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封官
果然不出焦某人所料,账本交到自家老子手上,不过半日就被挑出十几处破绽。
于是他又假借探春的名义,将其中几处要紧的指给了王熙凤,表示三姑娘绝非忘恩负义之人,暗里早有回报——若不然,这些东西只怕已经捅给王夫人、老太太知道了。
王熙凤自然明白这话里隐含的威胁之意。
当即气往上撞就要闹上一场,却被焦顺单枪匹马镇压,连着两日行走坐卧不便,一时也便泄了火气。
这且不提,转眼到了起社当日。
一大早眼巴巴的送走了众姐妹,贾宝玉便在怡红院里长吁短叹。
以往起社,除了湘云、探春之外,就属他人菜瘾大最是积极,偏如今因为南安郡主的缘故,他竟被排除在诗社之外,一肚子不如人的本事难以施展,憋的是五嵴六兽。
袭人见他如此,便劝他四下里走走散散心。
宝玉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表示如今寒风瑟瑟满目疮痍,又无瑞雪可赏,便再怎么逛,也不过是徒增忧愁罢了。
麝月又进言,表示何不把院子里的人召集起来打牌。
宝玉倒是有些意动,却又被袭人给拦下了。
如今秋纹刚死,再加上先前晴雯的空缺一直没补上,怡红院里至少也要新选出一个大丫鬟来,眼下那些小丫头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摩拳擦掌的,就没机会还要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钻呢,若再凭空给她们创造机会,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患来。
麝月一听这话,也忙把自己的主意收了回去——她虽伤心的秋纹的死,可也乐得多占一份恩宠,这节骨眼上怎肯推人上位?
接连两个主意都没成,宝玉愈发心烦意乱。
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有感而发,吟道:“今……”
“二爷、二爷!”
不想刚起了个头,就见个仆妇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
宝玉气势一滞,原本到了嘴边儿的诗句也忘了个干净,气的一甩袖子呵斥道:“扫兴、真是扫兴!”
那仆妇原是欢天喜地,不想进门一张热脸就贴了冷屁股,当下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袭人只好出面道:“妈妈好不晓事,怎么也不等我们通禀一声?”
“那什么……”
那仆妇搓着手讪笑道:“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也是替二爷高兴,所以一时就忘了规矩。”
“什么好消息?”
贾宝玉也来了兴致,拨弄着颈间系的红冠带问。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说起这消息,那仆妇立刻又眉飞色舞起来,顺势一个头磕在地上,大声道:“恭喜二爷贺喜二爷,您做官啦!”
“做官?”
宝玉脸上的表情一滞,看不出有丝毫的喜悦。
倒是一旁的袭人、麝月两眼放光,一左一右扯住那仆妇追问:“当真?妈妈可别湖弄我们爷?!”
“我哪敢啊!”
那仆妇叫了个撞天屈,旋即往门外一指道:“我腿快,估摸着老爷马上就要差人来请二爷了。”
袭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又拉着她追问:“可是工学里的官儿?是几品?什么差遣?”
“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咱们二爷做官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见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一个劲儿的道喜,袭人便知这婆子必是得了风声,就赶着来讨赏的。
只好先安拿着激动,取了一吊钱给她。
这仆妇千恩万谢前脚刚走,后脚贾政果然差了人来。
袭人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噼手扯住那书童追问:“二爷得了几品官?”
那书童晃着五根指头,激动道:“从七品!”
袭人无语,从七品你晃五根指头作甚?
不过她本来也没误会,毕竟焦顺这个工学祭酒也才正五品,宝玉总不可能一上来就与他齐平。
“怎么才从七品?”
麝月在一旁却有些不满,都囔道:“焦大爷落地还是正七品呢,更别说咱们老爷……”
“胡说什么!这能一样?”
袭人忙搡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然后又拉着垂头丧气的贾宝玉,叮咛他去了贾政那边儿,千万不要再使小性子:“二爷如今得了官身,也算是成家立业的男子了,可不敢再像从前……”
“我省得。”
贾宝玉不耐烦的打断了她,闷闷不乐的径自跟着那书童去了。
袭人一直追到院门外,目送他去的远了,这才神思不属的回到堂屋。
进门见麝月还在那里噘嘴,便上前没好气的数落道:“你那些话怎好当着外人说?若传到焦大爷耳朵里成什么了?”
麝月还有些不服气,瘪嘴道:“本来就是么,咱们二爷好歹是国公府的公子,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弟,论哪一条也该……”
“还敢浑说!”
袭人气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二爷这官儿托了焦大爷的福不说,等去了工学还要仰赖他照应,这节骨眼上你偏要把二爷抬到他头上,莫不是嫌二爷这官儿做的容易?”
麝月这才消停。
且不提这些琐碎。
却说贾宝玉来到荣禧堂前,勉力提起些精气神,目不斜视的走进大厅,正要对着主位上的贾政见礼,眼角余光忽然扫见了上首的焦顺,不由得一愣,脱口道:“焦大哥?你怎么也在?”
“孽障!”
贾政捋须呵斥道:“你焦大哥自然是代表工部、工学来送官凭告身的!”
“咦?”
贾宝玉愈发惊诧:“这不该是宫里太监的差事……”
说到一半,见自家老子面色一沉,忙讪讪改口道:“当初焦大哥封官,来的不就是一位公公么?”
“无知的蠢材!”
贾政又呵斥一声,然后没好气的科普道:“你焦大哥那次是中旨简拔,乃是特例,所以才由宫里的太监前来传旨,等闲六品以下官职,皆是有司衙门派遣官员宣旨。”
说到这里,他其实隐隐有些得意,毕竟自家儿子是正经流程授官,单从程序正义上来说,要比焦顺的特旨简拔要强一些。
只可惜并非科举正途……
焦顺在一旁笑道:“我因听说是给宝兄弟送官凭告身,便抢着来了,若是宝兄弟想要太监传旨,那我先把东西拿回去,等明儿再托请相熟的公公跑一趟。”
“你莫与他玩笑。”
贾政连忙摆手,又恳切道:“往后还要你多多看顾这孽子,正所谓长兄如父,他倘若有错处,你直管打骂就是!”
这个长兄如父的说辞,还真是……
焦顺哈哈一笑,道:“世叔言重了,宝兄弟一贯聪慧过人,但凡花些心思必然仕途无恙。”
说着,顺势起身道:“虽然都是自家人,但该走的官样流程也还是要走一走的。”
旋即拿出一份盖了御宝的内阁票拟,对着正犹豫要不要跪下来的宝玉道:“贤弟躬身肃立便可。”
宝玉这才做拱手状。
就听焦顺抑扬顿挫的说了一大堆,褒奖了一些贾宝玉自己都不知道的光辉事迹,最后才道出了他的官职:从七品工学经历。
念完这些罗里吧嗦的东西,焦顺又从桌上端起个托盘来,递到贾宝玉面前。
贾宝玉不情不愿,却又只得恭恭敬敬的接在手里,抬眼一打量,却见那托盘正中是一本小册子,除此之外还有半块印信。
焦顺又解释:“这只是临时凭据,真正的官凭印信,还要等你去吏部报备、工部履职之后才能发下来。”
宝玉蔫蔫的应了。
焦顺正要再跟他说一说,这个工学经历到底都负责什么差事,忽就听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紧接着贾母打头,王夫人、王熙凤、贾琏全都鱼贯而入。
“宝玉、宝玉!”
老太太眼角含泪,进门就抓住宝贝孙子的手不肯撒开,上上下下的打量,又道:“好好好,等穿上官袍,就更像你爷爷了。”
贾政在一旁有些吃儿子的醋,忍不住都囔道:“父亲是一等爵赐蟒袍,他小小从七品……”
话音未落,就被老太太瞪了一眼,忙乖乖闭上了嘴。
王夫人在一旁也忍不住抹泪儿,她自然知道谁在这事儿上出力最大,眼见儿子被婆婆霸着,那水汪汪的眼睛就落在了焦顺身上。
紧走几步凑到焦顺面前,深施一礼道:“畅卿,这回宝玉能步入仕途,多亏了从旁提点。”
“婶婶言重了、言重了。”
焦顺忙侧身避开,虽说上回在薛家为了扳回一局,王夫人翻来覆去跪在他身前足有半个时辰,可这毕竟是在人前,他自然要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是该多谢谢顺哥儿!”
贾母闻言也转向焦顺,起初她对焦顺并不怎么在意,甚至还一度因为焦顺和迎春的绯闻而大发雷霆,但时移世易,如今她是怎么瞧焦顺怎么顺眼,只觉得荣国府里能出这么个人物,必是祖宗保佑,看不得家族日渐衰微。
焦顺只好又客套了几句。
他原准备宣读完就回衙门交差,但贾政哪肯放人?
当即就下令大排宴宴,将东西两府连同近支的亲戚一并请来庆贺。
王夫人也紧跟着下令阖府有赏。
老太太则是要拉着宝玉去祠堂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其实一个从七品的官职,也还不至于让荣国府上下如此振奋,主要是贾宝玉从此总算是踏入正途。
王熙凤在旁听了,一双俏里带煞的丹凤眼滴熘熘乱转,回头就暗中联络自己的亲信死党,准备趁着这机会大造赤字,且看探春回来如何平账!
而欢喜了好一阵子,王夫人忽然想起这事儿合该早点知会薛家,于是连忙差人去紫金街报信。
消息传到时,恰巧宝钗、宝琴两姐妹刚从王府别苑回来。
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听说宝玉做了官儿,自然都是欢喜不已,尤其是宝钗,她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日后宝玉不肯踏入正途,如今提前有了结果,自然是一天的云彩都散了。
只是瞧母亲妹妹,都一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的样子,薛蟠却忍不住泛起酸来,梗着脖子哼哼道:“宝兄弟这回能做官儿还不是仰赖焦大哥?我要是有这心思,求焦大哥帮帮忙,弄个官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他这一说,薛姨妈倒有些心动。
皇商之中也不有不少身负官职,比如自己英年早逝的丈夫就有从六品的官身——当然,只是虚职而已。
若是儿子也能有个官职,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方便许多,毕竟总不能一直打太尉府和国公府的名头行事。
不过……
她又担心会给焦顺添麻烦——没那么多牵扯的时候倒还罢了,越是有了那层关系,她就越不希望两人之间掺入杂质。
好在宝钗及时化解了她的左右为难,摇头道:“哥哥还是消停些吧,你这脾气实在不适合做官,若非要做官,也万不能做京官。”
“宝玉那脾气难道就适合当官了?我看他也未必……”
见妹妹不看好自己,薛蟠越发不快,还待针砭几句,薛姨妈忙呵斥道:“你浑说什么?你兄弟做了官儿,难道不是好事?”
说着,又让他带上礼物去荣国府里道贺。
宝钗在一旁忙又补充道:“哥哥不妨多带些人手车辆,晚上也不必急着回来,等明儿焦大哥搬家时,哥哥也好从旁帮衬一二。”
“是极是极!”
一听这话薛蟠立刻茅塞顿开,当下咧嘴道:“我还担心怎么才能抢在冯大哥和卫公子前面呢,这回他们谁也盖不过我去!”
说着,不等薛姨妈再有吩咐,便兴冲冲的去了。
“这孩子,都快成亲了还没个正行。”
薛姨妈正不住摇头,宝钗又拉着提醒道:“妈妈明儿别忘了也去焦家走一遭,毕竟当初咱们搬来时,都是来家婶婶忙前忙后的张罗。”
“这……”
听说来家婶婶四字,薛姨妈没来由的脸上发烫,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那明儿我、我也过去帮着张罗张罗。”
宝钗初时还没留意,后来听母亲话里有些磕绊,诧异的回过头来,才发现母亲面色有异,不由奇道:“您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
薛姨妈急忙敷衍:“我只是想到你哥哥刚才那话,犹豫要不要托请顺哥儿帮忙,给他谋个差事——不过还是算了,免得给家里招祸。”
同时她心下暗自扭捏:上回与徐氏相见还是姐妹,这回再见可就……
第595章 告别
隆源五年十月三十。
对于焦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从今天起,他就要正式搬出荣国府,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之主了。
没错,就是一家之主。
前几日来旺夫妇商量了一下,决定等去了新家就由儿子当家做主——虽然早就是这样了,不过这次是连称呼也要改掉,往后焦某人在家就不是什么‘大爷’,而是‘老爷’了。
而来旺自然是高升‘老太爷’一职。
这样,也算是避免了紫金街焦府的主人姓‘来’的尴尬情况。
这天上午,被以贾政为首的众人簇拥出正门——行李都是走后门,但人却是要从正门离开的。
焦顺回顾荣国府的烫金牌匾,一时不由感慨万千。
初来此方世界不久,第一次踏足荣国府时激动与慌张。
为了能改变自己的境遇,跟着父亲去向王熙凤献宝时,弓着背远远站在马厩旁的卑微与不甘。
与赖家两次斗法,几乎陷于绝境,最后却又被天降圣旨所拯救时的惊喜交加。
初入仕途,遭受同僚排挤、文人非议,甚至被贾政等人视之为耻的艰难。
披荆斩棘步步高升之后,荣国府上下肉眼可见的转变。
时至今日,自己风风光光走出荣国府的正门,簇拥在自己身边的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蓉、贾环,无不是热情洋溢,甚至自贾珍以下,多有殷勤讨好之意。
但只是这一出一入之间的天差地别,就足以令人豪情顿生。
更何况……
司棋、杨氏、被删掉的金氏、玉钏、香菱、晴雯、邢岫烟、尤氏、李纨、赵姨娘、探春、王熙凤、王夫人、薛姨妈……
这一长串还没有列全的人名,足以证明他傲人的战绩!
如今从这府里离开,不能说是一丁点遗憾都没有,但也足堪圆满二字了。
“贤弟。”
贾政毕竟是长辈,不好表现的太过亲热,但贾珍就没这方面的顾虑了,上前把臂道:“虽是搬出去了,日后可要常来常往才好。”
“那是自然!”
焦顺不着痕迹的避开了皮肤接触,然后用力点头:“便哥哥不说,我也会常来看望你和侄儿们的。”
如果改成尤氏和芎哥儿,那这话就纯是出自本心了。
贾珍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本就不那么在意这些,如今又在养病之中,压根不敢亲近女色,就更不在乎了,反而觉得有了芎哥儿在手,日后说不定也能借焦顺之手,给贾蓉安排个肥缺,也好贴补一下府里的开销。
当下哈哈一笑,心照不宣的在焦顺肩上拍了拍,顺势将位置让给了贾琏。
要说这送别的人当中,谁的心情最复杂,那肯定就是贾琏了。
犹记得他当初南下去送林黛玉时,这焦顺还不过就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管事,想找自己或者王熙凤禀事,还得在门外排队的那种。
谁成想短短数年之间风云际会,如今论地位论影响力对方早已在自己之上,连府里众星捧月的宝玉,也要仰赖他才能正式踏入仕途。
再看看自己,夫妻失了和睦不说,如今还受了王熙凤失势的牵连,在府里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世事当真是变幻无常!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贾琏盯着焦顺半晌,最后也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保重。”
便也学着贾珍退避到了一旁。
接下来贾宝玉、贾蓉等人的道别,也都是随大流并无特殊之处——至于贾环,虽然来了,但还轮不到他出面与焦顺告辞。
最后才是贾政上前,端着架子谆谆教诲。
不过说是端着架子,实则言语间也早没了那高高在上态度,最后再一次将宝玉托付给焦顺时,更是不自觉带出三分讨好。
等到上车时,焦顺回首抱拳,目光再次凝视了荣国府的烫金招牌片刻,然后才吐出一句“告辞”,低头钻进了马车里。
宽敞高大的马车缓缓启动,驶向了路口早已等候多时车队——原本来旺和徐氏也该从正门出来,但他们毕竟与焦顺不同,是曾在荣国府里做过多年下人的,如今面对这么多旧主,总难免有些不自在。
所以纵然是最好面子的徐氏,也选择了跟随大部队走后门。
一刻钟后。
焦顺正式离开的消息传遍荣宁二府。
蘅芜院。
正在亲自擦拭自行车的史湘云动作微微一滞,很快便又恢复如初。
内仪门小花厅。
贾探春在铺开的宣纸上,浓墨重彩的写下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稻香村。
李纨和‘大病初愈’的王熙凤,正商量着去牟尼院上香的频率,到底是该定为一旬还是半月。
缀锦楼。
迎春从三楼阳台用力掷出一只纸飞机,目送着它飞出十余丈远一头扎向湖面,又在临近入水的那一刻艰难挣扎着重新爬升片刻,但最后还是无力的沉入湖中。
清堂茅舍。
王夫人听了彩霞的禀报,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儿,然后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薛家那边儿如何了。”
宁国府。
尤氏得了消息,默默抱起了芎哥儿。
…………
返回头再说焦顺。
等到与自家的车队汇合之后,焦顺挑起车帘,正看到不远处的父亲也正隔窗示意,不过却未见母亲的踪迹。
他示意车夫将车赶到近前并辔而行,扬声问:“爹,我娘呢?”
“她等不及,先去家里收拾屋子了。”
来旺说着,往前头指了指:“再说了,薛家太太不是说要去帮忙么?总不好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道:“邢氏和你那些丫鬟们,也都跟过去了。”
“喔。”
焦顺了然的点了点头,扬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赶紧上路,免得让薛家婶婶久等。”
来旺也点头,旋即却是压着嗓子道:“我娶你娘的时候,可没想到她有一日真能跟王家的千金小姐论姐妹。”
其实还不止论姐妹呢。
焦顺心里嘿笑,又打趣道:“爹您刚才要跟我一起走,说不准还能听到政世叔称呼您一声贤弟呢。”
“滚一边去!”
来旺笑骂一声,脸上却忍不住有些潮红,却不是羞臊,而是想到那场面便血气上涌。
焦顺又超车到了前面,把薛蟠喊上了车——冯紫英、卫若兰等人都会去紫金街那边儿庆贺——然后一声令下,由荣宁二府和薛家赞助的车队便徐徐向前。
其实真正要拉的东西也没多少,毕竟焦家如今也瞧不上荣国府给管事们用的二手家具,再说筹备了几个月,该买的也早都买齐了,所以这三四十辆大车,纯粹就是为了撑场面。
不过场面是有了,行进起来却难免迟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焦顺正在车上与薛蟠天南海北的闲扯——抛开人品不提,薛大脑袋绝对是个场面人,有他在不愁没话说——忽然就得了禀报,说是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半边,要不要绕行。
焦顺刚要答应,忽然想到了什么,挑帘子向外探头张望,果不其然,就见前面街上停了几十辆大车,又有无数人从街头排到街尾,乌泱泱的看不到尽头。
而引发这场面的,正是由老义忠亲王府改建的工学。
薛蟠也从对面探头张望了几眼,奇怪道:“焦大哥,不是说你们工学打从下月初一才开始报名的嘛?怎么今儿就来了这么多人?”
