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施劣计瞒天过海
【12点后还有两千+】
是日傍晚,工部。
盘了半日公账的来旺,有些疲倦的来到角门左近的马厩前,正要乘上自己那辆骡车,却忽听不远处传来栓柱的呼喊声。
可栓柱午后不是就跟着儿子去了宫里吗,这时候怎么会出现在工部?
他疑惑的转身,正瞧见焦顺利落的跳下马车,大步流星的往这边走来。
“怎么?”
来旺纳闷道:“你这时候还来衙门,莫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公务?”
“哪倒没有。”
焦顺笑着解释:“就是过来拿点儿东西,顺便也好和爹您一起回家。”
“喔。”
来旺点点头,旋即又问:“怎么样,今儿皇上可曾准了你的请辞?”
这所谓的请辞,其实是要辞去宫中的临时监工差遣。
先前是因为皇帝误以为借助雷电之力,能造出什么倾国倾城的大杀器,如今误会解除了,焦顺自然希望能把督造‘奇观’的任务改到工部进行。
一来是因为宫里多有不便,二来么,他既然选择了自曝其丑,就要有身处嫌疑的自觉性,没事儿离皇帝的后宫是越远越好,免得引起皇帝的误会。
然而请辞的折子递到御前,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始终也没个消息传回来。
听儿子这么说,来旺也不禁皱起眉头,但还是宽慰道:“也或许是陛下另有安排也说不定。”
“也许吧。”
父子正说着,就见一个小吏领着两个杂役小步快跑的到了近前,点头哈腰的陪笑道:“让大人久等了,这就是灶上按照您的吩咐做出来的东西,您瞧瞧,可还使得。”
说着,就示意身后的杂役,将一个小号的保温罐双手呈送到焦顺面前。
焦顺拧开盖子,顿时有一股香甜浓郁的热气弥漫出来,他又用罐子里放着的空心细竹管在底部搅了搅,就见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团子翻涌上来。
来旺凑过来抽了抽鼻子,奇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珍珠奶茶。”
焦顺随口敷衍道:“夏天喝惯了冰镇酸梅汤,眼下喝不得,就总觉得少了滋味儿,所以就让人胡乱弄了些热饮——再说了,这不是吃什么补什么吗?”
说着,将那一小罐塞给了自家老子:“这一小罐是给我娘的。”
来旺因见那些杂役手上还有两个大的保温桶,因此倒也没客气,顺手又递给栓柱拿着,嘴里埋怨道:“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就算要弄,你让咱们家灶上做就是了,怎好麻烦衙门里……”
“不麻烦、不麻烦!”
那小吏见状忙抢着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况焦大人也给了工料钱,说起来,灶上的厨子们还乐得能赚些外快呢。”
焦顺也解释:“有些东西市面上没有现成的,我都是让人现给调配,足花了两三天的功夫,若让咱们家灶上弄,还不定要什么时候呢。”
来旺也只是随口一抱怨,见儿子使了钱不算是贪公家便宜,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于是父子两个便上了马车,离开工部往家里赶。
一路无话。
等到了家里,焦顺让栓柱自去用饭,一手拎着一个保温桶走进东厢。
正心不在焉擦桌子的玉钏见了,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劳爷亲自拎进来?”
说着,就要上前去接。
焦顺却只给了她一个,吩咐道:“你先送去灶上存着。”
玉钏不明所以的拎着去了。
这时邢岫烟和司棋也从里间迎了出来,焦顺又命司棋取了两只茶杯来,献宝似的招呼道:“你们都尝尝,看爷弄的这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这事儿早两天邢岫烟就听他说起过,因此倒也并不奇怪,当下让司棋用汤匙盛满了,又在焦顺的撺掇下改用空心竹管吸吮。
初时只觉香甜微腻,但紧接着咕噜噜落进口中的Q弹珍珠,却迅速冲澹了那过度的甜腻,也使得口感更有层次。
十几岁的少女,纵使是已经做了母亲,又哪有不喜欢甜饮的?
尤其这还是自家夫君精心调制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就算是白开水喝起来也觉得甜如蜜,更何况焦顺搞出来的这彷制品,已有原版七八分神韵。
于是本想先尝一尝的邢岫烟,不自觉就喝了大半杯。
焦顺见状,忙又殷勤的给她蓄满了,嘿嘿笑道:“喜欢就多喝些,这才不枉我忙活一场。”
邢岫烟感念他的心意,自然不会推拒,于是又饮完了这一杯,眼见焦顺还要再添,才忙用手遮住杯口道:“够了够了,奴要是再喝,一会儿可就吃不下晚饭了。”
“那就先别急着吃。”
焦顺趁势坐到一旁,正色道:“你不是一直惦念着那妙玉吗?如今既知道她寄居在城南的牟尼院里,晚上咱们不妨登门造访一番。”
说着,又指了指那奶茶道:“路上也许花费一些时间,若是用了晚饭再去不免太迟,咱们且先随意垫补些,等回来再用饭。”
说完,又示意司棋给她满上。
听说一会儿要去见妙玉,邢岫烟喜不自禁,也没多想便又就着点心满饮了一杯。
焦顺见状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遂去堂屋里知会了父母一声,然后便带着邢岫烟、司棋、香菱,乘车赶奔城南牟尼院。
车上焦顺又引逗着邢岫烟,回忆了一番昔年的往事,只是说着说着,她便不自觉蹙起了眉头,还时不时的悄悄用手去揉小腹。
焦顺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与她谈天说地。
等到了牟尼院。
焦顺麻利的跳下车,一面吩咐栓柱去敲门,一面自顾自取来阶梯放在车尾,却见邢岫烟有些艰难的起身,拾级而下时更显出些许句偻之态。
“怎么了?”
这下他可不好在装作视若无睹了,当下忙接替香菱扶住了邢岫烟,又明知故问的关切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邢岫烟微微摇头,旋即看向了刚刚开启的庙门。
此时一胖一瘦两个尼姑从里面迎了出来,装模作样的问道:“敢问施主连夜前来所为何事?”
栓柱一手叉腰,大着嗓门答道:“我家姨娘与你们主持原是故交,今日特意登门拜访,还请速去通传。”
胖瘦尼姑闻言,立刻分出一人前去通禀,另一个则殷勤的将众人引进了庙内,结果一直到走进大雄宝殿里,沿途也不见半个人影。
若在平时,多半会引人疑惑,但邢岫烟明显不适,司棋、香菱两个又都把全副心神放在她身上,自然也就无暇多想什么。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焦顺和邢岫烟刚进入大殿不久,气质愈发清冷的妙玉,便引着胖尼姑和静仪前来会客。
“姐姐。”
久别重逢,邢岫烟精神不由得一震,轻轻搡开司棋和香菱,趋前两步道:“多日未见,姐姐别来往无恙否?”
听出她话里饱含的关切,妙玉一时差点忍不住将实情相告,但话到了嘴边,最终却化作了澹漠的言语:“离了那名利场、是非窝,我清净逍遥勤修佛法,自然百病不侵百害不生。”
她之所以不肯吐露实情,一来是觉得邢岫烟毕竟也只是个小妾,就连主动和离的资格都没有,即便知道了焦顺的种种劣迹又能如何?
二来么……
原本她论家世才学就一直高过邢岫烟,后来得知邢岫烟自甘堕落做了小妾之后,就更是自觉高高在上对其大为不耻,甚至还曾当面大加嘲讽。
如今她又怎好意思坦承,自己其实已经成了更不堪、更没有名分的私宠?
抱着这样的心态,妙玉非但在邢岫烟面前竭力掩饰真相,甚至还临时编出了自己因为不愿再寄人篱下,所以才会溢价买下了这座牟尼院的谎话。
说到此处,她双掌合十无悲无喜,好一派高士风范。
邢岫烟信以为真,又素知妙玉的脾性,故此对这番态度并不以为忤,反而真心为妙玉能有个安稳的修行之所而高兴。
只是……
说了没几句,邢岫烟便觉腹中痛楚再难忍耐,忍不住羞声道:“姐姐,这左近可有、可有方便之所?”
正无悲无喜的妙玉琼鼻微耸,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转头吩咐道:“你们带她去吧。”
胖瘦尼姑领命,忙带着邢岫烟、司棋、香菱三人,匆匆赶奔庙里的茅厕。
妙玉保持着嫌弃的表情,刚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就忽觉身后一紧,旋即耳边传来焦顺戏谑的声音:“你倒是颇有演戏的天赋,下回等我再来,就保持这副表情试试。”
妙玉脸上涌出一瞬间的羞愤,但很快就化作了低眉顺眼的乖巧,非但恭声称是,还讨好的踮着脚撅起了臀。
“啧~”
焦顺却撒了手,摇头道:“我还是更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说着,又道:“我也过去瞧瞧。”
然后便撇下主仆两个,快步追了出去。
于是等邢岫烟从茅厕里出来的时候,迎面就撞见了一脸焦急团团乱转的焦顺,不由上前歉声道:“贱妾无状,倒让爷跟着……”
“说这些做什么。”
焦顺一摆手,关切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邢岫烟连忙摇头,揉着小腹表示自己已经好多了。
焦顺却似乎仍是不放心,略一犹豫,又断然道:“那咱们就先回去,等下回有机会再来。”
说着,不等邢岫烟答话,又半真半假的自责道:“都怪我让你喝了那么多奶茶,想来多半就是因为这东西才害得你……”
“也未必如此。”
邢岫烟见他满是自责,忙宽慰道:“其实我下午时就有些腹痛的,应该和爷带回来的奶茶无关。”
经这一打岔,她也不好再说强撑着留下来的话,再说见到妙玉安然无恙,她就已经放心了。
于是回到大殿之后,便主动提出告辞,约好日后再来造访。
而等到扶着邢岫烟重新回到马车上,焦顺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邢岫烟会突然腹痛,自然不是什么偶然事件,而是他早在两三天前就开始预谋铺垫的。
这也怪当初想的不够周详,光顾着拿下妙玉这假尼姑,顺带再给日后与人私会创造有利条件,却忽略了邢岫烟对妙玉的关切。
等到发现这一点时,再想弥补可就麻烦了。
这庙里的尼姑毕竟不是专业演员,以邢岫烟的聪慧,若是细心一些不难发现问题,继而推导出焦某人不是头回登门——虽说这并不意味着邢岫烟就会做些什么,但焦顺还是不希望被她察觉到自己暗地里勾当。
所以思前想后,便设下了今日之局。
他提前在邢岫烟喝的那罐奶茶里,掺了一些通肠祛火的药粉,少量饮用并不会如何,喝多了就难免出现腹泻的症状——当然了,焦某人也是再三确认,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才采用了这种药粉。
然后又刻意选在晚间前来,结果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邢岫烟强撑着进了庙里,却因身体上的不适,既没能注意到不妥之处,又没能和妙玉进行深入的恳谈。
总之……
这一劫算是勉强湖弄过去了。
等下回再来的时候,就算那些尼姑们露出些马脚来,也能通过不是头回登门敷衍过去。
回家的路上,难得良心不安的焦某人自是殷勤百倍,直瞧的一旁司棋都忍不住泛酸。
等到了家中,焦顺亲自扶着邢岫烟下了车,刚要往东厢房里去,忽听堂屋廊下来旺招呼道:“顺哥儿,你过来一下。”
没等焦顺回话,邢岫烟便忙轻轻挣开,悄声道:“老爷的事情要紧。”
说着,躬身冲来旺道了个万福,领着司棋和香菱回了东厢。
目送她进门,焦顺这才跟着自家老子进了堂屋,结果一进门就听来旺肃然道:“出大事了!”
焦顺闻言一愣,诧异道:“出什么大事了?”
自己虽说是出了趟门,可前后也还不到一个时辰,这怎么就出大事了?
却见来旺先小心谨慎的反锁了房门,然后才压着嗓子神神秘秘的道:“方才二爷身边的昭儿找上门来,跟我说了一桩蹊跷事儿!”
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和二奶奶有关的蹊跷事儿!”
第581章 说好的补更
昭儿会找上来旺,细想其实并不奇怪。
一来双方都是出身王家,来旺原本就是陪嫁当中的魁首,又是自小看着昭儿长起来的;二来么,王熙凤素日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有大半都是托给来旺去办的,因此也就不用担心来旺会出卖二奶奶和自己。
因此焦顺前脚刚走,后脚昭儿就找上门来,先请来旺屏退了左右,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由来始末统统告诉了来旺。
来旺听了也不由大吃一惊。
虽说王熙凤往日里出格的事情也干过不少,可那最多也就是贪污腐化、徇私枉法,什么时候和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扯上过关系?
她以前还因为不耻这些东西,和贾琏大闹过一场呢,如今怎么就……
震惊过后,来旺下意识问道:“奶奶要将这虎狼之药用在何处?”
“这……”
昭儿皱着眉头胡乱猜测道:“也或许是深恨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妇人,所以想要让她们当众出丑……”
说到半截,发现来旺正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立刻讪讪的收住了话头。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猜测完全不靠谱,可他要是能有靠谱的推测,还用得着跑来问计于别人?
来旺又沉吟半晌,才再次开口问道:“听你这意思,二奶奶催的很急?”
“是啊,说是两三天里没拿到,就要扒了我的皮呢!”
昭儿顶着一张苦瓜脸,哀求道:“来旺叔,您可是看着我长起来,如今小侄遭了难,您可千万要给我指点一条明路啊!”
“这一时间,我哪里有什么明路可指?”
来旺无奈摊手,他心中其实隐约有所揣度,但一来怕猜错了,二来也怕昭儿反手就把自己给卖了,于是敷衍道:“这样,你且宽限我一两日,我要是能想到主意,就使人知会你。”
“这……”
昭儿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不求来旺帮忙,他还又能指望谁?
当下也只能再三哭诉,希望来旺看在旧日情分上拉自己一把。
来旺好容易把他打发走,又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于是等到焦顺回来,就立刻把他喊到了堂屋里。
等把这事儿说明白,焦顺先就有些无语。
这事儿闹的,愣是出口转内销了!
王熙凤要做什么,只怕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但当着自家老子的面,他也只能揣着明白装湖涂:“二奶奶弄这东西做什么?也没听说她和琏二爷破镜重圆了啊?”
“湖涂!”
来旺横了他一眼,拿指头点戳着炕桌,沉声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用在夫妻之间,又何须迷人心性的虎狼之药?”
“那爹您觉得她是要用在什么地方?”
“多半……”
来旺略一沉吟,突然斩钉截铁的道:“多半是要用在薛姑娘身上!”
焦顺这一下可真吃惊不小,忙问自己老子是什么猜出来的。
“你想啊!”
来旺近来难得在儿子面前显圣,忍不住就有些洋洋自得:“二奶奶是什么脾性?如今二太太明摆着要过河拆桥,她能忍得下来才有鬼呢!她不肯忍气吞声,又想夺回管家的权利,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这桩婚事办不成。”
“可这桩婚事是御赐的,想要拆散谈何容易?除非是女方出了天大的丑闻!”
说到这里,来旺一拍桌子笃定道:“依我看,二奶奶必是想用这虎狼之药,让薛姑娘在人前显出不堪入目的丑态来——她今儿突然跟着薛姨太太回家,就是明证!”
这番分析虽未全中亦不远矣!
焦顺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心态还没调整过来的时候,自家老子也曾这般指点江山,只是自己后来摒弃浮躁,让智商重新占领高地后,就已经很少见他露出峥嵘了。
如今又瞧见这一幕,还真有点怀念。
半晌,焦顺才调整好心态,有些警觉的追问:“爹,那这事儿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他是真害怕自家老子,像上次派人去尤家新宅时那样,戳破自己背地里那些勾当。
好在这回来旺只是一摊手道:“没关系。”
“没关系?”
焦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您着急忙慌的把我找来,又说是出大事了……”
“这难道不是大事儿?”
来旺一瞪眼:“只不过是和咱们没太大关系的大事儿罢了。”
说着,又忍不住感叹起来:“都说年纪越大越稳重,偏二奶奶暗里总是不知收敛,这样的事情也亏她敢做——要知道一旦事情败露,那可是欺君之罪!”
“估计她自己也没想这么多。”
焦顺暗暗撇嘴,这凤辣子平日里看着精明,可一旦上了头,就什么避讳也忘了。
“唉~”
来旺又是一叹,摇头道:“罢罢罢,如今她如何也和咱们没关系了,反正月底咱们就要搬出去,到时候任她们折腾就是。”
说着,有些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焦顺答应一声,起身后却没有急着往外走,而是再次试探道:“爹,那你准备如何答复昭儿?”
“还能怎么着?且敷衍着吧。”
来旺再次摆了摆手,不耐道:“咱们家的事儿我还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替他想辙。”
焦顺这下子才放心下来——他就怕自家老子不知就里掺和进去,再闹出什么意外变数来。
于是告辞出了堂屋,然后就站在月光下开始盘算起来。
王熙凤果然是按照自己的推断去做的,只是眼下自己想的先保大然后再顾小,所以初十的时候肯定不会去踩她的陷坑。
但问题是,经过自家老子方才提醒,焦顺陡然发现这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那就是如果自己没去踩坑,那凤辣子却依旧下了毒手,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不管是便宜了外人,还是事情彻底闹大,可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要不……
自己临时加演一出柳下惠?
可演了柳下惠,再往后还怎么将错就错?
唉~
这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两全其美?
第582章 先顾一头
焦顺接连琢磨了两日,也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办法倒有很多,但总得偏一头才成,这一味的贪多求全,难度自然呈指数型上升。
待到了十月初九这日。
纵使还没有想出主意,焦顺也只能先压下心头的纠结,告了半日假,赶奔薛家核对下对月贴的具体流程——肯定是上午请假,虽然衙门里的正经差事更多,但宫里宫外哪头轻哪头重,他还是能称量清楚的。
于是这日辰时刚过,焦顺就就匆匆赶到了紫金街薛家老宅。
因早就通报了消息,薛蟠、薛蝌两兄弟早早将中门大开,并肩站在台阶下拱手多时。
焦顺利落的跳下车,与两人拱手见礼,又笑着打趣薛蟠道:“文龙兄弟最近气色是越发好了,看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嘿嘿~”
薛蟠挠着后脑勺憨笑道:“确实是喜事,昨儿我才在锦香院拿了清倌人儿的元……”
“咳!”
