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灵前
在薛蝌莫名古怪的目光注视下,焦顺不慌不忙的将手挪开,然后没事人一样,扶着梅夫人靠墙坐在了东侧的草席上。
转回身时,就听贾雨村调侃道:“老弟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面对这个太过贴切的评价,焦顺这么脸皮厚的主儿,愣是没好意思反驳。
“咳~”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曾想那梅宝森竟蠢到这等地步,如此一来事情倒简单了,只消请仵作验尸,拿到梅老太太中毒而死的铁证,这件事儿就再也牵扯不到薛家头上了。”
薛蝌闻言连连点头。
“这个么……”
贾雨村却是目光闪烁,抬手捋了捋颌下的胡须,顺势摆臂斥退了左右,沉声道:“既拿到了这等铁证,也不用再担心梅家敢攀咬薛家,何不按照咱们先前商量好的,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免得到了公堂之上,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站在在焦顺和薛蝌的角度,如今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自然没必要再和梅家虚与委蛇。
但贾雨村自始始终,想的却都是如何压下此事,以免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梅家最后是什么下场,朝中未必有多少人会在意,但在梅广颜刚下昭狱的当口,你顺天府就紧跟着上门,给梅广颜的儿子定下十恶不赦的大罪,这究竟是何居心?
焦顺听其言观其行,立刻明白贾雨村是在顾忌什么,于是他便将目光转向了薛蝌。
说到底,薛家才是正经的当事人,如今理当由薛蝌来拿定主意。
而贾雨村见到这一幕,忙也转头看向了薛蝌,连声劝道:“薛公子,梅家落到这步田地,当日的仇也算报足了十二成,如今咱们又已经捏住了梅家的命门,何必再冒着节外生枝的风险,非要把这梅宝森置于死地?”
薛蝌虽不如焦顺看的通透,但也明白贾雨村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就本心而言,他自然更希望一劳永逸的解决梅家,但问题是既然已经决定要常住京城,又怎好当面得罪贾雨村这地头蛇?
何况听焦大哥先前所言,堂兄薛蟠在刑部的案底,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贾雨村身上……
故此犹豫再三,薛蝌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只要焦大哥没意见,在下自然一切听凭府尊大人吩咐。”
得~
这皮球又踢回来了。
不过站在薛蝌的立场上,也确实不可能无视自己的看法。
眼见两人齐齐看向自己,焦顺正准备表示自己并无意见,贾雨村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东墙下,却突然抢着开口道:“如今那梅宝森是死是活,全在焦贤弟一念之间,贤弟还是想好了再做定夺。”
跟着,又冲薛蝌道:“薛公子,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薛蝌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了。
眼见两人鱼贯而出,焦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梅宝森是死是活,对自己而言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用得着瞻前顾后嘛?
虽说看贾雨村的意思,明显是有什么私密的事儿,要和薛蝌单独商量,不过焦顺回头扫了眼梅老太太的棺材,还是觉得应该先跟出去再说。
他倒不是怕鬼,只是这三更半夜的,在个不认识老太太灵堂里独自逗留,总觉得心里头怪怪的。
然而刚抬腿往外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女子慌急的声音:“焦大人留步!”
却原来是梅夫人已经清醒了过来。
焦顺转头看去,就见她踉跄着几步到了近前,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道:“求大人法外开恩,留宝森一命!”
听到这话,焦顺终于明白贾雨村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了——他那话压根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说给这梅夫人听的。
至于目的么……
焦顺低头看看正不住叩首的梅夫人,心道这厮为达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怪道也不见有他有什么政绩,就能屡屡高升。
“大人!求您了大人!”
见焦顺不肯开口,梅夫人越发心慌,忍不住扑上来一把抱住了焦顺腿,仰起头梨花带雨的道:“宝森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所以才会……而且那毒药确实是老太太自己喝下去的!”
话说……
焦顺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梅夫人,就见她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温婉而精致,如今这一抱上来,更知那原本瞧着小巧玲玲的身子,竟是壮怀激烈。
再加上一身孝服仰面含泪,正是标准的未亡……
呃~
貌似她老公还活的好好的。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得反而更……
“咳~”
焦某人勉强收束住脱了缰的心猿意马,冷道:“这样的大逆不道的罪行,就算不是他亲自下手,也照样难逃死罪。”
现在可不是GHS的好机会,外面除了贾雨村和薛蝌,还有那么些衙役下人在呢,这要是发现自己在灵堂里……
“走了、走了!”
这时就听外面有衙役大声招呼道:“太爷有命,收队了!”
嗯?
这贾雨村莫不是自己肚里的蛔虫?!
焦顺下意识就想去外面查看究竟,可又被梅夫人死死抱着大腿寸步难行。
就听得外面先是一片嘈杂,借着便渐渐陷入了沉寂。
贾雨村这厮原就不是什么好鸟,他干得出这样的事情倒不奇怪,可他是怎么说服薛蝌的?
焦顺从外面收回了满是疑惑的目光,又忍不住低头看向了梅夫人。
恰巧梅夫人也同样从外面收回了目光,抬头看向了焦顺。
四目相对,焦顺讪讪的避开,那梅夫人却似有所‘误’。
想想方才自己扑进焦顺怀里时的际遇,她一咬牙索性扶着焦顺的腰带站起来,直接委身在焦顺怀里道:“只要大人能高抬贵手,饶过我儿一命,今晚上让小妇人做什么都行!”
若放在从前,梅夫人其实也未必会这么快领悟贾雨村的用意,但傍晚时儿子的禽兽之举,可一直都在她心里沉甸甸的揣着呢。
故此一经点拨,便立刻想到了这上面。
而感受着身后的软中带弹的身子,焦顺也不禁有些风中凌乱。
天地良心,今儿进灵堂之前,他焦某人绝没有这等意思!
都怪那贾雨村……
“太太!”
这时就听外面传来梅府管家的声音:“那些官差突然都走了。”
“我知道了。”
梅夫人又抬头看了焦顺一眼,咬了咬银牙,转头快步走到门前吩咐道:“你们各自安歇了吧,晚上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灵堂半步!”
那管家并不知道里面还留了一个。
因今儿晚上处处都透着古怪,再加上先前梅夫人为了隐瞒老太太的死因,本就下令让所有人不得擅入,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提,这管家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但最终也没多问就直接应下了。
只是临走前忽他又想起什么来,忙回头问道:“那少爷怎么办?听官差的意思,少爷好像是被带去顺天府了。”
“这你不用管。”
梅夫人轻咬银牙,决然道:“等明儿少爷自然就回来了。”
那管家得了她这句准话,又见太太并没有追究自己失察之罪,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微微一礼转头带着其它丫鬟仆妇去了。
见外面再无旁人,梅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但想到里面的焦顺,以及接下来多半要发生的事情,一颗芳心却又提到了嗓子眼。
若还有别的选择,她是决计不会对不起丈夫的。
可现如今……
唉~
若是自己没有在外间发呆,先记得把毒药给处理掉,又怎么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命吧!
想到儿子如今在顺天府,还不知是何等境遇,梅夫人虽百般羞窘,还是狠狠心转过身,低着头柔弱道:“外面、外面已经没人了。”
“这……”
焦顺此时却还没能下定决心,虽说他素来是个荤素不忌的色中饿鬼,可这灵堂里不是还躺了个真鬼么?
以前看小电影的时候也就罢了,那是怎么刺激怎么来。
如今身临其境,却不免有些异样的负罪感。
他再次回头扫了眼梅老太太的棺椁,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心想:人不能…至少不该……
然而这时一具软糯的身子缓缓伏在了他后背上,却是梅夫人迟迟不见他回应,抬头又见他看向老太太的棺椁,那样子明显是透着畏缩顾忌。
一时生怕焦顺就此被吓退,于是咬紧银牙主动上前用力抱住了焦顺,将个裹在孝服里的身子狠狠贴了上去。
这……
大家都知道,焦某人素来不是个矫情的人。
就算是前阵子在柴房里被王夫人反客为主,他也只是觉得耻辱,并不曾有什么后悔犹豫的心思。
但眼下看着梅老太太尸骨未寒的棺椁,感受着身后梅夫人软糯温润的身子,却一时没了决断。
谁能想到这重阳日家人团聚的夜晚,自己却陷入了这般两难之境?!
然而不管焦顺心下如何纠结,身后下定了决心要挽救儿子的梅夫人,却是坚定不移的展开了行动……
…………
梅府大门外。
薛蝌一脸的不知所措,频频回头目视。
虽然他在贾雨村的循循善诱之下,随大流的出了梅府,可事到如今却还是对贾雨村先前那些话,感到难以置信不可理解。
“哈哈……”
贾雨村哈哈一笑,也不顾彼此年龄差了多少,直接揽住薛蝌的肩膀笑道:“这可是难得的调调,原该请二郎见识见识,不过焦贤弟为你家的事情操心费力的,总也该落些好处吧?”
薛蝌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略略和贾雨村分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才迟疑道:“这等事儿也太……焦大哥难道真的会……”
“谁知道呢?”
贾雨村原以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所以比照着对薛蟠的态度行事,却不想薛蝌的性格与薛蟠竟是天壤之别。
于是忙也收敛了一些,正色道:“焦贤弟最后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你我皆不知,最好也不闻不问!如此,才是存身立业之道。”
薛蝌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去探究焦顺究竟在那灵堂里做了什么,还是压根什么都没做。
薛蝌也知道,这样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
这件事还是深深冲击了他的三观。
不是说这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吗?
短短一天之内,先是出了毒杀祖母的梅宝森,如今堂堂顺天府尹为达目的,又不惜在灵堂里给焦大哥拉皮条!
这可真是太……
“薛公子到底还是太年轻。”
贾雨村见他始终难以释怀,便又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宽慰道:“如今事情算是了了,你不妨早些回去歇息,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哪里是睡一觉就能忘掉的?
薛蝌叹了口气,郑重的和贾雨村道了别,自顾自寻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却发现焦家的马车早已经不知去向。
难道说焦大哥其实已经从梅府里出来了?
可他既然跟着大家伙出来了,却怎么没有和自己打招呼就走了?
薛蝌心下狐疑不已,回头看看贾雨村那边儿,有心过去问一问,可想到方才贾雨村说定了不闻不问,略略迟疑之后,还是直接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那边厢,贾雨村也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却听有个亲随禀报道:“老爷,焦家的马车已经打发走了。”
“嗯。”
贾雨村点点头,忽又狐疑:“没问什么?”
“什么都没问。”
那亲随也有些奇怪:“我一说,那车夫和小厮就都应了,然后直接就赶着车走了。”
“嗯……”
贾雨村迟疑了一会儿,才没事儿似的上了马车,等到了车上,他微微摇头喃喃自语:“果然这焦畅卿也是个经过见过的。”
顿了顿,又暗叹:只可惜梅家那我见犹怜的小娘子……
“老爷。”
这时外面车夫问道:“是直接打道回府,还是去衙门里?”
“去锦香楼!”
贾雨村随口回了句,顿了顿又吩咐:“等路过布庄的时候停一下。”
那车夫听了这话,与焦顺的车夫一样什么都没问,便打马扬鞭催动了马车……
第512章 余波【上】
却说薛蝌魂不守舍的回到荣国府内,朝着薛蟠的院子走出百十步远,才猛地想起母亲还在客院歇息。
于是忙不迭调转方向。
等到了客院,见薛宝琴正拉着母亲身边的管事妇人,询问沿途种种,他便指了指里间问:“母亲已经睡下了?”
“才刚睡下不久。”
宝琴起身道:“用了那大夫的药之后,晚上气色明显好多了。”
说着,又问:“哥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要命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因不想惊动卧病在床的薛二太太,众人干脆将宝琴也蒙在了鼓里,故此宝琴还以为哥哥是才从大观园里回来的。
“不必了。”
薛蝌摆摆手,顺势斜了那管事妇人一眼,那妇人立刻心领神会的寻了个理由告辞离开。
等她走后,薛蝌这才一屁股坐到妹妹对面,边自斟自饮边把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薛宝琴听说那梅家老太太,竟然被梅宝森下毒给害死了,一时也不禁瞠目结舌。
后又听说焦顺诓骗梅宝森给家里写信,却趁机让哥哥从信上摘出文字,伪造了一封简短的认罪书,并最终凭此奠定胜局,不由对焦顺赞不绝口。
而薛蝌听妹妹大赞焦顺,却是如坐针毡欲言又止。
他有心想把梅夫人的事情告诉妹妹,好让妹妹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可这事儿毕竟还没有百分百实锤,也或许焦大哥早就出来了,又或者十动然拒了呢?
再说焦大哥帮了薛家这么多忙,今儿之所以去梅家,也是为了薛家的事情在奔波。
如今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就急不可待的在妹妹面前臧否他的人品,若一旦错怪了焦大哥,岂不是……
“哥哥是怎么了?”
薛宝琴这时也发现了哥哥的古怪,不由纳闷道:“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没、没有。”
薛蝌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吐露实情,只叹息一声道:“唉~都道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不曾想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薛宝琴只当哥哥是在说梅宝森的事儿,也叹道:“如今看来,我倒要多谢梅家高抬贵手了,不然若嫁给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定是生不如死!”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咱们真正应该感谢的还是焦大哥,若不是他屡次出面,又怎么可能……对了,这事儿最后怎么处置的?”
听妹妹又提起焦顺,薛蝌心下就跟便秘似的难受,还好末尾转了话题,他才不至于一时冲动说漏了嘴。
“这个么……我和焦大哥自然希望能将那梅宝森明正典刑,但贾雨村却担心会节外生枝,影响到朝中文臣的对他的看法,所以想要把这事儿压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多半明儿就有定论了。”
…………
三更、梅府。
因由里到外都是汗津津黏腻腻的,新出炉的一对儿奸夫Y妇,只得用席子上铺着的白布当毛巾使,又顺便将供地上、墙上、供桌上的痕迹统统揩去,最后丢进火盆里付之一炬。
再加上灵堂里本就烧着香烛纸钱等物,倒也堪堪掩去了这一场酣战留下的气息。
刚收拾停当,没等身心俱疲的梅夫人喘一口气,就又被焦顺打横抱起来放在了腿上。
梅夫人大惊失色,以为焦顺还要继续返场,正准备连声讨饶,却听焦顺问道:“你可曾想好了,等那梅广颜回来该如何应对?”
“这……”
梅夫人方才魂都丢了几回,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些?
而如今听焦顺提起丈夫来,又羞又愧的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到丈夫屡次三番骂这焦顺狡诈,她索性便将皮球踢了回去,娇弱无力的问:“你、你说该如何应对才好?”
焦某人还真就存了返场的心思,毕竟禁忌这玩意儿没打破之前让人束手束脚,可一旦打破了,却总能让人欲罢不能。
只是他到底不敢在梅家久留,于是勉力收束了心神,将自己刚编的故事分享给了梅夫人。
等交代妥帖了,他便让梅夫人前面开路,趁着夜色从梅府后门溜之大吉。
且先不提焦顺去了何处。
却说梅夫人回到灵堂里,勉力又试漏补缺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遗留下的来的痕迹之后,因实在耐不住困倦,便靠在墙上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因早有吩咐,家里的下人也不敢打搅,故此她这一睡,就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若非灵堂外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说不定她还能一直睡到中午。
“母亲、母亲、母亲!”