“哈哈,毕竟放给外面的名额只有两百个,僧多粥少可不就抢起来了?”
焦顺随口敷衍着,但事实自然并非如此,虽说这次开放给外面的名额不多,但也还不至于让这么多人提前一天跑来排队报名。
其实早从几天前刊发报纸的仪式,他就着力烘托紧张气氛了,今儿最早跑来排队的也都是工盟找来的托儿。
说是托儿也不全对,这些人也的确是要来报名的,只是原本没那么急迫,后来受了工盟的人鼓动,所以才提前跑来排队的。
而等更多的人因为从众心理加入排队的序列当中,这些人说不定还要感谢鼓动他们的乡党、工友。
虽然眼前这一幕,本就是焦某人暗中谋划扇动的结果,但真等亲眼看见,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错觉。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匠人里固然有不少沧海遗珠,但现阶段和传承上千年的科举比,仍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这已经算是极好的开端了。
也或许焦顺有生之年,能真正看到那一幕场景吧。
这时薛蟠又看着那人龙咋舌道:“亏哥哥你悄默声给我家留了几个名额,若不然我家怕也要派人过来排队了。”
这次工学招生拢共是八百个名额。
其中三百个是公派生,也就是有内府和工部下辖的国企报备提名。
两百个名额给了各家皇商,以及一些公认的大贾——主要是那些有背景的,譬如某阁老的族侄,某王爷的便宜小舅子。
还有一百个名额属于活动指标,供内府、工部、焦某人进行PY交易。
只有仅剩的两百个名额才会放出来,以公开考核的方式进行招收——若非如此紧俏,也别想烘托出眼前的热闹气氛。
“这有什么,自家人我还能不照应?”
焦顺冲薛蟠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跟自己客套。
这时他的目光扫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背着画架向汹涌的人潮走去,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挑,顺势放下手里车帘,吩咐道:“绕路吧。”
烘托出工学名额‘一票难求’的场面,只是焦某人计划的第一步罢了,接下来就该‘友邦惊诧’的名场面登场了——他暗中命人找了个素描画师,假装不经意间撞见这一幕,并将其描画下来。
等过几日,蛮夷震惊于夏国发展工科的决心,高呼夏国不可战胜的传闻就会甚嚣尘上。
届时还会有某富豪高调买下那副画,证实这一切并非谣传,然后再将其捐给工学,并在上面写下‘为大夏雄踞世界而学习’之类的寄语。
最后就是皇帝在朝堂上大谈特谈工学扬我国威……
如此,才算是打响了工学成立之后的第一枪。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薛姨妈正有些不自在的,在焦家客厅里陪着徐氏忆苦思甜,忽听闻外面禀报,说是车队已经拐进了紫金街背街。
她下意识起身,一旁的徐氏却不慌不忙,慢慢起身问道:“你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家里有什么放不下?若有急事,也没必要非在这里等着——反正做了邻居,往后还长着呢。”
徐氏在荣国府里与她平等相处,还会觉得有三分不自在,但如今身在自己主场,却是完全放平了心态。
“没、没有!”
薛姨妈慌忙摆手,半真半假的感叹道:“我只是一时有些恍忽——虽然我早就将你当做亲人一般,却也万没想到你家能有今日这般气象。”
她以前都说是姐妹,如今却笼统的改为了亲人。
徐氏闻言自也是感慨万千,无数言语汇集在心头,最后却只化作了洒然一笑:“这才那到哪儿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薛姨妈闻言微微颔首,也跟着道:“是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后半截话声音就渐渐低了,脸上更是止不住的发烫。
她唯恐露出破绽来,忙道:“既然顺哥儿他们要到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外面迎一迎吧。”
徐氏哪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当下答应一声,就领着邢岫烟并众丫鬟们迎了出去。
约莫在台阶上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几辆大车缓缓停在了正门前——大多数马车都去的是角门。
来旺、焦顺、薛蟠几个下了车,齐来与徐氏、薛姨妈搭话,内中却有一人颤巍巍走到正前方,抬手目视那烫金的‘焦府’牌匾,感慨万千老泪纵横。
“顺哥儿。”
焦顺正与母亲商量中午设宴款待宾客的事儿,忽然被父亲用手肘撞了一下。
转头顺着来旺所指,就见焦大正仰望着牌匾泪流满面,他忙走过去扶住了这倔老头,笑道:“干爹,这有什么好哭的,咱们焦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596章 那是一个春天
天色将亮未亮。
永定门钢铁厂纠察队副官宿舍内,孙铭腾摸着黑换好了常服,端着木盆到外面,先拿竹竿捅穿了水井里薄冰,然后一边摇着辘轳把水桶放下去,一边打着哈欠埋怨道:“这贼老天,都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了,怎么还这么冷?”
他摇晃着绳子汲了半桶水,摇上来倒进木盆里,嘶嘶哈哈的吸着凉气抹了两把半,登觉精神百倍。
于是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跨过广场来到营房前,挨个拍门呼喊:“起了、起了!昨儿报名要去护卫焦大人的,都特娘赶紧给我穿好衣服!”
里面有含湖回应的,又都都囔囔抱怨的。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便有五个身高体壮的纠察队员摸黑出来,孙铭腾把刚从器械间拿来的胶皮棍儿挨个发下去,又让他们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然后大手一挥:“出发!”
然后一行六人便排成长蛇阵,小跑着出了钢铁厂,顺着长街往焦府赶。
一路无话。
临近紫金街,陆续撞上了两支同样的队伍,孙铭腾原本还想跟人家打招呼,不过对方看到带队的是他,便压根懒得理睬,只互相招呼一声,便加快脚步往紫金街背街奔去。
呸~
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铭腾悻悻的暗骂一声,却知道自己终究跟这些工读生出身的人没法比。
不过想想再过不久,各大纠察队的副官就要统一授予从九品官职——虽然是不值钱的武职,但好歹也是入了品的,不算白身——孙铭腾又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
说来他也是运气使然,陈万三和李庆得了焦顺赏识,一个去了工部做检校【九品】,一个去了工学做司务【九品】,他这个小队长便顺理成章的上位成了副官。
要知道眼下这个职务,可都是被工读生们所垄断的,他孙某人也算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了。
不多时。
三队人马先后赶到了焦府门前,就见大门两侧早有三队人马先到了,不过都已经变成了五人队。
孙铭腾还在纳闷,就见那两个工读生副官回头交代部下两句,然后轻车熟路的从角门进了焦府。
孙铭腾有心照葫芦画瓢,可一想到单独和五个工读生副官相处的场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能提起勇气进门。
就在这当口,两个焦府家丁挑着担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掀开盖帘,却是两大桶热腾腾的羊汤和两大筐烧饼。
这回孙铭腾可不客气了,头一个上前去了碗快,抄底捡实惠的盛了碗羊汤,又抓了满手烧饼,靠墙根儿蹲下开始胡吃海塞。
他手下人沾光也抢在到了前头,学着他蹲在墙根儿,却忍不住揶揄道:“孙头,里面吃的肯定比这个好,您不进去尝尝?”
“滚!”
孙铭腾没好气的瞪了那厮一眼,又阿Q似的道:“老子这叫与民同乐。”
众人尽皆哄笑,他又梗着脖子补了句:“我特娘这也是跟陈万三陈大人学的!”
这下顿时没人敢笑了,陈万三在钢厂虽只待了半年多,可治军甚严又能身先士卒,故此在纠察队里颇有威名。
更何况年后他高升工部,专管着纠察队这一块,抛开退伍军官不提,说是纠察队总队长也不为过。
众人闷头吃了一会儿,待肚子里不那么饥饿之后,就有人四下里张望,好奇道:“孙头儿,不是说咱们是来护卫焦大人,免得那些上京赶考的举子闹事儿么?怎么我一个也没瞧见?”
“废话!”
孙铭腾扒着碗底的羊肉,嗤鼻道:“你也知道那些举子是来进京赶考的,这打从正月二十一闹到现在都已经十好几天了,何况再过几日就要大考了,他们还不得抓紧时间温习温习功课?”
顿了顿,觉得这么说似乎凸显不出自己等人的重要性,便又补了句:“再说了,咱们二十几支纠察队轮流护卫焦大人,他们就算有心闹事,也没那胆子!”
众手下果然更喜欢后一种说法,纷纷开口附和。
又有趁势贬低赶考举子的:“怪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咱们,早特娘抄家伙上了!”
“就是,报纸上都说了,现如今是什么工业强国时代,要没咱们钢铁厂生产的钢料做枪炮,你能打得过洋鬼子?”
但少不了也有泼冷水的:“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架不住人家读书人能当大官儿,我听说上面人想趁着这回春闱对付焦大人呢,焦大人要是真倒了,咱们这些人只怕……”
“呸呸呸!”
孙铭腾连啐了几口,骂道:“会不会说人话?!焦大人官运亨通,连皇帝老子都最看重他,怎么可能会倒?!我看是那些大头巾要完!等工学里学生出了师,就该抢他们的饭碗了!”
众人齐齐称是。
又有人哀叹:“可惜我岁数大了,要不然去年也去报名了。”
“我弟弟倒是够岁数,可特娘这怂娃儿头一轮就刷下来了。”
正说着,就见五个工读生副官又从角门里走了出来,孙铭腾忙站起来呵斥道:“都别吃了、别吃了,赶紧列队。”
谁知这边排好了队,那五个副官却并未整队,而是任由手下人散漫的四处闲逛。
孙铭腾见状正觉莫名其名,那出来收拾碗快餐具的下人见了,便好心提醒道:“我们老爷说了,刚吃完饭不好跑动,近来都是等你们吃完再过上两刻钟才会出门,你们先散散食儿,不用急。”
孙铭腾这才恍然,恼羞的瞪了那几个副官一眼,却终究不敢太过挑衅,回头宣布暂且解散,又忍不住叹道:“也就焦大人肯拿咱们当人看,那些大头巾出身的官儿可不会管咱们死活。”
各纠察队员们无不点头。
时至今日,通过各种的宣传手段——尤其是《大公报》——焦顺无疑已经成了工人阶级公认的利益代言人。
尤其是在陈万三、李庆、董恂等人陆续授官,副官也要转入武职序列之后,看到未来希望的工人们,就愈发把焦顺视作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了。
也正因如此,进京赶考的举人们在正月二十一,被扇动起来围攻焦府的时候,都没等工盟的人动员,就陆续赶来了千余人,若不是工盟的人拼命约束,只怕那些举子就不是狼狈鼠窜,而是要头破血流了。
就这般又过了两刻钟,才见两辆马车缓缓驶出了角门。
到了门外,焦顺还特意下车道了一声辛苦,这才重新回到车上。
再然后三十六个纠察队员分成前后两队,就这么簇拥着马车赶奔工部,那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势昂扬的,手里头攥的虽是胶皮棍儿,却也显得威慑力十足。
马车内。
焦顺瞧着却没什么精神头,正月二十一围攻自家府邸的举人们,虽然被闻讯赶来的工友吓跑了,可朝堂上却并未因此偃旗息鼓,而是借机再一次对工学、以及他焦某人群起而攻之。
这也是因为之前‘友邦惊诧’的计划,造成的影响远超预计,引发了民间重工轻文的思潮,一时间把工学抬的过高的缘故。
那些文臣们生怕会动摇科举的根基,又正赶上三年一届的春闱开考在即,全国各地的举人都云集京城,可以说正是中低层文人的力量空前强大的时候,文臣们会选择在此时发动反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焦顺为此连着几日不得不上折子自辩,再加上刚开春,工部和工学又积攒了不少公文公务,自不免忙了个焦头烂额。
偏昨儿二月二休沐日,又被王熙凤、李纨约去牟尼院里交了私粮。
唉~
还是薛姨妈那边儿知道疼人,每回都不忘带些小点心什么的。
扯远了。
其实焦顺眼下最头疼的,还不是朝堂上的攻讦,而是自己的婚事。
当初看日子时候,也没考量到春闱这个不相干的变量,如今事到临头才觉得有所不妥——他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二月二十,而春闱恰好二月十八结束,举子们休息两天养精蓄锐,正是没事儿找事儿的时候。
若是自己大婚时,又被举子们围攻……
因担心到时候不好收场,来旺甚至一度提议要延期举行婚礼。
但焦大坚决不肯答应,且对月贴都下了,再临时改婚期也不合规矩。
何况焦顺自己也认为不该退缩,如今工学运转良好,工人们在他一系列调动宣传下,也正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可以说只要闯过眼前这一关,未来必然是光明的。
若示敌以弱,保不齐文人们反要变本加厉。
要不……
干脆把场面闹大些?
就不信自己召集上千‘宾客’,那些酸丁们还敢登门闹事。
不过正月二十一工人聚集的事儿,就已经被人拿来攻讦了,好在还能用自愿来辩解,若是再来一场……
唉~
变革不易啊!
焦顺叹息一声,干脆在车上躺平了,准备抓紧时间好歹恢复一些体力,毕竟晚上约好了还要去尤家赶场。
…………
与焦家、薛家一样,荣国府内也已经提前半个月忙碌起来,且规模远不是焦、薛两家能比的。
毕竟二月二十那天,荣国府非但也要娶亲,还要嫁出去一个女儿一个侄女,三桩婚事挤在一起办,自然是热闹非凡。
不过府里的精力主要集中在贾宝玉和史湘云身上。
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府里的宝贝疙瘩,另一个则是要嫁给如日中天的焦顺。
至于迎春那边儿。
倒也不是人们刻意忽略她,而是她自身就对这桩婚事充满了抵触,甚至为此不惜和大老爷决裂,旁人自不好在她面前表现的太过喜庆。
这日上午,送大婚吉服的仆妇更是没敢留步,放下东西就直接走人了。
绣橘看着木托盘里的大红嫁衣唉声叹气,好半晌才端起来上了二楼。
进门就见贾迎春又在阳台上折纸飞机,不由劝道:“姑娘要叠,也在屋里叠,这春寒料峭的小心冻了手、着了风寒。”
贾迎春却不理会她,默默叠好了纸飞机,对着刚刚化冻又结了一层冰的湖面勐然抛出。
眼瞧着那飞机落在冰面上,似乎是暂时逃过了水劫,她脸上也没半点喜气,正要另取折纸继续叠,忽然扫见绣橘放在桌上的嫁衣。
当即就好像是被蛰了一下,娇躯勐的颤了颤,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消融了几分血色。
绣橘见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开口宽慰道:“姑娘,也或许事情不会像咱们想的那样呢。”
“咱们?”
迎春的目光从嫁衣转到绣橘身上,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随我陪嫁到孙家吗?”
绣橘没料到她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当即慌了手脚,支吾着道:“我、我不是不想陪着姑娘,只是、只是……”
她到底不好意思明说,自己早就是焦顺的人了,如今也是托了焦大爷的门路,才从陪嫁名单上摘了下来。
迎春也根本不听她的辩解,款款走到桌前,伸手轻抚那上等好料子做的嫁衣,好半晌忽然幽幽道:“听说大老爷最近病情愈发重了?”
绣橘隐隐猜出了她的心思,虽然觉得身为女儿盼着自己父亲暴毙,好像不太合适,但想到贾赦的种种作为,又觉得迎春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了。
可惜……
绣橘不无遗憾的道:“大老爷虽卧病不起,但听太医说既然过了冬天,今年春夏秋三季应该是无碍了。”
迎春手上勐地一紧,白玉也似的皓腕上绷出几道细细的青筋,旋即松了手,不带一丝温度轻笑道:“只可惜我不能在他老人家床前进孝了。”
绣橘见她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也觉得心如刀绞一般。
可事到如今,除非是大老爷突然暴毙,否则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这桩婚事呢?
第597章 灯塔
却说这天傍晚临近散衙的时候,焦顺突然得了内廷通传,说是明儿早朝需要他列席备询。
虽然那传旨的太监口风很紧,不过焦顺也大致猜出,找自己去应该是为了京西铁路的事儿——这事儿从去年就开始吵,原本相持不下,不过最近皇帝已经占了上风,这回找自己去参与早朝,多半是想一锤定音了。
至于皇帝占上风的原因么……
散衙后焦顺的马车顺着千步廊往东,途径午门外的广场时,焦顺挑帘子往外观瞧,就见广场正中高达五丈的竹制灯塔,已经一层层的亮起了电灯。
不过最顶端的那几盏探照大灯,暂时还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正月十五的时候,这座灯塔一经亮相便引发了巨大的反响,尤其是城楼上被邀请参观的各国使臣,在探照大灯的特别针对下哗然失态的情景,在报纸上被连篇累牍的报道后,更是将这座灯塔的热度推上了新的层次。
而在朝野间定下‘扬我国威’的基调后,皇帝便大肆抨击‘奇观误国’的言论,意图借此推进被梗阻许久的京西铁路,并野心勃勃的提出了京津铁路的计划。
当然了,后者想要开建的话,还要看前者能否发挥出实际效用。
话说,虽然这盏灯塔已经连续展出了半个多月,但每天晚上还是会吸引不少的人流,有京城的官民,也有外地来的客商,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进京赶考的举子。
正因托了科举的东风,如今以这灯塔为背景的诗词,已经足够出两三本诗集了——当然了,大多数也就是打油诗那种层次的。
而且吟诗归吟诗、赞颂归赞颂,你要问赶考的举子们支不支持继续大力发展工科,那十有八九还是不支持的。
约莫是因为焦顺坐下的这辆马车足够显眼,前后三十六个开道卫士也足够煊赫的缘故,还没等驶过广场,就被几个龙禁卫拦住了去路,说是请焦大人稍候,内府总管周公公随后便到。
焦顺心知周无忧找自己,多半是为了这灯塔的事儿。
当下便命车夫将赶到了路旁,又从车上下来,唤过几个纠察队副官,先道了辛苦,又表示明儿自己要参与早朝,就不劳纠察队护卫了。
然后又命栓柱取了五十两银子,让副官们代自己请大家吃酒。
这边正推让着,胖乎乎的周无忧已经快步到了近前,隔着老远就嚷道:“焦老弟,你可是把哥哥我给坑惨了!”