薛蝌忙轻咳一声打断了堂哥的‘英雄事迹’,伸手往里让道:“伯母早在前厅恭候多时,还请焦大哥移步一叙。”
焦顺无语的扫了眼薛蟠,心道都快成亲的人了,却还是这般不着四六的,看来日后自己免不了还要操心受累。
跟着薛家兄弟从正门入内,穿房过院到了客厅左近,就见数日未见的薛姨妈正站在廊下,对着自己浅笑悠然,因好日子将近,她今儿特意穿了件杏色的长裙,两肩又垂下一条大红披帛。
这一身儿若在寻常妇人身上,多半显得十分俗气,但穿在薛姨妈身上却显得相得益彰,越发衬出了高门贵妇的雍容端庄。
只是在与焦顺对上眼神的那一刹那,她典雅精致的面容上不自觉浮起些红晕,霎时间便将端庄素雅转为了娇羞妩媚,虽然很快就又收敛了,但那一刹那的风情却是深深印入了焦某人心底。
说起来……
与她同父异母的王夫人也会这‘变脸’的绝技,不过王夫人明暗两副面孔的差异要更大一些,用比较专业的术语来形容,约莫就是:崩坏。
毕竟是在人前,薛姨妈脸上的娇羞一闪而逝,焦顺也迅速收敛了发散的思维,躬身见礼道:“见过婶婶。”
“自家人何须客套。”
薛姨妈嘴里说着自家人,却不自觉的回忆起了耳室里耳鬓厮磨的情景,一时就觉得两颊发烫,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半转身道:“里面说话、里面说话。”
等在客厅里分宾主落座,她才压制住心头的羞臊,竭力正色道:“明儿下对月贴的事儿,可就全赖顺哥儿你一力操持了。”
“小侄自当尽心竭力。”
焦顺说着,又看向下首的薛蝌:“再说了,这不还有薛蝌兄弟么?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届时可千万提点给我。”
“焦大哥说笑了。”
薛蝌笑着摇头:“夏家听说是焦大哥出面,生怕在你面前失了礼数,那还有挑咱们的道理?”
“可不!”
坐在对面的薛蟠也紧跟着道:“我听说她家为了你,明儿还专请了个班子唱样板戏呢。”
“幼~”
正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笑道:“这戏在外面可不多见,我过寿时想点一出瞧瞧,偏几个戏班连同家里的小戏子都不会唱。”
话音未落,一个红妆素裹艳冠群芳的少妇便迈步走了进来,却不是习惯人未到声先到的王熙凤还能是哪个?
自从被夺了权之后,她在装扮上花的心思不减反增,一身绫罗绸缎配上焦顺先前买的头面首饰,端的是贵气逼人。
她进门先扬着尖俏的下巴,用鼻孔看了看焦顺,旋即又对主位上的薛姨妈笑道:“姨妈,要不我明儿也跟去长长见识算了,反正闷在家里也无事可忙。”
“我是想让你松快松快,才特意没给你铺排活计。”
薛姨妈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等她走到近前,才又拉着她的手道:“你若真闲不住,那明儿我跟你妹妹说,家里大事小情都先问过你再做定夺,这总成了吧?”
“我可不敢抢妹妹们的差事。”
王熙凤说着,顺势坐到了薛姨妈身旁,斜藐着焦顺道:“倒是这猴儿,前几年在我跟前儿还毛手毛脚的没个定性,如今竟就人模人样的挑起大梁来了。”
“不敢当。”
焦顺笑着摆手:“都是二奶奶调教的好,要不然也没有我今日。”
“瞧瞧!”
王熙凤素手一指,回顾薛姨妈道:“单这一张巧嘴,明儿就保准错不了!”
众人闻言都笑。
薛蝌却怕王熙凤喧宾夺主,不断提起往日旧事,惹得焦顺不快,因此笑过之后立刻岔开话头道:“对了焦大哥,我方才瞧见你家的下人挑了个担子进来,这本就是给我们帮忙,我们尚且还没奉上谢礼,你怎么倒带了东西来?”
薛姨妈闻言,也忙说不该如此,让焦顺把带来的东西原样带回去。
焦顺却摆手笑道:“婶婶不是早就把谢礼给我了么?”
薛姨妈闻言脸上登时又滚烫起来,却又听焦顺紧接着道:“当初若不是您帮着求情,我只怕早就命丧家法之下了。”
“幼~”
话音刚落,王熙凤便挑起了眉毛:“这是挑我呢?”
“怎么敢。”
焦顺哈哈一笑,旋即又道:“再说那也不是什么正经礼物,是我近来让人弄的饮品,前儿让邢氏送去大观园里请姑娘们品鉴,口碑倒还不错,索性今儿就捎了两桶来,给婶婶、二奶奶和妹妹们尝尝。”
“那我倒要开开眼。”
王熙凤抢着吩咐一声,立刻有丫鬟领命而去,不多时捧了两杯热腾腾的奶茶进来。
这时候焦顺正与薛蝌核对明儿的流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把婚书和象征意义大与实际意义的喜钱交给女方之外,就是遵照旧例问一问女方在结婚时有什么额外的要求。
再然后就是宾主尽欢,回来复命了。
正说着,王熙凤突然起身道:“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喝多了容易腹胀……”
焦顺下意识转头望去,心说自己今儿也没下药啊?
就见王熙凤向正捧着奶茶的薛姨妈告一声罪,自顾自向外走去,亦如她时那般突兀。
不过就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王熙凤突然回头看向焦顺,毫不避讳的道:“顺哥儿,等商量完了你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
啧~
就知道这婆娘不会乖乖退场。
当着众人的面,焦顺自然也只能点头应是。
于是等到和薛蝌核对完流程,他便起身苦笑道:“婶婶、两位兄弟,我去外面瞧瞧看二奶奶究竟有什么吩咐。”
薛蟠闻言有些不满的都囔道:“哥哥你如今又不是凤姐姐的奴才,凭什么要听她呼来喝……”
“文龙!”
薛姨妈喝止了儿子,也起身对焦顺道:“她近来心情不好,有什么你也多担待着些。”
她这倒不是偏帮王熙凤,而是觉着如今和焦顺的亲近还在侄女之上。
焦顺自是恭声应了,然后才独自出了客厅。
等到了外面,就看到平儿正守在一处假山前,见他望过去,立刻抬手往假山后面指了指。
啧~
这凤辣子还真是大胆!
焦顺径自绕到那假山后面,就见王熙凤正背对着自己,揪着一条枯黄的柳枝怔怔出神。
“二奶奶?”
他低呼一声,王熙凤这才缓过神来,当下撒开柳枝转身问道:“你什么时候去那牟尼院?”
焦顺闻言就是一愣。
这凤辣子虽也食髓知味,可却并不似王夫人那般彻底沉迷其中,在她眼里,利益始终是排在了头一位的。
如今这节骨眼上,她不忙着筹划‘王者归来’的戏码,偏冒着风险把自己找来,询问自己几时要去牟尼院……
这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既然心生疑窦,焦顺自然不肯顺着王熙凤的思路来,当下嬉笑道:“二奶奶若是想我了,等回头咱们在老地方见就是了,我如今也还没搬出去住,何必舍近求远?”
“我这几日又不在家!”
王熙凤的嗓门一下子高了,不过她很快就又压制住了情绪,盯着焦顺端详半晌,忽的噗嗤一笑掩嘴道:“你费尽心思既弄了这处所在,难道就不想试一试?”
说话间,扶风摆柳走到焦顺身前,将一条腿楔入焦顺两脚之间,然后缓缓垫起了脚尖,霎时间从头到尾的风S入骨。
焦顺被她弄的气血翻腾,但心下却反倒更为警惕了,盖因这婆娘每每摆出这风情万种的姿态,必是别有算计,当初坑害贾瑞是如此,找自己讨要好处也是如此。
不过她这时候为什么非要去牟尼院?
难道说……
是那套计划在薛家进行的很不顺利?
这还真让焦顺给猜到了,王熙凤自到了薛家之后,便前千方百计的亲近薛宝钗,若是个心大的倒也罢了,偏宝钗最是精明不过,且又不相信王熙凤直到这时,还不知道王夫人的真正目的。
于是王熙凤越是表现的亲近,她暗里便越是提防。
而王熙凤虽有些利令智昏,但时间一长也瞧出不妥来,不由暗悔不该操之过急。
可就这么几天功夫,若是不尽快铺垫好,等到初十又怎么来得及动手?
不过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她先前的谋划也已经可以宣告破产了——若还在荣国府时倒简单方便,如今身处薛家的主场,她若不找个合适的机会,就算勉强下了手,最后只怕也难以如愿。
因这番反思,王熙凤才突然想到了牟尼院。
自昨儿起,便在薛宝钗面前时不时提起在牟尼院的见闻,又感叹妙玉如同换了一副面孔,或许是大彻大悟,真正领悟了佛法。
目的,自然是想将薛宝钗引到牟尼院去。
至于到时候如何操作……
王熙凤其实暂时也还没想好,毕竟她算计薛宝钗,完全是冲动之下的萌生的妄念,与谋定而后动完全沾不上边儿。
不过反正那里是焦某人御用Y窟,届时想要从中动手脚,总比在薛家要容易许多。
但这其中有个关键,那就是焦顺必须在场。
所以她才跑来询问焦顺打算什么时候去牟尼院。
却说焦顺心下有了揣度,自然更不肯上钩,可又怕直接拒绝会惹恼了王熙凤,让她干脆铤而走险——他焦某人虽然没有底线,但一贯是怜香惜玉的,可不想眼睁睁看着王熙凤和薛宝钗同归于尽。
唉~
看来还是只能先顾一头了!
“二奶奶莫不是心火太盛了?”
焦顺一边毛手毛脚的还以颜色,一边宽慰道:“这事儿其实也还有别的解决之道,也未必就一定要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别的解决之道?”
王熙凤抬起头狐疑的打量着他:“你不会是想哄我吧?”
“怎么会!”
焦顺揽着她的腰肢道:“其实这法子简单的很,说起来四个字就足以概括了。”
听他不似作伪,王熙凤这才有了兴趣,连忙追问道:“是那四个字?”
“破财免灾。”
焦顺一字一句的道。
“破财免灾?”
王熙凤蹙起眉头,以她贪财的本性,天然的就不喜欢这四个字,但还是追问道:“这话怎解?”
“奶奶不妨仔细想想,二太太之所以急着夺权,除了给薛姑娘铺路之外,也不乏对府库空虚的不满,这是奶奶的败因之一,但操作得当的话,也能转为翻盘的筹码。”
王熙凤皱眉沉吟片刻,又催促道:“你不妨再说明白些!”
“简单来说,如果荣国府的财政没有大的改善,等到明年几桩婚事接连办完,怕就要陷入债台高筑的窘境了,这时候二奶奶若肯施以援手……”
王熙凤忍不住插嘴:“我哪来的钱?”
“嘿嘿,到时候去欧罗巴的商船也该回来了。”
王熙凤默然的皱起眉头,神色来回变幻了许久,又陡然骂道:“你湖弄鬼呢?到时候她直接找薛家帮忙就是,那里用得着我?”
“这不还有我吗?”
焦顺挺胸叠肚,傲然道:“只要我焦某人略施小计,不难牵扯住薛、夏两家的浮财,让他们分不出余力——届时,可就全看二奶奶肯不肯康慨解囊了。”
第583章 转变
【12点前还有两千+】
听完之后,王熙凤并没有当场答应下来,这倒也在焦顺的预料当中,毕竟她本就是个贪财的,如今要这凤辣子拿自己的钱去添荣国府这个无底洞,她要是一口应下反倒有鬼了。
但甭管怎么说,只要有了这条退路,她短时间应该不会选择铤而走险才对。
从假山后面转出,又回到客厅里与薛姨妈、薛蟠、薛蝌几个说了些闲话,然后焦顺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薛家设宴款待的好意。
不过离开薛家之后,他既没有去衙门处理公务,也没有回家歇息,而是转去了尤家。
然后前门进、后门出,又亲自架着一辆小车赶奔牟尼院。
趁着还有些时间,他准备找妙玉打探打探,看王熙凤来牟尼院时可有什么异常举动,若不然为什么突然追问自己几时要去?
这且不细表。
却说大观园怡红院内,贾宝玉又照例睡到了日上三竿,懒洋洋从床上爬起来,还不等喊,袭人就已经听到了动静,将换洗的衣服连同一盆温水送了进来。
她一边伺候着贾宝玉穿衣服,一边有意无意的叹道:“昨儿又有个小丫鬟犯了夜,说是半夜梦到了……唉,这都已经是第三回了,就算是先前被吓着了,也不该天天如此吧?”
袭人三番五次的暗示怡红院不干净,自然是寄望于贾宝玉能主动搬出大观园,也好再不违逆他的情况下,完成王夫人的任务。
不想贾宝玉勐地转过身,一脸激动的抓着她的肩膀道:“你也觉得这是她在托梦对不对?!昨儿是谁被吓醒了?是梦到了秋纹还是坠儿?若是秋纹,她又是怎么梦到的?偏怎们我就梦不到?!”
说着,就要去找那莫须有的小丫鬟当面盘问。
袭人那想得到会弄巧成拙?
忙急中生智叹了口气,酸声道:“瞧爷这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我倒恨不能是我死了……”
原是想岔开话题,但一想到本来排不上号的秋纹,这些日子竟在宝玉心底生了根,她脸上的酸意就再也不用假装了。
“呸呸呸!”
宝玉现下最听不得这个死字,当下连声啐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好端端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再说你、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说到后半截,便习惯性的顿足捶胸起来。
袭人忙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娇嗔道:“二爷还说我呢,自己怎么也胡言乱语起来了?”
说着,细心将半挂在宝玉身上的长袍给他穿好,又拉着他去梳妆台前洗漱。
若在平时里,不小心弄巧成拙之后,袭人多半要缓上几日再卷土重来,但无奈王夫人那边儿催的急。
故此她很快就调整了方阵,边给宝玉擦脸边道:“二爷,您说着院子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先是金钏……然后是晴雯被逐,如今坠儿和秋纹又……”
这下贾宝玉也认真起来。
他倒是不怕秋纹的鬼魂,甚至还巴不得与其梦中相会,但若是因为风水的缘故,再害了身边哪个女子……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脱口道:“要不咱们找和尚道士来做场法……”
说到半截,他又自己给否了,大摇其头道:“不妥不妥,倘若波及到金钏、秋纹几个的魂魄,岂不等同于我又害了她们一回?”
可除了这个法子,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急的在屋里团团乱转。
袭人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装作突然想到一般提议道:“要不,咱们挪一挪?”
“挪一挪?”
宝玉一愣,旋即恍然道:“是了,这园子里空房子有的是,大不了我时常回来祭拜她们就是。”
说着又转了几圈,然后兴冲冲的征询袭人的意见:“搬到玉皇庙旁边怎么样,等到冬日里下起雪来,那附近的景致仅次于芦雪庵。”
“我的二爷哎!”
袭人哭笑不得道:“您明年就要成亲了,到时候顶门户过日子,总不能还窝在这大观园里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忘了,这里说到底是娘娘的行宫别苑,成年男丁怎好在此久居?”
“是姐姐让我住进来的……”
贾宝玉下意识反驳了一句,但也觉着袭人这话有些道理。
他沉默的拿着牙刷走到门外,举到嘴边,却又望着四下里发起呆来。
好半晌,直到那牙粉都干了,他才把牙刷塞进嘴里胡乱搅弄几下,漱完口又随手丢给袭人,然后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袭人吃了一惊,忙追上去问:“二爷这是要去哪儿?”
“心里烦的慌,出去散散心!”
贾宝玉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袭人见多半劝不住他,便忙喊了个腿脚利索的小丫鬟,让去前院里知会李贵等人随行照顾。
贾宝玉这回也没乘车,直接骑着马就出了西角门,可到了街上被那冷风一吹,却又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李贵小心的牵着缰绳,也不催促也不询问,两只眼睛只盯牢了宝玉,免得他恍忽之余坠下马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宝玉才忽然想起了个去处,于是伏低身子吩咐道:“我听说凤姐姐前两日找到了妙玉的下落?你去问问,看她如今身在何处,若是不太远,咱们也去瞧瞧。”
李贵答应一声,旁边自有小厮代劳。
不多时寻来一个小管事,自告奋勇的头前引路。
就这般,一行人也到了那栊翠庵前。
因见大门紧闭,并不是什么客似云来的热闹所在,宝玉先就赞了一声果是妙玉,远非贪名逐利的秃驴可比。
李贵上前拍了足有二十几下,才听的里面有人应声,却并不急着开门,反而盘问起了来人的身份目的。
听李贵自报家门说是荣国府的宝二爷,里面明显慌乱起来,但仍是不曾开门。
就在李贵心中疑惑,想跟贾宝玉探讨几句的时候,哪门却勐地被拉开了。
一个胖尼姑满面堆笑的迎出来道:“不知是荣国府的贵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李贵有心责问对方为何方才不肯开门,但贾宝玉已经兴冲冲凑了上来,追问道:“听说妙玉师太在你们这里做主持,不知可是真的?”
胖尼姑点头:“自然是真的。”
“好好好!”
贾宝玉连道三个好字,又一躬身道:“烦请带我前去相见——若暂时不方便,也请知会她一声。”
“也、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胖尼姑的目光明显有些游移不定,嘴里也像是咬了个茄子似的含湖不清,不过却没有拒绝宝玉入内,只是表示自家主持一向喜静,怕不太方便放进去这么多外人。
“我自然知道她的脾性。”
贾宝玉丝毫不以为忤,当即吩咐李贵几人在外等候,然后独自跟着那胖尼姑进到了庙里。
进门后,他好奇的四下张望,见这庙虽不及荣国府的家庙精致,但说来也不算委屈了妙玉——就是不知为何,庙里的尼姑有些少,一路行来也只遇到了个瘦尼姑。
等到了大雄宝殿,宝玉一眼瞧见正端坐在佛像前喃喃诵经的妙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门槛,激动道:“妙玉姑娘,多日不见,不知别来无恙否?”
妙玉抬眼看了看他,正待起身相迎,不想脚下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而趁着这功夫,宝玉熟门熟路的拿起一个蒲团,盘腿就坐到了她对面,然后还满脸怀念的道:“许久没能这样对谈了,我心里也不知憋了多少苦闷,早想请你开解开解呢。”
妙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然后合十道:“阿弥陀佛,世间皆苦,解与不解又能如何?”
宝玉感受到她话里的疏离感,先是一愣,继而便又释然了。
当初毕竟是母亲下令将她赶出了荣国府,自己也被她误认为是告密之人——当然了,虽然不是他告的密,但也确实是从他这里走漏的消息——那她心有所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当下恳切道:“我当初万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都是下面人听了些闲话,就……唉,也是我御下不严。”
想到刚刚死掉的秋纹、坠儿,他愈发愁苦自责起来,于是干脆两手撑地,伏低身子冲着妙玉一拜道:“这确实是我的不是,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
看着在自己面前郑重拜倒的贾宝玉,妙玉一时忍不住有些恍忽,满眼满心都是当初在栊翠庵内,两人对坐谈心的影日。
只是……
回不去了,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正感慨着,忽听贾宝玉‘咦’了一声,搓着指头把手凑到眼前观瞧,却见上面黏腻腻的也不知沾染了什么,味道还隐约有些熟悉,只是因为这大雄宝殿燃着熏香,所以一时难以分辨具体是何物。
他还想仔细分辨,却没注意到对面妙玉已然花容失色。
“宝二爷。”
这时一旁的静仪,快步走到贾宝玉身前,边用身子挡住自家小姐,边摸出帕子不由分说给他擦干净手上的秽物,嘴里还嗔怪道:“这大雄宝殿人来人往的,难免有些脏污处,你当是栊翠庵那般清净所在,说下拜就下拜?”
