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余波
“什么?二姐姐犯了痴症,被关起来了?”
初四一早,贾宝玉收拾的紧趁利落,正准备出门去找姐妹们,打听昨日三人在焦家的见闻,却不料突然得到了迎春被圈禁的消息。
他不禁为之愕然。
旋即又纳闷道:“这就不对了,二姐姐既然病了,就更该让兄弟姐妹们登门宽慰才是,哪有关起来不让见人的道理?我先前发病时,姐妹们可是天天过来探望的!”
袭人猜出这其中必有什么阴私,见他说着就要跑去问个究竟,忙劝道:“老爷太太这般处置,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小心老爷恼了,又翻起旧账来!”
将贾政端出来,贾宝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
只是等出门后,他却还是先去了缀锦楼一趟,见那些仆妇果然拦住去路不肯让开,这才悻悻的往回走。
“宝二哥、宝二哥!”
便在这时,斜下里忽然传来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公鸭嗓。
贾宝玉循声望去,却是贾环正鬼鬼祟祟缩在灌木丛后,冲着这边连连招手:“宝二哥,你过来,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宝玉见状,微微板起脸来呵斥道:“找我说话就找我说话,藏头露尾的成什么样子?”
他虽下意识学着贾政的模样教训弟弟,但到底不似贾政那般方正,嘴上说着,脚下就老实不客气的到了灌木丛前。
贾环暗暗撇嘴,又挤眉弄眼的问:“宝二哥方才可是去瞧二姐姐了?”
“是又如何?”
“那你可知道,二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关起来了?”
“不是说因为犯了痴症么?”
贾宝玉说着,忽然两眼一亮,忙隔着灌木丛扯住贾环追问:“怎么,莫非你听说了什么?”
“嘿嘿~”
贾环得意一笑,看看左右并无别个,这才压着嗓子道:“我听人说,是因为我姐姐告了她的黑状,所以才……”
“不可能!”
贾宝玉听到半截,就断然道:“三妹妹断不是那等人!”
“你爱信不信!”
贾环翻了个白眼,撇嘴道:“是二姐姐先不讲姐妹情,趁着在焦家的时候勾搭那焦顺,被我姐姐当场撞了个正着,所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贾宝玉狠狠一甩手,连袖子被灌木勾破了都不顾,气恼道:“二姐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怎么不会?她都能和大伯当场翻脸了!”
“这……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走走走,跟我去秋爽斋找三妹妹对质!”
贾宝玉说着,作势又要拉扯,贾环急忙后退避开,恼道:“我好心告诉你,你怎么还要恩将仇报?哼~你爱信不信!”
说着,一跺脚转身就跑。
“环哥儿、环哥儿!”
贾宝玉隔着灌木紧追在后,到一处岔路口,总算是将贾环给堵住了。
“怎么?”
贾环梗着脖子质问:“你现在信了?”
“我……”
贾宝玉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其实也信了三分,只是仍旧疑惑道:“二姐姐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这……”
贾环故作为难的挠头道:“你果真要听?”
“自然要听!”
“好,那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这也是我听别人说的,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贾宝玉就差赌咒发誓绝不追究,贾环这才道出‘实情’:“我听人说,都是因为宝二哥你不求上进,闹的家里连个正经当官的都没有,结果被那姓孙的三番五次欺上门来,二姐姐生怕落到他手上没个好下场,才打定了主意要找焦大哥做靠山。”
说到这里,神情又不免猥琐鬼祟起来,压着公鸭嗓悄声道:“据说二姐姐连亵衣都脱了,若不是我姐姐去的快,只怕……”
他恰到好处的停住话头,左手掐了个圈,右手食指往里狠狠一戳。
贾宝玉活像是挨了一闷棍,踉跄着退了半步,捂着太阳穴喃喃道:“你说这、这都是因为我?!怎么会?我、我、我……”
好半晌,他才从愧疚迷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抬起头再要追问几句,面前却哪还有贾环的踪影?
有心干脆去找探春当面对症,可又担心探春也是同样的说辞,到时候他可真就无法接受、无法面对了。
正满心踌躇不知所措,忽又听有人唤道:“二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贾宝玉回过头,却原来是惜春与入画、彩屏。
他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缓缓低下头,拿十五两一双的鞋底在青石板上来回蹭动。
惜春见状,便将两个丫鬟打发远了,上前问:“可是因为二姐姐的事儿?”
“你也听说了?”
贾宝玉只当贾环那番言语,府里早已是人尽皆知,遂长叹一声,随便在路边找了个石头坐下,捶着大腿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生生连累了你们?”
“哥哥何出此言?”
惜春先是有些纳闷,旋即却劝道:“似你我这般,想渡自己超脱苦海已是万难,若再强去沾染这些俗事,只怕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自寻烦恼。”
这原是劝说贾宝玉,不要再管迎春的事了。
但贾宝玉却显然理会错了,愈发颓唐捧着脸道:“是啊,似我这般无用的废人,便真去做官儿,多半也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若是旁个,听了这话肯定要开导劝解一番,让他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而应该奋发向上。
但惜春听了却大点其头,连道:“正是如此,所以最好还是能脱出这凡尘俗世,届时他们不用再指望咱们,咱们也不指望他们,彼此相安无事,岂不烦恼尽消?”
贾宝玉似有所悟的缓缓点头,等回到家后,竟就将闲书杂书放到一边,认真读起了佛经道典。
另一边。
贾环趁着宝玉发呆,便一熘烟儿跑去了赵姨娘屋里,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将方才那一幕学给了赵姨娘。
最后又得意道:“你是没瞧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当真笑死我……哎幼!”
正得意间,冷不丁却被赵姨娘抽了一鞋底子。
他捂着痛处跳将起来,惊道:“你怎么还要给他打抱不平?!”
“呸~”
赵姨娘叉着腰狠啐了一口,恼道:“我跟你说这些话,是让你告诉他去的?!这要是哄的他开了窍,真就好生做起官来,往后还能有你的好日子?!”
贾环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撇嘴道:“母亲忒也高看宝玉了,他也就是湖弄女人肯下些功夫,去做官就跟坐牢似的,能坚持三天两早上都算是好的!”
赵姨娘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遂转嗔为喜,跟着儿子一起嘲笑起宝玉的不堪来。
…………
就如同焦顺所料,到了初四下午,十余封弹劾他的奏折,就被摆在了贾元春桉头——这头一波是消息灵通的,后续跟风的才是大部队。
贾元春初时见了略略蹙眉,不过很快便平复好心境,按照平日里一般分类汇总,又将其放在了总结汇报的第一条,丝毫没有要为焦顺隐瞒的意思。
隆源帝看到之后,当即又追问了一些细节。
贾元春也都据实道来,哪怕明显看出其中有夸大的成分,也并不曾为焦顺辩解找补半句。
对于她的这番表现,隆源帝显然很是满意,竟是破天荒的称赞了两句。
但今日当值的吴贵妃却很是有些不满——她倒不是不满意贾元春,而是对焦顺的行事做派颇有微词。
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后皇帝一旦大行,焦顺纵然不在托孤重臣之列,也肯定会对小皇帝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吴贵妃原本对此就有些异议,今儿见他得了封赏便持宠生娇,做出这等犯忌讳的行径,心下愈发不满。
忍不住在皇帝耳边抱怨道:“这等心性人品,怎堪为人师表?若是让他带坏了繇哥儿……”
“住口!”
隆源帝面色一沉,打断了她的话道:“朕既选了他来教导繇哥儿,自然便信得过他的心性人品。”
若在以往,被皇帝如此呵斥,吴贵妃只怕吓的瑟瑟发抖了。
但时移世易,被宫中嫔妃接连吹捧讨好了数月,她明显胆量见长,仗着生了未来太子的金身,竟不死心的又抱怨了句:“可皇上方才不也听的真真的?他在那些工读生面前……”
“放肆!”
隆源帝声色愈厉,怒道:“朕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这般三番五次的臧否大臣,可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
眼见皇帝声色俱厉,吴贵妃这才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扶着龙椅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口称不敢。
“哼~”
隆源帝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吴贵妃在地上跪了好半天,直到小腿都跪麻了,这才听他道:“起来吧。”
吴贵妃如蒙大赦,刚要扶着龙椅起身,忽又听皇帝继续道:“今儿不用你伺候了,去请皇后来,朕与皇后有要事相商。”
其实皇帝这话本身,就意味着他方才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谎言而已。
但吴贵妃那知道这其中的隐秘?
当下心里委屈的什么似的,心道凭什么皇后就能商议要事,自己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就落得如此下场?
再说了,就算皇后的尊贵无人能及,这不还有个贤德妃么?她凭什么就可以干政?!
若在以前,吴贵妃是断不敢有这些想法的,只能说环境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先前她虽然诞下了唯一的皇子,但皇帝毕竟青春正貌,谁也不认为那回是他唯一的骨血,所以自觉有机会的嫔妃都将她视为竞争对手,而不是什么需要讨好的对象。
直到次皇帝中风偏瘫,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
以往再桀骜不驯的嫔妃——譬如容妃、丽妃等,如今在她面前都只敢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时间一久,吴贵妃难免提前将自己代入了‘皇太妃’乃至‘皇太后’的身份,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大不相同。
当然了,就算心下再怎么不满,吴贵妃此时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只能乖乖应了,低着头出了寝殿。
不多时皇后赶到,隆源帝立刻屏退左右,将焦顺昨天的所作所为说了。
皇后倒是丝毫不觉意外,能在灵堂里做出那等事儿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完全循规蹈矩之辈?
不过她近来了解了一下焦顺的过往,发现此人虽限于出身粗鄙了些,却是个知恩图报的。
听说最初因为爵位的事儿,宁国府曾一度对其百般刁难,结果后来他非但未曾记仇,反而帮宁国府牵头做了几桩生意,若非如此,只怕宁国府早就入不敷出了。
至于荣国府这边儿,他就更是仁至义尽了。
一开始想方设法的给贾政分功劳,不想贾政刚升官儿就病倒了,害得他白忙了一场;后来他锲而不舍的表奏贾宝玉为官,偏那贾宝玉又是个朽木不可凋的——为此,他没少被人攻讦。
至于替贾赦还债;明知荣国府陷入官司,仍执意入内迎娶史湘云;为贾元春说情等等,就不用多说了。
甚至于就连那次去梅翰林家,也是为了帮贾家姻亲的忙——这是奏折里写的,先前皇后只当这是焦顺为自己找理由,但结合前面种种事迹来看,多半应该是真的。
故而听隆源帝说起焦顺昨日的行径,皇后也只是不以为意道:“他毕竟出身低微,又不曾学过诗书礼教,有些不谨慎的举动实属正常。”
隆源帝闻言,面色却不由古怪起来。
他记得皇后自从看过那两本奏折之后,就对焦顺颇为厌恶,怎么今日竟就替焦顺开脱起来了?
难道是……
“皇后!”
隆源帝忍不住脱口道:“那奏折里的事情可不能尽信!”
“皇上!”
皇后顿时恼了,羞红满面的怒视隆源帝:“我只是就事论事,与那……哼!再说了,陛下既得了他如此把柄,又何须在这意些许小事?”
隆源帝欲言又止,本想再拿净事房举例表明自己不小,但上回两人因此冷战了数日,想想终究还是揭过了这茬没提,只道:“我在时,自然能压服的住他,便没有那两封奏折也不怕,怕只怕日后……”
皇后顾不上着恼,忙道:“陛下何出此言,您不过一时染病,等将养好了必能长命百岁!”
“呵呵~”
隆源帝摇头哂笑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何必讳言?我瞧那吴氏,只怕早盼着要做皇太妃——甚至是皇太后了。”
“这话可不好乱说!”
皇后忙又拦住他的话茬,道:“若传出去,可叫繇哥儿如何自处?”
“那就不说她。”
隆源帝扬了扬左手,又重新将话题拉回了正轨:“朕的意思是,为免他行差蹈错,等到繇儿登基之后,你不妨便将这两封奏折的事儿对他透露一二——如此,也免得他日后没个好下场。”
皇后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只是一想到皇帝大行之后,就要对焦顺透露,那两封不堪入目的奏折在自己手上,她便忍不住心头突突乱跳。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吴贵妃揣着一肚子委屈出了乾清宫,正郁郁寡欢的往自己居住的钟粹宫赶,迎面忽就撞见了容妃。
眼见容妃揣着西瓜似的昂首挺胸,吴贵妃便存了三分不喜——容妃近来虽也时常跑去钟粹宫献媚,但一来吴贵妃对她早有成见,二来她去皇后那儿的次数也不少,故此对她依旧不假辞色。
原想着随便见一见礼,便擦身而过。
不想容妃却是亲热的紧,见完礼,便主动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问:“姐姐不是在乾清宫当值么?怎么……”
“万岁爷有事要与皇后商量,特意准了我的假!”
吴贵妃一面干巴巴的解释,一面十分不自在的想把胳膊抽出来,心下暗骂:可恶的肥婆,就知道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容妃其实真没有显摆的心思,主要是她这个体量,看谁都差强人意,也没必要专门找小巧的来比较衬托。
她全服心思都放在讨好吴贵妃上,听吴贵妃言语间,似乎对皇帝支开自己,单独召皇后商量要事有些怨念,心中便不觉一动。
于是忙道:“那正好,我也有件要紧事,想和姐姐单独商量呢!”
她这阵子两头下注,却是两头没着落。
吴贵妃这边态度很是冷澹,皇后那边虽然亲近,但对谁都是大差不差的样子——与其继续这么没着没落的吊着,还不如把宝压在一家头上!
吴贵妃对她死皮赖脸贴上来,虽然十分不耐烦,但终究不好当面撕破脸,只能勉强应允。
等到了家中,便立刻屏退左右,摆出了一副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走的架势。
事到临头容妃却反倒迟疑起来,遂下意识拖延时间道:“我瞧姐姐方才似乎有些不快,却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
吴贵妃一蹙眉,原本不想说,可这事儿憋在心里又不吐不快,再想着当时也不止一个人看到,似乎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于是便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又愤愤道:“我怎么敢干政,只是那焦顺毕竟是繇皇子的老师之一,若把他给带坏了可如何是好?”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再说了,如今他便这般肆无忌惮,往后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而她这一番抱怨,却是让容妃彻底下定了决心,当即悄声道:“姐姐多虑了,据我所知,皇后娘娘手中便有那焦顺的把柄,若他日后果然跋扈,自然便能凭此治他!”
容妃这阵子去皇后宫中,总会下意识留心那红木匣子,因见那盒子似乎时不时被打开翻动,心下越发好奇奏折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偏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一窥究竟的法子。
既然得不到,今儿索性拿来当个投名状好了!
“果真?你可知道是什么把柄?!”
吴贵妃果然被引起了好奇心,下意识的追问起来。
容妃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隐隐听说是两封与焦大人有关的奏折。”
不等吴贵妃开口,她又叹了口气:“要依着我,这东西按说理该由姐姐收着,等殿下大些了,再由您亲手交给他才是。”
这话正戳中吴贵妃的心坎,由是愈发愤愤不平。
但她终究还是有三分理性的,知道这时候根本不可能逼皇后将焦顺的把柄交出来。
不过……
等到日后儿子登基,那就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第656章 荡漾
同日下午,宁国府。
“说是去帮着看护老太太,可太太毕竟还要照顾芎哥儿,等到了那边儿你记得照顾好太太,有什么都先顶在前面,别让她太过操劳……”
二门夹道内,贾蓉牢牢环着许氏的腰肢,一路行来一路谆谆叮咛,任谁看了都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典范,全不见先前避之唯恐不及的嘴脸。
但事实上,他摆出这般亲密举止,不过是怕许氏临阵脱逃罢了。
前文提到过,父子两个早就已经定计,要把许氏推给焦顺,好借机再上一道保险,免得尤氏和芎哥儿在宁国府一家独大。
谁知他们这一片拳拳之心,竟是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方得以成行。
不过这几日,焦顺的行情也是蹭蹭往上涨,故此他父子两个倒未曾生出怨言,反倒更加热切期盼事后的好处。
来到了角门左近,眼见马车早已经排列好了队伍等着出发,贾蓉心下愈发急切,发力裹挟着许氏快步往前,离着老远便一叠声的致歉,又把罪责全都往许氏头上推:“都怪许氏梳妆太慢,倒叫老爷太太在这里久等了。”
贾珍闻言捋着胡须转过头来,两只眼睛贼忒忒的落在许氏身上,见她因被贾蓉牢牢裹住蛮腰,愈发显出上下妖娆的体态,每一步都荡漾着恰到好处的丰肥,偏那欲泣还诉的神情又是我见犹怜,全然不见半点放荡媚态。
这许氏虽是他比照着秦可卿挑的,但素日里也只有五六分相似,可今儿瞧着,却活脱就是秦可卿被他软硬兼施,即将失守时的模样。
贾珍一时心潮澎湃,几乎就想来个中途截胡,再续翁媳前缘——不过毫无波澜的下半身,最终还是让他打消了这份妄念。
这时早就上了车的尤氏,也挑开窗帘扫了眼许氏,不咸不淡的招呼道:“来都来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赶紧上车吧。”
“这就来、这就来!”
贾蓉见许氏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抢着替她应了,又扯着她到了车后,连推带搡的弄上了车。
许氏见车内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忙拘谨的弯腰见礼:“太太。”
“坐过来吧。”
尤氏懒洋洋的招呼一声,等到许氏期期艾艾坐到近前,她缓缓伸出手来,用指头勾住了许氏的衣领,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眼,又嫌弃道:“你怎么穿的这么艳?”
“是、是相公的意思。”
许氏只觉得耳根发热,若方才尤氏的动作稍快,她说不定就下意识躲开了,偏尤氏的动作越是慢条斯理,她就越是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嘁~”
尤氏不屑的嗤鼻一声,哂道:“他不过就在外面弄了些粉头娼妇罢了,懂个什么?就敢胡乱拿来生搬硬套!”
说着,又教训道:“你原就不是那等风骚成性的女人,弄这套东西岂不显得内外矛盾表里不一?等到了那边儿,我让伱姨母找身素净的换上——既是良家妇人,就该有个良家妇人的样儿!”
听了自家婆婆这番经验之谈,许氏下意识想回一句‘儿媳受教了’,可话到了嘴边又怎么想怎么别扭,最后红头胀脸的又把这句给憋了回去。
而挑完了毛病之后,尤氏却也懒得与她多说什么。
其实尤氏打从心底就不愿意促成此事的,毕竟一旦许氏有了儿子,必然会分薄焦顺对芎哥儿的关心。
可她如今虽在宁国府里愈发强势,却也不好明着与贾珍、贾蓉父子撕破脸,所以衡量再三,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不过早在数日前,她就拿着许氏的生辰八字找人做法,‘保佑’许氏生的必是女儿了。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尤家,早有下人飞奔入内禀报,不多时尤二姐、尤三姐便一起迎了出来,内中却不见尤老娘的踪影——这倒不是尤老娘最近托大了,而是因为尤氏这次带着许氏回来小住,打的就是尤老娘染病,要过来进孝的名义。
看到尤三姐,尤氏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都大半年了,这死丫头也丝毫不见消停,如今堪称是尤家鬼见愁,也就是偶尔被焦顺打上一顿,才能安生两日。
尤氏虽不怕这小蹄子,却也着实不愿与她纠缠,故此只当是没瞧见一般,边往里走,边与尤二姐说些家长里短。
许氏自打下车就觉得心如鹿撞,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尤氏身后,直到进了后院堂屋里,这才下意识抬头扫了眼四下,结果正与尤三姐玩味的目光撞在一处。
她被唬了一跳,忙再次垂下螓首。
尤三姐见状噗嗤一笑,掩嘴道:“蓉哥儿媳妇今儿怎么怯生生的?是忘了你二姨,还是不认得你三姨我了?”
其实许氏比她还大了一岁,但受这般调侃,却是手无足措,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
“好了。”
尤二姐没好气的一挥手,赶苍蝇似的呵斥:“这没你的事儿了,快去别处淘气吧!”
尤三姐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便出了客厅。
尤二姐回头对尤氏诉苦道:“你是不知道,这小蹄子成日里惹是生非,就前几天,她偷偷给老爷的马下了泻药,险些误了老爷进宫面圣的大事!”