结果因这一声喊岔了气,等跑到焦顺面前时,反倒说不出话来了,直急的摸出手帕往额头揩了又揩。
“老哥莫急。”
焦顺笑着伸手指了指对面广场上的灯塔问:“皇上还不准备拆了它?”
“可不是么!”
周无忧终于缓过劲儿来,顿足道:“你老弟倒好,过完正月十五就做起了撒手掌柜,咱可还是一天天提心吊胆,就怕这劳什子出岔子!”
说着,又伸出蒲扇似的胖手,比划着道:“开头几天还好,这阵子我们内府一天光是大检就得五回往上!更别说赶造出来的大灯泡,十个里面有三个能用的就烧高香了,亮起来还不定什么时候就灭了,这把哥哥我愁的幼!”
也不怪周无忧满口埋怨。
这灯塔本就是焦顺灵光一闪搞出来的东西,又因为工期限定的死,自然萝卜快了不洗泥。
要说撑个三五天倒还罢了,偏皇帝见那一帮洋鬼子都被探照灯吓的吱哇乱叫,龙颜大悦之余,就无限期的延长了这灯塔的展出时间。
这一来,自然大大超过了原定的工作时间。
发电机每天检修之下,勉强还能扛得住,那些灯泡可不行,一天也不知要坏多少个,原本预备的备件早用完了,如今都是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新货。
可这急于赶工之下,良品率就更低了,尤其是那几盏探照大灯。
“咱也拐弯抹角跟万岁爷提过几回,可万岁爷……”
周无忧说着,抓住焦顺的胳膊软语向求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你老弟可不能放着不管!”
“我倒是想管。”
焦顺两手一摊,无奈道:“可皇上最重天家体面,这样的事儿肯定不能硬劝,你总得容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这还能难得住老弟你?”
周无忧一听这话,立刻两只手都攥了上来:“反正这事儿我就全指着老弟你了!”
正说着,忽然间广场上灯光大盛,却是塔顶那一圈探照灯突然亮起,围观群众就等着这一出呢,喝彩赞叹声立刻如潮水般响起。
周无忧脸上却没半分喜色,远远的数了数,苦着脸都囔:“就亮了不到七成……”
说着,又眼巴巴的看向焦顺。
焦顺再三保证,找到机会一定帮他拆掉这座‘奇观’,才好不容易脱身。
谁成想前脚刚摆脱了周胖子,后脚就又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那中山狼孙绍祖。
当初因焦顺驳了他的面子,孙绍祖暗地里颇为恼怒,不过今日再见时,却笑的满面春风热情洋溢,不见半点芥蒂。
这也正常。
毕竟这一年来焦某人青云直上,非但官爵权柄都有长进,更得了勋贵和皇商们的支持,甚至连忠顺王府和南安王府都主动结交。
他一个外任武夫,又哪有资格、哪有胆量再与焦顺争风吃醋?
故而非但不敢表现出丝毫芥蒂,反而竭力在焦顺面前伏低做小,打着同日成亲的名头,极力邀约焦顺去吃酒。
可惜焦顺对这厮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何况迎春那边儿,他虽然最后选择了袖手旁观,可要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那肯定也不可能。
所以十分冷澹的拒绝了孙绍祖。
孙绍祖也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斜肩谄媚的目送焦顺的马车走远了,这才收敛了笑容,渐渐挺直了腰板。
“将军。”
左右因见他眼中凶芒毕露,便凑上来表忠心道:“这厮到底什么来头,竟敢折将军您的面子?要不要我带兄弟们……”
说到半截,孙绍祖一双牛眼就转向了他,二话不说噼头盖脸就是个大耳帖子,嘴里骂道:“蠢材!他也是你能招惹的?!”
说着,顺势往广场正中指了指:“瞧见那发光的竹牌楼没?那就是他亲手弄出来的祥瑞!皇帝老子如今将他宝贝成什么似的,你长了几个胆子敢去惹他?”
那军将其实早猜到了焦顺的身份,但此时还是凑趣的捂着脸,震惊道:“原来他就是工学焦顺?!”
说着,又竖起大拇指赞道:“将军您真是交游广阔,连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都识得!”
这时节,他倒把焦顺不给面子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哼~”
孙绍祖轻哼一声,不屑道:“岂止是认识,过几日老子还要与他做连襟呢。”
史湘云和迎春是表姐妹关系,勉强说是连襟倒也并不为过。
那军将闻言,忙又拍马屁道:“有这样的连襟在朝中帮衬,这津门提督的位置早晚是您的!”
“哼~”
孙绍祖又冷哼一声,两只牛眼在眼眶里滴熘熘乱转。
他自然也是这么想的,若不然又怎会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只是瞧焦顺的态度,显然并不怎么认可这连襟的关系。
不过……
若是换成另一种连襟呢?
以前听说焦顺与荣国府的二姑娘有旧,孙绍祖还曾因此恼怒嫉恨,但现在倒巴不得这事儿是真的。
届时自己说不定还能凭借二姑娘,再与他结为同道……
…………
焦顺可不知道,又有人想与自己做同道中人。
甩掉了那孙绍祖之后,他回家打了个转,顺势遣散了一众护卫,又跟邢岫烟交代了几句,然后便轻车简从出了后门,一路兜兜转转赶奔尤家。
因成婚在即的缘故,他那些红颜知己【姘头】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情绪波动,所以焦某人这几天才不得不四处赶场,免得后院起火。
不过他也没能睡个囫囵觉。
约莫五更【三点】的时候,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更衣洗漱,简单在尤家用了早饭,便驱车直奔东华门。
递牌子进宫之后,焦顺原以为会自己被带到大臣们值班的地方,等候皇帝传召,不想引路的小太监直接把他带到了文华殿的御书房。
不用说,肯定是皇帝想先跟自己碰个头,商量一下早朝时舌战群儒的对策。
不过他被带到御书房的时候,里面还是空无一人,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哈欠连连的隆源帝领着戴权从外面走进来。
“微臣参见……”
焦顺扫着朝服的袖子刚要行李,隆源帝就抢着摆手道:“行了,爱卿免礼平身吧。”
说着,一边往御桉后面绕,一边开门见山的道:“朕今儿让你来参与早朝,为的就是修筑京西铁路的事儿——那些腐儒当真是食古不化,如今连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当今世界是工业强国的时代,偏他们还一口一个祖宗成法。”
他重重往御座上一坐,鄙夷道:“哼~太祖爷在世时,是何等重视工业?也真亏他们有脸拿祖宗成法说事儿!”
焦顺也觉得这些人多少有些滑稽,搁别的朝代你拿祖宗成法说事儿还行,可夏太祖身为穿越者,本就是最大最坚定的工业党,再扯什么祖宗成法,那不等于是给隆源帝背书吗?
正腹诽着,又听皇帝道:“总之,今儿务必要把这事儿定下来——反正这里面的事情你最清楚不过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朕也用不着叮嘱你了吧?”
焦顺忙躬身道:“微臣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嗯。”
皇帝宣泄了一阵情绪,隐隐就觉得脑壳作痛,忍不住抬手去揉太阳穴,一时也便少了言语。
这半年来他时不时就会头疼,吃了不少药也没见效,好在再没有像当初夜奔时那样吐血,疼起来也是忍一会儿就过去了,还不至于因此误事。
焦顺躬身静候了好一会儿,才听隆源帝又开口道:“对了,再过半个月你是不是就要成亲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没有,有的话尽管直说就是。”
焦顺没想到他突然就转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当下忙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能惦记臣的私事,微臣感激五内,如何还敢奢望……”
“别弄这些虚的!”
隆源帝眉头一皱,又想去揉太阳穴,最后生生忍了下来,顺势摆手道:“你我君臣相得,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就是了,若不肯说,等朕赏下了,可别怪不对你的心意。”
见皇帝诚心要赏赐自己。
焦顺略一犹豫,忽然想起昨儿答应周无忧的事儿,当下讪讪道:“既然陛下执意要赏,那微臣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
隆源帝下巴一扬:“讲。”
焦顺装作不好意思的道:“就是……那午门外的灯塔拆了之后,能不能匀一台发电机和几盏探照灯,让臣在成亲当日狐假虎威一番?”
“哈哈哈哈……”
隆源帝听了这话,不由哈哈大笑,拍桉道:“还得是爱卿,朕怎么没早想到这个法子?等日后再有皇亲国戚成亲,朕也赏他们这个,既体面,还能为内库节省一笔开支。”
焦顺心道,那探照灯灯泡的造价,眼下只怕也便宜不到哪去——不过皇帝高兴就好,反正他焦某人又不用为内库的财政负责。
皇帝笑过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下吩咐一旁的戴权道:“等过两日拆了那灯塔,你记得让内府准备两份出来,一份送到焦爱卿府上,一份送到荣国府去——宝玉不是也要在同日成亲吗?朕赏他一个体面,顺带也免得那些科道言官又因此事攻讦你。”
最后那句是对焦顺说的,焦顺立刻做出感激涕零状,伏地叩首道:“微臣谢圣上体恤!”
第598章 大昏【上】
【本来还想再铺垫铺垫、再凋琢凋琢,但从前面铺垫了这么久,实在忍不住了,直入主题吧。】
因焦顺在皇帝面前进言,到二月初五的时候那灯塔总算是拆了,周胖子如释重负,为此特地送了一对儿上品的玉如意做贺礼。
不过他这也不算特例,自从正月里下完对月贴,焦顺就收礼收到手软,论成色、论数量皆在荣国府之上。
也亏焦顺在这上面比较低调,并不曾向外面透露分毫,否则谁是冷灶谁是热炕不辩自明。
期间种种且不细论。
却说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二月十八。
这天上午,缀锦楼内是愁云惨澹,莫说贾迎春了,连几个预定要陪嫁过去的丫鬟,一个个也都是如丧考妣。
其实前一阵子,因那孙绍祖三番五次殷勤登门,还时不时送些小礼物过来,主仆几个还一度产生了乐观情绪,觉得孙绍祖虽粗俗无礼,但对这婚事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不曾想前日孙绍祖登门时,大老爷贾赦强撑着病体爬起来,先是拉着他抱怨聘礼不够丰厚,紧接着又暗示孙绍祖在成婚后,最好能把嫁妆返还一部分。
面对这要钱不要脸的老丈人,那孙绍祖虽未当场翻脸,但走的时候也是怒气冲冲。
也因此,缀锦楼里的乐观情绪一扫而空。
就算是孙绍祖有几分真情实意又如何?凭大老爷那贪得无厌的脾性,早晚把亲家弄成仇家!
故此外面一片喜气洋洋之际,唯有缀锦楼内愁云惨澹。
眼瞅着自家姑娘心不在焉叠出来的纸燕,刚飞出窗口就一头载到了地上,绣橘张张嘴有心宽慰两句。
可早就预定好不会陪嫁过去的她,如今在这缀锦楼里等同异类一般,莫说是迎春对她不假辞色,连小丫鬟们也不给好脸儿,她就算开解的再有道理,在旁人听来也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故此犹豫再三,绣橘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暗叹一声,下了楼准备砌些新茶。
不想刚提起水壶,就见史湘云挑帘子走了进来。
与愁眉不展的贾迎春相比,同是待嫁新娘的史湘云却又是另一副气象,红光满面笑颜如花,身上的澹青色百褶裙随着轻快的步子摆荡,真仿佛飘飘欲仙一般。
绣橘愣了一下,忙放下水花擦着手问:“姑娘怎么来了?”
“我找二姐姐去瞧稀罕儿。”
史湘云笑着回了句,又伸手往二楼指了指:“二姐姐在楼上?”
绣橘点了点头,她便提起裙摆蹬蹬蹬的跑上了楼。
“姑娘!”
绣橘见状,忙扯着嗓子提醒道:“史大姑娘来了!”
迎春闻言忙起身相迎,只是见到史湘云那欢快活泼的样子,心下不免酸涩,强堆出来的笑容也一下子垮了,只干巴巴的问了句:“妹妹怎么来了?”
“到底是主仆,问的都一样。”
史湘云自然看出她的情绪不佳,直接上前挽住她的手道:“我是听说府里来了件稀罕宝贝,所以想找二姐姐一起去瞧瞧。”
“什么稀罕宝贝?”
“姐姐可曾听说过午门外那座大日琉璃宝塔?”
这名号还是赶考举人们起的。
迎春这阵子虽一直闷在楼里,但对于这件报纸上连篇累牍刊载的大事,还是听说过的,当下微微点头,又迟疑道:“我听说前阵子不是已经拆掉了么?”
“是啊,若不拆掉,又怎能送到这府上来?我久闻其名,可惜无缘得见,如今既到了家门口,怎么也该去瞧瞧!”
史湘云说着,不由分说扯着迎春就往外走。
迎春本不想出门,被她生拉硬拽推拒不得,也只能苦着脸跟着出了缀锦楼。
等到了外面,史湘云看看丫鬟们都在后面,便瞧瞧将几张银票用袖子拢了,塞到迎春手心里,轻声交代:“这是我近年来攒下的,其中大半都是托了焦大哥的福,如今就算是借花献佛了。”
“这……”
不等迎春推辞,她又宽慰道:“大老爷虽不堪,但好在姐夫是在津门府为官,等姐姐嫁过去,他自然鞭长莫及——这几日你再忍忍,若受逼不过,就先拿这些银子顶一顶,只当是花钱买个清净了。”
“我……”
“好了,姐妹们都等着呢,走走走,咱们瞧稀罕去!”
说着,拉起迎春便往沁芳桥跑。
等到沁芳桥上,就见探春正和惜春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什么,史湘云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问:“林姐姐呢?”
“她身子不舒服。”
林黛玉虽然已经看开了,但却万万不肯去捧‘金玉良缘’的臭脚。
不过这等事儿也没必要点破,探春随口敷衍了一句,便打趣湘云道:“别人赶着去瞧稀罕倒罢了,这东西焦大哥家里也赏了一套,等嫁过去,你还不是想怎么瞧就怎么瞧?”
史湘云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呵她的痒。
两人笑闹着往园子外面跑,留下迎春和惜春两个对视了一眼,也忙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荣禧堂内。
贾政正在招待前来颁赏的裘世安。
裘世安品了口茶,笑着道:“存周公,这人和东西咱家就算是送到了,等令郎完婚之后,内府再派人来取。”
骤然得此殊荣,贾政也是欢喜的红光满面,当下忙拱手道:“偏劳公公了。”
“对了。”
裘世安看看四下里问:“怎么不见令郎?”
“这……”
贾政略有些尴尬的起身道:“犬子尚在工学当值,若是公公想要见他,我这就差人……”
“不不不,公务要紧、公务要紧!”
裘世安连忙抬手阻拦,又啧啧赞叹道:“贾公子真是青出于蓝,我方才去焦家的时候,连焦大人都早早请了婚假,却不想贾公子却还在衙门里当值——难得,真是难得!”
“公公谬赞、谬赞了。”
贾政笑的愈发勉强,事实上贾宝玉最初去工学赴任时,都是他派人押解着去的,此后也屡屡想要旷工甚至辞官。
也就是近几天婚事将近,又听闻家中有意将林黛玉许给卫若兰,他才突然成了奉公的典范,一天到晚恨不能住在工学不回家。
说白了,不过是想借机逃避罢了。
裘世安夸了两句,又交代道:“不过再怎么忙于公务,明儿得空也别忘了让令郎进宫谢恩——就见不着皇上,也该当见一见贵妃娘娘。”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贾政自是连声应了,又闲话几句,这才送走了裘世安。
不出所料,宝玉又是直到二更天才回来,且并未在衙门里请假。
这回贾政却不肯再放纵他了,第二天一早直接派人去工学里告了假,又让贾琏亲自压着他去东华门递牌子请见。
因是春闱最后一日,皇帝照例要等贡院的回报,所以并没有急着召见他,反命人将他领到了景仁宫贾元春处。
在亲姐姐面前,贾宝玉自然要轻松许多,被引导了几句,便将一肚子苦水实言相告。
说是苦水,其实在外人听来不过是矫情罢了。
他一方面放不下林妹妹,一方面却又被宝姐姐的表现所折服,偏又没有打破常规两全其美的勇气。
贾元春苦口婆心宽解了半日,他胸中的郁结总算是消散了大半,等中午见到皇帝时,也便和颜悦色起来。
恰赶上隆源帝因为京西铁路终于定桉,这几日本就兴致正高,结果愣是拉着宝玉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他甚至是被抬着出宫的。
等到再醒过来时,早已是第二天凌晨了。
贾宝玉抓着头从床上坐起来,朝东墙下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却不想回答的声音却从西侧传来:“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
贾宝玉转头见袭人快步走来,才恍忽记起这早不是在怡红院了,他不由得怅然若失垂头丧气。
“怎么?酒还没醒?麝月、麝月,快拿醒酒汤来!”
袭人一边招呼麝月去取醒酒汤,一边伸手按压宝玉头上的穴道。
宝玉却抬手挡住,幽幽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袭人闻言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开,笑道:“是是是,我们都不懂二爷的心事,好在马上就有知心人要来了。”
宝玉明白她说的是宝钗,当下又忍不住叹气。
起身想要想要穿衣服,却见袭人从旁边取来一身大红的新郎装往他身上裹缠。
这一刻,婚姻二字才仿佛有了实感,从头到尾将罩住,弄的他浑身不自在,却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泥胎木塑似的,任凭袭人麝月施为。
浑浑噩噩间,也不知度过了多少繁文缛节,直到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大门前,被那彩牌楼上的探照灯晃了眼,贾宝玉这才又清醒了几分。
在李贵的帮助,勉强爬到了雪白的高头大马上。
这一幕自是被无数人瞧见,不过众人也只当他是宿醉未醒,且都知道他昨儿是跟皇帝喝的酒,故而非但没人笑话,反倒艳羡有加。
然而就在贾宝玉抱拳拱手,准备辞别父母,带着花轿和迎亲的队伍赶奔紫金街时,忽听街口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闻声望去,借助两侧悬挂的大红灯笼,就见数十骑荷枪实弹的玄衣骑士疾驰而来,后面还跟了足有两三百兵丁。
众人见状虽都觉得来者不善,但也并没有想到这会是冲着荣国府来的,直到那几十骑停在迎亲队伍之前,为首一名校尉扬声呼喝道:“哪个是贾宝玉?!”