被那肝肠寸断的动静惊醒,梅夫人立刻分辨出这是丈夫的声音,她一个激灵连忙扶着墙起身。
还不等往外迎,就见梅广颜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噗通跪地痛哭失声。
梅夫人这一刻心慌到了极点。
谁能想到丈夫竟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虽然她已经和焦顺对好了口供,可问题是被关在顺天府的梅宝森可还不知道这一节,倘若儿子那边儿路唇不对马嘴的,岂不令丈夫生疑?
好在梅广颜哭的几欲昏厥,倒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又给了她收拾心境的时间。
梅夫人好容易压下心头的慌乱,一面上前搀扶丈夫,一面柔声宽慰道:“老爷节哀,千万保重身体。”
梅广颜又挣扎着磕了两个头,这才踉跄着起身,示意妻子扶着自己去棺椁前瞻仰母亲的仪容。
不想梅夫人脚下竟比他还慢了两拍,最后梅广颜
干脆甩开了梅夫人,扑到棺椁前看着躺在里面的母亲,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见不用再去那棺椁前,梅夫人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婆婆尸骨未寒,自己就在她灵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虽说目的是为了保全梅家唯一的骨血,可还是没脸也没胆子再去看婆婆的仪容了。
梅广颜哭的嗓子都哑了,才忽然想起要问母亲的死因,于是转回头咬牙道:“我下午走的时候,母亲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忽然就撒手人寰了?!”
饶是梅夫人早有准备,心头还是狂跳不已。
于是下意识不答反问:“老爷怎么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梅广颜微微扬了扬下巴:“老爷我本就是被叫去问话的,今日一早听说母亲、母亲……我在昭狱以死相逼,自然就被放了出来!”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说到自己以死相逼时,还是带了三分骄傲。
说完,他又连声追问母亲的死因。
梅夫人经这一缓,也终于调整好了心态,照着昨天晚上焦顺手把手教的言语,悲声道:“老太太、老太太其实是服毒自尽的。”
“怎么会?!”
“昨天老爷被带走之后,也不知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太太,结果老太太听说是去了昭狱,以为老爷必无幸理,于是就……”
听到这里,梅广颜如遭雷击,往后踉跄了半步,又扑倒在棺椁上嚎啕大哭道:“母亲、母亲,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啊!”
哭了几声,他忽又起身指着妻子骂道:“你这贱婢是怎么当的家?怎么会让人跑到在老太太跟前乱嚼舌根儿!”
梅夫人连忙屈膝跪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因老爷的事儿六神无主,老太太就不会服毒自尽,宝森也不会落到顺天府手上!”
“宝森落到了顺天府手上?”
梅广颜的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型,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儿子并不在家,当下疑惑道:“这跟宝森又有什么干系?”
“老太太毕竟是服毒而死,所以我就没敢声张——谁知宝森他不明就里,偷偷跑去状告薛家,说老太太是受了惊吓而死的,结果不知怎么惊动了薛家,他们便找来顺天府尹贾雨村登门查案。”
“因查出老太太是中毒而死的,那薛家小儿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下毒杀死了她,又刻意栽赃嫁祸薛家,妾身百口莫辩……”
“蠢材、蠢材、真是蠢材!”
梅广颜刚听说儿子栽赃薛家时,还暗自欣喜儿子到底得了自己三分真传,竟有这般的急智。
后来听说被薛家拿住把柄倒打一耙,登时又起了虎父生犬子、恨铁不成钢的心思。
连骂了儿子几声之后,他才又追问:“明明母亲是服毒自尽,你又怎么会百口莫辩?”
“因为我实在说不清楚,老太太是从哪儿弄来的毒药。”
梅夫人抹着眼泪哭诉道:“结果那薛家小儿揪住这一条不放,所以我才……”
梅广颜听到这里,也奇怪老太太自尽用的毒药是怎么来的,可妻子已经提前说了不清楚这事儿,先入为主之下,他自然没法追问。
最后只咬牙顿足道:“查,一定要查个清楚!”
说着,就要招呼管家进来铺派任务。
“老爷且慢!”
梅夫人连忙拦下了他:“昨晚上若非顺天府尹贾大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和那薛家小儿打起了对台,只怕我与宝森都要被带去顺天府羁押了——如今宝森还在顺天府里关着,若是老爷一回来就大张旗鼓的查问,贾大人那边儿……”
说着,就将贾雨村昨天的言语复述了一遍,又略略窜改了薛蝌的态度,说他极力要求严查此案,正因两人意见相左,所以昨晚上才选择了暂时搁置。
至于焦某人的存在,则是彻底被她隐瞒了下来。
梅广颜听完之后,好半天才想明白贾雨村是因为什么,才不愿意继续深挖此事,于是忙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拜会那贾雨村,当面痛陈利害,免得他被那薛家小儿蛊惑,将母亲的死栽赃到你们母子头上!”
显然,他对于母亲是自尽的说辞并无怀疑,毕竟梅夫人一向孝敬公婆,从没有半点违拗的地方。
而他更是万万想不到,儿子在遭受大起大落的刺激之后,竟就萌生出了弑亲的念头!
听说梅广颜要去顺天府见贾雨村,梅夫人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肝登时又七上八下,想也不想便脱口道:“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梅广颜瞪了眼妻子,又指着母亲的棺椁道:“母亲的丧事总要有人主持,你留在家……”
“老爷!”
若不提前和儿子串供,一旦贾雨村将他放出来,事情可就遮拦不住了——依着丈夫对婆婆的痴孝,说不定当场打杀了那逆子也未尝可知!
于是梅夫人只好硬着头皮抢先道:“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宝森,何况老太太一贯最疼他,若能尽早把他接回来守灵,老太太泉下有知,想必也能走的安稳些。”
“这……”
梅广颜虽然还是觉得妻子应该留下来守灵,可看她一脸焦躁不安的样子,最终还是点头应道:“也罢,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两人说好之后,梅广颜先在家里披麻戴孝,然后才带着妻子赶奔顺天府。
等到了顺天府衙门口,梅广颜在门前通名报姓,不多时就有人将他领了进去。
一直在马车上窥探的梅夫人见状,也忙下了马车,凑上前自报身份,表示希望能见一见儿子。
谁知那守门的压根不知道梅宝森是谁,任凭梅夫人怎么哀求也不肯答应。
时间一久,梅夫人焦躁之余,也终于瞧出对方是想勒索些银子,可来时太过慌急,再加上对这衙门口的规矩也不甚了解,所以她身上竟是分文没有。
问遍了几个随行的下人仆妇,也只凑了几两散碎银子。
结果那门子一脸鄙弃,连看都懒得看那碎银子一眼。
这却如何是好?!
倘若不能抢在丈夫之前见到儿子,那一切可就……
正急的团团乱转,忽就见有个差役从里面出来,指着梅夫人同那守门耳语了一番。
那守门听完,立刻侧身道:“那你就领她进去吧。”
梅夫人虽不明所以,但这时候也顾不得多想,忙跟着那新来的衙役进了府衙。
进门之后,她才提心吊胆的打听:“让我进来,可是我家老爷的意思?”
那衙役却不答,只说是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梅夫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谁知因心下恍惚,转过一处月亮门之后,竟就不见了那衙役的踪影!
梅夫人大急,趋前几步左右张望,有心呼喊却又不敢,想要退回去却又不甘。
正在两难之际,忽就被人从身后懒腰抱住。
梅夫人吃惊之下刚要挣扎,只听身后传来个新进熟悉的声音:“太太是在找我吗?”
却不是姓焦的,还能是哪个?
第513章 余波【下】
顺天府后衙。
听梅广颜义愤填膺的再三强调自家受了冤屈,贾雨村抬手虚压了两下,示意他先稍安勿躁。
然后才打着官腔道:“你老兄受的委屈,贾某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我昨天费尽了唇舌,薛家也还是不肯善罢甘休——薛家二公子说了,要么大张旗鼓的彻查此案;要么,就让你老兄写一份认罪书,说是唯有如此,日后才不用担心受你报复。”
“荒唐、荒唐至极!”
梅广颜听了这话,气的拍案而起,怒道:“家母明明是因为龙禁卫胡乱抓人,一时义愤才服毒自尽的,我家才是苦主,凭什么要写认罪书,又有什么罪可认?!”
“老兄莫急。”
贾雨村再次抬手虚压,等梅广颜愤愤不平的坐回椅子上,又顺势摊手道:“你说令堂是自尽,可她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人家,又是从哪弄来的毒药自尽?”
“这……”
梅广颜一时语塞,不过很快便道:“等我回去之后,就会彻查此事,届时必然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贾雨村连连摇头:“且不说你老兄自查的结果,薛家肯不肯认,依我看,薛家只怕压根儿不会给你老兄自查的机会!”
说着,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脸道:“先是退亲的事情被薛家反转,如今你又不知为何卷入了礼部的案子,这当口,若再爆出令堂是中毒而死……”
“要我说,前两件事倒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令堂的事情传扬出去——别忘了,你老兄可是素以孝道著称的,若在这根本上出了问题,只恐日后再无立足之地了。”
梅广颜听了,一身热血渐就冷了七分。
贾雨村这话正中要害。
他梅广颜如今虽在民间坏了名声,连亲朋故旧也都暂时断了往来,但归根到底,这两次行动都是在针对读书人公敌焦顺,暗地里对他抱有同情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甚至不乏身处高位之人。
但若是侍母至孝的人设出了问题……
这世上有谁会冒险启用一个有弑母嫌疑的人?!
眼见梅广颜已有松动之意,贾雨村正要趁热打铁,忽然就听外面亲随大呼小叫:“老爷、老爷,有旨意、有旨意,皇上让您即刻入宫见驾!”
“什么?!”
贾雨村霍然起身。
别看他如今已经是正三品了,可正经被皇帝单独召见,也就是前阵子履职的那次,且皇帝只是例行公事的勉力了几句,就让他跪安了。
如今骤闻皇帝见召,贾雨村先是喜不自禁,下意识整理着身上的冠带朝服,嘴里一叠声的追问:“天使何在?”
“这……在衙门口传了口谕,就直接走了。”
“嗯?”
贾雨村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道这却怕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说皇帝见召,其实是因为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最近做过什么足以惊动皇帝的恶行——不能说是没有,但那些事情再怎么也不应该会传入皇帝耳中才对。
难道是礼部的案子也牵连到了自己?
想到焦顺如今就在衙门里,礼部的事情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于是贾雨村迈步就想要去找焦顺打听清楚。
“咳~”
可刚往外走了两步,就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咳,贾雨村这才想起还有个梅广颜在,只是这当口,他也顾不得再对梅广颜多费唇舌,直接转身一礼道:“皇上见召,实在是耽搁不得,你老兄不妨再仔细斟酌斟酌,等想清楚了咱们再议不迟。”
梅广颜也知道贾雨村急着要去见皇帝,故此也没有纠缠的意思。
但有一件事儿他却是不能不提。
“大人,不知能否先放犬子回家?”
“这……”
贾雨村假装迟疑了一下,旋即甩手道:“罢罢罢,我就替你老兄担待些吧——来人,带梅大人去接他儿子回家。”
说完,也不等梅广颜千恩万谢,拱手道了句‘告辞’,便匆匆出了后衙。
然而找到偏厅一问,却听说焦顺在后院逛了一阵子,就不辞而别了。
没奈何,贾雨村也只得赶奔东华门外递牌子请见。
这先不提。
却说那梅广颜跟着个书办,兜兜转转绕至一处僻静又简陋的小院。
进了院门,就见四下里尽是些独门独屋小房间。
听那书办介绍,此地专门用来关押一些有身份的嫌疑人——这也算是顺天府的特色了,毕竟皇城根儿脚下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等到了左手第三间门外,那书办正要吩咐牢子开门,却发现那门压根就是虚掩着的,诧异的抬手一推,就见除了梅宝森之外,还有个娇小玲珑的妇人也在里面。
“你是……”
“你怎么进来了?”
那书办刚要发问,梅广颜已经忍不住闯了进去,对着那妇人道:“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么?”
“我……”
梅夫人有些畏缩的避开了丈夫的目光,又下意识用帕子掩住樱唇,怯生生的道:“我是急着想见儿子,所以……”
“爹。”
梅宝森在旁边也是一脸的不自在。
毕竟他先毒死了祖母,又意图对母亲不轨,便再怎么小觑亲生父亲,此时也难免心虚。
“没脑子的蠢才!”
梅广颜瞪了儿子一眼,下意识想要责骂,可看到门外的书办和牢子,又强压住了火气,黑着脸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先跟我出去再说!”
梅宝森一听说能走,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心虚,忙答应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身后。
梅夫人下意识也要跟出去,但迈出半步就又停了下来,转回身从桌上倒了杯茶水,灌了一大口在嘴里,咕噜噜倒弄了几下,然后噗的一口喷在了台阶下面。
“做什么?”
梅广颜不快的横了妻子一眼,对她这有违礼数的举止十分不满。
梅宝森则是纳闷无比,盖因母亲方才进门时,就已经漱过口了,这临出门又漱一回……
来之前到底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梅夫人也不答话,只讪讪的用帕子揩了嘴上的水渍。
梅广颜见状也就没继续追究,转头领着妻儿出了顺天府。
等在外面瞧见自家的马车,梅宝森脸上自然欢喜,却被梅广颜伸手拦下,喝骂道:“小畜生,老太太尸骨未寒,亏你还能笑的出来!”
梅宝森忙做悲色。
梅夫人在一旁岔开话题问道:“老爷,事情商量的如何了?”
“不如何。”
梅广颜看看左右并无旁人,便把薛家坚持二选一的事情说了,又略略透露了自己的顾虑:“若是能查出那毒药的来历,倒也罢了,可若是查不出来……”
梅宝森闻言暗叫不妙,对他而言,若查出那毒药的来历才是万事皆休!
他方才听母亲说了昨儿的事情,这才想起世上还有验尸的手段,如今早没了攀诬薛家的心思,巴不得事情就此了账。
想劝说父亲干脆写下认罪书算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便求助的偷眼看向了母亲。
因得了焦顺口授机宜,梅夫人肚里头有货,自然不似先前那般慌乱,直接肃然道:“老爷,这认罪书我来写——若薛家得了把柄食言而肥,便由我出面顶罪!”
“这、这……那就委屈你了。”
见妻子这时候挺身而出,扛下了这要命的罪名,梅广颜一时感动的无以复加,心道怪不得都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呢!
…………
文华殿。
贾雨村提心吊胆的在东华门外递了牌子,倒是很快就在文华殿见到了皇帝。
但他山呼万岁之后,却迟迟不见皇帝开口回应,只隐约感觉到那御案后面传来古怪的探究视线,似乎是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统统看穿一般。
贾雨村越发胆颤,正再次拼命回忆,自己究竟是因何触怒了皇帝时,就听皇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一句话,倒是让贾雨村镇定了不少,心道若是皇帝要大发雷霆,也没必要专门遣散内侍。
难道说……
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交代自己去办?