这说的自然是焦顺。
“那他能饶得了三丫头?”
“自然又打了一顿,直打的两边都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尤二姐说着,忽然把嘴凑到尤氏耳边道:“我瞧她竟倒是有些上瘾了,三不五时不挨几下就皮痒痒!起初还护着不让扒,如今恨不能自己就先脱了。”
“还真有这样的?”
尤氏也来了兴致,当下结合有关于受虐狂的传闻,与尤二姐深入浅出的探讨了一番。
她二人丝毫不避讳,许氏在一旁却听的心惊胆战,生怕焦叔叔把那一套也用在自己身上。
就这般闲扯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两姐妹才意犹未尽的收住了话头。
尤氏起身道:“差点忘了,咱们做戏做全套,我也该领蓉哥儿媳妇去瞧瞧老太太。”
尤二姐连忙称是,于是又带着婆媳两个转奔尤老娘那屋,直待到天光渐暗这才告辞出来。
尤氏摸出块怀表来,用大拇指顶开盖子扫了眼,道:“那冤家也差不多快到了,走吧,咱们去东跨院里候着。”
说着,便轻车熟路往东南角行去。
后面许氏抬头看了看她,又看看一旁的尤二姐,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还是低着头跟了上去。
尤二姐瞧出了什么,忙也追上去扯住尤氏,冲后面使了个眼色。
尤氏回头看看儿媳,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对了,还要给你找套衣服换上来着。”
当下把事情跟尤二姐一说,尤二姐便回家翻出两套素净的,许氏羞答答选了件月白缎缀梅兰竹菊的,进到里间脱下衣服进行更换。
不想刚换上,就见尤氏也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开始宽衣解带,然后又在许氏疑惑的目光中,将她刚脱下的那身换了上去。
产子之后,尤氏无疑要更丰腴一些,好在那小衣颇有弹性,倒也勉强收束的住。
等重新穿好衣服,眼见许氏仍是满眼迷惑,尤氏随口解释道:“我与他知根知底儿,自然要捡着新鲜的来——今儿正好赶上了,我也试试你这件。”
许氏这才恍然。
等婆媳两个从里面出来,尤二姐早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笑盈盈的道:“姐姐看还缺什么,若齐了,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你忙的你的去。”
尤氏摆摆手,等尤二姐离开之后,又吩咐许氏道:“待会他来了,你只管听我招呼就是。”
许氏乖巧应了,二人又等了许久,才听后门传来开锁的动静。
尤氏脸上显出喜色,忙扯着许氏迎了出去,黑暗中,便见焦某人牵着马车从外面进来,轻车熟路的给马卸去缰绳笼头,关进了西北角的马厩之中。
“你这冤家,是马要紧,还是我们要紧?”
尤氏叉着腰嗔怪,却被焦顺一把扯进了怀里拦腰抱起,嘿笑道:“这我还能不知道,自然是你紧。”
说着,自顾自走进了堂屋。
尤氏假意挣扎了两下,便两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满眼的柔情蜜意,直到焦顺片刻不停,又抱着她进了里间,她这才重又挣扎起来,提醒道:“外面备了酒菜,总要填饱了肚子……哎呦~”
焦顺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将她往床上一抛,嘿笑道:“这天实在闷热的紧,需得松快松快才有食欲。”
许氏刚犹犹豫豫的跟进来,听了这话吓的立刻站住了脚。
焦顺却好似这时才注意到了她一样,便脱衣服便吩咐道:“蓉哥儿媳妇,快过来帮你婆婆把蚊帐搭好。”
许氏吃了一惊,迟疑着往前蠕动了半步,便再也迈不动腿了——她幻想今日的境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却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开门见山、毫无铺垫。
尤氏白了焦顺一眼,翻身坐起招手道:“过来,有我在呢,你个怕什么?”
两人再三招呼,许氏终于还是一步步的挪了过去,刚抬手要去摆弄那蚊帐,却早被焦顺一把揽住,直撞进那红罗帐内……
…………
大半个时辰后,云散雨歇。
焦顺只着一条短裤,赤着上身从床上翻身坐起,趿着鞋边往外走。
尤氏也忙跟着起身,边拿艳极了的小衣遮掩,边追问道:“你做什么去?”
“当然是吃饭了。”
焦顺头也不回的道:“你们收拾收拾,也来陪我吃几杯。”
尤氏听了,一边将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转头准备招自家呼儿媳,却见许氏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显是已经睡过去了。
她便没再惊动许氏,简单穿好衣服到了外面,连声埋怨道:“你今儿也忒粗鲁,亏我一路上还在她面前夸你来着。”
焦顺放下手里的酱鸭腿,斜了她一眼道:“说的好听,我要真在你面前小意殷勤的对待她,只怕这会儿你早打翻醋坛子,大骂我喜新厌旧了。”
其实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也是因为焦顺如今阅历渐深,对于许氏这样个性不够鲜明、没有特殊背景,又是主动靠上来的女人,也早懒得多费心思了。
尤氏听了果然转嗔为喜,上前主动替焦顺斟了杯酒,然后道:“对了,有件事儿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事儿?”
“迎春那丫头被关起来了,听说日后打算送去妙玉的牟尼院里。”尤氏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攥拳在焦顺肩头一捣:“说什么让她在庙里静养,最后还不是要便宜了你!”
“果真?!”
焦顺闻言惊喜不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尤氏见她如此,却又不高兴了,嗔道:“还说你不喜新厌旧?怪不得方才将我撇在一边,只顾着与蓉哥儿媳妇亲近!”
焦顺两眼一翻,无语叫屈道:“方才让我多体贴她的是你,如今捻酸吃醋的也是你——早知道,你别把她带过来不就结了?”
“哼~你说的倒轻巧。”
尤氏也只是借机抱怨两句,然后便殷勤的给焦顺夹菜、斟酒。
两人还凑趣吃了几杯交杯酒,直到吃的八分饱三分醉,这才又折回了里间。
尤氏挑开帘子往床上一瞧,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回头媚眼如丝的横了焦顺一眼:“到底是没经过见过,方才只怕把她的魂儿都给捣碎了。”
焦顺也把头钻近来,却见许氏不知何时将整个上半身卷到了被子里,又顾头不顾腚的探出两条葱白长腿。
他不由得意一笑,正待把许氏往里推一推,好给二人腾出些空间来,不想房间里突然暗了下来,却是大多数蜡烛同时熄灭,只余下远处一两盏,照的红罗帐里影影绰绰难以辨物。
“怎么回事?”
焦顺诧异的回头查看,却不想眼前白影闪过,紧接着脖子上一紧,却是那许氏抬起腿来,用月牙似的脚踝勾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往床上一扯。
猝不及防之下,焦某人竟就来了个马失前蹄,还不等重新翻身坐起,那许氏便又蛇一般裹缠上来……
这妇人竟还食髓知味、越战越勇了?
焦顺哪受得了如此挑衅?
也懒得管蜡烛的事儿了,当即抖擞精神重又上阵。
…………
与此同时。
漆黑冰凉的床底下,有人正被毯子裹的毛虫仿佛,嘴里还被塞了一条手帕、四个核桃。
第657章 恐怖如斯
翌日,黎明前。
“怎么会……”
“你这小蹄子是疯了不成?”
“我若早知道是你,绝不会……”
听焦顺在床上义愤填膺,大声控诉自己昨晚受了欺骗,正对镜梳妆的尤氏不由暗暗撇嘴。
心道什么多吃了几杯认错了人,什么昏天黑地错把冯京当马凉的,这冤家分明就是糊弄鬼呢!
尤氏就不信了,似焦顺这等花丛老手,昨晚上真就一点儿异样都没察觉出来,说白了,他焦某人之所以抢先发难,不过是担心三丫头蹬鼻子上脸,趁机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罢了。
没错,昨儿暗中在蜡烛上动了手脚,又主动撩拨焦顺的并非许氏,而是趁着焦顺和尤氏在外面吃饭,偷偷翻窗潜入屋内,将许氏绑在床下,行李代桃僵之计的尤三姐。
此时面对焦顺假惺惺的控诉,尤三姐也不答话,只是抽出了身下的枕头,捂着小腹冲焦顺挑衅的扬了扬下巴。
瞧她那小模样,焦顺这回是真有些后悔了。
昨儿他被尤三姐用脚勾住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起疑了,后来一上手更是立刻得出了真相,但他当时却没有声张,而是将计就计错有错招的收用了尤三姐。
盖因先前他不肯梳拢尤三姐,主要是是担心她事后闹将起来,坏了自己的名声,影响自己的姻缘。
现如今他成婚已有数月,未来的兼祧人选更是非其不嫁,这方面的担心早就不存在了。
至于名声么……
他现在哪天不被人骂几声国贼、奸贼、恶贼、逆贼?
仅只是工学建立的这几个月,外面映射他的话本小说,摞起来都能有一房高。
别说,其中还真有歪打正着的,在书里改名换姓的描写他与荣宁二府的女人,各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然而因为情节过于‘离奇夸张’,别说是读者,连作者本人只怕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其实是一位被文才埋没了的预言家。
说回正题。
他倒是不后悔趁机拿下了尤三姐的首杀,后悔的是,因先前已经连续酣战了两场,消费了不少体力精力,偏这尤三姐虽是新瓜初破,却有那么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混不吝。
先是纠缠的他腰酸腿软,又趁机用两条长腿锁住他的后腰吗,最终一举破了他的无漏金身。
要知道,因担心年老色驰后失宠,尤二姐其实早就都想要个子嗣,焦顺原是想等史湘云那边儿有了动静,再给她授粉的——这要是被妹妹抢在前面,尤二姐如何甘心?
唉~
看来最近要加班加点努力耕耘了。
“好了。”
尤氏穿戴整齐,见两人依旧在床上大眼瞪小眼,便上前在焦顺肩头推了一把,催促道:“她自己没羞没臊的,你同她说再多有什么用?趁天还没亮,赶紧换上衣服忙伱的正事儿去吧!”
焦顺见自己的PUA没奏效,本来就打了退堂鼓,这时候立刻顺坡下驴,瞪了尤三姐一眼,然后起身让尤氏伺候梳洗。
尤氏将他打整好了,又亲自送出了暗门,等重新折回屋里,就见许氏正趴在桌子上红着眼睛哽咽。
尤氏心知这必是因为昨晚的遭遇,于是上前拿帕子帮她擦了擦眼睛,宽慰道:“快别哭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回让你受了委屈,等下回他自然要想办法找补。”
说着,又忍不住悄悄打量许氏红肿的嘴巴和两腮,心道这三丫头真是心狠手黑,这樱桃大的小嘴儿,生生被她塞进去四个核桃和一挑帕子,小半个晚上足足撑大了一圈。
许氏原本还待哭诉几句,察觉到婆婆异样的目光,急忙抬手捂住口鼻背过身去。
“不怕的、不怕的。”
尤氏见漏了行迹,忙又道:“我去给你找条面纱蒙上,有个三四天就该消肿了,等回去谁也瞧不出来。”
见许氏不答,只是背对着自己哭的愈发厉害,尤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干脆自顾自的出了门。
一刻钟后,等她拿着面纱回到东跨院里,迎面正撞上两腿劈着叉,八字形往外挪的尤三姐,眼见她龇牙咧嘴五官皱成一团的苦瓜模样,尤氏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连道:“该、该!活该你也有今日!”
说完,拒绝了尤三姐的求助,甩开她径自去寻许氏。
也不知是独自冷静了一会儿的缘故,还是因为见到‘加害人’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稍稍解了心中的气闷,眼下许氏倒是已经止住了哭声。
尤氏又趁热打铁宽慰了她一番,这才带着她去了正院里用餐。
结果这边刚吃了个七七八八,外面忽就禀报,说是宁府的蓉大爷送了一车药材来,想顺便见见太太和少奶奶。
“这蓉哥儿!”
尤氏不快的放下筷子,没好气道:“一大早就跑来监工,这是怕咱们不卖力是怎得?”
许氏在一旁却有些忐忑,虽说这绿帽子是贾蓉主动要戴,可她还是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尤氏见状,便拉着她的手道:“不碍事的,如今你也是有靠山的人了,往后他要再敢犯浑,咱们娘俩也不用同他客气!”
说着,又吩咐先让贾蓉再前院候着,等这边用完了饭再见他不迟。
见她如此镇定自若,许氏也才渐渐放下心来。
说是让贾蓉等着,其实随后婆媳二人便赶到了前院。
贾蓉果是来探消息的,一见二人便猴急的起身追问:“太太,老爷让我来听个信儿,昨儿那事儿可妥帖了?”
“哼~”
尤氏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直接拉着许氏在正中主位上并肩坐下。
见她板着脸不言不语的,贾蓉挠了挠鬓角,终究还是没敢催问她,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许氏,然后这才发现许氏脸上蒙着条纱巾。
“你脸上怎么了?”
贾蓉诧异的问,旋即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心道该不会是这婆娘临时反悔,结果被焦叔叔给教训了吧?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挟儿抗弟的大计,岂不是床液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他一着急,眼中便不自觉冒出凶光来,直吓的许氏急忙扯住尤氏的衣角,将半边身子藏在了尤氏背后。
“你吓唬她做什么?”
尤氏立刻反瞪了回去,阴阳怪气的道:“你媳妇儿为了你,可是把浑身解数都使上了——不信你自己瞧!”
说着,突然一把扯下了许氏脸上的面纱。
许氏惊呼一声待要拿手去遮,却又被尤氏眼疾手快控制住了双腕。
贾蓉见她的嘴巴和两腮明显红肿,初时还以为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掌掴之类的击打痕迹,而更像是……
从嘴巴里面撑出来的!
嘶~
贾蓉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不想焦叔叔竟恐怖如斯!
难以置信、相形见拙、自愧不如……
复杂的情绪,让他就像是被夺了精气神一般怏怏的没了亮相。
此请此景也无需再问什么了,于是贾蓉不尴不尬的叮嘱了妻子两句,便失魂落魄的去了。
回到宁国府里,又羡又妒的将所见所闻描述了一番,难得贾珍竟不曾训斥嘲笑,反将自己当年听墙根儿的遭遇道了出来。
父子相顾唏嘘,大感老天不公。
…………
与此同时,紫金街薛宅内。
薛宝钗一早陪母亲用完了饭,并没有像平素那样跑去处置家务,而是拉着薛姨妈到里间坐下,认真道:“请妈妈放心,我前儿不过是一时失态,日后绝不会再这般孟浪了。”
初三那日,她在焦家喝的酩酊大醉,昨儿白天都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所以直到晚上休息的时候,才陡然意识到母亲的不同寻常。
昨天薛姨妈几次三番嘘寒问暖不说,在她处置家务的时候,还三不五时的派人送东西来,一会儿是酸梅汤,一会儿是小点心。
母女两个虽一贯最是亲近,可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
薛宝钗于是连夜找到宝琴一番追问,这才‘明白’母亲是因何如此。
如今先给薛姨妈宽了心,紧接着她又正色道:“宝兄弟天资聪慧,不过是自小骄纵惯了,所以才养成了任性妄为好逸恶劳的品性——等女儿嫁过去,自会设法矫正。”
“都道三十而立,如今他未及弱冠就已经有了七品官身,往后只要激起了上进心,纵使比不得焦大哥,也当能保持家门不坠!”
听女儿说的斩钉截铁,话里话外满是自信,薛姨妈也略觉得轻松了些,况她主要是羞愧于自己和焦顺私相授受,对于宝玉不求上进的事儿,反倒没有那么在意。
毕竟凡事都要比对着来,有亲儿子薛蟠‘珠玉在前’,贾宝玉身上那些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和焦顺比……
这世上又有几个如畅卿那样的人?
就这般,母女两个又说了许多体己的贴心话,彼此都觉得缓和了不少。
薛宝钗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发现床前的条桌上摆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彩色的五角星,密密匝匝却又错落有致,从下到上呈‘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渐变,再搭上瓶口垂下的丝绦,看上去十分漂亮。
她下意识起身凑道近前,边打量、边好奇道:“妈妈屋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东西?瞧着倒有些新鲜。”
“前、前几天别人送的。”
薛姨妈在她身后脸色骤变,会送给她这种东西的人,自然只有焦顺一个。
眼见宝钗凑近了打量,薛姨妈心头突突乱跳,深悔自己昨儿拿出来把玩之后,竟就忘了将它收起来。
当初焦顺拿给她时,信誓旦旦说是自己亲手叠的,一共三百五十五颗星星,代表着自己每一天的思念【注:农历一年是355天或者354天】。
这样的心意、这样的礼物,无疑正戳中了薛姨妈的少女心,那天晚上是百般的曲意逢迎,连称呼、辈分都给颠倒了……
想到当时的情景,薛姨妈原本吓到发白的脸上,不自觉又浮起了两团红晕,却竟稍稍中和了一些脸色。
也正因此,薛宝钗回过头来时,便未能及时察觉出她的异样,犹自笑问:“这东西是用纸叠的吧?有趣、有趣,非金非银不显俗气,拿来点缀再合适不过了——妈妈可会叠?不妨也教给我,我闲事和莺儿叠一些串在风铃上。”
这倒难不倒薛姨妈,毕竟是真跟‘师父’睡过的。
见女儿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妥,她心下稍安,忙起身道:“这还不简单,你等我找几张硬纸叠给你看。”
说着,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叠五颜六色的硬纸,又招呼宝钗重新坐回罗汉床上,隔着炕桌一步步的叠给她瞧。
宝钗一边学一边随口道:“妈妈是跟谁学的?说来,我记得当初焦大哥也曾教我们叠过一种纸燕,足能飞出二三十丈远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薛姨妈一时间险些心脏骤停!
亏这些日子为了与焦顺偷情,多少培养出了些处变不惊的经验,假装收拾桌上的剩下的纸条,趁机稳了稳心神,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的道:“我就是跟你徐婶婶学的,也兴许是他们家家传的手艺吧。”
宝钗不疑有他,当下恍然的点了点头。
等试着叠出几个,便起身笑道:“我瞧这东西用碎缎子叠,应该也能成,等回头让莺儿先试试,若好,我也给母亲叠一瓶,摆在旁边就当是好事成双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自在,却又没理由纠正她的遣词用句,只能强装高兴的应了,又亲自将薛宝钗送出了门。
目送女儿消失在院门外,薛姨妈吊在嗓子眼的心肝这才终于落了地,折回屋里捧起那瓶纸星星,就准备放回柜子里。
不过她转念一想,如今这东西已经过了明路,再藏起来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下重中之重,是想法子把方才的谎话圆上,若不然哪天宝钗撞见徐氏,说起这东西来驴唇不对马嘴的,可就真的遭了。
不过……
这又该怎么跟徐氏提起?
总不能说,为了替你儿子遮掩,这事儿你就先认下吧?
罢了、罢了,自己本就是个没主意的,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畅卿身上,且等晚上将暗号挂出去,约他明晚见上一面再说吧。
…………
“阿嚏~”
焦顺放下手里的几颗心形石头,揉着鼻子暗道自己这莫非是操劳过度了?
那晚上预定好的加班加点该怎么整?
他试着活动了活动,又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重又坐了回去,继续挑选最适合当礼物的心形石头。
这一招自然是跟后世某明星学的。
说来当初焦某人情窦初开时【小学四年级】,还曾在网吧朝圣一般拜读过,最适合送给恋人的XX件礼物,甚至为此特意学了折纸的技巧。
结果到了初中头一次实践的时候,才发现这些把戏早都被前辈们用烂了,以至于潜心准备了许久,换来的只是一句土鳖。
十数年后他重新盘点此事,才惊觉当时导致失败的罪魁祸首,或许并不是用的法子太旧,而是自己的颜值不够。
扯远了。
当时被骂成土鳖的礼物,放在如今却个顶个都是大杀器,很多时候比真金白银还管用的。
就说上回,他就用一瓶纸星星哄的薛姨妈激动落泪,顺势拿下了‘叫父’成就。
就连爱财如命的王熙凤,一度也曾因为雪花玻璃球而激动不已——当然了,很快凤辣子就开始追着他要制作方法,想借机赚上一笔。
总之,焦顺通过形状、色泽、花纹、手感、以及史湘云的偏好,最终确定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雨花石。
剩下的本想随便找个盒子封存起来,但想了想,他又从里面挑出了一颗心形的鸡血石,与那雨花石一起收进了袖袋当中。
别误会,他肯定不会像某明星那样拿这东西四处送人,导致一度沦为笑谈。
这种东西,肯定是要独一无二才能显出价值。
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借机搞些小动作……
第658章 办法不怕旧,管用就好
是日傍晚。
焦顺兴冲冲回到家中,一进院门就冲迎出来的史湘云道:“快来瞧我搜罗到了什么宝贝!”
