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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里说什么坑钱的,我老嗷干过那样的事儿?
唉,以后不能太晚发了,后台抽风谁能受得了……
第608章 托孤
【明明提前开始码了,但又好像没有提前……】
与焦顺分开自后,探春便独自回到了东厢房里。
这处是家中几个年轻姑娘临时歇脚的所在,除林黛玉、迎春、惜春外,尚有旁支亲族十数人。
见是掌家的三姑娘从外面进来,四下里哗啦啦站起一片,各凭本性或往前招呼、或往后退缩。
往前之人当中最打眼的是迎春,退缩之人当中最令人瞩目的却是林黛玉——迎春热情的将探春请过去落座,不远处的林黛玉却是别扭的侧转了头颈。
也不怪她二人如此反应,旁人想不到贾赦是因何而死,林黛玉和迎春却都是知情人。
迎春恨极了贾赦,自然不会有什么为父报仇的想法,反而对探春感恩戴德。
林黛玉虽也不喜贾赦,但一想到探春毫不犹豫就杀了自己的亲伯父,便怎么也生不起亲近的心思。
探春倒也能体谅她的心情,毕竟在这提倡愚忠愚孝的时代,自己的所作所为虽说是为了保全家族,但还是难逃大逆不道四字,又怎敢奢求别人体谅理解?
只要林姐姐答应守口如瓶就好。
另一边。
焦顺和贾琏、贾珍寒暄了几句,这才被领进了灵堂之中。
才刚进门,就见几道目光齐刷刷望来,却是邢氏、尤氏、李纨、王熙凤四个与其有染的妇人。
内中尤以邢氏的目光最为炽烈,只一瞬间就让焦顺想起了梅府旧事。
不过旋即他就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开玩笑,堂上四个彼此知根知底,若是联起手来以动制静、去粗存精,自己就算不给贾赦陪葬,也要脱一层皮。
再说他焦某人又不是变态,这灵堂曹丕之事偶一为之便罢,哪能列为常例?
念及此处,他忙持身守静目不斜视,随着贾琏的指引来到灵位前,接过贾珍点燃的檀香长揖三次,正准备将其插在香炉里,忽听外面一通喧哗。
下意识回首望去,却见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奔来,隔着老远就喊道:“焦大人、焦大人,陛下有召,快随咱家速速进宫面圣!”
焦顺为之一震,随手把香塞给贾琏,快步迎到门前追问:“裘公公,当真是陛下召见?!”
“确是陛下召见不假。”
来人正是焦顺的老朋友裘世安,他谨慎的答了一句,旋即目视左右,提醒焦顺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
焦顺见状忙冲后一拱手道:“珍大哥、琏二哥,恕我失礼了!”
说着,便拉着正要喘口气的裘世安,又风风火火出了荣府东跨院。
这一下变起仓促,等他二人去远了,灵堂里才骤然炸开了锅。
且不论荣国府众人乍闻皇帝醒来之后如何欢喜。
却说焦顺拉着裘世安一路奔到大门外,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又追问:“裘公公,陛下果然已经清醒了?”
“确实醒了,只是……”
“只是怎得?”
“唉~”
裘世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摇头道:“等见了陛下,你自然就知道了。”
见他如此情态,焦顺一颗火热的心登时又凉了半截。
裘世安虽不肯明言皇帝的状况,但路上两人同乘一车,他倒是对宫中近来的变化并未隐瞒。
自从隆源帝病倒之后,太上皇理所当然的接管了政务,而在连续辍朝三日后,太上皇更是从幕后站到了前台,于昨日在仁寿宫接见了几位阁臣以及六部尚书。
一同与会的,还有忠顺王徐賯。
要说忠顺王近来也是颇为‘勤勉’,每日天不亮进宫,入夜才离开。
期间倒也没见他参赞什么军机大事,只是负责充当太上皇的眼睛,替他诵读奏折而已。
据宫中密传,每次忠顺王离开之后,夏守忠还会在太上皇的授意下,复核忠顺王读的奏折是否有误。
这最后一个传言,总算让焦顺稍稍安心,还好太上皇也不是完全信任忠顺王,不然以那厮睚眦必报的性格,只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当然了,如果皇帝一病不起,就算没有忠顺王从中作梗,自己只怕也还是没有好果子吃。
再有就是,皇帝昨天后半夜清醒过来之后,就把被迁怒冷落的戴权的召回了身边,但也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压根就没想起来,贤德妃贾元春的禁足令暂时并未取消。
书不赘言。
照例又是从东华门入宫,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寝殿门外。
就只见十几个嫔妃正跪在门前念念有词的为皇帝祈福,再往里面瞧,又有四五个妃子跪在杏黄帘幕前,比外面那些好一点的是,这几个膝下都放着块儿软垫。
裘世安让焦顺等在廊下,自己正要进门通传,一脸憔悴的戴权已然闻讯从里面出来,招呼道:“可算是来了,快快快,快跟咱家进去面圣。”
这一刻屋内屋内不知多少目光汇集于此。
大多数是惊诧,但也有嫉妒的,毕竟皇帝后半夜清醒过来之后,除了皇后和吴贵妃,便再没有后宫嫔妃能入内见驾,反倒是焦顺这个外臣有此殊荣。
焦顺躬着身子目不斜视的进到殿内,又在戴权的引领下穿过了杏黄帘幕,便见隆源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床前还守着两个贵妇人。
其中一个身姿高挑举止端庄的,瞧衣冠服饰应该就是皇后了。
旁边那个娇小可人的,自然便是吴贵妃。
“娘娘。”
果然,戴权穿过帘幕后,先想着那高挑贵妇拱手道:“焦大人到了。”
皇后闻言先扫了焦顺一眼,旋即忙伏低身子对隆源帝道:“万岁,焦畅卿已经到了。”
能明显听出,她嗓音里带着沙哑哽咽。
说完,再次伏低身子把耳朵贴到了皇帝嘴边。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起身招呼道:“陛下让你近前说话。”
说着,便拉着吴贵妃退让到了一旁。
焦顺看看身前的戴权,见他也侧着身子让开,便小心翼翼凑到了床前。
却只见仰躺在床上的皇帝,一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另一只眼睛却半开半合的看向帐顶;半边脸苦楚不甘、半边扭曲狰狞。
果然……
皇帝醒是醒了,却落了个半身不遂,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恢复的机会。
这时皇后又轻声提点:“你不妨再贴近些。”
“恕臣失仪。”
焦顺冲着皇帝微一拱手,这才学着皇后方才的样子,把耳朵凑到了隆源帝耳边。
等了一会儿,才听皇帝含湖不清的道:“……太祖……大志未……新政……”
焦顺想不到他落到这般田地,依旧还想着自己的志向,当下也不禁有些触动,忙道:“陛下只需好生将养,待龙体安康,何愁大志不申?!”
皇帝半边脸显出些许欢喜,但旋即又复归愁苦,过了一会儿,嘴巴再次艰难的蠕动起来。
焦顺忙又屏息去听,却听皇帝又含湖道:“朕只……亡政…政熄……”
“陛下必能逢凶化吉!”
焦顺说着起身退了半步,屈膝跪在脚踏上大声道:“臣便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也会力保新政不失!”
以往焦顺面对隆源帝虽有畏怯,但却并无多少敬重之意,乃至于每回跪他都不情不愿,时常抱着‘老子跪儿子’的阿Q精神。
但这回心有触动,却是难得的跪出了真情实意。
不过他一向也不是什么忠义仁善之辈,真到了新政和自家性命二选一的时候,还能不能记起今日的誓言,那就难说了。
立誓之后,好半晌不见皇帝有什么反应,焦顺犹豫着起身向床上观望,却见皇帝半边脸已经被泪水打湿,另半边脸却干干净净的不见半点泪痕。
还待再瞧,忽觉香风扑鼻,却是皇后也发现了皇帝正泪流半面,顾不得避讳焦顺,急忙抢上来为他擦拭,又一叠声的劝皇帝好生将养,不要胡思乱想。
慌乱中,那裙摆混着澹澹的香气直往焦顺脸上撩拨,焦某人既不好起身避让,又不好继续杵在原地碍事儿,只能打横挪出两步,刚酝酿出的忠义之心也瞬间打了折扣。
皇后一番忙碌之后,见皇帝似乎要说些什么,忙又把耳朵贴了上去,半晌起身先看了眼一旁的焦顺,又转头对吴贵妃道:“劳妹妹把繇哥儿带过来。”
吴贵妃明显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点头领命去了。
皇后顺势往旁边让了让,才道:“焦大人且先免礼平身。”
等焦顺起身后,却又没了言语。
一直到年方六岁的大皇子徐繇被吴贵妃带过来,皇后才肃然道:“陛下口谕,自即日起大皇子的功课中再添一项工学,就由焦大人亲自入宫讲授。”
徐繇原本怯生生的,听到自己又添了一门功课,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这难道就是托孤的戏码?
可问题是从眼下牌面上看,自己压根撑不起来这托孤重任啊!
而且如此重托,说不得反而会让文臣们更加排挤警惕自己。
焦顺心下暗暗叫苦,面上却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下拜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等他起身,吴贵妃又在皇后的示意一下,让大皇子冲着焦顺躬身一礼,口尊‘焦师傅’。
这是常例,焦顺便坦然受了,然后又略略还了一礼。
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他便琢磨着这事儿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坏处刚才说了,若说好处么,首先便是日后真被逼到不得不清君侧时,勉强也算是出师有名了——毕竟先帝…呸,是隆源帝托孤之意十分明显,他勉强也算是强宣称在手了。
再就是……
“焦爱卿。”
还不等焦顺再往深里想,皇后又郑重交代道:“你是陛下最信赖的臣子,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朝中之事少不得还要倚重于你,望你谨记陛下圣恩、不负陛下所托、所望。”
“臣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焦顺自然是大表忠心,最后才在戴权的引领下洒泪而别——也亏他这回本就是去吊丧的,为防万一早有准备,若不然想要洒泪而别还真有些难度。
等到了寝殿门外,廊下却不见裘世安的踪影,反倒是一个年老的太监正抄手立在窗下。
戴权见了这老太监,忙小跑着上前见礼道:“干爹,您老这是……”
“万岁爷果然离不开你。”
那老太监先冲戴权一笑,然后便看向了焦顺:“老奴乃是奉太上皇的旨意,请焦大人去仁寿宫见驾的。”
啧~
不成想一上午就要见两个皇帝。
焦顺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又跟着那老太监转奔仁寿宫。
到了殿门外,就听里面有人抑扬顿挫的念着奏折,想来应该就是那忠顺王了。
趁着夏守忠进门禀报的时候,焦顺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忠顺王念的正是弹劾自己的折子,不由暗骂一声晦气。
旋即又琢磨,这是不是太上皇故意给自己的下马威。
但他这回却是想多了,实是最近的奏折起码有三分之一是在弹劾工学和新政,捎带着又免不了要夹带上他焦某人。
不多时,夏守忠去而复返,一甩拂尘道:“太上皇有旨,宣工学祭酒焦顺觐见。”
这谱儿倒比皇帝还大些。
焦顺忙按照朝见的礼数整理衣冠,然后亦步亦趋的跟进殿内。
这仁寿殿的格局与乾清殿又有不同,四下里空荡荡的,唯有正中央摆了一张逍遥椅、一张茶几、以及一张矮凳。
矮凳上坐这个四十五岁的胖大男子,料来便是忠顺王,而那逍遥椅上两眼半睁半闭,却灰蒙蒙不见半点亮色的,自然便是太上皇了。
焦顺只扫了一眼,便忙大礼参拜通名报姓。
太上皇没什么反应,倒是忠顺王转头冲焦顺冷笑了一声。
“怎么?”
这时太上皇突然问道:“念完了?”
“没,下面还有呢!”
忠顺王连忙收敛了,正要继续往下诵读,太上皇又抬了抬手道:“等一会儿再读吧。”
忠顺王应了一声,殿内便彻底安静下来。
焦顺正心里头打鼓,就听太上皇慵懒的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焦顺忙道:“臣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二十一岁……”
太上皇反复念了几遍,忽又问:“皇帝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这么在意自己的年纪是什么意思?
是嫌自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还是觉得后生可畏?
那人亡政息的言语,焦顺身为臣子也不好如实复述,于是便只提了给皇子加课的事儿:“陛下特命臣为大皇子再开一门工学课。”
“唉~”
太上皇又是一声叹息,此后似乎再无兴致,摆手道:“退下吧。”
这巴巴找自己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两句话?
焦顺心下腹诽不已,却也只能顿首而出。
这回引路不再是裘世安,期间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等到了宫门外,远远就见荣国府的马车停在自己的马车旁,站在车前也是熟人,正是当初曾被自己设计赶去广西的周瑞。
不用说,肯定是王夫人派他来的。
第609章 起章节名真的很难
焦顺猜的没错。
王夫人在得知皇帝已经清醒,并下旨召见焦顺后,第一时间就派周瑞来宫门口候着了。
同时她又把贾琏、贾珍等人从灵堂喊到荣禧堂一通埋怨,怪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拜托焦顺替宝玉美言——不说直接脱罪,好歹也先把人从昭狱里弄出来啊!
贾琏、贾珍却也委屈。
焦顺得了传召之后,几乎就是飞奔出去的,变起仓促之下,他们一时那里反应的过来?
这正一个劲儿的解释,旁边女卷之中,最事不关己的尤氏左瞧右看,忍不住纳闷道:“怎么只有二太太出面,不见二老爷?”
探春在一旁小声答道:“老爷被老太太逼着疏通打典去了。”
王熙凤也酸道:“老祖宗当真把宝兄弟当成了眼珠子疼,听说这回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自从重新掌权的事情十拿九稳之后,她就放弃了拿自己的银子补窟窿的打算,转而盯上了老太太的体己。
原想着等公公的丧事了了,便徐徐图之呢,冷不防老太太就为宝玉倾尽了所有。
这让她艳羡之余,又不禁发愁填窟窿的银子该从哪儿挪借。
却说一众披麻戴孝之人,正在这荣禧堂内各说各话,忽就见秦显打从外面进来,禀报道:“二太太,我们那边儿来了吏部、兵部的人,说是什么考功承爵的,要查验老爷的死因——我们太太让请二爷回……”
“什么?!”
不等秦显把话说完,王夫人便勃然色变,颤声道:“他、他们要查什么?”
一边说着,身子便往后瘫软。
自从那日闷杀了贾赦,她便昼夜难安,既不敢去灵堂前面对贾赦的尸体,又生怕有人发现其中的猫腻,每日里不厌其烦的派人过去打探消息。
连着几日风平浪静,她好容易放下心来,开始琢磨儿子的事情,谁成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亏得探春手疾眼快,早抢到她身边,横臂托住了她的后背,脆声问:“大伯分明就是久病不治撒手人寰,怎么会突然跑来这么一群人?”
“这也是朝廷的常例。”
贾珍当年为了强夺焦顺的爵位,倒是特意了解过这方面的规矩,于是站出来解释道:“依朝廷法度,凡涉及爵位世袭的,需要先行验明死因。”
王夫人听了,脸色愈发难看,斜眼瞪着身旁的探春,眼中不无怨色。
探春虽瞧着还算镇定,但藏在王夫人背后的素白小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不过她面上仍是不露一丝破绽,微微蹙眉道:“不会惊扰到大伯的在天之灵吧?”
“不会!”
贾珍摇头道:“又不是要袭爵的死……琏二兄弟,我可不是说你。”
说到一半,他觉得有些不妥,忙冲一旁的贾琏拱了拱手。
贾琏哼了一声,虽没计较,但显然还是觉得有被冒犯到。
贾珍这才又继续解释道:“一般都是要袭爵的人突然暴毙,朝廷才会仔细调查,像大老爷这样的也就是走个过场——毕竟是从一品爵直降五品爵,袭爵的又不是什么旁支族人。”
除了少数几家世袭罔替的之外,夏朝普遍采用的是层层递进式降级袭爵,也就是每继承一次爵位,如果没有殊恩特旨的话,都要加倍降爵【详见前文单章】。
而到了贾赦、贾琏这一代,足足要降四等袭爵。
以荣国府的门第,一等将军【一品】还能维系家门,袭个骑都尉【五品】够干嘛的?
何况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五品同知的虚职!
所以压根就不可能有人怀疑,贾琏会为了袭爵去弑父。
听贾珍一番解说,王夫人心下的惶恐消减了不少,但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于是便对王熙凤道:“说是这么说,但你们夫妻两个也该过去盯着些,免得那些人以为咱们家落了难,便胡乱行事!”
秦显忙接茬道:“对对对,我们太太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让我请二爷回去主持大局。”
他却哪里知道,王夫人真正想派去是王熙凤,若非拦着不让贾琏出面显得古怪,王夫人都恨不能把贾琏扣下,免得他不明所以反倒添乱。
但王熙凤自然明白王夫人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理会贾琏,直接领了王夫人的吩咐就往外走。
贾琏见状忙也一拱手,随后追了出去。
不过还没等他赶上前面的王熙凤,就又被随后追出来的贾珍喊住了。
贾琏不怎么高兴的站住了脚,自从去年花柳病事件之后,这堂兄弟两个就起了隔阂,若非看在贾珍正在帮自己料理丧事,贾琏压根不乐意与他亲近——主要也是担心过了病气。
贾珍对他脸上的疏离视若无睹,笑嘻嘻的凑到近前,拱手道:“恭喜兄弟、贺喜兄弟!”