这样一想,贾雨村又开始亢奋的战栗起来,在他看来,焦顺虽有些本事,但自己溜须拍马的水平却还要高出一筹,若能借机获得皇帝的宠信,未必不能将那焦顺取而代之……
呸~
什么取而代之,自己可是堂堂翰林出身,一旦得了皇帝赏识,论前程又岂是焦某人能比的?
然而就在他越想越是热血沸腾之际,忽听皇帝阴阳怪气的问:“朕怎么不知道,你这顺天府还兼了龟公的差事?”
话音未落,贾雨村脑袋里就‘嗡’的一声炸了营。
甭问,皇帝说的肯定是昨晚上的事情!
可昨天的事情也就只有自己、薛蝌、以及焦顺和梅夫人知道,又怎么会……
难道说,那焦畅卿竟连这样的事情都禀给了皇帝?!
有一瞬间,贾雨村几乎怀疑焦顺是个脑袋烧坏了,再不就是缺心眼儿!
但等他渐渐恢复了一些冷静之后,却登时明白了焦顺这么做的用意。
皇帝之所以看重焦顺,又不是喜欢他的道德文章,而是看重他在工部的种种革新之举,类似这样德行有亏的小把柄,非但无损皇帝对他的宠信,反而会让皇帝觉得他容易掌握,且忠心耿耿侍君至诚。
好个焦畅卿!
自己还没趁机捏他的短处呢,倒竟就被他给卖了!
贾雨村直恨的牙痒痒,饶是他老奸巨猾,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以对,一时直急的汗流浃背。
“怎么?”
隆源帝微微提高了声量:“你不承认?”
“臣、臣不敢!”
贾雨村以头抢地,惶恐的强辩道:“臣是、是担心事情闹大,反倒横生枝节,所以才、才……”
“如此说来,朕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声老成持重?”
“臣不敢、臣不敢!”
“哼~梅家老太太尸骨未寒,你便在灵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也真亏你做得出来!”
“臣、臣有罪、臣有罪!”
贾雨村额头上的汗水,甚至已经淌到了眼睛里,他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只不住叩首,将那青石板撞的砰砰砰作响。
“哼~也亏得焦顺还有些操守,并不肯落井下石,否则……”隆源帝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梅家也是自作自受,打那老太太起就上梁不正下梁歪。”
贾雨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但心下却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
“罢了。”
这时又听皇帝道:“这回权且记下,若是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臣谢主隆恩、臣谢主隆恩!”
贾雨村慌忙跪拜,同时心里也明白,自己往后再没有左右逢源的资格,只能跟着皇帝、跟着焦顺一条道跑到黑,否则皇帝肯定就要翻旧账了。
与此同时。
隆源帝居高临下,看着浑身上下仿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贾雨村,也不由露出了得意之色,心道焦畅卿果然是自己的福将,兵不血刃便拿下了这奸猾老吏。
就是操守上还差了些,竟真就在灵堂上把那梅夫人给……
不过他能把自己的恶行,原原本本老老实实的上奏,也算是大节无亏。
何况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又那里能耐得住这样刺激的诱惑?
别说是他,就连自己都……
咳~
凭他借机拿捏住了这贾雨村的把柄,也就算是功过相抵了。
何况还顺带帮自己想到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自己替他遮掩几句,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皇帝又开口道:“朕听说,你和忠顺王叔私下里有些交情?”
“这……臣、臣是、臣只是……”
这该死的焦顺!
自己那天虽然是坑了他,但也帮着打圆场了,他怎么竟连这事儿也捅到了宫里?!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皇帝见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便自顾自铺派道:“你既然与忠顺王叔有旧,那近来南安王府与忠顺王府的纠纷,朕就交给你来处置了——记得务必要让太上皇满意!”
说着,也不等贾雨村回应,便摆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贾雨村虽知道这事儿难办,可事到如今又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深施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皇帝又不自觉地拿起了焦顺的‘请罪折子’,焦某人的文笔一向不咋样,但描绘昨天晚上和梅夫人的事情时,却竟写的颇为传神,看的皇帝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不过……
这焦顺也不全然实诚,只这将近一个时辰的描述,就极尽夸大之能事,都是人生肉长的,怎么可能做得到?
第514章 余波【续】
梅家。
【若不是老太太整日里念叨,说是想亲眼见到孙子成亲,当初老爷就不会催着薛家提前进京完婚,事情也就不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老爷被带走后,我越想越觉得这祸根儿就出在她身上,一时鬼迷心窍,就在她每天要喝的药汤里投了毒。】
看完妻子刚刚写好的认罪书,梅广颜脸上不觉有些古怪。
这个理由竟是出乎意料的合理!
若非笃定妻子绝不是这样的人,又被她主动站出来承担的行为所感动,说不准梅广颜真就要起疑了。
“唉~”
半晌他叹了口气,将信塞进信封里又用火漆封好,转头递给儿子,吩咐道:“送去薛家吧。”
“这……”
梅宝森苦着脸欲言又止,薛家可是知道真相的,自己跑去送母亲写的认罪书,总觉得有点……
“怎么?”
梅广颜见状一瞪眼:“难道你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
“儿子这就去办!”
梅宝森一缩脖子,连忙接下那信,唯唯诺诺的出了门。
等到了外面,他回头确定父亲已经看不到了,立刻沉下脸来狠啐了一口,暗骂在龙禁卫面前怎不见老头子这般豪横?
不过骂归骂,如今他做贼心虚,自不敢违拗父亲的差遣。
于是只得让管家备好马车,一路风尘仆仆的到了荣国府里。
荣国府的人听说是梅家公子,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经他反复强调是薛蝌让自己来的,这才有人去了薛家寄居的院子通禀。
彼时身体稍稍好转薛二太太,也已经挪到了这边儿。
正跟儿子打听昨天晚上的事儿,那边厢就报称梅宝森来了,薛二太太不由诧异道:“他这时候来做什么,难道是……”
“多半就是来送认罪书的。”
薛蝌因被母亲反复盘问细节,生怕无意间泄露了焦顺和梅夫人之间,那薛定谔的奸情,这时候听说梅宝森到了,立刻借机抽身道:“母亲,我出去瞧瞧。”
“带几个人。”
薛二太太忙叮咛:“也别离他太近!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千万防着他狗急跳墙!”
“儿子省得。”
薛蝌答应一声,在外面点选了三五个精壮仆役,这才去了西角门外。
梅宝森见到曾经的准大舅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只闷不做声的把那封认罪书给了薛家的下人,又由下人交到了薛蝌手中。
其实若是梅家足够聪明的话,就该拉贾雨村做个见证,而不是这样大刺刺将认罪书直接送到薛家——不过毕竟是梅家嘛,这么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薛蝌当众拆开来看了一遍,见是梅夫人自承毒杀婆婆,而非梅宝森自己认罪,不由嘲讽道:“梅公子可真是个孝子贤孙!”
梅宝森虽早知道免不得受辱,但还是被‘孝子贤孙’的说辞戳中了肺管子,铁青着脸正要反唇相讥,忽听门内有人大呼小叫:“哪儿呢、哪儿呢?那梅家的小忘八羔子在哪儿呢?!”
紧接着手提棍棒的薛蟠,就从门洞里窜了出来,梅宝森吓的当即变色,二话不说转头撒丫子就跑。
薛蝌急忙伸手拦住堂哥,无奈道:“大哥,昨儿的事情还没完呢,你怎么又……”
薛蟠把棍子往地上一支,挠头道:“我这不是怕你吃亏么?谁成想这孙子原来是属兔儿爷的!”
说着,又好奇道:“他找咱们什么事儿?”
“这个……”
薛蝌不紧不慢的将那信收进袖筒里,正色道:“哥哥还是不要知道好的,免得又节外生枝。”
薛蟠见状也就没好意思再问。
兄弟两个正边说边往回走,结果迎面就撞见了焦顺。
薛蝌迟疑着没立刻上前,薛蟠却是连忙迎上去,憨笑着吹嘘道:“焦大哥,你是没见,方才梅家那小兔崽子找上门来,结果被我吓的屁股尿流的逃走了。”
“有这样的事儿?”
焦顺说着,目光转向薛蝌,伸出来道:“那信可是送来了?先拿给我抄录一份,等明儿也好夹在折子里呈报给皇上。”
“呈…呈报给皇上?”
薛蝌听的一愣,这事儿如果禀给皇上知道,那皇帝万一问起昨晚上的细节,却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欺君罔上?
焦顺自然看出了他心下的犹疑,当下笑道:“你不会以为我真就中了那贾雨村的算计吧?实话告诉你,昨晚上的事儿我一个字儿也没瞒着皇上,早早写进折子里了——这会儿只怕皇上正在召见贾雨村呢!”
薛蝌闻言,整个人顿时就轻松了不少,心道幸亏自己没有在母亲妹妹面前提起这事儿,否则岂不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只以为焦顺既然敢奏报给皇帝,那昨晚上肯定就没动过梅夫人,哪曾想过焦顺其实是在玩儿文字游戏。
焦某人自始至终可没说自己没碰过梅夫人,只说自己没瞒着皇帝罢了,但谁又能想得到,他竟然把一篇刘备送进了宫里?
薛蝌去了心中块垒,与焦顺说说笑笑再无隔阂,因昨儿薛二太太是在感谢焦顺时晕倒的,晚上又全赖焦顺出面,才有惊无险的化解了梅家的事情。
故此便主动邀请焦顺去‘家里’做客,准备替母亲好生谢过焦顺。
当然……
妹妹最好就不要出面了。
先不提三人转奔薛家客院的事儿。
却说内仪门左近,有一人目送焦顺几个走远了,这才从藏身处出来,探着头向三人远去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然后匆匆走进了赖大平日理事的花厅。
进门后,见赖大夫妻正在说话,那人忙躬身道:“爹、娘。”
却原来这人正是赖大的儿子赖尚荣。
“怎么这么半天才过来?”
赖大嘴里抱怨,又指着下首示意他坐下说话。
赖尚荣边落座边无奈的解释道:“儿子方才在内仪门外撞见那焦顺了,因不想与他照面,所以藏到暗处等他们走远了才过来的。”
赖大闻言,连忙严肃的更正道:“往后要尊称焦大人,或者焦祭酒!”
赖尚荣闻言骤起眉头:“这么说,爹是下定决心要让我去工学为官了?”
“不然还能如何?”
赖大颓然的叹息一声:“近来太太和二奶奶三番五次的找衅,连老太太都松了口,老爷又素来是个不管事的,这荣国府咱们实在是待不住了。”
说着,又自责道:“也怪我当时太过托大,只当是能瞒天过海,却忘了这府里早不是三五年前的,结果被老爷太太先后察觉,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那还不都是因为焦……焦祭酒。”
赖尚荣说到一半强行改了称呼,满脸肉疼的道:“就算要从荣国府里脱身,也没必要非去工学吧?那可是三万两银子,就算是咱们家也要伤筋动骨——何况先前咱们还到处宣扬,说是盖园子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今再拿出三万两大张旗鼓的捐出去,却让府里怎么看待咱们家?”
“顾不得了!”
赖大连连摇头:“内有太太和二奶奶不住催逼,外又有焦大人……这焦大人如今是何等煊赫,你难道还不知道?礼部的尚书侍郎说抓就抓、说关就关!咱家若不赶紧把这投名状交上去,到最后只怕就是人财两空了!”
说到这里,父子两个不由得相视苦笑。
都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才刚过去三五年而已,怎么竟就乾坤颠倒了?!
赖大家的这时在一旁发愁道:“可交了这投名状,荣国府这边儿的情分只怕就彻底断了,日后若是焦大人再为难咱们家,咱们家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所以说……“
赖大将牙咬的咯咯作响:“咱们既然投过去,就得投的彻底!等尚荣走马上任的时候,我也去他身边做个帮闲、师爷什么的——我早打听过了,那工学如今也没几个正经官儿,眼下正愁怎么招揽人手呢,咱们爷俩出钱又出力的,好歹也是个表率,他就算想要卸磨杀驴,总也不好做的太难看!”
这种主动将身家性命拱手奉上,还要当牛做马卖苦力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可无奈形势比人强,礼部那么大的衙门都被焦顺一窝端了,更遑论是他们这等几代为奴的下等人?
再加上惹怒了王夫人王熙凤,想拉荣国府做挡箭牌也不成了,摆在赖家面前的,除了乖乖就范别无他法。
赖大家的见丈夫说的果决,也不好再提出异议,只是犯愁道:“可家里的现银只怕……”
赖大断然道:“把那几处匿名买下的庄子统统卖掉,再加上老太太存的私房钱,应该也就够了!”
“这……”
赖大家的心疼的不行,那可是家里几辈子才攒下的产业,如今一股脑发卖出去,还不知要亏上多少。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赖大却是毫不在意:“只要尚荣能在工学里站稳了脚,到时候依托着工学随便开个什么厂子,就比在地里刨食儿赚的多!”
…………
薛家客院。
薛蝌一面与堂哥、焦顺推杯换盏,一面心下暗暗苦笑,他明明已经暗示妹妹要注意男女大防,结果宝琴却还是三番两次借机跑来搭讪。
也就是堂哥薛蟠是个睁眼瞎子,若不然任谁都要看出不妥来了。
唉~
再这么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偏妹妹一向是个有主见的,自己劝又劝不动她。
若不然,把这事儿禀给母亲定夺?
可母亲尚在病中,怎好让她为此操心费力?
正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忽就见下人进来禀报,说是荣府后门来了个人,自称是焦大爷的学生,叫什么牛思源的。
“牛思源?”
焦顺颇有些诧异。
和董恂这样的工读生领袖,又或是李庆那样喜欢钻营的人不同,这个牛思源一直都很低调,存在感甚至比当初的陈万三还要弱。
不过焦顺暗地里调查过,先前成立工盟以及组织游行示威的时候,这牛思源其实颇出了不少力,算是董恂背后的谋士之一,原本甚至有机会担任副会长一职,却被他以不愿意抛头露面为由推脱掉了。
这样一个行事低调的人,突然跑来登门求见,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工盟出了什么问题?
不对,若是工盟出事儿,来的也该是董恂才对。
那就是董恂本人……
焦顺虽然一度曾担心工盟做大,会架空他这个‘传道之师’,但却也不希望工盟内部出现什么重大问题,尤其是在筹建工学的这个节骨眼上。
故此他立刻辞别了薛蟠、薛蝌二人,转回家中命人将牛思源请了进来。
和印象中不太一样,牛思源进门时走路带风、脸上有光,态度虽然恭敬,却竟比董恂、李庆等人还少了三分畏缩。
瞧他这样子,倒又不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焦顺心下越发好奇,于是开门见山的问:“你今儿过来,不知是为了工盟的事儿,还是自己的私事儿?”