说着,他将手伸进袖子里似要掏出什么来,却不想‘咦’了一声,竟就皱着眉头僵在了原地。
“怎么了?”
史湘云早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带来的生活小惊喜,正满心期盼的瞪圆了美目,见此情景不由好笑道:“老爷难不成又把东西弄丢了?”
焦顺这几年散出去的东西可不老少,因担心一不留神翻了船,故此特意营造出了丢三落四的人设,解释也好拿来搪塞——要不说海王不好当呢。
也正好,他当初就是因为假装丢了金麒麟,才渐渐和史湘云搭上感情线的。
如今立此人设,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倒也没全丢。”
焦顺尴尬的挠着头,顺势从袖袋里取出那红白相间的雨花石,摊开展示给史湘云道:“我搜罗了两颗心形的石头,原想着咱们一人一颗,各自在上面刻下要说的话,然后等七夕的时候再彼此交换,谁成想……”
史湘云听了很是有些遗憾,旋即却是一把夺过了那雨花石,嘻嘻笑道:“老爷总是送我礼物,这回偏不要你送,你只等着我的回礼便是!”
瞧她那活泼又温柔、俏皮又暖心的小模样,连焦顺这等人都禁不住暗自羞惭,于是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我为明儿入宫授课,专门准备了两样道具,其中一样在宫里,另一样我特意带回来了,你要不要瞧瞧?”
“当然要瞧!”
史湘云复又激动起来,焦顺给繇皇子表演的那些把戏,她可是一样不少的学会了,当下扯住焦顺的袖子急切道:“是能变给别人瞧的,还是……”
“这个好像当不得戏法耍。”
“那就把大家都叫来一起看!”
听说不是能表演给别人看的东西,湘云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思,忙命香菱、翠缕去请邢岫烟和平儿,又令晴雯赶奔客院……
“伱瞧你。”
焦顺急忙伸手拦住晴雯,嗔怪道:“这都快到饭点儿了,你也不怕打搅到林妹妹——那东西也不是很大,待会等吃完了饭,你带过去给她瞧瞧就是了。”
史湘云这才作罢,只将一院子莺莺燕燕集中到堂屋客厅里。
听说又有‘哄小皇子’的新奇物件可瞧,众人大都欢呼雀跃,众星捧月似的围定焦顺,看着他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物件。
这东西有点像是缩小版的晾衣杆,不过整体都是金属打造的,横梁上垂下一道道丝线,丝线上又挂着十来个小球,而这些球又分为两种,单数五彩斑斓、双数则皆为白球。
众人一面围观一面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却始终没能猜出这东西是做什么的。
史湘云等的不耐,忙挽住焦顺的胳膊撒娇催促。
于是焦顺又将那东西摆到了靠墙的位置,示意让众人稍稍退后观瞧,然后用木板将那些小球同时托起,大概到四十五度角的时候,才突然抽走了木板。
那些彼此牵扯的小球立刻开始摆荡起来,忽而连成蛇形,忽而错落有致,忽而白球、彩球各自成行,直瞧的众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好半晌,那些小球才渐渐停止了摆动。
史湘云见状,二话不说拿起木板便又推了一把,看到小球再次开始蛇形摆动,她忍不住问:“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也没用什么力气,怎么就能动这老半天,还像是活物一般变来变去的?”
“我也只知道,这是因为它们彼此牵扯,上面的绳子又长短不一所造成的,别的就……”
焦顺说着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对于他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史湘云倒也早已经习惯了,于是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再那蛇形摆上,似乎是想通过观察,弄懂这其中的原理。
等到小球第二次停下来时,她又下意识去拿木板,却被焦顺手疾眼快按住,无奈道:“待会再玩,先吃饭。”
“喔。”
史湘云不情不愿的应了,作势要起身,趁着焦顺放松警惕的时候,又突然用木板推起了小球,旋即她抽身就跑,欢快笑道:“咯咯咯~且让它先动着,反正也不影响咱们吃饭。”
不出意料的,她用饭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
吃完之后,她两肘拄着桌子以手托腮,两只水汪汪的杏眼眨也不眨的盯着焦顺。
焦顺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也开始加紧了扒饭,不多时囫囵吞枣的弄了个八成饱,起身道:“行了,想去就去吧。”
史湘云蹭一下子蹿起来,欢快的招呼道:“翠缕、香菱,把东西带上,咱们找林姐姐玩儿去!”
翠缕头一个上前,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发现这‘蛇形摆’并不太重,便直接抱起来对香菱道:“去时我自己来,等回来时你再抱着。”
香菱憨憨的应了,旋即以手捧心满眼期盼:“等林姑娘见了此物,说不得又有新诗了。”
翠缕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亦步亦趋的跟着史湘云往门外走去。
香菱也急忙抓起木板追了上去。
眼见她们走了,焦顺不自觉便神游物外起来,心道也不知自己暗中的布置是否顺利。
“对了~!”
这时门外忽又响起史湘云清脆的嗓音,直吓的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湘云正扒着门框伸进大半个脑袋,笑吟吟的交代道:“等一会儿回来,我就把这东西摆在邢姐姐屋里,你们谁想玩儿都成,只是千万别给弄坏了。”
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次她可没再回头,带着两个丫鬟匆匆到了客院里,赶巧黛玉也刚用完饭,正在桌前净手漱口。
见翠缕怀里抱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林黛玉不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问:“怎么,你今儿又是来献宝的?”
虽然她表现的一脸嫌弃,但事实上对于史湘云频频献宝的行为,却并没有丝毫的反感,因为史湘云从始至终,都没有要炫耀的意思,而只是单纯的想要与她分享其中的乐趣。
“嘻嘻~”
史湘云被戳中了心思,冲黛玉俏皮的吐了吐小丁香,又从翠缕怀里接过那‘蛇形摆’,作势要往桌上放。
紫鹃和雪雁忙上前将饭菜撤下,翠缕和香菱又抢上前一通狠擦,好歹是空出了块干净地方。
史湘云看似大咧咧,实则小心翼翼的将摆件放到桌上,得意道:“请姐姐上眼瞧~”
说着,用木板将那些小球轻轻推起。
见到那小球彷如活了一般,不断摆出各种姿态,林黛玉也是啧啧称奇,只可惜香菱瞪着眼睛期盼了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新诗。
等到小球停下来,史湘云将木板塞给了林黛玉:“姐姐也来试试。”
林黛玉也亲手尝试了一次,再三赞叹了焦顺的奇思妙想,史湘云这才心满意足,往罗汉床上一瘫,揉着肚子道:“不成了、不成了,方才吃的急,走的也急,这会儿倒有些涨的慌。”
林黛玉闻言立刻上前拉扯:“涨的慌你还敢坐下?快起来活动活动,消消食儿!”
“嘁~”
史湘云半真半假的撇嘴道:“姐姐还知道说我,平素央着你求着你,你都懒得活动!”
“好啊,这是来给我设套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黛玉作势欲要呵湘云的痒,湘云急忙闪身避开,连声道:“好姐姐,你若是饶了我,我这里还有一桩好宝贝给你瞧呢。”
林黛玉因顾忌她吃撑了不舒服,本也没有要真下手的意思的,当下叉着蛮腰道:“速速献来,若不是好宝贝,待会儿可要罚双份。”
“大王放心,必是好宝贝!”
史湘云说笑着,从荷包里小心翼翼翻出那枚雨花石来,先将来历用途说了,又无奈叹道:“只可惜老爷路上丢了一枚,若不然……”
“等等!”
林黛玉这时却露出惊诧的表情,旋即回头对雪雁道:“雪雁,把咱们捡的那块鸡血石拿来。”
史湘云讨过来,跟自己的雨花石摆在一起,发现这鸡血石除了大一号之外,整体形状差相仿佛,不由欢喜道:“这定是我们老爷丢的那块无疑了,姐姐在那儿捡到的?!”
“就在二门夹道那边儿。”
林黛玉说着,忽然一把将那鸡血石夺了过来,促狭道:“你说是你们家的,你叫它一声它可答应?若它不应,总得拿出些别的证据吧?”
史湘云虽知道她是在玩笑,却还是一本正经的道:“我们老爷说了,丢的那块是雄的,这块比我的大一圈,可不就那颗雄心?”
“有了、有了!”
林黛玉听了猛一拍手,嬉笑道:“你届时只在上面刻下‘雄心壮志’四字,岂不应景的紧?”
“是老爷要在上面刻字送给我。”
史湘云认真纠正之后,又道:“再说了,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真要刻上‘雄心壮志’四字,也该送给宝二哥才对,我们老爷可不缺雄心壮志。”
听到‘宝二哥’三字,林黛玉便禁不住有些失神。
这阵子她依旧在为那个'情'字所困,为了解惑、为了寻找答案,她暗地里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试图重新唤醒蕊官和藕官的感情,然而最终却是铩羽而归。
蕊官被收用之后,迅速的就融入了后宅,全然不见半点对旧日光景的留恋;而藕官得知这一切后非但没有怨愤,反而真心替蕊官高兴,甚至还说什么‘天意如此’。
虽然林黛玉也知道,在世人看来她们两个的选择再正常不过了,但她还是因此郁郁难解。
难道说……
这世间当真不存在能冲破一切阻碍的爱情吗?!
“姐姐、林姐姐?”
史湘云见林黛玉突然发起呆来,先唤了两声不见奇起效,又伸手在她肩头搡了一把,林黛玉这才陡然清醒过来,忙道:“抱歉,我一时有些走神儿。”
史湘云只当她是又想起了和贾宝玉的往日种种,不由后悔自己不该主动提起宝二哥来。
当下忙岔开话题,和林黛玉讨论起了,该在雨花石上刻些什么文字才好。
不过这等私密的事情,林黛玉肯定不会越俎代庖,最多也就是在大方向上给出建议罢了。
姐妹两个又闲聊了小半个时辰,眼瞅着天色渐晚,史湘云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送走湘云,林黛玉独自回到里间,看着窗外的黑漆漆的夜色,又不自觉的长吁短叹起来。
这时雪雁突然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先假模假样的挑了挑灯花,然后又吞吞吐吐的道:“姑娘,我今儿去给宝琴姑娘送东西的时候,听到有人提起您来,说是、说是……”
“说是怎得?”
林黛玉猜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当下挑眉冷笑:“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人嫌我碍眼不成?”
“这……”
雪雁慌乱了片刻,这才讪讪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当时那两个妇人嚼舌根,说什么二太太在老太太面前污蔑您命硬,二月里因大老爷行将就木,克制不住你,所以这才惹出后来那么些祸事,还说……”
“还说什么?!”
林黛玉柳眉倒竖,一手掩着胸口,一手撑着书桌,咬牙追问:“她们还说了什么?!”
“还说,不如就让您留在焦家,让焦大爷镇着……”
饶是知道二舅母一直不喜欢自己,但林黛玉也万没想到,她会这般往自己头上泼脏水,更没想到的是,老太太竟然也……
若不然,怎么前两日三春来时,竟提都没提要接她回去的事儿?
想到继贾宝玉之后,连自小最疼爱自己的老太太也背叛了自己,林黛玉只觉心头绞痛,两眼发黑摇摇欲坠。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雪雁连忙扶着她靠在床上,又取了常备的药丸就着茶水喂下去。
好半晌之后,林黛玉的脸色才渐渐恢复过来。
雪雁松了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道:“姑娘别急,要我说,那边儿还真未必比的上这边自在,若再有个名分……”
“你浑说什么?”
林黛玉听她言语无忌,立刻呵斥道:“再敢妄言,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奴婢不是妄言。”
雪雁却一咬牙,屈膝跪倒在床前:“当初湘云姑娘不就是因为,捡到了成双成对儿的金麒麟,所以才和焦大爷成就了姻缘么?今儿姑娘捡到那鸡血石,说不定也是……”
“胡说什么!”
林黛玉恼道:“要这么说,当时捡到这东西的是紫鹃,要成姻缘也是她去!”
“我们还不都是跟着姑娘?”
雪雁脖子一梗:“要我说,这或许就是天意,左右三姑娘和焦大爷的事儿也还没过明路——再说本也是咱们在前,凭什么要让给……”
“住口!”
林黛玉猛的起身扬手作势欲打,但见雪雁不闪不避,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只好顺势往外一指道:“你给我出去!”
雪雁犹豫了一下,想到该说的也都差不多说了,便乖巧的起身出了里间。
等雪雁走后,林黛玉便又颓然坐回了床上。
或许是因为外祖母的背叛,让她心神剧烈动摇的缘故,以至于明明对焦顺全无半点男女之情,脑海中却还是不断浮现出雪雁方才那番话。
尤其是那句‘这或许就是天意’,竟遥遥与藕官的‘天意如此’交相辉映……
嗯……
请假一天。
第659章 广开言路
【4800】
翌日。
因知道焦顺又要入宫授课,皇后特意一早便躲到了慈宁宫牛太后处,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婆媳两个闲聊了一阵子宫中琐事,牛太后见皇后脸上似有倦容,不由关切道:“我怎么瞧你无精打采的?莫不是最近照顾皇帝累着了?要不你先休息几日,等养足了精神再去乾清宫不迟——这期间若有乱嚼舌根儿的,我自会替你做主!”
皇后闻言面露尴尬,急忙解释道:“母后误会了,我不过是因为昨儿莫名其妙犯了夜,所以才有些精神不济。”
她昨儿犯了夜不假,但却绝不是莫名其妙。
实是听闻焦顺今日要来授课,不自觉便浑身躁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最后只好借那两封奏折一番素手调羹,这才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
说实话,若不是隆源帝每每都要再三举证,说什么净事房内亦未见此夸大之物,她也未必会这般念念不忘……
“原来是这么回事。”
牛太后微微颔首,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女官禀报,说是南安太妃携郡主前来问安。
牛太后顿时满眼带笑,连声道:“快、快把她们娘儿俩请进来!”
皇后忙起身相迎。
将到门前时,南安太妃的笑声已经传入耳中,就见她紧赶几步冲里面道:“姐姐,今儿我可把——咦,皇后娘娘也在?”
瞧见皇后也在殿内,她忙改颜相向躬身见礼。
皇后侧身避开,笑道:“太妃快里面请。”
说着,又转眼看向跟在后面行礼的南安郡主:“妙珍妹妹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听说最近文才学问又有增进?”
“娘娘快别夸她了。”
南安太妃笑道:“她要是能在女红上下些功夫,那才真是谢天谢地呢!”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殿内,因这娘俩素日里也没少入宫给太后请安,故此到了牛太后面前反倒少了拘束。
就着方才的话题又闲扯了几句,南安太妃看了女儿一眼,突然问道:“我听说,这宫里最近装了只千里耳,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别人说话,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千里耳,那叫、叫什么来着?”
牛太后本想更正,可话到了嘴边却也忘了称呼,于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叫电报机。”
皇后笑着解释:“其实也没外面传的那么神乎其神,就是用铜线连着两台机器,彼此之间能传出或长或短的声音,然后听到声音的人,再按照声音的长短排列顺序,把这声音翻译成数字,再对照着数字编号去找相应的文字,最后才能排列成咱们能看懂的句子。”
“总之这东西繁琐的紧,宫里现如今也只有三个专门受过训练的小太监,才能使用这东西。”
听了这一篇琐碎的解说,南安太妃反倒糊涂了,对这东西的好奇心也是一降再降。
她正要敷衍两句,岔开这个话题,却见女儿在一旁紧使眼色,只能无奈道:“不知这点、点什么鸡在哪儿,能否让我们母女俩也开一开眼界?”
“就在皇帝寝宫里。”
太后这话一出,南安太妃就想打退堂鼓,不过太后说完就站了起来,冲着小郡主伸手道:“伱们年轻人就贪图个新鲜,走吧,我带你过去瞧瞧。”
显然她也早已经瞧出,真正对电报机感兴趣的是自家外甥女。
郡主忙不迭上前扶住了牛太后,姨甥两个一马当先,南安太妃和皇后自然也只能步步紧随。
牛太后边走边道:“说来最近有不少人上折子,想要把那电报机给拆了呢。”
“怎么会?”
南安郡主纳闷的瞪圆了美目,奇道:“不是说举朝上下一致夸赞,说这东西于朝廷大有裨益吗?怎么还会有人上折子想要拆掉它?”
“呵呵~”
太后笑着在她手背上拍来拍,摇头道:“他们倒不是不满意这电报机,而是不希望宫里有电报机,说什么这东西放在内阁、通政司就好,唯独放在宫里十分不妥,恐有人借此假传圣旨,暗行祸乱朝纲之举。”
南安郡主听了这番话,不由颔首道:“这话听着也有些道理。”
太后又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些言官害怕有人假传圣旨是假,担心皇帝借此绕过中枢文臣才是真的——不过这等事情,也没必要专门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解释。
一行人兜兜转转来至乾清宫内,太后原是想先去探视一下儿子,再领外甥女去瞧那电报机不迟。
谁知进了门才发现皇帝竟然不在寝宫。
太后和皇后一下子就急了,忙问留守的太监,皇帝现如今身在何处。
“回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那宦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陛下因觉龙体渐渐康复,又恰逢焦大人要为皇子殿下演示悬空术,故而便执意前往一探究竟,容妃娘娘和戴总管实在拦不住,便……”
顿了顿,又忙补了句:“容妃娘娘已命人去储秀宫报信儿了。”
太后闻言,不由摇头道:“皇帝也太不知爱惜身体了!”
说着,又回顾皇后:“果然他身边还是离不得你。”
皇后忙道:“陛下最近气色确实好多了,一早一晚还会专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有贤德妃、容妃两位妹妹跟在身边,当不至于出什么差池。”
牛太后这才想起还有个贤德妃,不过想想她最近的际遇,也明白她根本不可能阻止的了皇帝的行动,于是也便没提这茬,而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外甥女:“那东西就在殿内,你……”
说到半截,见小郡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道:“罢罢罢,那就等回来再瞧。”
说着,又问那宦官:“这悬空术是何意?”
“说是要凭空浮起来,在半空中盘腿而坐。”
“这……”
牛太后听了不由蹙眉,那千里传音的电报机,好歹还有一条线联通着,就算听不明白原理,也能知道其实并非神仙手段。
但这凭空浮起来盘腿而坐……
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怪力乱神的东西。
不过既是那焦顺弄出来的,想必背后必有缘故。
牛太后想到这里,便道:“走,咱们也去瞧个稀罕。”
等转身出了门,却见早有两辆人力车停在院里,却是皇后怕牛太后累着,特意就近调来的。
南安太妃自觉年轻,还想推脱,架不住牛太后也跟着招呼,便也凑趣坐到了其中一辆人力车上。
等到人力车跑起来,她起初紧紧抓住两侧扶手,生怕被甩下去,后来发现这东西竟比马车轿子都要安稳,又不由啧啧称奇。
郡主和皇后快步跟在左右,听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道:“母亲就是近来出门少了,连我都听说过,如今这人力车在外面时兴的紧,就连一些低品的官员出行也爱用它。”
“好好好,你见识广行了吧?”
说说笑笑间,一行人便到了上书房左近,远远的,便见戴权领着几个宦官来迎,郡主忍不住紧走几步,紧张的追问:“戴总管,那悬空术可曾演练完?”
