不忍心打破这份静美了。
沉默中,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等到林黛玉再次睁眼时,西边天际已是红霞漫天。
她愣怔了一下,才猛然坐直了身子问:“什么时辰了?”
“酉初三刻【下午五点四十五】。”
焦顺打开怀表扫了眼,准确的报出了时间。
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林黛玉又呆怔了片刻,然后下意识扶着‘桌子’起身,直到身上的毛毯滑落,她这才发现原本铺在焦顺那边儿的毛毯,不知何时已经倒卷过来,盖在了自己身上。
至于焦顺,就那么大咧咧的盘腿坐在地上,素白的亵衣都已经染了不少的尘土。
看到这一幕,林黛玉心下莫名有些悸动,脱口道:“你果真想让我留下来?”
“那要不然呢?”
焦顺两手一摊。
“那、那你就尽力试试好了。”
其实话未出口,林黛玉就有些后悔了,但最终还是将这透着鼓动意味的言语说了出来,只是声音小的蚊蝇仿佛。
“嗯?”
焦顺一扬眉,然后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笑道:“走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林黛玉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隐隐有些郁郁。
一语不发的跟着起身,正待重新带好斗笠面纱时,却见焦顺走到了自己身前,两只手啪一下拍在自己头颈两侧,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然后上半身一点点的凑近。
林黛玉被吓的将后背紧紧贴在塔身上,慌乱的质问:“你、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要让我试试么?”
焦顺嬉皮笑脸的指了指天边的夕阳:“我以前听人说,只要在夕阳下亲嘴儿,男人和女人之间就能心意联通,然后……”
“不要!”
林黛玉断然否决,然后一低头从焦顺胳膊底下钻了出去,飞快的朝楼梯跑去。
“小心别摔下去!”
焦顺忙喊了一声,快步抢前护持着她下塔。
等出了白塔寺,两人重又上了自行车,气氛便不自觉的陷入了沉默。
焦顺正思量着该如何打破僵局,忽就见前面走来几个高谈阔论的国子监监生。
他心下一动,连忙减缓了车速,又刻意拐到了监生们的正对面。
这年头毕竟没有照片,京城里能当面认出焦顺的人其实并不多——但若是从京城缩小国子监,认识焦顺的人却不在少数。
毕竟国子监生们,一直都是天诛焦贼行动的主要倡导者和发起人。
果不其然,看到自行车上的焦顺,内中两个监生立刻面色大变,拉着同伴对这边指指点点。
然后又不出所料的,那些监生在得知了焦顺的真实身份,又确认他身边只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围拢了上来。
“你可是国贼焦顺?!”
其中一个上来便厉声喝问。
焦顺斜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两脚撑地微微抬起前轮,直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作势就要扬长而去。
“你心虚什么?!”
见状,立刻有两个监生手疾眼快的绕到了前面,指着焦顺的鼻子骂道:“祸国殃民的恶贼,亏你也敢招摇过市!”
焦顺回头看了眼林黛玉,然后闷声来了句:“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就意图绕过二人。
“认错人了?”
最先开口的监生,此时也绕到了前面,抱着肩膀冷笑道:“那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又为何听到我们痛骂国贼,便急着想要落跑?”
话音未落,又有人叫嚣道:“跟他废话什么,大家一起出手,先将他与这小娼妇一起拿下,等回了国子监自然有人辨认!”
焦顺面色骤变,采用掏腿的姿势下了车,回头对林黛玉道:“妹妹先帮我扶一下车子。”
等林黛玉下意识扶住车身,他立刻又逼视着那监生问:“你方才说什么?”
“怎么了?”
那监生冷笑道:“我说先将你与这小娼妇拿下,然后……”
不等他把话说完,醋钵大的拳头便轰在了那监生的鼻梁上,直捣了个万朵桃花开!
焦顺出手便不容情,顺势摆拳,一肘子干翻那人身旁的监生,又飞起一脚踹飞了一个——等到那些监生反应过来,他已经闪电般的撂倒了第四个。
要知道这伙监生拢共也才六个人!
他们原本敢上来挑衅,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如今一眨眼的功夫就倒下大半,剩下的两个全都傻了眼,战战兢兢的直往后退。
不过出于儒生的本能,退缩的同时还是没忘了口吐芬芳。
焦顺也懒得理会剩下的两个监生,转回身从林黛玉手上接过自行车,驮着她往前几步,然后一脚踩在那鼻血狂涌的监生胸口上,低下头冷冷道:“以后记得,不要再随便诋毁别人的清白了!”
说着,在那监生胸口上用力一蹬,借势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其实也怪不得这监生蔑称林黛玉,毕竟眼下自行车还是个新鲜事物,几乎没有女子敢骑【坐】在上面招摇过市,更别说是身份尊贵之人了,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就以为焦顺是携妓出游,顺口送了上助攻。
却说焦顺骑出去约莫有半条街,忽就觉得身上一紧,却是林黛玉又悄默声的环住了他的腰。
焦顺不由大是得意,一面在心中感谢那口不择言的瘟生,一边琢磨着那夕阳下吻别的戏码,待会儿是不是又能旧事重提了。
第685章 安全感
临时租住的小院门外。浃
春纤正百无聊赖的拿脚尖画画,忽见焦顺骑着车子拐入巷内,她面露喜色,张嘴正要叫嚷‘焦大爷姑娘回来了’,就被雪雁捂着嘴连推带搡的弄进了院子里。
因被焦顺魁梧的身子阻挡了视线,林黛玉倒是没瞧见这个小插曲,等车子停在门前微微向内倾斜,她便灵巧的跳下了车,默默的回头看向焦顺。
焦顺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只脚撑着地面,冲院里扬了扬下巴:“我就先不进去了,这一臭汗的,得赶紧回家洗个澡。”
说完,以支撑脚为中心原地一百八十度甩头,然后骑上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正所谓欲速而不达,这时候若急赤白赖的去动林黛玉的身子,今儿这一天的铺垫,可就完全变味儿了。
再说了,他还要拿‘未能完全报恩’羁縻林妹妹,若没有七八成把握,是断不会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为了把姿态摆的足够高,他甚至忍痛放弃了夕阳下吻别的想法。
而目送焦顺骑着车子远去,林黛玉紧绷的身体这才舒缓下来。浃
按照先前的想法,两人熟悉起来之后,应该能有效的缓解紧张才对,然而事实上,方才她紧张局促的程度,甚至还要超过昨日。
这绝不是因为昨天的痛楚还记忆犹新,让林黛玉产生了恐惧感,而是因为她心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至于难以再将那件事情,纯粹的视为一场为了报恩的交易。
“姑娘回来啦?!”
这时候雪雁假模假式的迎了出来,见门外只有林黛玉一人,忍不住又伸长了脖子往巷子口张望。
林黛玉默不作声的往里走,直到走到堂屋门前时,才发现自己还带着那顶带面纱的斗笠,下意识伸手取下回头望去。
旋即又释然一笑,心道他既然昧下了自己的东西,自己留下这斗笠又有什么不妥?
待等走进堂屋里,丫鬟们全都围拢上来,这个拿毛巾擦汗,那个递上了漱口水和咀嚼用的香片,等林黛玉漱完了口,一杯温热适中的香茗又被送到了她手边。浃
趁着林黛玉品茶的当口,紫鹃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今儿跟着焦大爷都去哪儿逛了?”
“去了好多地方,钟楼、白塔寺、天坛、前门外大街……”
林黛玉心不在焉的报着地名,渐渐就又没了动静。
眼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紫鹃和雪雁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暂时先不探问究竟了,改口问道:“姑娘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先沐浴吧,这一天也出了不少汗。”
听到沐浴二字,林黛玉才稍稍回过神来,旋即又想到了焦顺满头大汗载着自己穿街过巷的情景,又不自觉走起神儿来。
热水是早就烧好了的,几个丫鬟连同王嬷嬷一通忙活,很快就把浴桶准备好了——这也是林黛玉搬过来后,头一个添置的家具。浃
紫鹃雪雁照例正要服侍林黛玉沐浴,却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大嗓的喊道:“雪娟姑娘在吗?雪娟姑娘、雪娟姑娘!”
雪娟个是什么鬼?
紫鹃和雪雁对视一眼,雪雁主动请缨道:“我出去瞧瞧,姐姐先带春纤进去伺候着吧。”
等迎到院门外,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正在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你是?”
虽然明知道一进门就是照壁,但雪雁还是下意识侧身挡住了那男人的视线。
那人见状忙点头哈腰的笑道:“姑娘,咱们应该见过的,我就是把这院子租给你们的主家啊。”浃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在脸上轻轻打了个耳帖子,然后又陪笑道:“说错了、说错了,是前主家才对——来,这是这间院子的地契,姑娘收一下吧。”
雪雁狐疑的看了眼那地契,没有急着伸手,而是反问道:“你这是何意?”
“有位老爷把这院子买下来了,让我直接把地契给一位雪娟姑娘。”
说到这里,男人又谨慎问了句:“敢问姑娘贵姓尊名?”
“那应该说的就是我了!”
雪雁眼珠一转,当即老实不客气的将那地契接过来,然后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道:“有劳了,可还有别的事情?”
“没了、没了!”浃
那人连忙摆手。
雪雁便礼貌的与他别过,转身快步回了院里。
王嬷嬷正在廊下与藕官说话,见她从外面回来,便好奇道:“方才是什么人,怎么喊的是雪娟?”
“妈妈请看。”
雪雁将那地契展示给王嬷嬷,然后欢喜道:“这必是焦大爷的手笔,至于名字……想必是为了顺遂姑娘的心意,所以刻意在外人面前将我的名字与紫鹃混淆了。”
其实她真正高兴的,并不是得了这张地契,而是自己的‘雪’字排在了紫鹃前面。
王嬷嬷见了地契,连道焦大爷有心了,然后又催着雪雁将地契呈给黛玉过目。浃
雪雁答应一声,便又进到了堂屋里。
彼时林黛玉已经宽衣解带,进到了浴桶里,听到雪雁的禀报,沉默半晌,吩咐道:“拿给王妈妈收着吧。”
在南下苏州之前,她原不想再在京城留什么牵绊的,可一来如今心意有所动摇,二来这几年大大小小也不知收了多少礼物,突然要推辞,反倒有些张不开口了。
等雪雁带着地契离开后,林黛玉幽幽一叹,将香肌玉体大半浸入水中,只留半个头在外,脑海中不住回想起今天的所见所闻。
一桩桩一件件可说是皆有感触,但带给她冲击最大的,却还是回程路上,焦顺为了自己与那几个监生冲突的一幕。
说实话,因为自小到大都被养在深闺当中,这还是林黛玉头一回现场目击到真正的暴力行为。
过往她只能凭借书本上的描述来想象,虽然有插画可以充当想象的基石,但当这一幕真切的发生在眼前时,带给她的冲击力,却远不是幻想中的画面所能够比拟的。浃
在林黛玉原本的认知当中,打架斗殴本是一种偏负面的粗鲁行为。
然而当时她却只觉得心头悸动、热血上涌。
毕竟焦顺之所以会动手,完全是为了维护她的名誉——而在此之前,他会选择退避三舍,也明显是担心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这种被暴力维护的感觉,无疑是林黛玉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
当初贾宝玉也会维护她,但从来只停留在口头上,真到了关键时刻就……
两相对比之下,林黛玉终于开始理解,先前史湘云维护焦顺时所强调的‘有担当’,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不过若让她来形容的话,却更愿意将其形容为‘安全感’,而这也正是她后来主动抱住焦顺的原因——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的?浃
…………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辞别林黛玉之后,其实并未直接回到家中,而是转头去了荣国府。
虽说林黛玉‘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是出于对荣国府——尤其是对贾母的失望,但人毕竟是在焦家走失的,于情于理焦顺都有必要登门解释一下。
这两天他忙着与黛玉展开灵与肉的交流,如今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则是不如撞日,便干脆顺道来荣国府走一遭。
虽然才从荣国府搬出来短短数月,但每次隔一段时间来这府上,总会有不一样的观感——这主要是因为双方的地位与实力此消彼长,连带着让荣国府上下对待他的态度也是一变再变。
等焦顺被几个管事众星捧月般,迎送到老太太院里时,住在前院的贾政、王熙凤早都已经闻讯赶来。浃
焦顺一进门,便朝老太太深施了一礼:“林妹妹的事情都怪我思虑不周,还请老太太责罚。”
“快起来、快起来!”
贾母忙起身虚扶,满面愧疚的道:“这事哪能怪你,分明是我这做外祖母的不称职,才使得……”
“贤侄!”
虽然知道,焦顺多半早就清楚其中的原委了,但素来最好面子的贾政,还是不希望母亲当众把事情挑明,于是连忙打岔道:“除了那封信之外,可还有旁的什么线索?”
“这……”
焦顺无奈摇头:“确实没有了,我当时派了人从水旱两路去追,可撒出去好几日也不见音信,这才只能将书信转呈过来。”浃
说着,又羞愧满面的低下头。
“好孩子,这事儿和你没干系,都是我……”
贾政明明拦了,但贾母还是满口的自怨自艾,其实打从昨天昏厥之后,她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头,总是掌握不了分寸似的。
贾政一时也没办法了,他原就不是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拦了一次,却不知道这第二次该拿什么借口去拦了。
再说了,那样做也太明显了。
“是焦大哥来了吗?!”
好在这次又有别人跳出来打岔。浃
就听得声音还在门外,贾宝玉的身形就已经撞进了门内,见了焦顺便连声追问道:“除了那封信,林妹妹可还留在了别的线索?!”
这父子两个倒是同频了。
不等焦顺开口,贾政先呵斥道:“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赶紧给老太太见礼!”
贾宝玉一缩脖子,闷闷的给老太太和贾政见了礼,然后才又转过头满面希冀的看向焦顺。
等焦顺把先前那套词儿复述了一遍,他便肉眼可见的萎靡起来。
老太太见状,忙把宝贝孙子唤到近前道:“你别担心,咱们不是已经派人去苏州了吗?到时候一准能把你林妹妹找回来!”
贾宝玉靠在她怀里泪眼婆娑,有心再把当和尚当道士的言语拿出来说,但眼角余光扫到沉着脸的贾政,最终还是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收了回去。浃
焦顺一面冷眼旁观,一面在心中暗暗冷笑。
莫说林黛玉如今还在京城,就真到了苏州老家,又怎肯再重回荣国府?
这个消息,倒是能有效的削弱林黛玉回老家的执念。
他盘算了好主意,见祖孙两个还在那儿起腻,就想着干脆趁势告辞离开。
不想才刚起了个头,斜下里王熙凤就笑道:“好容易来一回,着什么急走?你琏二哥早已经在东跨院准备了好酒好菜,就等着你过去举杯痛饮呢!”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焦顺从进门到见贾母,拢共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已经搬到东跨院的贾琏如何能得知消息,甚至还提前备好了酒宴?浃
贾母、贾政、贾宝玉几个,都只当她这是留客的借口,暗里还赞她会来事儿能笼络人——但这话落在焦顺耳中,却分明就是‘夫目前’的邀约信号!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无奈曹丞相铁杆粉丝的身份,让他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
最后假意推辞了两句,便心潮澎湃的应了下来。
偏就在此时,王夫人和李纨也到了,一进门婆媳两个四只眼睛就牢牢锁在了焦顺身上,直瞧的焦顺膀胱一紧,暗叫不妙。
等说了几句闲话。
贾政便适时招呼道:“贤侄且随我到荣禧堂坐坐,我这里还有些事情想要跟贤侄讨教。”
焦顺自无不可。浃
只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厅,王夫人也紧跟着追了出来。
贾政扫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没说什么。
于是一行三人转到荣禧堂,等分宾主落座之后,贾政便开门见山的问:“贤侄,却不知林家的事情近来如何了?”
“这个……”
焦顺装出被问住了的样子,闷头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实不知情,不过最近被攻讦的江浙盐官当中,倒并不见林大人的名字,也或许是娘娘已经设法化解了吧。”
这个功劳他可要不起。
荣国府四处跑风漏气,倘若传出什么风声,岂不是给自己招祸?浃
反正最大的回报已经拿了一多半,这些虚名薄利还是留给贤德妃好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贾政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就进宫传信之事感谢了焦顺一番,然后侧目望向了王夫人,示意她有话就赶紧说。
王夫人微微颔首道:“既然娘娘已经化解了此事,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然后便就没有下文了。
但焦顺可不觉得,她跟过来就只是为了听这事儿。
不管了~浃
等去东跨院‘吃完酒’,自己抓紧时间闪人就是!
第686章 缘空
却说前脚焦顺刚跟着贾政去了荣禧堂,王熙凤便喊来来贾琏的小厮隆儿,让他去焦家报讯,就说是二爷兴致正高,执意要留客。
昭儿虽觉得纳罕,但也不敢细究,只是临出门悄悄托人去东跨院里,将王熙凤的吩咐转述给了贾琏。
贾琏听了,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骂奸夫Y妇安敢如此欺我?!