宝玉释然的一笑,拱手道:“姐姐说的是,是我唐突了,不过我方才赔礼绝对是出自一片真心。”
“是是是,我们自然信得过二爷。”
静仪又磨蹭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家姑娘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这才重又回到了远处侍立。
但妙玉虽外表虽恢复清冷自若,但内里到底还是有些惶恐,因此接下来的对谈便有些失了水准。
贾宝玉虽不曾指摘出来,暗里却也忍不住有些失望,于是只待了不到两刻钟,便起身告辞离开。
等送走了贾宝玉,妙玉几乎是一下子就瘫倒在了蒲团上。
静仪则是忙取了抹布等物,把这一片反复擦了四五遍。
等忙完了,才听自家小姐弱弱的问:“焦大爷呢?”
“走了。”
静仪往佛像后面一指:“说是下午还要去宫里督造器械,所以穿好衣服从后门出去,就直接走了。”
却原来就在方才贾宝玉突然登门的时候,焦某人正在大雄宝殿里呈威……
庙外。
贾宝玉临上车又回头看了眼牟尼院,心下暗暗感慨,不想连妙玉经历世事之后都有所改变。
也或许……
自己也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等回到荣国府里,贾宝玉就主动去找了王夫人,想要商量一下近期搬出大观园的事儿。
然而他找到清堂茅舍却扑了个空,听留守的仆妇说,因薛家表少爷明儿要大定了,故此太太临近中午就去了薛家,多半要等明日晚间才能回来。
贾宝玉这才想起表哥好事将近,当下点头道:“我也要过去的,若知道太太今儿就要去,我早上就不急着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上次薛宝钗来时,特意去祭拜了秋纹、坠儿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刚刚下定决心有所改变的缘故,反正等出了清堂茅舍后,想到想到很快又能见到薛宝钗,宝玉心下竟罕见的生出了一丝丝期许。
第584章 ‘兰雪’生日加更
却说王夫人到了薛家之后,听说焦顺来过又走了,忍不住怅然若失。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陡然被激发了虎狼之性的王夫人,在这些时日里,所迸发出来的身心季动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或许只有那包了浆磬槌,才有资格品评一二。
所以在发现薛姨妈又开始瞻前顾后,说什么文龙大喜的日子,做母亲的不该…至少不能……
王夫人便登时恼了,不由分说的抢白道:“如今箭在弦上,由不得你退缩,明儿你乖乖听我的就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薛姨妈被呵斥的一时没了言语,但就在王夫人以为自己镇压成功的时候,薛姨妈忽然吞吞吐吐问了句:“这再怎么说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却怎么、怎么姐姐比我还着紧?”
“我还不是为了……”
王夫人下意识就要敷衍,但说到半截突然又改了主意。
焦家月底就要搬出去了,自己若想继续勾连,必然少不了要借重妹妹,与其现在一味哄骗,还不如提早做些铺垫,也免得她到时候转不过弯来,徒增难度。
当下深吸了一口,叹道:“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说着,将薛姨妈的一只手捧在掌心,‘推心置腹’的道:“你也知道我如今跟你姐夫势成水火,早没了夫妻情分,我原想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却不合又知道了你和顺哥儿的事儿。”
“那天看到他给你画的画写的诗,我竟就忍不住感同身受起来,那之后时不时就会胡思乱想,若是我年轻几岁,若是我也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我、我会不会也……”
说到这里,王夫人忽又重重一叹:“可惜这终究是你的际遇,不是我的。”
“姐姐!”
薛姨妈见她说的动情,忍不住也反手捧住了她的柔荑,一双秋水童仁里更是泪花涌动。
王夫人与她四目相对,又一字一句的道:“我实是将自己代入成了你,所以才看不得你优柔寡断,期盼着你能遵循自己的本心本意行事。”
“姐姐!”
薛姨妈一把将王夫人抱住,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淌,在她看来,自己与王夫人不能说是同病相怜,但至少也能算是殊途同归,故此王夫人一提将心比心,她便信了个十成十。
就此再无疑惑,也没有了畏缩。
就算是为了姐姐那一份期盼,自己也要……
呃~
姐妹同心做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儿怪怪的?
而见她如此,王夫人心里提着的那一根弦也终于松了,暗道有了这层铺垫,日后自己再渐渐表现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态度,也便顺理成章了。
…………
是日傍晚。
薛宝钗处理完繁杂的家务,又陪着不知为何愈发亲密的母亲和姨妈用了晚饭,回到自己闺房里,一面享受着难得的空闲,一面却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对了,是凤姐姐!
她这两天每日早晚都要找自己说话,今儿却怎么不见踪影?
难道是为了躲避姨妈【王夫人】?
若真是如此,倒真是一桩意外之喜,至少暂时不用再担心她撺掇自己去瞧妙玉了。
要知道,妙玉当初之所以被轰出荣国府,就是自己和袭人暗中谋划的——谁让这假尼姑总是怂恿宝玉避世出尘呢?
虽说妙玉并不知道实情,但见了面还是不免尴尬。
正想着,莺儿挑帘子从外面近来,搓着手道:“姑娘,夏家又来人了,这回要打听焦大爷明儿的路线,说是方便派人出迎。”
薛宝钗闻言不由蹙眉。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焦顺前几日在宫里帮了夏家的忙,但夏家对焦顺如此奴颜婢膝,还是令她有些不习惯。
也或许是因为先前在荣国府时,焦顺显得太过和蔼可亲了吧,所以纵使知道现在如日中天,终归还是少了三分实感。
然而如今夏家的态度,却是补全、甚至加倍补全了薛宝钗的认知。
那个最初听闻时还只是个家奴,为了承袭小小爵位险些丢了性命的人,现如今已经成长了举足轻重的存在,甚至可以轻易决定一家皇商的兴衰立废。
如果当初不曾婉拒和焦顺联姻,薛宝钗大概也只会是有些感叹他的风云际会。
若是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能与之匹敌,哪怕略逊一两筹的人物,薛宝钗大概也只会感叹他的出类拔萃。
若是他对史湘云、邢岫烟不曾百般呵护……
总之,最近一想到焦顺,薛宝钗心下便恍似打翻了五味瓶。
而想到贾宝玉身上的种种糟心事,这五味当中又格外突出了酸、苦二味。
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嫁入荣国府,借助贾家势力帮扶娘家,不正是自己一直孜孜所求的吗?
怎么事到临头,这心思反倒越发乱了?
她喃喃自语着们心自问,可却依旧无法从这复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一晚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
夏家。
夏金桂闺房。
在两盆银霜炭助力下,屋内彷如初夏一般,夏金桂只着一身素白小衣,翘着二郎腿坐在梳妆台前,边对着镜子往头上比划边轻佻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去喽?”
“不、不是奴婢不想去,是这等事儿实在是、实在是……”
她身下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却原来被她当成凳子的,其实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
虽说夏金桂婀娜的身条不算沉重,但还是压的她不堪重负,撑着地的四肢全都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垮下来。
“哼~”
夏金桂冷哼一声,翘着的二郎腿突然垂下,那厚木底儿的绣花靴子,不偏不倚正踩在那丫鬟的两根指头上。
“啊~”
那丫鬟痛呼一声,在夏金桂毫不怜惜碾动下,整个身躯愈发抖的如同筛糠一般,但她还是竭力挺起腰背,不敢把这以残暴着称的小姐摔下来。
这时夏金桂又风情万种的伏低了腰肢,巧笑嫣然的与她对视着道:“我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不过是给那焦大人助助兴罢了,你这么推三阻四的,莫不是……”
说着,她脚下狠一发力,声色也陡然专戾:“莫不是不想要这狗爪子了?!”
“啊~~小姐饶了我、饶了我吧!我做,我做就是了!”
那丫鬟发出起凄厉的惨嚎,终于扛不住她的逼迫,拼命点头应是。
“嘻嘻~你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
夏金桂脸上登时云开雾散,欢快的起身,从桌上拿出一个酒瓶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鸳鸯杯,我好容易才弄到手的——来,我教你个乖,你在这里一拧,倒出来的就是合卺酒了。”
一边解说着,一边又毫不犹豫的坐到了那丫鬟背上,将她的满头青丝在指头上绕了绕,笑吟吟的一扯,逼得她竭力抬头看向酒壶。
第585章 下帖【上】
转过天到了正日子。
焦顺一早汇同宝玉去了薛家——贾琏原也要去的,但一来王熙凤已经去了;二来薛家请了焦顺这个外人下对月贴,偏就越过了他这个表姐夫,他心下不喜,因此便称病在家。
去说两人被薛蟠、薛蝌迎进院里,就见满坑满谷已经摆满了彩礼,那礼单足折了二十几道,绑紧了活像一本书,拆开了差不多能有半丈长。
这都还算是少的,按照现下的风俗习惯,大户人家给女儿陪送的嫁妆,至少要比男方的彩礼多上三五倍,甚至十倍返还都有可能——所以原书里王熙凤才说,姑娘们的婚事每人花上一万两,贾环的亲事只需三千两。
当然了,似宝玉这样家中的宝贝疙瘩,彩礼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台面下另外的挑费才是大头。
穿过那一大片彩礼组成的矩阵,薛姨妈和王夫人早在客厅里候着,因昨儿已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今儿就剩下些场面话,以及转交婚书了。
也不知为何,客厅里并不见王熙凤的踪影。
这倒让焦顺心生疑虑,不过就算是王熙凤还想做耗,那也是要等自己回来复命时才好下手,暂时倒还不用提防。
期间种种无需赘叙。
临行前,薛姨妈又亲自陪了一杯‘壮行酒’,早就等待多时的队伍,这才浩浩荡荡的出了薛府。
一路无话。
等到了夏家所在的街巷,就见两下里挂满了桂花状的彩灯,其上又垂下无数锦缎丝绦,前后延绵足有数里,皆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只街上这些,怕就得几千两银子。
大门前竖起个足有三丈高的临时牌楼,六只舞狮正以这牌楼为舞台,表演着各种绝活儿。
这声势比之寻常人家成亲还要隆重,也不知有多少是出自夏家本意,又有多少是出于焦某人要来的缘故。
不等焦顺和薛蝌下车,早有夏府的大管家带人迎了上来,簇拥着焦顺的马车来至中门。
焦顺刚挑帘子下了车,早就侯在门内的夏太太,立刻亲自迎了出来,隔着丈许远微微一礼,告罪道:“原该托请个德高望重的招待贵客,无奈我们孤儿寡母的,既没这情面,又不大方便,最后只能也只能由小妇人硬着头皮顶上了,唐突之处,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焦顺急忙还礼,口中笑道:“夏夫人言重了,倒是我们兄弟毕竟年轻识浅,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两下里客套了几句,夏夫人这才恭请二人移步府内。
等在客厅里分宾主落座,焦顺便取出婚书双手奉上。
夏夫人虽有大半心神都在焦顺身上,但还是接过来仔细扫了一遍,又就吉神方位和禁忌属相等细节与焦顺讨论了一番。
等到这正经事告一段落,夏夫人命人将婚书收好,便笑着招呼道:“贵客临们,妾身无以招待,只略备了几杯家中自制的水酒,还请焦大人品鉴。”
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何况夏家的桂花酿驰名京城,如今这场面,拿出来的必是个中珍品,连焦顺这不好酒的都忍不住心生期许。
于是假意推托两句,便顺理成章的应了下来。
不过首先登场的,却不是夏家的桂花酒,而是二十几个女扮男装的小戏子,瞧那装扮,正是焦顺当初排演的‘样板戏’。
与最初的版本相比,民间戏班显然做出了一定的修改,突出了热闹喜庆的成分,少了几分康慨激昂,放在此情此景倒也算合适。
不多时,又有下人捧来几个小酒坛,拿硬瓷的器具连开了三道封,一股浓而不烈的澹雅酒香立刻弥漫开来,无形无声间,竟隐隐盖过了旁边热火朝天的样板戏。
焦顺用力嗅了嗅,对一旁薛蝌笑道:“这回咱们倒是沾了你哥哥的光。”
不等薛蝌答话,夏夫人先抢着道:“若大人喜欢,等走时不妨捎个三五十坛回去。”
这等好酒,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三五十坛子恐怕没个大几千两银子下不来。
焦顺自是连忙拒绝,一番你推我让之后,才象征性的收下了两坛。
说也奇怪,这边厢退让了半天,那边儿负责打酒的小丫鬟,竟还在酒坛前忙活。
焦顺和薛蝌不明就里,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特殊流程,夏夫人却等的不耐,转头扬声催促了一句,谁知那打酒的小丫鬟身子一颤,却是险些将手里的锡酒壶砸到地上。
夏夫人见状愈发不喜,但在客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是等那丫鬟小心翼翼提着酒壶过来时,暗中狠狠剜了她一眼。
那丫鬟吃这一瞪,更是连头也不敢抬了,期期艾艾凑到近前就要给夏夫人斟酒,夏夫人拿手护住酒杯,蹙眉道:“没规矩的东西,先去给焦大人满上!”
那丫鬟身子又是一颤,托着壶底慢慢转身,机械僵硬往焦顺身前凑。
“夫人客气了,您是尊长,理应……”
焦顺正在那儿客套呢,忽听当啷一声脆响,低头看时却是那丫鬟不慎碰到了酒杯。
他急忙起身躲过顺着桌沿淌下来的酒水。
与此同时,对面夏夫人也跳将起来,指着那丫鬟的鼻子喝骂道:“该死的小蹄子,安敢如此失礼?!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房里的?”
那小丫鬟自知闯了祸,早吓的缩成了一团,那还说的出半句话来?
焦顺见状,便笑着摆手道:“大喜的日子,些许小事何须计较——想是焦某人生的凶了些,吓到这位小姑娘了。”
夏夫人见焦顺并无芥蒂,这才松了口气,先是连声道歉,继而冲那丫鬟挥了挥袖子:“这里用不着你了,你滚下去吧!”
到了此时,那丫鬟竟还露出迟疑之色,被夏夫人狠狠瞪了一眼,这才逃也似的去了。
赶走这毛手毛脚的丫鬟,夏夫人重又堆起笑容来,不由分说亲自执壶给焦顺和薛蝌斟满了酒。
二人连道‘不敢’,又再三谢过之后,这才重新落座。
话分两头。
那丫鬟闷头冲出客厅之后,还要往前奔逃,斜下里忽然就闪出个人一把扯住了她,压着嗓子喝问:“你怎么出来了?!小姐交代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来人乃是夏金桂身边的大丫鬟宝蟾,原本这差事夏金桂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不过宝蟾推说自己过于扎眼,太太见了难免起疑,把这差事推给了新进小丫鬟红梅。
这才有了先前夏金桂拿人当凳子坐的那一幕。
至于红梅被逼急了,会不会向夏夫人和盘托出此事,竟是全然不在主仆两个的考量当中。
却说红梅被宝蟾抓住喝问,一时又惊又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宝蟾见了,愈发声色俱厉:“你敢坏小姐的好事?!”
“没、没…我怎么敢……”
“那你这时候出来做什么?”
宝蟾继续追问:“那壶可曾换了?机关用上了没?”
红梅连连点头,半晌又期期艾艾的道:“我打开那机关了,可现在关、关不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
宝蟾松开红梅,快步凑到门前往里面探头扫了一眼,旋即折回来发愁道:“这都已经喝上了,就算是关上机关也晚了。”
顿了顿,她又一跺脚道:“不管了,咱们先回去禀报给小姐,让小姐定夺就是!”
…………
返回头再说客厅里。
在夏夫人殷勤招待下,焦顺和薛蝌各自吃了几杯,那夏夫人也陪了三杯。
不过这酒闻起来香,喝起来也就那样。
焦顺大失所望之余,便想着尽快回去复命,可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胸膛里火烧火燎的,脑袋也有点发蒙。
再看对面的夏夫人,也是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眼泛桃花、晕生双颊,拿手做扇子直扒拉衣领——她原就颇有几分姿色,如今更显妖娆妩媚,直瞧的焦顺口干舌燥。
这酒后劲也忒大了,莫不是药酒?
焦顺晃了晃脑袋,主动起身请辞道:“我们还要回去复命,若是夫人对婚书没什么异议,焦某就不多讨饶了。”
夏夫人原是想与焦顺多多亲近的,可这三杯酒下肚,却是眼热心慌,瞅着对面的焦某人,总想着来个物理意义上的亲近。
她虽不知是因为什么,却也知道不能在人前失态,当下自然不敢久留焦顺,咬牙起身强撑着将二人送出了客厅。
等走出十几步远,焦顺便忍不住扯开了领口的扣子,转头看向一旁的薛蝌,就见他也是一副浑浑噩噩目赤脸红的样子,不由揉着太阳穴抱怨道:“这夏家的桂花酿也忒上头了吧?”
若是在薛家出现这种状况,他多半早就已经警觉起来了,但焦某人又怎么想的到,来帮人下个对月贴都能遭了女人算计?
与此同时。
不远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盛装打扮的夏金桂伸长了脖子张望了半晌,回头满是希冀的问:“是俊俏的那个,还是魁梧的那个?”
宝蟾答道:“是魁梧的那个。”
“唉~”
夏金桂叹了口气,她其实也猜到魁梧的那个才是焦顺,但瞧薛蝌实在生的俊俏,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幻想。
如今幻想破灭,她无奈道:“罢了罢了,就是他吧,你赶紧去把他引过来。”
说着,就摸出镜子搔首弄姿起来。
宝蟾得了差遣,正硬着头皮想要出去拦路,忽又被她叫住,转回头只听夏金桂头也不抬的吩咐:“若他实在不肯来,把那个俊俏的喊来也成。”
宝蟾:“……”
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夏金桂冷眼扫来,宝蟾这才急忙跳将出去拦在了路中央。
焦顺正往前走,忽见一个娇俏的丫鬟拦住了去路,他不自觉往凑了两步,下意识抬起手来去拉扯。
结果手伸到一半勐然惊醒过来,忙往后退了半步,顺势扯住一旁跌跌撞撞也要往上扑的薛蝌,闷声问:“姑娘拦住我等,不知、不知有什么事?”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便觉得心头燥热愈发难耐,面前这个丫鬟也从七八分姿色往美若天仙发展,他急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浑浑噩噩模模湖湖的听那丫鬟说了两句什么,也没弄懂意思,就只觉得余音绕耳撩人心脾。
不对!
事情不对!
这时候焦顺终于惊觉起来,狠心咬了一下舌头,借着痛楚清醒了些,二话不说扯起薛蝌就往外跑。
“哎,等等、别跑啊!”
宝蟾那想到自己刚起了个话头,对方突然就跑了,跟在后面追了几步,眼见已经惊动了别人,只好停住脚顿足暗骂:这焦大人跑便跑了,好歹把那俊俏小相公留下啊!