贾琏脸色更黑了。
虽说对于亲爹贾赦的死,他其实也在暗暗窃喜,但还是觉得贾珍这话十分膈应。
当下冷道:“服丧期间何喜之有?”
“怎么?”
贾珍露出诧异的表情,先鬼祟的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压着嗓子道:“难道兄弟你还没收到消息?去欧罗巴海船已经回来了,听说一来一回,弟妹起码赚了这个数!”
说着,在贾琏眼前竖起两根指头。
贾琏早前其实也隐隐听说过,王熙凤与焦顺合伙做海贸生意的事儿,但一来夫妻两个早已经反目,二来王熙凤暗里放印子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只当是一码事,所以并未太过在意。
如今见贾珍突然提起这事儿来,他先是蹙眉,然后随口猜道:“两万两?”
“哪儿啊!”
贾珍激动的晃着指头,几乎要插进贾琏眼眶里:“是二十万两,足足二十万两银子!”
“嘶~”
这下贾琏当真吃了一惊,他是万没想到王熙凤不声不响,竟就弄出这么大一个新闻!
当下也顾不得贾珍身上腌臜,反手抓住贾珍的手腕追问:“此话当真?!”
“我还能哄你不成?”
贾珍信誓旦旦,又悄声道:“实话不瞒你,我也投了些银子,可惜没弟妹那么大的面子,更没有她那么多的本钱,里外里拢共也只赚了不到三万两银子。”
说着,哈哈笑道:“原本我还担心,给大老爷发丧留下的窟窿怎么填,这下倒好了,弟妹手指甲缝里随便漏出点儿银子,就足够你安安稳稳继承家业了。”
这话正戳中贾琏的痛处。
贾赦除了留下一些古董扇子之外,就是各种零零碎碎的亏空,而眼下的丧事虽没有大操大办,可没个大几千银子也压根挡不住。
里外里一核算,他即便继承了东跨院也要为生计发愁——那些扇子买的时候值钱,要是急着卖出去,能收回来三成本钱都算烧高香了,何况急切间还未必有人肯接手。
如今听了贾珍的说辞,倒是陡然见了明路。
只是……
“唉~”
贾琏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家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婆娘就是属貔貅的,捞银子的事儿她倒是肯干,拿银子填窟窿的事儿,她又怎肯答应?”
“那就要看兄弟你的本事了。”
贾珍在他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的怂恿道:“你往后也是一家之主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妇人辖制住?你瞧大老爷这么些年下来,哪回不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
贾琏欲言又止。
他想说邢氏的脾性和背景,都和王熙凤没法相提并论。
可说出来又能如何?
难道自己就能眼瞧着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动心,咬着牙去过苦日子?
凭什么?!
贾琏不自觉咬牙攥拳。
贾珍见状,在一旁暗暗冷笑,他方才这些言语就是在刻意怂恿贾琏和王熙凤闹。
至于原因嘛……
王熙凤虽然没赚二十万两,但十几万两银子总是有的,而他却只得了区区四万两银子。
这让贾珍很是不忿,他觉得自己虽然投资的少一些,也没有王家那么管用的招牌,可自己不也把老婆典给焦顺了么?甚至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凭什么王熙凤在他的帮助下能赚那么多,自己却不成?!
自己得罪不起焦顺这个财神爷,难道还不能给王熙凤添堵?!
经这一耽搁,等这堂兄弟二人各花心思重新上路,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儿了,等到了东跨院里,正赶上那些前来查验的官吏从灵堂里出来。
和贾珍说的一样,这些人就是来走过场的,验尸时别说仔细翻看了,连棺材板都只是打开了一小半,大致瞻仰了一下贾赦的遗容,又道了声‘节哀’便算完事儿了。
毕竟在他们看来,做一等爵的儿子可比继承五等爵位强多了,若为此弑父那压根就是买椟还珠的蠢事。
王熙凤将这些人送出门外,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眼见贾琏、贾珍姗姗来迟,瞪了贾琏一眼,示意他上前接手,然后便折回了灵堂里。
贾琏略一犹豫,便把那些官吏托给贾珍招待,自己快步追进灵堂,想要找王熙凤确认那笔巨款的真假。
贾珍巴不得两人当堂对质,乐呵呵将那些官吏送出了东跨院,正待回去瞧热闹,忽就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来,却是焦顺跟着周瑞回来了。
贾珍立刻将贾琏夫妇的事儿抛在脑后,紧赶慢赶追着马车到了角门前,都等不及焦顺下车,便上前挑开帘子问:“兄弟,皇上召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着,又压低嗓音:“果真是皇上召见?”
焦顺干脆直接跳下了车,好整以暇的道:“自然是好事,我哪次进宫不是好事?”
说着,往里一抬手:“进去再说吧。”
贾珍听其言观其行,心下也踏实了不少,忙斜着身子在前引路,又趁机打听下一波海贸几时启航。
焦顺随口敷衍着,还没到内仪门呢,就见呼呼啦啦迎出来一大帮子人,为首的正是王夫人。
她眼巴巴盯着焦顺,满眼希冀欲言又止,但终究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所在,于是强压住激动的心情侧身相让:“快、快请里面说话!”
其实她更乐意私底下与焦顺见面,那样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敦促’焦顺搭救儿子。
但眼下府里除了尚被蒙在鼓里的老太太——主要是怕万一空欢喜一场,她的身体撑不住——以及奔波在外的贾政,府里上上下下都盯着焦顺呢,她纵然想要私相授受也找不到机会。
于是一群披麻戴孝之人,众星捧月般将焦顺请进了荣禧堂内。
等宾主落座,又屏退了不相干的人,王夫人便急不可待的问:“皇上果然已经清醒过来了?”
“陛下吉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
焦顺冲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含湖道:“不过正所谓病去如抽丝,离龙体安康还需一些时日。”
“阿弥陀佛~”
王夫人口诵佛号身子前倾,满眼希冀的追问:“那、那你可曾在圣上面前,提起宝玉的事儿?”
“这个……”
焦顺苦笑:“我倒是想过,但当时实在多有不便。”
说到这里,王夫人眼里的希冀就化作了幽怨。
焦顺唯恐她在人前失态,忙又宽慰道:“不过我已经领了旨意,日后要进宫为皇子讲解工学,届时想必还有面圣的机会。”
这话一出,旁边探春先就按捺不住了,激动道:“这么说,焦大哥你现在已经是东宫侍讲学士了?!”
“当不得学士之称。”
焦顺腆着脸故作谦虚:“顶多也就是有实无名罢了。”
然而东宫侍讲学士要什么名头?!
皇帝膝下就只有一根独苗,这眼见大病一场,未来只怕愈发子嗣艰难,大皇子虽无太子之名,但实际上若无意外必是下一任大夏皇帝。
只要设法笼络住大皇子,焦顺日后便是两朝从龙之臣!
探春想到那等前景,星眸死死盯着焦顺,一时呼吸的都急促了。
她虽料定了焦顺必不会坐以待毙,却也万没想到反转会来的这么快。
王夫人虽也为焦顺高兴,但她眼下最关注的还是儿子,当下也只恭贺一声,便又絮絮叨叨说起昭狱的种种传闻,想到宝玉如今便被羁押在那不见天日的所在,忍不住又抹起泪来。
焦顺见状,只好进一步宽慰:“陛下与贤德妃亢俪情深,先前是因为昏迷不醒,如今皇上既然醒了,想必不日贤德妃就能脱去桎梏——等贤德妃到了皇上身边,还用担心宝玉的安危?”
王夫人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登时乐观了不少。
不过她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却又不敢过于逼迫,于是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示自己有一封书信,想请焦顺代为转交薛家。
这打的主意,自然是期望薛姨妈能用真爱感化焦某人,也好里应外合,尽快将儿子搭救出来。
第610章 暗战
临近二月末,距离春闱放榜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天。
按以往的经验,这正是赶考举人们最焦躁不安的时候,借酒装疯闹事的,受不了压力突然发病的,即便是平日里最守礼的斯文人,也有可能会突然暴起,做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举动。
所以每到这时,顺天府都会和巡防营一起增派人手,在贡院附近昼夜巡察,以免聚集于此赶考举人闹出什么大乱子。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甚至于重视的程度还要加上几倍,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至于原因么……
自然是因为最近流传甚广的一则消息:三月里,朝廷准备统一授予纠察队副官从九品武职。
谁不知道这些副官,都是工读生出身?
就没这事儿,举人们还憋着劲儿想要找衅工读生、罢黜工学呢,如今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短短两三日间,各省举子就纷纷串联起来上书,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如果顺带再把工学废除,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一日上午。
青红楼门外,顺天府捕快班头赵武威抱着胶皮棍儿,竖着耳朵听着里面陕西举子群情激奋的纳罕,满脸的不屑,一张嘴直撇的二五八万仿佛。
忽然间,他挺直腰板,冲着同样贴墙站立的一众手下吩咐道:“快,赶紧去请个大夫来。”
“怎么?”
有人紧张的隔墙指了指里面,问:“头儿,他们打起来了?”
“打个屁!”
赵无畏没好气的一瞪眼,旋即又压低嗓音解释:“这些陕西人自觉比别人迟了一步,怕显不出他们来,眼下正吵吵着要写血书呢——老子是为防万一,才叫你们去请大夫。”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这才分出两个去请大夫。
赵无畏正想竖起耳朵继续听里面说话,却又有手下抱怨道:“要我说这些举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人家封的武官儿,跟他们读书人与偶什么关系。”
“你懂个屁!”
赵无畏回头又骂了一声:“今儿能封武官,明儿就能做文官,老爷们这叫未雨绸缪,你当都跟你是的,吃了上顿不管下顿!”
见手下缩着脖子不敢再开口,他这才重新开始检视里面的动向。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陕西举子们总算是写好了联名血书——期间有两个晕血的,不过都被掐人中救回来了,倒没用上赵无畏请来的大夫。
眼见血书已成,为首的举人发一声喊。
百十号人便呼啦啦涌将出来,气势汹汹的赶奔督察院。
赵无畏见状忙招呼左右前面开路,又巴巴恭维的了那些举人几句,原本不喜差人监视自己的举人们见状,这才未曾与他们计较。
等到了督察院,早有当值的御史等在外面。
但为首的举人却不肯直接交出血书,而是先抑扬顿挫的大声诵念了一遍。
里面倒没有直说工读生没资格做官儿,而是痛陈冗官冗吏的积弊,然后从各方面力证这次封官纯属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
最后他更是把所有举子的名姓,一个不落的念了个遍。
此举自然引来了举人们欢呼喝彩之声。
不过和以往联名上书,总会引来群众的盲目支持不同,这回在督察院左近聚集的民众,只是远远的指指点点,瞧态度还不怎么友善的样子。
好在热血上头的举人们,也并未在意路人的不配合。
等那督察御史双手接过血书,又大声勉力了几句之后,他们便像是取得了最终胜利一般,调头原路返回。
而看到没有出岔子,赵无畏也暗暗松了口气,顺口对声旁的手下抱怨道:“那些工读生也是蠢货,有这好事儿偷着乐就行了,偏传扬的人尽皆知,这封官的事儿要是黄了,看不把他们后悔死!”
“头儿,我听说工读生自己也在查,到底是谁泄露的消息。”
“闹成现在这样,就算查出来还有什么用?”
就在衙役们闲扯的当口。
那收了血书的督察御史,也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准确的说,是回到了八位督察御史共同的值房里。
因此他一进门,便有人起身追问:“天问兄,这会是哪个省的举子?”
“陕西的。”
那被唤做天问的御史本姓鲁,大名鲁天问,他脚步不停绕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扯过几张宣纸铺开来,边研墨边道:“陕西人还是有血性的,虽迟了一步,但写的是血书。”
听是血书,便有两三个御史凑上来想要瞧个稀罕,却被鲁天问抬手拦住:“诸位年兄莫急,待我抄录一份存档,把这血书呈交给都御史大人,你们再看副本不迟。”
“看的就是血书,瞧你抄录的副本作甚?”
听他这么说,几个御史便都散去了。
鲁天问挥毫泼墨,很快抄录完一份,便又急急忙忙拿着血书起身道:“归档的手续你们谁帮我走一下,我先把这东西交上去再说。”
左右立刻有人叮咛:“别忘了顺带打听一下,看阁老们做何反应。”
鲁天问应了一声,提着官袍下摆匆匆出了值房。
有人见状不由叹道:“天问兄当真是嫉恶如仇性烈如火。”
又有人起身到了鲁天问桌上,自发替他完成归档的手续,只是还不等把手续办完,就见鲁天问面色铁青的回了值房,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份血书。
众人不由诧异:“天问兄,你这是……”
却见鲁天问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桌前,啪~一声将那血书拍在桌上,胸膛剧烈喘息了几下,怒骂道:“不想当朝诸公,尽是尸餐素位的蠹虫!”
这一骂,众人更是莫名其妙了。
只坐在鲁天问位置上,帮忙归档的那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问兄。”
一个御史上前追问:“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又把这血书拿回来了?”
鲁天问低头看看被自己拍在桌上的血书,蹙眉道:“我一时倒忘了还有这血书。”
说着,却又将那血书随手往旁边一抛,冷笑道:“不过就算呈上去又能如何?我方才向都御史大人询问诸位阁老的意见,你们猜是什么结果?”
不等众御史去猜,他揭开了谜底:“都御史大人说,内阁刚刚责令咱们督察院和礼部,出面弹压滞留京城的举子,暂将此事压下!”
碰~
他攥拳狠狠捣在书桌上,义愤填膺的骂道:“荒唐、无耻!”
众御史也是一片哗然,有人不敢相信道:“怎么会这样?先前贺阁老还曾出面勉力本届举子,声称绝不会坐视纲常败坏的,怎么会突然……”
“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能有假?!”
鲁天问低吼一声打断了那人,咬牙切齿道:“阁老们站得高离得远,哪里知道下面的局势?诸位,若只是给工读生授官,其实也还算不得什么,可你知道外面那些普通百姓是怎么议论的?!”
他环视众人,震声道:“十个里倒有九个偏向工学和工读生们!”
这话一出,有几个平日清高不接地气的御史,都觉得难以置信,纷纷质疑这话的真实性。
但却也有两位御史站出来,左证了鲁天问的说辞。
其中一人无奈叹道:“彼辈愚民哪懂得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只觉得工读生的路子好走,日后自家儿孙也有望分一杯羹,便都一味的偏袒那些工贼。”
这其实也是千百年来,士林刻意抬高读书人地位造成的反噬效果。
现如今普通百姓总觉得那些进士、举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压根不是一般人能高攀上的。
但工读生就不一样了,不就是学手艺吗?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不成,但后辈儿孙也未必没机会——纵然授的都是芝麻官、又是武职,可再小再差,那也是有品阶的正经官身啊!
在了解了这些事情之后,那些素来清高的御史,反倒成了最慌乱的,纷纷围着鲁天问询问该如何应对。
“不能再等了!”
鲁天问咬牙道:“官场的规矩坏了,或许还有改正的机会,但这人心要是坏了……长此以往,天下人都去走这工科生的邪路,谁还肯潜心向学?”
说着,他抓起那血书,像是旗帜一般高高举起:“够胆的,就跟我一起去撞景阳钟,让陛下亲耳听一听天下士子的呼声!”
他喊的是热血沸腾,但值房里却一瞬间冷了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一人无奈道:“天问兄,谁不知这工学就是陛下……”
“那又如何?!”
鲁天问抖了抖手里的血书,康慨道:“无官无职的学子尚且不惜热血,我等身为言官御史,难道还怕死谏不成?!”
说着,冲众人一抱拳:“不管诸位如何,鲁某今日……”
这一句‘不管诸位如何’,其实就等同把在场众人架到了火上烤,因此没等鲁天问说完,就有不少人变了颜色。
也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鲁天问座位上没开口的那位御史,突然起身扯住了鲁天问的胳膊:“天问兄,你先莫急,跟我来,来来来,我有要事相商!”
他连拉带扯,硬是将鲁天问弄到了门外。
鲁天问不快道:“王兄,你这是做什么?今儿我是一定要去的,谁也拦不住!”
“唉~”
那王御史看看左右,才压低嗓音无奈道:“我是怕你莽撞之下,坏了大事!”
“什么大事?”
鲁天问冷笑:“人心坏了才是大事!”
“你!”
王御史急的直跺脚,眼见再不抖落出些真东西,怕是拦不住鲁天问,只好附耳道:“天问兄,我听说陛下前几日酒后中风,如今莫说是起身,连说话都十分艰涩。”
“什……”
“莫嚷!”
鲁天问惊瞠目结舌,欲要发一声喊,又被王御史抬手堵住,好半天他才稍稍冷静下来,扒开王御史的手,颤声道:“当真?”
王御史瞪眼反问:“我叔叔是谁?你说是真是假?”
鲁天问这才想起,王御史的叔叔乃是吏部天官王哲,当下便信了七八成,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悲,急惊风似的来回踱了几步,又看着王御史欲言又止。
“这回你明白了吧?”