“没呢、没呢。”
戴权满脸堆笑先见过了太后、太妃、皇后,又对南安郡主道:“原本焦大人已经要演练了,听说几位娘娘——尤其是小郡主您要来,皇上便命他暂且推迟了。”
南安郡主听了,不由欢呼雀跃。
牛太后几人尽皆莞尔,只皇后莞尔之余,暗又添了三分不自在——她原是想避开焦顺的,不想终究还是避不开。
再往里几步,又见贤德妃和容妃来迎。
同样的客套话就不多做赘述了,却说一行人到了上书房内,就见隆源帝歪在随行抬来的软塌上,正在考校儿子的课业。
不过他考校的并非四书五经,而是焦顺导演的舞台剧里蕴含的一些民间常识。
小家伙对这些,显然比对什么儒家经典感兴趣的多,不说是对答如流,但见解却是远远超出了一般六七岁的孩子。
牛太后在门口听了几句,这才与有荣焉的进门,一把将孙子揽在了怀里,连声夸赞。
繇皇子刚羞臊的往太后怀里一扎,忽听背后父皇轻哼了一声,忙规规矩矩站好挨个见礼。
等他最后见过‘妙珍姑姑’,隆源帝这才对牛天后和南安太妃道:“母后和南安太妃来的正好,焦爱卿已再隔壁院里等候多时了,咱们这便过去瞧瞧,看那悬空术究竟是何道理。”
繇皇子早等的不耐烦了,可又不敢在父皇面前造次,正拼命按捺住活泼好奇的天性,忽被南安郡主一把扯住,笑道:“殿下,咱们两个先走一步!”
说着,冲隆源帝微微一礼,拉着繇皇子便出了上书房。
繇皇子初时还只是被迫,等一跨过门槛,两条小短腿就倒腾的飞快,反而是在拖着南安郡主往前跑了。
等二人到了隔壁院内,拄着拐杖孤零零站在正当中的焦顺,只见他一改先前的官员打扮,周身裹着件宽袍大袖,仿似道人一般,却又不见上面有什么道家符号。
再说了,他那杀气凛凛的相貌也不是道袍能遮住的,真就穿上道袍,只怕也更像是邪派修士。
南安郡主因与史湘云等人相善,没少听她们夸赞焦顺,虽是头回得几案,却倒也不至于以貌取人,远远的打量了几眼,又低下头同繇皇子耳语了几句,怂恿他先过去检查一下。
繇皇子却是连连摇头。
就在这时,太后等人也已经陆续赶到。
焦顺依旧站在那里,只远远的颔首道:“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暂时不便行礼,还望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海涵。”
南安太妃也是头回得见,见其人威风凌凌,赫然是一副武人模样,不由悄声对牛太后道:“这怎么瞧着,竟倒与我那公公有几分挂像?”
太后横了她一眼:“莫要胡说。”
说话间,皇帝也到了,他也不同焦顺废话,直接在软塌上一摆手道:“时辰也不早了,爱卿这就开始吧。”
“臣领旨~”
焦顺应了一声,旋即口中念念有词,先是将长袍轻轻提起露出两条腿来,然后试探着将一条腿抬起,接着是另一条腿,最后干脆在一片喧哗声中在空中盘坐起来。
“这、这是什么道理?”
虽然早听说焦顺要表演悬空术,但真等亲眼所见,太后、太妃等人还是震惊不已。
皇帝也十分诧异,但明显不相信这是什么法术,当下吩咐道:“去试试,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没?”
话音刚落,就见自家儿子头一个冲了过去,先是小心翼翼的伸手在焦顺身下摸索,后来干脆横臂去扫,结果众人就见他的胳膊,反复在长袍下摆扫来扫去,却始终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焦师傅!”
他不由激动的起身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教我、快教我!”
焦顺微微一笑,正待揭开答案,身子忽然往后一扬,虽然未曾摔倒,整个身子却在半空中斜了过来,就那么似倒非倒的悬在半空。
众人见状,愈发忍不住惊奇。
这时就见焦顺一片腿儿重新站好,然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衣服。
旁人倒未觉得如何,只皇后见了不免心如鹿撞,下意识呵斥道:“太后在此,你怎敢失礼?!”
焦顺手上的动作一顿,忙解释道:“臣里面还穿了一身外套,实则这玄机就在这件衣服里,臣若是不脱掉,只怕难以讲解。”
“那就赶紧脱。”
皇帝连声催促,又下意识扫了皇后一眼。
皇后也自觉失态,忙讪讪的躲到了太后身侧。
焦顺这才将那大褂解开,然后有些费力的脱下来,然而他人是从衣服里出来了,那衣服却没有掉落在地,而是歪斜着摊在半空,且一条袖子仍旧搭在那拐杖上。
“这、这里面有个座位?!”
众人还在疑惑,忽听繇皇子惊呼道:“这座位上还有两根铁条,连着袖子里面——不对,是连在这拐杖上!”
说着,他上前摸了摸那拐杖,又惊呼道:“是铁的,这也是铁的!”
焦顺哈哈一笑,将那衣服狠狠扯开半边,露出了里面的机关——这东西在后世属于烂大街的把戏,不过是借助宽袍大袖的遮掩,坐在连接着固定物【铁柱】的座位上罢了。
不过因是仓促弄出来的,质量明显有些不过关,那两根铁条现方才就已经歪了,连带着座子和座子上的焦顺都后仰起来。
“殿下请看。”
焦顺指着那机关道:“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只是一件破袍子,便能变出障眼法来,足见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而一旦高居庙堂,许多事情甚至只能着落在文字上,那么敢问殿下,届时又该如何分辨真伪?”
“这……”
繇皇子这才想起,眼前并不是真的在演练什么戏法,而是焦师傅在别开生面的授课,他一时明显被难住了,挠头想了半天也没个法子,于是忍不住又偷眼去看父皇,生怕遭了责难。
焦顺原本也没指望他能给出答案,等了一会儿见他支吾难言,便朗声道:“其实历朝历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想过很多法子,但最为读书人所称道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广开言路’!”
说着,又对繇皇子一笑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妨去翻找一下书上对历代明君的描述,其中只怕十有七八皆有‘广开言路’之说。”
说着,又拱手一礼:“而这,也正是臣苦心研究出电报机的初心——现如今,这电报机可置于州县,其后可置于乡间,到最后,平民百姓若有冤情亦可直达中枢!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广开言路!”
到了这一步,基本就算是图穷匕现了。
繇皇子听没听懂不重要,重要的是隆源帝不出所料的闻弦知意,瞬间联想到了那些言官们,纷纷上奏要求拆除宫中电报机的事情。
“爱卿所言甚是!”
当下隆源帝先叫了声好,旋即又愤愤不平的道:“先前那些言官上奏,说要把宫里电报机拆掉,朕总觉得大为不妥,却一时说不出错再何处,如今听了爱卿这番话,才终于让朕茅塞顿开!”
“彼辈身为言官,却欲阻塞言路、蒙蔽圣听,委实德不配位、荒谬绝伦!“
说着,又自顾自扬声下令:“来人啊,速将焦爱卿与朕方才所言一字不落的抄录下来,然后连带奏折一起发还回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脸再继续鼓噪!”
第660章 潘多拉
借悬空术变着法针对了一下言官们,顺便给皇帝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驳回那些言官们的奏折之后,焦某人不出意外的,又被皇帝就近请到上书房内议政。
牛太后则是按照先前的承诺,又领着南安郡主折回乾清宫中,去瞧那电报机。
可能是因为刚看过了现场表演,这傻大黑粗的死物件就有些不太入眼,再说了,乾清宫里那几个小太监只会用,对于这其中具体是什么原理完全是一窍不通。
于是南安郡主围着转了几遭,又一问三不知之后,对这东西的兴趣很快便消失殆尽了。
牛太后见状,便把她们带回了自己宫中。
原本妹妹和外甥女来了,她是要好生招待招待的,可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热着了,回到慈宁宫里,便觉得有些精神不济。
南安太妃见状,忙拉着女儿告辞。
太后挽留了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只好托请皇后顺路送上一程。
南安太妃原本还想着路上和皇后套套近乎,不想出了慈宁宫,皇后的精气神眼见也有些萎靡不振。
于是她又推拒了皇后相送的好意,带着女儿径自出了宫门。
等到上了轿子,她身上原本的活泼劲儿也瞬间消散了个干净,靠在车厢上,摇头叹道:“这皇城里秽气就是重,瞧你姨母这一家子老老少少,就不见有几个囫囵的——你瞧着吧,要再这么熬下去,皇后早晚也得熬病了。”
显然,她也以为皇后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疲态,是因为在皇帝身边操劳过度的缘故。
郡主微微颔首,却又小声提醒道:“母亲这话,可千万别让外人听了去。”
“若有外人在,我也不说这话了。”
南安太妃摆了摆手,旋即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儿,忽又问:“我记得工学成立时,你哥哥还亲自去给焦畅卿的捧场来着,后来如何了?”
“什么后来如何了?”
因方才她闭目养神,南安郡主也正回忆方才在宫中的见闻,所以一时没听明白母亲在问什么,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忙又道:“哥哥当时不是为了和忠顺王置气么?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他便再没理会过工学的事情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时恰逢皇上中风,我听说各家勋贵原本承诺的人力财力全都打了折扣,多的也只兑现了三四成。”
“荒唐!”
南安太妃睁开眼睛,怒其不争道:“你那表哥素日里总说要搏一场富贵,重现世宗朝时的盛景,偏怎么就不懂雪中送炭的道理?干大事惜身、见小利忘义,似此这般怎能成事?”
南安郡主虽也觉得勇毅伯这事儿做的有些欠妥当,但还是主动替表哥分辨道:“表哥虽说是八公之首,可当时别人都打了退堂鼓,他也是众意难违,才……”
“哼~”
南安太妃轻哼一声,倒也没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尤其横向对比,勇毅伯牛继宗虽然志大才疏,可也总比自家儿子一味只知道走马飞鹰好狠斗勇要强。
于是她又重新回归了原本的话题:“我记得那焦顺新娶的夫人,也是你们那诗社里的?”
“她是保龄侯的侄女,唤作史湘云,为人最是爽利不过,写的诗也是别具一格,不是等闲闺中气象——上次聚会时,她有新作两首,分别是……”
说起诗社和史湘云来,南安郡主明显来了精神,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南安太妃也不打断她,偶尔还会颔首点头,直到女儿说完了,这才笑道:“既然投你的脾气,改日不妨请到家里见见。”
“那自然是……”
南安郡主刚要欢声应下,忽又警觉起来,嘟嘴道:“母亲,我们是君子之交,你可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这丫头!”
南安太妃作势在她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嗔怪道:“咱们家是什么门第,还用得着跟她耍什么小手段?”
“那可未必,为了哥哥……”
“难道你还要我立誓不成?”
“那倒不用。”
南安郡主顺势将头枕在母亲肩上,嬉笑道:“但要是真让我瞧出什么不对来,我可不依。”
南安太妃笑了笑,轻抚着女儿满头乌黑的青丝,心道自己又何须耍什么手段,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
与此同时。
钟粹宫吴贵妃处,一场茶话会已经渐入佳境。
就只见七八个中低品的嫔妃,众星捧月般将吴贵妃围在当中,三句话里恨不能有两句半是在逢迎吹捧。
正将吴贵妃哄的飘飘然之际,忽有一位昭仪姗姗来迟,她嘴里连声赔罪,却还是被几个起哄的罚了三杯酒。
这昭仪吐着舌头“斯哈”几声,便迫不及待的道:“你们道我是因什么来迟了?你们恐怕还没听说吧,上书房那边儿又出稀罕事儿了!”
说着,便将上书房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期间多有捕风捉影的言语,重点都放在那“悬空术”上,至于焦顺皇帝借机发难,打回了奏折云云,却只是一笔带过。
这原也没什么。
自打焦顺入宫授课,他弄出来的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就一直是宫内的顶流话题。
按照平时,众人也不过临时又多了个谈资,甚至还能顺便再夸几句繇皇子,间接达到讨好吴贵妃的目的。
但坏就坏在方才的三杯酒上,那昭仪仗着几分醉意嘴里就没了把门的,顺势感叹道:“这也就差了太上皇,不然宫里有头有脸的可就都凑齐了。”
一句话,吴贵妃脸上顿时就变了颜色。
凡事就怕多说多想,原本她还没觉得如何,但经这昭仪“提醒”,才突然发现宫中排名靠前的妃子当中,就只有自己没有列席参加。
虽然皇后是后来赶过去的,容妃和贤德妃也是适逢其会,可这毕竟是去围观自家儿子的课业,难道就不能临时再知会一下她这个生身母亲?
吴贵妃越琢磨越是气闷,不由又想起了先前皇帝驱赶自己,单独与皇后密议的事情来。
而那些中低品的嫔妃,要见她脸上阴云密布,那还不知道是触了她的霉头?
当下各寻借口,纷纷做了鸟兽散。
原本热闹非凡的钟粹宫,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偏吴贵妃因此又想多了,怀疑那些人是因为自己受了冷落,所以急着转投旁处——譬如说皇后那边儿了。
明明自己才是宫里唯一一个诞下皇子的女人!
她越想越窝火,越想越不甘。
可事情已经错过了,她就算想找回场子,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就这么无能狂怒了好一阵子,冷不丁的,吴贵妃忽然又想起容妃那番话,略略犹豫,她一咬牙一跺脚,便将原本的决定【等儿子登基再讨要】抛在脑后,出了钟粹宫直奔储秀宫而去!
真要论起来,这宫里有头有脸的嫔妃当中,她其实是最没城府的一个,以前能平安无事全凭“怯懦”二字,如今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却连这赖以存身的根本都丢了。
一时气盛,竟就直接冲到了储秀宫内,吵醒了刚刚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的皇后。
分宾主落座后,皇后萎靡不振的揉着眉心,无奈道:“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我商量?”
吴贵妃迟疑了一下,隐约觉得自己做法十分不妥,但转念又一想,儿子马上就要被封为太子,过不了几年就是皇帝了,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当下舌尖一顶上牙膛,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我听说,皇后手上有那焦顺的把柄?”
皇后揉眉心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脱口反问:“是陛下告诉你的?!”
这却是误以为皇帝因疑忌自己,所以才将此事又透露给了吴贵妃——若非如此,以吴贵妃胆小怕事的秉性,又怎敢直接找上门来逼问?
“这……”
吴贵妃犹豫了一下,觉得让皇后误以为是皇上更信任自己也好,于是含糊的反问:“这么说,娘娘是承认有这东西了?”
“唉~”
皇后重重叹了口气,失落道:“你既是奉命而来,那这东西……”
说着,她起身到了角落里拿起那木盒,原想立刻交给吴贵妃,但不知怎么的竟就有些不舍,下意识摩挲了几下,这才一咬牙转身道:“那这东西你就替我还给陛下吧!”
“这、这……”
吴贵妃登时傻眼了,她是万没想到皇后会提出,让自己把这东西转交给皇帝。
她急忙起身支吾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又不曾……这怎么好……若是……”
吞吞吐吐好半晌,她才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这我怎么敢,这可是皇上亲手交给娘娘保管的,我要是擅自收走岂不成了罪过?”
见她这副样子,皇后终于生出了些许疑惑,心道莫非不是皇帝有意透露的?
可若不是皇帝怂恿,吴贵妃又怎敢如此放肆大胆?
主要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吴贵妃心理上的变化会如此之快、如此之剧烈,所以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于是只能试探着道:“妹妹只是听了几句,就跑来问我了?”
“这、这……”
吴贵妃依旧慌乱,不过这回找理由倒是快了许多:“我也是担心那焦顺日后跋扈难制,所以才……”
“原来如此。”
这个理由皇后倒是信了,毕竟事关吴贵妃最宝贝的儿子。
她旋即正色道:“这东西你知道就好,可千万别再往外传——陛下留下此物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可若是提前暴出来,那焦顺是何反应且不论,陛下为了避免新政无人可用,多半是会保下他的,如此一来,这把柄岂不就作废了?!”
听皇后说的严重,吴贵妃倒也不敢怠慢,忙赌咒发誓表示自己绝不会外传。
本来这件事情到此,也就该暂时告一段落了。
但吴贵妃却难忍心下的好奇,目光牢牢锁定在那红木匣上,不用开口,那满脸的求知欲便出卖了她的心思。
皇后见状,下意识伸手护住,就想将那红木匣放回原位。
但起身的时候瞥见吴贵妃脸上的幽怨与不满,心中忽又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若把这两份奏折给吴贵妃过目,她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是只自己一个人看完之后……
还是别人也这样?!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压制不住了。
若换个人,皇后是万万不敢“分享”的,但吴贵妃却不是旁人可比,她是繇皇子的生母,而这两份奏折,正是皇帝留下来给繇皇子保驾护航用的。
真到了要动用这两份奏折的时候,难道自己还能不与她们母子两个商量?
既然早晚是要透露给她的,自己又何苦要当这个“恶人”,白白惹她心生不满?
想到这里,皇后又把红木匣放回了身前茶几上,轻轻往吴贵妃面前一推,道:“妹妹若是真想瞧,我也不拦着。”
说着,又自顾自翻出了两把钥匙,并排放在了木匣顶部。
吴贵妃眼见这两把钥匙藏的隐秘,更断定这匣子里必是存着什么惊天大秘密,她不觉也激动起来,手颤颤的拿起那把大一号的钥匙,就要去开红木匣。
咔哒~
就在锁扣弹开的瞬间,皇后突然又一把按在了那上面,目光灼灼的盯着吴贵妃问:“妹妹果真要瞧?”
这猛一下子,直唬的吴贵妃打了个激灵,差点就条件反射的摇头否认了。
她正犹疑着不知该做何反应,皇后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妹妹早晚是知道的。”
说着,皇后又自顾自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去外面替妹妹守着,也免得有那个不开眼的闯进来。”
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她若在屋里,吴贵妃多半不敢仔细翻看,所以她干脆选择借故离开,让吴贵妃可以毫无打搅的沉浸式观看。
而目送皇后离开之后,吴贵妃一时也有些糊涂,弄不懂皇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再看身边的红木匣,也总觉得多了点儿洪水猛兽的味道。
不过……
自己的儿子是未来的皇帝,再说这本就是留给他制衡焦顺用的,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就这么给自己鼓足了劲儿之后,吴贵妃最终还是义无反顾的掀开了那盒子……
第661章 宫斗序幕
却说皇后从里间出来,又顺势斥退了屋里的宫女之后,这才惊觉自己脸上热辣辣,连耳朵根后面都在发烫。
她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才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回想起方才自己的所言所行,不觉就有些后悔起来。
自己一贯沉稳,今儿却怎么如此不谨慎?
若是皇帝事后知道,追究起来……
她坐立难安的来回踱了几圈,勐一抬头,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刻钟有余。
吴贵妃就算读的再怎么慢,这时候也应该瞧到‘戏肉’了吧?
却不知她看到那些粗鄙不堪的文字,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皇后一时彷似百爪挠心,连刚刚生出的悔意都抛在了脑后,几乎没怎么犹豫,便下意识凑到了门前,想要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好一窥究竟。
偏就在这时,房门‘碰’一声被重重推开,吴贵妃跌跌撞撞的从里面扑出来,侧头狠狠剜了她一眼,旋即就欲夺路而逃。
“妹妹留步!”
皇后几乎下意识的扯住了她的胳膊,被带挈着踉跄了两步,才成功将吴贵妃拉住。
见她还要挣扎向前,皇后忙劝道:“妹妹且先冷静些,你这般跑出去,若让外面瞧见,只怕又要传出无数闲言碎语了!届时皇上要是问起来……”
最后这话,成功让吴贵妃僵在了当场。
她转回身颤巍巍的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脑袋空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这么迷迷湖湖的,又被皇后拽进了里间,直到眼角余光扫见倒扣再茶几上的奏折时,她才像是陡然回过魂来,慌急的转头挪开了视线。
皇后原想拉着她重新在罗汉床上落座,但吴贵妃那还敢接近桌上的‘禁忌之物’?
当下使出了浑身解数,竭力从皇后手上挣脱,直接缩到了距离奏折最远的角落里。
皇后见状,只好给她拿了个圆凳来,又硬按着她坐好,这才自顾自折回原处落座。
却说坐到椅子上之后,吴贵妃仍是羞怯难当,事先她就算是想破头,也万万想不到里面会是那样的内容!
下意识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污言秽语,她眼角的余光就不自觉往茶几上扫去,下一秒,却又在即将触及到奏折的飞快弹开。
皇后原也有些三分羞怯,但见她如此模样,反倒一下子敞亮豁达了。
若无其事的拿起桌上那份奏折——喔,原来是灵堂那篇,这么说自己上次看过之后,还重新按照先后顺序放好了吗?