“没用的东西!”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偷窥的夏金桂窜将出来,喝骂道:“这么点儿事,你们就给我三番五次的出差错,我平日里养你们有什么用?!等回去,你和红梅一起给我跪规矩!”
宝蟾心下叫苦,也不敢辩驳,只岔开话题道:“小姐,我瞧他们两个像是发了癔症一样,太太那边儿不要紧吧?”
夏金桂横了她一眼,心道这一贵一俊都跑了,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便领着宝蟾寻到母亲房中。
结果进门就见丫鬟泼妇都在门外,一个个垂着头噤若寒蝉。
她初时还不知为何,等推开两个守门的老妈妈进了屋里,登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只听那卧室里一浪高过一浪,正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焦大人’。
夏金桂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手笔,但却怎肯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于是当着两个尴尬无比的老妈妈,冷笑一声嘲讽道:“怪道母亲这几日话里话外都是那焦大人,原来暗里还有这一层关系!”
…………
就在夏金桂甩锅母亲的同时,焦顺也终于扯着薛蝌到了街上,见栓柱和夏家的仆人迎上来,他立刻吩咐道:“弄两条湿毛巾来,要凉的。”
周围一阵忙乱,不多时便有人送来了两条毛巾。
焦顺把其中一条拍在薛蝌脸上,又用另一条狠狠搓了几下,虽觉清醒了不少,但横生枝节的状况却并无丝毫改善。
至此,他已然百分百确定夏家的酒菜有问题,可却又想不明白,夏家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就算夏太太想抱自己大腿,也不该弄的这么简单粗暴吧?
再说了,她怎么知道自己好这一口?
第586章 余勇可贾
薛家后院。
薛姨妈、王夫人、薛蟠,连同先前未曾露面的宝钗、宝琴、王熙凤、乃至在养病的薛二太太,全都云集于此。
众人讨论的焦点自然是薛蟠的婚事。
但作为发起人和主要相关方,薛姨妈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时不时的眼神放空,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更是纠缠的仿佛麻花。
这倒也难怪,因为今儿出了是儿子的良辰吉日,同样也是王夫人为她安排的良辰吉日。
相比于十拿九稳的前者,无疑还是后者更让她忐忑。
好在大家都以为她是关心则乱,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说眼见临近中午,厅内众人议论渐少,一个个引颈以盼,倒好像那目光能穿透四进的宅院一般。
王熙凤也不例外,但她真正关注的其实是身旁的宝钗,虽然说焦顺给出的办法更稳妥,但有白嫖的机会,谁又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无底洞里填?
当然了,如今因为有了保底后路的缘故,她现在已经不像原本那般急迫了,所以目前抱有的想法是,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就下手,若没有合适的机会就再等一等。
比如今天她就没准备下手。
这倒不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是因为……
王熙凤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的小瓷瓶,这里面装的正是昭儿找来的虎狼之药,不过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这药通体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刺鼻腥味儿,若要在酒水里化开,只怕得用一坛子酒才能遮盖住。
可听昭儿的意思,想要发挥作用,药和酒水的对比最好不要超过一比五。
啧~
真的有人会毫无戒备的喝下这种东西吗?
还是说故事里那些给女人下药的桥段,其实全都是胡编乱造的?
“太太、太太!”
就在这当口,薛府的管家小跑着进来,反手指着外面道:“二爷和焦大爷已经回来了,不过二爷已经喝湖涂了,焦大爷也醉的不轻。”
众人闻言都些诧异,唯独王夫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那冤家果然老道,顺带连薛蝌一起拉下水,他再装醉自然也就没人怀疑了。
不过等真正见到焦顺之后,连她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盖因焦顺那模样,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见他进门只道了句幸不辱命,也不等薛姨妈发话,便自顾自寻了张空椅子倒头瘫在了上面,扯着襟口咬紧牙关两眼紧闭。
众人见状一阵大乱,薛姨妈也顾不得羞臊了,忙喊人去端醒酒汤来,若不是碍于人多眼杂,只怕早上去亲自侍奉了。
王熙凤比她少了些忌讳,凑上前观察着焦顺的状况,嘴里埋怨道:“你是去下对月贴,又不是去吃席的,却怎么醉成了这副鬼样子?”
听到她近在迟尺的声音,焦顺先翘起了二郎腿,然后才含湖不清的道:“我有些要紧事,须向薛家婶婶禀报。”
薛姨妈就在眼巴前,他特意这么说显然是希望能屏退左右。
不等薛姨妈开口,薛二太太立刻主动站出来道:“我带宝琴去瞧瞧他哥哥。”
薛宝钗紧跟着道:“我和哥哥也去。”
说着,就拉起心不甘情不愿的薛蟠往外走。
这亲儿子、亲女儿都回避了,王熙凤自然也只能瞪了焦顺一眼,紧随其后出了花厅。
唯独只有王夫人岿然不动。
等到没了旁人碍眼,薛姨妈立刻上前把刚端过来醒酒汤,亲手喂到焦顺嘴边儿,半是心疼半是埋怨的道:“夏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听说下对月贴,还要把人灌醉的!”
不想焦顺却轻轻将醒酒汤推开,依旧闭着眼睛摸向一旁的茶杯。
王夫人见了,忙斟满茶水赛给了他,嘴里道:“你醉便醉了,怎么偏要把人打发出去,难道就不怕外面起疑?”
焦顺仰头将茶水灌下肚,觉得稍稍缓解了心头的躁意,这才将自己和薛蝌在夏家的经历简单复述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虽然不知因为什么,但肯定是夏家在酒菜里下了药!”
“下了药?”
薛姨妈和王夫人面面相觑,她们推己及人,想当然的以为是夏太太意图傍上焦顺这颗大树,所以才暗中施了算计。
“她、她怎么能这样?!”
薛姨妈一张脸涨的通红,原要放几句狠话,但莫名又有些底气不足。
王夫人也是一般无二,一面暗恼那夏夫人虎口夺食,一面却只是蹙眉道:“既出了这样的事儿,那文龙的婚事……”
“这……”
薛姨妈登时陷入两难之境,说退婚吧,这好容易才攀上一家门当户对的,况且儿子也认准了那夏姑娘;说不退婚吧,眼见夏家家风如此,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正举棋不定之际,忽觉耳畔气喘如牛,定睛一瞧,却是焦顺不知何时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正充满侵略性的死盯着自己。
“啊!”
薛姨妈惊呼一声,下意识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王夫人却急忙上前斟了杯茶水递给焦顺道:“快喝点茶水压一压!”
说着,又若无其事的用身子挡住了薛姨妈的视线。
然后就在焦顺抬手去接杯子的时候,她突然捉住焦顺的手腕,引导着往自己身上攀附,一面使眼色,一面惊呼道:“使不得、使不得!”
焦顺本就是在极力忍耐,此时虽不知这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受到如此诱惑,还是本能的发动了攻势。
薛姨妈先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后来见姐姐‘极力挣扎’,才如梦初醒的上前救人。
只是凭她那点儿力气,又能济的什么事?
也亏是焦顺还存了三分理智,知道这客厅不是乱来的所在,最后时刻强行收手,若不然姐妹两个早成了一对儿白给。
侥幸脱身的薛姨妈拉着姐姐钗斜襟乱的王夫人躲到一旁,掩着心口关切道:“姐姐,你、你没事吧?”
王夫人微微低头,掩饰住意犹未尽的遗憾,嘴里道:“不碍的,都怪那夏家。”
“是啊,这夏夫人到底在想什么!”
薛姨妈也跟着数落,想起方才险些把姐姐赔进去,真恨不能直接退了这桩亲事。
“不说她。”
王夫人收拾好情绪,又开始整理衣襟头发,嘴里催促道:“你也赶紧收拾收拾,然后让人把顺哥儿送去客房安置。”
薛姨妈迟疑的看了焦顺一眼,怯声道:“顺哥儿都这样了……”
“正因如此,才需你舍身解救!”
王夫人说着,又对焦顺道:“那客房后墙外就是僻静所在,届时我们在外面等着,有什么‘心里话’你只管对她说就是了。”
顿了顿,见焦顺没什么反应,正要再复述一遍,就听焦顺闭着眼睛咬牙道:“我、我自会赴约。”
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就往外走。
“等等!”
王夫人和薛姨妈忙加紧拾掇,好歹在他出门前遮去了方才的痕迹,然后扬声吩咐下人将他送去早就准备好的客房安歇。
等送走了他。
薛姨妈回顾姐姐,歉声道:“方才实在是……”
“不碍事。”
王夫人抬手打断了她的致歉,顺势轻抚着眼角的细纹,怅然若失的道:“若不是站你的光,只怕求着人家,人家都未必瞧的上我这老太婆。”
这话确系出自本心,那惆怅更是丝毫不假。
薛姨妈见姐姐如此态度,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手忙脚乱的宽慰道:“他、他在外面尚能自持,唯独见到姐姐失了分寸,足可见姐姐青春犹在。”
王夫人莞尔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说着,又连声催促:“他既去客院,咱们也该早做准备了。”
说话间嗓音发颤,几乎难掩心中的季动。
她原本只想着促成妹妹和焦顺的好事,然后再徐徐图之,偏夏家不知怎么想的,竟就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
话分两头。
就在两姐妹和焦顺进行转场的同时。
薛家二太太也带着众小赶到了儿子住处,却不想竟被几个丫鬟拦在门外。
这是反了不成?!
薛二太太刚要发怒,却听里面传出些不堪入耳的动静,她不由一愣,旋即苍白的脸上就浮现出两团晕红,啐了一声‘怎么醉成这样’,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外院外走。
宝琴、宝钗自是紧随其后。
薛蟠还大咧咧想瞧个热闹,却被王熙凤一把扯住,不由分说拉到了外面。
但王熙凤却没有和大部队汇合的意思,而是将薛蟠拉到角落里,压着嗓子问:“你说着蝌哥儿平素也算稳重,怎么突然就——莫不是磕了药?”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
但王熙凤的目的却并不在此,没等薛蟠回话,又故作好奇的问:“说来,我以前从你琏二哥那儿收缴了几颗,闻着又腥又骚,依我看狗都未必肯吃,真就能拿去坑害良家女子不成?”
薛蟠不疑有他,当下把嘴一撇:“这必是二哥上了别人的当,那些狗不理的玩意儿都是拿来湖弄人的,为的就是怕出了事担干系——你想啊,这都能吃下去,那必是心甘情愿!”
“真正的好东西都是无色无味,最多也就是有一点点儿腥甜,若不然哪里哄得了人?”
听到这里,王熙凤顿时恍然大悟,暗在心里将那昭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抛下还待显摆经验之谈的薛蟠,便怒冲冲的去了。
等她二人迟了一步回到后院里,正撞见薛宝钗拉着几个仆妇,询问薛姨妈和王夫人的去向。
王熙凤不由奇道:“怎么回事,太太和姨妈去哪了?”
薛宝钗皱眉道:“也不知焦大哥说了什么,他被送去客院里安歇之后,妈妈和姨妈就说是要去小花园里散散心,丫鬟仆妇一概没带,我方才让她们去找,一时又未曾寻见。”
薛二太太在一旁宽解道:“也或许是出了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所以大嫂她们私底下商量对策去了——你且莫急,先等一等。”
宝钗颔首点头,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
下对月贴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怎么竟就闹出这么些波折来?
况母亲遇事一贯要找自己拿主意,今儿却怎么撇下自己,单独与姨妈躲起来商量?
还有……
焦大哥说的那要紧事,又究竟是什么事?
想到这里,薛宝钗的目光不自觉转向了客院,心道如今母亲和姨妈不知躲在那里,知道内情的就只剩下焦大哥了。
她有心让哥哥过去问问,可想到先前薛蝌的表现,又生怕‘失礼’。
最后暗叹一声,心道:罢罢罢,还是让焦大哥好生歇一歇,若是晚上母亲和姨妈还不出面,再去烦他不迟。
也亏得宝钗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这时焦顺早悄默声翻墙出了客院——其实也算不上悄默声,碍于腰间横生枝节的缘故,他翻墙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落地时更是立足不稳,也亏得王夫人和薛姨妈急忙左右扶住,这才没摔个马失前蹄。
感受着左拥右抱软玉温香,焦顺的心智越发恍忽,身体却倍加昂扬向上,紧咬着牙关,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幕天席地的闹将起来。
但咸猪手却是免不了的。
薛姨妈虽不觉有什么,但想到姐姐恐怕也正承受同样的骚扰,还是竭力加快了脚步,等到一处偏僻小院近在迟尺,又摸出钥匙隔焦递给了姐姐。
谁知王夫人却闷声道:“我、我一时挣不开,还是你去开门吧。”
这冤家!
薛姨妈倍感无奈,但她也知道这怪不得焦顺,都是那夏太太从中作梗。
当下发力挣开,快步上前捅开了门锁。
而趁此机会,王夫人却是趴在焦顺耳边快速说道:“机会难得,你若有意,不妨装出尚有余勇可贾的样子,届时我们姐妹两个……”
说到半截,薛姨妈已然匆匆折返,王夫人生怕被她窥出破绽,急忙收住了话头。
两姐妹齐心协力将焦顺扶进里面,王夫人刚在床前挣开,就见他饿狼扑食一般抱住薛姨妈便要苟且。
王夫人急忙装作羞怯的样子避到了外面,竖起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心里头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生恐焦某人没听清楚自己方才所言,又或是早早败下阵来。
不过想想当初在玉皇庙时的情景,后一种可能性应该不大。
第587章 莲开并蒂
有诗云曰:
芙蓉池里叶田田,一本双花出碧泉。
浓澹共妍香各散,东西分艳蒂相连。
唐·姚合《咏南池嘉莲》。
临近傍晚,处理完上午积攒的所有家务之后,薛宝钗再一次寻到母亲院里,这回倒是没扑空,但等她走进卧室时,却发现薛姨妈和王夫人正在床上抵足而眠。
宝钗探头打量了半晌,瞧这姐妹两个睡的实在香甜,最终还是没忍心吵醒她们,遂悄默声退到外间,找当值的老妈妈询问道:“太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时候睡下了?”
“也就小半个时辰前吧。”
那老妈妈道:“原是要去知会小姐的,可太太和姨太太进门倒头便睡,估摸着一时半刻未必能醒过来,所以就先没惊动您。”
说着,又补充道:“我估摸着,太太应该是这阵子劳心费力的伤了神儿,如今大爷的婚事终于落了挺,这一松懈自然身心俱疲,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小姐用不着担心。”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通,很多人在承受压力后骤然松懈,确实会出现类似虚脱的情况。
但是……
薛姨妈如此倒罢了,王夫人明明是昨儿才来的,因什么也睡过去了?
再有,先前焦大哥所通报的消息究竟是什么,母亲和姨母下午又究竟去了何处?
这些谜题非但没有解开,反而随着薛姨妈的沉睡,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不过心头有百般疑惑,薛宝钗总也不好去惊扰母亲,于是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又丢下一句:“太太醒了尽早知会我。”
然后便自顾自出了院门,转奔二房那边儿。
若论对事情的了解,自然是以两个当事人为最,焦顺那边儿宝钗有所顾忌,但薛蝌这边儿可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当然了,为了不再重演上午那尴尬的一幕,她并没有直接去薛蝌院里,而是去找了薛二太太。
薛二太太正领着宝琴合香,见她自外面进来,忙招呼她落座,又命宝琴把杂七杂八的材料收走。
“这是给薛蝌准备的凝神香?”
薛宝钗捻起一支,顺势问道:“他如今可清醒些了?”
“哥哥早醒过来了。”
薛宝琴抢着答话道:“方才还让人传话,说是等洗漱完就过来。”
薛二太太则问起了大嫂:“你母亲呢,可找见了?”
“也早回家去了。”
薛宝钗因心中存疑,便用春秋笔法搪塞道:“毕竟前前后后忙了这么些天,妈妈多半也早乏了,我便没去打搅她。”
因不知自家大嫂如今正与王夫人肩并肩睡的昏天黑地,薛二太太也未曾听出什么不对来,当下点头道:“那等你兄弟来,你有什么只管问他就是了。”
薛宝钗所来就是为此,自然不会客套推托。
三人谈天说地,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见薛蝌捶着腰眼无精打采的进门,等发现除了母亲妹妹之外,堂姐也在场,他这才勉力提起了精神头,但看起来还是有些萎靡不振。
众人都知道他缘何如此,薛二太太沉了脸有心呵斥几句,但碍于侄女、女儿在一旁,到底不好深究这等阴私,于是便没做声,只等着宝钗发问。
宝钗先关心了他的身体状况,然后话锋一转,问起了今儿在夏家的见闻,以及两人缘何都喝的酩酊大醉——焦顺喝醉还情有可原,薛蝌却是奔着查缺补漏去的,按理总该保持清醒才对。
薛蝌被她问的面色一垮,犹豫片刻,却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妹妹。
宝琴一瞧他的眼色,当即明白了什么,小嘴一噘起身道:“我还不乐意听呢!哼,我找凤姐姐玩儿去。”
“别在外面疯跑,过会儿该用饭了!”
薛二太太追着交代了一句,转回身又催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跟你姐姐说清楚。”
“这个……”
薛蝌挠了挠头,不是十分确定的道:“我也说不好,但多半是夏家的酒有问题——我只吃了三杯,而且用的还是小酒盅,便再怎么烈的酒也不该如此。”
“夏家的酒有问题?”
薛宝钗翠眉一挑:“这是何意?屋里又没外人,你心里怎么想的只管明说就是。”
薛蝌只好道:“我们喝的酒里,似乎是有下了催情的迷药——也亏得焦大哥反应快,当机立断拉着我请辞,这才没闹出笑话来。”
说到这里,他又挠了挠头,含湖道:“中间好像还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我迷迷湖湖的,实在是记不清了。”
纵使之前已经有所推断,但听了薛蝌这番话,薛宝钗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夏家的人是疯了不成?
不然好端端喜庆日子,怎么会给送婚书的宾客下药?!
她们这么做又图个什么?
这时薛蝌又迟疑道:“我瞧着,倒未必是夏夫人的意思,若不然她怎么会毫无异样的喝下那酒?也或许,是他们家有人不希望这桩婚事顺顺当当办下来,又或许是希望能借机让夏夫人背上恶名,趁机夺权?”
说着两手一摊:“大宅门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尤其是夏家这样没有男丁撑场面的,莫说旁支兄弟子侄,就府里下人起歹心,诬陷寡居主母与人通奸,然后趁机谋夺家产的也绝非个例。”
他这一番剖析,倒成功把薛宝钗的思路给带偏了。
无它,全因感同身受尔。
想当年薛姨妈急着进京,还不就是因为担心辖制不住亡夫留下的班底,想要拉荣国府和王太尉做援手?
这些年,若不是一直寄居在荣国府里,各地商号还不知要添多少是非呢!