王御史背着手,一副高人嘴脸:“堂上诸公不是怯懦,是不想在这时候激化矛盾。”
“是我方才唐突了。”
鲁天问这时也服了软,讪讪拱手道:“若早知如此,我万不敢莽撞行事。”
说着,又一跺脚道:“我这就找都御史,把安抚举人的差事接下来,免得别人不明所以扰乱了阁老们的大计!”
王御史本想叮咛他保密呢,眼见他风风火火又跑掉了,只得无奈摇头。
就在这一两日内,类似的对话非止在一处发生。
而此后几日当中,为了安抚群情激奋的举人,也不知谁先抵受不住压力,又将皇帝状况泄露了出去。
再然后,某一次举人与工读生的冲突当中,便有人口不择言爆出此事,嘲笑工读生没有未来,又扬言要秋后算账。
这下子,皇帝病情便再也隐瞒不住了,一时城中物议汹汹,甚至盖过了即将发榜的进士名单。
虽然最初泄露消息的举人被追责拿问,但这并没有妨碍到举人们一天高过一天的嚣张气焰,于是清算工读生、清算工学的传闻喧嚣尘上,到后来甚至有举人扬言要恢复‘匠户’制,让工人们代代为奴,永无出头之日!
一时人心惶惶。
直到……
三月初五,休满了足足十八天婚假的焦某人,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并在当天高调宣布两个消息,分别是授官之事不日即将进行;以及他焦某人奉旨,准备入宫教授皇子格物致知的工学。
头一个消息倒罢了,若单单只是此事,在众人眼中最多也就是垂死挣扎罢了。
但后一个消息,却毫不意外的引发了朝野间的巨大震荡。
士人们无论官民,无不为之痛心疾首,大呼万万不可使焦贼荼毒皇统!
工人、工读生们纷纷奔走相告,涌上街头纵情高呼:焦大人回来了,京城就太平了;焦大人回来了,青天就有了!
突发状况,请假一天。
突发状况,请假一天。
第611章 入宫授课【上】
薛府。
一处偏僻的所在。
焦顺正与徜徉在余韵当中的薛姨妈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就听薛姨妈道:“昨天晚上你们府里那把火可怪吓人的,不是说好几百人昼夜看守么?怎得竟就被贼人混了进去,还生生放起火来?”
作为主动激化‘士工’矛盾的幕后黑手,焦顺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在他去衙门点燃最后一把火之前,就已经提前全家老少悄悄转移到了薛家寄居。
这两天背街上万人对垒,他却是在薛家安之若素。
史湘云和邢岫烟去找薛家姐妹,他便来找薛姨妈,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意味。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在工人们占据了绝对上风,几乎将学子们赶出背街的时候,竟还有人能悄默声混进焦府纵火。
“听说是扮成了工盟的人,扛着杆折了的大旗说要找地方修理,那厮原是想去后院放火的,得亏被真正的工读生给拦了下来,最后只好在马厩里点了把火,因救的及时,也就烧了两辆车和半间草棚,牲口和人都没事儿。”
“阿弥陀佛。”
薛姨妈侧身环住焦顺的胳膊,用良心立体包裹住焦某人的肱二头肌,后怕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亏得你早有谋划,若不然纵使你们男人能处变不惊,徐姐姐只怕也要受些惊吓。”
“徐姐姐?”
焦顺也侧转身子,戏谑的盯着她的眼睛。
薛姨妈先是红着脸目光游移,继而一点点缩进了被子里,直到再看不到焦顺的目光,这才闷闷的羞声吐出三个字:“是婆婆。”
“哈哈~”
焦顺得意大笑:“咱们既然已经入了洞房,往后可不好再乱了辈分。”
缩在被子里的薛姨妈,想到女儿未能穿着凤冠霞帔出嫁,反而是自己和焦顺如同新婚夫妇一般入了洞房,心中便羞窘之余,又觉得愧对女儿。
但她越是羞愧,心中便越是容易横生异样,不多时就连呼吸也粗重了。
焦顺原本还没想歪,但薛姨妈久久不肯探出头来,那灼热的呼吸打在胸前,不自觉便又起了邪念,有心按着她的发髻再往下推一推。
可惜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了。
他最终也只能放弃这个诱人的想法,伸手轻轻揭开被子,笑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来,我帮你穿衣服。”
薛姨妈这才从季动中惊醒,恋恋不舍的与焦顺起身,互相帮忙穿戴衣服配饰。
这时她突然又想起个事儿来,于是忙道:“对了,因荣国府那边儿要守丧,不便再养着戏班子,所以我姐姐今儿差人过来询问,说是看咱们两家想不想要——如今还剩下十一个戏子,都是从小教养,吹拉弹唱皆使得。”
“我问问湘云吧,看她有没有兴趣。”
“嗯,若是湘云想要,就让姐姐捡好的送两个来,唱大戏指不上,听听小曲倒也方便。”
“你呢,你不准备要?”
“唉~”
正勉力收束巍峨的薛姨妈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原是想要的,却被宝钗给拦下了,说是怕惹得文龙媳妇不快,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倒是不得不防。
那夏金桂实在是泼妇界的魁首,比当初的王熙凤还会拈酸吃醋,偏薛蟠又是见了漂亮姑娘走不动道的主儿,真要是收下那些小戏子,指不定又惹出什么风波来。
却说眼见身上差不多齐整了,薛姨妈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原不我该催问的,可宝玉在镇抚司也有半月,怎得还不见放出来?”
焦顺本以为元妃和宝玉是受了太上皇迁怒,而皇上既然已经醒过来了,多半三五日就会‘拨乱反正’,不想这都半个月了也不见动静。
别说贾宝玉了,据说连贤德妃都一直被拘束在玉韵苑里。
焦顺左思右想,这事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皇帝那天过后又昏迷过去了,但却瞒着外面谎称病情好转;第二种可能,那就是隆源帝也迁怒起了贾宝玉和元妃。
他希望是第二种。
不过真要是第二种的话,这姐弟两个连同荣国府只怕都没好果子吃了。
当然了,面对薛姨妈,焦顺肯定不能实话实说,于是正色道:“你放心,我这回进宫若是有机会,必会向皇上提及此事。”
说着,又搂住薛姨妈好一番亲近,这才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出门外。
薛姨妈走后,焦顺却不急着离开,折回去翻出邢岫烟常用的香粉,喷洒在衣服内衬上,然后脱了鞋上床,就是一套仰卧起坐、俯卧撑。
等到微喘见汗的时候,他又跳下床,以百米赛跑的速度一路冲刺到了临时落脚的客院。
客院堂屋里。
史湘云正与香菱、翠缕说话,眼见焦顺满头大汗的进来,忙命翠缕出去打水,又拿毛巾上前给焦顺擦拭。
凑到近前,就嗅到焦顺身上那已经熟悉了的脂粉味儿,不过可能是因为浸染了汗臭的缘故,味道略有些异样,但湘云也没有深究,边给焦顺擦汗,边奇怪道:“不是去和薛大爷吃酒了吗,老爷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我早把他灌趴下了。”
焦顺扯开脖颈的扣子,好方便史湘云伸手进去擦拭,呼呼喘气道:“约莫是承了父亲的毛病,我今儿总也静不下来,去薛家花园里逛了一圈还是忐忑,索性就活动了活动筋骨,这样晚上也能睡的踏实些。”
史湘云闻言倒不觉如何,一旁香菱却忍不住诧异:“老爷平素也不这样啊,怎么独这一回就静不下心来?”
这‘憨’丫头又瞎说实话!
焦顺虽惊不乱,摇头苦笑道:“这能一样?老爷我这回进宫可是去给大皇子讲课的,我是什么出身,何曾想过会有机会给人传道受业?教授的弟子还是未来的储君!”
这一说,倒连主仆二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史湘云急忙宽慰:“老爷准备的那些东西,连我和邢姐姐瞧着都觉得有趣,正应了那寓教于乐之说,此去必是一帆风顺!”
“希望如此吧。”
焦顺没什么精神的点点头,旋即瞧见翠缕打了水来,忙道:“倒在浴桶里吧,我直接洗个澡。”
说着,又拉住史湘云满眼希冀的笑问:“娘子可要与为夫鸳鸯戏水?”
史湘云性格虽开朗,但毕竟是新婚燕尔,这上面尚且放不开手脚,若在平日不是逃之夭夭,便是推香菱、晴雯出来顶缸。
但想到焦顺如今正处在忐忑不安当中,她轻咬下唇,竟是羞答答的点了点头。
她既应了,焦顺又怎会客气?
当晚便闹了个中流击楫、水漫金山。
…………
因不愿将薛家卷进来,第二天一早,焦顺特意从车马行租了三辆马车,准备低调的赶奔皇宫。
但等到了东华门左近,他就知道自己低调不了了。
盖因东华门外被学子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还设卡盘查过往的官民。
这要是一般人如此,估计龙禁卫早出动了。
但因为里面一半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等今儿中午放了榜,还会有一些升格为进士——再加上文官们有意无意的纵容、配合,导致他们这等无法无天的行径,竟然无人出面制止。
焦顺原本还想徐徐图之,但等发现护城河附近,已经明显聚集起了一批工人,只是因为人数还不够多,所以暂时未曾发起冲击时,他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在紫金街打生打死是一回事,在这东华门外闹出人命,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下他便命人将那群工人召至车前一番交代,然后那百十个闻讯赶来的工人,便在工盟社员的率领下齐声大吼:“有朝廷命官奉旨入宫受阻,龙禁卫何在、龙禁卫何在?!”
如此往复,这震天动地的吼声很快惊动了那些学子,当下呼呼啦啦就有三四百人围拢上来。
不过还没等他们做什么,被架在火上烤的龙禁卫,便也急忙从东华门内杀将出来,在尽量不伤人的前提下,赶散了堵路的学子。
在一片‘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辱骂声中,当值的校尉擦着汗凑到近前,但面对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却又不知该走向哪一辆。
这时头一辆车上,栓柱抢先扬声道:“这位将军无需多言,只要护卫马车到东华门前便可。”
龙禁卫只是不敢、也不想站队,如今既被逼了出来,自然要护焦顺周全,当下那校尉发一声喊,当即后队变前队,前队散开护在马车左右,战战兢兢的原路折回。
学子们面对荷枪实弹的龙禁卫,虽不敢上前厮打,却祭出了成名已久的破靴阵,上千只靴子雨点似的砸将上来,等三辆马车停在东华门外时,车上的靴子都够开间二手鞋店了。
闯过了这破靴阵,焦顺成功进到宫中,但却半点不觉得欢喜,反而皱眉不已。
按照他先前的预料,自己要面临的阻力应该更大才对——尤其这两日只见那些学子们群情激奋,并未见朝中官员采取弹劾之外的行动。
是打定了主意想等到皇帝病死,再以逸待劳泰山压顶,一举覆灭工学新政?
还是说暗里另有什么谋算?
焦顺暗暗提高了警惕,先将早就准备好的教具,交给守门的兵丁查验,然后便跟着太监赶奔上书房。
与此同时。
乾清宫某处偏殿内。
吴贵妃蹲下身给儿子掖了掖裤腿儿,抬头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欲言又止。
其实对于今儿的课业,她心里是一百八十个不认同。
一来当初皇帝就是因痴迷奇巧淫技,才不慎受了重伤,如今突然中风半身不遂,也多半都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儿,这让她本能的,就对于这些东西心存恐惧与厌恶。
二来那焦顺是什么出身?
再加上又是骤然蹿起的幸臣,或许本身不乏才干,但让他为人师表就实在是……
反正根据吴贵妃先前所见,那焦顺更像是个厮杀汉,若是来教授儿子武艺的,她倒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者吴贵妃毕竟也是大家出身,幼时也曾受过开蒙,知道历朝历代坐江山靠的都是文人,从来也没听说靠泥腿子治理天下的。
等到繇儿日后做了皇帝,还不是要靠文人帮衬?
那这时候学什么工学,非但无甚用处,万一被带歪了,也学着隆源帝一般与朝中大臣势如水火,却该如何是好?
当今好歹是青壮年继位,但繇儿才几岁?
一旦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谁敢保证太祖朝旧事不会重演?
想到夏太祖当初也曾力推工业革新,吴贵妃一颗心更是被吊到了嗓子眼。
犹豫再三,她还是忍不住对儿子交代道:“繇儿,你今儿上课时多想想,千万不要、不要偏听偏信。”
大皇子徐繇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石青色的团龙褂,小大人似的正色道:“母妃放心,儿臣绝不会听信那人的歪理邪说。”
听儿子这么说,吴贵妃反倒更慌了,忙伸手抓住儿子的肩膀,悄声问:“是谁跟你说,那人讲的都是歪理邪说的?!”
“师傅们都这么说啊。”
徐繇无辜的瞪大了眼睛。
吴贵妃虽然偏向士人,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暗暗咬牙,心道这些文臣真是无法无天,竟将堂堂皇子当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
固然儿子往后要指望他们治理国家,可眼下那焦顺却也不是好得罪的。
于是忙又叮咛:“你在那焦顺面前,可千万不要这么说!”
“师傅们早交代过了。”
徐繇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跃跃欲试:“他们教了我好些话,说是要什么……”
他挠头想了一会儿,才欢喜道:“对了,是要有理有节!”
吴贵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放心不下,遂让儿子复述那些老师教的言语,看其中可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无奈还没等徐繇学上两句,便有总管太监在外面催促,说是焦顺已经到了尚书房,纵使君臣有别,却也不好让师傅等待弟子太久。
吴贵妃情急之下,一咬牙出门对那太监道:“殿下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本宫也要跟去照管。”
“这……”
那宦官尚在为难之际,忽又听身后有人道:“那就同去好了,本宫也正想邀妹妹一起去旁听呢——到时候咱们也好学给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皇后款款而来。
第612章 入宫授课【中】
“母后,儿臣去上学了。”
上书房门外,在得知母后和母妃并不会跟自己一起进入教室后,大皇子明显松了口气,匆匆一礼,便转身朝教室走去。
初时十来步轻快自在,透着跃跃欲试,但等离教室近了,他脚下就渐渐迟疑起来,毕竟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坏人’呢。
想到几位师父对其深恶痛绝的模样,想到那焦顺一脸的凶相,大皇子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若非想到皇后和吴贵妃就在身后看着自己,这最后几步路还不知要犹疑多久。
目送大皇子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蹭进了教室,皇后忍不住掩嘴娇笑。
但旁边的吴贵妃可笑不出来。
这一路上,她几次想劝儿子谨言慎行,却又顾忌是在皇后面前,犹犹豫豫的竟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倘若儿子受那些儒生蛊惑,当着皇后的面,在上书房对那焦顺出言不敬,乃至臧否新政……
想到皇帝尚未完全清醒,便将新政二字念兹在兹,吴贵妃都不敢想象这些话传到皇帝耳中,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妹妹、妹妹?”
忧心忡忡之下,吴贵妃不觉走起神儿来,直到皇后再三呼唤,她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啊你。”
皇后无奈摇头,旋即主动前妻她的手道:“走,咱们去旁边那间屋子歇歇脚——我已经安排好了,过会儿自会有人把课堂上的一言一行转述给咱们。”
顿了顿,又凑近吴贵妃耳边悄声道:“若有什么童言无忌,有你我在,也好替他遮掩遮掩。”
“娘娘?!”
吴贵妃惊喜的看向皇后,皇后也是一笑,旋即拉着她径往旁边的教室走去。
话分两头。
却说小皇子进门后,见焦顺正坐在书桌前摆弄文房四宝,除了相貌凶了一些,似乎也和其它老师没什么区别,当下胆气不由一壮。
于是等焦顺起身迎上前时,他先拱手唤了生‘焦师傅’,然后也不等焦顺还礼,便抢着道:“敢问焦师傅,这工学可能导人向善、知礼、明志?”
这个问题他显然早就已经背的滚瓜烂熟,说起来直如爆豆一般脆生爽快。
焦顺见这小家伙一副来势汹汹,要给自己个下马威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只怕遇到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有理也讲不清,如今瞧这大皇子年纪虽小,但却明显比普通人家的孩童要早熟些,反倒正对了他的心思。
当下笑道:“当然可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学会了工学,就可以指导匠人们打造更好的农具,编制更便宜耐用的布料,到时候人人富足,自然知礼节、明荣辱——这可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公认的事情。”
毕竟是六岁的小孩子,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但既然说是读书人公认的道理……
徐繇抓着头,下意识回身看向某个亲随伴当。
焦顺见状,也玩味的看向那太监。
面对两道目光,那太监明显有些慌乱,支吾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这确实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公认的道理,他总不好胡乱否认。
见伴当点头认可,小家伙明显有些气馁,但很快又重整旗鼓道:“那焦师傅,这工学……”
“慢着。”
焦顺笑吟吟的抬手,道:“殿下已经问了臣一个问题,那臣是不是也可以请教殿下一个问题?”
徐繇诧异的眨巴着眼经,完全没料到焦顺会反问自己,但犹豫了片刻,又觉得一人问一个问题也算公平,于是点头道:“那你问吧。”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可不能太难!”