他实在忍不了这般赤裸裸的羞辱,遂怒冲冲寻至荣禧堂外,然而还不等进门呢,就见贾政、王夫人一起将焦顺送了出来。
贾政也是知情人,眼见贾琏面色铁青紧攥着两拳,哪还不知道先前王熙凤是在‘假传圣旨’,当下不由暗叹这变了心的女人当真是恐怖如斯。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撇了眼身旁的王夫人,心道这妇人身上也颇多疑点,但若照凤丫头比量参照,倒称得上是安分守己了。
要按照本心,贾政是绝容不得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的,可无奈形势比人强,王熙凤手里又攥着要命的把柄……
唉~
自家大哥可真是遗祸无穷!
“叔叔、婶婶。”
贾琏强忍着怒气见了礼,却是理也没理一旁的焦顺。
贾政见此情景,不由担心他会与焦顺当众闹翻,于是忙道:“你尚在孝期当中,与畅卿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倒也无妨,切不敢公然滥饮!”
这话明里是劝贾琏少喝酒,实则关键点在‘关起门来’和‘公然’上。
贾琏闻弦知意,明白叔叔这是提醒自己,就算是要与焦顺理论,最好也关起门来再说,不然若是公然闹翻了,两下里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尚不知林家的事情已经了结,一想到自己在南边那些手尾,怒气虽丝毫不减,胆气却削了五六分,故此虽然羞愤已极,仍是咬牙应道:“叔叔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着,通红的眼睛横了焦顺一眼,切齿道:“畅卿,且跟我来吧。”
焦顺却反倒犹豫了,做曹贼是很刺激没错,但眼下这种情况,万一贾琏忍不住给自己下毒,又或者干脆同归于尽,可怎么办?
正迟疑间,忽听王夫人道:“你们既要饮宴,不妨叫上宝玉——也顺便替我开导开导他,好让他早日回工学理事,不要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了。”
焦顺一听这话,忙不迭道:“是极是极,眼下工学正是用人之际,宝兄弟若能勤于奉公,也是我工学之幸。”
说着,便力荐贾琏去请宝玉相陪——曹贼的事业固然重要,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贾琏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暗暗鄙弃这狗奴才胆小如鼠,一时心态竟倒平衡了不少。
且不提贾琏如何高举精神胜利法。
却说因老太太精神不济,贾宝玉也未在前院久留,便悻悻的回到了怡红院里。….刚一进门,迎面就撞上了袭人。
“我的小祖宗!”
袭人快步上前,边给他整理领口衣袖,边埋怨道:“才一眨眼的功夫,你这是又跑到哪里去了?就算身边不愿意带人,怎么也该跟我们言语一声啊!”
“这不是听说焦大哥来了么,我想找他打听一下林妹妹的消息,一时便走的急了。”
贾宝玉说着,就要往堂屋里去。
“二爷!”
袭人忙扯住了他,抬手指着书房道:“四姑娘来了,正在里面瞧你写的那些佛偈呢。”
“四妹妹来了?”
因为多了共同的爱好,惜春与宝玉的关系倒有点后来居上的意思,几乎就要越过探春这亲妹妹去了——当然了,这主要也是因为探春最近太忙,实在是分身乏术的缘故。
故而听说惜春到了,贾宝玉的情绪顿时好转了些,调转方向快步朝书房走去。
袭人缀后半步,脸上的笑容却尽数化作了愁容。
说实话,家里这么多人当中,她最不希望贾宝玉亲近的就是四姑娘了,可身为丫鬟又哪敢非议人家兄妹之间的关系?
进到书房之后,贾宝玉见四妹妹正在桌前聚精会神的描画着什么,便没有急着惊动她,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背后,伸长了脖子观瞧,却发现贾惜春原来是正在他抄录的佛偈上作画。
只见惜春每每只是寥寥几笔,便在纸上描绘出应景的图桉来,与佛偈的内容相得益彰。
“妹妹的画工当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贾宝玉忍不住抚掌慨叹,旋即又摇头道:“倒是我这字,着实有些配不上妹妹的画。”
“哥哥着相了。”
惜春放下手里的工笔,正色道:“哥哥誊录佛偈,是为了参悟其中的道理;我在佛偈旁作画,又何尝不是在尝试以图画阐释其中的道理?既然都是在阐释佛理,又有什么配不上、配得上之说?”
贾宝玉琢磨了一下,后退半步深施一礼道:“受教了。”
惜春忙避到一旁,摆手道:“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如何敢教哥哥?”
“拾人牙慧?”
“这道理是我从妙玉哪儿听来的。”
提起妙玉来,惜春满眼都是仰慕之色,叹道:“自从去了牟尼院,妙玉的佛学愈发精深了,尤其是洞察世情方面,每有独出机杼、发人深省之语——可惜我只去了几次,府里就被封了。”
惋惜两声,又道:“也不知她离开咱们府上之后,究竟有什么际遇,竟就顿悟的如此通透。”
说到这里,一副心向往之的架势。
“其实现在也能出门的。”
贾宝玉被她这一说,也动了心思,当即怂恿道:“要不咱们明儿去庙里瞧瞧,顺带我也好替林妹妹祈福。”
听他提起‘林黛玉’来,惜春心下不由得一动,连忙道:“说起林姐姐来,我听说若是她不在苏州,又或者不肯回来,二哥哥就准备剃发出家?”….“姑娘怎么当真了!”
未等贾宝玉回答,袭人便忍不住抢着道:“二爷是说说罢了,这眼见御赐的婚事将近,二爷又怎么可能……”
“我说到做到!”
贾宝玉瞪了袭人一眼,拍着胸脯就开始赌咒立誓。
袭人在一旁干着急,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寄望于薛宝钗嫁过来之后,可以尽量打消贾宝玉那些荒唐念头。
而惜春听他赌咒发誓,眼中却是异彩连连。
自从贾珍染上外国花柳病,给宁国府本就臭狗屎一样的名声又下了剧毒之后,她遁入空门的心意日坚,却也担心真等进了佛门之后,会因为种种原因难以为继。
若是这修行路上,能有个可以互相扶持的人,岂不妙哉?
于是忍不住暗暗期盼宝玉能够应誓,甚至连贾宝玉的法号都想好了,就叫做‘缘空法师’。
她倒不是盼着贾宝玉倒霉,而是真心觉得能做个出家人,比什么都强——别人听说贾迎春因为心疾,要被送去庙里住一段时间,都是惋惜遗憾,唯独她恨不能以身替之。
便在此时。
麝月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琏二爷和焦大爷请宝玉去东跨院里吃酒。
“林妹妹还不知所踪,我哪有心情吃酒?”
贾宝玉烦躁的一甩袖子:“你去替我回了就是,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二爷。”
麝月小心翼翼的道:“听彩霞姐姐说,这是太太和老爷的意思。”
其实彩霞传话时,说的只有王夫人,但麝月担心太太的威慑力不够,于是擅自又加了个老爷。
贾宝玉果然怂了,一边抱怨贾政王夫人多事,一边却也只能辞别了惜春,三步一尥蹶子的往东跨院走。
然而等寻到东跨院里,却并不见焦顺的踪影,只有贾琏在客厅里沉着脸独自牛饮。
“二哥。”
贾宝玉奇道:“焦大哥人呢?不是说让我来作陪的么,怎么正主反倒不见了?”
贾琏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道:“被你母亲叫去了,说是要商量车厂的事儿——我们太太也在一旁作陪。”
“车厂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贾琏甩了甩手,没好气的道:“你不会去问婶婶和那狗……焦顺么?”
自己方才是不是听到了一个‘苟’字?
贾宝玉挠挠头,二话不说就坐到了贾琏下首——那车厂原是以他的名义入股,但他却从来没有操过心,如今跑去询问究竟,岂不是擎等着挨训吗?
贾琏一肚子邪火儿,正不知该朝哪里宣泄,见他主动坐到了自己身旁,便提起酒壶给贾宝玉斟了一杯,又举杯道:“来,咱们喝咱们的!”
贾宝玉明显感觉到堂哥的情绪不对,但是他这两天也正因为林黛玉的事情而焦躁,当下也懒得深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嘶~”
然后他就被辣的直吸凉气,边拿手扇风,边龇牙咧嘴道:“这酒好大的劲道!”….“怎么?”
贾琏斜藐着他激将道:“你若是喝不了,那我让人换杯牛乳来,那东西才是小孩子该喝的。”
若在平时贾宝玉未必会受激,但今儿他却是脖子一梗,把那酒杯拍在贾琏面前:“满上!”
两人就这么杠上了,你一杯我一杯喝的不亦乐乎。
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等焦顺与王夫人商量好了车厂利益的分配问题,重新回到客厅时,两人早已经喝的酩酊大醉。
贾琏这种行为,焦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既然不能反抗,又不愿意眼睁睁瞧着,那自然就只能把自己灌醉了事。
但贾宝玉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已经提前预料到,林黛玉再也不可能回荣国府了?
“真是扫兴!”
刻意装扮了一番的王熙凤,拿快子捅了捅贾琏,见他毫无反应,嫌弃的将快子往他身上一丢,满眼的失望之色。
即便席间多了贾宝玉,她依旧没有放弃夫目前计划——当然了,肯定不能当着贾宝玉的面胡来,所以她本来已经编排好了理由,想要支开贾宝玉再行其事。
旋即又冲焦顺勾了勾手指,待到焦顺离得近了,便伸手牵住他腰间横生的直接,悄声道:“也罢,今儿便便宜你了,咱们去太太屋里,她那还有好些大老爷生前留下的物件,咱们今儿索性挨个试一遍!”
嘶~
这回轮到焦顺倒吸凉气了。
方才除了正经事儿,王夫人其实还借机与他约在三更后私会。
原想着摆平凤辣子不难,他便也没有推辞。
哪成想这婆娘临时又改了花样!
贾赦留下的东西……
想想就知道一定很刺激!
“怎么?”
王熙凤挑眉,意有所指的道:“难道你还要留力应付别人?”
“我是怕那些东西不干净!”
焦顺那肯承认,当即推到了那莫须有的花柳病上。
王熙凤听了也不觉有些迟疑,于是改口道:“那就算了,咱们还照平日里便罢。”
焦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盘算着邢夫人和王熙凤加起来,约莫也就等同于0.9个李纨,料来还能应付得来。
至于王夫人那边儿……
大不了多费费嘴皮子,再打一打感情牌就好。
…………
是夜,紫金街薛家老宅。
碰~
薛蟠一身酒气的撞进门来,铁青脸正要开口说话,忽见屋内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妹妹在场,当即就又支支吾吾的卡了壳。
薛宝钗何其聪慧,当下瞧出他必是有什么事情想瞒着自己,于是起身道:“怎么,我还没有嫁出去,哥哥就要拿我当外人了?”
“怎么可能!”
薛蟠本就不是能憋住话的人,受这一激,便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我原是为了避开你嫂子,所以随便在附近寻了家酒楼吃酒,不想正瞧见昭儿从街上过,想着也是有日子没见琏二哥了,便喊他上楼问了几句。”
“不想这厮推三阻四的,还直个劲儿嚷着要回去复命,我一时恼了,就提壶狠灌了他一通,灌的那厮眼歪嘴斜后,他竟就说出一桩事情来!”
说着,他勐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母亲可知道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因林妹妹不告而别回了苏州老家,贾宝玉那厮正闹着让派人去找回来,还说要将她一并娶了,和妹妹平起平坐呢!”
“什么?!”
薛姨妈下意识起身,恼道:“这孩子,怎么还是……那你姨妈又是怎么说的?”
“姨妈怎么说我不知道。”
薛蟠咬牙切齿道:“但她家那老虔婆却是应允了的!宝玉还立誓说若找不到林妹妹,便要出家当和尚、当道士!”
第691章 敲边鼓、针啄
薛府门外。凝
先前光顾着给儿子出头了,王夫人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薛家那烫金匾额的时候,才猛然间想起了‘平起平坐’一事。
颇感尴尬之余,她心下却也不禁陡然生疑,暗道会不会是薛家提前得了消息,所以……
她虽称不上智慧过人,但也绝不是什么蠢人,之前没往这上边想,主要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薛家与自己利益一致,没理由会坑害宝玉。
现如今打破了惯性思维,登时便越想越是觉得薛家——尤其是薛蟠,最为可疑。
她不由将银牙暗咬,琢磨着见了妹妹先试探几句,若果然是文龙所为,那便……
那便如何,她一时却难以定夺。
毕竟这件事怎么看都是荣国府理亏在先,且为了避免惹来大祸,又是绝不能公开闹起来的。凝
反正不管怎么说,先弄清楚是不是薛家吧!
与此同时。
薛家后宅当中,听闻王夫人突然登门,薛姨妈下意识就要迎出去,却被薛宝钗手疾眼快的扯住,又屏退了左右探问:“妈妈见了姨妈,准备如何?”
薛姨妈想也不想的答道:“还能如何?自然是要当面问清楚,对于林丫头的事儿,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妈妈千万不要莽撞!”
薛宝钗担心的就是这个,当下忙劝道:“以林妹妹的脾性,会不会答应还在两可之间,何况此去苏州万里迢迢……若此事成了,总要跟咱们说的;若不成,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又挽住母亲的胳膊叮咛道:“等见了姨妈,您就当做是什么都不知道,往日里如何,现下便如何。”凝
“可是……”
“妈妈听我的就是!”
宝钗态度一强硬起来,素来并无主见的薛姨妈,便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应下了。
于是等见了王夫人,她非但没有主动提及此事,在王夫人特意支开宝钗,三番两次拐弯抹角试探时,也没有露出多少破绽来。
王夫人见她确不知情,心下也便渐渐放松了警惕,暗道自家这妹子素来藏不住事儿,如今既一问三不知,那多半就是真不知道了。
然而她却哪里知道,薛姨妈这半年多为了掩饰与焦顺的奸情,早已经历练的今非昔比。
却说放下防备之后,王夫人这才将‘死狗’事件,添油加醋的告知了薛姨妈,又愤愤道:“你是没瞧见,当时怡红院上上下下全都被吓的够呛,宝玉虽稍好些,却也还是惊动了大夫!”凝
她这话摆明了是往宝玉脸上贴金,但凡是对贾宝玉有一定了解的,又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但薛姨妈此时却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错非是近来多了些城府,她方才险些就要跳将起来惊呼出声了!
这事儿不用问她也知道,必是薛蟠所为!
这十数日因见薛文龙还算安生,也未曾再提起‘平起平坐’的事儿,她才渐渐放松了约束,不成想才两天功夫,这孽障就背着家里捅出了篓子!
又惊又怕之余,薛姨妈也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女儿事先有所交代,否则按照自己的本意,一见面就兴师问罪的话,那姐姐肯定就要疑心到文龙头上了!
如今既阴差阳错瞒哄过去了,那就决不能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薛姨妈深吸了一口气,半是心虚半是真情实意的探问:“宝玉没事儿吧?大夫怎么说的?”凝
“没什么大碍,就是让修养一段时日。”
王夫人摆摆手,佯作无所谓的道:“也正好,前阵子顺哥儿请他重回工学官复原职,等他养好了精神,就该去衙门里办公了。”
这又是一句假到不能再假的场面话。
没办法,儿子最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她总不能在‘亲家母’面前实话实说把?
往宝玉脸上抹金,也是逼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好在薛姨妈也没心思细究这些,拍着胸前巍峨装作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旋即又问:“那可曾查出是何人所为?”凝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一提起那罪魁祸首来,王夫人便恨的咬牙切齿:“我已经将此事托付给了顺哥儿,待查到是谁,必不肯与其善罢甘休!”
薛姨妈一听这话,心里反倒是踏实了,暗道若是别个来查倒有些麻烦,但既是畅卿主持此事,那从中转圜起来倒就方便了。
正琢磨着,等王夫人走后自己便发出暗号,约请焦顺来家里商量应对之策,忽听王夫人话锋一转,语带暧昧的道:“我已约了他晚上过来详谈,妹妹届时也当出面替我敲敲边鼓才是。”
…………
就在姐妹两个心意相通的时候,回到小院书房的薛宝钗却是坐立难安,一面担心母亲漏了口风,与姨妈当场争辩起来;一面又为自家只能委曲求全,而心生郁结不满。
毕竟她再怎么胸有城府沉稳大气,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罢了。凝
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头种种,宝钗正想拿本书来转移注意力,又或是继续编写‘驯夫宝典’——比起先前一味讲究相夫教子的版本,如今的版本明显要偏激了不少。
只是还没等她决定好到底要做什么,忽就听莺儿在门外道:“姑娘,二爷差了人来,说是想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嗯?”