“回老师的话。”
牛思源拱手一礼,肃然道:“学生既不是为了工盟而来,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嗯?”
焦顺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奇道:“那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就见牛思源从袖子里摸出张烫金的请帖,双手托举过头顶道:“学生此来,乃是代表族叔请老师过府一叙。”
“族叔?”
焦顺瞧着那一看就造价不菲的请帖,边示意玉钏去接过来,边继续追问:“不知你这族叔姓甚名谁,司掌何职?”
牛思源微微挺直脊梁,扬眉吐气的道:“家叔,镇国公府勇毅伯是也。”
啧~
这倒真有些出人意料,第一批工读生可都是官方在册的匠户出身,堂堂镇国公的后裔,又怎么可能会沦为工部匠户?
而且……
他偏偏还成了董恂背后的谋主!
焦顺接过那请帖,见上面除了时间地点和几句客套话之外,没有半点有用的讯息,于是又抬头看向了牛思源,问:“不知勇毅伯见召,所为何事?”
“不敢云见召二字。”
牛思源又一拱手,不卑不亢的道:“好叫老师知道,家叔有意号召各家勋贵,共襄建立工学的盛举!”
第515章 诗会
牛思源走后,焦顺将手按在那烫金请帖上,屈指轻轻敲打,心里则在琢磨这勇毅伯这时候跳出来的真正用意。
共襄盛举云云,倒未必有假。
勋贵外戚整体衰落,尤其是很多世袭的爵位就要到头了,成功转型科举入仕的又屈指可数,因此工学这条新路的出现,对他们而言实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
再加上勋贵外戚们,天然就与皇权亲近,会选择加入其中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但勋贵外戚们因祖祖辈辈骄奢淫逸,也是最在乎面子的群体,要说他们肯乖乖与自己这个家奴出身的平起平坐,甚或是以自己为核心团结在一起,那焦顺也是决计不信的。
这从镇国公府早早布下牛思源这枚暗旗,却从未曾与自己进行联络沟通,就可见一斑。
如今突然冒出来要共襄盛举,多半也是源于九月初八礼部事件,所带来的震慑效果。
总之,与勋贵外戚们合作可以,但要小心提防,更要保持立威,否则肯定会有自持出身的跋扈子弟,跳出来对自己发起挑战。
正思量着,却见邢岫烟也捧了张请帖自南屋里出来。
与勇毅伯那竭力彰显富贵的烫金帖子相比,邢岫烟手上这张可就要雅致多了,整体是木纹浮雕的,又在外面裹了一层银灰色的细绒布。
乍看不怎么起眼,实则把细绒布毫无褶皱的黏在上面,所需要耗费的人力工序,比之烫金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焦顺只看了一眼,便十分笃定的问:“这是园子里刚送来的?”
能把功夫心思下在这上面的,除了大观园里那群优哉游哉的莺莺燕燕,只怕再没别人了。
“史大姑娘下的帖子。”
邢岫烟走上前,亮出那帖子的正面道:“请我明儿一早去园子里赴宴,说是要在薛家姐妹搬到紫金街之前,最后再举办一场咏菊诗会。”
焦顺听说是诗会,登时就少了兴致。
这上面他是一窍不通,偏偏文抄公的路子又早被太祖皇帝给堵死了。
当下只道:“知夏有奶娘看着,你明儿就痛痛快快的消遣消遣,有什么要预备的自己让人铺派,我就不帮你置备了。”
邢岫烟点头,如今焦家上上下下的家务事儿,大多都是她来处置,连公账上的钱都能任意支取,也确实用不着焦顺帮着预备什么。
不过……
邢岫烟迟疑道:“爷,等明儿见了林妹妹,我要不要再劝一劝她?”
林黛玉素来不是个遮遮掩掩的,自然已经将主动‘让位’给薛宝琴的事情,告知了邢岫烟。
但就邢岫烟本心,她还是更希望林黛玉能来焦家做半个主人,一来是姐妹两个更为亲近熟悉,也不用担心日后有什么计较;二来么,也是担心她日后没个好归宿。
若放在旁人身上,即便是盲婚哑嫁受了委屈,忍一忍多半也就习惯了,可林黛玉那性子……
与其冒这风险,还不如给自家大爷做兼祧,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但焦顺最近对薛家的热切,却让邢岫烟担心自家大爷已经认准了薛宝琴,所以才提前跑来探问他意思,免得私下里自作主张,反倒把饭给做夹生了。
其实邢岫烟不知道的是,焦顺不止许了两家,暗地里还有个贾探春在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呢。
“这个么……”
焦顺也陷入了选择困难,在眼下的三个候选人当中,论综合姿色无疑是宝琴占优,但林黛玉却是原著双女主之一,有特殊的身份加成。
而贾探春么……
虽则各方面都垫底,却可以明目张胆的吃盖浇饭。
唉~
真是让人难以抉择。
最后他只好摆手道:“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不过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也未必就认定了是哪个。”
见焦顺自己也没个准主意,邢岫烟也便没再提这事儿,就势坐在对面,和焦顺聊起了家中琐碎。
这阵子焦家最大的家事,自然是紫金街那边儿的新宅子即将彻底竣工,按照徐氏的意思,最好是这个月底就搬过去。
但来旺和焦顺父子两个,对此却都持反对意见。
来旺的理由是如此急不可待,倒好像是急于和荣国府切割似的,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疑。
而焦顺除了舍不得大观园里的莺莺燕燕之外,更担心新盖好的房子里会存在什么有毒气体——虽说这年头极少用到化工原料,可一旦用到了,却也完全不会考量毒素超标的问题。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最终定于十一月底的时候搬家。
这样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正好可以踏踏实实的关起门来过年。
不过虽然要十一月底才搬过去,但该置办的东西也都可以提前预备了。
这几天徐氏和邢岫烟已经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只等着来旺和焦顺父子查缺补漏,就要大肆采买起来了。
焦顺粗略看了一眼,见大大小小竟有四五百件之多,当下就头疼的不行,表示自己只管出银子,买东西的事情一概不管。
难得没有事儿,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闲扯着,厮混了半日光景,至于晚上缠绵悱恻自不用多提……
转过天到了九月十一。
因重阳节只放两天假,焦顺一早自是要去衙门里办公——勇毅伯是约在九月十三请客。
不想驱车行至半途,忽就被贾雨村拦住了去路。
“老弟!”
贾雨村不等下人摆好梯子,就直接跳下了车,便往焦顺这边走边满口的抱怨道:“你这回可是把我坑苦了。”
焦顺也跳下了车,轻拍自己的肩膀笑道:“小弟也是皇命在肩、身不由己啊——再说了,你老哥既在顺天府为官,想要四六不沾终归是不可能的。”
贾雨村闻言不由一怔,他昨儿从宫里出来先是后怕了许久,继而就开始头疼该如何解决忠顺王与南安王之间的纠纷。
这两家可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忠顺王就不用说了,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弟弟,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那南安王除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更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皇帝的姨表弟。
哪一家是他顺天府敢得罪的?
但两边都不得罪,又怎么可能完成皇帝的嘱托?
思来想去,贾雨村还是决定先弄清楚皇帝的意图再说,于是才会提前跑来焦顺的必经之路上堵他,意图通过焦顺打探出皇帝的倾向。
然而听焦顺这意思,却竟似乎早就知道,皇帝会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来处置。
要么,这主意就是焦顺出的。
要么,就是皇帝提前和焦顺通了气。
无论是那一条,都证明焦顺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外人难以想象的亲近!
想通了这一节,贾雨村的态度无形中中又软了三分,眉眼间显出阿谀之色来,连腰板也不如方才挺拔了。
“老弟。”
他一拱手,讪笑道:“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还请你千万看在往日情分上,给哥哥我指一条明路,看到底是该怎么处置这事儿才好。”
“这我可替你拿不了主意。”
焦顺却那肯掺和这事儿,先前当面怼王府长史,那是因为忠顺王捞过界了,可这并不代表焦顺就有资格插手,两个顶级皇亲国戚之间的争端。
见贾雨村还要求告,他又补了句:“反正两边都得罪不起,老哥秉公执法无愧于心就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要是有一方明显理亏,那解决起来倒简单了,问题是双方其实就是争风吃醋互别苗头,彼此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压根说不上谁对谁错。
贾雨村苦着脸还想说什么,焦顺却早拱手告辞道:“小弟还有要务在身,烦请老哥让出去路,免得误了公事。”
见他态度坚决,贾雨村也只得回首示意自己的马车避让到路旁,想想却又忍不住吐槽道:“老弟不想趟这摊浑水,也没必要拿公事敷衍我吧?谁不知工学的事情如今被户部卡住了?”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吃惊道:“该不会是户部已经松口了吧?”
“这过路财神哪那么容易就松口?”
焦顺上了车挑起窗帘道:“今儿是我们部里要讨论修西京铁路的事儿。”
西京?铁路?
眼见焦顺的马车扬长而去,贾雨村却是满脑袋问号。
工部要在长安城用铁铺路?!
这是什么鬼?
…………
另一边。
邢岫烟用过早饭之后,留下司棋和奶妈照看小知夏,依依不舍的带着香菱和红玉寻至大观园内。
不出意料的,照例又是在藕香榭里聚齐。
不过等到吟诗的时候,约莫还要转去蓼汀花溆。
彼时史湘云这个发起人早已经到了,但却偷懒把现场指挥权交给了探春,自己带着丫鬟在露台上垂下六七根钓竿,说是要给姐妹们钓些新鲜的鱼虾,也好佐酒助兴。
听探春半是抱怨半是玩笑的说了,邢岫烟便也跟着笑道:“上回我们爷回家,就夸姑娘们好手艺来着,难不成今儿我也有幸能尝一尝?”
探春回头横了史湘云一眼,拉着邢岫烟在茶几旁坐下,一面招呼人上好茶,一面打趣道:“姐姐这可就把她给难住了,她倒是会吃,却那里耐烦学做这些费功夫的鲜货?”
“哼~”
史湘云冲探春做了鬼脸,娇俏的道:“要说烧鱼,还得是宝姐姐,她做的西湖醋鱼真真比厨房里做的还好!”
说着,又有些触景生情起来,无奈叹道:“可惜往后再想吃到就难了。”
“这话说的。”
探春又打趣她:“你什么时候要来家里,我嫂子还能拦着不让是怎得?”
两人本就是爱玩爱闹的性子,经过两次小作文之后,彼此是越发的亲近了——当然,这主要还是探春刻意拉近关系,以图后事的结果。
两人正说着,那边厢林黛玉和宝琴也携手而来。
因要照料母亲,宝琴这两日都是住在外面,众人原以为她会和宝钗汇合,又或是干脆自己过来,却没想到仍是与黛玉秤不离砣的。
邢岫烟见她姐妹如此亲近,一时也有些犹豫。
但想到这事关林黛玉后半辈子的际遇,还是找了个由头,将林黛玉单独叫到一旁窃窃私语。
“姐姐。”
不等邢岫烟开口,林黛玉先问:“我给知夏做的那套风铃,她可还喜欢?”
“喜欢的紧,这阵子一到白天就挂在她那小床上面,那风铃一响,她就跟着咯咯咯的笑。”
“那我抽空再做一套差样的,免得她腻了。”
林黛玉听说侄女喜欢,自己也欢喜的直拍手。
邢岫烟见状,却不由叹道:“妹妹就是这样,但凡跟谁亲近,就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这固然是你的好处,可有些事情该争还是得争啊!”
见邢岫烟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林黛玉立刻明白她是在说什么,当下吐了吐丁香小舌,挽住邢岫烟的胳膊撒娇道:“姐姐是知道我的,我对焦大哥也十分钦佩,可却和男女之情全无半点关系。”
“唉~”
邢岫烟又叹了一声,伸手怜爱的帮她理了理鬓角,柔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姻缘?偏你这性子,又不是个肯将就过日子的,倘若……”
顿了顿,邢岫烟又把目光转向了,正和史湘云在露台上说笑的宝琴,轻声道:“宝琴妹妹的际遇固然堪怜,但毕竟有母亲兄长在身边照料,日后不管是如你所想嫁到我们家里,还是另寻别的姻缘,总不至于再盲婚哑嫁的摊上个梅家。”
“倒是你……”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转为肃然:“若是老太太做主还好,若两三年间着落在二太太手上,却怕是……”
“若真如此,我就来个红拂夜奔!”
林黛玉伸着懒腰,嬉笑道:“宝琴妹妹曾对我提起过一个伟愿,希望以女儿身踏遍五湖四海,可惜她家中尚有母亲兄长,终归难得自由——我却是了无牵挂,也或许以后倒能替她圆了此梦。”
听她言语里透着洒脱不羁,全不见当初困顿于情爱之中的伤春悲秋,邢岫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后再次叹息一声,将她拥进怀里道:“你这丫头又说什么胡话,这园子里牵挂你的人多着呢。”
第516章 吃斋【上】
上午吟诗作对,中午饮酒作乐。
下午么,自然又到了喊打喊杀的时候。
三春、钗黛、湘云宝琴、邢岫烟、贾宝玉在里面设局,几个识字的大丫鬟也有样学样的在外面设局。
其实对于大多数丫鬟仆妇而言,这三国杀有些过于繁琐复杂,反不如马吊骨牌掷色子来的爽利快活——问题是后者在荣国府里是被反复打压的存在,前者因与赌博无关,却可以光明正大的消遣解闷。
故此一来二去的,渐渐也就后来居上了。
这且不提。
却说姐妹几人牌兴正浓,忽就听外面乱糟糟的尊称‘二奶奶’,众人便知是凤姐到了,纷纷起身相迎。
不多时,王熙凤笑盈盈的从外面进来,见桌上摆着三国杀的牌戏,不由笑道:“嗐~听说你们要起社,我还怕搅了你们的兴致呢,若早知道是在打牌,我就拉大嫂子一起过来凑趣了!”
姐妹们围着她说笑了几句,抓了满把好牌的史湘云,就连声催着众人赶紧回到牌桌上。
王熙凤却是一把拉住了她,笑道:“这不输房子不输地的,瞧你猴急个什么劲儿?!先让她们替你玩一会儿,我找你有正经事要说。”
“凤姐姐是专程来找我的?”
史湘云很是有些诧异,顺势把牌塞到了平儿手里,又附耳交代了几句,这才跟着王熙凤到了偏厅里。
不等丫鬟动手,她自顾自给王熙凤和自己斟了茶,一面两下里分发,一面好奇道:“你这大忙人专程跑过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自然是要紧事!”
王熙凤低头吹了吹茶梗,正色道:“外面有一起子不开眼的,暗地里偷了咱们府里的新方子,想要比着天行健开一间轮胎铺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史湘云听到半截,就觉得莫名其妙,这种事情和自己说有什么用?赶紧内查、外御才是正理!
“关系大了。”
王熙凤笑道:“府里一时不好直接出手,就想着借顺哥儿最近的凶名吓退他们,可巧你那嫁妆里不是有天行健的干股么?”
却原来重阳节过后,王夫人和王熙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扯焦顺的虎皮,实在有损荣国府的颜面,于是就琢磨着来个曲线救国。
史湘云手上不是有天行健半成干股么?