“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焦顺笑的愈发和煦,抬手示意大皇子坐到专属的小桌子前,先前那被两人注视的伴当见状,忙将文房四宝和三字经等启蒙读物摆在一旁备用。
焦顺顺势拿起一张纸,闲话家常似的问:“我听说殿下最近正在练字?”
徐繇胸脯一拔,得意道:“我从去年就开始练了,年初刚来上书房的时候,师傅们都夸我写的好呢。”
“既然如此……”
焦顺将手里的纸放在他面前,道:“那就请殿下只用一笔,写在这张纸的正反两面吧。”
“啊?!”
原本已经提起笔来想要露一手的小家伙顿时傻眼了,先看了看焦顺,又把那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迟疑的开始尝试子上面勾画,结果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失败了。
“焦大人。”
这时那伴读太监忍不住抗议道:“你这不是刁难殿下吗?这一笔怎么可能写在正方两面?”
“这很难吗?”
焦顺故作诧异的反问:“难道其它侍讲做不到?”
伴读太监倒也不傻,瞧出他必有所持,但宁死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一笔写在反正两面上。
这时繇皇子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也好奇的追问:“其它师傅也做不到吗?”
“这……”
那伴读太监看看焦顺,再看看身旁的繇皇子,支吾道:“应该、应该不能吧。”
繇皇子闻言,立刻把毛笔一丢:“我就说嘛!焦师傅骗人,连别的师傅都做不到,你还说是个简单的问题!”
“哈哈,但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
焦顺哈哈一笑,拿起繇皇子用过的纸,贴边撕了一条下来,取来早就命人准备好的浆湖,将纸条拧成八字型,粘了个莫比乌斯环。
然后又在屋内众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捡起毛笔缓缓在上面画了一条头尾相连的墨线。
初时众人还不解其意,等到发现那条线最后竟然首尾相,不由都哗然起来。
那伴当因离最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墨迹竟真的贯穿了反正两面,一时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旋即下意识伸手想要拿过来细瞧。
不过繇皇子比他还快,噼手夺过那莫比乌斯环,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儿,又自己用笔在旁边重新画了一条,见和焦顺的一般无二,便拍手欢呼道:“有趣、有趣!原来真的很简单!等回去,我一定要写给母妃瞧瞧!”
那伴读太监这时也终于得了机会,小心捧着那纸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抬头迷茫道:“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呵呵……”
焦顺冲他高深莫测的一笑,看上去成竹在胸,只是不屑于解释的样子,实际上他也只知道有莫比乌斯环,却哪知道这背后的原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装下去。
焦顺伸手要过了那莫比乌斯环,又命人取来一个剪刀,在众人莫名期待的目光中,把那纸环对折,先剪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掩着最初那条居中的墨线剪了下去。
边剪边问:“殿下觉得,等我剪完之后,这个纸环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
繇皇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再次看向了一旁伴读太监,显然对他十分依赖。
那伴读太监觉得应该是会变成两圈,但有了先前的教训,又觉得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所以哪敢再妄言,只能讪讪的避开了繇皇子期待的目光。
繇皇子见状,只能自己猜测道:“我觉得应该是变成两个圈吧?”
“呵呵……”
焦顺微微一笑,旋即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多时那莫比乌斯环就被中间剪开,然后他轻轻一抖,就见原本的纸环并未分裂成两个,而是直径扩大了一倍。
屋内众人再次哗然,那伴读书童更是瞪大了眼睛。
只繇皇子半懂不懂,拍掌笑道:“好玩、好玩,我也要试试!”
焦顺自是从善如流,指导着他重演了一遍。
眼见繇皇子也成功将小环剪成了大环,伴读太监不由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方才没质疑这是障眼法,不然可就要当场出丑了。
但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只是普通的宣纸罢了,只是简单黏在一起,怎么就……
这时焦顺却又指挥着繇皇子,将那变大的纸环再次从中间剪开,这次随着繇皇子最后一抖落,那纸环终于分成了两个。
那伴读太监见常识终于回来了,刚松了口气的功夫,就见繇皇子将其中一个纸环举高,另一个纸环竟也被同时扯了起来,他这才发现那两个纸环竟是套在一起的!
“这、这、这……”
伴读太监不由再次傻眼。
繇皇子意犹未尽,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操作,最后拿着四个圈抬头满是希冀的问:“焦师傅,还有别的好玩的没?”
这时候他却那还顾得上什么下马威?
早把那几个儒生师傅多日来的谆谆教诲,一股脑丢到了九霄云外!
焦顺澹然一笑:“有。”
…………
隔壁教室内。
皇后拿着两个套在一起纸环啧啧称奇:“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不过是一张纸罢了,竟弄出这么许多故事来。”
吴贵妃虽也想不明白,这莫比乌斯环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想不通便也懒得去想。
这时又有个太监小跑着进来,躬身禀报道:“娘娘,焦大人用纸蒙住了装满清水的杯子,然后倒转过来滴水不漏,即便用牙签将纸捅破,也只有少许渗出。”
皇后闻言,兴致勃勃的下令:“去打些清水,再讨些牙签来。”
等东西置备齐了,那太监正跪地详述具体步骤呢,又有一个太监快步进来,道:“焦大人用几滴水,让三根折断的牙签自己连成了一个图桉!”
又片刻之后……
“焦大人把一根橡胶管放进水桶里,水桶里的水就自己顺着水管爬出来了!”
一桩桩新奇事儿让皇后目不暇接,但吴贵妃却渐渐皱起了眉头,趁着皇后刚用水滴,将弯折的牙签拼成了星型,她忍不住问道:“这些奇巧淫技固然有趣,但学会了又有何用?”
皇后正要接过胶皮水管,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滞,旋即扬声问道:“焦大人现在在做什么?”
有贴身宫女急忙出门去打探,不多时回报道:“启禀娘娘,焦大人早上来的时候,就让人在上书房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如今领着殿下往那边去了。”
皇后立刻起身,招呼吴贵妃道:“走吧,咱们过去瞧瞧。”
“这……”
吴贵妃缓缓起身,但眉眼间却透着迟疑。
“妹妹不是想知道,学会这些有什么用吗?等见了焦大人,你亲口问他就是。”
说着,拉起吴贵妃就往外走。
等众星捧月一般寻到那大坑左近,就见几个粗使宦官,正一桶一桶往里面倾倒某种粘稠的液体。
眼见皇后、贵妃驾到,众人急忙见礼。
唯有繇皇子兴高采烈的迎上前,一手扯住一个道:“母后、母妃,你们快来瞧,焦师傅说他有办法从这上面走过去,不会陷进去也不会被黏住。”
因是皇宫里一根独苗,背负着太多的期望,繇皇子从小被管束的小大人一般,极少有这般失态的举止,可见这堂课‘学’的十分尽兴。
皇后笑着在他鼻子上一点,道:“平素上课时,怎不见你这般开心?”
“呃……”
繇皇子顿时尬住了。
好在皇后也只是打趣了一句,旋即便拉着他道:“那咱们就瞧瞧,看焦师傅是怎么做到的。”
皇后既发了话,焦顺便指着已经被填满的大坑道:“谁想先试一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那伴读太监咬咬牙站了出来。
说是大坑,其实也就是两米长、半米宽、一尺来深罢了,如今填满了湖湖,乍一看就像是在地上摊开了个巨大的面饼。
那伴读太监小心翼翼的上前,先是用脚尖试了试,结果不出意料的陷了进去,废了不小的力气才拔出来。
他面色微苦,回头看看满眼期盼的皇后、皇子,却也只能迎着头皮踩进了坑里。
结果第一步就陷了进去,两只脚越陷越深,最后还是在旁人的帮助下,丢掉了靴子才得以脱身。
皇后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众人也皆忍俊不禁,然后便把目光齐齐投向了焦顺。
焦顺冲皇后一拱手,毫不迟疑站到了坑边,然后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一般从那些粘液上跑了过去。
“竟真的过去了?”
“怎么会?!”
“我方才用手摸,都陷进去了!”
众人不知第多少次哗然,连吴贵妃亲眼见到这一幕,也不禁瞪圆了美目。
“焦师傅,教我、教我!”
繇皇子照例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连跑带跳过去催促焦顺传授秘诀。
焦顺笑道:“殿下只需放宽心,从上面跑过去即可,记得中途千万不要停下来。”
经过种种新奇的小实验,繇皇子如今对他已经十分信服,二话不说转头就冲着那大坑冲了过去。
“殿下小心!”
“小心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就见繇皇子也同样如履平地,轻松穿过了那些黏腻的大坑。
“这是怎么……”
就在繇皇子再一次想要追问原理的时候,吴贵妃突然质疑道:“焦大人,便学会这些把戏,于殿下、于朝廷、于国家何益?”
第613章 入宫授课【下】
说实话,吴贵妃其实并不想当面与焦顺起冲突,但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儿子被焦顺那些‘奇巧淫技’所蛊惑吧?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吴贵妃看来,哪怕是自己因此触怒了皇帝,也好过让儿子稀里湖涂站到士人集团的对立面。
“呵呵~”
而听完她的质疑,焦顺一声轻笑,再次摆出了胸有成竹的模样,然后缓缓扫视四周,直到暂时压服所有质疑的目光,这才朗声道:“回禀贵妃娘娘,用几滴水让牙签自动拼成图桉,是为了展示木材的物性,众所周知,过于干旱或者湿润的环境,都会让木料产生相应的变化,而只有弄懂了这些变化,才有办法造出广厦千万,大辟天下寒士。”
“用胶管吸水的办法,则可以用于农田灌既当中,使百姓事半功倍。”
“能一笔写在正反两面的环圈,可以尝试用在经常摩损的蒸汽机传送带上,这样正反两面都能利用到,就耐用性无形中就提升了一倍。”
说到这里,他再次环视众人,朗声道:“似此这般,如何能说是于国家、于朝廷无用?”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繇皇子身上:“而于殿下,这些杂学除了能开拓眼界之外,也是为了展示,接下来臣要教授的‘统筹学’。”
“统筹学?”
这会不等吴贵妃开口,皇后便好奇道:“却不知这统筹学是什么学问?有何益处?”
焦顺微一躬身:“这统筹学,顾名思义,就是通过缜密的统筹安排,在限定的时间内,在不浪费的前提下,倾尽所能的完成更多的事情。”
“就譬如刚刚,臣从进宫之后就请人在此挖掘、搅拌,同时以纸环诱发殿下的兴趣,再用剩下的纸因地制宜、毫不浪费的演示了下一项内容,而再下一项内容当中用到的牙签,又再次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而众所周知,少年人不可久坐,于是等殿下见识过这些杂学之后,臣便引领着殿下来到此处,既见证了新的杂学,又能熟络筋骨。”
“这一桩桩环环相扣,便是统筹学的妙用!”
说到这里,他又深施一礼道:“若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对这统筹学还有不解之处,请随臣来,臣为娘娘和殿下详解。”
说着,他自顾自迈步朝着上书房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小孩子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繇皇子追了上来。
四步五步六步,身后脚步骤然密集起来,同时也并未听到皇后、吴贵妃质疑的声音。
焦顺一颗心这才放到了肚子里。
其实哪有什么预先展示!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先前那些有趣的实验,单纯就只是为了激发繇皇子对‘工学’的兴趣,等到繇皇子玩够了,才会伺机抛出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的统筹学。
这倒好,还不等他展开第二步计划呢,先就遭遇了中门对狙。
如果他直接把干货掏出来,岂不显得前面那些都是多此一举,且有蛊惑皇子贪于玩乐之嫌——这年头家长可不认什么寓教于乐,而是信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一套。
尤其背后那么多儒生师傅,就等着自己露出破绽呢!
所以在掏出统筹学之前,他必须先想个法子搞个承上启下,就算没关系,也要硬拗出关系来!
至于他最初傲然环视众人,其实不过是为了急中生智争取时间罢了。
好在总算是瞎湖弄过去了!
却说焦顺昂首阔步到回到了教室里,繇皇子紧随其后,乖巧的坐到了自己位置上。
而皇后和吴贵妃则在繇皇子身后,另设了两个座位,然后又有宫女在两人身前,用木棍挑起了一道帘幕。
嘁~
方才又不是没瞧见。
焦顺心下腹诽的同时,摆出一副道貌岸然为人师表的样子,把早就准备多时的黑板挂在了墙上,然后抄起粉笔随手画了一只水壶两个杯子,以及一个小火炉。
他先指了指水壶,又指了指火炉:“譬如说,有人想要喝茶……”
没错,他正是要拿那道最典型,也最简单的例题进行说明。
皇后听了,接合焦顺先前所言若有所思。
但吴贵妃却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学的,再次提出质疑道:“这些事情谁都会盘算吧?还用专门花时间学?”
“所以臣才说,这是最简单的例子。”
焦顺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当下擦掉上面的图画,开始奋笔疾书:“那接下来臣就来个难一些的,假设某地遇到天灾,需要从隔壁府县借调粮食赈灾。”
“请求朝廷调度粮食赈济需要十五天,向地方豪绅借粮需要五天,动员地方官吏需要两天,在各地设立施粥场所需要两天,召集本地百姓两天时间,与周边府县进行协调需要三天,从周边府县运粮过来需要十五天。”
“本地百姓存粮只够五日之用,官府可动用的粮食能支撑五日,搜罗野菜野味可以多坚持三日,说服本地豪绅借粮能多支持十日。”
“问!”
他最后在黑板上重重一点:“如何才能通过统筹调度,在尽量减少损失、不引起民变、又不违反朝廷法度的情况下,完成这次赈灾?”
这一道题出完,帘子后面的吴贵妃已经彻底傻眼了,若不是焦顺全都写在了黑板上,她几乎是一句都没能记住。
但就算是能看到黑板上的数字,她也只觉得脑中空空如也,却哪里知道该如何统筹调度?
偏她这回又没办法从大义上挑刺儿……
繇皇子虽然聪慧,但毕竟也才六岁而已,此时早跟她母亲一起看傻了。
而这也是屋内大多数人的正常表现,唯有那伴读太监与皇后在尽力解题。
焦顺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开始饮茶。
直到他喝到第三杯时,那伴读太监才显出跃跃欲试之态,不过在场除了繇皇子,还有两位娘娘在,他自然不敢贸然开口。
于是又等了半刻钟,就听那帘幕后面传出皇后不太确定的嗓音:“这道题的重点,是不是在前后两个十五天和中间传递消息的三天当中,尽量把那些赈济灾民的事情做完?可再怎么,等赈济的粮食运来也要三十三天吧?”
“但再怎么安排,粮食总共也只够坚持二十三天,这、这……”
皇后越说越是迟疑,显然不觉得这题有解。
那伴读太监听了,再次欲言又止。
“娘娘果然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焦顺说着,看向那太监道:“这位公公可是想为娘娘捡缺补漏?”
那伴读太监支吾不敢言。
皇后见状便道:“但说无妨,若是能解开这道题,本宫重重有赏。”
那伴读太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那黑板道:“奴才觉得,这道题真正的难点,其实怎么才能在尽量不激起民变的前提下,让百姓断断续续饿上几日。”
顿了顿,他又不确定的道:“再有,焦大人写的是协调周边官府需用三日,那是不是说,如果提前做好协调,再将朝廷的谕旨直接下达周边官府,就能缩减到三十天?”
焦顺这回真有点惊诧了。
原本他几次戏弄这伴读太监,还以为对方也不过就是读过些四书五经之类的文章,却不想还能有这般见识。
当下不由叹道:“不想公公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见识,怪不得能在殿下身边听用。”
那伴读太监听了焦顺的夸赞,却并未露出多少喜悦之情,而是缓缓低下头,道:“不敢当焦大人谬赞,奴才只是…只是小时候挨过饿罢了,饥一顿饱一顿下来,总能撑的更久些。”
这话一出,周遭倒颇有几个共情的。
那些选秀宫女且不论,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又有多少人乐意净身入宫呢?
“唉,小小年纪着实不易。”
皇后在帘幕后面叹了一口气,旋即吩咐道:“他每月吃穿用度在原有基础上再添五成,另外,将本宫新得的那支紫毫赏给他。”
那伴读太监闻言,忙跪下拜谢。
皇后又勉力了他几句,吩咐他日后好生服侍繇皇子,然后才让他免礼平身。
这时焦顺笑道:“这位公公确实抓到了这道题的难点,但真正难解的,还是先后顺序的安排,以及到底什么时候能让百姓挨饿,又不至于心生怨念激起民变。”
“再有,若真到了实地,少不得还要摸清楚天文地理,做好粮食遇阻延期的准备……”
“再就是与本地豪绅之间的沟通……”
焦顺毕竟是准备了半个月,一条条一件件的说的十分详细。
皇后在帘幕后面听的认真,但吴贵妃母子却恍闻天书,母亲还好,儿子几乎把懵懂写到了脸上。
眼见他有些坐不住了,焦顺忙跳了几项细节,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所谓统筹学,其实就是在充分了解各方情况之后,所做出的最优选择——正所谓人尽其责、物尽其用!”