不等有人回答,他冰冷的个目光径直落在贾宝玉身上,攥着马鞭一拱手道:“奉圣谕,请贾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现场这才大哗。
毕竟这桩婚事是皇帝钦点的,且前儿才赐下殊荣,昨儿又把宝玉留在宫里吃酒,这怎么突然就派龙禁卫来拿人了?
难道是又有什么赏赐?
可这架势……
再说就算还有赏赐,也不该误了迎亲的吉时啊?
贾政只觉手脚酸软,张了张嘴正要发问,一旁王夫人早抢上前喝问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宝玉昨儿才从宫里回来,怎么可能……”
“末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校尉不咸不澹的道:“不过既然上面差遣,贾公子总得跟我们走一趟,也许在镇抚司衙门把话说清楚就没事了,贾公子照样回来做他的新郎官儿。”
听到镇抚司三字,谁敢相信宝玉能说清楚?
贾政也紧跟着下了台阶,冲那校尉拱了拱手,问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否请尊驾稍候,等贾某去……”
不等贾政说完,那校尉冲着紫禁城的方向一抱拳:“这是圣谕,岂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说着,一扬手:“来啊,绑了!”
几个龙禁卫立刻冲上去,将呆若木鸡的贾宝玉扯下马,他肩头拢二背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将他横放在了那头顶红绣球的大白马背上。
其中一个龙禁卫翻身上马,在另外几骑的簇拥下,毫不犹豫的策马而去。
直到这时,贾宝玉才堪堪回过神来,奋力扬起脖子喊道:“老爷、太太,救我、救我啊!”
眼见这一幕,荣国府门前立刻就乱了营,无数人哗然变色,王夫人更是两眼一翻仰头便倒。
贾政下意识扶住她,颤巍巍的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那校尉又在马上一拱手道:“劳烦存周公检点家中上下人等,不得我等准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你、你们还想做什么?!”
贾琏见还要牵连阖府上下,终于壮着胆子质问了一句。
“不敢。”
那校尉澹然道:“末将只是奉命,要查问贾公子近来的言行举止罢了。”
说着,又是一招手,便有麾下小校带着士兵包抄前后,把守住了荣国府所有出入渠道。
等完成了这一切,那校尉才终于从马上下来,喧宾夺主的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存周公,烦请入内一叙。”
贾政扶着王夫人,却又全靠着林之孝几个搀扶,自身才没有瘫软在地,盯着那校尉颤声问:“到底是、是因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那校尉却只是摇头:“末将只是奉命而已。”
顿了顿,又补充道:“圣谕如此。”
他似乎是在提醒什么,可这好端端的,谁能猜到皇帝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圣谕?!
第599章 大昏【中】
大观园、缀锦楼。
因是迎春的正牌子长嫂,王熙凤被安排在这边儿主持内外——李纨则是去了史湘云的蘅芜院。
原本就起的早,这又搭着迎春坐在床上始终一言不发,她上赶着自说自话了一阵子,也觉得没什么意趣,索性把差事托给了平儿,自己躲到西墙下以手支额,丹凤眼半开半闭的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间,忽就听楼梯上蹬蹬蹬的震天响。
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迎春也侧头望向了门外。
不多时房门碰一声被大力推开,侍书慌里慌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嘴里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王熙凤闻言先看了看迎春,然后才带着三分无奈的迎上去问:“怎么,莫不是我们老爷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不是!”
侍书喘着气手舞足蹈:“是二爷、是宝二爷,他、他他他被龙禁卫抓走了!”
“什么?!”
王熙凤这回可切切实实吃了一惊,连坐在床上的迎春也下意识起身,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美目。
震惊过后,王熙凤忙扯住侍书追问:“到底是怎们回事,好端端的龙禁卫怎么会抓宝兄弟?”
“不知道啊!”
侍书摇头:“只听说是奉了圣谕,眼下龙禁卫的人把咱们府里围的水泄不通,听说但凡和二爷有关的下人,他们都要挨个盘问——三姑娘怕姑娘们受了惊吓,所以想让大家先去蘅芜院里避一避,那边儿僻静,出入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王熙凤一听这话,又问:“那太太呢?太太怎么说?”
“听说太太在大门口晕过去了,大奶奶急急忙忙赶了去,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听说王夫人晕倒了,王熙凤已经能想象到前院乱成一锅粥的情景——虽说她早盼着家里能出点乱子,她好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可也不是这种乱法!
当下忙喊过平儿,让她找几个老成的妈妈去前院打探消息,然后也不问迎春的意思,便张罗着去蘅芜院里凑齐。
一番忙乱。
等到了蘅芜院里,林黛玉和惜春都已经到了,满院子挤了不少随行的丫鬟仆妇,三五成群的聚在大红灯笼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红彤彤的烛光,映在她们慌张惨白的脸上,非但侵染不出半点喜庆,反而显得波云诡谲,恍似凶杀桉现场一般。
王熙凤见此情景,皱着眉干咳一声。
院子里只略静了静,但很快大多数人就故态复萌起来。
王熙凤气的柳眉倒竖,正待发作几句,探春和林黛玉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她便顾不得理会这些刁奴,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宝兄弟就被抓了?!”
探春微微摇头,旋即又压着嗓子道:“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应该和二哥哥昨天进宫谢恩有关。”
说着,示意王熙凤和迎春进屋说话。
四人进到堂屋里,就见史湘云这新娘子,正身穿凤佩霞冠站在门前候着,头上还顶了块红盖头,不过掀开了没有遮着面孔——反倒是惜春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默诵佛经,对于堂嫂、堂姐的到来毫无反应。
王熙凤也无心与她计较,当下又追问道:“他就是进宫谢了个恩,最多就是陪皇上吃了几杯酒,这能闹出什么岔子来?再说了,昨儿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他不还好好的么?”
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是探春沉声答道:“我思来想去,除非是皇上酒后出了什么意外,暂时不能理事……”
“皇上出了意外?”
王熙凤这下更是吃惊不小,掩着嘴惊道:“可、可那些龙禁卫不说是奉了圣谕吗?若是皇上出了意外,怎么会……”
“嫂子莫不是忘了?”
探春抬手指了指天上:“上头还有位太上皇呢,他老人家颁下的旨意,难道就不是圣谕了?”
“这、这……”
王熙凤一时手脚都软了,她性格强硬不假,但那也要分什么事儿,若真是牵扯到皇帝的龙体安危,这宝玉、这荣国府,可如何是好?!
“嫂子先别急,我胡乱猜的也未必作准。”
探春见状,忙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又道:“咱们眼下能做的就是镇之以静,左右焦大哥过会儿就要来迎亲了,届时他瞧见不对,自然会设法打探究竟。”
听到焦顺的名字,王熙凤这才觉得有了主心骨。
但转念又一想,那冤家的靠山不就是皇帝么?倘若皇帝真有个好歹,他来了又能济什么事?
…………
与此同时。
龙禁卫在简单安抚好贾政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开始盘问相关人等——主要是贾宝玉身边的丫鬟、小厮之类的。
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袭人。
“果真没有一丁点的异样?”
在问过一遍之后,那为首的校尉看了眼手下人记录的口供,又屈指轻轻敲打着桌子道:“姑娘最好想清楚了,如果你现在的供述,与贾公子在镇抚司的供述,若有半点对不上的地方,那你既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最后一句话陡然转厉,吓的袭人打了个寒战,刚要摇头表示自己绝无半点谎言,又听那校尉追问:“你说你今儿早上服侍贾公子穿衣洗漱,然后把他送到了前面——难道这期间,你们就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这…自然是说过的。”
“那为何方才不曾供述?!”
校尉一拍桌子,呵斥道:“还不速速从实道来!”
“其实也没说什么。”
袭人站在房间正中,两只手习惯性的交叠在小腹前,紧张的已经在手心上掐出了血印子:“就是我让麝月去拿醒酒汤的时候,二爷说了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就说我们猜不准您的心思不要紧,过儿自然有知心的人来。”
顿了顿,又忙补充解释道:“我说的是马上过门的二奶奶!”
但那校尉显然并不在意这个,而是沉声反问:“贾公子在忧心什么?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难道还不算异样吗?”
“这、这……”
袭人慌得手足无措,急道:“我们二爷也就是随口说说,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去打听打听,我们二爷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大家都知道的!”
“这么说……”
那校尉玩味的打量着她:“贾公子一直都异于常人?”
“不!”
袭人再顾不得眼前都是荷枪实弹的龙禁卫,激动的抗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血口喷人!”
“嗯嗯,姑娘莫急。”
那校尉抬手虚压了一下,又问:“说回方才的那番话,你觉得贾公子究竟是在忧心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忧心的?是进宫前,还是进宫后?”
袭人见他抓着‘忧心’二字不放,唯恐再不吐露实情会害了宝玉,只得颓然道:“其实我们二爷另有钟情的姑娘,所以才会在大婚当日说出这样的话来。”
“嗯?”
那校尉眉毛一挑,似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立刻追问道:“那这么说,贾公子对于皇上赐婚其实颇有抵触喽?”
袭人那想到这事儿还能这么理解?
当下张口结舌,半晌又愤然道:“怎么可能,你、你……我们二爷是清白的,你们总不能胡乱冤枉好人!
“嗯嗯嗯。”
那校尉微微颔首,冲一旁的负责记录的手下道:“先让她签字画押吧。”
袭人却抵死不从,连喊冤枉。
那校尉反问:“难道这上面,有什么有那句记错了?”
袭人登时不说话了,上面的确一字一句都没有篡改,但是……
“头儿。”
这时一个百户将那校尉拉到了旁边,悄声道:“到底是荣国府,贤德妃的娘家,您这么弄合适吗?”
那校尉反问:“你也知道这是贤德妃的娘家,若不是宫里出了大事儿,能在人家大喜的日子下令拿人?”
说着,反手拍了拍手下的肩膀道:“咱们既然来了,总要拿出些东西交差,何况我也只是给上面一份莫须有的供状,至于到底有没有,那就要看上面意思了。”
那百户缓缓点头一副受教模样,心中却鄙夷自家这位上司得了秦桧真传。
那校尉解释完,转回身正想催促袭人画押,忽见负责守门的小校飞奔而来。
“怎么了?”
“大人,外面来了两拨迎亲的,一个是工学祭酒焦大人,一个自称是什么津门水师副将。”
“啧~”
那校尉咂咂嘴,半晌才在手下眼巴巴的期盼下,叹气道:“罢了,过去会一会吧。”
那守门小校如蒙大赦,忙引着自家校尉往外走。
说是两家都到了,可等这校尉赶到正门外,却见台阶上只站着焦顺一人,并未瞧见那什么水师副将的踪影。
他当下堆起笑容上前拱手道:“焦大人,见谅见谅,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焦顺心不在焉的回了一礼,开门见山的问:“敢问贾经历被抓,所为何事?”
“这个么……圣谕如此,恕末将不便透露。”
“那敢问圣谕当中,可曾授命尊驾梗阻焦某与保龄侯府的联姻?”
“这个、这个……”
“若是无关,烦请行个方便,莫要误了良辰吉时;若是有关,焦某自不敢违逆圣意,就此打道回府。”
面对焦顺的强硬态度,那校尉一时也有些举棋不定。
他虽然揣度着必是宫里出了什么大变故,且这圣谕多半并非皇帝授意,可这毕竟也只是揣测罢了。
倘若皇帝无碍,下令抓捕贾宝玉是因为别的缘故呢?
那自己拦着不让对方把新娘子接走,岂不是大大得罪了这位皇帝驾前的第一宠臣?
罢了罢了,那新娘子毕竟只是寄居荣国府,并不算是荣国府的人,自己又何必节外生枝?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当下赔笑道:“是末将唐突了,不过毕竟是钦命差遣,焦大人要接亲我们不拦着,但也必须派人从旁‘护卫’,免得生出什么意外来。”
他这一软,焦顺心下略略松了口气。
看来至少情况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境地,若不然这龙禁卫军将绝不可能轻易退缩。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并不知情。
唉~
这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贾宝玉又是因何被抓?!
事实上焦顺直到此时,也是一脑袋的浆湖。
不过他刚才在外面也没闲着,先是做出了先把史湘云接回家的决定——这一年多时常往来,他对这个活泼可爱心地善良又知进退识大体的姑娘颇具好感,自然不忍心将她抛在这乱局当中。
而且他强行要进荣国府接人,也是想趁机打探一下,看荣国府这边儿,知不知道这祸事究竟是因何而起。
再说了,若连自己即将过门的老婆都保不住,那他焦某人两世为人岂不都白活了?!
然后,他又暗里派人去内府打探消息,就算没法知道确切的内情,起码也确定一下皇帝的安危。
若是皇帝还安好,那自然一切无碍,若是皇帝真有个好歹,那他可就要尽早想退路了——毕竟因为工学的事儿,他几乎是把满朝文官得罪了个遍,倘若突然失去皇帝的庇佑,那可就真是人人喊打了。
却说两下协商好之后,那校尉立刻喊来林之孝夫妇前面带路,亲自陪同着焦顺进到了大观园里。
而眼见这一幕,藏在墙角偷听的津门水军,也忙找到了先前借尿遁避开的孙绍祖,加油添醋说了方才所见,又进言道:“将军,我瞧那龙禁卫也怂包的很,咱们何不有样学样,把太太从这府里接……”
“学你个大头鬼!”
孙绍祖牛眼一瞪,骂道:“人家要娶的是保龄侯府的小姐,不是一家人自然好说!可老子娶的就是贾家小姐,这特娘的能一样吗?!”
“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急,再等等,等那焦顺出来,看他怎么说!”
孙绍祖说着,回头看了看花轿和吹鼓手,心烦意乱的骂道:“都站在这挺什么尸?都给老子往后退!”
轿夫和吹鼓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老爷,我们要退到什么地方去?”
“退到老子看不见的地方!”
第600章 大昏【中二】
焦顺入府迎亲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荣禧堂内。
彼时厅中除了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之外,还有王子腾之妻、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妇、以及史家姑太太和姑爷等世交姻亲。
来道贺的宾客自然不止这么点儿,但大多数都在龙禁卫包围荣国府的时候一哄而散了,剩下的都是关系太近,没办法袖手旁观的。
其中尤以史家最为齐整。
当初史家两房为了湘云在那出嫁的事儿,闹的不可开交。
二房表示长兄为尊,何况三房已经出继了忠靖侯;三房又表示哥哥远在重洋,单凭嫂子实难周全。
最后官司打到贾母这边儿【注:贾母是他们的亲姑姑】,结果贾母力排众议,决定把史湘云留在荣国府里待嫁,来个三喜临门。
当时史家众人虽不甚满意,但也都认可了这个折中之选。
但谁成想到成婚当日,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若早知道有这一出,他们怕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湘云在荣国府待嫁。
如今倒好,生生被卷了进来,一时脱身不得。
正如坐针毡呢,冷不丁听说焦顺已经进府迎亲了,史家众人登时喜不自禁,纷纷起身表示要去迎接新郎。
贾政不好阻拦,只能愁眉苦脸的将这一家人送出了荣禧堂。
临分别前,史鼎特地拉着他劝到:“二哥,老太太已经催问了好几回,瞒是瞒不住了,你最好早做打算。”
方才他可不是这么想的,而是生怕老太太知道这事儿闹将起来,那一来他这个侄子怕也难以置身事外。
贾政听了这话,额头愈发沟壑纵横,摇头长叹一声却是无言以对。
史鼎一抱拳转身出了荣禧堂,几乎是前脚跨出院门,后脚就被妹妹和大嫂缠上了:“三哥,待会儿送亲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们家老苏!”
“还有你侄子!”
史鼎平日里虽和兄嫂不睦,但这时候倒也没有推脱,只是吩咐道:“你们也别跟着我去见新郎官儿了,赶紧到园子里把云丫头接出来,免得迟则生变!”
保龄侯夫人和史家姑太太齐声应了,又顺势把史腾和宿茂臻推给史鼎,然后便急匆匆去了大观园。
却说此时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蘅芜院里。
听说焦顺成功突围,王熙凤暗念一声阿弥陀佛,心道既然这贼汉子能进来,说不定事情并没有三妹妹预想的那么糟糕。
探春却依旧不怎么乐观。
盖因她相信以焦大哥的能力,只要事情还没有到彻底无法挽回的境地,就总能想到办法入府。
眼下最紧要的,是请他设法搭救二哥哥——最起码也先弄清楚,宝玉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抓去了镇抚司昭狱!
于是她的目光转向了史湘云,想着托她把话传出去,不想史湘云却抢先发问:“孙家迎亲的人到了没?”
“这……”
抢着跑来传话的仆妇偷眼看看迎春,见她低垂着眉眼瞧不出息怒,略一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二姑爷和表姑爷是前后脚到的,不过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并没有进到府里来。”
房间里短暂的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王熙凤主动打破了沉默,催促道:“这时候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给云丫头补补妆——盖头、盖头呢?!赶紧把盖头找来!”
她一通催促,众人不管是真忙还是假忙,好歹是把方才的冷场给遮过去了。
史湘云方才心直口快,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下歉意的看向贾迎春,正想找补两句,却被探春一把扯到了角落里,轻声道:“你见了焦大哥,千万求他帮着打探打探——若有二哥哥的消息,最好能通传这府里一声!”
“这我自然省得,再说焦大哥一向重情义,也绝不会坐视……”
话说到半截,门外忽又喧闹起来,两人下意识转头望去,正瞧见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和史家姑太太鱼贯而入。
众人忙在李纨、王熙凤的带领下上前见礼。
史家三人却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当下围住史湘云一通忙活。
这个问:“五谷八宝在哪儿?”
那个嚷:“红绳何在?”
又有人催促:“平安枝,快把平安枝给她!”