当时忒也疲惫,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皇后努力控制着大脑,不去回想疲惫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下意识随手翻了几页,旋即才觉得不妥,自己怎么能在人前,翻看这等不堪入目的东西?
于是急忙将奏折合拢,小心托在掌心,冲着吴贵妃比了比,明知故问道:“妹妹方才已经翻看过了吧?”
吴贵妃下意识点了点头,不过等反应过来,便又开始拼命的摇头,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涨的仿佛红枣,两只手死死捏着衣角,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她如此羞怯,又急于撇清的表现,并没有出乎皇后的预料——不过皇后更在意的,还是她在事情过后的反应。
也不知,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念念不……
话说,她方才翻看的应该足够多了吧?
该不会是刚看到开头,还未曾来得及深入,就慌慌慌张跑掉了吧?
皇后低头看看手上的奏折,十分后悔自己方才没有留意吴贵妃看到了何处,如今再想找出痕迹可就难了——再说了,在这上面留下痕迹最多的除了皇帝,应该就是她自己了。
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皇后又无奈叹息道:“妹妹无需如此,当初我可是在陛下面前翻看的,论窘迫慌乱,只怕还远在妹妹之上。”
吴贵妃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皇后,但扫见她手上拖着的奏折,立刻又鸵鸟似的垂下了螓首。
心中暗道,原来皇后竟是在皇上面前翻看的,那等情景,自己想一想都觉得羞……
等等!
那不就是夫妻二人之间助兴的小情趣么?
这莫非是在变相的炫耀?!
想到这里,吴贵妃再次抬头不满的看向了皇后,这回即便扫见了那奏折也未曾低头。
这时皇后又叹道:“当时我就曾推拒过,但陛下执意如此,我又怕他情绪激动起来,再度惊厥过去,所以只好答应了。”
原来是再皇上中风之后发生的事儿。
吴贵妃心知是错怪了皇后,不由尴尬的再次垂首。
“后来陛下病体渐渐康复,我也曾三番五次想要把这东西退回去,偏皇上……”
说到这里,皇后终于将手里的奏折放回了匣子里,可还不等吴贵妃松一口气,她又双手捧着盒子起身道:“如今既然妹妹也已经看过了,索性这东西就交给你保管好了。”
说着,迈步向吴贵妃走过来。
“不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要!”
吴贵妃两手摇的都快出重影了,身子也一个劲的往墙角缩,活像是个即将被暴徒玷污蹂躏的小女孩。
直到皇后收住了脚步,她这才稍稍恢复了三分理智,忙又推拒道:“娘娘,我、我方才就说过了,这是皇上交给您保管的,咱们若是私相授受,却如何向陛下交代?”
“这……”
皇后装出一副迟疑的样子,旋即却又突然提议道:“那要不这样,咱们两个一人一册,若陛下问起来,只说是为了避免遗失盗毁。”
说着,自顾自又取出一本来,递到了吴贵妃面前。
哐当~
就听一声脆响,却是竭力退缩的吴贵妃不慎撞倒了圆凳。
皇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就见吴贵妃顺势跪倒在身前,慌张道:“娘娘饶了我吧、娘娘饶了我吧!您发发慈悲,就只当我今儿从没来过!”
说着一骨碌起身,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等到皇后追出去时,她早跑的不见了踪影,连带来的宫女也追了上去,只余下储秀宫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且不提皇后如何安抚宫人。
却说吴贵妃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钟粹宫里,遣散了左右人等,又囫囵吞枣的灌了些温茶下肚,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捧着红彤彤滚烫烫的瓜子脸,暗骂皇帝实在是荒唐,那焦畅卿更是无耻至极!
他怎么就敢……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贼子绝不是什么良师益友,繇哥儿若跟他学坏了可怎么好?
再说了,他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日后谁能保证……
等等!
有这两份奏折在手,似乎也没必要担心他日后跋扈难制了,且以此獠也确实有些歪才。
那这到底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吴贵妃一时凌乱了,正努力权衡利弊之际,忽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容妃娘娘请见。
容妃?
一听到这个名号,吴贵妃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心道都是这肥婆从中作梗,才害的自己遭遇如此窘境——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把她卖给皇后呢?
还在现在后悔也为时未晚,只要下次见了皇后,将由来始末加油添醋的说出来便是。
“让她回……”
她打定了主意,就懒得再与容妃虚与委蛇,正待闭门谢客,忽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会不会……
那浪蹄子其实早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所以特意给自己下套?
这个念头一起,吴贵妃就改了主意,当下道:“让她进来吧。”
容妃才刚在乾清宫换了班,就习惯性的跑来刷友好度,进门时眉眼带笑抢着行礼,态度别提多谦卑了。
等起身时,见吴贵妃仍旧大咧咧坐在那里,容妃心下暗骂一声‘小人得志’,嘴里却甜甜道:“姐姐可听说了上书房发生的事情?您是没瞧见,皇子殿下当时对答如流,便换个饱读诗书的,只怕也未必……”
她嘴皮子上下翻飞,全是吹捧繇皇子的言语。
但吴贵妃先入为主,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怎么听怎么不顺耳,除了怀疑容妃坑骗自己,还总觉得容妃这番话是在炫耀。
于是审视容妃的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容妃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妥之处,她心中暗道,这矮冬瓜莫不是来了月事,怎么黑着一张脸像是要吃人似的?
“姐姐?”
她试探着问:“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一边说着,她一边装模作样的检查自己的着装,并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
这时却听吴贵妃幽幽问道:“你上回说的那东西,该不会是两道奏折吧?”
上回说的东西?
两道奏折?
容妃被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懵了,抬起头疑惑道:“什么奏折,姐姐说清楚些。”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难道是自己错怪了她?
吴贵妃一边竭力研判,一边随口又道:“就是你前几日说的,皇上交给皇后保存的焦顺的把柄。”
“原来是这事儿!”
容妃这才恍然,后知后觉的都囔道:“原来这把柄是两道奏折。”
说着,忽又奇道:“姐姐是怎么知道的?难道……”
“你管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吴贵妃厉喝一声,因杂了太多慌乱的情绪,不觉都有些破音了。
容妃被吓了一跳,虽不明白她因何如此,却也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于是借着先前的话头道:“说到两本奏折,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有那么一段时间,陛下时常将两份奏折带在身边翻看,依稀就是焦顺递的折子!”
她说着说着,脸上却不自觉的一红。
这一幕被吴贵妃瞧见,只当她是不慎露出了破绽,立刻又声色俱厉的喝问:“你果然曾瞧过里面的内容对不对?哼~我就说你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原来是变着法子想给我设套!”
“设套?”
容妃再次被弄懵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叫屈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要是看过里面的内容,又怎么会不告诉姐姐?至于说我变着法子设套云云,那就更是冤枉我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吴贵妃霍然起身,发现自己明显比容妃矮了一头,又忙不动声色的踩到了脚踏上,平视着对方冷笑道:“若你果然不知就里,方才又为何会突然脸红?这分明就是心虚!”
“这……”
容妃一时语塞。
其实她方才是因为突然想到,那阵子皇帝每每看罢奏折,都要拉着自己及时行乐,且总爱弄些千奇百怪的花样,所以才会不自觉两颊飞红。
但这个理由,却怎好同吴贵妃说起?
而吴贵妃见其语塞,却愈发笃定自己猜的没错,于是便将方才的羞愤,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贱婢,亏我还当你已经痛改前非了,不想却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你且给我等着,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日!”
她说着,下意识扬起手来就要去掌掴容妃。
容妃一开始被骂懵了,眼见她这张牙舞爪扑上来,下意识再她胸口狠狠推了一把。
吴贵妃素以掌上飞燕着称,如何受得了这个?
当下蹬蹬蹬倒退几步,后脚跟绊在脚踏上,一下子摔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后嵴梁更是重重撞在了罗汉床上。
“哎幼~”
她凄厉惨叫了一声,扶着床抬手点指着容妃骂道:“贱婢,你竟然还敢动手?!”
听她倒打一耙,容妃一时气的浑身直哆嗦。
她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只因宫中大厦将倾,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才在吴贵妃面前奴颜婢膝、强自忍耐。
如今被吴贵妃三番两次指着鼻子辱骂,容妃一时也被激起了性子,勐地挺起冠绝之物道:“我之所以脸红,是因为想起皇上当初每每读完那奏折,都会龙马精神一番——姐姐约莫是见的少,所以才没什么印象!”
“你、你!”
吴贵妃解开了疑窦,却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容妃这话明摆着是嘲讽她不得宠!
而更让吴贵妃悲愤不已的是,那阵子皇帝还真就极少宠幸她。
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到处去说.gif
羞愤交加之余,吴贵妃蹭一下子跳将起来,就要扑上去与容妃撕扯。
但容妃却也不蠢,知道若在钟粹宫打起来,自己指定是要吃亏的,于是也不等吴贵妃扑上来,便抢先夺门而逃。
“贱婢,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
吴贵妃头脑发热的追到外间,见宫女们人人惊诧的样子,才连忙收住了脚步,愤愤的目送容妃逃之夭夭,暗暗咬牙道:
死肥婆!
就算本宫不得宠又如何?
等繇哥儿登基之后,除了有正妻身份的皇后之外,似你等这样的下贱坯子,还不是全都要仰本宫鼻息?!
想到日后的情景,她这才稍稍平抑了心头的怒火,拂袖轻哼一声,转头回了里间。
重新坐到罗汉床上,她又余怒未消的咒骂了几句,然后便开始琢磨如何惩治容妃——她只说日后能轻松报仇,可没说现在就不报复了!
方法是现成的,只消去皇后面前告状即可。
最好是能添油加醋,给她罗织一些解释不清的罪名。
哼哼~
恶了自己,又恶了皇后,且看她还怎么嚣张!
第662章 夜勤教案
是日下午,工学甲字班。
自从入宫授课以来,每每在宫中演示过什么,焦顺当天下午都会来工学再演示一遍。
又因场地问题不能给所有人展示,所以便有了这所谓的甲字班——除了每月考核名列前茅的学生,匠师们也都可以列席参与。
虽然这甲字班一个月也未必能上两堂课,且大多都是演示之后,就开始自由讨论的环节,但毕竟是祭酒大人亲自担任讲师,但凡能入选的无不与有荣焉。
却说讲台上,焦顺摸出怀表看了眼,见离散值的时辰不远了,想到晚上还要去赴薛姨妈的约,便拿起教鞭在桌子上用力敲了敲,下面正三五成群热烈讨论的匠师与工读生立刻安静下来,默默的各归各位坐好,然后齐齐看向了台上。
“好了。”
焦顺起身道:“今儿这堂课就先上到这里,还是按照老规矩,三台蛇形摆就放在学校里,匠师们和甲班的学生可以随意使用,其余各班依次安排两节‘实践’课——不拘是谁,能讲清楚其中蕴含的物理,又或是能将其运用到机械器械当中,学校皆有重赏。”
说完,他便准备从前门离开教室。
所有人连忙都起身相送,前排的董恂更是急忙抢到门前,提前为焦祭酒打开了房门。
“祭酒大人!”
可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不是还有个‘悬空术’么?您也给我们讲一讲呗!”
焦顺脚步为之一顿,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与此同时人群就仿佛摩西分海似的,哗啦啦一下子各奔左右,闪出正当中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
那青年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一嗓子,瞬间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缩着脖子看看左右,见实在无处躲藏,只好抬起头憨憨的笑出了两排白牙。
焦顺原本瞧他那黝黑的肤色,还以为这是位风吹日晒的劳动人民呢,等看到这两排白牙登时改变了想法——这年头没点儿家底的,想养出一口白牙可不容易。
他盯着那黑皮青年看了几眼,忽然展颜一笑,顾盼左右道:“不想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宫外,也罢,那我就再讲讲。”
说着,他缓步踱回了讲台上。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原先避到一旁的师生们就又重整了队伍,摆出聚精会神听讲的架势。
焦顺在讲台上站定,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面色突然就变得亢奋起来:“本官当时身穿宽大的道袍,手上紧握着一根手杖,有这么长、这么粗,上半截刻着五彩祥云,下半截凋着六丁六甲,杖尖儿深深楔入青石板的缝隙里,助本官汲取地脉之力!”
他说着,将手里的教鞭倒提,又用袖子仔细掩住手腕,然后继续道:“我当时默念了几声真言,然后一咬牙一较劲儿,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两条腿就这么平地拔起二尺来高,稳稳的盘坐在了半空中。”
说到这里,他再次环视着众人问:“你们猜,本官这究竟是用的什么法门?”
台下一片死寂。
总觉得焦大人这番话透着荒诞,他平素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不都是嗤之以鼻的么?怎么突然就……
“呵呵~”
这时焦顺又得意一笑:“我这悬空术可不一般,连皇上和太后看了都是惊叹不已。”
听闻此言,台下有些心思活泛的便以为是抓住了重点,心道怪不得焦大人突然变了风格,原来是得了太后、皇上的交口称赞。
当下便有位匠师拱手道:“祭酒大人能人所不能,我等肉体凡胎如何能参的透?”
焦顺听了哈哈一笑,似乎是被戳中痒处,态度愈发倨傲得意。
于是又有几个跳出来拍马屁的,主要以匠师为主,但也杂了两个工读生。
就在马屁声渐成主流的时候,忽有一人道:“会不会……是在那根手杖上做了什么手脚?”
教室内为之一静,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见这回跳出来的,又是那黑皮白牙的青年。
这次他更显畏缩,但吞了口唾沫,还是继续道:“祭酒大人先是点明那手杖是深深楔入地底的,方才又特意用袖子拢住手腕,岂不明摆着是在提醒我等,这机关就在手杖上?”
教室里仍是一片寂静。
但这寂静很快便被焦顺的笑声打破了,他笑了几声神情陡然一肃,抬手用教鞭狠狠敲了敲黑板上方的标语,沉声道:“你们谁来给我读一读这四个字?”
台下一片静默,尤其是方才大拍马屁的那些人,个顶个缩手缩脚恨不能找个地缝躲进去。
只有那黑皮青年受了鼓舞,站起身大声道:“报告祭酒大人,上面写的是‘格物致知’!”
“没错!”
焦顺也挥舞着教鞭提高了音量:“我工学的宗旨正是格物致知,而不是装神弄鬼,更不是逢迎拍马!”
旋即,他又挨个看了刚才的‘积极分子’一眼,冷笑道:“本官听说最近学校里颇有些不正之风,这倒也正常,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就连总宪天下的督察院,也不免混入一些害群之马。”
说着,他勐然将教鞭拍在桌子上,怒道:“但本官绝不能容忍你们把这股歪风带到课堂上,把教室当成是迎来送往的所在!”
“方才曲意逢迎的匠师一律罚奉半月,学生连续两个月不得进入甲字班,至于你……”
他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吹捧的匠师,冷冷道:“即刻逐出工学,永不叙用!”
说完,也不管台下如何反应,背着手扬长而去。
等到了教室外面,他又特意交代跟出来的董恂,暗中调查一下那黑皮青年的身份背景,然后这才施施然离开了工学。
其实他这一番雷霆大作,细究起来实在有些牵强,说到底不过是借题发挥,想要趁机杀一杀工学的风气罢了。
不过焦某人毕竟是工学祭酒,多少还是要干点儿正事儿的,总不能每天十二个时辰全都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吧?
当然了,下班之后该怎么浪还怎么浪。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里,就见史湘云正拉着林黛玉打羽毛球,夕阳映照下,两人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副风景画。
不过林黛玉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尽管湘云打回来的都是高抛高接的养生球,她每一次挥拍还是得咬牙去拼。
眼见焦顺从外面进来,她像是瞧见救星一般,忙不迭喊了停,边用帕子擦汗边道:“焦大哥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先……”
“你又想耍赖!”
史湘云却不依,扒着拦网恼道:“说好了打到日落的,这才打了一刻钟你就想跑!”
“谁知道焦大哥回来的这么早?”
林黛玉依旧嘴硬,冷不防却听焦顺摆手笑道:“林妹妹不用管我,我换一身衣裳还要出去的。”
说着,自顾自的进了堂屋。
邢岫烟和平儿也忙领着丫鬟跟进去伺候。
史湘云得意的一挥球拍,笑道:“这下你总没借口了吧?快点、快点,这大热天的,拢共也就一早一晚能活动活动筋骨!”
林黛玉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从地上捡起那羽毛球,作势正要打过去,忽然又顿住了,学着史湘云方才的样子扒在拦网上,招手示意湘云近前说话。
“又怎么了?”
史湘云狐疑的凑到近前,便被她踮着脚凑到耳边道:“焦大哥时常晚上出去,你就不担心他在外面……”
湘云翻了个白眼,也压着嗓子回道:“外面的,只怕还未必有家里的多,这见得着、见不着的醋,我要是都吃上一个够,往后还活不活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世道就是如此,男人们要在外面应酬难免花天酒地,若换了别个,只怕还未必及得上我们老爷呢。”
听她这么说,林黛玉不由沉默了。
如果说她与宝玉、藕官与芯官,都是世人眼中的反面典例,那焦顺和史湘云无疑是众人眼中的典范。
黛玉曾不止一次在探春、迎春、宝琴,乃至于薛宝钗身上,察觉到她们对史湘云的艳羡之情。
但是……
林黛玉却又总觉得真正的模范夫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容人,若不然当初也不会戏称袭人为‘好嫂子’,可焦顺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实在太多了,且据传还将珍大嫂的妹妹收做了外室。
若是换成她的话,肯定不会像史湘云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到这里,黛玉还待再继续追问,史湘云却已经退后两步,生龙活虎的挥着拍子道:“来来来,快发球,再拖下去天可就黑了!”
“哼~”
林黛玉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赌气道:“黑了又怎得?大不了咱们挑灯夜战!”
话因未落,史湘云已经侧头喊道:“晴雯、红玉,快把烛台、灯座都搬出来,林姑娘要挑灯夜战呢!”
“你……”
“哈哈,逗你玩呢——快发球、快发球!”
…………
入夜后,紫金街薛府。
薛姨妈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照例甩开左右,兜兜转转的往那私密所在赶。
半途路过宝钗的住处,她下意识伸着脖子探望了几眼,却见书房里正隐隐透出灯光来。
薛姨妈微蹙眉头,想了想,便干脆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等到了书房里,果不其然看到宝钗正在灯下伏桉书写着什么。
“你这丫头。”
她不由嗔怪道:“什么事情值得这么熬夜,小心别弄坏了自己的眼睛!”
薛宝钗正聚精会神,冷不丁听到母亲的声音,下意识抓起方才写的东西藏到身后,然后才起身笑道:“妈妈放心,这煤油灯又亮又稳,却不似那蜡烛一样晃眼睛。”
本来薛姨妈并未留心女儿写的是什么,但宝钗这反常的举动,登时引起了薛姨妈的注意,一面歪着头往她身后打量,一面好奇道:“你写的是什么,怎得还要背着我?”
“这……”
薛宝钗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母亲,讪笑道:“哪就背着您了,我前儿不才跟您说过这事儿么?”
然而薛姨妈接过来大致扫了几行,却没瞧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纳闷道:“这到底写的是什么?你又什么时候跟我说起过?”
“这、这……”
薛宝钗难得有些扭捏,好半晌才支吾道:“我那天不是跟妈妈说,想让宝玉振作起来么?”
却原来,她写的竟是一套类似‘教桉’的东西。
这也是受到了焦顺在宫中授课时,寓教于乐的方式所启发,准备专门针对贾宝玉研究一套教学方案,到时候也好按计划循循善诱、潜移默化,保质保量、从速从快的改造宝玉。
薛姨妈听完女儿的解释,又低头看向手里的教桉,见上面才只两三百字,就已经有十多处删改的痕迹,显然是反复斟酌的结果,不由得暗叹一声。
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导解劝,最后只叮咛薛宝钗早点儿安歇,便闷头出了书房。
一路兜兜转转。
到了那紧锁着院门的偷情所在,薛姨妈又愣怔了片刻,这才取出钥匙开门。
若在平时,她开锁进门前总要再三张望,确认左右无人这才敢进去幽会。
但这回薛姨妈却全然把警惕二字抛在了脑后,心不在焉的进了厢房里,见被封死了窗户的里间透出光亮,知是焦顺已经到了,这才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进门后,却见里面亮堂堂的空空如也。
薛姨妈正感诧异,忽就被焦顺从身后抱住,含着她半片耳垂笑问:“今儿怎么来的比我还晚?”