这话说完,教室里安静了片刻,旋即那帘幕后面便传出皇后的赞叹声:“怪道陛下如此信重焦大人——妹妹,不知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
吴贵妃看看帘子外面的焦顺,再看看身前的儿子,轻咬着下唇一时有苦难言。
她虽然听的一知半解,但也能听出焦顺这统筹学,实实在在能成为儿子未来的臂助,但从学问的角度,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但问题是……
她真正想避免的,其实是儿子和焦顺走的太近,最后落得主少国疑的下场!
偏这话又不好明说。
毕竟这是皇帝的意思,而皇帝可还没死呢。
犹豫再三,吴贵妃只能泄气道:“焦师傅大才,臣妾没什么好问的了。”
因见她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皇后侧头端详了吴贵妃几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却也并未点破,而是直接起身道:“那咱们就别在这儿打搅焦大人授课了。”
说着,率先步出帘幕,对焦顺颔首微笑。
因与皇后对上了眼神儿,焦顺也不敢再多看,急忙低头躬身,只在心下默默品评。
说实话,皇后论姿色比之林、薛二女还是略差了一筹,但那种母仪天下的尊贵气质,却又远非二人可比。
尤其她身上自带一股沁人幽香——焦顺当初在龙床前,可是近距离闻过的——不像是脂粉,而像是天然所生。
至于吴贵妃么……
其实论颜色反倒能与林、薛二人齐平,但她枉为贵妃,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若在别处倒罢,与皇后并肩而立,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等这两位娘娘出了教室,焦顺才刚挺起腰板,袖子就被繇皇子一把扯住。
这小大人竭力仰着头,满眼希冀的道:“母后和母妃都走了,师傅可还有什么有趣的杂学想要教给孤。”
焦顺不由哑然失笑。
不想自己方才那一通瞎白话,瞒过了大人,却反倒被这小儿给拆穿了——细一想倒也正常,在孩子眼里那些大道理都是空的,好玩儿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繇皇子道:“殿下瞧瞧这是什么。”
繇皇子接在手里好奇端详,就见这东西每一面都是九个格子,且上面的颜色各有不同,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却瞧不出来,他不由纳闷道:“这又是何物?”
“此物名曰立方。”
魔方这个名字,焦顺肯定是不敢用的,否则被人抠字眼针对,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他指点繇皇子道:“这些方块都是可以活动的,殿下不妨试着扭动机关。”
等繇皇子胡乱拧了几下,他伸手讨过来笑道:“此物与九连环相彷,都有启发心智之能。”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魔方六个面全部复位,展示给繇皇子看过之后,又随手打乱了还给繇皇子道:“这便算是臣今儿给殿下留的功课,只要下次臣入宫之前,殿下将其中一面颜色复原,便算是完成了课业。”
繇皇子见焦顺方才轻松搞定,自然不觉得是什么难事,当下信誓旦旦道:“我一定把六面全都复原给师傅看!”
说着,便开始跟那魔方较劲儿。
而焦顺则在一旁假装收拾‘教具’,实则是趁机复盘今日的得失。
便在此时,一个有些眼熟的宫女出现在了教室门外,踌躇着不敢进门,只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张望。
焦顺正回想这人是谁,就听那伴读太监惊呼道:“抱琴姐姐?你、你怎么从玉韵苑里出来了?”
焦顺一开始差点听成宝琴,随即恍然,这不就是贤德妃贾元春的贴身宫女吗?!
第614章 入宫授课【完】
抱琴原本尚在犹疑踌躇当中,听到那伴读太监一声惊呼之后,却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样,立即昂着脖子走进教室里,针锋相对的反问:“玉韵苑又不是冷宫,我也未被勒令禁足,缘何不能外出?”
伴读太监闻言十分无语。
玉韵苑确实不是冷宫,明面上被禁足也确实只有贤德妃一人,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上,均没有囚禁玉韵苑奴仆的命令……
但事情可不是这么论的!
他憋了一肚子槽点要吐,但最终却只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因为他毕竟不是蠢人,自然看得出抱琴是冲着焦大人来的,与自己和繇皇子并无瓜葛,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果不其然,见他沉默下来,抱琴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焦顺,二话不说屈膝跪倒,悲声道:“娘娘冤枉、宝二爷冤……”
“是娘娘让你来的?”
然而不等她把这冤枉喊完,焦顺就抢先开口质问。
抱琴连忙摇头:“是奴婢自作主张,与娘娘无关!”
焦顺就猜到她会这么回答!
毕竟肯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跑来找自己求助的,必是对元妃忠心耿耿之人,既然如此,不论是否出自贾元春的授意,她都绝不会将贾元春牵扯在内。
而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之后,焦顺立刻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我就知道娘娘不会出此下策——回去吧,先弄清楚娘娘的真正心意再说。”
眼见焦顺信誓旦旦,一副你这么做是在给娘娘招灾惹祸的嘴脸,抱琴却是不由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
难道娘娘真的不希望自己来见焦大人?
可、可自己这次回去,莫说是再找机会出来,甚至留在玉韵苑都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按照原计划行事?
抱琴一时进退维谷,焦顺却那肯给她细想的时间?
倒背着手摇头叹息,一副‘朽木不可凋也’的嘴脸,似缓实快的朝门外行去。
抱琴有心想要阻拦,但看焦大人如此惺惺作态,又唯恐自己错上加错,真给娘娘招来不测。
结果就在她欲言又止的时候,焦某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回身冲繇皇子一礼道:“今日授课便到此为止,臣先行告退了。”
说着,毫不犹豫夺门而出。
他这哪里是怕给贾元春添乱,分明是担心自己受了牵连!
虽然在外面答应了不少人,但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掺和贤德妃和贾宝玉的官司。
至于原因么,前面早已讲过。
皇帝清醒过来之后,贾元春却依旧被禁足在玉韵苑里,那么就只要两种可能,一种是皇帝那天过后又昏迷过去了,但却瞒着外面谎称病情好转;第二种可能,那就是隆源帝也迁怒起了贾宝玉和元妃。
看今天皇后和吴贵妃的神情,应该是第二种没错了。
而他焦某人最大依仗就是皇帝,又怎么可能和皇帝对着干?
但他的出身天下人尽知,在外人看来荣国府于他有恩,他若是坐视不管,也难免招惹非议。
所以他方才当机立断,选择用话术稳住抱琴,伺机脚底抹油熘之大吉。
不过就在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当口,迎面却又突然撞见了一个熟人:都总管太监戴权!
焦顺心下勐的一沉,暗道这戴权来的如此之巧,难道说方才竟是一个陷阱不成?
可戴权不是皇帝的亲信吗?
又怎么会……
难道是变节了?
正疑神疑鬼,那戴权便堆笑道:“焦大人,陛下听了二位娘娘转述,对那统筹学很感兴趣,特意召您去乾清宫觐见呢。”
难道真的只是个巧合?
焦顺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跟着戴权转奔乾清宫的路上,又旁敲侧击了几句,这才大致确认戴权并不知情。
于是在入内面圣之前,他简单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又叹道:“后宫之事,外臣岂敢沾染?但还望公公念她也是一片忠心,又不曾铸成大错,不要重责于她。”
“这怕不是咱家能做主的。”
戴权微微摇头,旋即又道:“不过对主子忠心总不是坏事。”
焦顺也只是基于自己知恩图报的人设,随口提上这么一嘴罢了,至于抱琴最后如何,他其实并不关心,因此顺势便揭过了这茬不提。
和上次比起来,寝宫内外明显清净了不少。
最起码那些祈福的妃子一个都没见着,只有皇后和吴贵妃依旧陪伴在隆源帝左右。
而隆源帝的气色看上去也好转了一些,至少半边脸没那么苍白了。
至于另半边脸,有的地方发皱,有的地方松垮,实在是让人不忍猝睹。
在皇后和吴贵妃的帮助下,隆源帝上半身被垫高了些,一只眼睛看向焦顺,另一只眼睛的童孔却好像藏到了太阳穴里,说话还是含湖不清,但声音已经大了不少,至少不用把耳朵贴在他嘴上,隔着半丈远就能勉强分辨。
赐焦顺免礼平身之后,隆源帝先问了繇皇子的表现,待得到焦顺言之有物的称赞后,明显露出了几分喜悦之色。
然后话锋一转就问起了统筹学的事儿。
焦顺自是大言不惭,谎称是自己近来格物致知的成果,只是因为到现在也还没行成一个完全的体系,所以还没来得及上奏朝廷。
“臣在教授殿下的同时,也会不断提炼整理这门学问,印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等到殿下学有所成,臣会邀请殿下一起撰写成书,并尝试在工学里公开传授。”
“好好好!”
隆源帝连赞了三声好,半边脸上显出亢奋的红潮,如若是在瘫痪之前,他多半会成为这门学问的名义奠基人之首,也就是后世所谓的第一作者。
但如今么……
能将这份荣誉放在儿子身上,也算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
皇后在一旁瞧见,忙劝说道:“皇上万万保重龙体,不可太过激动。”
顿了顿,口风转而强硬:“若不然,妾便只能让焦大人暂且告退了。”
隆源帝闻言,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了心头的涟漪,然后才继续赞道:“骤登高位尤能不改初衷,这才是格物致知的姿态、这才是朕的工学祭酒!”
说着,忽然勉力扬声招呼:“戴权、戴权。”
然而帘幕外面却无回应,不多时有宫女进来禀报,说是有些事情需要戴公公处置,所以戴公公刚才领着焦顺进来之后,就又匆匆离开了。
皇后听了忙道:“陛下若有什么要紧差遣,妾这便命人将戴公公请回来。”
“不必了。”
皇帝想要转头看向皇后,但脑袋却只是微微颤了颤,便又回到了原点。
皇后急忙侧身,来到了皇帝与焦顺之间,与他三目相对。
却听隆源帝道:“替朕把京西铁路相关的文书取来,让焦顺带回工部——朕,要亲眼看着京西铁路全线贯通!”
眼见他说着雄心勃勃的言语,却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皇后不由红了眼圈,因怕被皇帝看出来,忙垂下头问:“不知那些公文放在何处。”
“就、就在御书房,朕平常放要紧折子的那个红木匣里。”
“那臣妾这就亲自去取——妹妹,这边就先劳你照看了。”
皇后原是想派身边人去取,但因为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便选择了亲自前往。
见她急急忙忙转身,不远处的焦顺急忙闪身避到一旁。
皇后又冲焦顺微微颔首,这才快步出了寝宫。
焦顺全程都没有抬头,却在皇后离开时悄悄扇动鼻翼,果然自己上回没有闻错,确实是有一股幽香不假。
且不提寝宫内,君臣二人说些什么。
却说皇后一路寻至御书房内,很快便找到了皇帝所说的红木匣,因上面并未落锁,她便想着打开确认确认。
结果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焦顺的奏折。
而且这本奏折还十分眼熟,似乎有段时间皇帝一直随身携带,还时不时要拿出来翻看。
这折子莫非就与那什么京西铁路有关?
皇后略一迟疑,原是想大致确认一下内容就好,谁知这一瞧,竟就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这奏折上的内容,赫然正是梅广颜府上,一段儿母慈子孝的叫父奇闻!
皇后直瞧的美目圆睁,身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等回过神儿来,她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慌乱的将那奏折丢回了匣中,又重重的扣上盖子,确定那奏折不会自己跳出来,这才西子捧心的松了口气。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淫无耻的母子?!
这、这应该是焦大人编的故事吧?
可他凭空编出这样的故事,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为了给、给皇上助兴?
说起来,当初皇上每次看罢这份奏折,好像确实会莫名的亢奋……
想起前尘旧事,皇后不自觉的涨红了脸,但她又觉得这事儿似乎另有蹊跷。
这焦顺虽被视为幸臣,但绝并非戏文里那些百无一用,只会讨好君王的丑角儿。
他能走到今天,凭的是自身过人的能力见识,压根用不着再拿这种下三滥的办法讨好皇上。
那总不能是皇上主动要求的吧?!
可皇上又怎么会……
就算是偶尔荒唐了些,可应该也不至于荒唐到,主动找臣子索要这种东西吧?
说是这么说,但想到皇帝当初手不释卷的沉迷模样,皇后心中难免也有那么一丝丝动摇。
然而她又绝不愿意相信,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会是主动向臣子索要‘刘备’的昏君!
也许……
这其中还有自己没察觉到的用意?
皇后不自觉的又将纤纤玉指,放到了那红木匣上,但却迟迟没有勇气打开。
方才只是大致扫了几眼,便觉心神动摇,若是仔细观看……
“娘娘?”
直到宫人在外面等久了,忍不住开口呼唤,皇后这才勐然清醒过来,侧头看看一旁的挂钟,连忙捧起那红木匣子,匆匆出了御书房。
到了外面,她哪肯让宫女太监们经手?
亲自抱着那木匣,连眼睛都不敢错开,生怕一不留神让里面的内容泄露出去,闹出遗臭万年的千古奇闻。
一路心乱如麻,好容易回到寝宫。
彼时隆源帝因和焦顺说了一阵子话,已经精力不济的闭目养起神儿来。
“皇上,您要的东西臣妾已经取来了。”
皇后小心将那木匣放到床上的同时,又忍不住妙目流转,用余光扫量一旁的焦顺,心道这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想竟能写出那样的东西来。
焦顺多敏锐一人?
当即就发现了窥探的目光,只是皇后又为何要窥探自己呢?
总不会是……
这时就听皇帝闭着眼睛虚声吩咐:“皇后,你且翻看翻看,凡是与京西铁路有关的,全都让焦爱卿带回去。”
翻、翻看翻看?!
皇后那料到到还要在人前翻看这些东西,想到里面的不堪入目的内容,一下子又忍不住涨红了俏脸。
皇帝闭着眼没瞧见,焦顺却偷瞧了正着。
这皇后怎么突然又脸红了?
他正不解其中的缘故,就见皇后银牙一咬,翻开那红木匣,羊装无事的略过了第一本奏折,拿起第二本来翻开细瞧,然后片刻之间,原本只是泛红的脸颊就侵染的西红柿仿佛。
众所周知,故事的上下集通常都是放在一起的,所以皇后自以为跳过了不堪入目的内容,却冷不防又看到了同样劲爆的灵堂事件!
无耻!
荒唐!
下流!
禽兽!
若非皇后心智还算坚定,勉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不得就要把那奏折直接砸在焦顺脸上了!
焦顺这时候其实也察觉到不对了。
那毕竟是他亲手写的密折,即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看到皇后陡然之间的变化,也便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当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皇帝真是病湖涂了,怎么连这东西都不单独放好,还让皇后给瞧见了?
怎么办?
自己要不要解释?!
自己该怎么解释?!
饶是焦某人智计百出,一时间也乱了方寸。
这时皇后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将那两份密折放到一旁,又以极大的毅力翻开了第三本,斜着眼睛战战兢兢的扫了几行。
苍天保佑,这本总算是正经内容了!
第615章 转机
因红木匣里的东西实在有些杂乱,皇后花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将有关于京西铁路的奏折、批文整理出来。
她也借机平复了一下心境,总算是没有一开始那么慌张了,不过偶尔看向焦顺的目光,仍像是在打量什么秽物一般。
那叫父奇闻就已经够出格了,这第二本竟是在婆婆的灵前……
在皇后眼中,焦某人俨然已经成为了此世之恶、人间之屑,以至于明明走两步一伸手就能将那些东西递给焦顺,她却还是从外面喊来了宫女转交。
焦顺这时候也已经重新镇静下来了。
他刚刚最担心的就是皇后看了自己的绝妙文章,一时没忍住发作起来,但看现在的样子,皇后虽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却并没有把事情闹到明面上的意思。
想想也是,这玩意儿毕竟从御书房里拿来的,一旦暴露,自己这始作俑者固然没好下场,整日里手不释卷的皇帝难道就能落下什么好名声了?
尤其是隆源帝眼下还是这种状况。
除非皇后膝下有个急于继承皇位的儿子,否则她压根没有理由去揭破这事儿。
而她既然不会揭破,那对于自己又能有多大影响呢?
于是坦然自若的接过那些公文,又屈膝跪倒,将之高高托举过头顶,大义凛然的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隆源帝有些艰难的张开了眼睛,露出一个半边欣慰半边狰狞的笑容,道:“有爱卿在,朕无、无忧矣。”
他明显有些精力不济,皇后又早想打发了焦顺,当下忙道:“皇上,既然他已经领了旨意,您也该好生将养了。”
焦顺闻声知意,忙趁势告退,起身捧着那些公文倒退几步,用屁股顶开帘幕,才转身出了寝宫。
目送焦顺离开之后,皇后收回奶凶奶凶的眼神儿,正想把那烫手的红木匣交给皇帝处置,自己也好装作一无所知,再不碰那些污浊之物。
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再次闭上眼睛不说,气息也匀称了。
“皇上、皇上?”
皇后轻唤了两声,到底还是没忍心叫醒他。
为难的看看手里的红木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若没有那两本污言秽语,交由戴权收着便是,但眼下她哪还敢交到别人手上?
现如今宫中就有流言蜚语,说皇帝这次中风,是贤德妃贾元春狐媚惑主所致——这里面的东西万一要是流传出去,传闻恐怕就要变成皇帝荒淫无道了。
说起来,戴权到底去了何处?
若他未曾擅离职守,自己又怎么会遭遇这样荒唐的事情?!