宝钗听了不由轻‘咦’了一声。
这里的‘二爷’是指薛蝌,而自家这位堂弟素来最是守礼,这夜半三更的,便有什么急事也该是请自己去婶婶,或者宝琴那边儿见面才对。
如今突然说要自己马上去他那里……
宝钗步出门外,看向薛蝌派来传话的丫鬟:“你可知是因为什么?”凝
“回大姑娘的话。”
那丫鬟忙躬身道:“奴婢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不过多半是因为大爷的缘故——方才大爷来找我们爷,也不知说了什么,我们爷便悄悄让我来寻大姑娘。”
听说是与薛蟠有关,薛宝钗再不迟疑,忙领着莺儿转到二房那边儿。
远远的,就见薛蟠正与薛蝌在堂屋客厅里对饮,薛宝钗想也不想便迈步走了进去,沉着脸夺过薛蟠手上的酒杯,然后沉默的注视着他。
“妹、妹妹怎么来了?”
薛蟠讪讪的从椅子上起身,旋即想到了什么,转头狠狠瞪了薛蝌一眼。
薛蝌倒不惧他,当下也跟着起身,不慌不忙的道:“大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突然跑来说要托我照顾伯母和姐姐,话里话外还透露出即将远行的意思——我见势不对,便忙命人去请姐姐。”凝
说着,又冲二人一拱手道:“大哥和姐姐先聊着,我去外面处置一些私事。”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避了出去。
薛蟠见状,正暗骂自己所托非人,冷不丁就听薛宝钗问:“哥哥难道以为一走了之,姨妈就不会追究了?”
骤闻此言,薛蟠先是一愣,旋即垂头丧气道:“这么说,姨妈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然后他又挠头不解:“这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我明明找了两个生面孔去送东西,且送完既打发他们回金陵老家了。”
“你送了什么?又是怎么送的?!”
薛宝钗继续冷着脸追问。凝
“就一条死狗。”
薛蟠比划着道:“装在箱子里,又放了些香料遮味儿……”
说到半截,忽又觉得不对:“怎么?姨妈难道没跟你们说?”
薛宝钗自然也是猜出来的。
薛蟠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王夫人一来就要远走高飞,还巴巴的跑来将母亲妹妹托付给薛蝌,这其中若没有什么猫腻,那才真是见鬼了呢。
“姨妈一进门就将我支开了!”
宝钗咬紧银牙,不安道:“是不是兴师问罪,暂时还不得而知——哥哥且把事情仔细说一遍,看看到底是那里出了纰漏,再看看能不能设法弥补!”凝
听妹妹这么说,薛蟠忙将自己如何筹备,又如何执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薛宝钗听到他盗用‘林姓’,便气不打一处来:“哥哥真是糊涂了!若不用这个‘林’字还好,既用了,明眼人又怎会不猜疑到咱们头上?!”
“是因为这个漏了馅儿?”
薛蟠大惊:“我还以为能栽赃给林家,把那平妻的事情搅黄了呢!”
薛宝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当下狠狠剜了他一眼,叮嘱道:“哥哥就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且等我问清楚了再说!”
说完,又到外面托请薛蝌代为看管,这才转奔薛姨妈院里。
等到了正院,她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托请薛姨妈身边的丫鬟,借着奉茶的机会与薛姨妈通了消息。凝
待得知事情已经被遮掩过去了,薛宝钗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若事有不协,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当面用‘平妻’事件兑子了——不过那一来,日后婆媳之间的关系可就难处了。
正准备离开,里面就传出往外走的脚步声。
薛宝钗急忙避到了暗处,眼瞅着薛姨妈与王夫人出了院门,这才重又现身。
因猜到薛姨妈多半是要送王夫人去下处休息,她随口问了句:“姨妈晚上住在何处。”
“就东北角上那个小院。”
东北角的小院?凝
那不是……
薛宝钗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安排在那边了?”
回话的丫鬟不疑有他,当下笑道:“姑娘还不知道姨太太最是喜静么,再大观园里就选中了清堂茅舍,来咱们家也不例外,一向都是住在东北角那小院里的。”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过去。
且不说姨母如何,母亲便再怎么不检点,也不可能会和亲姐姐一起……
…………
东北角小院。凝
焦顺两腿各坐了一个身份尊贵的熟妇人,正左顾右盼志得意满,忽觉左腰上被轻轻掐了一把。
他心思电转,立刻扶起了右腿上的王夫人,轻轻在她身后拍了一巴掌,喝令道:“还不去给老爷我铺床叠被!”
王夫人倒也不恼,十分配合的矮身应了,便自去里间忙活不提。
等她走了,焦顺又装作是要与薛姨妈耳鬓厮磨的样子,悄声问:“怎么了?”
薛姨妈对他自然不会瞒着,当下飞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
焦顺见自己的推测果然应验,便摇头晃脑故作为难的道:“两个都是我的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却让我着实为难。”
若在平日,薛姨妈多半要娇声啐他。凝
但现在为了儿子,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当下忙道:“他父亲死的早,如今自然指着你多看顾——再说宝玉也未曾如何。”
焦顺见她认了‘假父’一说,当即笑道:“方才是说笑的,其实我早猜出是文龙的手笔,只是未曾在王氏面前声张罢了。”
说着,又咬着薛姨妈的耳垂道:“咱们才是两情相悦,她不过是适逢其会做了添头,我再怎么也不会偏着她那边儿的。”
薛姨妈被弄的浑身绵软,心下既觉得熨贴,又觉得如此有些对不住姐姐。
不过转念一想宝玉的所作所为,便也心安理得起来,更忍不住埋怨:“若不是宝玉和老太太乱点鸳鸯谱,事情何至如此。”
“这你也大可放心。”
焦顺随口道:“林妹妹的事情不足为虑,你也放心交给我就是了——等宝钗嫁过去保管是一枝独秀!”凝
薛姨妈先是一喜,继而一惊,伸手紧紧扯住焦顺的衣领,颤声道:“杀人越货的事情可做不得,况那林丫头也是可怜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
焦顺哭笑不得,忙表示自己也颇怜黛玉之苦,并将林妹妹这些年的遭遇,删去以身报恩的部分娓娓道来,只听的薛姨妈泪眼八叉,又对荣国府愈发不忿。
于是脱口道:“早知道还有这等内情,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宝钗掺和进去。”
“什么内情?谁要掺和进去?”
这时王夫人挑帘子出来,见薛姨妈泪眼婆娑的依偎在焦顺怀里,半是艳羡半是调侃道:“呦,这怎么还掉上金珠子了?”
“哈哈,我与她说了些故事,她倒给当真了。”凝
第692章 难
桃花巷,苏宅。受
转过天下午,焦顺提前散衙赶过来的时候,雪雁已经能够下地了,林黛玉却仍是不良于行。
对此,林黛玉很是有些沮丧,任凭如何逗弄也不见开怀。
恰逢外面下起了绵绵秋雨,焦顺索性把罗汉床发推到了门口,与林黛玉边观赏雨景、边手谈对弈。
如此,林妹妹方才渐渐释然。
却说棋到中盘,黛玉坐拥着条小毯子,手托香腮半倚在炕桌上,随手落下白子,边低头翻看焦顺刚递过来的烫金请帖,旋即摇头叹道:“在如今这等情形之下,却怎么还要大肆操办?”
这请帖是昨儿王夫人顺便捎去的,目的是邀请焦顺参与八月初三的贾母寿宴。
按照王夫人的说辞,这次寿宴不仅不会因为荣国府现下的窘困而一切从简,反而比往年还要隆重些。受
焦顺一面举棋不定,一面随口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或许是这些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吧。”
这无疑是谎言。
其实王夫人送出帖子的时候,就已经暗中解释过了,这回贾政之所以不合时宜的,坚持要给母亲大肆操办寿诞,主要是因为贾母自从那次昏厥后,精气神明显大不如前。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贾政才想着借寿诞冲一冲,若成了自然最好,若不成……老太太怕也过不了几回生日了,那就更不能让她留有遗憾。
而焦顺之所以不肯如实相告,主要是因为贾母的所作所为,虽然已经伤透了林黛玉的心,可那毕竟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长辈,一旦得知贾母病中,难保不会心生动摇。
这节骨眼上,焦某人可不想再节外生枝。受
听他如此揣测,林黛玉又叹了口气,将那请帖推回焦顺面前,顺势竖起一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在棋盘上某处轻轻敲了敲。
“这不是巧了么。”
焦顺连忙把黑子放上去,涎皮赖脸的道:“我也正想下在此处,可见咱们是心意相通。”
林黛玉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从棋盒里捻起一枚白子,举到焦顺面前:“那焦大哥不妨猜一猜,我这枚棋子要下在何处?”
“这个……”
焦顺挠了挠脸,伸手握住林妹妹的柔荑,一语双关道:“可能是通的不够彻底,还需再深入一些。”
“你!”受
林黛玉登时羞怒,狠狠挣开他的禄山之爪,捧起圆滚滚的棋盒作势欲砸。
焦顺连忙服软告饶。
两人闹了好一阵子,直到紫鹃过来续茶水,林黛玉这才放过了他,边在棋盘上落子,边随口问:“舅母亲自登门,总不可能就是专程去送请帖的吧?”
“那自然不是。”
焦顺摇头道:“她还想顺便托我办两件事,头一件是王太尉的家人,希望能在他抵京后见上一面——说来她也是灯下黑,这事儿何必找我?直接找贾芸出面就能办妥。”
“贾芸?”
林黛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才不确定的道:“是不是以前跟在你身边做书办的那个?”受
“是他,不过做书办是老黄历了,他刚娶过门的妻子是我的干女儿,如今他已顺势认了我做义父——我总不能让他白叫一声义父吧?因此六月份的时候,借着电报的东风,便给他谋了个从七品的武职。”
“义父?”
林黛玉下意识掩住小嘴,好笑道:“我记得他比你小不了几岁吧?”
“那又如何?”
焦顺将身形板正,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他是草字辈儿的,本来就该称我一声叔叔,况官场上年纪大的认年轻的做义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这个还算是好的呢。”
林黛玉对官场那些歪风邪气丝毫不感兴趣,笑过之后,便又好奇的问:“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第二件么。”受
焦顺先买了个关子,然后才道:“是找我替宝兄弟鸣不平来了。”
“鸣不平?”
林黛玉闻言诧异道:“他成日躲在大观园里,还有人能冤屈了他不成?”
能在焦顺面前,坦然提起贾宝玉来,足见这“两日”双方的关系又有增进。
“不是那么回事……”
焦顺便把贾宝玉受到死狗礼物,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事儿说了,然后又反问:“你道那送死狗的人又是哪个?”
“是哪个?”受
“正是他未来的大舅哥薛蟠!”
“薛家大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黛玉一时被弄糊涂了。
“说起来这事儿还和你有关,宝玉得知你远赴苏州,便又哭又闹的说要把你找回去,还当众说要娶你过门,与薛姑娘平起平坐呢。”
说到这里,焦顺笑而不语的看着林黛玉。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轻咬朱唇道:“他却当我是什么人?又当宝姐姐是什么人?即便没有……”
她抬头与焦顺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忙低下头:“我如今也绝不可能再回荣国府!”受
“除此之外,这话还有藐视圣意的嫌疑。”
焦顺笑道:“所以荣国府一直压着消息没外传,偏不知怎么就让薛蟠听了去,然后……”
说着,他两手一摊:“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林黛玉没有再开口,拨弄着棋盒里的棋子,默默的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
与此同时。
大观园怡红院内,探春正拉着李纨、王熙凤两个,商量过几天贾母寿诞的事儿,就见袭人从里间出来,欢喜道:“三姑娘、两位奶奶,你们快进去瞧瞧吧,二爷总算是认得人了!”受
姑嫂几个闻言,忙跟着她进到了里间。
果然贾宝玉的目光不再是直勾勾呆愣愣的,而是随着三人的位置缓缓调整——当然了,比起正常人来,还是显得呆滞了些。
“哥哥可好些了?”
探春直接坐到了床头,又顺势帮贾宝玉掖了掖被角。
“好多了。”
贾宝玉勉强一笑,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掠过,又吃力的问:“太太呢?”
王熙凤接茬道:“太太过会儿要在藕香榭待客,所以才让我们替她守在这里。”受
“待客?”
“也不是什么外客。”
王熙凤甩着帕子,啧啧赞叹:“就是后廊上五嫂的儿子芸哥儿,原先不过是个打秋风的破落户,跟着焦顺历练了两年,如今竟就出息了,成了什么五军都督府都事,与你一样,也是从七品呢!”
她话里话外多少带了些揶揄的味道。
但贾宝玉对于官职什么的,从来就没放在心里,当下只好奇的问:“就算芸哥儿做了官儿,也没必要让太太亲自招待他吧?”
这回王熙凤却不开口了。
一旁探春见状,便接过话题道:“哥哥可还记得,昨儿舅母也曾来过?”受
“舅母?”
贾宝玉恍惚了一下,才想明白她说的是谁。
“王家那边儿的意思,是想趁舅舅受审之前,先与他见上一面——那贾芸得了焦大哥抬举,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专管着军代表驻厂的事儿,京中多少不得志的中下级军官都想走他的门路,请他出面牵线搭桥,私下里见一面应该不难。”
贾宝玉这才恍然。
他只感慨了一句今非昔比,倒没太往心里去。
但这事儿在荣宁二府,乃至在整个贾氏一族之中,却不啻于一场大地震。
那后廊上的贾芸是什么人?受
自幼丧父,跟着寡母饥一顿饱一顿的,全靠去荣国府打秋风度日,莫说是族人们没几个正眼瞧他的,连荣国府的管事奴才们也不拿他当个事儿。
偏就这么个一人,跟在焦大爷身边才两三年的功夫,不显山不露水的,竟就与宝二爷的品阶齐平了!
虽说贾芸是武职,远不如宝二爷的文职金贵,可你也得看他的在那儿啊!
因此王夫人要宴请贾芸的消息一出,荣宁二府尽皆轰动了,不少人跑到街口引颈相望,就为了验证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是真的!”
酉时二刻【下午五点半】,一个小厮从街口飞奔回宁国府,还不等进到客厅里,便大声嚷嚷起来。
客厅里。受
贾蓉一跃而起,两眼放光的追问:“你可打听仔细了?”
那小厮仗着宠信卖乖道:“瞧爷这话说的,若不打听仔细了,小的哪敢回来禀报?”
然后又侧身指着外面道:“爷不信自己出去瞧瞧,那贾芸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被围的动弹不得,估计这会儿还在街上呢!”
贾蓉听了再无疑窦,命那小厮退下后,便亢奋的来回在屋里踱步。
那贾芸算个什么?
不过是娶了焦叔叔的义女,就得了如此抬举;而自己那可是要替焦叔叔养儿子的,凭此怎么不得混个一等一的好差事?!
说来贾蓉身上,其实也有个五品的龙禁尉军职,理论上还要高过贾芸三阶。受
但且不说他这龙禁尉是虚职,就算是实职,也不过是个兵头将尾罢了,论权利论好处,哪里及得上手握***干部分配大权的贾芸?
所以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贾蓉也不由动了心思。
他原本让许氏去借X,只是担心芎哥儿未来仗着焦顺的权势,与自己争夺宁国府的家产罢了。
但现如今既然有机会能凭此获得更多的好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
许氏这不中用的,到如今莫说是怀上,连正经与焦叔叔亲近都没几回,这不上不下的,却让自己如何向焦叔叔开口央告?
想到这里,他就有意要去督促许氏一番。受
正所谓勤能补拙,即便肚子不争气,多弄几回总能怀上的嘛!
但刚走出客厅,贾蓉就又踌躇起来。
那婆娘现如今本就对自己怀有怨念,若再逼得狠了,被她在焦叔叔面前吹起枕头风来,岂不是适得其反?
不行~
必须想个万全稳妥的才好。
可他素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这仓促间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时不由感叹龟公难做、接盘不易。受
…………
与此同时。
荣国府东跨院内。
贾琏正独自借酒浇愁,刚刚将养好身子的昭儿,突然快步走了进来。
一见自家二爷还在吃酒,他不由顿足道:“我的爷哎,不是说了么?二太太请您去藕香榭作陪,这眼见那芸二爷都已经……”
“呸~!”
贾琏狠狠啐了一口,打断了他的话,红着眼睛喝问:“他算哪门子二爷?!”受
“瞧我这张笨嘴!”
昭儿忙反正给了自己两个耳帖子:“后廊上的芸哥儿已经到了大门口,二爷再不动身,只怕就要迟了!”
“迟了便迟了!”
贾琏不为所动,恨声道:“不过是仗着那狗奴才的势,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二爷若是乐意,反手就能碾死他!”
昭儿听出他明显已经有了醉意,不由得暗暗叫苦,正待再劝,酒杯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上来。
他勉强避开,就听贾琏呵斥道:“给我滚出去,再敢聒噪,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昭儿因为年纪大些,并非是他的拱股之臣,见状自然不敢再久留,只好苦着脸夺路而逃。受
且不提他如何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在王夫人面前为贾琏遮掩。
却说贾琏骂走了昭儿,喘着粗气在桌边坐了片刻,又举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便开始指天誓日的咒骂。
上午的时候他原本还没怎么,偏王熙凤派人传话,说是昨儿已经给焦顺下了帖子,让他到时候千万“好生款待”焦顺,莫要再耍旧主子的脾气。
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倒没什么,但听在他耳中,却分明就是王熙凤在公然挑衅,还特意点出了他旧主人的身份,借以赤裸裸的羞辱他!