干脆对外大肆宣扬,说是史家小姐要带着轮胎铺子的干股嫁入焦家,再掰扯几句焦顺如何看重这些干股,当初又是怎么凭此起家的——这一来既不会伤到荣国府的颜面,又能名正言顺的把焦某人挂出来做挡箭牌。
“这怎么成?”
听完王熙凤不尽不实的言语,史湘云却是立刻起身拒绝道:“那些干股本就是焦大哥体恤我们家,才……如今怎么好腆着脸说是我的陪嫁,还到处宣扬?”
“你这丫头急个什么。”
王熙凤好整以暇的拉住了她,半真半假的道:“这主意就是他出的,何况这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你叔叔去欧罗巴是虽得了实惠,在外人看来却与流放差不多。”
“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都以为史家彻底衰败了——如今咱把这肉亮在包子褶上,也算是堵了他们的嘴。”
“真是焦大哥的意思?”
堵别人的嘴云云,史湘云倒不怎么在乎,但若是焦顺的意思,倒不好直接拒绝,总得打听清楚了才好定夺。
“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熙凤说着,抬手往外一指:“何况岫烟妹妹就在外边儿,你托她回去问一问,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她既这么说,史湘云也便顺势点头应了。
于是重又到了外面,拉着邢岫烟把事情原委重复了一遍。
邢岫烟倒是大致听焦顺说起过这事儿,但却没听说这事儿和史湘云有关,于是便故作不知,表示晚上等焦顺散衙回来了,就替史大姑娘问上一问。
那边厢王熙凤又守着姑娘们,说了些逗闷子的闲话,然后便推说事忙,领着平儿出了藕香榭。
到了外面,看看左右无人,她忙吩咐道:“等晚上你在后门等着他,先把这事儿交代清楚,免得两下里说岔劈了。”
“奶奶既然没跟他商量好,却怎么就……”
“他欠我的!”
王熙凤眉毛一挑,不容置疑的道:“你照实跟他说就是,哪那么多废话!”
见平儿收声,她又伸手请掐着平儿的脸颊,戏谑道:“再说了,我这不也是给你机会,让你偷嘴吃么?”
听她言语泛酸,掐人的力道也不自觉大了,平儿忙抬手挡开,翻着白眼道:“奶奶馋便馋了,偏还要往别人头上泼脏水。”
说着,闪过王熙凤再次抓上来的手,提起裙角飞也似的逃远了。
“你这作死的小蹄子!”
王熙凤赶了几步追之不及,忙扯着嗓子叮嘱:“晚上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放心吧,忘不了!”
平儿虽远远的答应了,然而真等到了晚上,却并没能提前把话透给焦顺知道。
盖因焦某人这天晚上压根就没回家。
…………
西京铁路自然与长安没有半点关系,实际指的是西山到京郊的铁路。
要不说皇帝是个急性子呢。
初七晚上焦顺刚提了一嘴,没几天中旨就下到了工部,让讨论修建西京铁路的利弊,然后尽快将讨论出来的结果具本上奏。
因当初太祖朝大力推广蒸汽机,京城周边对煤炭的需求本就不小,再加上这几年隆源帝又搞了些大干快上的项目,进一步加剧了供需问题。
为了解决用煤难的问题,不少大厂都组建了自己的运输队。
结果运输的队伍一扩大,门头沟那边又开始应接不暇了。
再加上运水的队伍【玉泉山就是西山的支脉】,每到冬天用煤高峰期,整个京西北都乱成了一锅粥。
如果能修建一条铁路,对于解决这些民生经济问题,绝对是有莫大的好处。
但问题是,包括焦顺自己在内,眼下也还摸不准铁路的具体造价——宫里那条毕竟是在平地上铺设的,又不用考量日常运营维护的问题,所以做不得准。
故此这一天真正讨论的,主要是就是勘探、核算的事情。
原本这些事情,由焦顺这个发起人来执行是最合适的,可无奈他还忙着筹建工学,于是这事儿就在几个部门之间来回踢起了皮球,直到临近傍晚,才由尚书大人乾纲独断点了百工司的名儿。
这且不论。
散衙之后,焦顺却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尤家新宅。
尤二姐也有好几日不曾见着焦顺了,但对于自家男人的英雄事迹,这两天却是灌了满耳朵。
欢天喜地与有荣焉的将焦顺迎进后宅,她一面铺派着让赶紧备饭,一面就美女蛇似的往焦顺身上裹缠。
“不用麻烦了。”
焦顺没拒绝尤二姐的亲近,但却喊住了红涨着小脸,准备去厨房传菜的丫鬟,然后咬住尤二姐半片银元宝似的耳朵,笑道:“咱们今儿去尝尝斋菜。”
尤二姐闻言立刻两眼放光,脱口道:“早该去教训那假尼姑了!”
距离上回她抱怨妙玉不改跋扈本色,已经过去足有十来天了。
最初焦顺也不过是想晾上妙玉几日,没想过要拖这么久,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小作文的事情刚落幕,就出了礼部侍郎造谣污蔑的事情,然后又是重阳节和梅家老太太的案子。
一桩接一桩的,竟是直到了今儿才终于得闲。
尤二姐对此也是心心念念许久了,听说焦顺要带自己去庙里‘吃斋’,便把那花花肠子暂时收回肚里,从焦顺怀里起身道:“爷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知道她是存了争奇斗艳的心思,焦顺自然不会阻拦。
正自顾自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忽就听客厅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抬眼皮一扫量,却是尤三姐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
对上焦顺的目光,尤三姐便也干脆大方的上前,微微一礼道:“见过姐夫。”
“哼~”
焦顺从鼻孔里喷出股浊气,便当做是回应尤三姐了——方才一心惦念着去庙里,却忘了这家里还有个惹事精在。
他略略更改了一下姿势,饱含侵略性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在尤三姐襟摆里打转。
若换成别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般赤裸裸的窥视?
但尤三姐退能守身如玉、进能水性杨花,迎着焦顺的目光非但没有半点退缩闪避,反而傲然的挺了挺胸脯,居高临下的斜藐着焦顺问:“姐夫既然来了,我姐姐怎么倒不见踪影?”
焦顺冲里间一扬下巴:“在屋里换衣服呢。”
不等尤三姐搭茬,他又板着脸质问:“你今儿怎么不躲着我了,莫不是以为我已经忘了你做过什么?”
尤三姐掩嘴噗嗤一笑,美目顺势完成了月牙状,丝丝缕缕透着风流,瞧着活像是个偷吃了葡萄的狐狸精:“若不是我放火,姐夫又岂能这么快就拿下那假尼姑?”
“这么说,我倒还要感谢你啰?”
“感谢到不够用,不过我有一件事……”
“三姐儿!”
尤三姐正要吐露来意,尤二姐就挑帘子从里面出来,疾言厉色的呵斥道:“你又跑来做什么妖?还嫌上回惹的祸不够吗?!”
说着,上前将妹妹推开两步,又转头可怜巴巴的转向焦顺道:“前几日她回来,我和娘就狠狠教训过她了,偏这丫头记吃不记打……”
收到这里,又回头作色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她显然是担心尤三姐激怒焦顺。
不过具体究竟是担心焦顺生气迁怒到自己,还是担心妹妹吃苦头,那就不得而知了。
尤三姐却是丝毫不惧,上下端详了姐姐两眼,恍然道:“你们这莫不是要去调理那假尼姑?也算我一个!”
“你又凑什么热闹!”
尤二姐恼道:“我们是去做、去做……反正跟你没半点关系!”
她原是想说‘做正经事’,可去庙里调教主持,怎么想也算不上是正经事,所以临时又改了口。
眼见尤三姐还要争辩,她立刻扬声呼喊道:“妈妈、妈妈,你还不快把她领走!”
果不出她所料,尤老娘就在门外竖着耳朵。
听招呼立刻挑帘子近来,先奴颜婢膝的向焦顺见礼,然后生拉硬拽的带走了尤三姐。
尤二姐暗送了一口气,转回头讪讪的道:“爷别跟她置气,等回头我再好生拾掇她一回!”
焦顺却懒洋洋道:“她不是要去庙里么,索性成全她就是。”
尤二姐闻言一愣,犹豫的指了指外面:“那我喊她回来?”
“不急。”
焦顺从罗汉床上起身,舒展着筋骨道:“等咱们今儿吃完了斋,再把这刁丫头送去庙里住上一阵子,好生熬一熬性子。”
“这……”
尤二姐这才明白焦顺的意思,却不由迟疑道:“那妙玉固然傲气,却未必能降的住她,到时候闹起来……”
“那就让她闹呗。”
焦顺不以为意道:“不拘是谁熬了谁的性子都成,这就是给她们彼此找个对手,免得总在爷面前跳脱。”
尤二姐听了这话,又有些担心妹妹在庙里吃亏。
毕竟若不是尤三姐那把火,妙玉也未必会这么快让焦顺得手,倘若她记恨起来,仗着地主之便下起狠手,可不是闹着顽的。
但她素来是个千依百顺的性子,最多在焦顺耳边吹吹枕头风,搬弄搬弄是非,全无正面反对焦顺的勇气。
故此也就没敢再说什么,只乖巧的应了,低眉顺眼的跟在焦顺身后往外走。
不过刚出门,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忙抢前半步踮着脚在焦顺耳边悄声道:“姐姐前阵子拿了些器具来,要不要一并带过去?”
尤氏带了器具来?
听这意思,应该是对女人用的那种。
可她拿这东西来做什么,难道是姐妹两个……
眼见焦顺的表情有些不对,尤二姐心知他是想歪了,忙解释道:“姐姐就是专门给妙玉置办的,你也知道姐姐最恼她嘴上无德。”
所谓嘴上无德,其实就是说了实话罢了。
不过实话也往往最能伤人。
第517章 吃斋【下】
却说这十来天里,妙玉的心路历程说是九曲十八弯也不为过。
最开始她秉着一股子闷气,还想着等焦顺登门,就与他当面理论一番——自己都与他在佛前做出那样没脸的事情了,他难道就不能体恤自己半点?
何况自己也不是要违拗他——那尤三姐都明目张胆放火了,难道还不兴自己迁怒她姐姐几句?
尤二姐吃不住讥讽,那纯是她自己心胸狭隘!
反正最初几天,妙玉每日里连功课都不做了,整天就盘算着怎么跟焦顺‘理论’。
可随之时间推移,总不见焦顺登门,她那股心气儿渐渐也就散了,开始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一忽儿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头了;一忽儿又担心焦某人吃干抹净,就此厌弃了自己!
又这般提心吊胆了两三天,却仍是不见焦顺的踪影。
这下子妙玉又开始暗暗赌气了。
心想着那焦顺不来更好,反正自己如今也有了存身之所,只要花些心思经营这牟尼院,不用他资助照样能活的好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最近几日她竟就重新振作起来,主动打听出几个旧日金主,硬着头皮找上门去想要劝她们继续资助牟尼院。
可她那清高自傲的脾性,便暗地里已经堕落了,面上也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再加上年纪轻轻又是带发修行,怎么看也不像是德高望重的一庙之主。
于是连着几日,不是被人质疑,就是干脆吃了闭门羹。
昨儿有个肥婆因嫉妒妙玉美貌,指桑骂槐的说了几句,结果被妙玉当面顶撞的下不来台,竟招呼着下人要将主仆两个乱棍打出。
亏得静仪机智,狐假虎威的表示自家小姐上面有人,若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牟尼院的主持。
那肥婆这才没敢下狠手。
虽然没受皮肉之苦,但经此一役,妙玉本就所剩不多的信心却是彻底崩溃了。
今儿她再没提去化缘的事儿,把自己关在禅房里不吃不喝整整闷了一天。
到了傍晚,静仪实在是担心她饿出个好歹来,硬是命人撞开了房门。
这正苦口婆心的劝说呢,忽就见胖尼姑连蹦带跳的冲了进来,手舞足蹈的嚷道:“来了、来了,那焦大爷终于来了!”
这阵子妙玉和静仪主仆忧心忡忡,下面的尼姑们却是得了便宜,每日里胡吃海塞又没什么业务,胖尼姑足足又圆了一圈,连瘦尼姑都有些名不副实。
不过再怎么没心没肺,十多天不见那‘大金主’登门,尼姑们背地里也难免议论,等到妙玉出去化缘,她们更是不喜反惊,都担心这混吃等死的好日子长久不了。
故此听说焦顺重新登门,一个个都欢天喜地。
不说她们,方才寒着一张俏脸,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的妙玉,此时听说焦顺终于来了,也是忍不住霍然起身,满脸的喜形于色,樱桃小嘴微张着,却是欢喜的不知该问些什么才好。
“那焦大爷如今到那儿了?”
静仪见状,忙站出来替她追问。
“这回儿应该是到了大雄宝殿!”
胖尼姑半转身朝外一指,又连声催促道:“主持快过去瞧瞧吧,可千万别冷落了贵客!”
妙玉听了,下意识就要出门去迎,可才走出半步,又矜持的站住了脚,看似低垂眉眼,实则拿眼角余光暗暗打量那胖尼姑。
胖尼姑不明所以,静仪却堪称她肚里的蛔虫,知道她这是顾忌主持的架子,不想在胖尼姑面前表现的太过热切。
于是忙对那胖尼姑道:“明心师姐,你先忙你的去吧,贵客那边儿主持自有安排。”
“噢。”
胖尼姑点头应了,又冲妙玉合十一礼,转身便出了禅房。
她一走,静仪立刻欢喜的抓住了妙玉的胳膊乱摇:“师姐,我就说焦大爷肯定不会这么绝情——这好容易才来,可千万别让人久等。”
说着,稍稍发力拉着妙玉向外便走。
“哼~”
妙玉冷哼一声,抿嘴道:“他说来便来说走边走,却把咱们这里当成什么了?要见你就去见就好,偏拉着我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她脚下可是半点没停。
结果主仆两个快步出了禅房,恰与不知为何折回来的胖尼姑撞了对头。
眼见那胖尼姑面露讶异之色,妙玉脸上也不觉羞红一片,忙原地使了个千斤坠,原本欲拒还迎的身子直往后缩,嘴里更是疾言厉色:“快松开,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静仪只得先松开她,无奈的问那胖尼姑:‘明心师姐,你还有什么事情?’
“那什么……”
明心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陪笑道:“我方才忘了说了,除了那焦大爷之外,上回来过的那位少奶奶也跟来了,待会见了她,您可千万别像上回似的……”
胖尼姑后面再说什么,妙玉却已经无心去听了。
焦顺来便来,却还带了尤二姐一起登门,却不是专程来找后账的?