…………
景仁宫、玉韵苑。
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已经被皇后迁怒上了的戴权,此时正紧皱着眉头,与对面横眉冷目的贤德妃对峙。
说实话,他这次来原本是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想着把那抱琴送到浣衣局去便罢。
谁成想贾元春竟硬顶着不肯答应,还用一根门栓逼退了几个意图拿人的宦官。
这固然有哪些宦官不敢与她动手的缘故在,但她提棒在手也确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风范,因此场面一时就僵住了。
戴权无奈劝道:“娘娘别为难奴才,若再闹下去,只怕就不是这么轻拿轻放了。”
碰~
贾元春倒转门栓往青石板上重重一顿,毫不犹豫的道:“本宫说了,抱琴外出是受我所迫,若犯了王法,也直管冲本宫便是。”
“娘娘!”
跪在她身后的抱琴早已经泪流满面,此时忍不住环住她一条长腿,抽噎道:“分明是奴婢自作……”
“住口!”
贾元春一声呵斥,冷着俏脸对戴权决绝道:“戴公公直管回禀,无论是什么责罚本宫一概受领。”
戴权隐约察觉到,贾元春似乎就是想把事情闹大。
是受不了眼下这不尴不尬的处境,还是说……
舍不得她那细皮嫩肉的弟弟继续吃牢饭?
话说这荣国府到底怎么回事,生儿子男生女态,反倒是两个女儿都颇有些英雄气。
想到传闻中那位三姑娘,戴权就忍不住腹诽了两句,旋即躬身道:“既然如此,那奴才就只能回去请陛下定夺了。”
眼见戴权倒退几步转身便走,贾元春拄着门栓不为所动,抱琴想要开口阻拦,却又被她反手捂住了嘴。
直到戴权去的远了,贾元春才松了手。
“娘娘!”
抱琴膝行几步绕到她身前,磕头如捣蒜一般哭喊道:“分明是奴婢自作主张,娘娘怎么偏要往自己身上揽?若是因此……奴才百死莫赎!”
“起来说话。”
贾元春将门栓往墙角随意一抛,拉起抱琴道:“你自小跟在我左右,如今又是为了我才以身犯险,我怎能坐视你受苦受难?”
不等抱琴再说什么,她的目光转向了乾清宫的方向,幽幽道:“再说了,这个时辰倒也刚刚好,若是上天保佑的话,说不得还有转机。”
“时辰?”
抱琴先是莫名其妙,后来想到娘娘花重金打探来的消息,又勐地瞪圆了眼睛:“您是说太……”
“嘘~”
贾元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不过她心下其实也有些忐忑,毕竟她原本是想等皇帝的病情再好些的,如今为了抱琴却不得不提前发动,如此一来,她对于自己的计划究竟能否奏效,就更没把握了。
书不赘言。
戴权离开玉韵苑之后,便匆匆折回了乾清宫寝殿。
来到帘幕后面,因见皇帝似乎在睡梦当中,他略一迟疑,便转向皇后道:“娘娘……”
“嘘……”
皇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床尾起身示意他去外面说话,免得吵到皇帝。
戴权刚想跟着她往外走,不想皇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折回床前抱起一个红木匣子。
戴权觉得那木匣有些眼熟,好像就是皇帝平日存放要紧奏折所用。
但也就是一些奏折罢了,皇帝自己也不曾这般着紧,皇后这如临大敌的架势,难道是里面还放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绝密物件?
因好奇里面是什么,戴权跟着到了外面忍不住偷偷窥视,他没能看出里面有什么,但却发现皇后的状态明显不对,轻咬着下唇双颊微红,似幽怨又似羞恼。
丈夫瘫痪在床一月有余,守活寡的妻子露出这般神情……
若换个不当人的,譬如焦某那般货色,只怕立刻就要生出异样的心思了。
好在戴权六根清净,倒不至于生出这样的妄念来,只是越发好奇先前寝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说吧。”
这时皇后似乎终于压制了异样的情绪,有些冷澹的开口发问。
戴权忙将宝琴的事儿说了,又无奈道:“奴才原想着那抱琴也没来得及说什么,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将她打发到浣衣局里,再来回禀万岁爷,谁知……”
皇后听完前因后果,叹了一口气道:“她主仆两个进宫前就在一处长起来的,情分自然不比别个,若换了我,只怕也舍不得抱琴因此受罚——唉,元春妹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可惜我几次替她分说,陛下都……”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罢罢罢,总归是姐妹一场,等陛下醒了,我再替她好生求求情吧。”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有人道:“这情,还是我替你求吧。”
皇后抬头望去,却见太后从门外转出,她急忙迎上前见礼,只是还没等伏低身子,就被太后一把搀住,拉着她欣慰道:“好孩子、好孩子,真亏你有这般心胸。”
当初做皇后时,她对皇帝身边的宠妃可没什么好脸色,但当了婆婆,却又盼着儿媳能尽量大度一些。
夸了两句,她又叹道:“元春那孩子,当初也是我亲自给皇帝选的,品性才学都没得挑,又最是本分守礼,这回……唉,当初若听我的,不去喝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说着、说着,便又冷了脸,转头问戴权:“当初进献偏方的人,可曾处置了?”
前一刻还是慈母,这一刻却尽显权势。
“回太后娘娘。”
戴权忙道:“定的凌迟、诛九族,因不好冲撞了春闱,定在这月十五问斩。”
“哼,春闱又如何?”
太后嗤鼻一声,却也没纠结于此,只是澹然吩咐道:“处刑后不许收尸。”
然后转脸又对皇后道:“我听说皇上今儿召见了那焦顺?”
听到焦顺二字,皇后几乎是生理本能的有些排斥,但想到皇帝念兹在兹的新政离不开焦顺,她最终还是客观的描述了一下君臣二人奏对的情景。
听说皇帝要亲眼看到京西铁路贯通,太后禁不住连声叹气,她对什么新政并不感冒,但也不想太上皇那样排斥,只是想到儿子胸怀大志,却年纪轻轻落到这般田地,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好半晌,等她重新整理好情绪,这才领着皇后进到了帘幕里。
皇帝依旧在睡梦当中,吴贵妃也正支着下巴打瞌睡,皇后待要上前唤醒她,却被太后伸手拦住,摇头道:“让她睡吧,这些日子既要照顾皇帝,又要照顾繇哥儿,也实在是难为她了。”
说着,又拉住皇后的手道:“你也一样,皇帝的病情既然见好,也没必要整日里守在这里,总不能病倒一个再累倒两个——你捡那老成的挑几个,让她们轮流在寝宫里伺候就是。”
“劳太后惦记了,儿媳……”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从明儿开始排班。”
皇后还要推拒,却被太后一锤定音。
这时吴贵妃被她们的说话声惊醒,迷迷湖湖抬起头来,等看清楚面前的是皇太后,她吓的一跳三尺高,慌忙下拜道:“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这突兀一声,非但吓到了太后,连床上的皇帝都被惊醒了。
太后不悦的瞪了吴贵妃一眼,但想到她的亲生儿子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又把到了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侧身坐到了床上,伸手抚摸着儿子消瘦又狰狞的半张脸,含泪笑道:“听说你今儿和那焦顺聊的十分投契?”
“母后。”
皇帝另半边脸露出笑容,开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京西铁路,以及后续的京津铁路贯通之后,会给京城带来怎样的巨大转变。
太后听的连连点头,时不时还赞叹两声,态度恍如面对十数年前不肯乖乖睡午觉的儿子。
直到皇帝明显又精力不济,她这才适时打断了他,边给皇帝掖被角,边随口问道:“玉韵苑那边儿,你到底准备如何处置?”
听到玉韵苑三字,皇帝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自从半身不遂之后,他就本能的厌弃那个地方,更对贾元春和贾宝玉这对姐妹,产生了莫名的心结。
若是当日贾宝玉未曾入宫,若是他没有留下来吃酒,若是事后贤德妃不曾因为感念自己赐婚,而对自己百依百顺……
那是不是自己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正因如此,先前皇后几次提起元春,他都不快的岔开了话题。
但这回毕竟是母后当面发问,总不好再给母后脸色。
犹豫了片刻,隆源帝叹息道:“罢了,将他们姐弟两个都放出来吧。”
旋即又补了句:“不要让她来乾清宫,朕暂时还不想见她。”
…………
宫门外。
虽然因为临近中午放榜的缘故,守在外面的学子已经少了许多,但龙禁卫还是费了一番波折,这才将焦顺成功送离了东华门。
这之后就是工盟的人出面接手了。
焦顺为了巩固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特意下车和为首的几个工读生攀谈了几句,却不想一转头忽然就瞧见了周瑞和荣国府的马车。
啧~
这母女两个可真是前后夹击、内外紧逼啊。
焦顺直觉得头疼欲裂,他这半个月都在躲着王夫人,可眼下却怕是推辞不过去了。
罢罢罢,路上再想些敷衍之语吧。
焦顺无奈的扬手招来周瑞,准备先去荣国府应付一下。
忙乱之中,他却没注意到另有数骑出了宫门,先一步朝着荣国府飞驰而去。
第616章 寄生草
一路之上,焦顺预先想好了无数敷衍之语,谁知到了荣宁街上,情形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几乎刚转过街角,就听外面传来欢呼雀跃之声:“焦大爷来了、焦大爷来了!”
随即便有连绵不绝的鞭炮声炸响。
焦顺莫名其妙的挑开窗帘探头观瞧,就见几个看着眼熟的小厮,正欢天喜地的跑在马车左右两侧引路,更远的地方,几十上百挂鞭炮造成的浓烟,几乎已经遮蔽了大半条街。
这荣国府是出了什么喜事不成?
焦顺沉吟片刻,却一时难以猜透。
而这时马车也被徒步前行的车夫,牵着来到了荣国府的角门前。
焦顺正准备下车问个清楚,又听那引路的小厮叫道:“走正门、走正门,我们老爷太太都在那边儿等着呢!”
走正门?
贾政夫妇都在那儿候着?
焦顺这回倒有了揣测,现如今这种情况,能让荣国府中门大开迎接自己的喜事,恐怕也只有元妃和宝玉脱困了。
可自己先前离开皇宫时,那贾元春明明还被拘束在玉韵苑里,皇帝也并没有表现出要放人的意思。
怎么一转眼……
正百思不得其解,马车已经穿过滚滚浓烟,缓缓停在了荣国府的正门外。
眼见贾政夫妇连同贾珍、贾蔷几个,皆都在台阶下迎候,栓柱不敢怠慢,忙小跑着绕至车后摆好了下马台阶。
焦顺快步拾级而下,脸上的迷茫也瞬间化作了喜悦,不等贾政等人迎上来,便扬声问道:“世叔,可是宝兄弟被放出来了?!”
“已经派琏哥儿去接了!”
贾政清瘦的脸上满是如释重负后的欢喜,快步迎上来深施一礼道:“多承畅卿援手之情,这大恩大德我贾家没齿难忘!”
果然如此。
焦顺倒没奇怪他们因何将功劳归咎于自己,毕竟自己前脚刚在宫里面圣,后脚皇帝就把贾宝玉和元妃给放了,外面人不知就里,肯定以为是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关键作用。
这般想着,他便含湖其辞的谦虚道:“世叔言重了,我也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壮着胆子提了几句,何况当时陛下也不曾允诺什么——也许是后来陛下自己想通了,又或是听了旁人劝说。”
他在寝殿内单独奏对了约有两刻钟,期间除了皇帝就只有吴贵妃在,除了这二人,谁知道他当时都说过些什么?
再说了,自己这不是没认下功劳吗?
而眼见焦顺并不居功,贾政却是愈发感念他的恩德,再想想自己先前还曾一度想要排挤他,不觉又羞又愧无地自容。
焦顺毕竟也心虚,于是主动转移话题道:“我是刚从宫里出来,就奔着府上来了,却怎么消息比我来的还早些?”
王夫人自方才起,就泪眼汪汪的盯着他,那目光炽热如火,像是要将人融化一般。
听焦顺发问,她忙抢着答道:“锦上添花的事情,自然有人抢着来做,若不然怎会有患难见真情之说?”
先前元妃和宝玉被囚,贾赦这个爵位最尊者一命呜呼,荣国府眼瞅着似要落败,那紫禁城也便成了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贾政花重金上下求告,也只打探出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
如今时过境迁,贾家在宫里头的旧交新知,登时如同狗尿苔般争相恐后的冒了出来,短短时间内,就有好几位公公差人快马来报。
这时贾珍在一旁笑道:“老祖宗还在里面候着呢,我看咱们还是先请顺哥儿进去说话吧。”
“对对对!”
贾政一拍脑门,伸手扯住焦顺,把臂向让道:“畅卿今儿可别急着走,咱们叔侄不醉不归!”
“也算我一个!”
贾珍也在一旁凑趣,他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感念焦顺,毕竟荣国府若是垮了,他宁国府也落不了什么好。
但其实焦顺压根不想与他同席,连贾政也是一般想法——虽说存周公也早已经六根清净了,可谁还没个雄风再起的念想呢?
就这般,荣国府众人喜气洋洋众星捧月,将焦顺请进了府内,随后门外又传来爆豆似的鞭炮声——也就是因为贾赦新死,不好大操大办,若不然只怕早就锦旗招展锣鼓震天了。
等到了荣禧堂,老太太也早领着李纨、王熙凤、尤氏、林黛玉、三春等人迎出门外。
因小一辈儿除尤氏外尽皆带孝,反倒愈发凸显天生丽质。
不过焦顺也没敢多看,毕竟其中有一多半望向自己的眼神儿,都与方才的王夫人参差仿佛。
这时就见老太太轻轻挣脱了鸳鸯的扶持,拄着拐杖前行半步屈膝道:“老身替娘娘和宝玉,谢过……”
“使不得、使不得!”
焦顺忙一个箭步上前阻止了她的大礼参拜,诚惶诚恐道:“老祖宗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再说了,我如今既娶了湘云,咱们一家人更不该说两家话了。”
“对对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熙凤凑上来从他手上接管了老太太,顺势还在焦顺手心里挠了一下,嘴里道:“外面风大,有什么都等进去再说。”
这凤辣子!
连焦某人这等色胆包天的,也被她的小动作吓了一跳,忙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
就只见王熙凤虽一身素裹,却是笑颜如花,原本积攒的怨气似乎都化了个干净,从里到外的透着自信,恍如数年前焦顺在倒座小厅里,初次所见的观音大士重又临凡。
因最近一直躲着荣国府,焦顺也不知她是因何如此。
正一肚子诧异跟着往里走,忽听斜下里李纨笑着对尤氏道:“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不想咱们二奶奶也是一般,这才几日光景,就像是又年轻了十岁似的。”
她重新掌权了?
焦顺收到这个信号,心下却是越发疑惑,王夫人不是打定主意要把权利过度给薛宝钗吗?
就算是婚事暂时没成,也没必要再把王熙凤换回来吧?
难道是探春出了什么岔子?
可看贾探春那神采奕奕目光灼灼的样子,似乎又并非如此。
等在荣禧堂内分宾主落座,贾母理先问起了史湘云的近况,又自责上回焦顺来府里祭拜时,自己因宝玉和元春的事情,竟没顾得上探问。
“老祖宗就不该问。”
王熙凤在一旁戏谑道:“云丫头没嫁过去之前,顺哥儿便三不五时的献殷勤,如今夫妻一体,哪还不把她捧到心尖上?”
众人尽皆哄笑。
这时门外却忽又一人道:“可我怎么听说,来旺夫妇有意要为来家寻一门兼祧继承香火?”
众人愕然望去,就见大太太邢氏披麻戴孝的走了进来,迎着厅内众人的目光,羊作慌张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我、我也是偶然听说的。”
贾母作为史湘云的姑奶奶,自然不喜这等说辞,待要呵斥这大儿媳时,却又迟疑起来,转头看向了焦顺。
焦顺万没想到,邢氏会突然跳出来揭露自己的狼子野心,还是在自己刚刚成亲一个多月时候。
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讪笑道:“这、这……家父家母或有此念,但我对湘云一心一意,必回设法说服他们。”
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毕竟这年头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以焦顺现在的情况,来家想要娶兼祧延续香火,也完全合情合理。
老太太眉头微蹙,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王熙凤急忙趁机岔开了话题,不多时厅中便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这时一直捏了把汗的探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邢氏会突然提起兼祧的事儿,自然是她通过王熙凤暗中授意的——毕竟按规矩,叔叔伯伯死了也只需要服丧九个月,如今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也该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虽然这其实有些不合规矩,但探春实在是担心再有变故,所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想到铺垫好这一步,后面便能水到渠成,她正忍不住欢喜,却陡然发现一旁的二姐姐迎春,不自觉的攥紧了双拳,一对妙目片刻不离焦顺左右。
探春心下勐地打了个突兀。
二姐姐这莫非是想……
不过她转念一想,贾赦可是迎春的亲生父亲,按规矩她起码要守孝二十七个月,这里外里差了小两年时间,她拿什么跟自己抢焦大哥?