薛姨妈缩了缩脖子,却没什么心思与他调情,轻轻挣了挣,见焦顺没有放开的意思,便乖巧的靠进焦顺怀里,有气无力的道:“我这回找你来,主要是因为那瓶纸星星被宝钗瞧见了,我当时一着急,就跟她说这是你母亲……唔~”
“你!人家跟你商量正事儿呢!”
薛姨妈这回可真恼了,用硕臀狠狠顶开焦顺,坐到床头侧歪着身子不去看他。
“哈哈~”
焦顺哈哈一下,追上去再次环住了她的肩头,笑道:“我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放心,回头我肯定找个由头把这事儿遮盖过去——再说了,宝钗不过是随口一问,难道还会因为这等小事儿,就特意去找我娘求证不成?”
听他这么说,薛姨妈才消了气。
旋即却又无奈叹息:“说起宝钗来,方才我去她院里时,你猜她在做什么?”
说完不等焦顺去猜,就直接公布了答桉,然后幽幽道:“你说,若是当初我做主应下你们两个的婚事,她是不是就不用犯愁了?”
现在也不晚啊!
只要不图名头,随时都可以入洞房!
焦顺心里头想的美,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只抱紧了薛姨妈在他耳边认真的问:“你后悔了?”
薛姨妈犹豫了半晌,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却又听焦顺郑重来了句:“我可不后悔!”
顿了顿,又继续在她耳边道:“真要后悔,我也只后悔自己晚生了十几年,不能光明正大的将你迎娶过门!”
薛姨妈直听的耳根发热、心如鹿撞,不自觉就把烦恼抛在脑后,随着焦顺的动作倾倒在床上……
第663章 窥阴私张冠李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将母亲送出书房后,宝钗折回桌前正待将‘教案’重新铺开修撰,忽然就不自觉蹙起了秀眉。
方才好像没瞧见母亲身边的丫鬟仆妇,且她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打——虽说今夜月色正好,足以照亮前路,但还是让宝钗本能的觉察到了不妥之处。
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母亲身上发生的细微变化。
难道说……
她放下刚刚拿起的毛笔,沉吟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支开左右,悄默声的出了院门。
其实薛宝钗最近一段时间,也早察觉到了蹊跷,但她潜意识里实在不愿意怀疑自家母亲,所以才一直对薛姨妈身上的变化视而不见。
如今终于是到了,让她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的地步了。
虽说这时院门外早已经不见薛姨妈的踪影,但薛宝钗毕竟总揽薛府一切内务,对家里的情况可说是了若指掌——夏金桂闹了几次想要夺权没能得逞,也只好强忍着等她嫁出去再说。
先前不曾生出疑心倒罢了,如今既起了疑窦,宝钗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当下一路寻至那偷情的所在,见上面依旧落着锁,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她毕竟是个谨慎的,即便心底已经在自嘲自己异想天开,但还是凑到近前检查了一下门锁。
这一看可不要紧,她脑中便似炸响了个晴天霹雳!
那门远看是锁着的,实则是另有玄机,根本不会妨碍到有人进出。
若不是欲行鬼魅之事,又何须如此处心积虑?!
宝钗心中已经有了七、八成定论,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稳定好门环,颤巍巍的伸手推了推院门,结果不出预料,那门是反锁着的!
怎么会?
为什么?!
宝钗脑中翻江倒海,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儿,但眼前的一切却又切切实实的证明了先前的怀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在世时,与母亲比翼连枝、凤凰于飞,她原本以为此情必是终身不渝至死方休,谁能想到……
但是没道理啊!
母亲绝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
然而眼前这一幕,母亲若不是在与人偷情,又该如何解释?!
她站在门前天人交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好容易平静下来,咬着银牙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出入口,她略一沉吟,便在大门外寻了个暗处存身。
翻墙的身手她是没有的,更没有翻进去不被发现的信心,所以就只能在门前守株待兔了——就算院子里另有同往外面的出入口,母亲总还是要从此门进出的。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眼见临近子夜,那院门终于从里面开启,紧接着薛姨妈理着鬓角满面晕红的跨出门来,又转回身与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这才依依不舍的并拢了院门,将那虚应其事的门锁重新锁好。
看来里面果然还有其它出入口。
薛宝钗心下暗忖,同时怀着无比复杂的心绪,凝神打量着自家母亲,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但她依旧能从薛姨妈的举止神态,推断出她此时的表情与心态。
在宝钗见过的一众太太夫人当中,薛姨妈心态是无疑是最年轻的,有些时候甚至会露出不谙世事的娇憨来。
但眼前的母亲却不仅仅只是心态年轻,而是由内而外的焕发着精气神儿。
就好像是……
又重新被注入了青春活力!
这个发现,让正被难以置信、惊怒羞恼等情绪主宰的宝钗,开始下意识的反思起来。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感情绝无虚假,但是父亲毕竟已经去世数年之久了,且最近哥哥也已经成家——虽然那夏氏着实可恼,但母亲也算是卸去了肩头重担,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感到孤独寂寞,继而……
虽然依旧难以原谅母亲的出轨背叛,但薛宝钗心中愤怒的情绪,还是不自觉的下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母亲的同情,以及对‘孤独寂寞’这四个字更深层次的认知。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就这么远远的看着薛姨妈锁好了院门,又小心翼翼的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又过了半晌,宝钗才从暗处走出来,望着那紧锁的院门幽幽一叹,然后便准备原路返回。
不过再迈步离开的前一秒,她忽又想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掉的重要问题:与母亲偷情的人到底是谁!
先前因为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于她竟没有认真考量过这个问题,如今细一琢磨,似乎有嫌疑的人并不是很多。
既然那人不是从此门进出的,那就应该是薛府之外的人,而若说于母亲接触最多的外男,无疑就是荣宁二府的人。
贾赦已死,贾政、贾琏又被困在荣国府里;至于贾珍,谁人不知他得了洋夷的花柳病?
贾蓉才从南边儿回来没多久,而母亲的变化应该是从年初就开始了,时间上对不上。
贾蔷据传给龄官儿赎身后,便尽弃先前的纨绔做派,每日与其如胶似漆,所以应该也不会是他。
在排除了这几人之后,最值得怀疑的人应该就是……
忠靖侯史鼎!
薛宝钗之所以会怀疑到忠靖侯头上,绝不是无的放矢,去年年底的时候,为了能尽快把林黛玉打发出去,王夫人一度有意撮合她与卫若兰。
而当时负责居中奔走的就是薛姨妈,以及忠靖侯夫人卫氏——也即卫若兰的亲姑姑。
所以薛姨妈年前年后曾一度频繁出入忠靖侯府。
那忠靖侯史鼎时年三十五岁,又素以仪表堂堂著称,也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母亲与他……
她越想越是觉得这史鼎可疑,但几乎完全没有怀疑过近在咫尺的焦顺。
原因有三:
一来是焦某人年纪太轻,颜值不够。
二来是因为自己曾与其谈婚论嫁。
三来母亲与徐婶婶是闺中姐妹。
有此三条,薛宝钗实在想不出母亲会和焦顺私通的理由。
“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身前冷不丁响起一声欢呼,却把正在推理奸夫身份的薛宝钗吓了个激灵,然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住处,身前欢呼的正是莺儿。
“姑娘,您这是去哪儿了?!我方才……”
“好了。”
薛宝钗抬手止住她叽叽喳喳的追问,装作若无其事的吩咐道:“去把浴桶给我准备好。”
等莺儿领命去准备洗漱用具,她原想回卧室里继续推敲,但路过书房门口时,却忽又站住了脚。
略一迟疑,宝钗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铺开先前写的教案草稿,郑重其事的在上面添加了锻炼以及滋补的项目。
再好的前程也需要一个好身板支撑,再说连母亲这样的贤妻良母,都忍受不了长久的孤独寂寞……
不管是为了宝玉,还是为了自己,这件事情都非做不可!
等放下毛笔,她又开始为如何处置这桩奸情而烦恼。
既然已经查到了两人偷情的时间和地点,想要揭破奸夫的真正身份其实并不难。
但是……
真的要这么做吗?
若是一个不谨慎将这件事捅破,母女之间,甚至是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又该如何自处?!
揣着这样矛盾的心思,她连洗澡时都心不在焉的,若不是莺儿及时发现,还不知道要在冷水里浸泡多久。
这内火外寒的一叠加,第二天薛宝钗不出意外的就病倒了。
薛姨妈得了消息,立刻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边拿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边一叠声的埋怨道:“你这丫头也是的,昨儿我特意交代你别熬夜,不想还是病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宝钗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的手,因为这只手不再是属于一个贤妻良母,而是已经染上了堕落的气息。
不过她马上就有为此感到了羞愧,尤其是在看到母亲不住嘘寒问暖,又连声催问大夫什么时候到之后。
母亲或许有所改变,但母女之间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却并没有变,也不该变!
这一刻薛宝钗终于打定了主意,暂时就先将这件事埋在心底——九泉之下的父亲若要怪罪,那自己便与母亲一起承担!
…………
与此同时。
被无端染了颜色的忠靖侯夫人卫氏,正在焦家后宅啧啧赞叹。
“这新制的贡茶果然就是不一样,论味道、论色泽都是上乘,尤以这股浓而不烈、丽而不俗的清香最是难得。”
她品完了茶,连带托盘一起放回炕桌上,又叹道:“说来我家也算是外戚出身,可惜如今跟宫里早断了往来,空守着外戚的名头,却早不知其中滋味儿了。”
史湘云其实同这位三婶婶并不怎么熟悉,听她说这话,忙道:“婶婶说笑了,二叔前阵子从欧罗巴弄回来的红茶,满京城就咱们家独一份,拿出来不比什么贡茶有面子?”
“那也是你二叔、是保龄侯府的东西。”
卫氏撇了撇嘴,两家侯府的恩怨由来已久,即便如今因为保龄侯意外得了肥缺,兄弟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却也还远远谈不上亲密无间。
史湘云见状,只好又道:“婶婶若是喜欢这贡茶,等回头我让人送几斤过去。”
卫氏这才笑逐颜开,嘴里却道:“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来贪便宜的——对了,那林姑娘听说是住进了你们家?”
她这临时转变话题做的是丝滑顺畅,当真是一点撤回礼物的机会都没留给史湘云。
史湘云倒也不在乎几斤贡茶,反正焦顺每回去宫里多半都有赏赐,听卫氏提起林黛玉来,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三婶婶的来意。
去年年底的时候,王夫人想要促成林黛玉与卫若兰联姻的事儿,不说在荣国府里传的沸沸扬扬,起码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到今年开春,这事儿就差三媒六聘了,却因荣国府突遭横祸前途未卜,让卫家临门一脚打了退堂鼓。
如今荣国府的事情虽未曾完全解决,但贤德妃重新受宠的事儿却是板上钉钉了。
如今卫氏主动找上门问起黛玉,多半是又起了再续前缘的心思。
对此,史湘云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卫若兰也算是一时俊杰,且未听说有什么怪癖恶习,林黛玉若能嫁给他,也算是桩不错的姻缘。
当然了,她也不会大包大揽,具体如何既要看林黛玉的心思,更要听老太太、王夫人如何做主。
因此只是笑道:“林姐姐确实是来我们做客了,不过婶婶要问的事儿,却怕是找错了地方。”
“那荣国府我也得敢去啊?!”
卫氏将桃花眼往上一翻,顺势看向了一旁的晴雯、香菱。
史湘云见状挥了挥手,两人便忙结伴退了出去。
卫氏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几乎将四两肉压进茶杯里,这才悄声问:“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打听打听,这林姑娘命硬妨主的事儿,可是真的?”
“什么?!”
史湘云一下子站起身来,震惊道:“婶婶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如此恶语伤人颠倒黑白,莫不是想要逼死林姐姐?!”
卫氏也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才嗔怪道:“你这丫头急什么,又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外面传,说你那二舅母【王夫人】曾找人给她批过八字,断定她命硬妨主,需有贵人镇着方能逢凶化吉。”
“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史湘云恼道:“不成,我这就去荣国府走一遭,看二舅母怎么说!”
说着,便准备让人去套马车。
“你等等!”
卫氏忙起身扯住了她,顿足道:“你这丫头怎么听风就是雨的,我又没说这事儿就一定是真的——你要是冒冒失失跑去荣国府对质,被表嫂失口否认,再问起这消息的来历,岂不成了我在造谣生事?!”
史湘云不情不愿,又被她按坐回了罗汉床上,遂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重重放回桌上,不容置疑的道:“这必是谣言无疑!林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再说了,我也不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又补充道:“就说我们老爷,昨儿刚在宫里还演练了一出悬空术,其实就是个障眼法,可他若不捅破,瞧着竟比那些和尚道士的把戏还像是真的!”
卫氏为了安抚她,嘴里连连称是,但心下却不以为意,暗道你家里就有贵人镇着,自然不用担心,可卫家论门第背景却差了不止一筹,哪敢去赌它是真是假?
除非是能确切的证明,这事儿就是有人在造谣。
不过虽然受娘家所托来验证真伪,但卫氏其实已经先入为主,认定这事儿多半就是真的。
至于原因么……
“虽是谣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那林姑娘自小没了母亲,前几年又丧父,荣国府近来更是……”
“婶婶慎言!”
史湘云再次起身,板着脸道:“我也是自幼父母双亡,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
“哎呦,你瞧我这糊涂的!”
卫氏忙忙往脸上轻轻打了一下,又说了一箩筐赔礼道歉的话,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出了焦家坐到马车上,她却是连啐了几口,暗骂湘云仗势欺人,若不是顾忌那焦畅卿,自己方才横竖得端出长辈的架子,狠狠教训她几句!
唉~
原还想着趁机请她吹吹枕边风,给自家侯爷也寻个肥缺呢,看来只能等下次再寻机会了。
第664章 哇哈哈,闺女考了年级第一
送走忠靖侯夫人后,史湘云立刻召开了后宅会议,将与林黛玉有关的谣言,告知了邢岫烟、平儿两个。
然后她又躁郁症似的,在客厅里团团乱转着道:“这谣言既然能传到忠靖侯府,难保不会传到咱们府上,传到林姐姐耳中——我有心下一道封口令,又恐会起到反作用。”
说着,停住脚步面对二人道:“所以我想请姐姐们帮我拿个主意,看该怎么应对这事儿才好。”
平儿斟酌半晌,开口问道:“前两天姑娘们过来赴约的时候,可曾提起过什么时候接林姑娘回去?”
“这……”
史湘云愣了一下,旋即缓缓摇头:“并未提及。”
说完,她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先前没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她打从心底,就不愿意往这上面去猜想。
小时候她因为不讨婶婶欢心,在保龄侯府虽不至于受到苛待,却也远远谈不上舒心自在。
与之相比,反倒是荣国府更像是她理想中的那个家——有锦衣玉食、有逍遥自在,有能玩到一处的表哥,更有许多年纪相差仿佛的姐妹。
而这其中的重中之重,便是集慈爱、包容、怜惜于一身的姑奶奶贾母。
所以她真的很难接受荣国府上下会是如此冷漠,更不愿意去想象,慈爱和睦的老太太会如此狠心绝情。
见她如此,平儿不由轻叹一声,待要开口宽慰几句时,忽然发现一旁的邢岫烟欲言又止,想到邢岫烟与林黛玉的关系,她若有所思,忍不住侧目望去。
史湘云也因此发现了邢岫烟的不对劲儿,当下上前挽住邢岫烟的皓腕道:“好姐姐,你莫不是知道什么?”
“这……”
邢岫烟有些尴尬的一矮身,道:“实话不瞒太太,其实这事儿林妹妹早知道了,前儿雪雁还特意跟我提了,说是想让我劝解几句,可我瞧她强作镇定的样子,又担心把事情挑破反而令她难堪,所以就……”
“原来她早知道了。”
史湘云听了,眼神不自觉发散放空起来,在这件事情上,她无疑是最能与林黛玉共情的。
毕竟同样都是父母双亡,同样都曾寄居荣国府,同样都依仗着贾母的关爱看顾,甚至与贾宝玉关系也相差仿佛。
所以一想到贾母很可能也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她就会感同身受的产生心如绞痛,这种心痛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对谣言本身的愤怒。
想必林黛玉也是一样的,而且肯定犹有过之!
但她这几日却并未表露出来……
“唉~”
史湘云幽幽一叹:“旁人只道林姐姐动不动就落泪,却不知她实是最坚韧的一个,若是在遇到老爷之前,我碰到这样的事情,只怕早已经……”
顿了顿,她又开始纠结起来:“那我是该设法宽慰林姐姐,还是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太与我不同。”
邢岫烟闻言,忙道:“其实这件事儿上,最能感同身受的人就是太太了——且外面既然都已经传开了,这一关早晚是要过的。”
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因为史湘云就不是那种能藏着掖着的性子,若真拦着不让她挑破,她只怕能把自己给憋死,且在林黛玉面前也肯定难以保持淡定。
果然,史湘云听了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雷厉风行的吩咐道:“红玉,去把我的夏凉枕送到客院里,告诉林姑娘,我晚上要宿在那边儿。”
这显然是要与林黛玉联床夜话的意思。
红玉听了,忙去里间抱出一个瓷枕头,正要往外走呢,却又被邢岫烟给叫住了。
“给我吧。”
邢岫烟伸手讨过了那枕头,又对史湘云道:“我先过去铺垫铺垫,毕竟总要给她一个适应的过程。”
史湘云对此自无不可,亲自将她送出了院门,等折回屋里,不由感叹道:“邢姐姐与林姐姐结识分明还在咱们之后,彼此却仿若嫡亲姐妹一般。”
平儿下意识回了句:“邢姨娘虽与林姑娘亲厚,但到底越不过你们自幼在一处的交情。”
史湘云一愣,旋即失笑道:“平儿姐难道还怕我嫉妒邢姐姐不成?”
平儿闻言也不禁失笑,抬头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摇头道:“早些年在二奶奶面前做惯了和事佬,一时竟改不掉了。”
“凤姐姐有时太过严苛,也亏得有你在她身边。”
两人在屋里闲谈了几句,史湘云便有些耐不住性子,一个劲儿的朝门外探头张望,不想还没把邢岫烟盼回来,先就瞧见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
“老爷?”
史湘云惊诧的起身,领着平儿迎了出去,远远的就忍不住问:“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难道是落了东西在家?”
“进去再说。”
焦顺冲里面抬了抬手,率先进到了堂屋里。
等在主位落了座,这才对湘云道:“我刚才正在工部办公,忽然就得了消息,说是王太尉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果真?”
史湘云一边亲自给焦顺斟茶,一边忙问:“可曾洗脱罪名?”
焦顺摇了摇头,哂道:“非但没能洗脱,反倒又添了大大小小十来桩罪过,其中一多半都是擅专弄权——王太尉那‘东南王’的名头,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史湘云听了,又忙追问:“那会不会又牵连到凤姐姐?”
其实对于王家,她倒并没有那么关心,反而更在意王熙凤的窝赃罪。
“她的事儿还不好说。”
焦顺摇头道:“我之所以提前回来,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事儿——前阵子我跟你剖析王太尉的案子,不是说过这案子其实是王太尉在和江浙人斗法吗?”
史湘云懵懂的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焦顺说这些的用意。
“如今王太尉的罪名被坐实了,自然也不会让江浙人好过,一股脑揭发出许多江浙官员包庇纵容商贾走私漏舶、贩卖私盐,乃至于勾结洋夷倒卖福寿膏的事儿。”
史湘云益发不明所以,她在这方面其实比林黛玉强不了多少,如何听得出这些官场倾轧背后的牵扯。
好在焦顺也没继续卖关子,叹了口气道:“重点就在贩卖私盐上,你且想想,林妹妹的父亲生前所任何职?又是哪里人士?”
史湘云猛然瞪圆了美目。
林如海生前担任的官职正是巡盐御史,且还连任多年,最更是终死在了任上——而且他祖籍苏州,乃是地地道道的江浙人!
“老爷!”
她猛地一把抓住了焦顺的袖子,颤声道:“难道、难道这件事儿,还能牵扯到林姑父头上不成?!”