“该死的娼妇!该死的狗奴才!”
他骂骂咧咧的拍着桌子,恨不能取了兵刃一剑捅死那女干夫Y妇,可到底是没那等勇气——除了不敢动手之外,更害怕刁奴骑主的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他琏二爷会沦为笑柄谈资。
而除了这个莽办法,他又实在没别的主意了。受
说实话,他也曾想过干脆破罐子破摔,既然那泼妇去偷汉子,那自己也有样学样另寻乐处便是。
唉~
欲做这等活王八,又岂是一个难字了得?
第693章 又是一年寿诞【上】
一晃到了八月初三。恩
说是要大肆操办,但毕竟门外的巡城司官兵还没完全撤去,像以往那样连着办上几天颇有些不便。
因此这回就全都集中到了八月初三这日,为此还特意将大观园整个临时腾出来,充作待客之所。
一大早,披红挂绿的迎宾小厮们,便在荣府大门外八字排开,喜庆的爆竹声足响了两刻钟,将半条街铺满了大地红。
不过受邀宾客们的心情,却与这热闹喜庆的氛围正相反。
说实话,这回来之前不少人都经历了相当激烈的心理斗争:
你说来吧,这荣国府门前可还守着官兵呢!
且王子腾不日便要被押抵京城,这节骨眼上谁乐意跟他的案子牵扯上干系?恩
但你要说不来吧……
宫里贤德妃获准参政的事儿,如今谁人不知?
甭管有多少人在嘲讽她牝鸡司晨,人家这份影响力可是实打实的!
于是权衡到最后,有不少人都选择了折中的法子——来是肯定要来的,但怎么来,来多久,却是可以控制的变量。
于是这天上午,竟有一多半人临近中午才到,用罢寿宴又匆匆而去。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与那些人不一样,焦顺可是一大早就到了,这次与他同行的还有史湘云——即便对老太太有所埋怨,但史湘云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贾母的背弃,自然做不到像林黛玉那样再不相见。恩
为免路上颠簸动了胎气,焦顺特意给湘云准备了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等焦顺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从轿子里出来,迎宾的小厮刚要上前见礼,得了禀报的贾蓉、贾蔷两个便迎了出来——其实这次总揽迎宾差事的是贾琏,但贾琏又怎肯来迎焦顺?一听说是焦畅卿到了,早就找借口远远避开了。
不过贾蓉、贾蔷两个倒都热切的很。
尤其是贾蓉,两眼先是直勾勾的盯着焦顺,然后又悄悄打量史湘云似乎显怀,又似乎还没有显怀的肚子,直恨不能来个乾坤大挪移,把这孩子塞到许氏肚皮里才好。
“叔叔,老太太方才特意交代了。”
因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所以便被贾蔷抢到了头里,只听他笑着招呼道:“让湘云姑姑来了,就直接去她那边儿——她老人家转把碧纱橱腾出来,就为了招待姑姑呢!”
“老太太有心了。”恩
史湘云护着肚子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由想到了林黛玉。
因为林黛玉自小便是住在那碧纱橱里的。
而想到林黛玉,她又忍不住扫了眼身旁的丈夫,这些日子,焦顺每每散衙都要先去桃花巷坐坐,或是下棋、或是打球,期间林黛玉一次都没有再提起贾母的寿辰。
但唯其如此,夫妻两个才更能断定她心里头始终放不下。
为此,焦顺特意与湘云商量,希望她能设法托请惜春以老太太为模版画一张‘祝寿图’,等过后带给林黛玉观瞧,也算是聊以抚慰了。
进到府里之后,夫妻两个便暂时分道扬镳。
史湘云直接被带去了贾母院里,焦顺则跟着贾蓉、贾蔷往荣禧堂赶。恩
路上,贾蓉忍不住一语双关的埋怨:“叔叔也真是的,怎么搬去紫金街后就与我家生分起来了?真真三五个月也不见上门一遭,让小侄想亲近都没机会。”
顿了顿,又补了句:“尤其许氏最近新学了几样糕点,还想着请叔叔品鉴品鉴呢。”
他不说后面这句还好,说了之后整句话就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大爷,来玩。
嗯~
或许再加个‘常’字更贴切:大爷,常来玩!
焦顺一时弄不清楚他这热情到底是因何而来,故此只好泛泛的回了句:“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然后便加快脚步往荣禧堂里赶。恩
到了门前,贾政也适时的迎了出来。
站在台阶上满眼复杂的望着龙行虎步,气场十足的焦某人,他心中不由闪过万千感慨。
前阵子他才陡然得知,王夫人有意要将探春嫁去来家做兼祧夫人,单单从理智上来说,贾政也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可若是从情感上来论,他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且不说焦顺出身家奴,单只是他与王熙凤有染这一点,就让贾政没办法不心存芥蒂。
当然了,按照他相对朴素简单的分析,焦顺既然要娶自家女儿,应该是和王夫人并无瓜葛的,否则那妇人也太不知羞耻了吧?
怎么说也是天天吃斋念佛的,她哪能做出这等下贱行径?
“世叔。”恩
直到焦顺躬身见礼,贾政这才从遐想中清醒过来,当即暗叹一声,主动扶住他的双臂道:“贤侄快快请起,今儿这场寿宴实在仓促了些,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贤侄不要见怪。”
“世叔这时说的哪里话?倒是有什么需要小侄出力的地方,还请世叔千万不要与小侄客气。”
说话间,贾政将他让到荣禧堂内落座,然后便天南海北的闲谈起来。
直聊了小半个时辰,才陆续有其他宾客赶到。
这些人进门先郑重拜见贾政这位‘地主’,紧接着就是焦顺了。
甚至隐隐的,恭维焦顺的力度还要再大一些。
毕竟焦某人乃是皇帝的头号心腹,如今又凭借发明出电报,巩固拓展了工学的基本盘,风头堪称一时无两。恩
反观荣国府,虽有参知政事的贤德妃做靠山,理论上比焦顺更亲近皇帝,但这个论断的大前提是,贤德妃除了参知政事,还能在皇帝耳边吹枕头风。
可谁不知道以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莫说是什么枕头风,你便是吹爆了也无济于事。
单凭一个参知政事,现如今只怕未必盖的过焦畅卿去。
所以比起荣国府来,众人对焦顺的吹捧,无疑要更为用心卖力。
贾政将这些看在眼里,先是感叹世态炎凉人皆如此,旋即又冷笑三声,心道你便再怎么煊赫,日后还不是要称老夫一声岳父大人?
…………
另一边。恩
史湘云到了贾母院里,不出意料的见到了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探春、惜春、以及一脸愁苦的贾宝玉。
对应贾宝玉混杂其中,史湘云倒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那一脸的苦大仇深。
因此等与老太太叙完别情,她便凑到探春身旁,冲贾宝玉努了努嘴问:“这又是跟谁?”
“还不是就是因为林姐姐的事儿。”
探春无奈叹道:“这眼见就要一个月了,派去的人始终没有音信传回来——初一那日,他便闹着要再派一批人,甚或亲自南下苏州。”
“这如何使得?!”
史湘云惊道:“且不说别的,他如今可是朝廷命官,无故岂敢私自离京?”恩
“可说是呢。”
探春再次叹息:“太太也拦着,老太太也拦着,好说歹说又派了一批人南下才算作罢,结果他还是这般魂不守舍的,人虽没走,心思却早飞到苏州去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担任背景的惜春,突然冒了了句:“二哥哥还是对佛法精研的不深,若不然岂会有这些烦恼。”
一句话,登时冷了场。
好在这档口,王熙凤抽身出来,拉着史湘云的手,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边笑着打趣必是男孩,边招呼众人去碧纱橱里说话,也免得被外面的宾客吵到。
史湘云一面应了,一面又总觉得王熙凤方才打量自己小腹的眼神,好像刚刚在哪里见过的似的。
等在碧纱橱里落了座,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是了,先前贾蓉的眼神就与其有些类似。恩
不过……
她们那异样的目光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将这事儿压在心底,史湘云同姐妹们嫂子们说了会儿闲话,便明知故问道:“怎么老太太瞧着不太精神的样子?莫不是最近因为寿宴的事儿劳累了?”
“这……”
王熙凤和探春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探春唉声道:“你也不是外人,实话不瞒你说,老太太前阵子曾昏厥过一会,醒过来精气神便大不如前了——若不是因为这个,老爷也不会执意要在此事大操大办。”
“原来如此。”
史湘云点点头,旋即看向惜春道:“既是如此,我有一事想求惜春妹妹,还望妹妹能帮我画一副‘寿宴图’,也不用太精细,只需画出老太太的神韵即可。”恩
众人闻言都道她有心了,老太太没有白疼她云云。
如此惜春自也无从拒绝,只说是画得不好,湘云姐姐可不能找后账。
完成了这项交托,史湘云这才觉得松快了些,正张罗着想要来一局三国杀,忽就见贾宝玉挑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二哥哥来的正好,咱们……”
湘云刚要招呼他入局,却听贾宝玉强笑道:“姨妈、宝姐姐、琴妹妹到了,老太太让你们去外间迎一迎。”
众人闻言忙都起身往外走。
史湘云被丫鬟们护着走在最后,临出碧纱橱忍不住回头看了贾宝玉一眼,却见他闷头坐到了床上,半点没有要出迎的意思。恩
也不知他是心里有愧,不敢见宝姐姐;还是在埋怨宝姐姐横插一杠,坏了他的木石前盟。
史湘云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道这两个即将成亲的人,竟还不如当初在大观园里亲近,也不知成亲后,又会是何等光景。
因比别人迟了半步,等史湘云到外面时,薛姨妈已经领着女儿侄女在给老太太拜寿了。
薛姨妈明显比平日里话少了些,也因此愈发突出了薛宝钗的八面玲珑、天衣无缝。
史湘云在后面瞪圆了美目,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一丝破绽,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但越是如此,史湘云越是觉得可悲,甚至于觉得眼前的宝姐姐有些可怕!
老太太和贾宝玉说的那些话,宝姐姐早就已经知道了,偏还能表现的如此……恩
那她平日里若说起谎来,谁又能分辨的出来?
因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等到姐妹们见礼的时候,湘云又明显慢了半拍。
首先迎上去的探春,她也如宝钗般笑的春风拂面,一张嘴却问的是:“文龙大哥今儿怎么没来?”
“哥哥突然染了风寒,所以只好留在家里了。”
“原来如此。”
探春轻笑一声,意有所指的道:“那倒真是巧了,哥哥先前也病了一场,近日才好些,谁知他好了,文龙大哥就病了,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因果。”
‘因果’二字一出,薛宝钗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丝凝滞。恩
这时探春忽然又郑重施了一礼,肃然道:“哥哥就在碧纱橱里,偏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实在是不应该——我这里,且先替他给姐姐赔个不是。”
薛宝钗是一点就透。
当下明白她这番连消带打,是在表示双方都有错处,即便贾宝玉的错更大些,但受了她这一礼,往后也不该再提了。
想通了此节,薛宝钗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暗叹这三姑娘真是历练的愈发通透了。
荣国府上上下下,被她认定堪为对手的没有几个,但这未来小姑子却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好在探春年底就要嫁去来家了,并不会与自己有什么直接的冲突。
“妹妹说的哪里话。”恩
于是她连忙扶起探春,笑道:“他是男丁,本就该避讳才对,先前咱们说了多少次他也不听,这回倒总算是学乖了些。”
说着,又忍不住看向了史湘云。
这最近一段时日没见,总觉得云丫头似是跟自己疏远了。
正欲探问两句,忽见尤氏领着尤二姐、尤三姐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笑着赔不是:“老太太恕罪,我来晚了。”
说着,又回头指了指两个妹妹:“不过这可不能怪我一个人,实在是她们两个听说老太太过寿,非要来沾沾福气,偏又磨磨蹭蹭的,让我这一通好等!”
“是了、是了。”
未等贾母回话,王熙凤先凑趣道:“是好事儿都是你的,那不是全在别人身上呢。”恩
众人闻言都笑。
史湘云也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掩着嘴笑,不过笑着笑着,她突然又发现一道异样的目光。
循着目光望去,便看到了满眼艳羡的尤二姐。
对于尤二姐和焦顺的关系,她其实早就心知肚明的,所以立刻就明白她是在艳羡什么。
怪不得!
然后她也一下子明白了,王熙凤和贾蓉的异样是怎么回事了。
凤姐姐一直都在为没能生出儿子而烦恼;蓉哥儿的续弦许氏过门也有一年多了,却迟迟不见动静。恩
两人会艳羡自己腹中胎儿,岂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儿?
第687章 顺苏
【啦啦啦,去临县考科目二顺利通过~】
听到薛蟠这番话,薛姨妈也是气的巍峨乱颤,扶着心窝恼道:“他便再不懂事,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这却将你妹妹置于何地?!”
“谁说不是呢!”
薛蟠更是暴跳如雷,撸胳膊挽袖子的道:“妹妹这样的人品相貌,便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偏他还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看分明就是欠收拾了,且让我去捶他上几拳,教他个乖!”
说着,转身欲走。
“你回来!”
薛姨妈忙赶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急道:“这事儿也还没问清楚,你怎么就要打上门去?且等明儿一早,我亲自问过你姨妈再说!”
薛蟠将嘴一撇:“难道那昭儿还敢骗我不成?”
“这……”
薛姨妈一时也想不出昭儿编这种谎话的目的,想了想,便问:“那昭儿人呢?你去把他喊来,我再问问他。”
“应该还在酒楼吧?”
薛蟠摸着脑袋迟疑道:“我最后踹的那两脚下了死力气,那小子当时就趴在地上,连疼都喊不出来了。”
“你这孩子!”
薛姨妈气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恼道:“先前的教训你难道忘了?若再闹出什么来,可未必还能遮掩的过去!”
“我这不是气的么。”
薛蟠悻悻的回了句,然后不等薛姨妈开口,丢下句:“母亲等着,我这就去把那狗奴才带回来!”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你可千万别再动手了!”
薛姨妈追出门外交代了一句,见薛蟠充耳不闻的样子,只好又喊来两个仆妇,命她们追上去监督薛蟠的一举一动。
等重新折回屋里,看到依旧端庄坐在那里刺绣的薛宝钗,她才想到刚才母子两个光顾着着急,竟是把正主给丢到了一边儿。
她忙凑到近前,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宽慰道:“你也别急,这事儿还说不准是真是假呢。”
“多半应该是真的。”
薛宝钗澹然一笑,顺势换了根绣针,用红润的丁香小舌抿了抿丝线,边尝试着穿针引线,边道:“那些话,宝兄弟是能说出来的。”
“这……”
见女儿如此态度,薛姨妈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么好了。
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也没什么,他、他自己说了又不算!等明儿我见了你姨妈,就……”
“妈妈何必强求。”
薛宝钗继续穿针引线,同时微微摇头道:“老太太既然已经发了话,便姨妈肯向着咱们又能如何?”
说着,她长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将总也穿不进去的针线,重新放回簸箕里,冲薛姨妈释然笑道:“林妹妹身世孤苦,又自小和宝兄弟青梅竹马,我因圣上指婚坏了她的姻缘,暗里也常存愧悔之意,现如今……”
她顿了顿,用力咬了咬嘴唇,然后才又继续道:“现如今若能弥补一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可……”
见女儿如此大度,薛姨妈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又是心疼又是憋屈的来回绕了几步,忽然笃定道:“就算是有愧,也可以想别的办法补偿林丫头——你放心,我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闻言,薛宝钗不由诧异的看了眼母亲,在她记忆当中,母亲向来是天真烂漫没主见的,如今却一副无比笃定的架势,好像真的有把握解决这件事情一样。
是了~
她必是想要问计于‘那人’了!
宝钗恍然之后,却不希望有‘外人’参与此事,于是婉转的提醒道:“虽则此事我乐见其成,但妈妈也确实该去见一见姨妈,让她好生约束家中的下人——毕竟两家的婚事乃是御赐,平起平坐的说辞若是传扬出去,只怕……”
“传出去又怎得?!”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薛蟠的粗声大嗓,紧接着就见他气喘吁吁的快步走了进来,看样子明显是一路跑回来的。
薛姨妈见只他一人,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子,忙拉着薛蟠追问:“那昭儿呢?难道、难道……”
“母亲想多了!”
薛蟠不爽的冷哼道:“儿子走后,那酒楼的老板因怕那狗奴才在自家店里出意外,就专程派人将他送回荣国府去了!”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就又听薛蟠愤愤然嚷道:“要我说,这事儿就该宣扬出去才对,最好让皇帝老子也听一听——总不能这圣旨比特娘废纸还没用吧?!”
“哥哥不要胡闹!”