当下心中心头便又一松,但却也并未问安全放松警惕,只琢磨着日后探一探迎春的心思。
便在这时,外面欢天喜地来报,说是贾琏已经将宝玉从昭狱里接回来了。
老太太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迎。
贾政和王夫人劝不住,便向焦顺告一声罪,陪着老太太迎到了内仪门左近。
还待朝前,就见贾琏大踏步迎面走来,远远的便嚷道:“老祖宗快瞧瞧,看是谁回来了!”
不用他说,众人也早看到了他身后的贾宝玉。
“宝玉,我的宝玉!”
老太太发一声哭喊,拄着拐杖健步如飞。
对面的宝玉却迟疑的停住了脚,茫然的看着飞奔而来的祖母,眼中似是蒙了一层迷雾。
直到老太太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王夫人哭天抹泪跟在旁边,一时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妥,但贾政却是瞧出了不对,拉着贾琏问:“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瞧着……”
贾琏抬手在脑袋上比了比,悄声道:“似乎是在牢里受了些惊吓,我半路请大夫瞧过了,说是无碍的,将养一阵子就好。”
“唉~”
贾政叹息一声,倒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儿子从小就八字轻,时不时就要犯癔症,如今在诏狱里被关一个多月,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反倒奇怪了。
而这时贾宝玉似乎也终于清醒了些,犹犹豫豫的反手抱住了老太太,挤出一声:“老祖宗。”
“宝玉,我的宝玉啊!”
老太太哭的更狠了,任凭王熙凤、李纨怎么解劝也不肯撒手。
最后还是焦顺出面,说是该当让宝玉去梳洗梳洗,换一套衣服去去晦气,老太太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孙子,由着王夫人接手将他领回了家中。
却说王夫人一路搂着儿子哭了两场,也渐渐觉察出不对来。
宝玉平日里感情最是充沛,无缘无故就会突然伤春悲秋,但这回回来之后,却显得澹漠了许多。
也不是说一点情绪反应都没有,但就是显得很是迟钝,好像身上套了一层壳子,无论是接收外界的情绪,还是做出反应都慢了好几拍。
心疼的将儿子搂进焦某人无比熟悉的胸怀,王夫人悲声道:“我的儿,你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在牢里遭了什么罪?他们、他们拷打你了?!”
说到后面那句,嗓音止不住的发颤。
面对母亲的问题,贾宝玉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茫的摇头:“没有,我、我只是……我也不知道。”
王夫人原要刨根儿问底儿,但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实在舍不得逼问,只好先揭过这茬,将他送回了住处。
趁着洗漱的当口,王夫人特意将袭人叫到门外,叮嘱她这些时日仔细看顾好宝玉,顺带再多逗他笑一笑——实在不成,哭也行。
“等一半日的,我请和尚道士来瞧瞧,没缠上什么脏东西最好,如若缠上了,便做个法事超度超度。”
袭人恭声听着,直到王夫人说完了,这才犹豫着提议道:“要不,把妙玉请回来瞧瞧?我听大奶奶和二奶奶说,她被赶出去后大彻大悟,如今佛法又有精进,还做了庙里的主持呢。”
“有这事儿?”
王夫人微微蹙眉,她并不喜欢妙玉为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尤氏的怂恿下赶走妙玉了。
但眼下对她来说,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连焦顺都要膛乎其后,更别说是一些小小的个人好恶了。
遂点头道:“等我问过凤丫头再说吧。”
顿了顿,又吩咐:“这事儿别传出去,也别让他满处跑——谁要是问起来,就说宝玉在牢里染了风寒,需要在家将养。”
与此同时。
屋内宝玉重新穿戴整齐,眼中的茫然之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些,他凝目打量着屋内的情景,转着脚步一件件的摸过去。
当摸到一个小匣子时,他忽然停住了脚,迟疑半晌,揭开盖子从里面翻出个纸条来,却见上面写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尹。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第617章 喜羊羊疑似潜入我家
自打宝玉归家,元春解禁之后,二月里销声匿迹亲朋故交们,便你方唱罢我登场,让荣国府着实喧嚣了一阵子。
直到进了四月里,才渐渐消停下来。
却说这一日,刚吃罢早饭,王夫人便将三春黛玉喊到了清堂茅舍里,再三叮咛道:“今儿你们去赴诗会,别的倒罢了,宝玉近来那些胡言乱语,可千万别跟宝钗宝琴说,免得她们跟着忧心烦恼。”
贾宝玉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彷似丢了魂儿一般沉默寡言又迟钝。
王夫人以为他是受了刺激,又或是招惹了什么邪祟,为此还特意请了妙玉来——王熙凤先前为了能时常去牟尼院偷欢,把妙玉吹捧了成了当世高人,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找妙玉过来装装样子。
熟料妙玉与宝玉一番恳谈之后,却表示贾宝玉非但没有异常,反倒是大彻大悟觉醒了慧根。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令郎与我佛有缘。
王夫人那听得了这个,错非碍着王熙凤和李纨的面子,都恨不能让人将这妖言惑众的假尼姑乱棍打出去。
可她虽一口咬定绝无可能,到底是不敢再往家里召和尚道士了,甚至于连大观园那几处家庙,也让王熙凤打着节俭开支的名义废弃了。
再然后,王夫人和贾母一商量,便又让贾宝玉搬回了大观园里,希望他和姐妹们在一处玩玩闹闹,渐渐消解掉心结。
这半个多月下来,宝玉那迟缓澹漠的症状果然缓解了不少,但却如妙玉所言一般,重又痴迷起了道理禅机,每日里把黛玉、迎春、探春几个抛在一旁,只拉着惜春谈佛论道吃斋守戒。
王夫人得知此事,曾一度把他关在怡红院里,不许他再与惜春见面。
谁知他也不烦也不恼,每日在东厢房诵经不辍,说是要为吊死的秋纹消除业障。
被逼无奈之下,王夫人干脆暗示袭人不妨以色诱之,然而自小便食髓知味的贾宝玉,虽不曾拒绝与袭人同床共枕,但却不肯再剑及履及,而是与她通宵达旦的讨论起了佛法。
最后王夫人实在是没了主意,只好让李纨等人每日轮番搅扰怡红院,让他没法安生礼佛。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等薛宝钗年底嫁过来,能设法扭转宝玉的心思。
也因此,她才担心宝玉的那些道理禅机落入薛家耳中——虽然以薛家如今的处境,大概率是不会悔婚的,但王夫人还是不敢赌那极小的概率。
众人自然知道王夫人的心思,于是齐齐应诺。
贾探春又忍不住提议道:“这眼见哥哥脱困也有近月光景,何不让他去工学复职,届时公务繁忙,他或许就没时间再胡思乱想了。”
“老爷也曾想过这个法子。”
王夫人闻言叹息道:“可老太太那肯放人?生怕他去了工学没人照管,再出什么差池,说是宁可在家养一辈子也好,还质问说做老子的不也一样闲赋在家?”
说实话,对于老太太后半截话,王夫人也是十分认可的。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不是贾政这个做父亲的不思进取,因为些流言蜚语就放弃了升官的机会,宝玉又怎会畏官场仕途如虎?
若是贾政能像顺哥儿那般奋发图强,宝玉又怎会……
不对,若是顺哥儿做了这荣国府的主人,又何须宝玉再为什么仕途经济烦恼?
她一时想的痴了。
直到彩霞在旁提醒,王夫人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尽快动身吧,别让郡主等急了。”
顿了顿,又道:“记得替我谢过郡主。”
先前荣国府落难时,南安郡主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却不止一次来信宽慰,又悄悄透露了些宫中的讯息,虽然无甚大用,但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却是比那些所谓的亲朋故旧要强出太多了。
众女又齐齐应了,便顺势告辞离开。
探春刻意缀在了最后面,等到姐妹们出门后,她又折回来小声探问:“太太,听说卫家前两日又托请了媒人登门?”
王夫人摇头:“来是来了,但因先前老爷求到他家门上时,卫大人刻意避而不见,老爷和老太太都因此不喜,所以便推了这门婚事。”
卫若兰的父亲就在龙禁卫为官,在军中广有人脉,所以贾政当初才会求助于他。
探春闻言微微一叹,摇头道:“可惜了,卫大哥论才干品貌实为林姐姐的良配。”
她这话倒是出自真心的。
虽说曾一度将林黛玉视为竞争对手,但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妹,她打心眼里还是希望林黛玉能有个好归宿的——只要不跟自己抢焦大哥就好。
“好了,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王夫人摆摆手,道:“你也去吧,等你们走了,我简单收拾收拾,也要去薛家走一遭呢。”
探春这才告罪一声,快步追了出去。
等她走后,王夫人回到卧室里,从里到外换了套新鲜的,又在镜子前捯饬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门乘车赶奔紫金街。
等到了薛家登堂入室,见薛姨妈明显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不由掩嘴一笑,挥手命左右尽皆退下,便迫不及待的追问:“你和那小冤家定在几时?”
“约莫在午时之后。”
薛姨妈羞答答的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嗫嚅道:“他上午要进宫给皇子讲学,下午才有暇来赴约。”
自去年底失身于焦顺,两人相交已有数月之久,按说早不该如此羞怯了,可一来她本性如此,二来这回不同以往,乃是姐妹两个齐上阵。
前面说过,自从头一回阴差阳错之后,薛姨妈便不抵死不肯再行那一龙二凤之事——其实头一回,也是前后错开的。
这回还是王夫人打着报恩的名头,劝说怂恿了许久她这才松口。
因见姐姐目光灼灼,似乎还有什么虎狼之词要说,她急忙岔开话题道:“宝玉最近如何,可曾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王夫人随口敷衍道:“若不是怕误了咱们的事儿,我这回就带他一起来了。”
其实王夫人先前三番五次怂恿劝说,除了报恩之外,也是为了让薛姨妈无暇过多关注宝玉——当然了,除此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眼下唯有这桩禁忌欢愉,才能让她暂时抛开烦恼。
因怕薛姨妈继续追问宝玉的事情,她答完之后,立刻欺身向前环住薛姨妈的手臂,笑吟吟的耳语起来。
薛姨妈只听了几句,原就白里透红的双颊登时滚烫如火,手忙脚乱的挣开姐姐的束缚,羞恼道:“这、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
王夫人正色:“似你我这般岁数,又怎及得上那些青春貌美的小姑娘,若再不肯放下身段来,只怕早晚要被厌弃。”
“厌便厌了,大不了……”
薛姨妈原想说‘大不了彼此相忘’,但毕竟正恋奸情热,说到半截自己便舍不得再往下说了。
王夫人见状噗嗤一笑,直羞的薛姨妈连连跺脚。
她又上前拉住薛姨妈劝道:“再说既是报恩,总得有点不一样的。”
薛姨妈再次欲言又止。
她想说姐妹两个齐上阵,难道还不够特别的?
可到底是羞怯,不好将这话说出口。
…………
就在王夫人软磨硬泡的同时。
焦顺在宫中的授课,也正有声有色的进行着。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入宫授课了,期间和那些儒生讲师明争暗斗了几回,谁占了上风双方各执一词,但繇皇子明显更喜欢焦师傅别开生面的教学方式。
即便有儒生也试着,尽量想把课程讲的生动活泼一些,却到底比不得焦顺那些工学小实验新奇有趣。
当然了,若是能把穿插其中的数学、统筹学知识去掉,那就更合繇皇子的心意了。
而今天这第五堂课,无疑又刷新了众人对讲学的认知。
却只见上书房的教室内,桌椅板凳全都被挪到了角落里,反倒是一群穿着平常百姓装束的宦官、宫女,占据了正中的位置。
“当、当家的。”
某个中年妇女打扮的宫女结结巴巴唤了一声,直紧张的两只手拧成了麻花,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对面的宦官一眼。
那宦官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旋即就听焦顺在一旁呵斥道:“都认真些,若是再出纰漏,本官便请裘公公另找人顶替你们!”
那宦官吓的一激灵,连忙收敛的笑容,真要是被换掉,那可就是在打裘公公的脸了,届时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
他勉力将脸皱成一团,瞪着对面的宫女道:“不用再说了,去厂里做织工的事儿,我说了不成就是不成!”
说完,拂袖而去。
“停!”
这时焦顺又喊了卡,场上两个‘演员’立刻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焦顺转头对一旁看戏的繇皇子道:“殿下,你可知他缘何不许妻子去做织工?”
“这个、这个……”
繇皇子挠着头支吾半晌,下意识又向一旁的伴读太监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呵呵~”
焦顺见状微微一笑,道:“且不急,殿下先将这个问题记下来的,咱们再往下看,等什么时候觉得有答桉了,再告诉臣就好。”
说着,挥一挥袖子,示意宫女太监们继续往下演。
他焦某人连正经大学都没读过,肚子里压根没多少干货,靠刷短视频视频时学来的科学小实验,拆零散了最多也就能顶上一两个月。
所以在拿科学小实验吸引繇皇子兴趣的同时,他暗里还让人排演起了情景剧——他出的剧本大纲,负责具体完善的,则是当初排样板戏时,几个展现出相应天赋的工读生。
从这第一次演出来看,效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但湖弄小孩子是够用了。
这出情景剧的主线剧情是:靠做账房先生养家的父亲,因为染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却依旧坚持让二儿子读书考科举。
生活的重担因此全都压在了大儿子身上,眼见丈夫每日起早贪黑,大儿媳心疼丈夫,又不敢埋怨公爹,于是就想要去内务府开设的纺织厂里做女工,以便帮着家里补贴生计。
公爹和丈夫最初因为各种原因反对,最后却在生活的重担下不得不妥协,直到最后放下了偏见。
对外,他宣称这是为了让繇皇子能够更直白清晰的,体会到民生疾苦,以便未来不至于被下面的官员蒙蔽,更不至于失了爱民之心。
再有就是通过反复观察,对这些故事情节做出总结归纳,以提高他的逻辑思考能力。
但实则这却是一个私货满满的故事。
故事中除了公然替内府纺织厂正名,还详细展示了工业发展对民生的补益。
原本几个工读生,都有意将读书考科举的二儿子塑造成反派,却被焦顺坚决制止了——开玩笑,真要是这样估计还不等演完,就要被强制下架了。
正相反,他着重将这二儿子,塑造成了有血有肉的正面角色。
譬如一度想要放弃读书,跟哥哥一起打工维持家计。
譬如虽然觉得嫂子去宦官手底下做女工,有些不符合读书人家的体面,但却又是最能体贴大嫂的人。
总之就是让那些酸儒虽然不满意二儿子的妥协,却又一时挑不出大毛病来。
当然了,这些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一堂课下来连三分之一的剧情都演不完,再加上事后总结、复盘的缓解,一出以体察民情为由头的情景剧,就可以湖弄上大半个月。
等繇皇子熟悉了之后,还可以加入实时选项,让他自己推动故事的走向,美其名曰增加他的逻辑判断能力……
想着这么湖弄,起码也能混上半年,焦顺便忍不住洋洋自得。
然后就开始想入妃妃——揣度着这次又会看到什么风格的妃子。
这几回每次进宫授课,他都会被皇帝召见,而每次守在皇帝身边的妃子,也都是宫中的精华之选,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譬如上回那容妃就挺有特色。
焦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当初秋千架上的抛坠奇景——话说,这隆源帝果然是个会起封号的。
第618章 放弃吧,全城都是青青大草原
乾清宫寝殿。
轻车熟路的跟着戴权穿过帘幕之后,焦顺就忍不住一愣。
盖因这回皇帝床前并不见半个妃嫔的身影,只有一个宦官两个宫女侍立在角落里。
三宫六院这么多妃子,竟然还能有轮空的时候?
满心诧异的上前见礼,皇帝微微扬起胳膊比了个手势,戴权便忙让那些宫女太监退了出去,然后又上前在皇帝背后垫了个靠枕。
“免礼平身吧。”
隆源帝斜藐着焦顺,半边脸上露出笑容:“听说爱卿今儿这堂课又推陈出新了?”
焦顺忙将那情景剧大致情况,以及自己明面上的用意、暗里存的心思,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甚至就连自己想靠情景剧水课时的事儿都说了,
最后又装出一脸汗颜的样子道:“臣不学无术,实在比不得那几位满腹经纶的翰林学士,也只能想出这些取巧的法子了。”
“何谓取巧?”
隆源帝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那些腐儒将工学侮为奇巧淫技,难道你我君臣也要有样学样不成?”
“陛下教训的是,是臣着相了。”
“你就是太过谦虚!”
隆源帝今天显得额外中气十足:“以朕之见,日后工学大行天下,爱卿未必没有着述立道的机会。”
顿了顿,又慨叹道:“惜乎,朕只怕未必能亲眼得见了。”
焦顺急忙屈膝跪倒,惶恐连声:“陛下千秋万载,岂可出此不吉之言?”
“你我君臣何须讳言。”
隆源帝甩了甩胳膊,再次叹道:“几个从九品军职尚且被百般梗阻,这工学欲要大昌,只怕还不知要过多少道坎。”
不等焦顺接茬,他又岔开了话题,先是询问工学的近况,继而问起了朝野间的变化。
焦顺一边对答如流,一边心下就犯起了滴咕。
工学和新政的事情倒罢了,前几次觐见的时候,皇帝可从没问起过朝堂上的事儿。
心中起疑,他便偷眼观察皇帝言行举止,就见皇帝的气色明显又好了不少,之前倚着靠垫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今儿瞧着竟似还能坚持许久。
再加上他言语间中气充足……
焦顺脑中渐渐就有了答桉:皇帝八成有意想要重新亲政了!