“八成是逃不脱的,官场上可不管什么死者为大,只怕巴不得将罪名推给林大人——谁让他身处嫌疑之地,偏又没法为自己申辩呢?”
焦顺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他暗里和王夫人勾结,想要靠贬损林黛玉的名声,从而让林黛玉滞留在焦家,但这件事儿还真就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他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林黛玉承受不住接连而来的打击。
早知道当初就先缓一缓了。
可当时谁又能提前预料的到,朝廷调查王子腾御下不严的案子,最后会牵扯到早已去世的林如海身上?!
焦顺能想到的事情,史湘云自然也想的道。
她颓然的坐到了对面椅子上,苦着脸道:“这一个命硬的谣言就够林姐姐受得了,谁成想还有……”
嗯?
焦顺在一旁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心道自己明明还没启动下一步计划呢,这事儿怎么就传到湘云耳中了?
当下装作不明所以的问:“什么命硬的谣言?”
史湘云不疑有他,忙将先前与忠靖侯夫人的对答复述了一遍,又苦恼道:“我刚才还请邢姐姐把枕头送了去,想要宽慰宽慰林姐姐呢,现在又得了一个坏消息,真不知晚上见了她该说什么好了。”
这忠靖侯夫人倒真是嘴快。
焦顺心下暗恼对方坏了自己的计划,不过林如海的事情一出,原本制定的计划其实也已经不合时宜了。
同时他又肃然正色道:“我特意赶回来,就是想跟你还有岫烟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要暂时封锁这个消息,免得刺激到林妹妹。”
说着,又忍不住真心实意的感叹:“唉,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林妹妹的事情都还算小的,麻烦的其实是荣国府那边儿。”
“荣国府?”
史湘云又有些跟不上焦顺的思维了,想了想,不确定的道:“老爷是说,凤姐姐的案子会有反复?”
“不是,我说的是整个荣国府!”
焦顺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压着嗓子提醒道:“你想想,一旦包庇私盐的罪名落在林大人头上,那下一步是什么?人虽然早就没了,但相关的赃款却不会跟着一起埋到地里,朝廷总是要设法追回来的!”
说着,他冷笑一声,问道:“可你瞧林妹妹像是得了万贯家财的样子吗?”
“这、这……”
史湘云再次瞪圆了美目,她先前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如今被焦顺一语道破天机,登时便将当初在荣国府的所见所闻联系了起来,战栗道:“难道说,林姑父的家产都、都……”
焦顺继续冷笑:“荣国府前些年就一直入不敷出,却陡然间花金山银山起了那么大一座园子,你道是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那、那那……”
史湘云听了这话就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这件事可不仅仅只是林家的遗产问题,更涉及到了荣国府对林黛玉的态度。
林黛玉若只是寄人篱下,王夫人和贾母那般对待她,还勉强说的过去,但若是荣国府收了林家的万贯家财,却还这般对待林黛玉,那就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自己记忆中那温情脉脉的荣国府,突然就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
怎么会这样?!
都是骨肉至亲,怎么就下得去手?!怎么就做得出来?!
大夏天的,她坐在椅子上却只觉浑身冰凉、寒彻骨髓。
这时湘云忽觉腋下忽然一紧,旋即就被焦顺扯了起来,用力裹进了怀里,拍着她的背宽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有我在么?有我在,这天就塌不了!”
虽然这话说的多少有些亏心,但在焦顺抚慰下,湘云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然后她便又开始为林黛玉不值。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明眼人知道这背后的利益交割,都能猜到林如海会将独生女和家产一起托付给了荣国府,必是因为荣国府曾做出了某种承诺。
至于这个承诺是什么,联想到前两年林黛玉和贾宝玉如胶似漆的关系,也就不难猜出来了。
偏偏荣国府将林如海的遗产挥霍一空之后,非但卑鄙的拆散了这木石前盟,还炮制出林黛玉命硬的谣言……
将心比心的一琢磨,史湘云又是义愤填膺,又不禁为林黛玉的遭遇而落泪。
她伏在焦顺怀里,闷声道:“林姐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尽其所能吧。”
焦顺说着,又道:“若不然,让岫烟和平儿轮流过去陪她住上一阵子,也免得……”
“我也要去!”
史湘云先是踊跃报名,旋即忽然沉默了下来,趴在焦顺怀里许久都没有开口。
焦顺初时只当她依旧沉浸在情绪当中,所以只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同时柔声在她耳边宽慰。
但渐渐的,却就发现史湘云的情绪有些异样。
结果没等他问出口,史湘云忽又开口问:“焦大哥,你、你是不是对林姐姐、对林姐姐……”
近来听惯了她叫老爷,陡然换回了焦大哥,焦顺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过他也顾不得计较这个了,史湘云的神态语气,很明显就是看穿了他对林黛玉的觊觎之心。
焦顺下意识想要否定,可转念一想,若是就此否认,日后再要攻略林黛玉就多了一层屏障。
正迟疑间,又听湘云道:“我其实并不在意的,只是你毕竟已经将兼祧许给了三姐姐。”
“那里是我许给的?”
既然已经被看破了心思,焦顺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忙叫屈道:“其实最早知道这消息的就是林妹妹,偏她从不肯有只言片语答复,还曾一度试图将宝琴推给我,后来就……”
未等把话说完,史湘云的环保在他腰间的双臂就收紧了,只听她幽幽道:“这话可千万不能让三姐姐听了去。”
说着,焦顺就觉得胸前一疼,却是被她隔着衣裳狠狠咬了一口。
焦顺情知方才那话很是不妥,毕竟探春就已经在成亲之前了,林黛玉若还要早些,岂不印证了自己一边讨好湘云,一边就在觊觎黛玉?
正待拉出父母做挡箭牌,又听湘云闷声道:“老爷要是不急着出门,便和我一起去开导林姐姐吧——若是朝廷果然要追查的话,至少老爷总不会得了好处,还要将之弃如敝履。”
【哼哼哼,前面的铺垫这不就又用上了?那些一看到铺垫就骂街的呢?快出来走两步。】
家庭聚餐,最后的请假条
本月最后的请假条。
第665章 挑破
【病了,腹泻、发烧、外加手脚酸软——不过好像没上回那么严重,应该不是新冠重来吧?】
听到史湘云这话,焦顺心头不由突突乱跳,这难道是默许自己对林黛玉下手了?
他尚不敢百分百确定自己的猜想,又担心史湘云是一时情绪上头,因此也不敢冒然展露心思,当下竭力稳住心跳,好笑道:“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方才还说莫让三姑娘听了去——你这话,岂不更让人误会?”
等了一会儿,却只见史湘云默默伏在他胸口,不见有半点回应。
焦顺纵使心焦,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索性就这么抱着她,哄孩子似的在她后背轻轻拍打抚弄。
与此同时。
邢岫烟领着司棋从客院里回来,正要进门禀报,就被平儿从旁唤住,冲里面扬了扬下巴道:“老爷突然回来了,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太太商量,姐姐还是先等一会儿再进去吧。”
说着,又忍不住探问:“对了,林姑娘怎么说的?”
邢岫烟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她又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几句宽心的话罢了——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大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来。”
平儿闻言也是一叹,连道这林姑娘实在是个苦命人,又忍不住说起林黛玉刚进荣国府时,那事事谨慎、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
两人各打着团扇,也不知在屋檐底下聊了多久,忽就听焦顺在里面招呼翠缕。
正跟人在西厢房廊下纳凉的翠缕,忙不迭起身往里走。
邢岫烟抢着嘱咐道:“跟太太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哎~”
翠缕脆生应了,等进屋却没瞅见史湘云的踪影,正纳闷呢,焦顺指着里间道:“太太睡着了,今儿天气潮热,就别用冰盆了,你们几个受受累,轮替着给她打打扇子。”
翠缕忙矮身道:“老爷这话说的,这都是我们该当做的。”
说着,又去外面喊了晴雯、香菱、红玉来。
几人凑齐后刚要进里间,翠缕才想起邢岫烟的交代,于是忙站住脚把这事儿说了。
焦顺听了,便径自出门将邢岫烟唤去了东厢房。
邢岫烟先将前后首尾说清楚,又忍不住感叹道:“她早前也和太太一样,素以心直口快著称,现如今却……”
焦顺差点就接一句: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强忍着示意邢岫烟在一旁坐下,又将林如海可能会被牵连的事儿说了,邢岫烟果然也是方寸大乱。
“这可如何是好?!”
她惊道:“她虽极少在我面前提起林大人,但每每说起来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若林大人果然贪赃枉法,莫说牵连到她头上,就算牵连不到她头上,她只怕也接受不了!”
有道是距离产生美,这话用在林家父女身上倒真是恰如其分。
若林黛玉久在扬州,见惯了家中迎来送往的情景,虽多半与父亲更为亲近,却大概率不会将之视作图腾偶像。
偏她自小被送到荣国府不说,每每只能与父亲鸿雁传书——这做儿女的,谁又愿意把父母往坏了想呢?
等到林黛玉去扬州见林如海最后一面时,眼瞧着他鞠躬尽瘁死在任上,对其的印象不敢说是‘完人’,至少也是足以令自己为之骄傲自豪的精神支柱。
而现如今,她另外两根精神支柱——贾宝玉和贾母——都先后崩塌,若是连父亲遗留下来的光辉形象也破灭掉,谁也不敢保证林黛玉会是何等反应。
想到这里,邢岫烟忍不住起身,颤声问:“老爷,这事儿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您能不能……”
她自从过门之后,这还是头一次祈求焦顺出手。
“唉~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焦顺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正好出了谣言这事儿,你们不妨打着这个名头每日里过去守着,也免得她生出什么不测来。”
顿了顿,又道:“也亏了离开荣国府时,她曾受到巡检司的盘查,凭此虽未必能完全洗脱嫌疑,多少也能拿来搪塞一二。”
这正是祸兮福所倚的道理,当初林黛玉因受辱落泪时,只怕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一出儿。
说到这里,焦顺有心想要嘱托邢岫烟,替自己留心史湘云和林黛玉的互动,也好明确史湘云方才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有意要成全自己。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林黛玉又作何反应。
但转念一想,他便又改了主意,当初为了攻略林黛玉,他就曾托邢岫烟出面做说客,怎么说呢,她做是照着做了,但效果却不尽人意,很多时候反而是在偏着林黛玉。
可邢岫烟若不是这般品性,又怎会让阖府上下尽皆拥趸?
且不急、且不急。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是不能着急!
再说了,本来设想的就是温水煮青蛙,让林黛玉渐渐和焦家融为一体,如今计划已经是被大大推进了,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了想,他干脆起身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客院那边儿先就交给你们了。”
“老爷,要不等用了饭再走?”
“不了。”
邢岫烟一直将焦顺送出了二门夹道,等唉声叹气的折回后院,正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宽林黛玉的心,胡就见史湘云正在堂屋门前,看着边儿怔怔出神。
邢岫烟不由一愣,旋即忙快步上前道:“太太,您醒了?”
史湘云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反问:“老爷走了?”
“说是还有公务在身。”
“嗯。”
史湘云点点头,就这么神情恍惚的回了屋里。
邢岫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进去,只是冲一旁的红玉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几个照顾好太太。
却说史湘云回到屋里,在罗汉床上落了座,想起方才的事情便不觉暗暗羞愧。
她方才暗示焦顺接纳林黛玉的话,倒并非是一时情绪上头,但在听到焦顺骤然剧烈的心跳之后,却又没来由的生出的醋意与悔意,所以才没有再回复焦顺的言语。
她后来装睡,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纷乱的情绪,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按照自己先前所想,居中给丈夫和林姐姐牵线搭桥。
如今见焦顺忙着处置公务,并没有对自己那番话穷追猛打,史湘云反倒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还一门心思只顾着捻酸吃醋,实在是不应当。
但是……
那一缕酸涩却又始终萦绕心头。
就这么闷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直到翠缕过来询问何时开饭,她才起身道:“走吧,咱们今儿和林姐姐一起用饭。”
遂又喊了香菱,主仆三人转奔客院。
林黛玉早就在等着了,还奇怪湘云为何迟迟不到,后来听说焦顺曾回来过一趟,这才恍然。
等姐妹两个见了,史湘云心下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一时该从何处说起,反倒是林黛玉洒脱的紧,屏退左右,拉着她进到里间,笑道:“其实我这几日一直都在琢磨,二舅母编出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史湘云张了张口,下意识想帮王夫人辩白几句,但她也知道,荣国府里最有可能炮制这番谣言的就是王夫人——若不然,怎么都说是她去算的命?
却听林黛玉又道:“我若成了无人敢娶的丧门星,于她又有什么好处?若只为了打发我离开荣国府,寻一门亲事又有何难?可若不是为了赶我离开,她炮制这番话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让我在你们家住一辈子吧?我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史湘云忍不住追问。
“也或许……”
林黛玉洒然一笑,摇头道:“也或许这就不是谣言呢。”
“怎么可能!”
史湘云霍然起身,恼道:“若无人暗中授意,哪家和尚道士敢下这样的批语?!”
“可那些话难道不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
史湘云气往上撞,扯住林黛玉的袖子,愤愤道:“我难道不是自幼没了爹娘?我难道不是自小就寄人篱下?!要照这么说,我岂不也是那丧门……唔!”
林黛玉反手捂住了她的嘴,嗔怪道:“都嫁人了还这般疯疯癫癫的,你就不怕这话让你公婆听了去?!”
史湘云沉默下来,她自己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但若是带挈上公婆和焦大哥就不好了。
林黛玉见状,这才轻轻松开了手,淡然笑道:“其实这样更好,我原也没有要嫁人的心思,如今既然谣言已经传开了,索性干脆绝了这条路——大不了,我去妙玉那里做姑子就是。”
“不要!”
史湘云大声反对着,然后一把将林黛玉紧紧抱住,带了几分哽咽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又没做错过什么,凭什么要去出家?!我不让你走,更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去做什么姑子!”
林黛玉反手捋着她头上的青丝,笑问:“那你说该怎么办?我还能在你们家住一辈子不成?”
“怎么不成?!”
史湘云银牙一咬,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认真的问:“你难道还怕我这里容不下你?”
“越说越没谱了。”
林黛玉噗嗤一笑,试图推开她却没能成功,又见史湘云眼也不眨的盯着自己,不由的一呆,怔怔道:“你、你是认真的?”
“一百个真、一千个真!”
史湘云死死抱着她,笃定道:“你要是肯答应,咱们两个就做一辈子姐妹!”
“你、你真是、真是……”
林黛玉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又挣不脱她的束缚,只好无奈道:“快别说这些了,我只当你方才是疯了。”
“我没有疯!”
史湘云此时早把一切顾虑抛诸脑后了,仅仅只是因为谣言,林黛玉就起了做尼姑的心思,若再等林如海的事情闹起来,怕只是能一死了之了!
与这件事相比,自己心里头那小小的酸涩又算得了什么?
她银牙一咬,突然放开林黛玉道:“我只当你是答应了,等回头就跟老爷商量,看什么时候迎你过门!”
“你、你……”
林黛玉听到这里,越发觉得荒诞莫名,哭笑不得的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可你就不怕三妹妹得了消息……”
史湘云理直气壮的打断她道:“三姐姐能兼祧来家,你难道就不成了?!”
“你这话说的。”
林黛玉抬手再她胸口捶了一拳,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们家老爷是吕……你要再说这些胡话,趁早把枕头拿走!”
她原想说难不成焦某人是吕奉先【三姓家奴】,但想到焦顺家奴的出身,这般形容实在是犯忌讳,于是忙又收住了话头。
但史湘云已经听出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反手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林家难道就不需要香火传承了?!”
林黛玉一呆,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旋即失笑道:“难道你还能让焦大哥入赘我家不成?”
“那自然是不成的,不过你日后有了子嗣,大可让他姓林……”
“这又是什么荒唐主意?!”
林黛玉又羞又气的打断了她,拉下脸来质问道:“好端端的疯成这样,难不成是焦大哥让你来的说这些混账话的?!”
“当然不是!”
史湘云矢口否认,旋即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邢姐姐、平儿姐的意思,我想三妹妹也不会反对——到时候咱们依旧如小时候般朝夕相处,就只把宝二哥换成焦大哥,如此难道不好吗?”
林黛玉闻言,头一回有些恍惚意动。
今时今日,若说她还有什么期盼的话,那无疑就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幼时。
不过……
怎么可能还回得去?
她苦笑一声,没好气道:“好好的大观园让你这么说,竟像是成了某人的Y窟了——你想必是中了暑,才会说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话,等会儿我让紫鹃弄两碗酸梅汤,好好给你治一治!”
“我是认真的!”
史湘云再次抗议,旋即脸色一黯,幽幽道:“再说了,那大观园虽不是Y窟,却也无异于魔窟!”
“什么?”
林黛玉听的莫名其妙,待要追问时,却被史湘云岔开话题道:“既然你不愿意听,那咱们今儿就先说到这儿,回头你自己再好生想想吧。”
说着,不等林黛玉挽留,便自顾自带着人离开了。
第666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本月全勤不能丢
林黛玉追了几步,见史湘云已经去的远了,这才长吁短叹的回到了屋里。
这丫头敢是疯了!
史湘云会因那谣言而情绪激动,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史湘云与她一样自幼寄人篱下,平日同样多赖老太太照顾,所以自然而然的,也是对自己的处境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只是……
突然说什么让自己嫁给焦大哥云云,也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了!
当初现成的兼祧名分摆在面前,自己都未曾答应,如今若只因为失了存身立足的依靠,便急急忙忙委身于焦家,自己却成何等样人了?
再说了,兼祧还有人肯认,平妻云云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不过就是特殊点的小妾罢了。
自己好歹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后,岂能给人做妾?便是自己答应,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决计不可能答应的!
但史湘云的态度,又绝不像是闹着玩儿的。
林黛玉烦恼之余,甚至有心想要一走了之,可这天下之大却哪还有她的容身之所,总不能真跑去牟尼院做姑子吧?
再说就算自己去了牟尼院,凭妙玉和焦家千丝万缕的联系,届时又如何避的开过史湘云?
她正无奈慨叹着,忽又见翠缕折了回来。
“林姑娘。”
就见翠缕将一物托举到黛玉面前,道:“这是我们太太让我送来的,太太还让我转告姑娘,既是被姑娘拾到的,未尝不是天意如此。”
却原来她手心里的,正是前阵子焦顺‘无意间弄丢’,又恰巧被黛玉主仆捡到的心型鸡血石。
“天意如此……”
林黛玉本待坚决推辞,听到‘天意如此’却不由愣怔当场,类似的话,她最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也曾因此暗暗感叹,或许这世上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也说不定。
但……
这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天意吗?
她茫然无措,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接过了那石头,等反应过来再想推辞时,翠缕早已经回去复命了。
“罢了。”
她轻叹一声,将那鸡血石找了个小盒子盛放起来,准备等下回见了史湘云再当面还给她——就算真有什么天意,自己也绝不可能做出有辱林家门风之事。
…………
荣国府接到南边儿的消息,要比焦顺晚了大半日。
贾政等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担心窝藏银子的事儿被旧事重提,只探春隐约觉察出了些不妥,但她毕竟对官场上的事儿还没那么熟悉,所以一时也没能参透究竟是那里不妥。
临近傍晚,她正在秋爽斋里临摹帖子,借机梳拢心头的千思万绪,忽就得报说是赵姨娘来了。
探春无奈的放下毛笔,也不出迎,只转头望向了门外。
就只见赵姨娘兴冲冲的进门,挥挥手屏退了左右,然后故作神秘的上前,鬼鬼祟祟的道:“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别传出去——那凤辣子这回只怕是真要栽了!”
探春还以为她是要说什么呢,闻言正色道:“姨娘别听风就是雨的,王家的事情究竟会不会牵连到凤姐姐,如今还两可之间。”
“不是那事儿!”
赵姨娘一甩手,得意道:“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用得着专门来跟你说?我要说的是,琏二爷想要休了她呢!”
“什么?!”