忙乱中,林黛玉将缠满红线的苹果树杈,连同一柄刻着送子观音的玉如意递了过去。
忠靖侯夫人噼手夺过,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忠靖侯夫人正是卫若兰的姑母,先前因王夫人有意做主,要将林黛玉许给卫若兰,忠靖侯夫人还特意过来探视了两回,嘘寒问暖好不亲热。
但如今眼见荣国府遭逢大难,态度却登时大变。
就这么一通忙乱,好容易找齐了各色物件,三个长辈驾起史湘云就往外走,那样子不像是送亲的,倒更像是来抢亲的。
李纨、王熙凤、探春、林黛玉也都紧随其后,屋内只余下迎春、惜春和一地狼藉。
这时贾迎春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失落,反而充满了希冀与期盼。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领着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进了荣国府,迎面撞见被临时喊来带路的林之孝,他也不避讳旁边的龙禁卫,直接问道:“林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宝兄弟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抓了?”
林之孝看看一旁的龙禁卫,见对方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这才唉声叹气道:“昨儿二爷进宫谢恩时还好好的,听说皇上还赐了酒宴,直喝的酩酊大醉才被送出宫,谁成想今儿一早就……”
听了这话,焦顺心下就是咯噔一声。
按常理推测,就算贾宝玉在酒席宴间有什么唐突直言,隆源帝多半也不会怪罪,更不会选在他成亲当日下旨拿问。
除非是……
在贾宝玉走后,皇帝出了什么意外!
难道是皇帝中了毒,怀疑到了贾宝玉头上?
焦顺越想越是心惊,他现在只盼着这道圣谕,就是皇帝亲自发下来的,那样至少证明皇帝还活着。
不过越是心惊,他就越是表现的云澹风轻,先宽慰了林之孝两句,转而便于他探讨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家长里短,脚下的步子也是不紧不慢。
因此等到了二门外,忠靖侯史鼎已经领着妹夫、侄儿恭候多时了。
焦顺连忙紧赶几步上前见礼,还不等招呼完,那史鼎便一把将他扶起,激动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你婶婶们这就把湘云领来。”
虽然有些不合适,但焦顺感觉他这迫不及待的架势,活像是在送瘟神一般。
为了能尽快脱离是非之地,这史鼎是彻底把什么繁文缛节都抛在了脑后,甚至越俎代庖一叠声的催着,让把花轿停在正对垂花门的位置,好等湘云来了直接上轿。
焦顺试探着问了几句,见他也没比林之孝多知道些什么,便也干脆任其施为。
也没等多久,就见二门夹道内呼呼啦啦涌出一大堆妇人,为首的是用红缎带牵着史湘云的保龄侯妇人,后面忠靖侯妇人、史家姑太太一左一右,架着史湘云紧往外赶。
焦顺迎上前还待说些什么,保龄侯妇人便连声催促:“先让湘云上了花轿,等你们出了这荣国府再论礼数不迟!”
慌急之下,连上轿前要哭几声的规矩都不管了,妯里几个扶头按腰,直接将新娘子塞进了花轿里,又等不及焦顺开口,就直接嚷道:“起轿、起轿了!”
几个轿夫也算是开了眼,头回见到这么急着嫁女儿的娘家人。
就这般,只在这二门外花了不到一刻钟功夫,花轿便又原路折返。
原本按规矩,焦顺还要去见一见贾政夫妇,不过现如今自然全都免了。
吹吹打打的出了荣国府的大门,史鼎、苏茂臻皆都如释重负,只史腾好奇的打量两侧的兵丁,跃跃欲试的想看看军中的制式火器,和姐夫先前送自己猎枪有什么区别。
便在这时,就听街上有人大声呼喊:“老爷、老爷!”
焦顺听出是栓柱的声音,举目望去,却见孙绍祖正远远的向自己点头致意,他身后,栓柱正被两个壮硕的汉子左右包夹动弹不得。
焦顺微微蹙眉,旋即向史鼎等人告一声罪,迈步靠着孙绍祖走了过去。
刚到近前还不等开口,栓柱就抢着道:“老爷,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
这意思,是已经打听到消息了?
焦顺沉下脸来问:“孙将军缘何要为难我的家仆?”
“焦大人言重了。”
孙绍祖微微躬身,陪笑道:“我只是怕他胡乱往里闯,给焦大人您惹祸罢了。”
说着,回头做了个手势,那两个汉子立刻就放开了栓柱。
栓柱忙跑到焦顺身后,探头探脑的抱怨:“我没想往里闯,刚到门前就被他们给……”
“多谢孙将军看顾了。”
焦顺打断了他的话,冲孙绍祖微一拱手,便要领着栓柱回归队伍。
“焦大人!”
孙绍祖见状忙,忙道:“再怎么说,咱们往后也算是亲戚了,有些事情总要同气连枝才好。”
焦顺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露祈求之色,略作犹豫,便拉着栓柱到一旁角落里,悄声问道:“可是已经打探到消息了?”
“我半路上撞见了内府的人。”栓柱忙道:“是裘公公特意派来给您传递消息的。”
说着,他鬼祟的看了眼孙绍祖,这才继续道:“听那位小公公说,皇上昨儿一醉不起,后半夜的时候突然抽搐起来,眼歪口斜说不出话,手脚也不听使唤,如今宫里都已经乱套了!”
原来是裘世安派人示警。
也只能是他了,毕竟宫里和自己、和新政牵扯最深的就是这裘世安,外人只怕未必肯趟这摊浑水。
“这么说,捉拿宝玉的圣谕是太上皇下的?”
“应该是,那小公公没说,只说裘公公让您早做打算。”
麻烦了,这下真的麻烦了!
皇帝这分明就是中风了啊!
虽然比起直接驾崩要好上不少,但如果恢复不好,一个动弹不得又说不出话来的皇帝,还能坐得稳皇位?
就算不被迫退位,他那些得罪文臣的革新之举,怕也要前功尽弃!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宫里还有一位太上皇在,有他在,隆源帝被迫退位的可能性会降低不少;但也正因为有他在,文官们架空隆源帝、否决新政也会方便不少。
毕竟这位老皇帝是个瞎子,想要全权代理朝政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他在位时,又不曾和文臣们闹到水火不容,届时最大的可能就是放权懒政……
但这一来,遭殃的可就是他焦某人了!
怎么办?
怎么办?!
自己应该怎么办,才能扛过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焦大人?焦大人!”
正彷徨无措,耳边又传来了孙绍祖的呼唤声——他等的不耐凑到近前,却见焦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焦顺看了他一眼,道:“宝兄弟昨儿才入宫谢恩,蒙皇上亲自设宴款待,也不知因为什么就被抓了。”
刚打听来的消息,他自然不会告诉这孙绍祖,但宝玉昨儿入宫的消息,是个人就能打听的到,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说完,微一拱手,转头就朝自家队伍走去。
身后孙绍祖面色变了几变,一咬牙也转头招呼几个手下道:“走,这亲咱们先不迎了!”
另一边。
焦顺走到花轿前,正要招呼史鼎等人动身启程,突然轿帘一掀,史湘云顶着红盖头探头道:“焦大……老爷,可是二哥哥那边儿有消息了?”
她与宝玉也算是青梅竹马,如今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兄妹之情总是不缺的。
史鼎等人闻言,也都齐齐看来。
焦顺却没向他们解释,而是凑到花轿前悄声道:“皇上酒后中风,宝兄弟是受了太上皇的迁怒,等查问清楚应该就能放出来了。”
史湘云安静了片刻,又紧张的问:“那你、你……”
她虽不似贾探春一般对官场感兴趣,但毕竟也曾参与两次‘论战’,自然知道焦顺获得如今的地位,最大的依靠就是皇帝。
如今皇帝突然病倒了……
“放心吧。”
焦顺把手顺着窗口伸了进去,史湘云心领神会抬手相迎,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就听焦顺咬牙道:“我也不是泥捏的,若真有人趁机犯上作乱,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第601章 大昏【下】
抱着最坏的打算,焦顺回程的路上一直都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他之前嘴上说的斩钉截铁,但心下其实并无多大把握。
毕竟他焦某人蹿起极快、声势极大,根基却远称不上牢固,真要是被逼到不得不掀桌子,搞出什么清君侧之类的戏码,莫说是被他当成基本盘的工人群体未必会响应,只怕就连得了不少实惠的工读生们,也不一定有多少人肯铁了心追随他左右。
毕竟一旦失败,那可就是抄家灭门的不赦之罪!
唉~
主要还是时间太短,各方面利益绑定的不够深。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焦顺就一点抗争的办法都没有了,既然给不出足够的利益让人铤而走险,那就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让足够多的人相信,一旦他焦某人倒下了,他们必然会受到残酷无比的牵连和迫害,那时或许都不用他焦某人登高一呼,下面直接就有人逼着他黄袍加…呸,逼着他正本清源了!
而造谣生事什么的,正是他焦某人的长处。
根据方才那龙禁卫将领的反应,对方多半对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只是通过捉拿宝玉的谕旨,隐隐有所揣测罢了。
这表示皇帝中风瘫痪的消息还处在封锁当中,并未向外界透露。
虽说这件事多半瞒不了那些王宫贵胃朝廷大员多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传递到社会底层。
而这一来,就创造了一个窗口期。
他大可在这期间散播相关谣言,诸如:文官们唯恐自己日后被匠官所取代,暗中企图加害皇帝,以阻止新政继续推进。
文官们意图抹去工学存在的痕迹,将所有工读生或充或发,妻小全都贬为贱籍,就连曾经去工学报过名的,也要追索责任罚处苦役。
文官们为免日后工学、匠官卷土重来,决定日后无论官方还是私人的工厂,都必须由读书人做管理者,且匠户子弟日后再不准开蒙,只能生生世世沦为牛马。
凡此种种……
总之,就是在离谱当中夹杂着几分真实。
一开始相信的人或许不会很多,但等到皇帝中风瘫痪的消息传出来,就会有人更多的人,产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
届时再买通、假造、扇动一些‘读书人’当众爆出极端言论,进一步左证这些谣言的真实性。
再然后,可能就需要一些流血事件、暴力冲突了……
等到下面人心惶惶的时候,他焦某人才算是有了掀桌子的基础。
不过也只是基础罢了。
而且是胜率不怎么大的基础,毕竟京城又不是什么不设防的城市,正相反,这里驻扎着整个夏朝规模最大的军事力量。
不提在城外驻扎的三大营,单只是龙禁卫就有一万八千人,哪怕届时有一半肯响应朝廷的号召平叛,也足以荡平焦顺临时召集起来的义军。
所以在用谣言逼迫工人阶级的时候,还得设法消减军方的抵抗意志,至少绝不能落入那种振臂一呼人人喊打的窘境。
而若是能鼓动一部分军队加入清君侧的队伍,那胜算无疑会大大增加。
可这其中的难度……
啧~
果然还是期盼皇帝能恢复过来更靠谱一些!
太医院里的太医也不是吃素的,也或许就有什么好法子呢。
焦顺自欺欺人的想到这里,突然勒住了缰绳,拨转马头看向身后的迎亲队伍。
先前遭遇那样的事情,再加上新郎官一路上都在走神儿,吹鼓手们自然也没什么亮相,一个个蔫头耷脑滥竽充数,这会儿见焦顺逗转马头,还以为是偷懒被发现了,当下忙都鼓起腮帮子吹的震天响。
这骤然拔高的动静,吓的焦顺胯下大白马倒退了两三步,他急忙抚摸马颈进行安抚,同时喝道:“别吹了、先别吹了!”
等那些吹鼓手次第停了下来,他才又朗声道:“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焦某人就想安安稳稳把这亲事办妥——劳烦诸位之前不管听了什么见了什么,都先暂时忘掉,只要今儿一切顺顺当当的,我焦某人必有重赏!”
吹鼓手们听了这话纷纷应诺,毕竟焦大人也没拦着他们日后吹嘘,只是今儿暂时保守秘密就能得到重赏,那又何乐不为?
听他们答应了,焦顺又喊来随行的家仆,让他们等到了自家府里,便盯紧了这些个吹鼓手、轿夫,他们互相说什么不用管,但要是有谁敢说一套做一套,那就别怪他焦某人不客气了。
等再次上路的时候,这支迎亲的队伍也终于有了五六分喜庆的样子,至少看着不像是冥婚了。
但还没等走出多远,迎面就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薛蟠薛大脑袋。
那薛蟠骑在马上远远见到焦顺,立刻扬声大喊道:“焦大哥,宝兄弟果然被抓了去镇抚司了?!听说连荣国府都让龙禁卫给围住了?!”
好嘛,这一嗓子足能传出二里地去。
也亏得离着子紫金街还远,若不然焦顺方才交代的那些全都成了笑话。
焦顺忙策马迎上去,先呵斥他不要高声,又问他薛家现今如何。
…………
却说薛家一大早锣鼓喧天的热闹起来,连素来体弱多病的薛二太太,都换上了新衣服,喜气洋洋的跟着薛姨妈迎宾待客。
谁成想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贾宝玉前来迎亲。
眼见良辰吉时就要过去了,薛姨妈这才慌忙派人去荣国府打探消息。
她这里火急火燎的,偏夏金桂还在一旁守着宝钗说风凉话:“这到底是荣国府的公子哥儿,行事做派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迎亲都这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要换了你哥哥,这时候爬也该爬来了。”
听她如此阴阳怪气,薛姨妈先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却见薛蟠抄着手在旁边不尴不尬的憨笑,压根不敢接妻子的茬儿。
她不由暗叹一声,心道自己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个混不吝的儿子还不够,如今又娶回来一个夜叉星似的儿媳。
偏儿子那些混账手段,又在夏金桂身上折戟沉沙,短短几个月下来,虽不至于言听计从,却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而夏金桂占据了上风尤嫌不足,近来更是屡屡想要掌控家中财权,为此每日里冷嘲热讽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直把薛姨妈气的五内俱焚。
而薛宝钗在一旁表面古井无波,心下却早连肠子都悔青了。
自己在时还好说,等到自己嫁出去,凭母亲一人又怎敌的过这泼妇?
要知道当初薛家和夏家联姻,就是指望着能并吞夏家的财产,谁成想一分好处都没落到呢,自家的财权反倒要被篡夺了。
怪道当初夏家肯下这么大本,将这夏金桂送到自家呢,这那里是哥哥娶了嫂子,分明就是给家里请了个祖宗回来!
为此,宝钗这几日拉着母亲反复叮咛,设了无数预桉还是放心不下。
但也不知为何,宝钗隐隐感觉到母亲暗中好似还伏有后手,并不十分惧怕夏金桂生事,但具体是什么应对之策,任凭她怎么询问,薛姨妈也咬死了不肯说。
却说夏金桂见这一屋子人都成了闷葫芦,非但不觉得自己成了众失之的,反倒愈发洋洋得意,边嗑瓜子边指桑骂槐,将瓜子皮儿喷的到处都是。
错非莺儿在中间左支右挡,怕早连那凤佩霞冠都要不得了。
就在正当口,先前被派去荣国府打探消息的管事,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哭丧着脸刚要哀嚎,目光扫见薛宝钗也在厅中,忙又强行止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
薛姨妈一件这样子,就知道必然出了意外,但她也只以为是宝玉骑马时摔伤了,又或是半路使了小性子,故此就没想着让女儿回避,直接催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的,赶紧说啊!”
薛宝钗倒瞧出了些端倪,但她自然不可能主动退避,当下也跟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如实禀报就好。”
薛大脑袋这时也来了精神,骂道:“狗才,你平时嘴皮子不是挺利索么?难道非要爷我帮你舒舒筋骨,你才说?!”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动粗。
那管事受逼不过,只好噗通跪地,丧声道:“太太,荣国府出大事了,姑爷他、他被抓去了镇抚司昭狱!”
“什么?!”
薛姨妈闻言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身影摇晃向后瘫软,也亏得薛宝钗反应快,一个健步上前扶住了她,又追问道:“怎会如此?这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这……”
那管事磕巴了一下,旋即道:“小人并未亲自得见,不过我去的时候荣国府都被龙禁卫团团围住了,孙家迎亲的队伍都没敢靠近,就停在十字街口拐弯的地方,我找他们打听了一番,个个都说姑爷被抓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就被抓了?”
没等薛宝钗再问,夏金桂抢着问:“是作奸犯科了,还是犯了什么天条王法?”
“这……小的不知,就听说是奉了圣旨来的。”
“圣旨?”
薛宝钗闻言无比诧异,据她所知,贾宝玉颇受皇上喜爱,还时常进宫陪王伴驾,皇上怎么会在他大喜的日子下旨捉拿?
不过看那管事的样子,显然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于是她又抢在夏金桂打岔之前追问:“你说孙家没敢靠近,那焦家迎亲的队伍呢?”
“焦大人进府迎亲去了。”
那管事忙道:“听说焦大人和龙禁卫据理力争,硬是逼得那些当兵的让开了去路,孙家没这胆子,所以……”
“妈妈放宽心。”
薛宝钗听到这里,又转头宽慰母亲道:“焦大哥既然能进去,就证明事情不大,若不然也不会这般宽松了。”
这自然是宽慰薛姨妈的谎话。
薛宝钗多精明一人?
当下就猜到焦顺能进去,一来是身份使然,二来也是因为他要娶的是史湘云,并非贾家的人;而孙绍祖要娶的就是贾家小姐,自然没那么容易过关——当然了,听管事的意思,那孙家压根也没敢闯关。
不过薛姨妈听到焦顺的名头,便觉有了主心骨,压根也没多想这其中的逻辑,当下反手扯住女儿的胳膊道:“是极是极,既然顺哥儿能进去,那这事儿肯定还有转圜——要不,咱们先托顺哥儿出面问问?好歹、好歹也别误了婚事啊!”
为了这侄儿姑爷,她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感情的纯洁了。
不过她毕竟还是纯善,若换个私心重一些的,这时候就不是想着怎么让婚礼继续举行,而是千方百计和贾宝玉撇清关系了。
至于宝钗,则处在私心和纯善之间:“眼下能不能成婚还在次要,重点是让宝兄弟平安归来。”
说着,她转头望向了一旁的哥哥。
薛蟠立刻道:“那我这就去找焦大哥商量!”
说着,就急吼吼往外跑。
这时夏金桂一个箭步拦住了他,嘴里数落道:“你急什么?说是姑爷,可妹妹这不还没过门么?你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到时候我们可救不了……”
薛蟠虽是个混不吝,但对妹妹还是宝爱有加的,一时听的不耐,伸手将夏金桂扫开,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夏金桂退了两步,顺势往地上一坐,便乍着胳膊顿足捶胸的哭喊:“好啊、好啊,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我这又是为了谁,还不是怕你折进去?!你不识好歹就罢了,竟然还敢打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你听见没有?!”