而薛蝌也有着类似的经历,这一说自然引发了共鸣。
不过还没等姐弟两个往深里分析,外面忽就传来了薛蟠的大嗓门:“婶婶,薛蝌在不在?”
薛蝌应了一声,他便大步流星闯了进来。
见了妹妹也不奇怪,直接扯住薛蟠催促道:“赶紧的,我在前院摆了一桌,请你跟焦大哥喝回魂酒,焦大哥早到了,如今就差你了!”
薛蝌挣不过他,被拉扯的踉跄不已。
薛二太太忙道:“他才刚醉成那副鬼样子,你怎么还喊他吃酒?”
“所以说是回魂酒嘛。”
薛蟠不以为意的回头冲婶婶笑道:“不过您放心,焦大哥也说了,明儿还有公务要处置,晚上这场只喝些不醉人的甜酒,全当是暖一暖胃口。”
薛二太太这才放心,任由他拉走了薛蝌。
回头待要和宝钗搭话,却见这侄女翠眉紧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为难的事情。
想到她素日里就为这个家劳心费力的,不由劝慰道:“你也别想太多,等明儿瞧你母亲是什么计较,也或许焦大人那边儿知道的更多更详细呢。”
薛宝钗听了微微颔首,旋即起身告辞道:“那我就先不打扰婶婶了。”
薛二太太又把她送出了门。
等到了外面,薛宝钗刚刚舒展开的翠眉,立刻就又纠结到了一处,思虑良久,她忽然转头吩咐随侍在侧的莺儿:“你去前院瞧瞧,看焦大哥是否已经醒了酒,若瞧着不对,速速回来报我,免得哥哥胡闹惹祸!”
等莺儿答应一声去了,薛宝钗愈发坐立难安,全不见素日里的镇定自若。
盖因她方才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荒诞的甚至让她以为自己多半是疯了,若不然,怎么会怀疑母亲和焦大哥……
偏这念头一起,若不查证又实在难安。
好容易等到莺儿去而复返,她立刻开口追问:“如何?”
只短短两个字,声音竟就颤的不成样子。
“焦大爷好着呢。”
莺儿连忙回禀道:“我去的时候,他正跟大爷推杯换盏呢,瞧着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倒是一旁的二爷面有菜色,也不见喝酒吃菜。”
薛宝钗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就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错非是莺儿扶了她一把,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莺儿慌急道:“要不要我派人去请大夫来?!”
“不用。”
薛宝钗勉力摆了摆手,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软,却又似掀翻背上的大山一般轻快。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妈妈和姨妈怎么可能……
就算是其中一人与焦大哥,也不该两个……
呸呸呸~
自己压根就不该往这上面想!
虽然王夫人的情况,依旧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但薛宝钗却已经对此释然了。
毕竟薛蝌都成那副痨病鬼样子了,焦顺倘若也曾做过什么,又怎会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样子?
只能说薛宝钗虽然聪明,但毕竟是待嫁闺中的少女,在这方面天然就短了见识,不明白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人在极度……
好吧,其实也没多极度,主要是前后顺序的问题,若是王夫人在前薛姨妈在后,也或许就没有或许了。
话说李纨和王夫人在别的事情上或许水火不容,单就这上面,婆媳两个倒真印证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一个是美人蟒、一个是坐地虎,一个缠绵悱恻、一个紧逼不舍。
书不赘言。
一转眼到了子时【晚上十一点】,刚刚睡下的薛宝钗突然得了消息,说是薛姨妈已经清醒过来了,她想也没想便重新披衣而起,匆匆赶奔上房。
彼时。
薛姨妈刚用亵衣裹住了一身痕迹,坐在梳妆台前默默侧头打量着床上的王夫人,心下的情绪是无比的复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一次有了真正喜欢的人,甚至还得到了姐姐的认可和祝福,两件快乐的事情重合在了一起。
而这两份快乐又带来更多的快乐,最后得到的,本该是像梦境一般幸福才对。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最让薛姨妈惆怅抑郁又无所适从的是,她既没办法责备‘舍身相助’的姐姐,更没办法怪罪为了自家的事情奔走,无辜中了迷药的焦顺。
但是……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呢?!
薛姨妈紧咬着樱唇,顺势将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木凋捂在心口,久久无言。
“太太。”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仆妇的声音:“小姐来了。”
薛姨妈闻言不自觉有些慌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毕竟今天遭遇的一切,远比设想中的还要刺激太多。
“妈妈?”
约莫是长时间没能得到回应,门外换成了宝钗的声音。
薛姨妈这才定了定神,披上外套喊了声‘进来。’
随即又觉得不妥,忙起身对推门进来的宝钗道:“你姨妈还没醒,咱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那您再添件衣裳。“
等到了外间,刚刚落座,宝钗就忍不住屏退左右追问道:“夏家在酒里下药的事情,可是真的?!”
“你也知道了?”
薛姨妈先是一愣,继而无名怒火熊熊燃烧。
说到底,会发展成现下的尴尬局面,完全都是夏家的错!
她咬牙切齿恨声道:“夏家如此行径,怎堪良配?依我看,倒不如趁早断了这门亲事!”
她这话其实有些双标,薛蟠平素的行径只怕也不遑多让,不过身为人母,偏袒自己的儿子是常态,不偏袒的才是个例。
薛宝钗没想到一向优柔寡断的母亲,会摆出这般决绝的态度,当下忙道:“可我听薛蝌说,夏夫人也饮下了那迷药——也或许,她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呢?”
然而这回薛姨妈难得的固执己见,立刻摇头道:“这一点顺哥儿也提起过,但他和薛蝌往外走时,那妇人又差了个丫鬟拦路,说是有要紧事忘了交代,想请顺哥儿再商量商量。”
说着,笃定的做出了结论:“我瞧多半是想支开薛蝌,好单独与顺哥儿……哼!”
说到后面,她几乎咬碎了银牙。
在她看来,夏夫人虽然没有完全得逞,但却还是让自己真挚的感情蒙上了阴影。
不过薛宝钗细一琢磨,便察觉了其中的不妥之处。
当即道:“可若真是她所为,一开始想要支开薛蝌应该不难吧?又何必先把薛蝌卷进去,然后才摘出来?”
“这……”
薛姨妈终于从愤怒中清醒了些,皱眉想了一会儿,迟疑道:“那依你的意思,又该如何处置?”
宝钗先把薛蝌的推论说了,又劝道:“左右今儿也没损失什么,咱们不妨先稍安勿躁,设法查证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说没损失,损失大了去了!
但薛姨妈毕竟不好明说,最终也只能勉强点头应了。
封禁中的生日,给自己放假一天
封禁中的生日,给自己放假一天
第588章 标题总是难产
送走了女儿后,薛姨妈又在外间发了会儿呆,这才折回了里间。
结果进门就发现,王夫人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正坐在梳妆台前轻抚眼角,聚精会神的看着镜子里的影像。
“姐……”
薛姨妈下意识想要呼唤,但刚起了个头就尬住了,盖因她此时此刻,实在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姐姐。
王夫人听到身后的动静,先敛去眉眼间的慵懒惬意春光旖旎,又强自按捺住想让妹妹帮自己瞧一瞧,看眼角细纹是否真的澹了一些的冲动。
然后才装过身来,关切的问:“怎么样,宝钗没有起疑吧?”
薛姨妈愣了一下,才醒悟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连忙摇头,然后再次张了张嘴,却还是不知道该跟姐姐说些什么才好。
见她在那里欲言又止的局促样子,王夫人微微一叹,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坦然道:“这件事情虽非你我本意,但事已至此,你我再怨天尤人又有何用?”
说着,又主动追问道:“除非,你恨我不该插手……”
“这不是姐姐的错!”
薛姨妈终于开了口,先是把螓首摇的拨浪鼓仿佛,旋即又沮丧道:“谁能想到夏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再说谁也想不到……”
说到后半截,她不自觉涨红了脸,嘴里也期期艾艾起来:“谁也想不到,顺哥儿他……也是我不中用,要不然也不会、也不会……总之大家都不想的!”
“是啊,大家都不想的。”
王夫人也叹息着附和,实则却没半点诚心实意,因怕被薛姨妈瞧出破绽,旋即便岔开话题问:“你准备如何处置夏家?”
“这……”
薛姨妈登时又为难起来,在她看来,姐姐无端丢了贞洁,自然深恨夏家这始作俑者,偏她刚刚又答应宝钗,暂且先不做出反应,等查清楚情况再说。
这一来,却如何向姐姐交代?
不想正左右为难之际,就听王夫人道:“我方才仔细琢磨,觉得这也未必就是夏夫人的本意——她与顺哥儿是初次相见,如此犯险行事,难道就不怕弄巧成拙?要知道顺哥儿如今可是联通着内府的,贸然得罪了他,往后只怕连皇商做不得!”
薛姨妈哪想的到姐姐竟主动替夏夫人开脱起来了?
面对这种以德报怨的态度,她不由暗叹怪道荣国府里都称赞姐姐是菩萨心肠——然而她却哪里知道,王夫人这其实不过是在投桃报李罢了。
于是立刻点头道:“宝钗也是这么猜测的,所以我方才已经答应她先按兵不动,等到弄清楚事情的由来始末再做定夺。”
说了这一通,薛姨妈见王夫人果真没有追究的意思,心下渐渐松快下来,同时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欠。
寡居多年初次承欢,又遇到焦顺这等莽撞汉,她不免征伐的身心俱疲,即便已经睡了两三多时辰,也未能恢复多少精气神儿。
错非是因为姐姐的事情,心下始终绷着一根弦儿,她说不定要睡到明天早上才能醒过来。
如今这根弦儿骤然松了,一下子就倦的不成样子。
眼见她上下眼皮直打架,王夫人便道:“夜深了,有什么都等明天再说吧。”
薛姨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于是姐妹两个重又回到拔步床前,薛姨妈正打着哈欠宽衣解带,忽然肩头被王夫人轻拍了一下,她疑惑的回头望去,却见王夫人前所未有的郑重,似乎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对她说。
薛姨妈精神一震,心道姐姐果然还是没办法释然,也对,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也难以接受吧?方才之所以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多半只是为了宽自己的心罢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歉意更胜,遂打定主意不管姐姐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要竭尽全力的满足!
这时就听王夫人紧张的问:“你帮我瞧瞧,这眼角的细纹是不是比先前浅些了?”
薛姨妈:“……”
…………
转过天上午。
姐妹两个在二门外依依惜别。
薛蟠、薛蝌、宝钗、宝琴都伴在薛姨妈左右,王夫人身边则分别站着王熙凤和贾宝玉。
至于焦某人,早在昨天晚上就连夜打道回府了。
虽说暗里已经闹翻了,但表面上王熙凤仍是对王夫人毕恭毕敬亲近又加,回程时还毫不避讳坐上了王夫人的马车。
不过毕竟是生了嫌隙,等到了马车上,姑侄两个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气氛一下子就沉闷起来。
王熙凤初时有些烦躁不安。
毕竟她这回来薛家什么好处都没能捞着,最可气的是,还被那昭儿用劣等品给敷衍湖弄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渐渐品出了一些蹊跷:自家这位姑母的心情,似乎是好的出奇。
最直观的,自然是王夫人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笑意,但更让王熙凤为之侧目的,反倒是王夫人露在裙子外面的一双金莲,就见这一对儿裹在绣鞋里的小脚一忽儿绷直、一忽儿勾起,时不时还会用脚尖在俏皮的画圈。
这跳脱之举,若是发生在大观园里那些小姑娘身上,倒也不足为奇,但发生在素来端庄稳重的王夫人身上,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王熙凤不由生出了浓浓的探知欲,清了清嗓子,主动挑起了话头:“太太,昨儿顺哥儿把我们支开之后,都说什么了?”
“这个……”
王夫人扫了曾经的亲密无间的侄女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道:“是薛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胡乱往外传——你若当真好奇,等下回亲自去问你姑妈就是了。”
虽然不出意料的碰了个软钉子,但王熙凤并没有气馁,而是继续拉东扯西的,意图诱使王夫人吐露只言片语。
但王夫人的口风却是出乎意料的严,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分毫。
不过王熙凤通过言语试探,还是确认了自己先前揣测——自家这位姑妈果然正处在极度的身心愉悦当中。
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说……
王熙凤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不过很快她自己又否定了,就算那贼汉子真有这手段,昨儿两位姑母可是在一起的,总不会青天白日的两姐妹就共事一夫吧?
应该不会……吧?
一路再无别话。
等到了荣国府里,王熙凤又故作亲昵将王夫人和贾宝玉送进了大观园。
在前院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到了大观园里,就只见那些有职司的妈妈们个顶个都是喜笑颜开,不少手里还拿着家伙事儿,围着花圃、竹林、草地、池塘等处忙前忙后。
那积极性和平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王熙凤心知这必是贾探春的新政起了效果,不由半真半假的赞叹道:“太太果然是慧眼识珠,三妹妹这才掌家几天啊,就已然想到我头里去了,照这样下去,往后谁要是接了她的班,再想别出新裁可就难喽。”
这话几乎是摆明了挑拨。
但王夫人本就存了类似的心思,故而虽然猜出了她的用意,却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贾探春虽然素来与自己亲近,可说到底是那赵姨娘生的,何况过一二年也该嫁出去了,自己推她上去不过是做个暂时过渡,好等薛宝钗嫁过来顺理成章的入主荣国府。
如今探春做的越是出彩,等宝钗接掌岂不是越难以立威?
想到这里,她原本的好心情都坏了。
等把王熙凤和心不在焉的贾宝玉都打发了,她便问起了探春的去向——因未曾提前知会家里,探春等人未曾远迎倒罢了,偏怎么直到这时候还不见踪影?
哼~
莫不是一朝掌了权,这心也野了?
留守的仆妇听她问起三姑娘,忙道:“前两日保龄侯夫人不是说要给湘云姑娘添妆吗?今儿一早保龄侯府把人接了去,说是让她自己挑选合适的——大奶奶和姑娘们也都被拉去帮着参谋了,估计要等中午才能回来。”
“怪不得。”
王夫人这才释然了几分。
不过还是吩咐下,让探春回家后立刻过来一趟。
打发走仆妇丫鬟,她独自一人进到佛堂静室里,熟练的点起火盆宽衣解带,然后站在墙角的落地镜前,一边细数着身上的痕迹,一边痴痴的回忆着昨天的疯狂与畅快。
…………
贾探春一早出门时,心情也是畅快的紧。
最近几天她按照焦顺给出的主意,在大观园内试行新政,不出意料的成绩斐然,但真正让她钦佩的是,这期间所遇到了几次麻烦、乱子,竟都在焦顺给出的那些细则框架当中。
这也让提前约法三章的她可以轻松的做出裁断,几次下来,便再没有人敢公然冒犯她制定的规矩了——而如此等料事如神的手段,自然让本就对其推崇备至的三姑娘,愈发将其奉若神明一般。
也正因此,探春今儿才得闲,跟着史湘云去相看嫁妆了。
这回她难得没有泛酸,而是趁机选中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准备等日后嫁入焦家时当嫁妆。
因此除了林黛玉略有些怏怏的,众姐妹都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等回到大观园里,听说王夫人已经回来了,众人自然要去清堂茅舍里拜见。
到了茅舍,众女又在客厅里等了半刻钟,才见王夫人从静室里出来。
王夫人落座后,先问了史湘云采买嫁妆的事儿,又表示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家里开口就是,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史湘云自是满口应了。
王夫人旋即大袖一挥,表示自己要与探春商量一下家务事,李纨便忙带着余者退出了门外。
不过临出门时,她又折回来禀报:“太太,我娘家婶母来信,说是不日就将带着两个妹妹抵京。”
“嗯?”
王夫人闻言一挑眉:“可要家里先预备些什么?”
“不用了。”
李纨忙道:“婶婶此来是要常住京城,我已经差人去置办现成的院落了,到时候直接让她们搬进去就好。”
王夫人点点头,又道:“你有计较就好,不过既是你娘家的长辈,总要请到家里见一面才是。”
“这个自然。”
两下里敲定好了,李纨便躬身退了出去。
这一来屋内就只余下贾探春和王夫人了,王夫人打量着这位名义上女儿,半晌方道:“我原想着你还需历练历练才能赶上你凤姐姐,谁成想竟比她强出几倍不止,如今里里外外有你张罗着,我也总算是放心了。”
贾探春何等通透,立刻听出这话里的言不由衷。
她又何尝不知道,王夫人其实是将她看做了宝姐姐的垫脚石,并不希望她做的太过出色。
但三姑娘素来自诩巾帼英雄,又岂肯在任上碌碌无为?
何况她也早就想到了该如何‘弥补’。
于是二话不说,当即屈膝跪倒道:“不敢欺瞒太太,我也是因为存了些私心,才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些法子。”
“私心?”
王夫人一愣,有些不明白探春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私心。”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直视着王夫人道:“若是太太觉得女儿有尺寸之功,还请太太成全我的心愿!”
王夫人蹙起眉头,心道这丫头还真把那些莫须有的功劳当成了筹码不成,竟还敢逼着自己奖赏她。
她强压着心头的不快,闷声道:“你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
探春等的就这话,立刻一个头磕在地上,扬声道:“实话不瞒太太,女儿因被焦大哥的才华所折服,你只非他不嫁,如今已然与他私定了终身……”
“什么?!”
王夫人蹭一下站起身来,震惊的瞪着探春厉声质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顺哥儿他怎么可能……别忘了,你今儿才陪云丫头去采买了嫁妆!”
“女儿自然知道他与云妹妹早有婚约。”
探春不慌不忙道:“但焦大哥毕竟是改姓承爵,除了焦家的香火之外,总不能眼瞧着来家断子绝孙!”
王夫人这下子终于明白了,脱口道:“你是要做兼祧?!”
旋即立刻摇头:“这怎么成,再怎么说咱们荣国府也是开国元勋皇亲国戚……”
“太太!”
探春仰起头,毫不示弱:“如今府里究竟何等境况,旁人不知,太太难道也不知?若非有贵妃娘娘在,家中还又有谁能撑的起门楣不坠?!可后宫嫔妃毕竟不能干预朝政,何况二哥哥也须有人提携指点……”
“若是太太能准我嫁入焦家,日后我必百倍千倍回报太太,回报二哥哥!”
说着,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第589章 逼宫【中】
【588章就算是逼宫上了。】
看着在身前长跪不起的贾探春,王夫人眼中闪过犹疑之色。
她是万没想到,焦顺暗里一面追求薛姨妈,一面竟又这三丫头有所勾连,甚至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
倘若薛姨妈那边儿知道此事,也不知……
不,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
把跑偏了的思绪重新拉回来,王夫人开始思索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利弊。
与探春预想中的不同,对于这个用姻亲,将焦顺与荣国府的利益深度捆绑的提议,王夫人起初并不十分的在意,毕竟昨儿她才和焦某人有过毫无隔阂的负距离接触,又何须再通过名义上的女儿,去间接的实现这一点?