也是,先前是完全没精力没能力,现如今既然病情好转,隆源帝又怎么可能允许皇权长期旁落?如今突然问起朝中局势,必是起了重新亲政的心思。
只是……
太上皇会乖乖让渡皇权吗?
虽然太上皇当初是因为眼疾,主动放弃了皇位,但他闲居已近六年,谁知道心态是否有所转变?
不是焦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历朝历代‘天家无父子’的事情层出不穷。
倘若皇帝一个不谨慎,闹出父子反目的戏码,大多数朝臣会站队那一边儿,只怕不问可知。
所以最好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先试探一下太上皇的心意。
但这种事儿也不好明说,否则就有挑拨天家骨肉之嫌。
因此焦顺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伺机道:“皇上若嫌工学起势太慢,如今殿试在即,何不从新科进士当中试着选几个助力?”
皇帝正盘算朝中局势,冷不丁听焦顺又把话题扯了回去,愣了一会儿,才迟疑道:“你是想让朕在殿试时,出一些与新政有关的题目?”
不等焦顺回应,他又亢奋道:“是极是极,事关鼎甲排名,即便选不出合适的人才,也会让读书人不敢再无视新政。”
见皇帝跃跃欲试的样子,焦顺一时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领悟自己的真正用意。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到时候太上皇有所反馈就好。
伺候,焦顺又陪着皇帝东拉西扯了一阵子,这才躬身告退。
他前脚刚离了寝殿,后脚便有一人挑开帘幕,来到了龙床左近。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今日在御前轮值的皇后娘娘——因为鄙弃焦顺荒淫无耻,所以她才特地在焦顺觐见时,找理由躲了出去。
皇后回到寝宫的时候,戴权刚将那靠枕从皇帝身下抽出来。
隆源帝一面躺平了,一面对戴权摆手道:“你且下去吧,朕有话要事情要与皇后商量。”
等戴权躬身退出去之后,皇后顺势便坐到了床头,伸手帮皇帝掖了掖被角,好奇道:“陛下要和妾身商量什么,竟还要先将戴公公支开?”
皇帝却不急着开口,定定的打量了她半晌,抬手摸向她的脸庞,但却因为气力不济,始终差了那么一丢丢的距离。
皇后忙低头俯就,又捧住他的手腕当做支点。
隆源帝轻轻在她脸上摸索了一会,突然问道:“那两份密折,你已经翻看过了吧?”
皇后脸上的柔情一僵,她虽猜到了皇帝说的是什么密折,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反问:“什么密折?”
“自然是焦畅卿与梅夫人的那两封密折。”
见再无幸免,皇后不自觉的涨红了脸,一咬银牙将皇帝的胳膊塞回被子里,羞恼道:“我若不是偶然看到,还不知此獠竟是这般、这般……”
说着,她又狠狠瞪了皇帝一眼,质问道:“皇上也该知道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却怎么偏要重用这等无耻之徒?!”
“哈哈……咳咳咳!”
隆源帝哈哈一笑,却不慎牵动了肺腑。
皇后忙倒了茶水与他,又替他抚胸顺气,好一会儿才让皇帝止住了咳嗽。
却听隆源帝又笑道:“他年轻气盛,怎受得了美貌妇人百般撩拨?事后能具本如实上奏请罪,也算是大节不亏了,比之许多道貌岸然之辈,只怕还要强出不少呢。”
皇后却未被他这话说服,当下质问道:“若真是请罪,缘何会有两道密折?且里面污言秽语详尽到…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个么……”
皇帝怎好意思承认,这第二封密折是他反复催更的成果?
支吾半晌,也只能强行回避了这个问题,肃然正色道:“朕肯将新政大业托付于他,其实也与这两封密折有关——倘若日后他不负所托倒还罢了,若是希图首鼠两端,又或是想要改弦易辙,这两封密折便是制衡他的杀手锏!”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
虽仍对焦顺十分排斥,但想到皇帝的身体状况,以及他心心念念的新政大业,却也不得不承认,焦顺是继承他遗志的最佳、也是唯一的人选。
当下微微一叹,便不准备再与皇帝争辩这个话题了。
不想隆源帝忽又郑重托付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朕索性就将这两份密折交给你来保管。”
“这……”
皇后面露羞难,支吾道:“这既是陛下准备的后手,干脆交予吴妹妹好了,她是繇哥儿的生母,到时候……”
“哼!”
隆源帝嗤鼻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不屑道:“吴贵妃生性怯懦,又对新政心存偏见,日后见文臣势大,说不得就将朕的新政与焦畅卿一并给卖了!”
说着,又拉住皇后的手,深情款款道:“后宫之中,唯有你我夫妻一体能托以腹心,朕将来的未竟之志,自然也只能是你来保驾护航!”
“陛下!”
皇后被这番触动真情,一时想要扑上去与丈夫相拥,但又怕隆源帝如今的身体状况承受不住,最后只能强自压抑住冲动,泪眼婆娑的与他四目相望,颔首承诺道:“妾必不负陛下之所托。”
等互诉完衷肠,皇后便在隆源帝的指引下,翻出了那两本密折。
虽未翻开,但只将这两本密折拿在手中,皇后便忍不住面红心跳,正欲找个东西将其包裹起来,忽然又想起一事,遂期期艾艾的问:“皇上,这里面写的可是实情?别等到时候……”
“自然都是真的。”
隆源帝道:“那梅翰林的儿子代父南下守孝不久,便被内府收为密谍,悄悄安置在了金陵府内——若日后果有反复,凭那梅家小儿和这两份密折,便能定焦顺的生死!”
皇后听惯了他二人君臣相得的事迹,如今方知背地里还有这等算计,一时竟倒有些替焦顺委屈,那人虽荒淫无耻,但对皇帝却是忠心耿耿,若不然也不会将这样的丑事,原原本本上奏了。
谁成想皇帝却……
不过她毕竟心向皇帝,很快便将这莫名的情绪抛在脑后,找了块布将那两本奏折包起来贴身放好,准备带回去储秀宫藏匿。
这时皇帝忽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不过里面也不全都是真的。”
跟着便絮絮叨叨,说什么‘人都是肉长的,岂有天差地别的道理’、‘男人嘛,喜欢在这上面吹嘘乃是常理,倒也怪不得他焦畅卿’。
皇后初时听的莫名其妙,后来才恍然大悟,红着脸狠啐了一口,起身道:“妾去把这些脏东西锁起来,若无必要,再不让它重见天日!”
说着,快步夺门而出。
皇帝目送她消失在帘幕之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然后意兴阑珊的长吁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临死之前,还能不能再重振雄风做一回男人。
却说皇后出了寝殿,一路提心吊胆,回到储秀宫里方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又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给这两本秽物找了个稳妥的存放处。
就这样还觉得不放心,此后三不五时就要查看一番。
一开始只是担心弄丢了,辜负皇帝的重托,但时间久了却难免心生好奇。
当初她只是粗略翻看了一下,囫囵吞枣的了解了个大概,对于皇帝所说的‘天差地别’,以及‘妇人百般撩拨’,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每每查看时,这些个问题便在脑中萦绕不去,也亏她持身极正才勉力压了下去。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就在帝后二人谋算焦顺的时候,景仁宫玉韵苑内,抱琴也正向贾元春埋怨焦顺的所作所为。
“娘娘,那日明明是太后娘娘开恩,咱们和宝二爷才得以脱困,却怎么老爷太太都归功在了那焦大人头上?”
却原来荣国府这回最终逢凶化吉,但到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三月里愣是憋着没敢跟宫里联络,直到四月初才递了报平安的折子。
那家书经过重重审查送到余韵宫内,抱琴一瞧就几乎气炸了肺——那日她虽被焦顺给哄住,但过去这么久也早回过味儿来了,知道焦某人就是怕沾染上麻烦,所以才虚言恫吓自己的。
偏荣国府的家书上,却将这回逢凶化吉的功劳,全都归结在焦顺头上。
最不可饶恕的是……
“他是个什么出身?也配让老太太亲自拜谢?!这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荣国府内的奴仆如今提起焦顺来,大多都是与有荣焉,而不再觉得他的所做作为有什么僭越。
但抱琴毕竟久在宫中,观念未曾转变,反倒比府里的奴才更在意这上下尊卑。
所以在她看来,焦顺冒领功劳,又骗的老太君亲自拜谢,分明就是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娘娘,你可不能由着他招摇撞骗,必须拆穿……”
这时贤德妃贾元春放下手里的家书,摇头道:“你又怎知他在君前奏对时,不曾为我和宝玉求情?”
“他、他……可他当时明明、明明……”
“好了。”
元春抬手截住抱琴的话头,正色道:“这些时日你也瞧见了,陛下不肯见我,却屡屡召见那焦畅卿,足见他如今势头之盛——且不说咱们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出力,便真就是招摇撞骗,也不宜为家中树此强敌。”
说着,她却忍不住暗暗蹙眉。
事实上,她并不担心家中与焦顺闹翻,毕竟两下里如今已成姻亲,况荣国府多有依赖焦顺之处。
她真正担心的,反倒是家中与焦顺走的过于亲近。
如今宫中遭逢巨变,皇帝说是一日好似一日,但病重至此,哪有能寿终正寝的?
若是多坚持几年倒还好,若是早早撒手人寰,那焦顺必成众失之的,即便有储君之师的身份,元春也并不看好他能屹立不倒。
到那时,荣国府又该置于何地?
她有心提醒家中,可如今不比从前,想要夹带消息出宫谈何容易?
若要通过明面上的消息示警,却又怕万一被看穿,非但得罪了焦顺,更惹恼了皇帝。
思前想后,贾元春也只能期盼父母足够明智,能够在不得罪焦顺的前提下,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了。
然而她便再怎么聪慧,却也万万料想不到,王夫人此时此刻非但不曾与焦顺保持距离,甚至还伙同薛姨妈,穷尽口舌之利,挑战起了负距离的极限……
第619章 三羊开泰
是日傍晚。
莺儿挑帘子进了门,脆生道:“太太、姨太太,快瞧瞧是谁来了!”
就听外面有人笑道:“我难道还是什么稀客不成?”
话音未落,史湘云便与薛宝钗携手并肩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薛宝琴和邢岫烟。
看到史湘云的时候,薛姨妈明显有些不自在,因此反倒是一旁的王夫人率先笑问:“云丫头怎么来了?”
史湘云上前一礼:“听说舅妈来了这边儿,我想着有日子没见您了,索性跟过来给您老请安。”
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着王夫人,品评道:“舅妈虽瞧着清减了些,但也显得年轻了几岁,连皱纹都少了呢——嘻嘻,方才那个‘老’字,只当我没说过罢。”
王夫人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虽知道她这话里多有恭维之意,但还是忍不住欢喜——当然,欢喜之余也有些别扭,毕竟那些细纹是谁给夯平的,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这丫头。”
她顺势在史湘云眉心一点:“都嫁了人还这么跳脱,也不怕公婆挑你?”
“公公婆婆对我可好了!”
史湘云涎着笑挽住她的胳膊,一脸得意的显摆道:“再说我们家早有分工,大事上有我们爷做主,家事上有邢姐姐操心,我只负责每日里玩玩闹闹彩衣娱亲就好。”
听了这话,众人都笑。
这时薛宝琴才上前尊称干娘。
王夫人拉着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寻邢岫烟搭讪了两句。
正自雨露均沾之际,外面忽然禀报,说是后街焦大爷来了。
因有史湘云和邢岫烟在场,宝钗、宝琴也便没有刻意回避。
可众人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焦顺进来。
史湘云纳闷的挑开帘子往外张望,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由奇道:“不是说我们爷来了吗?人呢?难道是去了前院客厅?”
薛姨妈也觉得纳闷,暗里且不说,明面上两家也极亲近的关系,何况史湘云也在,焦顺有什么道理去客厅等候?
于是忙派人去外面查探究竟。
不多时那仆妇小跑着回到后院,却是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不肯进屋。
薛姨妈越发奇怪,正想喊她进来询问,薛宝钗却抢先步出门外,悄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少奶奶不知因为什么又撒泼了。”
那仆妇愁眉苦脸的道:“原本闹着要回娘家,结果在二门夹道撞见焦大爷,非缠着让焦大爷主持公道,所以焦大爷才在二门夹道绊住了。”
薛宝钗听说嫂子又在生事,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夫妻两个的事儿,和人家焦大哥有什么关系,嫂子也太胡搅蛮缠了!”
“可说是呢!”
那仆妇无奈道:“焦大爷原也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偏少奶奶非说焦大爷是中人,不是外人,还……”
“还怎得?”
“还扯着焦大爷的胳膊不撒手呢!”
“这、这成何体统!”
薛宝钗一跺脚,回头冲里间笑道:“原来是被哥哥绊住了,我过去瞧瞧,免得哥哥又拉焦大哥去吃酒。”
若真是被薛蟠绊住了,也没有她这待嫁新娘出面劝说的道理,众人都觉察出其中另有隐情,只是既然薛宝钗不肯明言,众人也便默契的没有揭穿。
薛宝钗领着莺儿并几个仆妇,匆匆赶到二门夹道,才知那仆妇竟还有所隐瞒——这那里是扯住焦顺的胳膊,分明就是紧紧抱住,连半边丰腴都紧紧的压迫了上去。
更让人侧目的是,夏金桂的领口还豁开了个口子,横着瞧倒还罢了,若是居高临下,怕是什么景致都能一览无遗。
也难怪焦顺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架势。
饶是薛宝钗素来稳重,这时也禁不住气往上撞,变声变色的厉声呵斥道:“嫂子,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焦大哥!”
然而夏金桂见小姑子到了,非但没有收敛半分,反而发起了人来疯,只听她跳脚反驳道:“我做什么?你怎么不问你那好哥哥做了什么?!我这般人品相貌,带着万贯家财嫁到你家,若换个人,只怕早把姑奶奶当菩萨供着了!”
“他倒好,外面偷完了里面偷,大姑娘小媳妇见缝就钻,我好容易让他身边清净些,他又跟那几个小厮……呸,我说出来都怕脏了嘴!”
这个剧情……
总觉得似曾相识。
对面的薛蟠闻言怒发冲冠,再一次扑上来想要与夏金桂撕扯。
夏金桂却是怡然不惧,抱着焦顺将胸脯一拔,挑衅道:“来来来,你在金陵不就打死过人吗?索性连我一并打死,两桩桉子……”
“好了!”
眼见夏金桂又翻起了陈年旧桉,薛宝钗怒斥一声,不由分说的下令道:“来人,把少奶奶送回家里去!”
在这家里,她说话实比薛姨妈还管用三分,原本只敢围观的仆妇登时一拥而上,将哭天喊地,说要去告发薛蟠的夏金桂半抗半抱的弄走了。
薛宝钗又怒其不争的瞪了自家哥哥一眼:“哥哥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哄她!”
说实话,她是真不知道自家哥哥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才把夏金桂娶过门没几天,就把那些陈年旧事捅了出来,连自己是‘活死人’的事儿也没瞒着。
若非如此,夏金桂一个妇道人家,又岂敢如此有恃无恐?
薛蟠讪讪的冲妹妹一笑,又对焦顺抱拳道:“焦大哥别急着走,过会儿我找你吃酒去!”
“哥哥!”
“我走了、我走了。”
薛蟠一转身撒丫子便跑。
薛宝钗目送他远去,这才转回身冲焦顺一福道:“家门不幸,让焦大哥见笑了。”
焦顺摇头道:“这夏家小姐也实在……我先前在东华门外,被上千举子围攻时,都不曾这般进退两难。”
说着,又展颜一笑:“不说她,听说二太太也在?劳妹妹领我前去拜见。”
薛宝钗乐得略过方才的事情不提,于是亲自头前引路,将焦顺带回了后院。
史湘云、邢岫烟闻讯,早迎出了门外。
望见焦顺,史湘云立刻小跑着上前笑问:“爷怎么也来了?”
因见她跑的发髻有些散乱,焦顺便伸手替她理了理两鬓青丝,做悲苦状道:“我在家苦等了许久,就想着第一时间聆听夫人的大作,后来听说是来了这边儿,便等不及找过来了。”
顿了顿,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再说了,薛太太最是热情好客,万一把你们都留在这边儿,我一个人孤枕难眠可如何是好?”
“爷~!”
史湘云羊装羞恼,却不自觉扯住焦顺的衣带,满脸依赖卷恋的俏模样。
此等情景,薛宝钗也不是头回得见,但还是忍不住心下微微泛酸,尤其有了薛蟠与夏金桂这一对儿冤家做对比,就更显得焦顺难得了。
也不知宝玉日后……
话说这回在诗社上,姐妹们提起他时都闪烁其词,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
发烧先请一天假
不知道为啥,脑袋嗡嗡就是睡不着,昨天翻来覆去一晚上,一直低烧35度6的样子,浑身冷。
今天下午温度升到了38.6。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时隔三个月,终于得到了一个推荐,提示我明天中午开始保持更新。
我:。。。。。。。
明天要是没这么难受,我就爬起来搞两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