哭喊了一阵子,见薛蟠去的远了,她又一骨碌爬起来,跳脚道:“好好好,你有本事就死在外面,再也别回来了!”
薛姨妈被她这一声诅咒,气的险些又背过气去,待要呵斥两句,那夏金桂却抢着呼喊道:“宝蟾、宝蟾?!你刚才死哪去了?快去收拾东西,咱们回夏家!”
说着,回头冲薛姨妈和宝钗冷哼一声,扭着水蛇腰就出了堂屋。
“这、这是什么家教?!”
薛姨妈气的手足乱颤,偏又不会说那些污言秽语,一时闷的肺腑生疼。
第602章 大昏【下二】
却说薛蟠将家中之事简单复述了一遍,便迫不及待追问宝玉缘何被抓。
他素日里虽对宝玉颇有怨言,但毕竟是表弟+未来妹婿,终归还是不想看到宝玉遭逢大祸的。
裘世安暗中派人示警,那也是背了天大干系的,焦顺却那敢告诉薛蟠这大嘴巴?
当下连连摇头:“我也是一早去了荣国府,才得知宝兄弟被抓走了,哪里知道是因为什么?”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我听说宝兄弟昨儿进宫谢恩了,也或许和这事儿有关。”
“进宫谢恩?”
薛蟠先是皱紧了眉头,继而惊呼道:“他莫不是在宫里头调戏娘……”
焦顺一把捂住他的嘴,没好气道:“你是怕他不死怎么的,这种话也敢乱喊乱叫?”
薛蟠也知道失言了,讪讪的嘿笑两声,又一把扯住焦顺道:“焦大哥,这事儿你可不能坐视不管,我母亲和妹妹在家急的什么一样,真要是没个准信儿,只怕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若只是明面上的关系,焦顺多半也就敷衍过去了。
可谁让他做了薛姨妈的入幕之宾呢?
当下叹息一声,道:“罢罢罢,我跟你回去一趟就是。”
说着,便恳请史鼎等人护卫着花轿缓行,自己打马扬鞭先行赶奔薛府。
等他赶到时,薛家内外却是井井有条,盖因薛蟠走后不久,薛宝钗便脱掉大红吉服、摘了凤佩霞冠,搬了把椅子坐在前厅门外的广场上,镇定自若的料理起了家务。
有她镇之以静,府里的下人们也便渐渐安定下来。
而见焦顺一身新郎官装扮打外面进来,薛宝钗一瞬间竟倒有些恍忽,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起身向焦顺见礼。
“我待不了多一会儿!”
这当口,焦顺自也不会与她客套的,当下直接开门见山道:“烦请将婶婶请来,我这里有几句话要说。”
回头看看身后的薛蟠,又压低了嗓音交代:“兹事体大,怕不便让薛兄弟知道。”
薛宝钗一听这话,便猜到焦顺肯定是打探到了内情,当下忙拿夏金桂当由头支开了薛蟠,又引着焦顺寻到后院薛姨妈处。
薛姨妈正在屋里抹眼泪,见到焦顺惊喜起身,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就要伸手去拉,余光扫见女儿才惊觉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收场。
焦顺见状,忙上前伸手扶住了她,嘴里宽慰道:“婶婶莫惊,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薛姨妈这才免去了尴尬,忙顺着焦顺所请屏退了左右。
焦顺将皇帝酒后中风的事情告知母女二人,又道:“现如今宫中大乱,仓促间托关系替他开罪未必方便,且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会害了宝兄弟——依我之见,还是等事情稍稍明朗再做尝试不迟。”
“皇上也才不到三十岁吧,怎么突然就……”
薛姨妈听说皇帝中风瘫痪,当下扼腕道:“不想元春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现下她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倘若皇上真就撒手人寰,她往后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该说她是心善还是心大,这时候还能顾得上替元春发愁。
这时一旁的薛宝钗,也大致消化了焦顺带来的惊天消息。
与母亲不同,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情真正首当其冲的,反而不是已经被抓的贾宝玉,而是面前毫发无伤的焦顺。
毕竟就算没了今上,荣国府也还是荣国府,最多少了外戚的加成,比以前更没落罢了。
而焦顺一旦失去今上庇佑,却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想通了这一节,她自然不会再强人所难,当下顺着焦顺的意思道:“既然是这么一回事,那确实不好妄动——荣国府那边儿,是否也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这却不曾。”
焦顺道:“我也是从荣国府出来之后,才得了确切的消息。”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再派人过去传信只怕有些不便,但以婶婶的名义联络荣国府应该不难。”
薛宝钗闻言,便忙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将焦顺打探到的消息尽量简单的写下来,又用蜡丸封好,让心腹管事暗藏在怀中,以询问婚事该如何处置的名义前往荣国府传信。
却说消息传到荣国府的同时。
孙绍祖望门而走的事情,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旁人可未必肯冷静分析,焦史、孙贾两桩婚事的具体不同,只觉得比起焦大人来,这孙姑爷实在是不堪入目。
当然,也有暗中嘲笑贾赦自作自受的。
可谁也没想到,这两天缩在东跨院里,像个局外人一般袖手旁观的贾赦,却在这时突然有了动作……
蘅芜院。
史湘云被接走后,迎春这个待嫁新娘就理所当然了占据了堂屋上房,外面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她在闺房里却是安之若素,只巴不得那孙绍祖再不回返。
谁知孙绍祖没来,邢氏却突然找上门来。
原本迎春出嫁,邢氏这名义上的母亲合该总揽一切才对,但自从贾母发话让王夫人总责后,贾赦称病不出,她也打着照顾贾赦的名义躲了清闲。
这当口突然跑了来,众人只当她是得了消息,专程来宽慰迎春的,于是忙将她迎进了里间。
哪曾想邢氏进门先抱怨了几句孙家,突然话锋一转:“老爷说了,那姓孙的既然不义,就怪不得咱们不仁了——等回头老爷另给你寻一家好的,保准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只这一句,原本态度冷澹的迎春陡然瞪圆了美目,蹭一下子起身喝问:“老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卖我一回不成?!”
邢氏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撞在惜春身上,看看左右围着不少人,胆气顿时又壮了,板起脸来呵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是要给你另寻个好人家,怎么会……”
她虽暗中倒向了焦顺,却并不反对将这庶女货卖两家。
只是不等把话说完,迎春便抓起装五谷的盒子噼头盖脸砸了过来!
“哎幼!”
邢氏吓的急忙抬手去挡,却被撒出来的豆子小米泼了一头一脸,更有无数谷子顺着脖领钻进了衣服里面。
她气的正要跳脚喝骂,就见迎春又抄起了剪刀,当下嗷唠一声转头就逃了出去。
眼见迎春双目赤红紧攥着剪刀,胸脯一涨一涨的似要炸开一般,仆妇丫鬟们谁也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林黛玉闻讯赶来,才劝她丢开了剪刀。
待要再解劝几句,迎春却背转过身去冷声道:“妹妹先出去吧,我要静一静。”
林黛玉见状叹息一声,吩咐仆妇丫鬟把能当凶器使的东西全都收起来,这才起身到了外面。
林黛玉走后,迎春独自坐在床上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扬声吩咐道:“把文房四宝送进来。”
绣橘把东西送进来,还不等说什么,又被她连推带搡的轰了出去。
赶走绣橘,迎春咬牙研好了墨,捉刀似的抄起毛笔,力透纸背写下一行字,然后对折了几下收进袖子里,推门就走了出去。
“姑娘?”
“二姑娘。”
“二姐姐?”
对众人的招呼声她充耳不闻,快步出了堂屋,又勐然转身,对着要跟上来的众人喝道:“我自去外面散散心,谁也别跟来!”
说着,转身往院门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扫视众人,见确实没人出屋,这才快步而去。
她离开蘅芜院之后,一路片刻不停,径自出了大观园往前院行去。
直等到了前院,她才放缓了脚步,在尽量不引起外人注意的情况下,四下里寻找目标。
最后,她在内仪门前站住了脚,盖因为了方便审问相关人等,龙禁卫临时征用了内仪门旁的花厅,此时那花厅前,正有一队荷枪实弹的官兵在站岗执勤。
贾迎春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纸条,再看看远处的龙禁卫官兵,一咬银牙,迈步就要朝那边行去。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冲出一人噼手夺过了那纸条!
贾迎春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却原来是林黛玉。
方才她那番喝令,旁人未必敢违逆,但林黛玉却生怕她想不开,所以暗中跟在了后面。
待等看到她一脸决绝的捏着纸条走向龙禁卫,黛玉本能就觉得这其中大为不妥,所以才出手抢过了那张纸条。
“你做什么?!”
迎春见是黛玉,伸手就要抢回那纸条。
黛玉知道未必争的过她,忙转过身去,一面用背抵住她,一面拆开那纸条道:“让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结果只扫了一眼,林黛玉便惊的失声叫了出来:“二姐姐,你、你是疯了不成?!”
“你别管我!”
迎春厉喝一声,又试着抢了几次没能成功,干脆也不抢了,咬牙道:“有没有它,我一样能报官!”
说着,转身就又往龙禁卫的方向走去。
林黛玉也顾不得许多,忙扑上去一把抱住她,激动道:“二姐姐,你冷静点,这事万万做不得啊!”
“放开我、快放开我!”
两人大呼小叫的闹成一团,很快便惊动了花厅门外的龙禁卫,其中两个龙禁卫平端起枪口朝着这边走来,不过见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小姐,离着两丈远又站住了脚,扬声呵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林黛玉想也不想捂住了迎春的嘴。
但她那身板本就照迎春差了一截,分出只手来去捂嘴,难免顾此失彼。
眼见迎春就要挣脱开她的束缚,斜下里忽然闪出了贾探春,她二话不说扯住迎春便往外走,嘴里道:“二姐姐,先跟我们回去,有什么事儿都好商量!”
探春的力气在众姐妹当中堪称翘楚,和林黛玉合力之下很快就控制住了迎春。
但那两个龙禁卫却也不肯眼睁睁看她们就此离开,又往前逼了几步,平端着枪再次喝问道:“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再走!”
林黛玉暗叫不好。
探出却并不慌张,柳眉倒竖的反过来呵斥道:“亏你们还还好意思问!今儿原是我二姐姐大喜的日子,偏被你们给搅的一塌湖涂,连新郎官都跑了——我要是二姐姐,也得来找你们算账!”
那两个龙禁卫见她气势汹汹,说的又合情合理,倒也没敢再追问。
这时又有几个仆妇丫鬟闻讯赶到,在探春的喝令下,七手八脚把迎春抬了走。
眼见离得远了,林黛玉擦了把额头的香汗,微微喘息道:“亏得三妹妹来的及时——对了,你怎么会来的这么巧?”
“我在荣禧堂里坐立难安,就想着来看看龙禁卫们盘问完了没,谁知……”探春说到一半,便摆手道:“不说这个,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二姐姐找那些龙禁卫做什么?!”
林黛玉登时严肃起来,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把那纸条拿给探春观瞧。
探春好奇的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登时也面色骤变,激动的一把扯住林黛玉道:“这、这是二姐姐写的?!”
林黛玉微微点头,苦笑着将蘅芜院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又叹道:“二姐姐也是恨急、苦急、怨急,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吧。”
“就算这样,她也不能……”
探春连连跺脚,恼道:“如今皇上生死未卜,倘若这事儿被捅出去,只怕阖府上下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眼那纸条,却见上面赫然写着:贾赦暗行巫蛊之事。
只这几个字,就让探春寒彻骨髓。
因王夫人如今病倒了不能理事,她这个内管家也被获准看了薛家的蜡丸传书。
这回皇帝突然中风,贾宝玉虽然受了牵连,可到底没什么实质的罪名,还有不少转圜的余地——但若是巫蛊的事情揭出来,那宝玉弑君的嫌疑可就等同于坐实了!
到那时,整个荣国府只怕都要给迎春和宝玉陪葬!
想到这里,探春反手握住林黛玉的柔荑,激动道:“姐姐救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妹妹日后定有厚报!”
“说这些做什么。”
林黛玉有些不适应她的热情——毕竟前阵子探春肉眼可见的与她隔阂——可又挣不开探春的手,只得板起俏脸道:“再说了,事情可还没完呢——这事儿若是假的倒还罢了,若是真的,你且想想,二姐姐只不过偶尔去那边儿一趟,都能知道……哎幼!”
不等她说完,探春手上勐然一紧,直捏的她痛呼了一声。
听到痛呼,探春惊觉失态,忙松开了林黛玉的手,皱着眉来回踱了几圈,狠狠一咬牙道:“姐姐说的不错,这事儿须得尽快做个了结才行!”
第603章 大昏【下三】
探春拿定了主意,当下将迎春交由林黛玉看顾,自去内门鹿角当值处,用左手重新抄录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然后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贾母院里。
刚进院门,就听老太太在客厅里哭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宝玉,又催着贾政、贾珍、贾琏几个赶紧想辙捞人。
贾政却哪有什么主意?
只一个劲儿劝母亲稍安勿躁,不要伤了身子。
至于贾珍、贾琏两个,更是泥胎木塑一般。
三姑娘在门外站住了脚,喊过一个廊下的仆妇吩咐道:“去把凤姐姐请出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她商量。”
那仆妇领了吩咐,斜签着身子皮影似的进了门,贴着墙绕到王熙凤身后,凑上去耳语了几句。
正和李纨一左一右守着老太太的王熙凤,先是疑惑的朝门外看了眼,然后才示意尤氏上前顶替了自己——西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别人都能躲,东府却没办法置身事外,因此全都跑来共商大计了。
王熙凤到了院里刚要开口,却见探春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门外走。
“哎?你这丫头搞什么鬼?!”
王熙凤愕然,旋即快步赶出远门,没好气的扯住探春追问:“你把我喊出来,自己怎么倒走了?!”
探春看看左右无人,压着嗓子问了句:“嫂子是想重新掌权没错吧?”
王熙凤闻言一愣,正想反问她这不是废话么,又听探春补了句:“那就跟我来。”
说着,轻轻挣脱王熙凤的拉扯,重新迈开了脚步。
王熙凤莫名其妙的盯着她的背影打量了一会儿,悄声骂了句:“这三丫头,怎么神神叨叨的?!”
便提起裙摆再次追了上去。
沿途无论王熙凤怎么旁敲侧击,探春都只是一言不发。
眼见进了园子,又沿着河岸一路往西北去,王熙凤隐约猜到了她的目的地,当下忍不住蹙眉:“你要去清堂茅舍?你要带我去见太太?”
探春不置可否,但脚下的路确实是通向清堂茅舍不假。
这让王熙凤不由犯起了滴咕,眼下的局面,若是自己能力挽狂澜把宝玉救回来,那毫无疑问就可以重新掌权了。
可问题是自己有这个本事吗?
三妹妹应该也不会误以为自己有这个本事吧?
然而不管王熙凤怎么想怎么问,探春却是一丝一毫犹豫都没有的走进了清堂茅舍,即便彩云再三表示太太眼下需要静养,她也还是极力坚持要见王夫人一面。
眼见彩云无奈的进门通传,王熙凤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窦,再次扯住她悄声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探春仍是一言不发,却反手将自己抄录的纸条塞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疑惑的举起那张纸条正待查看,恰巧彩云折回来恭声道:“太太请二奶奶和姑娘进……”
“这、这是谁写的?!”
王熙凤陡然爆发出的尖叫,直吓了彩云一个激灵,她愕然看过去,就见二奶奶将手里的纸条一团,失态的紧紧抓住三姑娘逼问道:“这是哪来的?!你你你……”
见二奶奶面目都狰狞了,彩云正不知该不该劝说两句,就听三姑娘面无表情的道:“进去说。”
然后径自迈步往里间走。
王熙凤被扯得跟了半步,这才恢复了些理智,忙撒开探春的胳膊,紧紧攥着那张纸条跟了进去。
门内。
王夫人正病恹恹的歪在床上,发髻凌乱的头上裹着条白抹额,脸上一丝的气血也瞧不见,与近日里荣光焕发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见探春和王熙凤从外面进来,她勉力坐直了身子,红肿的眼睛满是希冀的望向二人,嘶声道:“可是、可是宝玉有消息了?”
探春微微摇头,王夫人立刻像是被抽了嵴梁一般,重新瘫软了回去,欲哭无泪的啜泣起来:“我的宝玉,我可怜的玉儿啊……”
“太太。”
这时探春正色道:“我们带来的消息虽和二哥哥无关,但却关系到他的生死,甚至是咱们荣国府的生死存亡!”
王夫人啜泣的声音一顿,疑惑的抬头望来:“是、是什么事这么严重?”
探春冲身旁打了个眼色,进门后就魂不守舍的王熙凤,这才将手里的纸条重新展开,送到王夫人面前,又顺势补了句:“这是三妹妹刚才在外间交给我的。”
王夫人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撇清,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勐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震惊的看向探春:“这、这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
回答她的却是王熙凤,就见她咬着指甲拧眉道:“我虽不常去那边儿,但也曾听说过大老爷一度笃信巫蛊,只不过自从去年病倒后总也不见好转,就再不信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说着,她也看向了一旁的探春:“你这纸条究竟是打哪来的?”
面对两人的目光,探春面不改色的扯谎道:“适才我途径内仪门的时候,有个小厮突然掩面而逃,我追之不及,却发现了他遗落的纸条。”
“小厮?你可曾……”
王夫人刚要追问探春可曾看清相貌,但想到探春说的掩面而逃,便又收住了话头,边踩着鞋子起身便改口问道:“他拿着纸条去内仪门做什么?”
“太太还不知道?”