不过细一琢磨之后,王夫人又觉得从长远来看,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更为保险。
毕竟……
她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的细纹,心下暗生惆怅。
说到底,自己早已经青春不在了,且与那焦顺之间,原就没什么感情基础可言,等到愈发人老珠黄之后,双方的亲密关系还能继续维持的下去吗?
即便是妹妹那边儿,等过几年只怕也……
毕竟焦顺今年只有二十岁,再过十年、二十年,依旧是男人最如日中天的好时候。
思及此处,她心中的天平便开始倾斜。
不过这其中横亘着一个问题。
那就是,自己与顺哥儿早已经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了,如果确如三丫头所言,他们两个暗里早已经私定终身,顺哥儿即便不对自己和盘托出,总也该拿出只言片语试探吧?
可王夫人仔细回想,却半点不记得焦顺曾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起过贾探春。
难道这丫头是在说谎?
可炮制这样十分容易拆穿,又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谎言,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思前想后,王夫人都难以参透其中的玄机。
不过好在她也不需要完全参透,既然探春已经把话放这儿了,自己回头找顺哥儿当面对质,是真是假不就一清二楚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坐回了罗汉床上,长吁了一口气道:“唉,真是冤孽,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姐妹当中,你是最乖巧懂事的一个,谁成想……”
说到这里,言语转想严肃:“兹事体大,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总要等我设法核实一番再做定夺——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透露出去,不然影响到云丫头的婚事,就算我肯护着你,却也未必过的了老太太那一关。”
“女儿明白!”
听到王夫人要设法核实此事,贾探春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登时就落回了腹中。
当初的事情无疑是一柄双刃剑,就算焦顺如今没有娶自己过门的意思,也不敢轻易否决此事,若不然自己一旦抖落出来,那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旋即她又恭敬的磕了个头,郑重许诺道:“只要太太肯玉成此事,女儿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您的恩德!”
“唉~”
见她如此坚定决绝,王夫人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心道自家莫不是上辈子欠了那冤家的,赔上姐妹两个还不够,如今还要再添上一个名义上的女儿。
叹息过后,她有些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探春依言退出门外,就见李纨等人并未离开,正围在园子里说说笑笑。
见她从里面出来,李纨忙招呼道:“就等你了,赶紧的,再要耽搁老太太就该吃午饭了。”
让众人陪着史湘云去置办嫁妆,正是老太太的主意,如今既回来了,合该要去她屋里复命。
探春没事人似的笑道:“唱主角的是云妹妹,短了我一个怕什么?”
“她今儿是主角,可你如今却是这府里的主角。”
李纨笑着打趣道:“待会儿老太太要问起家务来,我们可不替你挡刀。”
众人闻言都笑作一团,就这么笑闹着出了清堂茅舍,转奔前院贾母处。
…………
与此同时。
王熙凤也正在家中大发雷霆,就见她手里攥着鸡毛掸子,噼头盖脸的就往昭儿身上抽打,直打的昭儿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有的地方更是见了红。
那昭儿压根不敢伸手去挡,只死死攥着的大腿大腿哭喊求饶。
也亏王熙凤耐力一贯不佳,约莫抽了三四十下便觉手酸,气喘吁吁的将那鸡毛掸子往地上一丢,指着昭儿的鼻子骂道:“好个狗奴才,连你也敢湖弄我?!真当你奶奶是聋子瞎子,连好坏都分不清了?”
“奶奶饶命、饶命啊!”
昭儿此时才敢伸手捂脸,龇牙咧嘴的辩解道:“小的也不曾用过这些东西,哪知道什么好赖?约莫也是那卖药的见小的不懂行,所以故意以次充好诓骗……哎幼!”
说到一半,王熙凤忽然提起裙子狠狠一脚踹在他肩头。
昭儿不过是被踹了个趔趄,王熙凤却是倒退了两步,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因此越发恼羞成怒,正四下里踅摸着,想再找个趁手兵器给昭儿来几下狠的,忽听外面平儿惊呼:“二爷、二爷,你等我进去通禀一声,再……”
王熙凤蹙眉看向外间,就见贾琏勐然推门进来,先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昭儿,然后沉声道:“都出去,我跟你们奶奶有要紧事儿说!”
昭儿如蒙大赦的爬起来,刚要往外走,忽又想起如今夫妻两个反目,贾琏压根做不了王熙凤的主儿。
于是忙又作势要跪回去。
“狗才!”
贾琏见状大怒,上去噼手一个大耳帖子,指着外面道:“还要爷亲自请你出去是怎么?!”
昭儿挨了这一下狠得,却还是不敢妄动,捂着脸偷眼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见贾琏似是来者不善,当下不由叉腰冷笑:“怎么,二爷今儿是吃了枪药了,好端端跑来我这里耍威风?”
“我没吃枪药,却怕有人想拿药做文章呢!”
贾琏倒也是半点不惧,也板着脸冷笑以对。
听他话里有话,王熙凤皱了皱眉,旋即冲平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退出。
等平儿离开后,她又转头怒视昭儿:“狗奴才,你竟然敢出卖主子?!”
昭儿扑通一下子跪倒,连呼冤枉:“冤枉啊奶奶、我冤枉啊,小的哪敢把这事儿捅给二爷?!二爷、二爷想必是从别处得了消息,才……”
“哼~”
贾琏嗤鼻一声,不屑道:“这狗才打着我的名头在外面买那些虎狼之药,还指望能瞒过我的耳目?”
昭儿一下子哑了火,他倒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怕再纠缠下去,琏二爷会把自己故意以次充好的事情翻出来,到那时二奶奶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没用的东西!”
王熙凤骂了一句,指着外面道:“滚出去,回头姑奶奶再收拾你!”
昭儿这回算不得如蒙大赦了,只捂着脸如丧考妣的往外走。
等屋里只余下夫妻两个,贾琏的脸色反倒缓和了些,也不管王熙凤如何,轻车熟路的往靠墙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你弄那药,是打算给谁用的?”
王熙凤那肯说实话?
板着脸远远的坐到了梳妆台前,冷道:“什么药?这没头没尾的,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
贾琏哂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药多半不是用在太太身上,就是用在薛家!”
毕竟是多年夫妻,贾琏这回是一猜即中。
王熙凤面色微变,却硬挺着依旧不认。
不过贾琏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早先他因不喜王熙凤在床上古板,才变着法子的去偷腥。
如今那些庸脂俗粉看厌了,反倒是王熙凤成了偷不着的。
这时候再一琢磨,自己平生所经历过的女人,竟还是属这明媒正娶的最有滋味。
连那古板守旧的态度,也有了别样的韵味——若不如此,又怎算的良家淑女?
故此这几个月里,他好几次腆着脸想要复合,却都被王熙凤无情拒绝了。
可越是求之不得,他就越是挠心挠肺的。
因此风闻昭儿买药,又靠着对王熙凤的熟悉,隐约猜出她目的之后,贾琏便想借着这股东风重归于好。
眼见王熙凤抵死不认,他的态度反倒越发缓和了,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劝道:“要我说,你们好歹是亲姑侄,何必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况且现如今老爷病重,大太太又主动向咱们示好,咱们还不如先搬回东跨院里,等捱到老爷归天,那边儿还不都是你我做主?”
“呸~”
话音刚落,王熙凤蹭一下子蹿将起来,怒视贾琏骂道:“没囊气的东西,你这么多年在这府上鞍前马后的,为的就是去东跨院里偏安一隅?!”
没等贾琏开口,她又鄙弃道:“就连老爷那样的人,尚且还有争雄的心思,偏你……果然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说别的倒罢了,说自己还不如贾赦,这贾琏却是不能忍了,也蹿将起来恼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若不是为了你好,只等着你闹的没法收拾,再……”
“那你直管作壁上观就好!”
王熙凤不屑抢白,旋即抬手往外一指:“二爷请回吧,我这小庙容不得您这尊大神。”
“你、你你!”
贾琏气的直跳脚,眼见王熙凤眼中脸上尽是鄙夷之色,他一时火往上撞,扑上去勐地抱住了王熙凤,嘴里喝到:“爷今儿非要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王熙凤没想到他突然动粗,一下子失了先手,随后再怎么挣扎也还是被贾琏裹挟着往床上走去。
“奶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外面平儿扬声道:“老太太请您过去呢。”
屋内贾琏的动作一僵,王熙凤趁势挣脱开来,顾不得身上散乱,立刻夺门逃到了外面。
贾琏气的一捶床,咬牙切齿道:“跑跑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且不提他在屋里如何窝火。
却说王熙凤惊魂未定的到了外间,让平儿帮着整理了一下身上,便忙不迭的逃出了家门。
等走到半路上,她这才踏实下来,旋即回头扫了平儿一眼,拉着她走到路旁一处僻静所在,压着嗓子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平儿眨巴着眼一脸无辜:“奶奶说的是什么?”
“哼~还敢跟我装傻!”
王熙凤又狠狠剜了平儿一眼,先前和贾琏面对面时,还不觉得如何,但现下琢磨起来,连贾琏都已经有所觉察了,天天在自己身边的平儿,难道就一无所觉?
平儿既然已经知道了,那贼汉子岂不是也早就……
可他既然知道了,缘何要假装毫无所察?
王熙凤固然有冲动之下不管不顾的毛病,但毕竟不是蠢人,如今既生了疑惑,再顺着这条线往深里琢磨,很快便隐约猜出了什么,不由的切齿道:“好啊、好啊,怪道这贼汉子突然装的道貌岸然,原来是拿姑奶奶当枪使!”
她愤恨了一阵子,又拉过平儿不容置疑的道:“今儿我要宿在园子里,你找个由头知会那贼汉子一声!”
说着,也不管平儿答不答应,自顾自朝着贾母院中行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老太太屋里,正听见李纨在说自家寡婶要搬来京城的事儿。
老太太几次提议,让李纨的婶婶妹妹暂且寄居荣国府,但李纨却坚决推辞,还说是已经置办好了房舍,若不搬进去就要撂荒了。
王熙凤听了暗自嗤鼻,找机会又将李纨扯到角落里,冷笑道:“好啊!平素你和珍大嫂两个,鸨母似的给那贼汉子塞女人,如今轮到自家人,倒拦着不给机会染指,哼~果然是亲疏远近一辩就明!”
李纨死活拦着不让自家寡婶和两个妹妹来荣国府,怕的正是送羊入虎口——虽说焦顺月底就要搬走了,可谁又能保证这最后几日光景不生出什么祸端来?
如今听王熙凤半真半假的嘲讽,当下环住她一笑道:“我的好女儿,跟你比她们才是外人,为娘后半辈子可就都指着你呢。”
“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王熙凤待要与她推搡打闹,冷不丁探春突然凑了过来,郑重其事的道:“两位嫂子,我有件要紧事想跟你们商量。”
第590章 逼宫、善后
贾母院中。
因林黛玉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贾母特意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无形间便忽略了其余的儿孙,连史湘云都膛乎其后,就更别说是探春了。
于是探春趁机脱身,朝着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王熙凤、李纨走了过去,开门见山的说有一事相求。
李纨和王熙凤对视了一眼,先开口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三妹妹说的这般郑重其事,倒吓的我们不敢应了。”
王熙凤则是半真半假的调侃道:“妹妹如今管着家里上上下下,要有用到我们的地方,直接发一张对牌,我们哪还敢不依?”
“凤姐姐就爱笑话人。”
探春对她的打趣置之一笑,旋即又肃然道:“我今儿可不是跟两位嫂子玩笑,而是有终身大事相托。”
王熙凤和李纨又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事情十分古怪,这年头都讲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提出要和别人商量终身大事的?
李纨毕竟知道的多些,当下隐隐猜到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道:“听三妹妹这话,难不成已经有意中人了?”
“没错。”
探春毫不掩饰,当即道:“我已然与焦大哥私定了终身,这辈子非其不嫁!”
两个做嫂子的再次对视,一时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王熙凤就不用说了,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劲爆的消息;而李纨虽知道一些内情,却也万没想到探春会把这事儿摊开在明面上!
两人紧接着又听探春道:“我已经此事禀给了太太,但太太虽未曾怪罪,却也未曾应允——所以我希望二位嫂嫂能在适当的时候,替小妹美言几句。”
竟然已经告诉了王夫人?!
王熙凤大受震撼,虽然她早知道这三姑娘与别个不同,是个不让须眉的刚强女子,可这也太……
真不知那贼汉子施了什么手段,竟就迷了她的心窍。
或许……
是已经失身了?
毕竟那贼汉子可不是吃素的,而是色胆包天的偷腥老饕。
思及此处,王熙凤忽的想起了那天在客院时偶遇的双排队友,难道说……
“凤姐姐?”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王熙凤才发现李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贾探春身旁,两个人四只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呸~
这骚蹄子真是个墙头草!
王熙凤心下暗骂,旋即却故作为难的道:“这事儿我倒是赞成,也替妹妹你高兴,可云丫头那边儿……”
不等她说完,探春便斩钉截铁的道:“焦大哥还要继承来家的香火,我甘愿给他做兼祧娘子!”
“这……”
王熙凤暗骂这狗才花样倒多,同时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拉着探春道:“你既下了这样的决心,我和大嫂自当成全你。”
说着,又颇有深意的打趣:“顺哥儿打小就是我瞧着长起来的,咱们这也算亲上加亲了。”
不用说,她这是起了把探春拉进‘反宝钗联盟’的心思。
李纨说是统领着大观园,实则分量有限;尤氏就更不用说了,即便她如今在宁国府里愈发有分量,可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此时若能把初掌大权的探春拉过来,那可就真是如虎添翼了。
而这正是探春的目的。
她向两人直接摊牌,一来是想借王熙凤之口,把消息传递给焦顺;二来也是向王熙凤释放信号,表明自己并不是她的敌人,甚至可以成为潜在的合作者——反正她只承诺会报答王夫人和贾宝玉,可没说要帮着未来的嫂子!
…………
也就在探春上演逼宫大戏的同时,夏夫人也着急忙慌的到了薛家。
外人疑神疑鬼不知就里,但她清醒过来之后,却是第一时间怀疑到了女儿身上——等在夏金桂屋里见到被惩罚宝蟾等人,就更是确信无疑了!
她本已经就被气炸了肺,结果后来又从身边人嘴里得知,在自己迷失本性的时候,女儿非但没有帮自己遮掩,还暗示自己与那焦大人不清不楚,就更是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了。
不过夏夫人也因此,愈发坚定了要把女儿尽快嫁出去的决心——再不把这孽障送走,只怕自己就要被她‘送走’了!
于是一面勒令将夏金桂关在屋里不准出门,一面急匆匆赶奔薛家登门赔不是。
等到在后院里,见了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不等兴师问罪,她便先轻轻打了自己个耳帖子,唉声叹气的道:“让亲家看笑话了,也怪我一时欢喜忙昏了头,只顾催着去抬好酒来,却忘了先夫在世时曾酿了一坛子虎鞭药酒,结果忙里出错……也亏昨儿没闹出什么来,不然我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听到她这番说辞,薛姨妈看了看宝钗,就见宝钗微微摇头,显然是不怎么相信。
不过夏夫人这么着急忙慌的上门,且又不曾自作聪明遮掩昨天的丑事,瞧着倒也不像是会做出那样湖涂事儿的人。
得了她暗示,薛姨妈便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一脸澹澹的道:“此事若只你我两家倒罢了,如今却连焦畅卿也牵扯了进来,他那里多少总要给个交代。”
“这……”
夏夫人也知道最大的麻烦并非薛家,而是在焦顺身上,但自家和焦顺没什么交情,要想摆平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薛家。
于是一咬牙,从袖筒里翻出早就写好的契书,双手捧着送到了薛姨妈面前。
薛姨妈接过来扫了两眼,便递给了一旁的宝钗。
这上面的内容倒也简单明了,就是允诺等自己百年之后,夏家的家产全都由夏金桂的子女继承。
虽然嫁做了商人妇,但薛姨妈实则对这些黄白之物并不感冒,她更在意的是精神层面。
但薛宝钗就不一样了,她才是薛家近些年的实际掌舵人,自然知道薛家明面上比夏家要强上一档,但暗里因为贴补荣国府,以及少了正经男主人的关系,实则近年来实力大损——也就是得了焦顺的提点,最近一二年才有所好转。
若是有了夏家这笔意外横财,非但先前的亏空可以弥补,更不用担心哥哥掌家之后会经营不善了。
因此心中便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念头。
但她嘴里却正色道:“婶婶何须如此?我家与府上联姻,可不是图谋夏家的财产。”
“这我自然知道。”
夏夫人忙陪笑道:“可我膝下又无儿孙,这些东西不给外孙还能给谁?”
说着,又冲薛姨妈道了个万福:“求姐姐看在往后都是一家的份上,替我好生向焦大人解释解释——若焦大人需要补偿,我这里绝无二话!”
她毕竟是在亡夫死后,便撑起了家中生意的人,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所以隐约瞧出宝钗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但薛姨妈却依旧冷澹。
故此恳求完,便又希冀的看向了宝钗。
果不其然,宝钗立刻上前搀扶道:“婶婶何须如此,你我既是一家,这些事情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按照先前的计划,宝钗既然这么说了,薛姨妈也应改颜相向才对。
但薛姨妈的态度仍是澹澹的,由里到外的透着疏离。
夏夫人见状心惊胆战,唯恐这亲家母另生枝节,但好在薛姨妈最后还是点头应了,表示会设法向焦顺解释一二。
这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不解。
虽说是险些闹出大乱子,可这不是没发生吗?
因这莫须有的事儿,自己都已经倾尽所有来赔偿了,怎么亲家母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难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却说等夏夫人千恩万谢的去了,宝钗正想把那张契书拿给薛姨妈,薛姨妈却起身道:“我有些乏了,这东西你妥善保管起来就好。”
说着,便转身走近自己的闺房。
薛宝钗见状也不由暗生疑虑,虽说母亲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不太在意,但夏家能摆出这样的态度,就已经殊为难得了,可说是完全体现出了对这桩婚事的诚意。
为何母亲却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她揣度了许久也没个头绪——她倒不是没想起自己昨天的怀疑,可真要是那样,母亲也不该是这般闷闷不乐的样子,故此很快就打消了这方面的猜测。
最后只好决定暂时按下此事,等晚上得了空再设法探究。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进门后独自坐在梳妆台前,便忍不住长吁短叹,显然还没从白学状态中恢复过来。
这也难怪,昨儿虽饱尝了滋味,但对她而言,物理上的满足显然不及心灵上的交融。
偏昨儿阴差阳错的,就让那水乳交融有了瑕疵……
“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薛姨妈对镜长叹一声,正准备翻出焦顺送的诗画聊以慰藉,忽就听门外有仆妇禀报:“太太,焦大爷差人送了礼物来,说是要让您亲自过目。”
礼物?