她一时又是失望又是着恼,面上不住变色,倒把那胖尼姑给看愣了,心道原来整天冷着脸的新主持,也能显露这么多的情绪来。
静仪瞧出小姐心态失衡,忙又打发了胖尼姑,拉着妙玉正要劝说,却见她银牙一咬恨声道:“走,过去瞧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静仪原本担心她来个闭门谢客,可这时候见她怒冲冲的往前,却又生怕她收不住脾气,当面再和尤二姐吵起来——和那尤二姐吵起来倒罢,怕就怕连焦大爷也一并得罪了。
因此急忙跟了上去,一路上不住的劝说。
其实她这回却走了眼,妙玉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毕竟她对焦顺本来也没什么好印象,早就预计到焦顺会偏帮尤二姐了。
之所以还要摆出这副怒冲冲的架势,却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她自己都不知自己该以何等面目去见焦顺。
因本就是硬装出来的虚火,等到了大雄宝殿门外,远远瞧见焦顺和尤二姐身影后,妙玉脚下就不自觉的慢了半拍。
彼时焦顺正在供桌后面,指着那佛像也不知在跟尤二姐说些什么,妙玉明明一句也听不清楚,却总觉得他是在描述那晚发生的事情。
想到佛像当时所承受的不该承受之重,妙玉只觉得面皮滚烫,恨不能调头原路返回。
“师姐。”
静仪见状轻唤了一声,道:“要不我先进去探一探底,看……”
她才说到半截,恰巧焦顺与尤二姐从供桌后面转出,一眼就瞧见了外面的主仆两个,焦顺当即扬声招呼:“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只这一句,妙玉便像是中了魔咒似的,低垂着头颈乖乖走了进去,别说是反驳、抗议了,连抬头看一眼焦顺的勇气都没有。
因这大雄宝殿里没有椅子,焦顺便老实不客气的盘腿坐到了正中的蒲团上。
尤二姐则是乖巧的站到了他背后,伸出一只玉手搭在他左肩,笑吟吟的看向妙玉,虽不曾有半句言语,却在无声的宣誓着主权与尊卑。
狐假虎威!
静仪暗骂一声,再看看自家小姐,又满心的怒其不争——方才见小姐怒冲冲的样子,她还担心会当场闹翻呢,谁成想被焦顺一声吆喝,就恍似夺了魂去了魄。
因见妙玉这副样子,显然也不会主动开口,她也只好硬着皮头主动招呼道:“大爷,我师姐这阵子可是日思夜想,就盼着您能再来呢。”
这话说的倒像是个鸨母。
好在除了焦顺之外,余下的两个都没去过青楼,故此倒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来。
焦顺咧嘴一笑,目光从妙玉脸下垂落到足间,顺势吩咐道:“提起衣角来。”
妙玉娇躯一颤,抬头看看焦顺,再看看尤二姐和静仪,最后再次看向了焦顺,可怜巴巴的满是祈求之色,显然是希望至少先屏退了闲杂人等。
焦顺却是满眼的不容置疑,四目相对,妙玉很快就退缩了,几乎将头垂到了锁骨上,两只手也颤巍巍的抓住百衲衣下摆,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的往上轻提。
静仪见焦大爷竟这般直白的羞辱妙玉,有心要替自家小姐出头,可见焦顺虎踞龙盘的,真好似两侧的怒目金刚临凡,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敢吐露出来。
焦顺身后的尤二姐则是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妙玉衣襟下摆。
妙玉曾寄居尤家,虽说彼此相看两厌,也没打过几回交道,但在尤二姐印象当中,这个假尼姑素来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嘴脸,却不想在自家大爷跟前,竟就是这般毫无底线的乖顺!
一寸、两寸、三寸……
那百衲衣好容易过了脚脖子,尤二姐正满心的急迫,恨不能上前帮她直接卷到腰间,好亲眼掂量一下这假尼姑的成色。
却不想焦顺忽然开口道:“原来你下面也是长了腿脚的,这又没人把你拴在庙里,真要是日思夜想的,难道就不会主动去找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
尤二姐大失所望,妙玉却是松了一口气,霎时间竟对焦顺萌生出许多感激——世道总是如此,好人做再多也未必有人感念,恶人若偶尔露出点善意来,却往往换来十倍百倍的回馈。
故此,她竟难得主动福了一福,怯声道:“是、是我的错。”
短短几个字,却震撼了一旁的静仪。
原来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姐,竟然也是会自承其错的?!
“知道错了就好。”
焦顺换了个姿势,舒展开腿脚的同时,嘴里吩咐道:“去把这些日子的账目,拿来给你姐姐瞧瞧。”
姐姐?
妙玉下意识看向尤二姐,尤二姐也正得意洋洋的看着她。
妙玉暗自一咬银牙,努着嘴好容易才忍下来没爆发,却又听焦顺催促:“怎么,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这就……呃!”
妙玉下意识想要答应,可紧接着就尴尬的收住了话头。
她虽当了这劳什子主持,除了这几天强打精神出去化缘之外,就从来就没操心过庙里的大事小情。
静仪忙在一旁陪笑道:“账目都是我在管,记的实在有些散乱,还请大爷和、和……”
她说着,纠结的看向了尤二姐,一副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的样子。
焦顺看出这丫头实是在为妙玉出头,拐弯抹角的质疑尤尤二姐的身份,于是直接吩咐道:“叫奶奶就好。”
一声‘奶奶’,直把尤二姐欢喜成什么似的,也顾不得再看账本了,只把个娇滴滴的身子死死贴在焦顺背上,直恨不能把自己融进男人的身体。
同时她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娇声道:“既如此,那就等你们整理好了再瞧——妹妹,不是我说你,大爷把这么大一个牟尼院交给你管着,你往后总要上上心才是。”
听她拿腔拿调的,妙玉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忍不住脱口道:“要怎得直说就是了,何须这样拐弯抹角的折辱……”
“师姐!”
静仪慌忙打断了她,又冲焦顺陪笑道:“大爷和奶奶放心,我们以后指定用心照管庙里。”
焦顺盯着妙玉看了一阵子,直到她脸上的怨愤逐渐消去,这才继续道:“往后都是她来审计,每月开销支用,也都是从她这里出。”
顿了顿,又补了句:“过几天我会把尤家三丫头送过来,你瞧着教她些修身养性的东西。”
妙玉猛地抬头,诧异的看向焦顺,半晌,脸上重又显出几分神采来。
身后的尤二姐则是脸色一垮,却并不敢提出半句反对。
“行了,正经事儿就说这些。”
焦顺伸着懒腰起身道:“去弄几样可口的斋菜,再烫一壶酒送来。”
静仪连忙应了,转身欲走。
可刚迈开步子又收了回来,扯住妙玉道:“师姐,灶上总是偷奸耍滑的,只怕还需你亲自去交代一声。”
说着,便将有些莫名其妙的妙玉拖出了殿门外。
等到了外面,她一撒手悄声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说穿了还不都是外室,谁真就能盖过谁去不成?师姐暂忍一时,只要讨了大爷的欢心,往后谁尊谁卑还尚未可知呢。”
见妙玉并无多少抵触的样子,她又附耳道:“最好能……”
妙玉听了惊的美目圆睁,踉跄退了半步,慌道:“这、这如何使得?”
静仪却道:“怎么使不得?师姐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牟尼院里供奉的观音就有求子之能。”
不等妙玉回话,她又雷厉风行道:“我去灶上让他们做饭,师姐不妨先回屋换一身衣裳。”
因怕妙玉误会,又特意点明道:“就是焦大爷早先送来那些小衣!”
第518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转过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焦顺就在尤二姐的服侍下披挂整齐,萎靡不振的步出主持禅房。
倒不是体力不支。
因妙玉在尤二姐面前不怎么放得开,两人加起来也就相当于三个王熙凤罢了。
主要是没料到昨儿半夜下起了雨,气氛骤降,偏那大雄宝殿又跑风漏气的,当时没觉得如何,今儿一早醒过来疾苦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两条腿也像是灌了铅。
不过比起当初大雪天酣战司棋后,高烧好几天不退的状况,还是要好上不少。
话说……
正想些有的没的,忽听前面传来静仪诧异的声音,却是她去大雄宝殿里二次巡视回来,恰巧与焦顺撞了个对头。
“不了。”
焦顺摆手道:“你们庙里的斋菜不太合我的胃口。”
说着,顺手摸出两颗金豆子抛给静仪,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擅长做斋菜的厨子,请一个回来。”
因那金豆子抛的有些高,等静仪慌不迭接住,回头再想应承时,焦顺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
静仪便把那金豆子拢在袖子里,快步走进了禅房。
此时禅房客厅里空空如也,只略略飘散着些幽兰香气,显示出就在刚刚不久前这里还有个香喷喷的美人儿。
静仪没犹豫,又推门进了里间。
就见尤二姐正优哉游哉的,坐在妙玉的梳妆台前,用妙玉的牛角梳子整理头发,因在镜子里瞧见了静仪,便喧宾夺主的吩咐道:“去打一盆温水来——你这庙里有金银花没有?碾碎了杂在青盐里,我一会儿要用。”
往青盐里加金银花的法子,还是尤二姐从妙玉这里学去的,如今当着主仆两个面班门弄斧,竟倒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静仪下意识转头看向床上,见锦被外面露着一丛黑直长的青丝,便知道自家小姐在装睡——因为妙玉的睡姿一向极好,凡是睡着之后必是仰面朝天,如今背对着外面侧躺,必是装睡无疑。
唉~
静仪无奈的暗叹一声,心下却早已经习惯了——哪回妙玉受辱之后,不是摆出一副鸵鸟姿态?
更何况经历过昨晚上大雄宝殿里的二重奏,她多半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尤二姐才好。
“我跟你说话呢!”
尤二姐铺派完,表面上似乎是专心梳理头发,可眼睛却一直透过镜子暗中盯着静仪,见她唉声叹气的并不答话,便猛地转过身沉着脸呵斥道:“都说你们姑娘是个知书达理的,却怎么身边丫鬟仆妇都是这样的?”
静仪这才回过神来,瞧出尤二姐似有意要借题发挥,忙陪笑道:“奴婢方才是在想,这庙里什么地方才能找到金银花,一时倒忘了答奶奶的话,还请奶奶多多见谅。”
说着,又冲尤二姐深深一礼。
“这还差不多!”
尤二姐见她答的滴水不漏,没找着发作的机会,便不耐烦的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对了,把温水先送过来!”
静仪答应一声,很快从外面端了温水来,小心翼翼的服侍尤二姐洗漱。
等尤二姐洗漱完,正好旁尼姑也送了金银花和青盐来。
静仪又顺势拿出柄没用过的猪鬃毛刷:“这是庙里先前特意给贵客准备的,肯定比不得奶奶日常所用,奶奶且先将就一下——下回奶奶再来,我们一定把该准备都准备好!”
不得不说,能在衣食住行处处挑剔的妙玉身边,伺候了十数年之久,这静仪方方面面几乎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尤二姐一开始刻意刁难,后来倒竟起了‘爱才’的心思,笑道:“你这么个水晶伶俐人儿,何苦在庙里虚度青春?要不干脆跟着我回家算了。”
这话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却是故意说给妙玉听的。
若在昨夜之前,她当着妙玉的面当面挖角,妙玉少不得要跳起来争辩几句。
可无奈她正陷入羞于见人的鸵鸟状态,即便心下再怎么着恼,却也咬着牙强忍着不愿起身。
而静仪听了尤二姐的话噗嗤一笑,掩嘴道:“奶奶快别打趣我了,我自小在庙里住惯了,客居几日倒罢,真要在外面常住的话,怕还有些不习惯呢。”
“住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听她婉拒,尤二姐却不肯就此作罢,起身拉着她的手,斜藐着床上道:“你又不是自愿做姑子的,若跟了我,别的不好说,起码也能让你知道那男欢女爱的滋味儿。”
“奶、奶奶……”
静仪终于有些慌了,也下意识往床上扫了眼,正要再次拒绝,却听尤二姐笑道:“你们主持瞧不出来,我却不是个睁眼瞎——昨儿在外面,只怕熬的不好受吧?”
昨儿从大雄宝殿出来时她就注意到,静仪走路的姿势颇为别扭,一会儿想要夹紧、一会儿又恨不能劈叉的,那脸上的春潮更是不下于自己与妙玉。
再加上她频频偷眼打量焦顺,尤二姐身为一个过来人,哪还有看不透的?
“奶奶!我、我……”
静仪见被她道破了心思,一时又羞又窘,狠命甩脱了尤二姐,丢下句:“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
说着,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过了许久,直到尤二姐用完早饭,又乘车出了牟尼院,静仪这才敢重回主持禅房。
走到床前正要服侍妙玉起身,妙玉却冷不丁翻身坐起,用力捏住了手腕,逼问道:“你果真如她所说,是动了凡心?”
她不知何时已经披上了百衲衣,襟扣却未曾系紧,松松垮垮的露出里面深紫色镂空的小衣——被外面的朴素一衬,那小衣越发显得妖冶夺目。
“这……”
静仪略一迟疑,低头羞答答的道:“小姐放心,我肯定不会去尤家的。”
这话表面上似是在给妙玉吃定心丸,可她一贯都是称呼师姐,如今陡然改称小姐,实则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唉~”
妙玉颓然的松了手,无奈道:“你道这是什么好事儿?我每每如临阿鼻地狱,事后总是……”
静仪站在床前,静静的听着她倾诉内心的苦闷,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暗忖小姐就是放不下面子,若不然也没这么多烦心事儿了。
再说……
事后如何苦闷别人看不出来,但昨儿那此起彼伏的二重奏,却是勾的人心肝乱颤,决计做不得假!
…………
这日上午。
镇国公府客似云来,大多多是勋贵外戚当中的翘楚,开国八公更是来了足足四家!
等闲便是婚丧也聚不齐这么多老面孔。
众人都知道必是有什么大事要议,彼此寒暄过后,便齐齐把目光投到了正当中主位上。
勇毅伯牛继宗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自己这次召集大家过来,就是希望勋贵外戚们,能踊跃支持皇帝的工学新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这话一出,登时又不少人跳出来热烈响应。
其中一半是牛继宗提前准备好的托,另一半却是当真瞧出了便宜,也希望能借此改善勋贵外戚整体衰落的现状。
自世宗朝勋贵短暂做大之后,这三四十年里勋贵们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能似理国公柳家一脉,能顺利转型科举路线的堪称是凤毛麟角,大多都如贾政一般不上不下。
现如今更是到了世袭爵位即将断档的关键时刻,稍有志向和危机感的,自然不甘心就此沉沦。
先前大多数人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女儿送到皇帝身边,希望能靠外戚的身份苟延残喘。
可宫里那么些女人,真正能搏出头的又有几个?
大多也还是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如今听牛继宗七分真三分假的一通吹嘘,大多数人都把工学当做了救命稻草,故此没怎么费力,就得到了勋贵外戚们一边倒的支持。
不过……
和牛继宗预计的不太一样,真正肯出钱的寥寥无几,大多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愿意让族中子弟入读工学的,更是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反倒是让奴仆入学的事儿,他们很是踊跃响应,显然打着让家奴学些手艺,日后好加倍压榨的心思。
归根到底,在场众人虽然都是勋贵外戚,但经过这么些潜移默化,也大多笃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辞,并不认为工学能与科举相提并论。
不过去工学读书他们看不上,让兄弟子侄去工学里当官,他们却是举双手赞同的!