这时薛宝钗终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面色严肃的道:“王家的事情还没完,若是荣国府再闹出抗旨不遵的事情来,难保不会是又一场大祸!难道你是想看到姨妈一家被满门抄斩,我做了望门寡才甘心不成?”
“这、这……”
见妹妹把话说的这样重,薛蟠的气势顿时弱了不少,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闷闷的抱怨道:“那依着妹妹,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如今你还没过门,他们就敢想着平起平坐,等以后……”
“等以后如何?”
薛宝钗打断了他的话,冷然道:“两家的婚事乃是御赐,就算再怎么,林妹妹也越不到我前头去!”
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目视薛姨妈道:“妈妈这几日千万看好哥哥,别让他出去胡闹——这条路既然是我选的,那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说着,微微一福道:“天也不早了,妈妈也该早些歇息才是,女儿先告辞了。”
目送她出门而去,薛姨妈下意识追了几步,又慢慢退了回去,最后颓然的坐倒在罗汉床上——她就算想找焦顺帮忙,总也得女儿有抗争的心思才成。
薛蟠则是咬着牙狠狠一顿足,抬手往自己脑门上‘啪啪啪’连抽了五六下,直打的额头红了,这才道:“好好好,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总成了吧?!”
说着,也转身拂袖而去。
路过房门时,还狠狠在门上踹了两脚。
且不提薛姨妈和薛蟠各自如何气闷。
却说薛宝钗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文杏、芯官忙迎上来禀报:“姑娘,热水都已经烧好了,您看是现在……”
“且不急。”
宝钗澹澹的回了句,又摆手道:“你们先去里面候着吧,我还有一笔账目要算清楚。”
说着,独自进到了西厢书房内。
入内后反锁好房门,她两手搭在门栓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踱步到书桌前,颤巍巍翻出已经‘三易其稿’的相夫手册。
先是翻开来逐字逐行的看,继而突然暴起,对那手册又撕又团,最后将其一股脑丢进了废纸篓里!
丢完之后,她仿佛虚脱了一般瘫软在椅子上,然后慢慢伏在桉头,将螓首深埋在两臂之间,肩头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
听到贾母和贾宝玉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宝钗心头又如何不恼、如何不恨?
但她始终是薛家最清醒的那个人,明确的知道在王家已经彻底垮台,史家的影响力又几乎全在海外的情况下,荣国府已经是薛家最大、且唯一的依仗了!
虽然荣国府现今也不如以前风光了,甚至还受了王子腾的牵连——但宫里的贤德妃还在,甚至还获准参知政事,称一声根基未损并不为过。
这节骨眼上,若是为了林黛玉的事儿荣国府闹将起来,一旦消息外泄,就算是最后荣国府能撑过这一劫,也多半会和薛家反目成仇。
那在朝堂上失去了所有靠山的薛家,又凭什么继续维系家业?
所以薛宝钗才会坚决制止哥哥,宁愿自己受委屈,也绝不肯将事情闹大。
许久许久之后。
薛宝钗终于抬头来,先拿帕子仔细揩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走到废纸篓前,将撕碎、揉成团的相夫手册捡起来,重新在书桌上拼凑好。
然后,她轻车熟路的备好纸笔,双眼红肿却又目光坚毅的,开始撰写第四版相夫手册。
方才和母亲哥哥说的话,有不少都是违心之言,但有一句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既然选了这条路,她就一定会走到底!
且不说以林黛玉的骄傲,会不会答应给宝玉做平妻,就算真的答应了又能怎得?自己赢了她一次,就能再赢第二次!
…………
“阿嚏~”
第二天天不亮,雪雁迷迷湖湖听到床上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忙不迭一骨碌爬将起来,小跑着到了近前探问:“姑娘,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林黛玉自小大病小病就没断过,最近一两年虽然好多了,但雪雁这么多年养成的经验可不是白来的。
“嗯~”
黛玉拥着被子坐起身来,试着吸了几口气,然后闷声道:“除了鼻息不畅,别的倒还好。”
雪雁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又喊来紫娟,让她也试了试,等两人一致认为温度并无差异,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中暑发热就好。”
紫娟道:“想是路上吹了风的缘故——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不用了。”
林黛玉微微摇头:“如今只咱们几个,你又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我也没怎么,不过就是鼻息不畅通罢了。”
“那也不能拖!”
雪雁在一旁道:“多少大病都是小病拖出来的,何况姑娘身子一向就弱。”
顿了顿,又忍不住都囔道:“也不知焦大爷什么时候能来。”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林黛玉小嘴一噘,刚要再说些什么,雪雁就抢着道:“还是让紫娟姐姐服侍姑娘起床,我带着藕官去请大夫吧!”
说着,也不等林黛玉应允,便风风火火的出门去了。
等到了门外,她却没有急着去找藕官作伴,而是先喊来春纤叮嘱道:“若是焦大爷来了,你就跟他说姑娘病了,请焦大爷好生陪护陪护。”
“若是焦大爷没来呢?”
“那你就别管了。”
雪雁丢下这话,便转头与藕官一起出了院门。
边从巷子往外走,她边琢磨着,该怎么设法去通知焦顺一声——生了病的人往往要比平时更脆弱,这时候只要守在身边,必然就能加深双方的关系。
正想着呢,忽然被藕官一把扯住。
雪雁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不由呵斥道:“做什么?姑娘病了,咱们是去请大夫的,哪里有功夫在路上耽搁?!”
藕官不为所动,抬手指着斜对面道:“你快瞧,那不就是一家医馆吗?!”
“嗯?!”
雪雁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果然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
她疑惑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巷子口,心道自己先前怎么没注意到巷子口就有医馆?
但转念一想,主仆几个也才搬过来五六天,期间姑娘又不曾生病,没注意到医馆的存在倒也不足为奇。
于是便忙和藕官往那医馆行去。
进到里面,就见两个老者正在柜台前对弈,雪雁上前问道:“敢问那位是坐堂的大夫?”
其中一个老者指了指对面的棋友,笑道:“我二人皆是。”
“那太好了!”
雪雁也没多想,就道:“我们家小姐身体有些不适,烦请哪位大夫前去问诊一番。”
“这个……”
两个老中医对视了一眼,同时摇头道:“我等皆是坐馆,轻易不好远离。”
“也没多远!”
后面藕官忙指着对面道:“就在那巷子里,再说不是有两位大夫吗?”
“嗯?”
两个老中医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态度也明显有了变化。
其中一个拱手道:“敢问贵上是何病症?”
不等雪雁藕官答话,又忙解释道:“我二人一个擅长为人调理脾胃强身健体,一个专精妇科杂症。”
“也不是什么大病。”
雪雁答道:“就是昨儿吹了风,感觉鼻息不通。”
“这倒好办。”
一个老中医当即笑道:“那就由老夫走一遭吧。”
雪雁道一声谢,忙引着他折回家中。
紫娟见这么快就请了大夫回来,不由纳闷道:“你们是在那找的大夫?莫非是一出门就遇见了游方的铃医?”
“姐姐也没发现吧?”
雪雁笑道:“这家医馆就在巷子口斜对面,里面有两位老先生,一位擅长为人调理脾胃强身健体,一个专精妇科杂症,偏正好咱们姑娘都能用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察出不对来,渐渐的没了声息。
紫娟更是眉头紧皱,这院子是她过来相看的,当时对周围的环境都有了解,所以记得清清楚楚,这周遭压根就没什么医馆。
想了想,她开口问:“那医馆叫什么名字?”
“这……”
雪雁答不出来,索性转头去问那大夫。
却听那老中医捻须笑道:“我们这家医馆是昨儿才搬过来的,新东家起名叫‘顺苏堂’,意为顺利复苏之意。”
这话一出,非止雪雁和紫娟恍然大悟,连林黛玉也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雪雁更是暗暗叹服,心道亏自己方才还妄想教焦大爷做事,却哪知道他早想到自己头里去了!
第688章 期限
怡红院。霰
同样是天刚蒙蒙亮,贾宝玉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来,又揉着眉心缓了好一阵子才清醒些,于是沙哑着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侧面小床上的袭人被他惊醒,忙趿着鞋披衣起身,先看了眼墙角的座钟,然后道:“还早着呢,二爷再躺下睡一会儿吧,我过会儿让她们送一碗醒酒汤来。”
“不睡了,头疼的难受。”
贾宝玉说着,撩开帷幔将两条腿搭在脚踏上,皱着眉狠狠挠了挠头皮,然后又开始发起呆来。
见他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袭人去外间交代了一句,然后又折回来倒了半杯温茶,递给贾宝玉道:“昨儿怎么喝的那么多?不单单是你,连焦大爷都醉的不成样子,勉强送你回来后,就被好几个人架着去客院歇息了。”
“焦大哥也喝醉了?”
贾宝玉疑惑的敲了敲太阳穴,心说昨儿喝酒的时候好像没见到焦大哥吧?霰
难道是自己喝醉之后,焦大哥又回来和琏二哥举杯痛饮了一番?
那琏二哥前前后后得喝了多少?
“琏二哥没事儿吧?”
“这……”
听他脱口问起贾琏,袭人摇头道:“这我倒不曾听说。”
旋即又解释:“主要眼下还在服丧期间,本不该大肆滥饮的,太太昨儿特意交代我们,您喝醉的事情尽量不要外传,想必琏二爷那边儿也是一样的。”
“喔。”霰
贾宝玉了然的点点头,这才陡然记起大伯死了还不到半年,他一时竟有些羞惭。
但转念想到等出了孝期,就要迎娶宝姐姐过门了,又转而长吁短叹起来。
这两天虽然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都是让林黛玉与薛宝钗平起平坐,但说实话,贾宝玉心底其实没多大把握,毕竟林黛玉的脾性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以林妹妹那骄傲又敏感的性格,除非是有什么天大缘故,否则又怎肯答应屈居人下——说是平起平坐,但有哪个平妻又真能与大妇平起平坐?更何况金玉良缘乃是御赐,将来必然要高过林妹妹一头!
不不不~
不能这么想,或许林妹妹在苏州过的并不如意,也在思念京城这边呢?!
也不对,自己怎么能期盼着林妹妹过的不好呢?!霰
可若不是……
“二爷、二爷?”
贾宝玉混乱的思绪被打断,这才发现是麝月端了醒酒汤来。
他冲着麝月微一扬下巴,麝月便忙用汤匙舀了汤,一勺勺的喂给他,同时传话道:“方才焦大爷打发人来,说是他在工学虚席以待,二爷想什么时候复职都成——至于旁的,他自会帮二爷料理清楚。”
说着,忍不住赞叹道:“焦大爷当真是重情重义,全不似那些见风使舵、逢高踩低的人!”
一旁袭人也赞同的连连点头,旋又笑道:“咱们三姑娘以后还要嫁去来家呢,焦大爷帮咱们二爷也是该当的。”
随着焦顺的权位日高,他在荣国府内的风评也是与日俱佳,尤其是在一众奴仆当中,更是被视为偶像榜样般的存在。霰
贾宝玉平时还没注意,此时听袭人言之凿凿,说探春要嫁去‘来家’,言语间还颇多期盼艳羡,却是陡然想到了当初二姐姐与焦顺传绯闻的时候,貌似袭人和麝月几个议论起来,还都觉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这才过去几年?
如今说起三妹妹给来家做兼祧的事儿,在她们眼中却成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一时不由暗暗感慨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与此同时,灌了两大碗醒酒汤依旧是满脸‘宿醉’疲态的焦顺,已经乘着荣国府的马车驶离了荣宁街——自行车自然有人替他送回家去。
昨晚上虽然以‘干净又卫生’为由,推拒了贾赦留下的助兴工具,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免去被榨干的下场。
主要是王夫人多少有些埋怨他放跑了林黛玉,口头上虽然未曾责备什么,暗里却下了死力气,愣是破纪录的多榨了两股才罢休。霰
这意外的损失让焦顺暗暗叫苦不迭,所以等到王夫人提出希望他能暗中派人,去苏州抢先将林黛玉藏起来的事后,他果断的选择了拒绝。
当然了,他之所以拒绝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总之,焦某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工部和工学之间劳苦奔波了一天,临到傍晚时,才重新抖擞精神出现在了林黛玉面前。
“当真病了?”
焦顺听雪雁夸大其词的形容完早上的事情,不由笑道:“我原是为了有备无患,不想还真就用上了——看来妹妹的这身子,果然还是需要再好生调理调理。”
说着,领着状况已经好转许多的林黛玉到了院子里,指着斜靠在廊柱上的一个长条形袋子道:“去打开瞧瞧。”
雪雁和春纤上前将那袋子打开,却见里面是四支羽毛球拍,一条绑起来的渔网,以及十来根铁棍子。霰
焦顺亲自上前,将那些铁棍子一一拼装起来,很快便形成了一个长方形架子,再把球网挂在两侧,便是羽毛球中网的样子了。
“你们这院子小了些,常摆着羽毛球网也不太方便,这架子拆装起来容易的很,需要用的时候组装好,用完了拆掉随便放在哪里都成。”
听着焦顺边重新拆卸,边指点雪雁、春纤两个,林黛玉不觉一时有些失神。
眼前的一幕,无疑是她原本计划当中,绝对不会发生的情况——甚至如果倒回几天前,如果有人向她描绘这一切,她多半还会坚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正等切身体会之后,要说没有一点触动,那绝对是在骗人骗己。
即便明知道,焦顺这么做既是因为史湘云,也是因为自己的姿色,但还是忍不住心头暖暖的——尤其是早上病恹恹起身,听到‘顺苏堂’三个字的时候。
“怎么了?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了?”霰
直到耳畔传来焦顺关切的嗓音,林黛玉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整理好了那球网,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林黛玉急忙摇头否认,但还是被焦顺劝回了屋里歇息。
因觉得在焦顺面前躺下有些不自在,她原是想在床上坐一会儿的,不想焦顺抢先坐到了床头,又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来,我帮你掐掐头。”
林黛玉待要拒绝,又听他戏谑道:“比这更亲密的事儿,咱们又不是没做过——何况你不是还想做的更深入一些么?”
听到焦顺浅显易懂的调侃,林黛玉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后。
她又羞又恼的斜了焦顺一眼,旋即咬着银牙坐到了床尾,然后背转过身,掩耳盗铃般褪去绣鞋,飞快将两只裹在罗袜里的嫩菱角藏到夏凉被里,最后一点一点,缓慢又僵硬的往焦顺腿上靠。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足足半盏茶之后,她的后脑勺才虚虚的搭在了焦顺的大腿上。霰
然后,林黛玉就又别扭的尬住了。
倒不是林妹妹还适应不了这种肌肤之亲,而是因为焦顺的腿过于粗壮,以至于她必须竭力将整个背部抬离地面,才能枕在焦顺的大腿上。
焦顺也发现了她的窘状,当下哈哈一笑,先放了个枕头在她背后,然后又将大腿换成了小腿。
这一来,林黛玉才真正枕了上去。
要说触感有多好,那是绝无可能的,焦顺腿上满是健硕的肌肉,躺上去也就比石头略软些。
不过这种硬邦邦的触感,却出奇的给人一种安全感,尤其是回想起焦顺当初踩着那监生给出警告的画面,这种安全感就会愈发的强烈。
强烈到让林黛玉原本的忐忑迅速消弭无踪。霰
她闭目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睁开眼睛问了句:“总该有个时间吧?”
虽然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焦顺还是听懂了,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八月底吧,七月暑气未退,路上只怕多有不便之处,如果你执意要回苏州的话,等过了八月中秋再动身不迟。”
林黛玉沉默半晌,最后蚊蝇似的挤出一句:“那就赶在中秋之前做完吧。”
前一句她说的是,焦顺尝试挽留自己的最后期限;而这后一句,则是尚未完成的报恩过程的最后期限。
她会突然问出这话,却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担心自己会沉迷与焦顺塑造的氛围当中无法自拔,最后忘却了本心,所以才希望能定一个最后期限,以便到时候扪心自问,做出最终的抉择。
定在中秋之后,无疑要比她预想中的晚了不少。
不过……霰
罢了,就先这样吧。
林黛玉再次闭上了美目,没过一会儿,竟就枕着焦顺的小腿睡了过去。
…………
此后一段时日,焦顺倒不是每天都要去林黛玉哪儿,更不是每次去都会带上什么惊喜或者礼物,但那小院却是潜移默化的,渐渐有了一种‘家’的氛围。
也就在林黛玉渐渐习惯那小小院落的时候,宫内容妃却是益发焦躁不安。
皇后和吴贵妃的茶话会,几乎是天天都在召开,说是亲如姐妹也不为过。
越是这般,容妃便越是无比的绝望。霰
她深悔自己当初不该在吴贵妃面前挑拨,可当时谁又能想得到,吴贵妃非但没有因此嫉恨皇后,反倒与她日渐亲密起来了?
照这样下去,只怕等到繇皇子继位之后,她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了——且就算保住了性命,多半也只能在冷宫里了此残生。
这是容妃绝不能够接受的!