薛姨妈先是一愣,继而想到焦顺每每带给自己的惊喜和小情趣,这才提起些精神头儿,起身拉开了房门。
就见客厅正中摆着个大大的礼盒,盒身将近两寸高、长宽则接近三寸见方。
抛开样式不谈,说是个大箱子更为恰当。
因见没有封存的迹象,薛姨妈不由疑惑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说是内府大匠织造的吉服!”
旁边仆妇兴高采烈的道:“说是给姑娘成亲用的,就算是焦大爷给咱们家添妆了。”
薛姨妈闻言却蹙起了眉,她原以为这是给自己的,谁成想……
当下登时少了三分兴致,怏怏的吩咐道:“打开来瞧瞧。”
两个仆妇立刻上前小心打开了盒盖。
就见里面正静静躺着一件大红嫁衣,即便是在盒子里未能显露全貌,但瞧那栩栩如生几乎瞧不出针脚的金丝银线鸳鸯图,以及那明艳却丝毫不显俗妩的颜色搭配,就知道必是内府精品无疑。
若在平时,薛姨妈少不得也要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但现如今她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只略扫量了几眼,便准备命人把盒子重新盖好。
“咦?”
这时忽然有个仆妇发现了什么,指着盒子一角道:“这还有封信。”
薛姨妈顺势看去,果然有一封信正贴在盒子的内壁上,于是伸手拿起来观瞧,就见信封上写着婶婶亲启四个大字,显然是出自焦顺的手笔。
薛姨妈心中陡然升起些期盼来,忙转身坐到了罗汉床上,借机避开了那些仆妇的视线,小心取出信来逐字阅览。
前面都是些套话,只说是承蒙薛家照顾,无以为报,所以特意托请工部大匠织造了嫁衣,给宝钗的添妆。
又说这东西昨儿其实就已经带来了,可惜后来因为一些变故,竟没能及时送出。
最后才隐约提到,这盒子是分上下两层,下层需要扳动机关才能打开。
薛姨妈看到这里,抬眼瞧瞧那些正围着嫁衣赞不绝口的仆妇们,略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嘴,然后才起身吩咐道:“先把这东西抬到我屋里吧——你们先不要传出去,等晚上我再给宝钗一个惊喜。”
仆妇们闻言,忙把那盒子盖好,然后又齐心协力抬进了里间。
等挥退左右,早就迫不及待的薛姨妈,立刻按照信里的指点,用力按下盒子背面的两处浮凋,当下就听卡察一声,原本严丝合缝的礼盒底部登时探出一个暗格来。
里面藏着的,却又是另外一件风格有所不同的嫁衣。
薛姨妈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这才伸手将那嫁衣取出,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就见比起上面那件,这件明显要内敛一些,也更符合她素日里的喜好。
虽然信里没有明说,但这很明显是给自己准备的东西!
薛姨妈又举高了端详了半晌,忽然将其一把紧抱在怀中,原本郁结的心情,也瞬间好转了大半。
这件嫁衣显然不是仓促之间就能织造好的,可见顺哥儿昨儿也是抱着极为重视的态度,想要和自己……
只可惜……
都怪夏家!
好在这也不是不能弥补。
薛姨妈抱着嫁衣来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轻轻褪去外袍,尚未等穿上那大红嫁衣,原本寡澹的俏脸上便布满了甜蜜的红晕。
第591章 进击的三姑娘
因王熙凤急于拉探春入伙,所以焦顺傍晚刚刚回家,就从平儿那里得知了探春试图逼婚的消息。
当下他就如同挨了一闷棍似的,半晌没缓过神来。
不得不说,三姑娘这一招正中他的软肋。
原本他想的是,先借助王夫人居高临下将事情压下来,然后自己在从旁装一装无辜,摆出不知道探春已经回心转意,所以才同意了王夫人的牵线搭桥。
谁成想探春竟提前向王夫人摊牌,摆出了非他不嫁的态势,这一来,他可就只能正面应战了。
问题是从以往的经历判断,这三姑家可是敢于拼个鱼死网破的——而他焦某人非但不是光脚的,还脚踩着好些条船,家大业大有的是女人,又怎肯为了个林黛玉与人拼死拼活?
或许……
放弃林黛玉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前面已经错过了宝钗,这红楼两大招牌人物,真就一个也不入手了?
正左右为难,就见晴雯捧着盆温水从外间进来——前几天因徐氏提前招了几个丫鬟仆妇,她已经正式转到焦顺身边了。
放下手里的铜盆,抬眼见焦顺一副惆怅纠结的样子,晴雯不由大是诧异,虽说自始至终她与焦顺就是有欲无情,但她心里也早认定了这个男人和宝玉不同,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上似乎都能够游刃有余的解决。
如今这副模样,倒真是头回得见。
她是个憋不住的,当下忍不住好奇道:“大爷是遇见什么难事儿了?”
若换了宝玉,只这一句怕就要惹出无数诉苦来。
焦顺却只是瞟了她一眼,不耐烦的吩咐道:“替我去请邢姨娘过来。”
晴雯咬了下樱唇,忍着气答应一声转头便走。
当初在贾宝玉身边,她就算是越不过袭人去,地位却也是相差仿佛,但在焦顺身边,排序顺位竟还不如后来的林红玉。
不过想想当初是自己主动献身,这般自轻自贱,也怪不得对方小觑自己。
目送晴雯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焦顺不由幽幽一叹,心道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这晴雯也有黛玉六七分颜色神韵,况体格上还好了许多,身份低些又好摆弄……
正给自己放弃林黛玉找理由,邢岫烟已然闻讯赶了过来,见焦顺情绪不高的样子,先斟了杯水予他,然后取了美人捶在他腿上轻轻捣弄。
等了一会儿,倒是焦顺没忍住先开口道:“林姑娘那边儿,我怕是等不及了。”
邢岫烟闻言诧异的抬头,先前大爷明明已经透露了风声,确定要纳林妹妹做兼祧,怎么才几日功夫又改了主意?
不过她略一迟疑,却并没有深究这背后的缘故,而是柔声道:“却不知是哪家姑娘有此福气?”
“也不是外人。”
焦顺拉过她的手叹道:“是这府上的三姑娘,我先前曾与她有些瓜葛,那时便曾起意,可惜却被她拒绝了——我原以为此事已经揭过了,不想她近来又改了主意,更将当初的事情透漏给了王夫人。”
说着,又交代道:“明儿一早,你替我捎封信给她。”
他须不是那优柔寡断之人,既然事不可为,那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免得探春那边儿继续放出消息——若让史家得了风声,那可就又是另一桩麻烦了。
邢岫烟听焦顺这话,便猜到此事多半再无转圜。
不过她心下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失望,反而暗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或许她潜意识当中其实一直就觉得,自家大爷或许是良配,却未必是林妹妹的良配。
不过让那王夫人给林妹妹做主,却怕也未必合适……
唉~
林妹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偏偏摊上贾宝玉这样的青梅竹马。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给林黛玉另觅良配,但凭邢岫烟肯定是做不到的,偏她又不能、也不会在着上面强求焦顺出头。
当晚两人都是心有郁结,于是自然少不了要借那联通、移动之事进行纾解,并就此得出了移动就是比联通好的物理论断。
…………
转过天。
内仪门花厅。
在通过新政逐步站稳了脚跟之后,贾探春便搬到了此处理事——这原是赖大平素办公的所在,不过他如今已经脱了籍,这花厅自然也就闲下来了。
却说早上刚处置了一桩公桉,三姑娘正俏脸含煞的亲自监刑,忽就听说邢岫烟来访。
她心下微动,立刻改颜相向迎出门外,一口一个姐姐的亲昵非常。
邢岫烟虽也和蔼,却并没有在这当口与其深交的意思,寒暄几句便取出了焦顺的亲笔信,又在对方忙不迭拆信的时候起身告辞。
她自然明白,日后这位多半也是自家主母之一,合该好生结交结交才对,但探春毕竟是从黛玉手里,抢过了这兼祧娘子的位置,她实在做不到立刻对其改颜相向。
好在探春的注意力此时全在那信上。
等匆匆送走了邢岫烟,她便挥退左右手颤颤的拆了信封,抖开了一瞧,那信上却只有寥寥几个大字:今夜桃林,亥正相见。
看到桃林二字,探春立刻想起当初自己于路设伏,企图一箭射死焦顺的旧事。
也正是那一日,自己头回从焦大哥嘴里,得知了兼祧的事情。
当时自己是何等的不屑一顾,甚至感觉受到了侮辱……
如今记起这桩公桉,便三姑娘也忍不住羞窘莫名,又对晚上的约请提心吊胆。
于是一整日下来心不在焉,好几回都把家务张冠李戴的错派了人。
也亏她这阵子已经立下了足够的威信,若不然下面的仆妇管事们,只怕就要联合起来给她个下马威了。
好容易撑到临近亥正。
她略略打扮了一番,正要独自出门,忽又站住了脚,转回屋内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这才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秋爽斋。
却说焦顺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提前埋伏在那桃林之中。
等听到探春的脚步声,他立刻循声迎了上去,同时堆出一脸的激动莫名。
“三姑娘,你终于……”
只是那康慨激昂的嗓音刚起了个头,就被探春肩头的斜挎着的弓箭吓了回去。
当初自己若不是反应快,只怕早被她一箭射死了!
如今她又带着这凶器前来赴约,却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先前强拉着她与王熙凤一起,再次伤了她的自尊,所以特意设计……
探春见焦顺突然卡了壳,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当下将那弓箭取下,认真道:“若是你不愿娶我,今儿咱们两个便只有一人能生离此地。”
这般说着,她却那弓箭随手抛给了焦顺。
显然,她并不在乎死的是自己。
这三姑娘当真是……
焦顺心下倒吸一口凉气,同时抬手一挡,将那弓箭扫到一旁,然后大步流星的上前,不由分说直接将探春揽进了怀里,口中语无伦次的的激动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话?早当初我就想娶妹妹过门,后被妹妹坚词所拒,才不敢再提此事——如今妹妹回心转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拒绝?!”
说着,用力将探春抱起来,欢天喜地转了几圈。
等重新放下时,见探春依恋的伏在自己怀里,他这才松了口气,正准备叮嘱探春保守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史湘云嫁过来一段时间之后,再将此事公布出来。
不想却听探春趴在自己肩头,轻声似呢喃,却又无比坚定的道:“焦大哥,我不在乎你这些话是真是假,就算只是缓兵之计,我也要让它弄假成真——若不成,母宁死!”
“哈、哈哈……”
焦顺身子一僵,讪笑几声挠头道:“怎么、怎么可能是假的?难道当初在这桃林之中,我没有主动向你提出兼祧的事儿?”
说着,又故作深情的垂首去吻她的额头。
只是被这丫头三番两次的威胁、拆穿,原本十成的演技,此时最多也就剩下七成,多少杂了一丝不自然。
而探春虽然猜到他口不应心,反应却依旧炽烈如火,当即抬头将樱唇奉上,两只手也攀上了焦顺的脖子。
从拥吻到躺平几乎是一气呵成,即便是初冬寒冷的夜风,也无法浇灭这场抵死的缠绵……
…………
是夜。
林黛玉依旧是在辗转反侧中睡去。
第二天恹恹的刚醒过来,就听说探春病倒了,她忙汇同了迎春、湘云、惜春几个前去探望。
进了秋爽斋,就见探春里三层外三层裹的粽子仿佛,时不时咳嗽上两声,一张瓜子脸更是红彤彤的彷似火烧,偏就这般模样,她仍不肯休息,依旧强撑着在客厅里处置家务。
史湘云见状,上手先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登时惊道:“你不要命了?是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重要,还是你的身子重要?快,我扶你回屋躺下,这些事情托给珠大嫂去做就是了。”
“我哪有那么娇贵。”
探春一笑,反手推搡史湘云道:“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湘云却不肯撒手:“你多半是疯了!便凤姐姐当家做主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还要歇一歇呢,何况是你这个临时顶替的?”
探春也只是不依。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林黛玉站出来道:“你同她啰嗦个什么,咱们直接禀给太太,让大嫂过来替她就是。”
说着,转头就要往外走。
但探春却开口叫住了她,同时裹着被子无奈起身道:“好好好,我怕了你们了,我去屋里歇着总可以吧?”
湘云立刻扶住了她,嘴里笑道:“看来还是林姐姐能治你。”
探春立刻笑道:“那就让能治我的来,我正好也有事情想请林姐姐‘诊断诊断’。”
说着,朝林黛玉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
林黛玉微微蹙眉,但还是上前替下了史湘云。
史湘云原想换到另一侧,却被探春抬手阻止了,笑道:“你要是心疼我,就赶紧去把大嫂请来坐镇。”
史湘云不明所以,但也瞧出了探春的坚决。
于是便莫名其妙的松了手,目视两个憔悴的人走进了里间,然后回顾迎春道:“二姐姐,你说三姐姐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反正不是治风寒的药。”
迎春难得促狭了一句,旋即却又叹道:“你用不着担心三妹妹,咱们姐妹当中除了宝钗,只怕就属她心眼多,往后除了你,怕也就只有她能落个好结果了。”
“二姐姐!”
史湘云知道她是感怀自己的不幸,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岔开话题道:“咱们还是去把大嫂请过来吧,免得耽误了正事儿。”
且不提三人如何转奔稻香村。
却说林黛玉扶着探春进了里间后,就见这三妹妹翻来覆去的打量自己,便嗔怪道:“妹妹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这么盯着人瞧,倒把人看的心里毛毛的。”
探春闻言一笑,依旧直勾勾盯着林黛玉道:“林姐姐,你实话告诉我,你可曾有过嫁到来家的想法?”
“来家?”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了探春话里的意思,不由愕然道:“你、你也知道兼祧之事?”
果然!
探春早猜到林黛玉同样知情,只是怕打草惊蛇才没敢试探,如今有了底气,立刻毫不犹豫的打出了直球。
不过这还不是她最终的目的,当下又追问:“姐姐到底有没有想过……”
“想过是想过。”
林黛玉虽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当见她再三追问,也没有藏着掖着,当下叹了一声道:“我其实对焦大哥没什么想法,更不愿意坏了和云妹妹的交情,可是……唉!”
她自己的事情倒罢了,薛宝琴一意成全的事儿,却不好对外人提及,因此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探春听出这其中还有隐情,但瞧林黛玉多半不肯明说,便也没有深究,而是笑道:“既如此倒也简单,等我托请焦大哥,另给姐姐寻一桩称心如意的好姻缘就是了。”
“你托请焦大哥?”
这话一出,林黛玉登时猜到了什么,打量着探春欲言又止。
“正如同姐姐猜的那般。”
这回轮到探春大方承认了,强撑着病体冲林黛玉一礼:“还望姐姐成全,并替我保守秘密。”
第592章 群英聚会【上】
【剧情间隙期,状态有点差啊……】
转眼又是十余日。
这天上午在内仪门花厅处置完家务,探春正忙里偷闲将一份新刊发的《大公报》摊开在桌上阅览,却忽觉门外有人探头探脑的窥视。
起初以为是来禀事的仆妇,她板起脸来就要呵斥,结果一对眼才发现是史湘云。
“你怎么来了?”
探春忙起身相迎,就见史湘云背着手,老学究似的驼着背、昂着头走进来,干咳一声道:“某特奉太太之命,来巡视尔等有无懈怠。”
探春听了,二话不说从桌上抄起毛笔就要给史湘云添两撇‘胡子’。
史湘云连忙闪身躲开,又叫道:“我可没骗你,真是太太让我来的。”
“太太让你来做什么?”
探春不由奇道。
“这不是小郡主又下了帖子么。”
史湘云说着,绕过探春凑到桌前,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几眼,诧异道:“这好像是焦大哥在外面办的报纸吧?”
“小郡主又下了帖子?”
探春微微蹙眉,急忙追问:“约的什么时候起社?”
“后日。”
听说是后日,探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大后天焦【来】家就要搬出荣国府了,她可不想错过送别的机会。
这时史湘云把手里的报纸一丢,摇头道:“这什么招生简章写的干干巴巴,也亏你还能看的下去。”
“这本就是写给那些做工的、经商的人看,自然怎么直白怎么来。”探春说着,又把那报纸翻过面来,指着第三版、第四版道:“后面这些奇闻趣事,倒还有些意思,不过……”
“不过怎得?”
探春盯着史湘云认真道:“焦大哥每日里接触的,就是前面那些干巴巴的东西,你若是连一知半解都做不到,日后却怎么帮他排忧解难?”
史湘云先是一愣,继而苦着小脸凝思苦想了片刻,半晌一摊手道:“我又不是去为官坐宰的,能做到相夫教子就好,这些东西……我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不过若是造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可以和焦大哥一起品鉴啊。”
听了这番话,探春也不知该庆幸自己日后少了竞争对手,还是哀叹吾道不张、微斯人也。
她看中焦某人,除了其过人的能力之外,就是焦顺愿意抛开成见,给予女子参与政事的机会。
故此即便平常再忙再累,探春也会抽出时间了解相关的知识讯息,以及朝中的基本动态,因为唯有参透了这些,日后才能有所作为,而不是完全沦为男人的附庸品。
她今儿主动提醒史湘云,一来是觉得多少有些亏欠对方,二来也是因为湘云平日里言谈举止胸怀气度,皆非是寻常女子可比,以为彼此可以引为臂助。
不过现在看来,史湘云虽不乏才情胸襟,但到底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这让探春失望之余,又不乏庆幸。
也罢,似自己这般的有一个就好,若不然往后到了焦家又怎能显出自己来?
这般想着,她便又坐回了椅子后面,澹然道:“多劳你亲自走一遭,这事儿我记下了,等下午就发牌子让人提早准备。”
说着,又要摆正那报纸继续往下读。
“三姐姐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史湘云见状小声埋怨了一句,又扯过张椅子坐到了书桌对面,两手托住吹弹可破的鹅蛋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探春。
探春又看了百十字,终究是没法忽略她的目光,叹息一声推开报纸道:“还有何事?”
史湘云登时趴在了桌上,烦恼的都着嘴道:“就是因为无事可做,才让人心烦意乱嘛。”
说着,板起指头挨个数落:“二姐姐一肚子的苦大仇深,惜春妹妹三句话不离我佛慈悲,珠大嫂和凤姐姐又去了牟尼院,就一个林姐姐还肯和我谈天说地,偏那病又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
“这也怪我。”
听湘云提起林黛玉的病,探春无奈道:“若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拉着她说话——可谁成想就几句话的功夫便过了病气?”
“可不就是怪你!”
史湘云一下子坐直了,目光炯炯道:“要不下午你请半日假,咱们在园子里摆下牌局,顺带也商量一下后日起社的事儿。”
探春哑然失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可这一大家子事儿……”
“诗社难道就不重要了?”
史湘云见她还要推辞,立刻绕到桌后伸手去拉,嘴里道:“成天介就是围着这些事情打转,就一肚子锦绣文章只怕也被染成了流俗秽物,你后日若在郡主面前漏了怯,我们可不替你打圆场!”
“打牌难道就是什么雅事了?”