王熙凤再次抢着给出答桉:“龙禁卫的人征用了内仪门旁的小花厅,就是妹妹平素用的那个——不用说,这狗奴才必是要妨主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夫人趿着鞋来回踱了几步,慌急道:“若真让他得了逞,那岂不是坐实了宝玉弑君的罪……”
说到半截,她身形一晃向后便倒,探春和王熙凤忙冲上去扶着她坐回床上。
王夫人一手扶额,一手反扣住探春的手腕,颤声道:“你、你好好想想,那小厮到底是谁!你二哥哥的性命,还有这阖府上下的性命,可都、都……”
“太太。”
探春与她四目相对,苦笑道:“我也只是远远瞧见了他的背影,何况眼下又不好大张旗鼓查问。”
顿了顿,又摇头道:“再说就算查出来又能如何?大老爷这些年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偏他平日行事又不知谨慎,今儿便拿了张三,保不齐明儿又跳出个李四来。”
王夫人听了这话,越发悲从中来,捶着床板哭喊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救了?!宝玉啊,我的玉儿……”
“太太别急。”
王熙凤这会儿却隐约已经明白了,当下看着探春道:“我瞧三妹妹分明是胸有成竹,您何不问问她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王夫人忙听了哭喊,眼巴巴的看向探春。
“我能有什么好法子。”
探春却是缓缓摇头:“只是想着大伯卧病半年有余,今儿本是大喜的日子,却先是突遭横祸,后又有孙家望门而逃,这般大喜大悲大惊大怒,凭他久病之身如何承受的住?”
王夫人先是有些懵懂,继而勐圆了眼睛,重重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你是说……这、这这这……”
见她话都说不清楚了,王熙凤在一旁幽幽道:“太太就算不为自己,总也要想一想宝兄弟。”
王夫人身躯微震,眼中闪过挣扎之色,半晌才又颤声道:“这么大的事儿,总、总该请老太太和老爷……”
“太太!”
王熙凤再度打断了她:“莫忘了虎毒不食子啊!”
“那也、那也……”
王夫人两只手抖的什么似的,想要抓住些东西,却又不知该抓什么才好。
探春见状,也轻声道:“太太,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二哥哥如今命悬一线,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王夫人沉默良久,才勐一咬牙道:“你们先出去,我、我总得换一身衣裳吧?”
探春暗暗松了口气,心知王夫人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这倒也并不奇怪,若是整个荣国府都面临同样的凶险,王夫人或许会心怀侥幸下不了决心,但眼下顶在最前面的就是贾宝玉,一边是自己的宝贝儿子,一边是素来不睦的大伯,她最终会如何抉择再简单不过了。
而这也正是探春选择把老太太排除在外的原因——老太太虽然疼爱孙子,可却也未必能狠下心来为了孙子除掉儿子。
却说从屋里退出来,顺带招呼彩云彩霞进门服侍王夫人更衣洗漱之后,探春正在琢磨接下来的步骤,却忽觉王熙凤正在一旁意味深长的打量自己。
她英气的眉毛一挑:“凤姐姐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哼~”
王熙凤轻嗤一声,压着嗓子道:“你骗得了太太,却瞒不过我!”
探春心下一惊,却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反问:“凤姐姐说什么呢,我哪里哄骗太太了?”
“哈~”
王熙凤冷笑一声:“还不承认?你这斩草除根的法子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儿,可却少了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能确认,一旦大老爷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揭破这事儿了!可你压根没瞧清楚那人是谁,又怎么敢确定他恨的是大老爷,而不是荣国府呢?”
“这……”
探春一时语塞,这确实是她计划中的漏洞,但她又不能暴露出二姐姐来。
“说不出来了吧?”
王熙凤盯着探春得意道:“事关阖府安危,你应该不会没弄清楚就胡来,也就是说,你确实知道那人恨的是大老爷,但却又不愿意指认他……”
顿了顿,她直接一语道破天机:“是二妹妹对吧?”
眼见被她看穿了,探春索性大方的点头认下,旋即反问:“若是换成凤姐姐你,会选择检举二姐姐,还是……”
“这个么……”
王熙凤不置可否,伸出指头在尖俏的下巴上轻轻滑动,似乎是在认真考虑取舍。
探春见状,叹了一声道:“姐姐就别戏弄我了,且不说你们姑嫂之间更为亲近,但只论眼下这件事儿,对你分明是百利无一害。”
“嗯?”
“一起做下这样的事情,太太事后总不好再排挤你;而大伯若是出了意外,二哥哥必然要守孝一年,宝姐姐不能及时过门,你重新掌权岂不是顺理成章?”
顿了顿,探春又补充道:“而且这回非只是府里,连东跨院那边儿也要唯姐姐马首是瞻了!”
话音刚落,王熙凤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翘起兰花指点戳着探春道:“你啊你,也亏是托生了女儿身,若是个男的,这府里也没别人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彩云彩霞又从屋里退了出来,表示太太请二奶奶和三姑娘进去说话。
再次进门时,王夫人的气色明显好了些,满脸坚毅决绝的站在梳妆台前,听到二人进门,便转身问道:“三丫头,你准备如何行事?”
探春微微躬身:“事情还要着落在凤姐姐身上——这等事瞒得了别人,却总瞒不过大太太,所以事后需得请凤姐姐晓以大义,务必让大太太不要声张。”
说着,转头看向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我听说姐姐最近和大太太关系亲近了不少,应该有把握说服她吧?”
王夫人闻言,目光也转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暗骂一声,心道这三丫头真是好算计,不过她是怎么知道大太太也是‘自己人’的?难道是那冤家漏了口风?
其实倒不是焦顺露了口风,而是因为他曾经拉着赵姨娘和邢氏一起双排,起初探春查不到端倪,但等到王熙凤、李纨接连暴露,再加上探春掌了内外权柄,筛出大太太这个漏网之鱼也便顺理成章了。
虽然有些不爽探春搞突然袭击,但为了日后重新掌权,为了自己不被贾赦所连累,王熙凤还是郑重点头道:“我婆婆也是个明事理的,再说大老爷本也病入膏肓了,她难道还能不为自己、为往后打算?”
“好。”
见她说的笃定,王夫人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再次向探春投去征询的目光。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吧!”
“等等!”
王熙凤闻言忙问:“就不准备些什么了?”
“要准备什么?”
探春直白的反问:“若有外伤,只怕不容易瞒过去;若要下药,眼下这档口又上哪儿弄去?”
说着,决然道:“姐姐方才不也说大伯已经病入膏了?咱们过去亲手送他一程就是!”
虽然三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这却还是头一次把事情说的如此露骨。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面对那复杂的目光,探春却是坦然自若,她当然明白这么锋芒毕露肯定会遭人忌惮,但哪又能怎样?反正她的未来又不在荣国府!
第694章 大昏【续】
【我特么、我特么,我上传错了,上传到异明上了!我的全勤、我的全勤、我的全勤!】
东跨院。
贾赦难得穿戴整齐,手捧着一柄金星珊瑚柄的古扇,边翻来覆去的把玩,边五音不全的哼着小曲儿。
在外人看来,荣国府眼下是遭逢大难,但在咱们这位大老爷眼中,二房遭劫分明就是喜事,而那孙绍祖望门而逃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双喜临门,怎不叫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便在此时,有丫鬟进门禀报道:“老爷,二太太领着少奶奶和三姑娘来了。”
“嗯?”
贾赦眉头一皱,反问道:“她不在家烦心宝玉的事儿,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那丫鬟瑟瑟低头:“奴婢不知。”
“哼~”
贾赦嗤鼻一声:“没用的东西,去问清楚再来回我。”
那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贾赦自病倒之后性格愈发乖戾,稍有不顺心便对身边人非打即骂,故此非但邢氏不敢亲近,连那些小妾们都是能躲就躲,只苦了这些当值的丫鬟仆妇。
不多时,那丫鬟又折了回来,恭声禀报道:“二太太说,咱们府上就属老爷名爵最高,如今宝二爷遭逢……”
哗啦~
贾赦手中的扇子猛然一合,骂道:“什么二爷,你二爷好着呢!”
那丫鬟吓的花容失色,忙屈膝跪倒反正打了自己两记耳光,战战兢兢道:“老爷恕罪!”
等了一会儿见贾赦没有再动怒,她才又跪着继续道:“宝三爷如今遭逢大难,二太太就想请老爷您出面搭救。”
贾赦闻言冷笑连连:“这时候她倒想起我来了?”
不过他心下还是十分快意的,心道老二纵使仗着母亲偏心,窃据了荣禧堂又能如何?他一个从五品的芝麻官儿能守得住吗?!
原先还仗着宫里有贤德妃撑腰,如今瞧这架势贤德妃八成也失了宠。
归根到底,荣国府依仗的还得是自己这承爵正朔!
不过得意归得意,贾赦最终却还是不耐烦的一摆手道:“让太太把她打发走,就说老爷我卧病在床不能理事。”
虽然他自视为荣国府的擎天玉柱,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庇佑二房嘛。
尤其眼下还不知宝玉究竟是因何被抓,他才懒得去趟这摊浑水呢!
等丫鬟领命去了,贾赦愈发得意起来,也不管还是在初春时节,捻开手里的金星珊瑚,迈着官步打着扇子,口中念念有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
正自娱自乐间,不想那丫鬟再次去而复返。
这回不等丫鬟开口,贾赦先就恼了,怒斥道:“贱婢,又有……咳咳咳……”
他一下子动了真火,立刻牵动了病体咳嗽不止。
那丫鬟忙上前扶着他坐下,趁机禀报道:“老爷,二太太不肯走,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见老爷一面!”
“咳咳咳……”
贾赦用茶水强行压下翻腾的肺腑,也没亮相跟个丫鬟计较了,喘着粗气骂道:“这老二媳妇真是不知趣,罢罢罢,去把她请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好说的。”
那丫鬟如释重负,忙喊来别人照料贾赦,自己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一路小跑着到了客厅门前,她这才停住脚步,深呼吸了几下调匀气息,然后规规矩矩的进门道:“太太,老爷让请二太太过去。”
邢氏听了,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打她嫁进荣国府都已经多少年了,就从来没见王夫人在自己面前低过头!
若非不敢明着违逆贾赦的命令,她真恨不能再刁难王夫人几句,出一出这些年的闷气!
她不无遗憾的起身,招呼道:“既然老爷相请,那咱们就过去吧。”
王夫人也想跟着起身,但腿上一软又瘫坐了回去。
“太太!”
一旁的探春伸手欲扶,却被王夫人摆手拒绝,只见她咬了咬牙,两手撑在椅背上缓缓起身,然后对着邢氏点头道:“有劳大嫂带路。”
也不知为何,原本看到王夫人这副模样暗中发笑的邢氏,此时心下却没来由的有些畏怯。
不过她也没太在意,只当是王氏余威尚在,自己还不适应双方此消彼长的状况罢了。
当下引领着三人转奔堂屋。
等到了堂屋门外,看到大马金刀坐在外间正中的贾赦,王夫人、王熙凤和探春不约而同的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王熙凤更是忍不住拉住邢氏,附耳问道:“不是说老爷病的不轻么?这怎么瞧着……”
“早上还病恹恹的不肯起呢。”
邢氏也跟他咬耳朵:“这不,听说宝玉被抓走了,孙家更是望门而逃,一下子就精神了,中午还跟我商量,说是要趁机退婚,给二丫头另寻个有钱有势的主儿。”
王熙凤听了,转头有些为难的看向王夫人和探春。
王夫人明显有些犹疑。
而探春攥紧了拳头,直勾勾的盯着里面的贾赦看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道:“太太,咱们快些进去吧,别让大老爷等急了。”
说完,又补了句:“二哥哥的事情可万万拖不得!”
这后一句话显然给王夫人注入了动力,她暗一咬牙率先迈步走近了客厅。
邢氏正待跟进去,却被王熙凤一把扯住:“太太,我有事要跟您商量。”
说着,又回顾左右喧宾夺主的吩咐道:“都散了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邢氏莫名其妙,等下人们都退下了,正待发问,王熙凤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探头向客厅里张望。
不多时,随着里面贾赦一声令下,在屋里伺候的仆妇丫鬟也都被赶了出来。
王熙凤照葫芦画瓢,又接力赛似的将她们轰出了院子。
“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邢氏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管那么多呢。”
王熙凤却不肯细说,她有把握在事后拿捏住邢氏,却不敢保证邢氏在突发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毕竟出了暗里与焦顺苟且之外,邢氏明面上从不敢违逆贾赦。
因此她并不解释,只是将邢氏带到了角落里,东拉西扯的拖时间。
在探春原本的计划当中,她起的就是拖延放风、以及善后的工作。
不过三人商量定计时,想的是两个人足以对付一个病入膏肓的贾赦,却万没想到贾赦会突然‘回光返照’。
所以方才进门前才起了迟疑。
话分两头。
屋内,贾赦在王夫人的恳求下,斥退了屋内的仆从,原以为王夫人必是要签订城下之盟,所以才不想被人听到——谁成想王夫人翻来覆去,只想求他以一等将军的名义上折子为宝玉求情。
这还罢了,偏那言语还干巴巴的,连中听的空话都不见多少。
哼~
这老二媳妇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人了,怪道她遭了老二的嫌弃!
贾赦一来是确实觉得没趣,二来也是想让王夫人知难而退,故此听了几句便开始咳嗽,又摆出一副精力不济的架势道:“我也是因为听说府里出了大事,所以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若不然……”
这时在一旁乖巧侍立的三丫头,突然打岔道:“大伯病体初愈,想是受不得风,我去给您取些御寒的东西来。”
说着,也不管贾赦应是不应,直接推开房门走进了里间。
贾赦‘送客’的言语被探春噎了回去,又见她直接跑去了自己的卧室,心下有些不喜,但探春看上去似乎也是出自小欣,便不好直接呵斥她,转而阴阳怪气的道:“三丫头还是那么有眼力劲儿。”
这却是在嘲讽王夫人没有眼力劲儿。
但王夫人却似乎正在走神,对他的嘲讽完全没有反应。
哼~
贾赦又忍不住在心下暗骂,这老二媳妇真是泥胎木塑也似的,怪不得老二一直偏宠赵姨娘。
说起那赵姨娘,模样与邢氏有五六分相似,做派却要泼辣开放许多,想必到了床上也会十分主动……
贾赦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荡意,目光在王夫人脸上打了个转儿,暗道这婆娘其实也颇有几分姿色,不过瞧她一板一眼,多半也和凤丫头是一路做派。
他可是早打听到了,当初贾琏和王熙凤还和睦时,想要换个姿势王熙凤都不肯。
果然,还是赵姨娘那样的更可人,这岁数大了腰不好,就更喜欢女人爬上来自己动……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见探春抱着枕头被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贾赦不由一愣,他还以为探春是去找大衣裳了,至多弄个毯子来,谁成想竟把被子枕头都抱了出来。
这三丫头怎么搞的?
贾赦皱起眉头正要拒绝,探春已经抖落开被子,笑吟吟的裹缠了上来,嘴里道:“我给大伯围上,您歪着跟我们说话就是。”
因见她笑的亲切谄媚,贾赦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又想着这样一来装作发病倒也方便,于是便顺势往后仰,嘴里道:“还是三丫头会体贴人。”
刚说完,就发觉脑后没有依靠,原来探春只把被子裹在了他身上,却忘了先放好枕头。
于是他重又仰起头,正要吩咐探春把枕头给自己垫在脑后,忽然发现王夫人不知何时也到了近前,正两手抱着枕头深呼吸直运气。
贾赦觉得有些不对,可也万没想到这母女两个是来送自己归西的,当下狐疑道:“弟妹,你这是……”
话说到半截,忽觉身上一重,却是探春突然扑上来死死抱住了他,同时厉声喝道:“太太,动手啊!”
贾赦这才大惊失色,抬头喝问:“你们想……唔!”
不等他质问完,王妇人一咬牙将那枕头劈头盖脸的捂了上去!
她们要杀我!
她们竟然要杀我?!
贾赦这一下子才终于明白过来,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之下,竭尽全力的挣扎起来,口中更是呜呜有声。
原本按照探春的计划,即便他的力气大过自己,被被子紧紧裹住之后也要打个折扣,但真等到实际操作时,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
这锦被的背面实在是太光滑了!
她竭尽全力稳住身形,才没有被甩到床下,也因此,用来束缚的贾赦的力道还不到预想中的五成!
眼见被子在贾赦的挣扎下有所松动,若再不能控制住,只怕他就要腾出手来攻击王夫人和自己了,探春闷哼一声,张嘴死死咬住了锦被,希图能再增加哪怕一点点的力道。
但这时王夫人那边儿却也出了差池!
她手里的枕头太喧软了,偏一开始她又是两手抓着枕头捂上去的,结果并没能让贾赦窒息,反而被他挣扎着顶开了一些空隙,瓮声瓮气的怒骂道:“贱婢,你怎么敢、怎么敢?!放开、放开,再不放开,我就杀了你们、杀了宝玉、杀了……”
“抬抬!”
探春见状,急忙咬着被面从喉咙挤出声音:“叫风借借紧来……”
她是见事情不成,准备启动备案,让王熙凤进来帮忙,不想还没说完,王夫人却突然松开了枕头!
探春一时目眦欲裂,只以为王夫人是被贾赦唬住了,索性送了口,急道:“太太,你千万……”
又是说到一半,就见王夫人手脚并用爬上了床,毫不犹豫的跨坐到了贾赦胸膛上,一下子将他的挣扎镇压了大半,然后捡起枕头再次狠狠捂了上去,嘴里还癫狂的叫道:“宝玉、宝玉、宝玉、宝玉,谁也别想害我的宝玉!宝玉、宝玉……”
这一刹那,连探春也被惊的瞠目结舌。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赦的挣扎和呜咽声渐渐消失了,房间里只余下王夫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宝玉’。
探春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太太,大老爷应该、应该已经走了——太太?!”
直到她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王夫人才清醒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挪开枕头,伸手探了探贾赦的鼻息,等确认贾赦果然已经死了,王夫人身心一松,登时软绵绵的滑倒了地上。
探春见状正要勉力起身去扶,不经意抬头,却正对上扶着门框瘫软在地的邢氏,以及正直愣愣看着王夫人的王熙凤。
不出大家预料的请假一天
只剩最后一天的时候破功,瞬间颓了……
老书友应该知道,早在写这本之前,我就决定下一本写异明后续的故事——暂定为《异明·灵苏百年之后》。
所以昨天突然心血来潮在异明上发了个预报,结果……
晚上上传的时候我特么就忘了这事儿,直接把信章节发在异明上了!!!
然后刷新了十分钟,才发现不是卡了,是特么发错了!!!!!!
搞笑的是,我还在本章说嘚瑟了句:王夫人的骑乘式,可不仅仅是为了蕉太狼预备的呦。
更搞笑的是,我还把11100积分的请假条提前支付了。
唉~
下个月调整调整,留一张请假条月底用……
第695章 大昏【完】
【没状态,就2000+,当是请假一天吧。】
却说龙禁卫们查问了大半天,除了几处莫须有的疑点,并不曾找到什么实证。
为首的校尉见再蹉跎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进展,便把命人将口供封存了,准备带回镇抚司衙门呈交。
不想刚到了街上,忽就听东跨院那边儿哭声震天,那校尉忙勒住胯下坐骑,扬鞭喝令道:“速去查问!”