她一度甚至曾想过找皇帝哭诉,把所有事情全都抖落出来。
但转念一想,那红木匣里本就是皇帝交给皇后保管的,自己偷听之后,跑去吴贵妃面前搬弄是非本就是错,若再贼喊捉贼……
只怕不用等繇皇子继位,就要先被送去冷宫了!
容妃为此每日坐立难安,这天上午实在是在延禧宫内待不住了,出了门却又不知该去何处,于是只好信马由缰的在宫中乱逛。霰
结果没头苍蝇似的,冷不丁就与忠顺王撞了个正着。
虽然如今隆源帝已经重新亲政了,但忠顺王依旧时不时入宫拜访太上皇,因此会撞上他倒也并不足奇。
至少容妃就没有往心里去,冷着脸与忠顺王见了一礼,便与其擦肩而过。
但忠顺王却是若有所思,等到容妃离得远了,便笑问前面引路的宦官:“刚才那是容妃吧,怎么瞧着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这……”
引路的宦官刚一迟疑,手上就多了块硬邦邦的东西,他低头见是黄灿灿的,当下便喜的眉开眼笑,压着嗓子幸灾乐祸道:“听说容妃娘娘最近同时开罪了皇后和吴贵妃,您想啊,这还能有个好?”
“原来如此。”霰
忠顺王点点头,又回头望了眼容妃远去的方向,然后这才跟着那宦官去了仁寿宫。
等见到太上皇,他紧赶几步凑到近前,陪笑道:“皇兄这几日的气色是愈发好了。”
“哈哈哈……”
太上皇哈哈一笑,得意道:“有佳孙如此,朕自然无忧矣。”
忠顺王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旋即又陪笑道:“这么说,繇皇子又过来给您请安了?我早听说他进学后大有长进,可惜一直也无缘得见。”
“他白天都要上学,只有一早一晚能来,你等闲自然见不着他。”
太上皇随口回了一句,然后便忍不住炫耀起了孙子的种种优秀之处。霰
说起来,繇皇子会频频过来请安,还是得益于太后的提议。
前阵子太后除了劝皇帝不要追查林如海的事儿,还特意点醒让繇皇子常去仁寿宫走走,以便祖孙之间多多亲近。
隆源帝听了还有些犹豫,毕竟当初前几年繇皇子去到仁寿宫时,一向喜静的太上皇显得颇为厌烦。
太后则解释说,太上皇当时刚刚目盲,心里本就烦,偏繇皇子当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自然是烦上加烦——而如今繇皇子越发出息了,他皇爷爷见了只会高兴,哪还会嫌烦?
结果繇皇子早晚过来请安,果然博得太上皇龙心大悦。
与此同时,却也引得忠顺王暗中躁动起来。
但忠顺王入宫不是上午就是下午,与繇皇子来仁寿宫的时间都是错开的,若真想做些什么,却也一时无从下手。霰
除非……
是想办法另辟蹊径。
第694章 又是一年寿诞【中】
就在荣国府逐渐人声鼎沸的同时。
桃花巷内,林黛玉伏在书桌前以手托腮,已经定定的望着窗外出神许久。
一开始她是在想贾母的寿诞,但渐渐地思绪便不住飘飞,忽而回忆从小到大的种种经历,忽而琢磨如今的处境,忽而踌躇未来的选择。
是的,即便是到现在,林妹妹也还没能下定决心做出最后的抉择——毕竟她曾立誓要南下苏州守灵,如今虽然已经大为动摇,却又不免有些羞刀难入鞘。
话又说回来,若真就这般乖乖从了焦顺,那也不是林黛玉的脾性了。
屋外。
雪雁鬼鬼祟祟的探头往里张望,仔细端详着林黛玉脸上的表情,想要从中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以便给‘老爷’做参考之用。
她原就偏向焦顺,如今失身于焦顺,那自然更是对其死心塌地,恨不能把姑娘和自己一起打包送给焦某人才好。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紫娟的声音,雪雁吓了个激灵,掩着胸口转身嗔怪道:“姐姐怎么跟鬼似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自己鬼鬼祟祟的,还敢说我!”
紫娟作势就要往书房里闯:“走走走,咱们找姑娘评理去。”
“评理就评理。”
雪雁却怡然不惧,自从被焦顺收拢了,又温柔体贴了一番之后,她自觉腰杆子硬了不少,不敢说能直接越过紫娟,成为林黛玉身边的头牌大丫鬟,至少也能与其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因此面对紫娟的拿捏,雪雁直接抗辩道:“焦大爷说了,不能再让姑娘久坐不动,我是瞧姑娘在书房里呆久了,想请姑娘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哪里就鬼鬼祟祟了?”
紫娟也是个聪明的,怎会看不出雪雁有挑战自己的意味——况那日林黛玉选择年纪更小的雪雁,而没有选择年纪最大的自己,也让紫娟心中多有忐忑不安。
也正因为这份忐忑不安,让她愈发不能容忍雪雁的态度,故而当下面色一沉便要反唇相讥。
不想这时门帘忽然一挑,林黛玉从里面走出来,扫了她们一眼道:“闹什么闹?便要争风吃醋,也该等焦大哥来了再说。”
“姑娘!”
两个丫鬟登时涨红了脸。
紫娟还待分辩两句,林黛玉又道:“我今儿有些倦了,且去里间歇上一歇,午饭就不吃了。”
“这怎么成?!”
紫娟雪雁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围在林黛玉左右连声劝说。
林黛玉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假装勉为其难的答应,心中却不由暗暗叹息。
她原以为雪雁是坚决想要留下来的,而紫娟则一直对焦大哥敬而远之,所以那晚才安排雪雁服侍焦顺,想着若是自己最后还是要远赴苏州,便只带上紫娟几个,将雪雁托付给焦大哥,也算是遂了她的念想。
然而看现如今紫娟的表现,明显是对那晚没能侍寝而耿耿于怀。
或许……
是自己真的不会相人吧。
正感慨着,忽就见藕官托着个小匣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进门便道:“姑娘,方才拉车的徐大哥送了件东西来,说是焦大爷托医馆那边儿转给他的。”
托医馆转过来的?
林黛玉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焦顺又为她寻了什么滋补润肺的好药材,不想打开来一瞧,里面却是本墨香扑鼻的新书。
她疑惑的取出来端详,却见封皮上写着五个大字《傲慢与偏见》。
前面那‘傲慢’二字,无疑触动了林黛玉敏感的神经,她微微蹙起眉秀眉,正待翻开来细瞧究竟,忽听紫娟提醒道:“姑娘,下面还有一封信呢。”
林黛玉移开手里的书,果然发现书匣底部还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苏姑娘亲启’。
拆开来一目十行的扫了个大概,她这才明白那封皮上的书名,其实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按照焦顺在信里的说辞,早在前年第一批工读生入学后不久,他便托人从欧罗巴采买来不少书籍进行翻译。
不过因为当时夏朝这边都是坐商,真正出海远洋的凤毛麟角,进度一直十分迟缓,直到后来史鼎做了驻欧罗巴公使,远洋贸易也逐渐兴盛,这事儿才逐渐变得顺遂起来。
从四月开始,陆陆续续就有欧罗巴的着作被翻译出来,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工科方面的内容。
至于这本《傲慢与偏见》,则是焦顺借住权势小小任性了一把,临时加塞翻译出来的【注:酒楼宴请第二期毕业生时,曾做过铺垫,被骂太水……】。
这本书出版于十几年前【1813年】,作者是欧罗巴最出名的女性作家,论辞藻虽不如我朝文人华丽,但胜在内容朴实生动,又是以一群女性为主要角色,描绘出了乌西国的风土景致、世态人情。
初版只刊印了四本,一本留在工学作为底稿,一本日前送给了史湘云,一本焦顺准备带去寿宴上送给探春,至于这第三本,自然是送给林黛玉做解闷之用的。
看完了信,林黛玉摩挲着那本《傲慢与偏见》,心中是五味杂陈。
焦顺这般举动除了温柔体贴之外,也是暗示他会将黛玉当做与探春齐平的存在——史湘云作为原配还要略高一些,所以也是最早得到这本书的。
“姑娘。”
正思绪飘飞,雪雁忍不住问:“这本书里到底写的什么?焦大爷又为何要托人专门给姑娘送来?”
“我还没看,如何知道?”
林黛玉收敛了思绪,微微一笑道:“左右也没别的事儿,我读给你们听吧。”
雪雁自是拍手称快,紫娟也同样来了兴致。
遂将王嬷嬷、春纤、藕官都喊了来,在书房里排排坐,听林黛玉读书讲故事。
于是在这个八月初的上午,一群在高墙里拘束了十数年的姑娘们,头回窥见了万里之外,乌西国乡间女子的人生百态。
…………
说回荣国府。
尤二姐进门之后,一边满脸艳羡的看着史湘云的肚子,一边却是死死抓住妹妹的手不放。
王熙凤在旁瞧见,不由打趣尤氏道:“你这两位妹妹还真是姐妹情深,到了咱们家,竟还并蒂莲似的不肯分开。”
尤二姐听了讪讪一笑,却是依旧不肯撒手。
她哪里是什么姐妹情深,分明就是害怕一个看顾不到,尤三姐又闯出什么大祸来——别的倒罢了,真要是让史湘云动了胎气,只怕一家人眼下的优握生活,只怕立刻就要化为梦幻泡影了。
因见尤氏奉上了两姐妹送的礼物,史湘云也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喊翠缕捧出个小盒子,走到老太太面前道:“方才光顾着跟姐妹们叙旧,一时倒忘了,我这里还单独备了礼物给您呢。”
过了片刻,才见老太太咧嘴道:“亏是你有心了,快拿出来我瞧瞧是什么宝货。”
众人见状也都围拢上来。
却见史湘云打开盒子之后,里面放着的一条金链子和一个赤金环,金链子上点缀着五颗祖母绿的宝石,上面又不知用什么手段,清晰的刻上了五个福字。
至于那赤金环,细瞧则是一个个寿字头衔尾串联而成。
不过这东西却也未见有什么稀罕之处。
薛姨妈好奇的问:“这两样礼物可有什么说道?”
“眼下还没说道,不过马上就有了。”
史湘云笑嘻嘻的勾起那金链子,用拇指和食指微微撑开一些,然后又把金环从地步穿进去,抬高到拇指与食指之间,然后学着街上卖艺人的口吻道:“请诸位上眼瞧。”
说着,捏着金环的手一松,那金环向下坠落,眼见要吊在地上,却陡然一震,被金链子吊在了半空中。
众人诧异声中,史湘云将穿好的吊坠双手捧到贾母面前,笑道:“老太太,这五福捧寿的链子,便是我送给您的贺礼。”
“好一个五福捧寿。”
王熙凤半是赞叹半含酸意的问:“兆头好,戏法也好,这是你跟顺哥儿学的吧?”
史湘云嘻嘻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旋即她又比划着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只是在金环下落的时候,用中指碰它一下,让它在半空中转一圈就挂在上面了。”
说着,她又慢慢给众人演练了一遍。
众人恍然大悟之余,薛宝钗上前环住湘云的胳膊,笑道:“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云丫头跟着焦大哥,竟还学会变戏法了。”
湘云忙辩解道:“这其实也是格物致知的道理,叫什么、什么拓扑来着。”
她勉力想要解释几句,但在坐的女人们对什么格物致知,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王夫人接茬道:“可说是呢,前几日我见了那贾芸,原本怯生生一个孩子,跟了畅卿几年,竟似是改头换面了一般,在我面前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不见半点怯懦之相。”
说着,又想到了自己心头肉,不由苦笑摇头:“可惜宝玉死拗着不肯去工学,若不然跟在畅卿左右,指定也能历练出来!”
贾芸改头换面,是因为居移体养移气的缘故——他本就不是庸人,以前全因身份地位使然,所以才显得卑微拘谨。
如今意气风发,自然不似从前模样。
至于贾宝玉……
他身上所欠缺的东西,只怕是权势地位弥补不来的。
“如今尚在孝期,不去便不去吧。”
而听王夫人哀其不争,老太太忙出面给宝玉找补,旋即又看向了薛宝钗:“等过了孝期,他的婚事也全都停当了,自然就知道上进了。”
一个包含深意的‘全都’,登时让薛宝钗暗咬银牙,心道这老太太怎得当面嘲讽,难道她因为林妹妹留书离京的事情,而恼恨上自己了?
这个猜测,不由又给她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众人又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外边儿传话说请老太太移步大观园正殿,这才呼呼啦啦起身往外走。
期间又有不少身份略低的亲友女卷加入队伍当中,等到了大观园正殿前,已是浩浩荡荡百十余人。
而等女卷们落座之后,随后赶来的男丁则不下三百之众,有一些身份不够的,甚至只能在外面广场上落座。
也不知是不是贾琏安排的,焦顺这回没有坐到主桌上,而是以半个主家的身份,在次一席上负责陪酒——考量到焦顺的出身,以及史湘云与贾母的关系,这安排倒也勉强说的过去。
以他如今的身份,面对次一席上的宾客,自然无需太过殷勤,所以便有余力去关注对面女卷席上。
纵使隔着两层轻纱,焦顺依旧能感受到众多灼热的目光,这让他不禁暗暗胆寒,心道这哪里是什么大观园,分明就是虎穴狼窝妖精洞。
此地万万不可久留!
打定主意,焦顺等吃饱喝足了,便忙托守在门外的袭人传话,将探春请到了僻静处相见。
探春来时明显有些忐忑,但等得知焦顺的用意,又接过那本墨香扑鼻的《傲慢与偏见》后,一颗心登时化了近半,忍不住扑上来撞入焦顺怀里,与他好一番耳鬓厮磨。
虽说她执意嫁给焦顺的最大目的,是不甘于困顿于女子的身份,想要一展所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在乎焦顺对待自己的态度。
等重新回到席间的时候,探春的小嘴儿都微微红肿了,错非时间地点不对,两人几乎就要酣战一场。
而焦顺回到席间,正想找个借口尽快脱身,却意外的发现自己这一来一回之间,大殿里的宾客竟然就少了半数有余。
细一琢磨,他便了然于胸。
只是这一来,他反倒不好立刻起身告辞了,否则岂不显得和那些人一样世态炎凉趋吉避凶?
没奈何,只好转到主席那一桌上,硬着头皮陪贾政继续吃酒。
好容易熬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这才起身对贾政道:“世叔,湘云毕竟才有身孕不久,只怕受不得劳累,我……”
还不等把话说完,忽就见林之孝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反手指着外面颤声道:“老爷,外面、外面又来了位天使!”
贾政面色骤变霍然起身,直撞的酒桌哗啦叮当乱响。
与此同时,周遭的声音也为之一静,自贾母以下,荣国府众人多有惊惧之色——自从年初开始,每回有天使来都不是好事儿,众人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第695章 又是一年寿诞【下】
听说又有天使驾到,贾政如惊弓之鸟一般吓的面无人色,望着林之孝愣怔了好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忠靖侯史鼎在旁边提醒了一句:“表兄是不是该去迎一迎,方显恭敬?”
他这才如梦方醒,冲同样在正中台阶上慌张失措的贾母告了声罪,然后招呼左右快步往殿外行去。
注定脱不开身的贾琏见状,只能战战兢兢跟着自家叔叔亲身,这边跟着贾政往外走,边暗骂那Y妇害人不浅。
贾珍、贾蓉、贾蔷三个虽未必会被株连,但荣宁二府素来休戚与共,此时自然也没办法置身事外,只能硬着头皮跟随二人,不过个顶个藏头露尾脚步踌躇,恨不能走着走着就干脆掉进地缝里。
至于旁人,却大多没那么些忌讳,只等贾政步出殿外,便心照不宣的做了鸟兽散。
而这贾政都要走出正殿外的广场了,却突然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回顾左右,蓦的恍然问道:“畅卿呢?”
后面贾琏贾珍几个面面相觑,旋即贾蓉便自告奋勇道:“叔祖稍候,我这就去把焦叔叔请来!”
眼见他飞奔回殿内,贾政原想着驻足等待片刻——虽然始终对焦顺心存芥蒂,但这时候也就焦顺还能给他带来一丝丝安全感了。
但他想等,贾琏却不想等。
事实上方才他在酒席宴间,就几次想把杯中酒泼到焦贼那道貌岸然的脸上了。
当下立刻‘提醒’道:“叔叔,方才咱们就耽误了,如今可不好再让天使久等!”
贾政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只好又硬着头皮往外迎。
一行人走到大观园门口的时候,恰就与传旨的宦官打了个照面。
贾政忙紧赶几步,冲那宦官一躬到底:“我等未能远迎,还望公公见谅。”
“好说。”
那宦官不咸不澹的回了句,旋即又抑扬顿挫的问:“敢问尊府的老太太现在何处?”