探春连连摇头,但到底是拗不过她,遂提议道:“何不请隔壁邢姐姐来,好歹也能热闹些。”
史湘云自然并无异议。
于是探春喊过当值的仆妇,一面命其去请邢岫烟来,一面卷了那报纸要随身携带。
“你带它去做什么?”
“这上面有篇文章,好像是焦大哥的手笔,我得空要再瞧一瞧。”
“喔~”
史湘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一对儿乌黑清澈的眸子滴熘熘乱转,也不知心下想些什么。
…………
大公报初定为十日一刊。
从初五到二十五已经刊发了三期,前两期只能说是不温不火,毕竟工盟里的人都是外行,且压根算不得什么文字工作者,想外聘几个专业人士,可人家一听说是工盟办的报纸,无不是大摇其头。
也亏得城里城外的国企还算捧场,这才勉强订出去两千多张。
这连虫二时报的零头都比不上,更别说人家是五日一刊。
不过到了这月二十五的第三期,情况便有了很大的改观,主要是因为《大公报》独家刊载了工学招生简章,以及焦顺主笔撰写的广告软文。
前文说过,因工读生头名授官一事,导致中下层的工人乃至工头群体对工学的名额趋之若鹜,甚至还因此生出了不少风波。
如今听说招生简章刊载在报纸上,自然都要买一份瞧瞧——哪怕自己和儿子指望不上,未来不还有孙子么?
而焦顺那篇软文,则是引起了各大商贾的重视。
盖因他在文章中表示,这第三期的工读生的学期,会延长到三年,同时也会相应的增加不少课程,譬如工商管理之类的,然后又特意拿‘流水线装配工艺’说事儿。
托夏太祖的福,流水线生产模式早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但你要说这玩意儿有多普及,那却也没有。
主要是夏太祖一死,大规模推广流水线的政策立刻就被叫停了,已经获取了这门工艺的商贾又大多敝帚自珍,几十年下来,除了内府、国企、各大皇商之外,真正采用流水线工艺的私企还不到总体的两成,基本都是有实力有背景的大商贾。
且因为少了专业人士的指点,多半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
如今焦某人公然提出要培养这方面的人才,自然引得各方云动——其中倒也不是个个都乐见其成,可既然没办法阻止,那肯定还是要加入其中捞足好处的。
更何况焦某人还高调表示,工学里教授的屠龙技远不止这一项,这就更逼的他们要多多占坑了。
以至于一度有皇商试图买断市面上《大公报》,好将这个消息暂时隐瞒下来——至少瞒住下面的泥腿子。
但在工盟众人不讲武德,连续两天昼夜不停增刊的对应下,这种行为很快就宣告破产了,只徒劳的助力《大公报》一举突破了两万订大关。
工盟众人对此自是弹冠相庆,已经成为工学预备役官员的董恂,更是亲自找到工部想向焦顺报喜。
不过他兴冲冲而来,却不想扑了个空。
因为今儿焦某人久违的休沐,压根就不曾来衙门里办公。
于是董恂又调头去了荣国府,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听荣国府后门的门房说,焦大爷一早就轻车简从的出了门,至于究竟去了何处,那就不为人知了。
…………
牟尼院。
辰时刚过,庙里便久违的热闹起来。
盖因今儿连来了两路信女,一路是尤氏姐妹,一路是李纨和王熙凤。
不过这两下里却不是约定好了的,而是凑巧撞到了一处。
毕竟李纨和王熙凤将此视为私会之所,尤家姐妹却是无需这般掩人耳目。
因此见王熙凤和李纨在此,尤氏抱着儿子一脸的玩味,打趣道:“我道他为何要帮这假尼姑,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倒也未必,我瞧他压根就是贪多嚼不烂。”
王熙凤上前捏了捏贾芎的小脸,见他胖都都粉琢玉砌的十分可爱,不由生出几分艳羡之色,但要让她给焦顺生个儿子,她却有无此胆量。
毕竟贾琏再怎么不堪,也没还没到贾珍那份上,绝不可能对这‘凭空’出现的儿子视若无睹。
话说……
前几天婆婆约莫是担心,一直卧病在床的贾赦死后,自己无依无靠——焦某人虽收纳了她,却显然没有对王熙凤那么上心——所以话里话外的突然就说起了什么‘遗腹子’,说白了,就是想趁着贾赦弥留之际找焦某人播种。
也真亏她想的出来!
王熙凤不屑当中,还存了三分嫉妒,可惜这招她暂时是没法照抄了,除非是先学潘姐姐……
“想什么呢?”
这会儿尤氏跟李纨寒暄完,转头见她发起呆来,便在她肩头推了一把,悄声问:“那冤家现在何处?”
她可不相信李纨和王熙凤,无缘无故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也是才来,怎会知道他在哪儿?”
王熙凤翻了个白眼,和处之泰然的李纨相比,她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这种‘群英聚会’的场面,就如同她坚决不肯和妙玉这样的下等人‘同流合污’一样。
当然了,她虽然自矜身份不肯和人家双排组队,却又最爱看妙玉在焦顺面前逆来顺受予取予求的恶堕场面。
且说归说、烦归烦,等在大雄宝殿见到妙玉之后,她头一个就提出要单独见焦顺一面。
尤氏这回本就是冲着妙玉来的,李纨又不会与她计较——至于尤二姐,心中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与王熙凤争风吃醋。
于是王熙凤很快就在静仪的引领下,兜兜转转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
却说等进了门,刚瞧见那熟悉的雄壮身影,王熙凤立刻就俏脸一沉,怨声道:“你还管不管这三姑娘了?明明应下的事儿,偏又三番五次的推托!”
说着,就要坐到焦顺斜对面。
半个月前,探春暗示会站在她这一边,她这才急着让平儿传话。
可没想到探春的事情进行的无比顺利,等到她急着让其兑现承诺时,这三姑娘却开始推三阻四起来。
说什么自己的婚事毕竟还要仰赖王夫人,即便要图谋宝钗,也要想个两全之策,既不得罪王夫人,又能达成王熙凤的目的。
可真要是有这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王熙凤当初又怎会想出下药的歪主意?
所以她认准了探春是在敷衍自己。
要说她平日里上房抽梯、卸磨杀驴的事儿其实也没少干,当时洋洋自得,但真等轮到自己头上时,却又觉得无比窝火。
故此才趁着约谈日后‘私会章程’的时机,想要从焦某人这里取得突破。
焦顺闻言无奈道:“我早说了等到明年自有转机,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她先前若不许诺,我哪里会急?”
王熙凤一瞪眼,伸手摸索住焦某人的要害把柄,咬牙道:“我不管,反正她得听我的!若不然我就把事情抖出去,看史家怎么撕络!”
焦顺被擒住把柄,自不敢说什么硬话,只得劝道:“要我说,就算是夺回来又能怎得?那府上眼见得一日紧似一日,你就算重新掌了权,也不可能再像前几年一般遮奢。”
“我不管!”
王熙凤手上一紧,恼道:“反正这口气我得出!”
焦顺龇牙咧嘴倒吸凉气,连忙讨饶道:“好好好,我这几天就跟她商量商量。”
等王熙凤得意的松开手,他立刻又虎躯一震,咬牙发狠道:“好泼妇,今儿定要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话因未落,外面李纨、尤氏、尤二姐忽然一起到了。
六只眼睛灼灼似火,直烫的焦某人两肾瑟瑟。
第593章 黛玉的选择
马车刚一驶出庙门,王熙凤便软成了烂泥仿佛,恶形恶状的倚在靠枕上,怀里头紧紧揣着暖手炉,看上去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唯有一张利嘴兀自不肯消停,犹自埋怨个不停:“你们忒也惯着他了,什么下三滥的事儿都肯答应,这跟那些娼妇粉头有什么区别?要是依着我……”
李纨悠闲的端坐在一旁,等她一口气抱怨了半刻钟,这才澹澹的丢出一句:“方才争着抢头汤的,须不是我们几个。”
“你!”
王熙凤一骨碌想要爬起来,结果牵动了腿上酸疼的肌肉,又哎幼一声摔了回去,只能咬牙侧目怒视李纨。
李纨见状掩嘴笑道:“你快躺下好生养一养吧,别等下车的时候被人瞧出破绽来。”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自顾自攥起粉拳在大腿上捣弄了几下,想到临分别前焦顺扶着腰的模样,又忍不住得意起来:“我还以为这狗才是铁打的身子,却原来也有服软的时候。”
李纨斜了这凤辣子一眼,都不惜的搭理她。
焦某人今儿确实是败下阵来了,可问题是你一开胃菜又有什么好嚣张的?就连全场都在打辅助,只在垃圾时间登场的尤二姐,论战绩只怕也远在王熙凤之上。
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和尤氏都暗自留了几分力,导致她误以为自己也不是很菜,或者进步超凡了吧?
因李纨不肯搭腔,王熙凤过完嘴瘾之后,就渐渐没了亮相,上眼皮和下眼皮不住打架,嘴里也时不时冒出两声哈欠——毕竟她虽然败下阵来的速度空前绝后,但论身心满足的程度,却是另外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一路无话。
等回到荣国府,李纨在王熙凤肩头搡了好几下,她才迷迷湖湖的醒过来,把已经开始发凉的暖手炉丢开,伸了个懒腰道:“不成了,实在是困的厉害,晚上我就不去你那边儿蹭饭了,有什么都等明儿再说。”
“我也没空招待你。”
李纨挑开车帘,便往外走便道:“南安郡主下了帖子,我得把人召集起来叮咛几句。”
“不都已经去过两次了,还有什么好叮嘱的。”
王熙凤不以为意,打着哈欠扶着车身一步步蹭到台阶前,在钻出车厢的瞬间,却又变得精神抖擞、龙行虎步起来。
若不是平儿上前扶住她的时候,发觉她大半个身子的分量都压了过来,几乎是在被自己抬着往前走,谁又能瞧的出她两条腿正酸痛难当?
与王熙凤分别之后。
李纨寻到芦雪庵里,就见众人围在一处正在打牌,非但是邢岫烟在场,连最近身子骨时好时坏的林黛玉也来了,只是并没有亲自下场,而是捧着个手炉在旁给湘云支招。
见李纨从外面进来,众人忙起身相迎。
“都坐、都坐。”
李纨一边解披风,一边好奇道:“今儿怎么人凑的这么齐,难道这回起社还有别的说辞?”
“那倒没有。”
史湘云笑道:“是我想着大家伙儿也有一阵子没聚齐了,所以生拉硬拽把三姐姐请了来,她这大忙人都来了,别人自然就更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贾宝玉则是忙吩咐袭人,从保温罐里倒了杯热腾腾的奶茶给李纨。
“我可不爱喝这个。”
李纨摆摆手,顺势坐到了林黛玉身边,便整理被兜帽弄乱的头发,便笑道:“你们小孩家家才爱吃甜的,到我这岁数就有些腻了。”
“瞧嫂子这话说的。”
探春见她不喝,招呼袭人把奶茶递给自己,边往里插竹制的吸管,边意有所指的道:“这一二年我们都是长岁数,就你和二嫂子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们瞧嫂子这容光焕发的,活像是刚吃了人参果一般,那里像是上了年纪的?”
她既然知道王熙凤与焦顺有染,又见她妯里两个近来焦不离孟的,自然早就推断出,这大嫂子多半也已经做了焦某人的入幕之宾。
其余众人不知就里,但顺着探春的言语打量李纨,果见她红光满面的,便纷纷跟着夸赞李纨青春正貌。
李纨生怕有人多想,忙打了个岔,又推推一旁的林黛玉:“你先替三妹妹打一会儿,我有些事情想跟她商量。”
林黛玉闻言,便当仁不让的顶替了探春。
因见她下了场,史湘云有些不放心的问:“林姐姐,你可别逞强伤了神。”
“不碍的。”
林黛玉洒脱一笑,搓了搓手拿起探春的牌,道:“我今儿心里头松快多了。”
史湘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点头道:“确实瞧着好多了,莫非你也跟着嫂子去吃人参果了?”
“呸~”
林黛玉啐了一口,毫不犹豫丢出了一张‘决斗’:“快出杀!”
史湘云脸上的笑容一滞,旋即跳起来道:“这把不算、这把不算,她方才看过我的牌了!”
且不提她们兄弟姐妹之间如何笑闹。
却说李纨领着探春到了外面,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压着嗓子劝说:“你如今既称心如意了,凤丫头那边儿多少还是要有些答报的,不然以她那脾性,一旦恼将起来可就没了顾忌。”
“这……”
探春听了这话不由蹙眉,无奈道:“我自然是偏向凤姐姐的,可这事儿到底还是要太太做主……”
这话半真半假,倘若王熙凤真在其中下了死力气,她多半也会主动帮王熙凤对付宝钗,但问题是事情进行的比想象中的顺利,王熙凤这臂助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尤其这件事要彻底过明路,也确实离不开王夫人的首肯。
两下里一对比,也难怪她不肯痛快的支付‘报酬’。
“唉~”
李纨叹息一声,无奈道:“罢了罢了,我反正也就是个传话的,等晚上自然有人说服你。”
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老地方。”
这分明是直接摊牌了。
探春闻言勐地瞪圆了美目:“嫂子你果然也……”
“什么果然不果然的!”
李纨截住她的话头,没好气道:“你要是再在人前戏弄我,我也不管不顾了!”
说着,扯了探春一把:“走,回去打牌。”
但得知了晚上人约黄昏后的消息,探春哪还有心情打牌?
索性顺水推舟把林黛玉推到了前台,自己则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的支招儿,同时暗暗琢磨晚上该怎么应付焦顺的劝说。
就这般,好容易捱到散场。
她心事重重说不清是喜是忧的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见赵姨娘正鸠占鹊巢在客厅里用饭。
说来自从母女两个一齐失身焦顺后,关系虽然没有亲近多少,但至少接触的是越来越多了。
所以见她如此,探春倒也不觉奇怪,只沉下脸来问:“姨娘怎么又来了?”
“幼!你这里我难道还来不得了?”
赵姨娘把桃花眼一瞪,恼道:“我这回来是教你个乖,往后别总端着架子,女人嘛,就要学会向男人撒娇——你瞧,你舅舅的差事这不就成了?”
因担心她得知自己要嫁给焦顺,一时太过得意提前漏了消息,所以探春一直没有将这事儿告诉她。
所以赵姨娘才会为些许好处洋洋得意,全然不知自家女儿早已经顺利入关了。
探春也没有要点破的意思,只敷衍道:“舅舅得了差事就好,也省得你在我这里胡闹——我今儿有些乏了,姨娘要是没别的事儿……”
“你想赶我走?”
赵姨娘将蛮腰一掐,恼道:“我今儿还就不走了,非住下来不可!”
“你……”
探春一时气节,旋即心下忽然有了主意,遂装作气急败坏的和赵姨娘吵了一架,然后独自摔门而出,提前去了那小树林里等候。
月上三竿。
焦顺雄壮的身形再次鬼祟的摸进了桃林里。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正犹豫是该先拿话堵住焦顺的嘴,让他不好再替王熙凤说话,还是选择后发制人,却听焦顺开门见山的吩咐道:“你明儿设法把荣国府这两年的账本弄来。”
探春愣了一下,旋即疑惑道:“要账本做什么?”
焦顺坦然道:“二奶奶近来总不消停,你一味敷衍她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咱们找些把柄去堵她的嘴。”
听他这话全是站在自己这边儿考量,探春不由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蹙眉道:“那些账目我私下里也查过,可也没瞧出什么毛病来。”
“她再怎么说也管了七八年家,这账目上要是能让你一眼瞧出毛病来,那这些年岂不是白历练了?”焦顺笑道:“不过她再怎么隐藏,也瞒不过我爹去,明儿我请他老人家亲自掌眼过目,保准能查出猫腻来!”
说着,伸手将探春拉进怀里,一副掏心掏肺的嘴脸道:“说到底,往后咱们才是自己人,我不偏着你,难道还能偏着别人?”
纵然知道这话里存了不少虚头,探春还是觉得心下暖暖的。
忍不住便要主动献吻。
谁知焦顺竟避而不应,且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质问:“难道你以为我每回找你,都是贪恋你的身子不成?!”
…………
紫金街薛家。
宝钗得到请帖的时间,照例又比荣国府那边儿晚了不少,毕竟看人下菜碟儿是各家豪奴的基操。
又因为筹备婚礼的事儿耽误了,因此直到傍晚时分,这才找到二房,将起社的事儿告知了宝琴,又道:“亏是定在后日,若再晚上几天,咱们可就分身乏术了。”
原以为近来一直闷在家里的宝琴,得知此事后必然雀跃不已,谁成想宝琴却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薛宝钗笑着挽住她的胳膊问:“平常总把你林姐姐挂在嘴边儿,如今终于又能见着了,怎么反倒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哪有。”
宝琴都囔着做出否定,但那粉琢玉砌的小脸上,却掩饰不住的显出惆怅来。
薛宝钗见状便认真了许多,正色道:“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说着,又转头往堂屋里张望。
“姐姐想哪儿去了!”
宝琴见状忙道:“母亲最近身体大有好转,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烦恼——总之,是我自己的事情,姐姐你就先别问了,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就告诉你了。”
见不是婶婶的身体出了问题,宝琴又一副守口如瓶的架势,宝钗这才放弃了追问,只叮咛道:“等去了王府别苑,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垂头丧气的。”
“姐姐只管放心就是。”
宝琴一口应了,姐妹两个又闲话了几句,宝钗便识趣的主动告辞。
宝琴将她送出了院门,等折回自己闺房里,翻出一封刚刚拆开的信,却是忍不住又叹息起来。
其实今天下午的时候,她的心情还相当不错,直到收到了这封来自林黛玉的信,情绪才陡转之下。
盖因在信中林黛玉明确表示,自己已经拒绝了焦顺,兼祧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唉~
林姐姐这也太……
难道是因为自己接二连三的去信催促、打探进展,使得林姐姐起了逆反心理?
可这毕竟是关系到后半辈子的大事,林姐姐应该不会这么草率吧?
罢了、罢了。
林姐姐到底是个有主见的,自己可以主动相让,却不能越俎代庖替她决定什么。
薛宝琴将那封信塞回信封里,颓然的倒在了床上,虽然理智上觉得这也不能怪林姐姐什么,但自己当初也是抱着极大的决心,才将焦大哥让渡给林姐姐,谁成想……
同时更让她感到为难的是,自己该如何向焦大哥解释?
先是自己主动放弃,如今林姐姐又选择了拒绝,倒好像焦大哥成了什么人人嫌弃的东西……
唉~
焦大哥难道还不够优秀吗?为什么林姐姐就能一点都不动心?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即便是宝琴这般心性豁达的,也忍不住生出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念头。
毕竟无论她再怎么猜想,也万万想不到事情的真相,其实是三姑娘多线出击齐头并进,焦某人逼不得已被迫毁约。
而林黛玉,不过是在被动接受这个结局之后,又默默选择一个人扛下所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