君不见连焦顺那样的出身,得了皇帝的青睐都能一跃成为五品权臣?若能在皇帝最关注的工学里挂个号,保不齐日后也能如他一般飞黄腾达呢!
于是你一眼我一语的,当场就把工学里的官职给分派完了,就好像这工学里的官职都是菜市场的大白菜,他们想挑那颗就能挑那颗似的。
有几家自以为势大的,还为了司业【正六品或从六品未定】的归属争的面红耳赤。
牛继宗脸色早已经阴沉了下来,因前两天礼部的事情,朝臣们都知道成立工学的事儿已是势不可挡,勋贵们这时候表态支持,早已经算不得是雪中送炭了。
但若操作得当,还是能在皇帝面前大大的买个好,顺带也能拉拢一下焦顺这个大红人。
偏偏这些虫豸们眼里就只有好处!
真要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办,那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虎口拔牙了!
那君臣两个顶着满朝骂名,愣是先后扳倒了首辅和礼部,这时候怎么可能容许勋贵们跳出来摘桃子?!
“都给我闭嘴!”
他猛的一拍桌子,起身怒喝道:“你们这是都被猪油蒙了心不成?!现如今是咱们有求于人,不是人家有求于咱们!要照你们这么弄,那就是奔着结仇去……”
“老爷、老爷!”
他正怒斥众人,外面突然跌跌撞撞冲进来个管事,牛继宗大怒,抓起茶杯狠狠砸在那人肩上,骂道:“狗才,谁准许你进来的?!”
“哎哟!”
那管事被砸的龇牙咧嘴,连忙跪地分辩道:“老爷息怒,实在是因为南安王爷要闯进来,小的才……”
“什么叫闯进来?!”
这时门外忽又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身穿四爪蟒袍的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边环视众人边冷笑道:“难道表哥这个镇国公府,我还来不得了?”
众勋贵先是一静,紧接着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南安王怎么跑来了?”
“牛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不会是给咱们下的套吧?”
“南安王府和忠顺王府的官司了了?我怎么没听说?!”
来人自是南安王无疑。
牛家如今之所以能在勋贵当中执牛耳【刨去四家王爵】,就是因为牛家出了一位太后、一位南安太妃,故此南安王正是牛继宗的姑表弟。
不过牛继宗看到自家表弟,却是半点欢喜的意思都没有,不自觉的拧紧眉头问道:“太上皇不是让王爷闭门思过么,怎么……难道是宫里另有旨意?”
“这倒没有。”
南安王混不在意的道:“孤是听说表哥这里群英聚会,想着怎么也不能错过了,所以就特地翻墙出来了——宫里的侍卫就知道死守着前后门,估计到这时候还不知道本王已经不在府里了。”
这抗旨不遵的事儿,也亏他能说的理直气壮得意洋洋。
不过仗着太后宠爱,他倒也的确有抗【太上皇】旨的本钱。
因眼疾退位之后,太上皇倒是愈发念旧了,毕竟再怎么新鲜的他也瞧不清,所以老夫老妻的情分反而紧密了不少——再加上皇帝也明显和太后更为亲近,也难怪这南安王有恃无恐。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牛继宗只觉得头大如斗,勋贵这边出了岔子还没能解决呢,这无缘无故又跑来个抗旨不尊的王爷表弟。
他按着太阳穴,咬牙质问:“我等聚会,又与王爷何干?”
“怎么没有干系?!”
南安王一瞪眼,旋即拍着胸脯道:“你们不是要支持工学吗?本王这次就是专程来共襄盛举的!”
第519章 鹬蚌相争
听说南安王是来‘共襄盛举’的,在场的勋贵外戚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南安王也是出了名的跋扈纨绔,惯爱干些左擎苍、右牵黄,千骑卷平冈的勾当,从不曾听闻他在这些正经事上下功夫。
如今却突然跑来说要共襄盛举,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内中也不都是糊涂人。
有几个眼明心亮又消息灵通的,立刻就联想到了南安王与忠顺王的冲突,心知南安王此来,多半是想要争取皇帝的支持。
说起来,这场冲突几乎是与焦顺的小作文计划同时发生的。
起初是南安王长街纵马,惊了忠顺王爱妾的车架,忠顺王差人前去质问,却又被南安王命人乱棍打了出去。
忠顺王那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于是便趁着南安王外出打猎,暗中纠集了大批人手围追堵截,想当面折辱南安王一番。
熟料南安王年轻气盛,仗着忠顺王的手下不敢对自己下狠手,竟单人独骑突出重围,期间还开枪打死了忠顺王府的一名侍卫。
忠顺王为此暴怒,亲自操刀杖毙了南安王的亲信小厮。
这下子事情顿时闹大了。
忠顺王参劾南安王私藏火器又当众杀人,必是意图不轨。
南安王则坚称自己是正当防卫,反倒是忠顺王府的人剪径劫道害人性命,实与盗匪无异,杀之有功无过。
这等官司等闲谁敢往身上揽?
故此很快就打到了太上皇面前。
但这一个亲弟弟,一个是妻子的外甥,实在是不好处置。
太上皇试图调停,结果几次下来全无效果;有心各打五十大板,两人又都不服不忿。
最后没奈何,才推到了皇帝头上。
但隆源帝显然也不想沾手这事儿,所以才有了贾雨村‘临危受命’的故事。
却说眼见南安王大马金刀,直接占据了自己原先的主位,牛继宗只觉得脑壳生疼,可又实在奈何不了这王爷表弟,只好忍着气命人搬了把椅子与他并肩而坐。
南安王是半点也不客气,还不等牛继宗坐稳,就连声催促道:“你们到底怎么个章程?是捐银子还是出人手?甭管谁出多少,本王这边一概加倍!”
见他如此喧宾夺主,牛继宗忍不住打岔道:“王爷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在府里召集众人议事?”
南安王用看弱智的表情横了自家表哥一眼,然后才抬手半遮着嘴解释道:“与国公府相熟的那几位,和我们王府关系也不错,表哥前脚刚找人当托,后脚本王那边儿就得了消息。”
牛继宗顿时恍然,心下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找那么多托了,如今倒好,想查出是谁泄了消息都难。
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想得到自家这纨绔表弟,会突然对工学产生兴趣?
不过南安王的到来,却也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镇国公府再怎么煊赫,眼瞅着也是一路往下滑坡的态势,可人家却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王爷,两者如何能同日而语?
故此在南安王表示出大包大揽的态度之后,这场会议就开始朝着牛继宗原本预定的态势发展,那几家争执不下的勋贵外戚也都纷纷偃旗息鼓,再不敢惦念工学里的关键位置——毕竟除了忠顺王那个层级的,旁人谁敢跟南安王抢‘猎物’?
但牛继宗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原是趁机扛起勋贵复兴的大旗,让南安王这么一闹,往后谁还肯对他马首是瞻?
若是南安王愿意当这个领袖,他还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下,可怕就怕南安王只是想临时讨好皇帝,完全没有带领勋贵们重新复兴的意思。
说白了,人家的王爵是世袭罔替的,跟这些爵位快降到底儿的普通勋贵,能是一条心?
…………
镇国公府的这场聚会,因召集了京城一多半的勋贵,原本就已经够惹眼的了,结果半路上又杀出个南安王,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转过天,就传到了忠顺王府。
彼时忠顺王也恰好刚得了荣国府放出来的消息,一时还有些莫名其妙——他好歹也是做过些功课的,焦顺手上有天行健干股,还送到史家当添妆的事儿,他是早就知道的。
这都是去年的事儿了,怎么突然又翻腾起来了?
后来听手下人解释了一番,这才明白荣国府的用意。
当下登时恼了,原本歪在罗汉床上的肥胖身子,挣扎了几下都未能起身,索性甩开想要搀扶的侍女,一脚将旁边的炕桌踹翻在地,怒道:“贾政是得了失心疯不成?竟拿个奴才秧子出来唬人?!”
说着,又拍着床板催促道:“快去把周谟给我找来!都是这没用的东西上回丢了孤的脸,才叫那一起子狗奴才小觑了本王!”
上回焦顺当面不给王府长史面子,他原也是恼怒非常,不过正赶上和南安王起冲突,一时也就没顾上这事儿。
谁成想自己没搭理那姓焦的小子,他倒得寸进尺起来了!
南安王虽是小辈,可好歹也是王爵、是皇嫂的外甥!
姓焦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区区家奴出身的五品官,也敢冒头与自己打擂台,真当自己这个王爷是泥捏的不成?!
王府长史周谟得了传召,很快就出现在了忠顺王面前,因早知道王爷动了怒,他跪下请安之后压根就没敢起来,五体投地的只等着忠顺王开口发落。
“哼~”
忠顺王冷哼一声,肥硕的身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终于做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周谟问:“荣国府放出来的消息,你可曾听说了?”
“小的、小的听说了。”
“狗才!”
忠顺王猛然起身,一脚将他踹了个仰倒,怒骂道:“你但凡有点用处,何至于让孤受这样的羞辱?!”
紧接着,又扬声吩咐道:“来啊,备车,本王要去工部拆了那焦顺的骨头,也好让他知道知道本王的手段!”
“王爷!”
周谟闻言忙又重新爬了起来,以头抢地道:“使不得啊王爷!那焦顺如今圣宠正隆,礼部尚书侍郎都被他给一窝端了,这时候何必为了桩买卖,就与他……”
“去泥娘的!”
忠顺王再次飞起一脚将周谟踹翻,自己却也因用力过度,气喘吁吁的坐回了罗汉床上。
左右侍女忙要给他抚胸拢背顺气,忠顺王却又一手一个推开,怒视四脚朝天的周谟道:“礼部尚书侍郎,也能跟孤相提并论?!”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再没提打上门去的事儿。
周谟略略松了口气,旋即又翻身跪倒,自扇了两嘴巴道:“小人失言,还请王爷赎罪——小人也是觉得,那焦顺如今早就是满朝文臣的眼中钉了,咱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就好,又何必替那些大头巾打头阵?”
“一个奴才秧子,算什么虎?!”
忠顺王却还是有些愤愤难平,他近几年也是跋扈惯了,养成了容不得人反抗忤逆的心性,虽然明知道焦顺是皇帝的心腹,可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其实周谟也憋着气呢,不过当初贾雨村掰开了揉碎了给他分析,让他知道忠顺王府现下碰谁都行,偏就不好对那焦顺下手。
于是膝行两步,边给忠顺王捶腿,边准备再劝谏两句。
结果就在这档口,南安王在镇国公府大肆召见勋贵外戚,准备出钱出人资助工学的消息,就传到了忠顺王驾前。
忠顺王狐疑的坐直了身子,低头问周谟:“这回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这个么……”
周谟略一琢磨,便猜到了南安王的用意,忙分说道:“以卑职之见,南安王约莫是想借机讨陛下的欢心——这案子太上皇已经撒了手,现下究竟如何裁断还不全看陛下……”
“好个奸诈的小白脸!”
忠顺王又猛然起身,结果因起的太急,两眼发黑又跌坐了回去。
眼见他扶着额头龇牙咧嘴,周谟忙命人取了药来,又要命人请太医上门诊治。
“用不着。“
忠顺王这时却已经缓了过来,咬着牙发狠道:“这场官司咱们必须得打赢!”
“这……”
周谟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道:“要不,咱们也往工学里捐点钱?”
“不成!”
忠顺王想也不想就否决了这个主意:“让人知道了,岂不以为本王是在拾人牙慧?!”
“那……”
周谟想了又想,觉得这事儿还是绕不过焦顺,毕竟让皇帝心心念念,忠顺王府又能插上手的事儿,也就是焦顺管的那一滩了。
别的倒也不是没有,可都算不得关键要害之处。
“你到底有没有主意?!”
忠顺王见他沉吟半晌,便不耐烦的催促道:“若不成,便召……”
一听这话头,周谟就知道忠顺王是要召见自己的竞争对手,便顾不得再细想,忙道:“王爷,小人觉得这事儿的关键,还是得着落在那焦畅卿头上!皇上既命顺天府裁决,显是不愿亲自下场——可要是让那焦顺彻底倒向了南安郡王,说不定就能鼓动圣上改变心意。”
忠顺王沉着脸细一琢磨,倒有些庆幸方才没急着去工部动粗了,否则岂不是主动将焦顺推给南安郡王?
打输了官司会遭到什么惩处,忠顺王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他自持是正牌子皇家血脉,论爵位、辈分、出身,俱都在南安王之上,岂肯受这黄毛小子的气?
再说了,焦顺不给王府面子,那毕竟是还是暗地里的,除了当事人之外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但忠顺王和南安王的意气之争,可是白在明面上的,如今更是闹到路人皆知。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一番忖量斟酌之后,忠顺王咬牙吩咐道:“罢罢罢,便让那狗奴才再嚣张几日——去把那新铺子的地契取来,然后差人送到焦家!”
“王爷圣明!”
周谟闻言连忙歌功颂德,又担心下面人把事情办砸了,干脆揣了地契亲自找上门去。
…………
当日傍晚。
荣禧堂书房内,贾政正往茶杯里撒枸杞,忽就见单大良慌里慌张的闯进来,变声变色的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那王府的周长史又来了!”
贾政闻言手一哆嗦,满把枸杞撒了一地。
“祸事了、祸事了!”
他惊慌失措的道:“必是那婆娘和琏哥儿媳妇胡闹,惹得王爷动怒了!”
说着,又捋须恨声道:“我早说以和为贵,偏她们总是不肯,竟还想用焦顺的凶名吓退王爷,却不想想他一小小工部主事,在忠顺王驾前又算个什么东西?焉能让王爷退避三舍?!”
越说越恼,他忍不住连连顿足:“如今倒好,忠顺王差人打上门来,却要老爷我去受着!”
贾政抬手往东北角一指道:“还不快去把焦顺找来,跟我一起去见王府的长史官!”
见他六魂无主的样子,单大良忙提醒道:“焦大爷此时想必还没从衙门回来,却怕王府的人等不得许久。”
“这……”
贾政纠结的一跺脚,最后还是不敢怠慢,只得扬声道:“去,把我方才说的话,一个字不落的说给太太听,让她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等单大良领命去了,他苦着脸整理好衣冠,然后强行堆起笑容迎到了前厅。
一进门,贾政就连忙长躬到底:“下官来迟,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周谟还了一礼,却道:“存周公无须多礼,下官此来实是奉命来见焦祭酒的,因打听着焦祭酒尚未回府,故而才暂来叨扰存周公。”
果然是因为焦顺来的!
贾政心中暗暗叫苦,连忙撇清道:“那焦顺日渐顽劣,我早有赶他出府的意思,只是碍于他新买的府邸尚未竣工,所以才……”
说着,又一躬到底:“他做了些什么,我实不知内情!”
“嗯?”