“这……”
见一上来就问起母亲,贾政不知是喜是悲,下意识想要试探两句,可又担心惹得这传旨宦官不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老实答道:“家母如今正在大观园殿内。”
“那就领咱家走一遭吧。”
那太监抬手往里一让,贾政忙不迭头前带路。
沿途原想着再打探打探,可瞧那传旨太监仰着头一脸倨傲,犹犹豫豫的始终也没敢开口。
就这般走了一程,眼见离着大观园还有段距离,忽就见对面大步流星迎上来两个人。
那传旨太监原是抬头挺胸,一眼瞧见对面打头之人,眼神儿就直了,再等离得近些,原本笔直的腰杆更是句偻起来。
也不等前面的贾政与来人搭话,这传旨太监便抢先越众而出,满面堆笑的道:“焦大人怎么也在……”
说到一半,又半真半假的打嘴道:“是了、是了,焦大人肯定专程是来贺寿的!”
焦顺仔细端详了两眼,见这宦官有些眼熟,显是宫中有些头脸的人物,偏又一时记不得此人的名姓,所以肯定不属于最顶尖的那一批。
因此便知含湖拱手道:“公公真是一点就中。”
旋即又试探道:“这时节公公前来颁旨,莫非也是为了这府上老太太的寿诞?”
“是,也不是。”
那公公虽瞧出他多半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也并没有挑刺儿,而是带着三分阿谀的笑道:“孙某此来,一是圣上法外开恩,特许巡城司即日起开禁;二来么,也是奉命要将那二十万两涉桉的银子,暂且押回内府封存。”
听得此言,贾政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焦顺也是一脸恍然的赞叹道:“陛下将如此重交托给孙公公,只怕是不日又有封赏——届时若有机会,孙公公可别忘了请焦某小酌几杯。”
那孙公公谦逊了几句,顺势便订下了吃酒的邀约。
然后又一副赚到了的嘴脸,与焦顺三番五次的推让,最后才携手往大观园行去——期间几乎就是将荣宁二府的主人们视若无物一般。
莫说是贾琏见状心中酸楚嫉妒,连贾政也禁不住有些吃味。
按理说,他好歹也是贵妃的生父,却怎么这宦官竟内外不分,一味只知道讨好焦顺这个外臣?难道说焦畅卿在宫中的影响力,还能越过参知政事的贤德妃?!
他一时觉得匪夷所思,但眼前所见所闻,又似乎都在支持这个论断,这就让他更加难以接受了。
其实贾政会想不通,完全是因为信息差的缘故。
在外面人眼中,贾元春获准参知政事,那是极了不得的恩宠,但在孙公公这些之情人眼中,贾元春虽得了殊荣,但却并没有重获皇帝的宠幸,反而肉眼可见的有所排斥。
那这殊荣,又算的上什么殊荣?
反倒是焦顺,名义上虽是外臣,却隔三差五便能面圣,且每次见面都要促膝长谈,这才叫做简在帝心天子近臣!
等一行人回到大观园正殿时,酒席宴间的宾客早已经走了九成九,只余下一地杯盘狼藉——据说这天午后,荣国府后门的门槛,都差点被仓皇而逃的宾客们踢断。
那孙公公才不管殿内如何,先是抑扬顿挫的宣读了旨意,然后便向贾政道:“存周公,那二十万两银子何在?”
贾政下意识扫了眼王熙凤,旋即忙道:“就在我家府库中封存,在下这边带公公去取。”
那孙公公闻言,又转过身与焦顺殷勤攀谈了几句,敲定好吃酒的日期,这才满意的跟着贾政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王夫人便领着李纨、王熙凤、探春围拢上来,急切的追问道:“畅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要把银子运去内府?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应该算是好事儿吧。”
焦顺宽慰道:“至少巡城司的人撤走了,再要进出都方便许多。”
“那我的银子呢?!”
王熙凤急道:“那可是足足二十万两!”
“这个么……”
焦顺两手一摊:“只要这银子经的起严查彻查,早晚总还是要送回来的——即便是内府,那也不能随便抢别人的东西不是?”
言外之意却是,只要这笔银子经不起严查,也就不用再惦记了。
王熙凤面色变了几变,突然伸手扯住焦顺的袖子,边往外拉扯边道:“不成,这事儿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焦顺假意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跟着她离开了大殿。
王夫人目送她二人远去,回头扫见贾琏满面怨愤的样子,忙替王熙凤和焦顺解释道:“毕竟事关重大,她一时失了体统也情有可原。”
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畅卿与她也不是外人。”
这原是意指,焦顺曾是王熙凤的陪嫁仆人。
但落在贾琏耳朵里却是另外一层意思,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发铁青。
而另一边。
焦顺跟着王熙凤到了一处僻静所在,便也干脆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最近又是铺设京西铁路,又是要修电报电缆的,朝廷手头上紧,皇上手头上更紧——你这二十万,只怕……嘶~”
说着,便去撕扯焦顺的腰带,似是急于要谈一桩上亿的大买卖。
她这可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自己能赚来拿十几万两银子,还不是托了焦顺的帮衬?只要先将身上的亏空补的满溢出来,银子上的亏空还怕没处找补?
…………
这日傍晚。
旁听完孙公公的回禀,贾元春立刻从书桌后绕出,跪伏余地拜谢圣恩。
“你不用谢朕。”
隆源帝不假辞色的摆手道:“这次只因皇后与吴贵妃出面说情,所以朕才法外开恩的——但巡城司的人只是暂撤,若督察院查出你娘家果有涉桉,朕绝不会姑息放纵!”
贾元春听罢不由暗暗纳罕,皇后会出面帮自己说情,倒还在情理之中,一来是双方关系本就不错,二来皇后素以宽仁闻名。
但吴贵妃又是因为什么……
略一沉吟,贾元春心中便得出了答桉,同时自打获准参知政事后,便长久悬在半空的心,也总算是落了地。
获准参知政事,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天大的殊荣,且也及时的将她从冷宫边缘拯救了回来。
但贾元春却明白福兮祸所依的道理。
后宫嫔妃参知政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必然会遭到外朝的抵制和忌惮——也就是隆源帝如今情况特殊,所以抵制的力度才比正常情况下弱了一些。
但若等到皇帝宾天,这件事必然会被翻旧账,解释若无可靠的依仗,只怕就难逃一劫了。
而现如今,若是贾元春所料不差的话,那么下一朝天子身旁依旧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贾元春再分类总结起奏折来,都比平日要快捷三分。
不等夕阳落地,她便已经完成了当日的工作,获准离开乾清宫。
因见天色尚早,贾元春便想着先去储秀宫中拜谢皇后——至于吴贵妃那边儿,等入夜之后再去也不迟。
谁知到了储秀宫一打听,才知道皇后又去钟粹宫找吴贵妃开茶话会了。
贾元春一边暗暗好奇,这两位的关系缘何突飞勐进,一边又急匆匆赶到了钟粹宫,打算一举拜谢两位恩主。
钟粹宫。
听到门外突然出来的敲门声,正手不释卷的吴贵妃身子勐然一抖,几乎要将奏折抛上天去。
皇后见状不由掩嘴笑道:“你慌什么?知道咱们两个在里面,难道谁还敢贸然闯进来不成?”
吴贵妃红着脸白了她一眼,嗔道:“我可没姐姐这般心大。”
说着,忙将那奏折放回了木匣里,又噼手夺过皇后那本,一股脑全都锁起来,然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再碰这东西的——至少也要等到皇帝宾天、儿子登基之后再瞧。
但无奈整日里被皇后拉着交流心得体会,事件一长便渐渐把持不住,到如今,竟已经通篇细读了不下五遍——可每次看完,依旧不免要生出负罪感,远不似皇后表现出来的那般澹定自若。
定了定神儿,勉力压制住心头浮现种种绮念,吴贵妃扬声问道:“什么事?”
“娘娘,贤德妃娘娘来了。”
“她来了?那你们还不赶紧……”
听说贾元春来了,吴贵妃当下便要命宫人将她请进来,结果说到一半,却被皇后打手势拦了下来。
“怎么了?”
吴贵妃疑惑不解的看向皇后。
皇后肃然道:“我知道妹妹是想为繇哥儿铺路,但你听我一句劝,这等事切不可过早表态,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也绝不可宣之于口留下话柄。”
说完,因怕吴贵妃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又压着嗓子补了句:“去母存子的事儿,在史书中可并不鲜见!”
吴贵妃小巧玲珑的娇躯一震,下示意反驳道:“我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再说、再说我那哥哥也是烂泥补不上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嘴里连说‘不可能’,但她的嗓音却止不住的发颤。
皇后见她如此,这才越俎代庖的扬声道:“将贤德妃请进来吧。”
不多时,贾元春进的门来屈伸拜倒,口中感恩戴德不断。
皇后温柔得体的一一应付,但吴贵妃却有些失魂落魄,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回馈。
贾元春虽觉奇怪,但也不敢贸然探究,只与皇后闲谈两句,便识趣的主动告辞离开。
不过临行前,她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容妃近来似有心事,或许娘娘该稍加留意……”
送走贾元春后,吴贵妃对她最后的提醒很是不以为然,认定容妃不过是在为自己日后可能的报复,而惶恐不安。
但皇后却不这么想:“你觉得她会不知道这一点?她是极聪明又识进退的人,如今又得了咱们的好处,绝不会无的放失——这必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才……”
说到半截,她见吴贵妃一脸懵懂的样子,遂叹气道:“也罢,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等回头我让人暗中查探就是。”
第689章 再咏
七月二十三下午。镺
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居高不下的气温陡降了几度,就连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对于行路人来说却实在算不上友好。
随着车轮滚动的、辐条作响的声音,一辆人力车缓缓拐入桃花巷内,速度虽然不快,但碍于每一步都要对抗脚下的湿滑,车夫的动作显得慎重又吃力。
当车子稳稳停在‘苏宅’门外时,那车夫才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放低了车把,转回身边用毛巾擦汗,边点头哈腰冲车上的乘客赔笑。
雪雁和春纤扶着车棚子下了车,春纤两脚一落地,就闷头想要往里走,结果却被雪雁一把扯住。
只见雪雁冲那车夫微微一礼道:“不想半路上下起了雨,这趟真是辛苦徐大哥了。”
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十几枚大子儿递了过去。
“不不不,这我不能收、不能收!”镺
那车徐大哥见状,忙摆着手往后退,结果后脚跟被车把手绊了一下,险些摔个倒栽葱。
他勉力稳住身形后,嘴里还是一个劲儿的推辞。
这‘徐大哥’原是某家车行新招的人力车夫,因老实嘴笨不会招揽客户,业绩一直垫底,眼见就要被裁掉了,结果正赶上焦顺担心紫鹃、雪雁几个出行不便,桃花巷内又养不了马车,于是便干脆雇他长期蹲守在巷子口,单只伺候林妹妹主仆几个。
雪雁知道他这是怕因为额外收钱,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差事,于是也便没有强求,冲他又微微一礼,这才领着春纤进了院门。
边往里走,又边交代春纤道:“等一会儿你送碗热茶给他,好歹也是焦大爷雇来的人,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
却说雪雁正交代着呢,忽就扫见堂屋廊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她不由‘咦’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堂屋里,将新买来的胭脂水粉望桌上一放,边探头往里间张望,边好奇道:“焦大爷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焦顺大多数时间,都是临近傍晚过来待一个时辰再走;再不然就是早上来,陪林黛玉一整天——似这般下午来,却还是头一回。镺
紫鹃一面上前将胭脂水粉分门别类,一面解释:“说是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想跟咱们姑娘分享,所以就提前来了——不巧路上正撞见这一场大雨,还没等找地方躲呢,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说着,往里间一努嘴道:“这不,刚打了水准备洗个热水澡呢。”
洗澡?
雪雁听了这话,目光飞快的扫视屋内,旋即半含酸的问:“是藕官在里边……”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藕官就挑帘子走了进来。
雪雁一呆,旋即脸色陡然涨红,惊喜道:“难不成是姑娘在里边伺候?!”
见雪雁几乎将‘乐见其成’四个字挂到了脸上,紫鹃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焦大爷自己在里边——姑娘在书房呢。”镺
雪雁先是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姑娘肯让焦大爷用自己的浴桶,也足证明双方关系之亲近了——这待遇,可是连当初的宝二爷都不曾享受过!
再说了,这不正是凸显自己的好机会么?
当下她吞吞吐吐道:“让焦大爷自己洗澡,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合适?”
紫鹃再次翻了个白眼:“你想进去就进去,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我、我没那么说!”
虽然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被如此直白的点破,雪雁还是有些恼羞成怒,愤愤跺脚道:“我就是觉得焦大爷对咱们姑娘好,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
紫鹃却懒得与她理论,等确定胭脂水粉都买对了,便自顾自去了书房禀报。镺
雪雁娇哼一声,转头又将目光对准了藕官。
藕官的性子虽然轴了些,却也不是傻子,于是忙也原路退了出去。
雪雁这才满意,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凑到卧室门前,抬手欲要敲门,半途却又缩了回来,直到连续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拍响房门,颤声道:“爷,要不要、要不要……”
没等她把话说明白,里面就传来焦顺的浑厚的嗓音:“进来吧。”
雪雁是又喜又羞又慌,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见焦顺已经进到了浴桶里,这才把门缝开大了些,纸片人似的钻了进去。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就听焦顺在浴桶里慨叹:“以前我什么时候让人伺候过?现下倒好,一个人洗澡都不适应了。”镺
“爷是贵人,合该我们伺候的。”
雪雁说着反锁了房门,一步步挪到了浴桶前,却不敢往桶里瞧,只在旁边取了搓澡的毛巾,颤声道:“爷,我先帮您搓搓背吧。”
焦顺闻言,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起身来,懒洋洋道:“你们姑娘这浴桶到底小了些,我在里面腾挪不开,还是出去搓好了再进来吧。”
说着,便从浴桶里跨了出来,背对着雪雁坐到了放浴巾的板凳上,同时还不忘给她画大饼:“这院里的丫鬟,还是数你最乖巧懂事知道疼人,你放心,等以后爷必定亏待不了你。”
然而等他说完了,却迟迟不见雪雁有什么动作。
焦顺有些纳闷的回头看去,却见那丫头一张脸红的桌布仿佛,两眼发直紧攥着毛巾,似乎三魂七魄都已经丢了。
看样子,应该是受了亿点生物学上的震撼。镺
直到焦顺洗完了澡,用浴巾裹住半身,她才稍稍适应了些,但依旧难以释怀。
怪道先前姑娘……
叩叩叩~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雪雁做贼心虚般一个激灵,下意识问了句:“谁?”
“是我。”
门外传来紫鹃的声音:“雪雁,你先出来一下。”
雪雁回头看了眼焦顺,这才手忙脚乱的推门而出。镺
外面紫鹃不知为何也是晕生双颊,一见雪雁从里面出来,便忙将手里捧着的衣服丢给她:“这是焦大爷的衣服,姑娘已经用熨斗熨干了。”
说着,转身便逃之夭夭了。
见她如此,雪雁倒平白生出些淡定来,心道自己终归还是压了紫鹃姐姐一头。
于是折回屋里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等见了焦顺,将那衣服献宝似的送到他眼前,特意强调道:“爷快瞧,我们姑娘亲手把这衣服给您熨干了!”
焦顺微微一笑,由着她帮自己穿戴整齐,然后趿着木屐到了厅里。
林黛玉正坐在客厅里发呆,见焦顺一身清爽的领着雪雁从里面出来,忙不自觉避开了视线,等到焦顺凑到身前,又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内里的亵衣,都是紫鹃熨的。”镺
“哈哈,我也没问这个啊。”
焦顺逗了她一句,便迅速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说要让你瞧个稀罕来着,走走走,咱们去外面院里弄。”
等领着林黛玉到了外面,焦顺先从车筐里弄出一大袋可可粉,又取出砂糖、牛奶、黄油等物——但凡后世之人见了,都能猜到他是要DIY情侣巧克力。
这在后世是烂大街的老套路了,但放在当下却是效果拔群。
听说是制作一种前所未见的糖果,莫说是几个年轻的,连王嬷嬷也忍不住好奇,特意把买来就没用过几次的简易小灶搬了出来。
期间自然少不了彼此打趣手艺、拿巧克力酱抹脸、吮吸手指等分支套路。
到后来连紫鹃、雪雁也被卷了进去,一时满院子尽是欢声笑语。镺
因途中吃了不少巧克力酱,索性连晚餐也推迟了,一直忙到月上柳梢头,这才将做好的巧克力,用冰块镇了起来——小院里没有储冰的地方,都是每天请冰室专程送来的。
等闲下来,林黛玉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悄悄问清楚时辰之后,她看向焦顺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勇气直接开口留客,于是将紫鹃扯到角落里耳语了几句。
紫鹃听了倒不意外,毕竟气氛早就烘托到这份上了。
当下对焦顺道:“这天黑路滑的,大爷今儿不如就宿在我们这儿吧。”
说着,看了眼自己姑娘,又补了句:“大爷若是不嫌弃,我和藕官这就把西厢房腾出来。”
这小院是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有两间,东厢住的是王嬷嬷、雪雁和春纤,西厢住的是紫鹃和藕官。镺
焦顺也扫了眼林黛玉,然后笑着应了下来。
林黛玉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过一会儿却又挪了回来,斜着焦顺,轻咬朱唇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
藕官得了吩咐,便忙去西厢里收拾。
一边整理自己的被褥等物,一边向紫鹃请示道:“紫鹃姐姐,焦大爷盖的被褥,用咱们的怕是不合适吧?要不,从姑娘那边儿……”
“你急什么。”
紫鹃却侧身坐到了床上,望着堂屋的方向道:“先别急着收拾,再等一等消息吧。”
等一等消息?镺
藕官先是一愣,旋即也便明白了——毕竟她也算是众人当中,经验最丰富的那个。
于是两人便并排坐到了床头,伸长了脖子等着堂屋里的最新指示。
堂屋内,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林黛玉脸上的急躁也愈发明显。
忽然间她长身而起,在客厅里快步踱了几圈,背对着雪雁、春纤站住脚,断然道:“雪雁,你们、你们先回东厢去吧。”
春纤还有些不明所以,却早被雪雁一把扯了出去。
等到屋里只余下焦顺和林黛玉两个,林妹妹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嗫嚅道:“要不、要不择日不如撞日,就、就今天晚上吧!”