探春吃了一惊,忙问她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就听赵姨娘绘声绘色的道:“就方才,琏二爷急匆匆的找上门,屏退了左右要和老爷密谈,我因怕又出了什么天大的篓子,所以就偷偷……”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得知王子腾罪证确凿的消息,贾琏在家中也是坐立难安,于是便找到王熙凤旁敲侧击,想让王熙凤给自己一个定心丸,保证那二十万两银子和王子腾并无瓜葛。
王熙凤看出他真正在意的,其实还是那二十万两银子,以及自己会不会被此事牵连。
当下没好气的冷笑道:“有没有问题,跟您琏二爷又有什么干系?这本金是我拿嫁妆抵的,出力的是我旧日里的陪房家奴,赚来的银子要怎么用如何用,也只我一个人说了算,休想拿我的银子去填你那些烂窟窿!”
说着便端茶送客,半点不给贾琏留情面。
贾琏被赶出来后气的在外面直跳脚,又知这婆娘素来说的出做得到,显然不管如何,那二十万两银子自己都是指望不上了。
既如此……
自己又何必还要受这泼妇牵连?!
当即转身去了贾政那里,屏退左右后,撩袍子直接跪倒在地,哭诉王熙凤跋扈恶毒。
贾政此时也正为王子腾的事儿而发愁,见侄子找上门来控诉王熙凤,不由揉着眉心道:“凤丫头那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你们两个如今又不曾住在一处,彼此避着些就好。”
“叔叔!”
贾琏膝行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七出之条她犯的还少么?无子、善妒、逞口舌——这么多年,我身边就只一个平儿,还被她防贼似的不让沾边儿,如今更好,直接送给了焦顺!”
听到贾琏提起‘七出之条’,贾政猛然端正了身形,震惊的看着贾琏道:“你、你难道是想?”
贾琏昂首道:“侄儿正是要休了这悍妇、妒妇、泼妇!”
贾政‘嘶’的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先是摇头道:“不妥、不妥,这时候你若休妻,外面该怎么看咱们家?”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婶婶指定是不答应的,老太太那里恐怕也……”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贾琏循循善诱道:“有娘娘在宫里,只要咱们别被王家这事儿牵连到,谁敢多说半句?况她至今死攥着天行健不放,若是休了她,那些铺子自然要归咱们管,到时候不拘是转给别人,还是好生经营下去,都能填上家里的窟窿。”
这一番话倒真说的贾政有几分意动,但他毕竟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摇头道:“兹事体大,你且先不要轻举妄动。”
…………
说到这里,赵姨娘冷笑道:“老爷那人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看上去四平八稳道貌岸然,实则胆小怕事的不行,等外面风声再大些,他多半就要动心了!”
探春听完,却是将两道英挺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口中恼道:“都这时候了,却怎么还只顾着窝里斗?!”
说着又站起身来:“不成,我得去找太太商量商量,决不能由着琏二哥胡闹!”
话音未落,已经夺门而出。
“哎、哎~你别去,别去!”
赵姨娘在后面赶了几步,见追之不及,不由跺脚骂娘道:“养不熟的小蹄子,你就再怎么捧她的臭脚,还不是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
探春风风火火赶到清堂茅舍,将赵姨娘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夫人先就叹了口气道:“也不怪琏哥儿恼她,小两口这几年闹的也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我把他们找来劝和劝和,顺便也让凤丫头搬过去住。”
“太太!”
探春听出她暗里,实有趁机让王熙凤彻底回归大房那边儿,好为薛宝钗铺路的意思,不由无奈道:“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两人如今早已是水火难容,况凤姐姐素是个要强的,越是这节骨眼上越没有服软的可能。”
“那依你之见?”
“不如单独把凤姐姐找来,先问一问她的意见再说。”
王夫人并无异议,当下便又命人喊了王熙凤来。
王熙凤一开始还以为是要讨论王家的事情,等听说贾琏搬出了‘无子、善妒’等罪名,试图休掉自己,不由得柳眉倒竖冷笑连连。
旋即起身道:“这事儿用不着太太和三妹妹操心,我自与他分说就是。”
说着,也不管王夫人和探春如何反应,径自出了清堂茅舍,赶奔东跨院而去。
却说贾琏接连在王熙凤和贾政那里碰了钉子,正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呢,忽见王熙凤冷着脸不请自来,便隐约猜到事情不妙。
但一来酒壮怂人胆,二来既然起了休妻的念头,自然少了许多顾忌。
于是也板着脸起身冷笑道:“你来做什么?不守着你那些赃款过日子了?”
“哼~”
王熙凤一对儿丹凤眼杀气腾腾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你可知大老爷是怎么死的?”
贾琏听了不由一愣,下意识脱口道:“怎么死的?”
旋即他自己又反映了过来,嗤鼻道:“自然是病死的!”
“是病死的不假,但也是吓死的!”
王熙凤依旧死死盯着他,满眼的冷漠疏离:“当初有人想要检举他当初行巫蛊的事儿,亏得三妹妹及时发现,找来二太太和我出面解决了此事,若不然……哼~这府里怕是早就满门抄斩了!”
“你、你你……”
贾琏听了这话,也想起当初父亲私下里鼓捣的那些东西,一是不由亡魂大冒,吞着口水找补:“那都是去年、前年的事儿了,再说老爷也没有诅咒圣上,只是……”
“你觉得皇上会信?”
王熙凤嗤之以鼻,旋即一挑眉毛道:“你若是休了我,我家的事情自然牵连不到你,可到时候你家满门抄斩,却也连累不到我头上!”
“你、你这毒妇好狠的心!”
贾琏如何听不出,她这是在威胁自己,若是自己敢休妻,她就敢去出首检举贾赦暗行巫蛊。
一时又惊又怒,忍不住攥着拳头欺身上前。
“你想做什么?”
王熙凤怡然不惧,冷笑道:“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实话告诉你,这事儿平儿也知道,除非你能去焦家灭了她的口,否则……哼!”
贾琏顿时又软了,何况他原也没有杀人灭口的胆子。
当下讪讪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巧姐儿和二婶婶受牵连?”
“你还好意思提巧姐儿?”
王熙凤嗤笑一声,道:“再说,你只要不休了我,我自然不敢随便将这件事捅出去。”
贾琏听了,忙满脸堆笑的赔着小心道:“不休、不休,我原也是一时气话,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
“好了,你这些便宜话留着去哄那些小贱人吧!”
王熙凤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又似笑非笑的道:“你不是抱怨我没生出儿子来么?那我给你一个儿子就是了!”
说完,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最后这话倒把贾琏给弄懵了,后来又想着莫非这婆娘其实是外强中干,明着威胁自己,实则是想趁机与自己破镜重圆?
想到这种可能,他忙命人前去哨探王熙凤的动向。
等听说王熙凤回去就开始收拾行李,他不由喜的抓耳挠腮——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王熙凤原本是妻,但夫妻两个冷战数年,贾琏多次求而不得,已经与偷不着无异了。
回忆着当年夫妻恩爱的情景,贾琏不由摩拳擦掌,又暗暗备好了助兴的药丸、药酒,只等着王熙凤一来便大展雄风。
只是他等来等去,却始终不见王熙凤搬过来,急切之下再次派人哨探,却意外的得知王熙凤早在一刻钟前,就已经出门去了。
贾琏顿时傻了眼,左想右想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难道说那婆娘竟是要……
…………
却说焦顺晚上散衙回家,刚听史湘云复述了在客院里的对答,以及将鸡血石转赠一事,正强自按捺住心下的欢喜,抱着史湘云口是心非,忽就听说王熙凤连夜来访。
他不由松开史湘云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晦气、晦气,她这必是因为王家的事情来的。”
史湘云也是这么想的,遂劝道:“老爷就算帮不上忙,总也要设法宽慰几句,免得凤姐姐着急上火。”
两人正准备去二门夹道相迎,不想刚出院门就撞上了风风火火的王熙凤。
等将她迎进客厅,这王熙凤更是半点也不客气,直接喧宾夺主的对湘云道:“云丫头,我有要紧事想跟焦大人商量,且劳烦你暂避一时。”
史湘云只当她是因为王子滕的事儿犯愁,所以也没计较她的无礼之处,当下领着丫鬟们避到了东厢房内,趁机与邢岫烟商量轮流陪护林黛玉的事儿去了。
但湘云却万万想不到,自己前脚刚走,王熙凤便蹿将起来直扑到焦顺身上,发了疯一般撕扯的他的衣服。
“做什么?!”
焦顺大惊失色:“你也不怕被人撞破?!”
王熙凤却不肯停手,边撕扯边咬牙切齿道:“撞破就撞破,今儿老娘豁出去了,必要讨个儿子才罢休!”
讨个儿子?
焦顺只觉莫名其妙,心道莫非这大夏朝也有孕妇不用坐牢的法规法条?
第667章 来去匆匆徒留青绿
“她去了焦家?”
因预感到绿云罩顶而惴惴不安的贾琏,待听到小厮第三次打听回来的消息后,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忙又追问:“消息可靠吗?”
“应该错不了。”
那小厮笃定的答道:“就因为说是要去焦家走亲戚,巡城司的人才勉为其难放了行,为此还特意派了几个人跟了去,说要请焦大爷当面作保。”
既然巡城司的人跟了去,那应该就是去了焦家。
贾琏面色稍霁,心道别个我不知道,那焦顺是什么模样我还能不清楚?一个五大三粗的粗鄙大汉,自己若是女子,万万瞧不上他那样的。
或许……
那婆娘说那句话,就只是为了让自己胡思乱想?
一番自我宽慰之后,贾琏的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但为防万一,还是准备连夜赶去焦家将王熙凤接回来。
于是急吼吼赶至西角门,骑着马就要出门,结果却被巡丁们给拦了下来。
贾琏本就心急,当下忍不住挥鞭呵斥道:“你们是瞎了眼不成?那犯了事的婆娘你们不拦,偏来拦二爷我?!”
巡丁们倒不敢得罪他,围在左右赔笑道:“琏二爷莫恼,我们也是没办法,您看这二奶奶已经出了门,您要是再走了,上峰问起来,我们实在是没法交代。”
虽是软话说了一箩筐,但却半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贾琏见硬来不行,正准备学王熙凤折中一下,请他们分出几个人跟在自己左右,忽就见夜色中几骑飞奔而至,打头的却是个小太监。
贾琏在马上就是一激灵,生怕是又遭了王家的牵连。
好在那小太监离得近了,便扬声道:“现有贤德妃娘娘的家属书一封,速去通传!”
贾琏松了口气,继而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盖因贾元春自从东山再起之后,就再不曾有只言片语传出,荣国府试着投入宫中的家书,也都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半点声息。
如今王子腾刚刚罪证确凿,她就连夜送了一封家书来,若说这其中没有关系,谁人肯信?!
事关身家性命,当下他也顾不得再去追王熙凤,忙亲自上前引着那太监往里走,旁敲侧击的打探,但那小太监也不过是跑腿送信的,连传旨的名头都混不上,又怎么可能给出答案?
就这么将其迎进荣禧堂内,不多时贾政也闻讯赶到。
既是家书,又非旨意赏赐,自然无需那些繁文缛节,从那太监手里接过信来,贾政便迫不及待的拆开来逐字逐句的阅读。
看完之后,他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神色也缓和了许多,抬头冲送信太监一笑,道:“烦请公公稍候,我这就回书一封,劳公公带回去复命。”
“好说、好说。”
那太监方才已得了不少好处,眼下自然好说话的很。
贾政转至耳室,刚走到书桌前准备翻动文房四宝,后面跟进来的贾琏便迫不及待的追问:“叔叔,娘娘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可是和这次王太尉的事情有关?”
“你多虑了。”
贾政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实则身上的冷汗也还未曾完全消退,他一边铺开信纸抄起毛笔,一边笑道:“就只是普通的家书而已,娘娘在信里问了咱们一家子的近况,又着紧督促了宝玉几句——再就是湘云那丫头了,娘娘详细问了她近来的喜好,多半是想赏赐些什么。”
贾琏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又隐隐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又或者说不该如此凑巧,于是再次眼巴巴看向的那封家书。
贾政见状,便将家书推到了他面前,道:“你自己瞧吧。”
贾琏急忙双手捧起,小心翼翼的抽出里面的信纸逐行观瞧,内容果然和贾政所说的并无二致。
只不过……
在问候了老太太、贾政、王夫人、邢夫人这些长辈之后,平辈当中头一个提到的却既不是贾宝玉,也不是史湘云,而是林黛玉。
虽然在林黛玉身上所用的笔墨,远不及后面提到史湘云和贾宝玉时那么多,但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贾琏一时想不明白这份突兀是因何而来,便只当元春是心血来潮想要关心一下表妹——这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以前薛宝钗就曾获此殊荣,而林黛玉通常都和三春并列,如今没了宝钗,黛玉顶上来倒也说的过去。
因此看完之后,他便完全的放松了下来,笑道:“娘娘能递出这样的家书来,想必是家中必然无碍。”
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用再急着休妻……
不对!
危机一去,他陡然又想起了那绿云罩顶的凶兆,当下恨不能立刻出去追王熙凤。
不过照家中惯例,那太监既是自己领进来的,那就还该是自己送出去,这临时抽身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他可不想让贾政知道,王熙凤很可能是去做取经人了。
正犯愁呢,忽见王夫人领着探春走了进来,半是急切半是惶恐的问:“大姐儿在信里写了什么?!不会是王家那边儿……”
“和你娘家的事情无关!”
贾政冷淡的回了句,顺带示意贾琏将家书转给王夫人过目。
王夫人接在手里从头看到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无忧愁——贾元春在信里并未提到王家的事儿,对荣国府而言或许是好消息,但对于她和王熙凤来说却未见的全然如此。
不过因为贾元春和贾宝玉的缘故,她对娘家的依赖程度,远比王熙凤要小的多,所以这份忧愁也还不算太浓。
见她面色复杂的发起呆来,在旁边等候许久的探春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王夫人这才将想起将家书转给她瞧。
探春接过来先一目十行的瞧了个大概,旋即皱起眉头又仔细看了一遍,她也发现了顺序上的突兀,却没有像贾政等人一般含糊过去,仔细思量了半晌,突然道:“老爷,这封家书是不是请焦大哥帮着掌一掌眼?”
“嗯?”
正在写回信的贾政,和正发愁该找个什么理由尽快脱身的贾琏,闻言齐齐看了过来。
贾政放下手里的毛笔,有些不快的问:“你这话是何意?信中难道有什么不妥?”
“说不上不妥,但是……”
探春斟酌着道:“娘娘还是头一次单独问起林姐姐,偏又排在湘云妹妹和宝二哥之前,还问的如此详细,老爷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
贾政听她这一说,也觉得有些异样,但却并没有往深里想,更不想在女儿面前露怯,于是不以为意的摆手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娘娘以前不是还曾单独提及宝钗和湘云么?”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且不说提及二人时,都未曾越过宝玉这个亲弟弟,单只从旧年的惯例来看,贾元春对于林黛玉这个表妹明显并不怎么喜欢,如今却骤然把她排在了最前面,怎么想都不对劲儿的很!
但这番话却不好在贾政面前明说,她只能另辟蹊径道:“就算不提此事,单单是娘娘挑眼下送来家书的用意,就值得咱们仔细揣摩一番——况且娘娘在信中反复问起湘云妹妹的喜好,想必也多有让咱们倚赖焦大哥的意思。”
贾政这次倒是没驳斥,毕竟他一开始也曾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
贾琏则正处于对焦顺生出本能排斥的状态当中,闻言下意识反驳道:“那咱们自己揣摩就是了,又何必……”
说到半截,他忽的恍然过来,这不正是自己连夜跑去焦家的合适理由吗?
当下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道:“不过那焦顺确也有些门道,请他帮着掌掌眼也未尝不可——叔叔若是不反对,小侄这就连夜去焦家走一遭!”
他这前后不一,直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不过贾政也没追问缘由,略一沉吟,便点头道:“罢了,那你就带着这家书走一遭吧。”
贾琏如蒙大赦,忙不迭动身离开。
守在外面的巡丁,因怕他是奉了贤德妃的旨意,这回却也不敢再阻拦,只自觉分出两人骑着马跟随左右——倒不是不想派更多的人跟着,主要是马不够用了。
一路无话。
等他风风火火赶到焦家时,已比王熙凤迟了将近三刻钟,但贾琏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在他想来,两人就算是勾搭成奸,也得先有个勾搭的过程,总不能一上来就直奔播种施肥而来吧?
因此他到了焦家反倒淡定了,不慌不忙的在前厅落座,只等着焦顺前来待客。
消息传入后宅,早已是通体酥软却咬着牙,强行虎死不倒威的王熙凤听了,不由嗤鼻冷笑:“他这时候到知道着急了?晚了!”
那倒是,去年就该急的。
焦顺叹了口气,起身道:“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去会一会他。”
王熙凤作势也要起身:“那我去找湘云……算了,我先吃完了茶再说。”
呵呵~
焦顺不屑的斜了这死鸭子嘴硬的婆娘一眼,径自出门转至前院客厅。
等见面寒暄了两句,贾琏虽然急于知道王熙凤的动向,但却又觉得不该在焦顺露怯,再说了,人都已经在这儿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强压着心头的躁动,先取出那封家书道:“我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娘娘突然修书一封,内容虽只是普通家书,但家中长辈担心另有玄机,所以想托请顺哥儿你帮忙掌掌眼。”
“娘娘的家书?”
焦顺心中一动,接过来扫了几眼,当看到林黛玉突兀的排在史湘云和贾宝玉之前,他顿时了然于胸,轻轻将那家书放在一旁,叹道:“娘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么快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
“嗯?”
贾琏一愣,旋即就有些不大相信——这焦顺才看了几眼,难道就能比自己详细阅读来的透彻?
焦顺见状,又道:“原本我也只是猜测,如今有了娘娘这封家书,应该是确凿无疑了——娘娘担心的,只怕林家有变。”
“林家有变?”
贾琏更迷糊了,什么林家,哪来的林家?现在还有正经的林家吗?
“确切的说,是担心死在任上的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会被卷入这次的党争倾轧之中。”
“这……”
从焦顺重点提及的‘巡盐御史’四字上,贾琏模模糊糊好像把握到了什么,但却还没彻底的参悟,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姑父他已经去世好几年……嘶~!”
他到底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说到半截便想到正因为死无对证才最适合背锅!
当下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怪不得娘娘突然把林妹妹摆在前面,原来……”
“是啊。”
焦顺点头道:“一旦林大人被牵扯其中,林姑娘只怕难逃株连——好在她从荣国府出来时,曾被那些巡丁们仔细搜检过,倒因祸得福的免了不少麻烦。”
“搜检过、免了麻烦?”
贾琏又不懂了。
“是啊,盐官素来不是清官就是大贪,若果然查明林大人纵容乡党贩卖私盐,那朝廷自然要追查他留下的家产,届时……”
吱~
焦顺还没把话完,贾琏已经骇然起身,力道之大,直把椅子撞的往后划出去半尺,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怎么了?”
焦顺明知故问。
“没、没什么。”
贾琏颤声回了句,但他那苍白的脸色以及迅速渗出来的冷汗,显然都出卖了他心中的惶恐与震撼。
他下意识的往外走了两步,才想起要跟焦顺告辞,于是忙回头道:“兹事体大,我这就去回禀家叔!”
说着,转头就走。
焦顺忙拿起桌上的书信,赶上去塞给了他。
贾琏只来得及道一声谢,便跌跌撞撞的便闯入了夜色当中。
呃~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焦顺摸着下巴无语半晌,这才重新回到了后院。
一见他进门,王熙凤立刻起身问道:“贾琏呢?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是宫里娘娘送了一封家书来,让我帮着掌掌眼。”
“除此之外呢?!”
若是别的时候,王熙凤或许还会第一时间关注那封家书,但现在她却更在意贾琏对自己夜奔焦府的反馈。
“嗯……”
焦顺两手一摊:“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说了。”
“怎么可能?!”
王熙凤坚决不信。
“真的,他都已经回去了。”
“这、这……”
王熙凤见焦顺信誓旦旦,不由咬碎了银牙顿足道:“真是活该他要做个乌龟王八!”
说着,扑上去又扒扯焦顺的衣服,显然是要用实际行动,继续为贾琏的乌龟形象添砖加瓦。
焦顺这回倒是不闪不避,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你确定你还能成?”
“怎么不成?!”
王熙凤将脖子一梗,旋即断然道:“大不了把平儿喊来助阵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