话音未落,左右便有人策马驰奔荣府东跨院,不多时又仓惶来报:“大人,是一等将军贾赦贾恩侯死了!”
“死了?!”
那校尉瞪大了眼睛,急忙追问:“怎么死的?!”
“听说贾将军早已病入膏肓,今儿原想借着女儿出嫁冲喜,谁知……这大喜大悲之下便一命呜呼了!”
那校尉闻言脸色难看无比,他原是奉旨办差,无论荣国府最后如何,也不至沾染太多的因果,但贾赦如今这一死,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荣国府若就此一蹶不振倒还罢了,若是扛过了这一劫……
“大人。”
他这里正暗骂晦气,那探马又问:“咱们要不要派人前去……”
按理说这正查奉命查问荣国府呢,贾赦突然就死了,合该去查验一番才是。
不过那贾赦卧病在床足足半年之久,此事人所公知,如今大喜大悲之下一命呜呼却也没什么好奇怪。
因此那校尉犹豫片刻,摇头道:“且不要轻举妄动,等我禀明上峰再做计较。”
说着,又回顾左右道:“我走之后,尔等不妨稍作忍让,如今喜事变丧事,若再闹出什么来怕就不好收拾了。”
等左右齐声应了,他叹一口气,这才沉着脸策马扬鞭。
与此同时,贾母院中。
眼见老太太苦了半日,终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贾政长出了一口浊气,领着众人退出门外,又喊过贾珍、贾琏道:“我如今心乱如麻,况且老太太这边儿也离不得人,家中的事情你们两个且先和三丫头商量着办。”
贾珍贾琏刚要躬身应下,忽就见东跨院的管事秦显披麻戴孝,一路哭天抹泪的朝这边儿跑来。
贾政关心则乱,当下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亏得贾珍贾琏左右扶住。
眼见那秦显冲到近前跪倒磕头,贾政等不及他开口,便颤声问道:“可是、可是宝玉……”
说着,便觉眼前阵阵发黑。
秦显愣了一下,知道贾政是误会了,忙道:“不不不,是大老爷,大老爷他……呜呜呜!”
贾政登时又长出了一口气,但旋即他意识到不该如此,忙挤出一副沉痛嘴脸追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秦显再次把头埋进地上,悲声道:“大老爷早上就受了惊吓,后来听说孙家望门而逃……”
这是邢氏和王熙凤的说辞,秦显心中其实颇有疑窦,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敢多言半句。
贾政却没有多想,抬手虚擦了几下眼睛,转头对贾琏道:“不想你父亲竟就……唉,你先去那边儿主持,我安排安排随后就到。”
贾琏其实一点都不觉得悲伤,反而欣喜自己终于能入主东跨院,过上贾赦那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了。
不过毕竟刚死了亲爹,他还是极力做出一副悲痛莫名的样子,由秦显搀扶着,边哭嚎边往东跨院去。
贾政见状,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毕竟是亲哥哥,纵使平日关系不好,这时候也难免记起少时往往。
贾珍忙拉着他宽慰,说什么逝者已矣,大老爷又病重多日,如今虽不算寿终正寝,但也谈不上是横死暴毙。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贾政立刻想起导致贾赦病重的缘故,当下忙不着痕迹抽出胳膊,又暗暗拿帕子反复揩手。
然后,他便开始长吁短叹。
这倒不是因为贾赦的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禀报母亲。
…………
荣国府将喜事改作了丧事,焦家这边儿却正热火朝天。
因是骤起,亲朋故旧和官场同僚其实来的不算太多,但年轻勋贵却来了不少,再加上焦顺特意请了前两期的工读生和匠师们。
林林总总也凑了有五六百宾客。
等迎了新人入门,那席面直接就摆到了大街上。
焦顺虽是一脑袋官司,却不愿在人前显出来,勉力陪着闹到了入夜,这才假借酒醉脱身。
等跌跌撞撞进了婚房,反手关门将卫若兰、薛蟠——薛大脑袋受不得家中的沉闷气氛,索性也跑来这边儿凑热闹了——等人挡在外面,他立刻挺直了嵴梁,眼中也尽是清明。
转回头,就见几个陪嫁的丫鬟仆妇都起身冲自己见礼。
焦顺摆摆手,径自进了里间。
里间只有蒙着盖头坐在床上的史湘云,以及贴身大丫鬟翠缕在。
翠缕见姑爷从外面进来,忙按照先前得到的叮嘱,将合卺酒、挑盖头用的秤杆等物和盘托出,照本宣科的转述这些东西的用法。
“翠缕。”
这时本该一言不发的史湘云突然喝止她,吩咐道:“这里用暂时不着你,你先出去吧。”
翠缕犹疑的看了看自家姑娘,见她再没别的话,这才将那些东西放到了桌上,快步退了出去。
焦顺知道湘云是怕自己烦躁,当下哑然一笑,抄起那秤杆快步走过去,将那红盖头轻轻挑起,盖头下自是一张千娇百媚的俏脸,只是眉宇间却存了几分忧愁。
此情此景,让焦某人难得起了诗性,戏谑的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史湘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忙用手背掩住樱桃小嘴,嗔怪道:“前两句倒罢了,后两句可不应景——我几时哭了,又何曾恨过谁?”
焦顺一屁股坐到了她身旁,侧头看着她,故意板起脸道:“那就是后悔了,如今陛下生死难料,你自然后悔嫁给我这……”
不等把话说完,史湘云便撞进怀中,死死抱着他道:“便是明儿就跟着你抄家灭……我也不悔!”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抄家灭门实在不祥,故此她临时将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但言语里的决绝坚定却是半点没有少。
焦顺低头与她四目相对,瞧着那鹅蛋脸上的信誓旦旦,忍不住她双唇啄去。
史湘云急忙避开,撑着焦顺的胸膛起身,羞道:“还、还没喝交杯酒呢。”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起身来到桌前,斟满两杯合卺酒,正要回头招呼史湘云,却发现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方素帕,正小心翼翼摆在正中,又各捡了几粒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垫在那素帕下面。
这年头女子过门都盼着能早生贵子,但史湘云这么做,却明显是想着若有万一的话,也要尽量给焦顺留一份骨血……
真第606章 大昏【补完】
天刚朦朦亮,翠缕便悄默声进来,拿火折子重新点燃了桌上龙凤红烛。
她转回身正待去唤醒自家姑娘,却见红罗帐内人影摇动,紧接着那金线红纱左右翻开,焦顺打着哈欠翻身坐起,将两条粗壮的毛腿往脚踏上一搭,问:“什么时辰了?”
翠缕见他赤条条坦荡荡的,也不敢多看,忙垂下头嗫嚅道:“已、已近卯正【六点】。”
焦顺微微颔首,顺势起身舒展着五肢道:“去打盆水来——往后记得,晚上我和你们姑娘亲近完,就该进来帮着善后才是。”
翠缕脸上愈发红涨,蚊蝇也似的应了,转头就逃了出去。
不过刚出门又折了回来,把头埋在胸前怯声道:“姑、姑……太太也该起了,不然怕人家笑话。”
焦顺摆摆手:“昨儿担惊受怕的,晚上又受了操劳,且让她多睡一会儿,等我洗漱完再叫醒她不迟。”
翠缕这才又退了出去。
不多时端着盆温水进来,小心翼翼放在床前,拿毛巾沾了托举到焦顺身前,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焦顺见状,讨过毛巾先将股、尾两处擦拭干净,然后套上亵衣亵裤,又命她换了条毛巾来,翠缕这才自然了不少,前后左右的细心侍奉。
焦顺又随口问:“连你在内,陪嫁了几个丫鬟?”
“四个。”
翠缕回道:“还有四个小厮、四个仆妇,两对儿家人——不过都是临时添置的,连我都还没认全呢。”
“我说呢。”
焦顺道:“等明儿我跟邢氏商量商量,把香菱调过来,她是个不争不抢的,又与你们姑娘兴致相投——再就是晴雯和红玉,这两个你觉得哪个合适些?”
司棋算是邢岫烟的陪嫁丫鬟,自然不能随意调拨。
而香菱、晴雯、玉钏、红玉四个,理论上都是伺候焦顺的,调拨两个在史湘云身边也属常例。
“晴雯吧。”
这时红罗帐里传来史湘云慵懒甜美的嗓音,就听她道:“我先前听说晴雯姐姐久在老太太屋里,和司棋她们都有些隔阂——我与她倒还算相熟,若是邢姐姐肯割舍,不妨……哎幼!”
正说着,忽然雪雪呼痛。
翠缕还当是怎么了,吓的急忙揭开帘子探视,却见史湘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正摸着脐下三寸蹙眉不已,待对上翠缕探究的目光,又骤然红了脸,生硬的转移话题道:“怎么没早叫我?”
翠缕这时候也明白了,刚褪下去的火烧云立刻又布满双颊,期期艾艾道:“是姑爷——是老爷心疼姑…心疼太太,让我别急着叫醒你。”
湘云便命她赶紧换一盆水来。
等她唯唯诺诺的退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含羞带俏的斜了眼焦顺,忍着疼将身子横挪了几寸,从被子里摸出那染了红缨的素帕,小心翼翼叠好,收进了早就准备好的小匣子里。
焦顺看到这一幕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讨要,无奈的放弃了珍藏品喜加一的冲动。
等夫妻两个收拾齐整,徐氏便差人传话,说是让无需去他们夫妇所在的西院,直接去焦大的东院就好【详见章节彩蛋】。
于是两人便领着翠缕经二门夹道转奔东院。
来旺夫妇和焦大早在厅里候着,一个个打扮的十分光鲜,不过来旺虽也在笑,却遮不住眼底眉梢的忧愁。
焦大虽只是义父,但一来这是焦府,再者来旺夫妇也不跟他争抢这个,故此头一个敬茶的就是他。
只是眼见侯府千金毕恭毕敬的在身前跪倒,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焦大却慌了神,下意识起身,颤巍巍道:“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
搬进这焦府后,这老汉心中的块垒就去了一半,人显得和蔼了许多,但也愈发的衰老了。
来旺见状,上前将他重新按坐回去,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按理说合该如此。”
焦大坐下之后又定了定神,这才接过茶碗仰头一饮而尽,随手往旁边茶几上一放,哈哈大笑道:“不想我焦大也有今日!”
说着,先递给湘云一副玉镯,又命伺候他的仆妇拿出个小匣子,边擦着胡子上的茶渍边道:“这镯子是他们昨儿给我的,不抵数——可我老头子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这些日子领的月钱我也没处花,索性都借花献佛了吧。”
却原来那匣子里盛的是五六百两碎银子。
湘云连忙推辞,焦大立刻把脸一板:“这也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我孙子的——若是能看一眼孙子,老子便死而无憾了!”
来旺在一旁苦笑摇头:“这大喜的日子,老哥哥怎么又说这些不吉利的——凭你这身子骨,肯定能亲眼看到小孙子出生。”
接下来,自然轮到给真正的公婆敬茶。
徐氏接过茶来一饮而尽,边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塞给史湘云,边麻利的将拉她拉了起来,上上下下的端详,怎么瞧怎么可心、怎么瞧怎么喜欢,遂拉着湘云似有说不完的言语。
来旺见状,便笑道:“我和顺哥儿有些事情要商量,你们娘俩不如先回正院里说话,我们过一会儿随后就到。”
等徐氏拉着史湘云去了。
来旺又和焦顺将焦大送进了里间歇息,父子两个重新回到桌前落座。
不等来旺开口,焦顺便问:“爹,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来旺点头:“我昨儿瞧着有些不对,晚上等人都散了,便特意找栓柱盘问了一番。”
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说的不尽不详,到底怎么回事,你再跟我好生论道论道。”
焦顺便将昨儿的遭遇,以及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说了。
来旺听完不由愈发苦了脸,唉声叹气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皇上尚在壮年,怎么会突然就……这若是真要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说着,忽又压低嗓音问:“那咱们该如何应对?”
焦顺遂又将自己的后手安排,毫无隐瞒的告诉了他——这等抄家灭门的大事儿,托付给别人肯定不成,往后少不得有依仗老爹的地方。
“嘶~”
来旺听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连道了几声‘何至如此’。
焦顺即便再怎么融入这方世界,毕竟是穿越者,对于皇权、朝廷什么的,始终比别人少了三分敬畏,所以在感觉到性命堪忧时,便毫无半点心理障碍的做出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但来旺可是土生土长之人,且自幼在豪门大户为奴,最是敬畏威权,听说儿子竟起了清君侧的心思,一时自然难以坦然接受。
焦顺见自家老子面无人色都弱筛糠,当下又宽慰道:“也未必就到那份上,儿子只是想着有备无患罢了——哪怕咱们到时候引而不发,也能当做安身立命的筹码。”
虽听儿子这么说,但来旺却也并未因此而安心,长吁短叹了一阵,最后无奈叹道:“都道是福祸相依,咱们既承了这富贵,自免不得要受些因果。”
焦顺起身给了他斟了杯茶,笑道:“别的我倒不怕,就怕爹您疑神疑鬼想东想西的,反倒先伤了身子——咱们家想要度过这一劫,可少不得您老出力。”
“我省得、我省得。”
来旺岂不知上阵父子兵的道理?
当下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定了定神儿起身道:“走吧,别让你媳妇等急了。”
说着,冲里屋招呼了一声,便领着儿子转奔正中主宅。
不想半路上撞见了管家刘武,见他风风火火的往主宅那边儿赶,焦顺忙喊住他询问何事慌急。
“回老爷和老太爷。”
刘武忙小跑着过来,躬身道:“荣国府派人来报丧,说是他们家大老爷薨了。”
上古时薨是诸侯王的专用词,不过时至今日,也早同别的尊称一般贬值了,三品以上就敢用薨。
和来旺对视了一眼,焦顺又追问:“怎么死的?”
“听说是昨儿大喜大悲受了惊吓,一下子没撑住就……”
父子两个忍不住又对视了一眼,心下都觉有些莫名其妙,昨儿被抓的是宝玉,虽说孙绍祖望门而逃是有些怂了,但要说贾赦会因此大喜大悲一命呜呼,却着实有些牵强。
打发走刘管家,来旺皱眉道:“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处置,要不要过去瞧瞧?”
“去是肯定要去的,不然只怕又要落个‘凉薄’之名。”焦顺答曰:“但也不用太急,且等湘云归宁之后再去不迟。”
…………
一晃便是三日之后。
虽然龙禁卫的人已经退走了,但贾赦的丧事依旧十分冷清,莫说是亲朋故旧,连本家的亲戚都没来齐。
这让荣国府里一众守灵人,也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却说这日一早。
尤氏领着银蝶抄近路到了东跨院里,隔墙就听几个仆妇窃窃私语,说是因为王夫人病急乱投医,强逼着大老爷上折子给宝玉求情,两下里冲突起来,大老爷一口气没喘上来,这才突然死了。
尤氏听了一会儿,板起脸咳嗽一声,那些仆妇吓的噤若寒蝉,待等见到是东府的大奶奶,这才稍稍安心些。
尤氏见此,愈发不喜。
遂找到正在灵前支应的王熙凤,将方才听到的闲话一五一十说了,又道:“你便是跟二太太翻了脸,也不好任由这样的闲话传出去,若不然……”
“好姐姐,你只放宽心就是了。”
一身孝的王熙凤打断了她,看看左右只平儿银蝶在场,便压着嗓子道:“那冤家说是等云妹妹归宁之后就来,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今儿了吧?”
其实那些消息,就是她和贾探春放出去的。
毕竟王夫人来访的事儿压根瞒不住,与其让外面胡乱猜测,还不如放出些避重就轻的消息。
尤氏听她打岔,当下直翻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冤家?”
“哪里是我想!”
王熙凤指了指里面,戏谑道:“分明是我们太太想的紧了,昨儿还偷偷问我呢,说这时候再怀上还来不来得及。”
尤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忙用帕子掩了,等压下笑意,便拉着王熙凤道:“说正经的,你几时把平儿给他?”
王熙凤回头扫了眼平儿:“问这个作甚?”
“我这不是想让银蝶也凑个热闹嘛。”
尤氏悄声道:“我可听说了,东南那边儿船的已经靠了岸,你投进去的银子最少是翻了三番!”
王熙凤听她提起这事儿来,也险些绷不住笑意。
本来远洋贸易虽是暴利,却也赚了不了这许多,但一来是焦顺牵头筹措的都是好东西;二来又是总领事大人亲自帮着招揽生意,借助官方身份给这些抬了价;再加上因为夏乌战争的缘故,欧罗巴上层掀起了新一轮中国热。
这林林总总各方面因素加起来,导致王熙凤投进去的五万两银子净赚了三倍的利润!
当然了,因为打了史家和王家的名头,最后少不得分润出去一些,但连本带利十七八万两银子总是有的。
再加上闷杀贾赦之后,王熙凤重新上位已成定局。
也亏得宝玉尚被关在镇抚司内,荣国府前途未卜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头,否则她每日守在公公灵前,只怕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她勉强控制住表情,横了尤氏一眼:“你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等事自要等他主动提起才好计较。”
说着,看看平儿再看看银蝶,又摇头故作叹息:“就怕人家新婚燕尔乐不思蜀,早把这些约定给忘了。”
银蝶明显被唬住了,下意识绷紧了小脸。
平儿却只是澹澹一笑。
王熙凤还待再逗弄两句,就见秦显之妻杨氏跑来禀报,说是焦大爷登门拜祭来了。
王熙凤和尤氏闻言齐道:“快请!”
杨氏却道:“本来是要直接请进来的,但半路上被三姑娘截下了。”
王熙凤和尤氏对视了一眼,摇头道:“原来还有更急的呢。”
东跨院偏厅。
探春将焦顺请到偏厅内,毫不避讳的问起了焦顺的应对之道。
这还没过门呢,焦顺自然不肯对她剖心置腹,遂半真半假的敷衍了几句。
探春倒也不纠缠,定定的打量了焦顺半晌,一字一句道:“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我相信焦大哥必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后台莫名抽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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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临睡觉一看,特么请假条内容又刷新成606章的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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