说完,她不敢看焦顺的表情,闷头便逃进了里间。镺
焦顺却是老神在在的把茶水喝完,这才安步当车的跟了进去。
…………
当晚子夜时分。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顺苏堂的老中医从掩着帷幔的床前起身,捋着胡须对焦顺道:“尊夫人虽是被利器所伤受创惊厥,但脉象平稳且气血不亏,料来将养一段时日就好。”
说着,先写了个补血益气的方子,又道:“我那里还有特制的创伤药,每日早晚敷上,保证不会化脓。”
焦顺嘴里连声应着,心中却道那药膏即便再好,只怕也不敢乱涂。镺
将那老中医送出门外,焦顺再折回来的时候,雪雁已经卷起了帷幔,就只见林黛玉羞红满面仰躺在床上,一见他回来,下意识就想要侧身面朝里面,结果一动弹便忍不住紧皱眉头。
焦顺见了,摆摆手示意雪雁退出去,然后坐到床头探着身子在她脸上啄了一下,笑道:“举凡女子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林黛玉贸默然半晌,闷声道:“却不闻湘云与邢姐姐似我这般。”
“你从小身子就弱嘛。”
焦顺说着,干脆脱了鞋上床,将她小巧玲珑的身子裹在怀里:“起初的时候自然要比别人难些,不过等以后习惯了就好。”
林黛玉缩在他怀里,情绪却是半点没有改善。
先前还能说是焦顺刻意为之,但这次……镺
想到自己竟然昏厥过去,还吓的焦顺连夜请来了大夫,她便又是羞窘尴尬,又是沮丧挫败。
再有……
这到底算是报了恩,还是又没能报成?
“好了。”
焦顺见状,又将她裹紧了些,宽慰道:“等下回就好了,——不过你先要好生调养调养,再有就是别太紧张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小酌几杯,正好我托人弄了些药酒……”
听他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林黛玉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半晌轻轻用胳膊肘在他胸口捅了捅,道:“我没事儿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儿一早不是还要去衙门当值吗?”镺
“不急。”
焦顺又在她脑后蹭了蹭,然后起身道:“反正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了,我去瞧瞧那巧克力好了没,若成了,咱们先尝过再睡也不迟。”
说着,将雪雁、紫鹃喊进来照看,自领着春纤去查看那些巧克力的状况。
他走后,林黛玉总觉得紫鹃、雪雁都在悄悄打量自己,下意识正待吩咐她们将帷幔重新放下来,以便遮蔽探究的目光。
但话到嘴边忽又顿住,却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近来偷偷恶补的那些生理常识。
方才焦大哥应该还没……
不,是肯定还没!镺
她红着脸轻咬朱唇,下意识并紧了双腿,感受到痛楚依旧未曾好转,只得又将目光移到了紫鹃和雪雁身上,片刻之后,又单独锁定了雪雁一人。
“紫鹃,你先出去一下。”
听自家姑娘语音发颤的让自己出去,紫鹃愣了一下,看看身旁的雪雁,然后若有所悟的低下头,羞红满面的快步走了出去。
第696章 著
且重新说回那寿诞之上。紎
却说史湘云跟着众人回到殿内,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焦顺回来,便主动向贾母和王夫人打探道:“老太太,不知二姐姐近来可好?怎么这么喜庆的日子,也不曾见她出来露上一面?”
贾母闻言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吞吞吐吐道:“你二姐姐自从得了癔症,就……唉,我又何尝不想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只是……”
王夫人则在一旁敲边鼓打补丁:“也亏是你惦记着她,按理原该安排你们见一面的,偏你如今又是双身子,若被她伤到可了不得——且再等等吧,不拘是她的病好些,还是你先喜得贵子,到时候你们姐妹再见面也不迟。”
史湘云听她们这般说,只当迎春是疯的厉害,下意识抚摸着小腹,便欲打消去探视迎春的念头。
然而刚才在面对天使来时,半句不都敢说的贾宝玉,这时候却突然跳出来嚷道:“老太太和太太想是有阵子没去瞧过二姐姐了,她如今好的很,说话条理分明的,一点儿都不像是……”
“谁让你去的?!”
王夫人声色俱厉的打断了他,呵斥道:“她这病好的时候没事儿人一样,若疯起来,杀人放火都能干得出来!你要再敢私下里跑去缀锦楼,仔细你父亲扒了你的皮!”紎
这一番怒斥,登时又让宝玉缩了脖子。
史湘云在旁边瞧着,却总觉得事情似乎另有隐情,但她与荣国府毕竟隔了一层,如今又已经嫁做人妇,自不好当众刨根问底儿。
可不问清楚,又觉得心里不踏实。
于是只好私下里,将探春扯到了角落细问究竟。
然而探春正是迎春被囚的始作俑者,又怎么可能跟湘云说实话?
当下编了个更完美圆滑的借口,总算是把湘云糊弄了过去。
最后湘云只好命翠缕取来一大盒提神醒脑的名贵药材,托探春帮自己转送到缀锦楼去,也算是聊表姐妹之间的心意。紎
探春接过药材,转身出了殿外,正准备喊两个相熟的仆妇送去,冷不丁忽然被人从斜后方一把扼住了手腕,紧接着就听耳畔传来宝玉愤愤不平的声音:“妹妹实话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探春不曾想才敷衍了湘云,就又被哥哥找上门来逼问。
当下只好佯作不解的道:“二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是了、是了!”
贾宝玉松开她的手腕,到退了半步,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你如今大了,又顶替凤姐姐做了这府上的大总管,自然不把我们这些闲散的哥哥姐姐放在眼里!”
“哥哥说的哪里话?!”
探春一咬银牙,顿足道:“我不过是临时帮着太太处置些杂务罢了,等再过几个月,自有好的来替我!至于二姐姐,她若是好好的,又有谁会将她关起来不准见人?!”紎
“可、可二姐姐明明好好的……”
见探春当真恼了,贾宝玉的态度顿时软了,讪讪的解释:“我自小常犯癔症,是好是歹一瞧便知——二姐姐绝不像是迷了心窍的样子!”
探春冷笑道:“那哥哥方才怎么不跟太太据理力争,也好将二姐姐解救出来?”
“这……”
宝玉顿时语塞。
现今荣国府里还记挂迎春的人怕就只他一个,这固然是宝玉的优点,但要说让他为了二姐姐当众和母亲据理力争,那又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若换做林妹妹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紎
看出他的畏怯,探春心中的恼怒忽然散了个干净,意兴阑珊的的道:“哥哥当初若肯听我们的,在工学里踏踏实实站稳了脚跟,如今又怎会在家里一点都插不上话?”
说罢,再不理会宝玉,径自将药盒交给一个仆妇,然后转身回了殿内。
贾宝玉被她说的沮丧不已,细一琢磨又觉得颇有些道理,于是难得鼓足了劲儿想要发愤图强。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给自己加了个前提:需得先把林妹妹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林妹妹,往后活着都没意思了,还做什么鸟官儿?
他这里刚打定了主意,就见焦顺龇牙咧嘴的朝这边走来,边走边揉胳膊捏肩膀的。
“焦大哥这是怎么了?”
“嗐~”紎
焦顺摆摆手,讪笑道:“方才不小心被灌木丛绊了一跤。”
“可伤着没?”
“我这皮糙肉厚的,哪这么容易就伤着。”
焦顺又一摆手,顺势探头看了看殿内,问:“世叔可曾回来?”
“还不曾回来,想必是府库那里还没完事儿。”
“喔。”
焦顺点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宝兄弟替我告一声罪了,湘云毕竟是双身子,我须得带她早些回去歇息。”紎
贾宝玉自是满口应了。
于是又领着他去与湘云汇合。
湘云见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由询问:“凤姐姐都跟你说什么了?”
焦顺冲众人打了个罗圈揖,将湘云拉到一旁诉苦道:“她何止是说,还发了疯似的围着我又抓又咬——那二十万两银子是皇上要抄没,又不是我昧下了!”
他这诉苦倒不全是演出来的,王熙凤是战五渣没错,但下起手来也是真的狠!
史湘云见他难得露出一脸苦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用手背掩住小嘴儿道:“二嫂子素重财货,这回一下子损失了二十万两之巨,也不怪她会因此发狂。”
焦顺回头看了眼殿内众人,又小声道:“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财货,原本她便与琏二哥不睦,如今又失了王家做靠山,往后在这荣国府里,只怕万难像从前那般强势了。”紎
这话一出,倒叫史湘云沉默了。
她从荣国府出嫁到焦家,掐指算来也才堪堪半年光景,但这次再回到大观园里,却总有物是人非之感。
唯一没怎么变的,似乎就只有宝二哥了,但他这不变,却又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事儿。
“好了,你也别想那么多,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焦顺见状搂着她宽慰了两句,然后便去寻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长辈告辞,带着湘云直接返回了自家。
他夫妻二人离开之后,一直很沉默的薛姨妈也忙带着女儿侄女离开了——初来京城的时候,荣国府还曾被她视为避风港,但现如今却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紎
轿子停在二门夹道内。
焦顺挑起宝蓝色的帘子,正欲扶史湘云下轿,史湘云却抢先将一卷纸递了过来。
焦顺接过来展开一瞧,赫然正是副以贾母为主角的贺寿图。
就听史湘云道:“时辰也不早了,老爷赶紧把东西送过去,也免得那边儿久等。”
焦顺听了,随手将画一卷,再次伸手去扶,嘴里道:“不过是送副画罢了,这有什么好急的。”
史湘云接力下了轿子,却又推了推他:“她最是爱钻牛角尖,若开解晚了,又不知要掉多少眼泪了。”
见她坚持如此,焦顺只好‘勉为其难’道:“也罢,那我早去早回,把东西放下说两句话就走。”紎
然后也不等史湘云反应,探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这才嘿笑而去。
史湘云摸着脸颊目送他走远了,这才在翠缕、香菱、红玉的簇拥下往后院走去——晴雯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大观园的。
待等回到后院,就见徐氏正拉着晴雯闲话家常。
史湘云忙紧走几步想要上前见礼,却被徐氏一把扯住,连声道:“闹这些虚的做什么?小心别伤了身子!”
史湘云顺势依偎进徐氏怀里娇声道:“母亲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娇贵。”
徐氏一边轻车熟路的揽住她,一边探头往院门口张望,半晌不见焦顺进来,不由狐疑道:“怎么,顺哥儿没跟你一起回来?”
“是一起回来的,不过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所以我就让他先去忙了。”紎
“这孩子,怎么还分不清里外了?!”
徐氏闻言佯怒道:“老婆孩子难道不比什么公务重要?你等他回来,瞧我怎么教训他!”
虽知道婆婆这番态度,一多半是演给自己看的。
但史湘云还是颇为受用,嬉笑道:“母亲不必着恼,老爷几时冷落过我?他在外面不辞辛苦,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家。”
徐氏满意的在她背上拍了拍,笑道:“你能体谅的就好、你能体谅的就好!等中秋的时候,我让他好生在家里待上几日,要怎得全凭你说了算!”
顿了顿,又道:“若是你闷了,咱们也请几个唱曲儿说书的女先生来。”
“哪用去外面请,现成的不就有个蕊官在么?”紎
“听多了也腻,不如……”
婆媳两个如何,且先不论。
却说焦顺照例骑着车子,一路风风火火赶到桃花巷内,进了院门便撞见春纤。
春纤刚要呼喊,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小嘴儿,笑道:“莫喊、莫喊,你们姑娘在那儿呢?”
春纤往书房里一指。
焦顺便放开她,悄默声的摸进了书房。
却只见林黛玉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捧着那本《傲慢与偏见》翻看。紎
焦顺鬼鬼祟祟绕到她身后,将那张寿宴图展开来,悄悄的放在了书桌上。
林黛玉竟是毫无所觉,依旧在那里手不释卷。
跟到门口探头探脑的春纤见状,忍不住欲言又止,纠结中又不小心撞到了门板,林黛玉这才被惊动了,抬头见是春纤,便不以为意的低头继续看书,但这时那桌上的图画,却陡然映入了眼帘之中。
“咦?!”
黛玉不由惊呼出声,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小心捧起画卷端详了片刻,又抬头问春纤:“这画是哪来的?”
问完,见春纤直愣愣看着自己背后,她登时明白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去,果见焦顺正冲着自己咧嘴直笑。
“哎呀~”紎
林黛玉再次惊呼一声,旋即嗔怪的白了焦顺一眼道:“焦大哥怎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把人吓出个好歹。”
“啧~”
焦顺咂咂嘴,指着她手里的图画道:“我是专程来给你送画的,你既然有惊无喜,那这画……”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黛玉已经将那画护在了心口,满眼的警惕之色。
焦顺见状不由哑然失笑,旋即拿起一旁的《傲慢与偏见》道:“这本书怎么样,可还看的过眼?”
林黛玉看着那书的封皮叹道:“果然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这万里之外的话本竟也是独具一格,与我天朝大不一样。”
“那是自然,这本书在乌西国众多话本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且作者还是个女人,这就更是尤为难得了。”紎
焦顺说到这里,见林黛玉有些悠然神往的样子,不由笑道:“妹妹才情出众,何不仿效此书,也写一本咱们大夏的风土人情悲欢离合?”
“我?”
林黛玉愣了一下,旋即反问:“写什么?”
她不问为什么,而问‘写什么’,显然已经动了心思。
“这还不简单,你就从你身边的人和事儿着手,写……”
焦顺本来想怂恿她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一本《红楼梦》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忽又觉得不妥。
主要是若按照实际经历来写,就不免要追思过往、深究现在。紎
前者容易旧情复燃,后者……
若是林黛玉思前想后,对自己沦为外室的情况感到沮丧不甘,继而坚定了南下之心,可该如何是好?
于是他连忙临时改口道:“譬如藕官的事情,岂不就大有可写之处?”
“藕官的事情?”
“是啊!”
焦顺当下满嘴跑火车道:“其实以前我曾听蒋玉菡——就是曾在忠顺王府唱戏的琪官——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据传前清末年,有两个从小被送到戏班里的男孩子,一个叫小石头、一个小豆子……”
接下来,他就将《霸王别姬》的剧情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大致故事都按照电影里的来,只将时代背景换成了清末夏初。紎
林黛玉一开始以为他是照着藕官,现编的故事,但听着听着便陷了进去——等听到最后,程蝶衣在戏台上含笑自刎而死的时候,已然是泪眼滂沱。
若没有藕官,她未必就能代入到两个男人的感情纠葛当中,但既然已经接受了藕官的存在,代入进去非但没有障碍,反比大多数人更能领会到其中的悲欢。
“这个故事、这个故事……”
她啜泣着缓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话说全了:“我、我只怕力有未逮,辜负了这个故事。”
“先试试呗。”
焦顺笑着将她拥进怀里,边拥帕子帮她抹眼泪,边道:“反正蒋玉菡已经去了乌西国,这也没人要跟你抢。”
林黛玉感伤了好一阵子,这才渐渐缓过来,然后便又沉浸到了故事当中。紎
半晌,回头对门外喊道:“去把藕官找来。”
门外偷听许久的春纤,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
不多时藕官便快步走了进来,见林黛玉双眼红肿,下意识忙又看了眼焦顺。
却听林黛玉道:“我刚听焦大哥讲了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也是两个唱戏的……”
这回轮到林黛玉讲故事了,也难为她只听了一遍,竟就记住了个九成以上,只有少数几段需要焦顺补充。
待等讲完了《霸王别姬》的故事,林黛玉又问:“我想试着将这个故事写下来,不拘是话本还是什么的——但我对唱戏的事情一窍不通,届时少部分还要你从旁协助,却不知你可愿意……”
噗通~!紎
话音未落,早已经哭成泪人的藕官就跪倒了下来,以头抢地道:“我愿意、我愿意!只要姑娘这本书能写出来,我便是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