周谟原还想托贾政做个中人,哪成想竟听了这么几句,当下起身嗤笑道:“如此一说,下官倒是来错了。”
说着就要离开。
临出门见贾政那一脸劫后余生的样子,却又忍不住多嘴解释道:“王爷命我来,是来给焦祭酒送铺子的——原本我们府上也准备做轮胎生意,可王爷说了,若只是荣国府,便说破天也拦不住他做买卖,但既是焦祭酒也有干股在里面,倒不好与他争利,索性便让下官将新铺子的地契送了来。”
“啊?!”
贾政登时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第520章 焦畅卿初宿大观园【上】
大观园,清堂茅舍。
单大良一手提着衣襟下摆,急匆匆上了台阶,就见几个丫鬟仆妇正在廊下说话,内中还有三四个眼生的,他心知多半是来了外客,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
若当着外人的面,怎好将老爷那些不留情面的言语说给太太听,这不是明摆着让太太下不来台吗?
可老爷那边儿还等着自己回话呢,也不好拖的太久。
正迟疑间,那边厢彩霞就领着两个小丫鬟迎了上来,嘴里招呼道:“单大伯怎么来了,莫不是老爷那边儿有什么交代?”
单大良是贾政身边的专职管事,故此彩霞一见是他,就知道肯定是受了贾政差遣。
“这个么……”
单大良抬手往里面指了指:“家里赶是来了外客?”
“也不算是外客吧。”
彩霞解释道:“是姨妈带着薛家二太太过来了,正跟太太商量过两天搬出去的事儿呢。”
“喔。”
单大良点了点头,心道既是薛家妯娌两个,请太太让她们暂且回避一时,倒也并无不可。
于是便拱手陪笑道:“劳烦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老爷有件要紧的事儿,特命我来禀给太太知道。”
“单大伯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
彩霞闻言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到了客厅门前,微微躬身扬声道:“太太,老爷差单管家过来传话,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王夫人正询问薛二太太的病情,是否需要继续将养几日再搬家,冷不丁突然听说丈夫派了单大良来传话,眉头不觉就是一皱。
而薛二太太听说她有要紧的家事要处置,忙撑着椅子起身道:“姐姐既然有家务事要处置,我们也就先不打扰了。”
王夫人忙起身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姐妹还没正经打过交道,偏你过两天就又要搬出去了——今儿且别急着回去,先在你姐姐屋里坐一会儿,等晚上咱们三个好生吃上几杯,一来算是全了地主之谊,二来也算是给你践行了。”
薛家二太太待要婉拒,薛姨妈却抢着替她答应了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将其领到了自己屋里。
她二人这一走,王夫人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冷声问道:“老爷这时候差你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回太太的话。”
单大良根本不敢抬头,佝偻着身子讪讪道:“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又来了,老爷料定必是为了咱们府里新进放出去的消息而来。”
“咱们府里放出去的…你是说云丫头那个消息?”
王夫人听说王府长史官来了,也不由得心惊肉跳,上回宝玉差点被打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这灾星又找上门来,怕依旧不是什么好兆头。
毕竟按照常理推断,如果忠顺王府真被焦顺给唬住了,就该偃旗息鼓放弃那轮胎生意,又怎会直接派人找上门来?
话说……
王夫人其实对于焦顺的法子管不管用,也是将信将疑的,毕竟那可是一等一跋扈的忠顺王,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唬住?
但她所做的最坏打算,也不过就是焦顺的法子不见效,万没想到忠顺王竟又把那长史官派了来,丝毫不留缓和的余地!
“那、那老爷是怎么说的?”
“这个……”
单大良略一迟疑,心急火燎的王夫人就连声催促,他只好硬着皮头道:“老爷说:他早劝太太和二奶奶要以和为贵,偏太太和二奶奶总是不肯,竟还想用焦大爷的凶名吓退王爷,却不想焦大爷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在忠顺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让王爷退避三舍?”
“如今倒好,忠顺王差人打上门来,却还要老爷在前面顶着——这些都是老爷的原话,让小的务必复述给太太听。”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直气的手足乱颤。
什么以和为贵,还不是怕了忠顺王,想要拿自家的利益和脸面换一时平安?
且不说如今那轮胎铺子,撑着荣国府半壁江山,单说这一味软弱不战而降的做法,焉知不会惹来更多的觊觎?
自己虽然与他形同陌路,暗地里更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在为了维护荣国府的利益而努力!
不过……
焦顺这回出的主意也实在不靠谱!
仔细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态度就有些敷衍,明显是不想趟这摊浑水。
想到这里,王夫人不觉又把怒气转移到了焦顺身上,心道薛家那边儿还没怎么着呢,他就忙前忙后掏心掏肺的,偏自己嘱托他帮忙,他就推三阻四的敷衍了事!
难道只是因为……
她抬手轻轻触摸眼角的细纹,满心的不甘与酸涩。
自己就算比不得那些青春貌美的,但称一声风韵犹存总不为过吧?
却说那单大良复述完贾政的言语,便弓着身子等待王夫人大发雷霆,谁成想左等右等也没个动静,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偷眼观瞧,却发现王夫人正用手抚摸着眼角怔怔出神。
太太这是怎么了?
单大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却也不敢惊动王夫人——但凡有法子,谁愿意讨主母的骂?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王夫人幽幽一叹,意兴阑珊的摆手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这、这就完了?
单大良再次愕然抬头,却见王夫人霜打了茄子似的,明显无心理会自己,于是他略一迟疑,便倒退了两步,转身逃也似的出了客厅。
却说单大良走后,王夫人唉声叹气的起身,走到里间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倒影,再次发起呆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薛姨妈因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主动寻到这屋里,才发现姐姐丢了魂儿似的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由关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姐夫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王夫人闻言缓缓回头,眼中嫉妒一闪而逝,旋即摇头苦笑道:“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顺哥儿前阵子出的主意没成,忠顺王为此还特意派人过来登门问罪。”
说着,便将贾政的话又对妹妹复述了一遍。
薛姨妈听说和焦顺有关,自然上心的很,连忙追问道:“那忠顺王会不会找顺哥儿的麻烦?!”
王夫人方才满脑子男女之事,压根没往这上面想,此时听妹妹点破,顿时着了急,猛然从梳妆台前起身道:“我这就派人去打探消……”
说到半截,她忽又收住了话头,暗道谁让那冤家出工不出力的,如今报应来了自然也该是他受着。
“姐姐又怎么了?”
薛姨妈见她说到一半卡了壳,心急火燎的催促道:“就算是打探不到消息,总也该给他报个信,免得他措手不及!”
王夫人横了妹妹一眼,酸声道:“你倒替他想的周到,自家人自家事只怕都没这么上心。”
“我、我……”
薛姨妈脸上一红,讪讪道:“我这不也是投桃报李么?他这阵子帮了薛家多少?不说别的,若不是他看穿揭破,只怕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文龙已经成了‘活死人’!”
说着,又忍不住切齿痛骂贾雨村。
骂了几句,复又掰着指头数起了焦顺的好。
王夫人听的散酸辛,越发想着要隔岸观火。
可转念又一琢磨,这事儿本就是自己强压到焦顺头上的,如今要是在坐看他的笑话,日后却还怎么相见?
都说老房子着火没救,于李纨如此,于王夫人就更是至理名言了。
她半辈子循规蹈矩,看似端庄和气,实则心里头闷着天雷地火,这在她搬到清堂茅舍之后,就赌气袒露胸怀礼佛,就可见一斑。
呃~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想过,只是当时就算有想法有勇气,硬件上也完全不支持。
等外面丫鬟应了,她才向薛姨妈解释道:“我若派人去打探,那瘟生未必有什么好言好语,还是让凤丫头去打这个头阵的好。”
不多时王熙凤就匆匆赶了过来,一听王夫人说焦顺的计划搞砸了,还惹得忠顺王直接派人登门问罪,不由恼道:“这是什么道理?不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偏他偷了咱们家的东西,还敢理直气壮的找上门来——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唉~”
王夫人叹道:“这世上不讲理的地方多了,你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且先打探清楚了再做计较。”
王熙凤自是一叠声的应了,整个荣国府里属她最在意那轮胎铺子,更何况事涉焦顺,她又怎么可能不上心?
从清堂茅舍出来,便领着几个仆妇亲自去荣禧堂打探消息。
然而贾政自知闹了个乌龙,哪好意思跟人说实话?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几句,干脆就来了个端茶送客。
但王熙凤无功而返,却怎肯就此善罢甘休?
索性直接去了老太太院里,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说了,又埋怨道:“顺哥儿也是受太太和我的托付,才硬着头皮趟这摊浑水,如今出了事情老爷不愿意管也就罢了,却怎么还帮忠顺王府瞒着消息?”
这事儿原就是贾母铺派给姑侄两个的,听说不慎弄巧成拙,竟惹得忠顺王找上门来贼喊捉贼,自然不敢怠慢,忙命鸳鸯将贾政寻了来,喝令他将先前与王府长史的对答,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贾政敢敷衍侄儿媳妇,却哪敢在贾母面前隐瞒?
再说自己就算瞒过了老太太,那王府长史可不会会替自己遮羞,到时候岂不更是尴尬?
于是苦着脸将自己闹乌龙的事儿说了,最后摊手道:“儿子便再怎么高看焦顺一眼,却又怎么想的到他会让忠顺王如此忌惮?!退避三舍尚嫌不足,还要把寸土寸金的旺铺拱手奉上!这简直、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后来,他都恨不能当场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好让这荒谬的梦境早些破碎。
寸土寸金的旺铺?!
别的倒罢了,听到几个字王熙凤两眼登时放出光来,心道自己原还担心被忠顺王抢了生意,谁曾想却得了个大发横财的好机会!
一时心下跃跃欲试,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央告焦顺分自己些好处。
再拉上珠大嫂一起?
这也不新鲜了,何况有珠大嫂在,自己连口汤都喝……
“呕~”
想到这里,王熙凤嗓子眼里就莫名冒出些腥气来,激的她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惹得老太太和贾政齐齐看来。
“不妨事,想是我方才吹了风的缘故。”
王熙凤讪讪的用帕子沾了沾嘴角,顺势冲贾政一矮身道:“既然无事,我就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跟你婶婶说一声,也省得她惦记着。”
老太太挥手应了,等王熙凤走后,她的目光又转到垂头丧气面皮红涨的贾政身上,无奈叹道:“你自小是个稳重的,甚至还曾被你父亲斥为怯懦,却怎么对上顺哥儿就屡次三番的莽撞行事?”
“我、我……”
贾政无言以对,只能跪下道:“请母亲责罚。”
“起来、起来说话。”
老太太虚扶了两下,等儿子起身之后,又问:“别的倒罢了,你针砭顺哥儿那几句,倘若被王府长史转述给顺哥儿,却该如何是好?”
“这……”
贾政略一迟疑,便躬身道:“儿子准备在园子里设宴,当面跟他把话解说清楚,自然也就无事了。”
“那就好好说。”
贾母微微点头,又苦口婆心的劝道:“他再怎么也改不了出身,翌日若真能做到一二品的大员,于咱们家也是大有好处的,你又何必紧攥着尊卑高低的事儿放不下?”
“母亲放心,儿子已经开悟了。”
贾政再次一躬到底,其实不用贾母开导劝解,他看到素来跋扈的忠顺王,主动向焦顺低头示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不敢再用旧日主人的眼光看待焦顺了。
如今又得了母亲叮咛,他更是下定决心,晚上要借着酒劲儿跟焦顺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好竭尽全力的弥补双方之间的隔阂。
第521章 焦畅卿初宿大观园【中】
焦家。
“焦祭酒留步、留步。”
忠顺王府长史周谟满面堆笑,斜签着身子倒退着出了院门,抱拳拱手作别:“不敢劳焦祭酒远送,下官就此告辞了。”
目送他带着两个亲随消失在转角处,焦顺这才转身回到了家中。
一进东厢,就见玉钏正端着两盏残茶,探头探脑的打量茶几上的地契,便上前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吩咐道:“去把这地契交给姨娘收起来——还有,我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几份点心,送两份去堂屋里,放一份在姨娘屋里,剩下的你们连同晴雯、五儿分了就是。”
玉钏听了,忙把茶碗先放在一边,捧着那地契献宝似的去了南屋里。
焦顺则是又坐回了主位上,拿指头轻敲着扶手沉吟不语。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时给王夫人出这主意,不过是随口敷衍罢了,能不能吓住忠顺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能吓住就已经是万幸了,偏忠顺王还一改往日的跋扈,几乎是以投降的姿态把铺子送给了自己,这其中必有蹊跷!
正沉吟间。
忽就听外面仆妇禀报,说是政老爷差赖大管家来请。
这个组合也颇有些古怪。
以赖大的身份,这请人的差事如何轮的到他亲自出马?
“让他进来吧。”
焦顺应了一声,不多时赖大便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奴颜婢膝的道:“大人,我们老爷想请您去园子里吃酒。”
对于贾政突然宴请自己,焦顺倒是并不意外。
毕竟方才周谟已经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贾政误以为忠顺王是派人登门问罪,于是急着撇清关系的小丑行径。
这等肯定瞒不住的事情,贾政自然要设法弥补。
尤其以贾政那怯懦的本性,看到连忠顺王都主动向自己示好低头,那就更不敢得罪自己了。
话又说回来……
焦顺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情绪。
老婆、嫂子、小妾、女儿、儿媳、侄儿媳妇……
但凡还有一丁点的良心,也该是他焦某人愧对贾政。
故此,焦顺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说是收拾收拾,换一身常服就去。
赖大躬身应了,却并不急着回去禀报,而是小心翼翼的道:“大人,那银子我们已经凑齐了,不知明儿一早送去合不合适?”
“这么快凑齐了?”
焦顺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问:“上回不还说至少要等半个月么?”
“这……”
赖大略一迟疑,倒也没敢瞒着焦顺,讪笑道:“大人公务繁忙,想是还没听说南安王放出话来,宣称要带头资助工学……”
贾政近来两耳不问窗外事,故此直到现在还不知此事。
赖家则是一直在关注和工学有关的消息,所以反倒先一步得了消息。
当时赖大父子两个就慌了手脚。
焦顺给赖尚荣定的首倡之功,若是反被那些勋贵们抢在前面,那他既不是头一个,又未必是捐款最多的那个,凭什么和勋贵外戚们争位置?
所以赖大当机立断,决定就先借一波高利贷,也要尽快把这首倡之功拿下。
至于替贾政传话云云,不过是顺手揽的差事。
其实焦顺刚才问起来的时候,赖大也曾想过要瞒天过海先斩后奏。
可这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赖尚荣还要在焦顺手底下为官,便瞒得了一时,总也有露馅的时候,到那时可就加倍难受了。
故此他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而焦顺得知镇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忠顺王会如此行事,原来还是为了和南安王互别苗头。
不过那南安王听闻也是个跋扈纨绔,两家王府闹了一阵子都是直来直去,这骤然间突然想到要迂回发力,却不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莫非……
焦顺脑海中浮现出贾雨村那一身正气满腹鬼胎的形象,心道两家王府突然转向,开始通过自己讨好皇帝,若说对谁的好处最大,刨除自己之外也就是这老狐狸了。
而且他前两天刚接了皇帝的差遣,就想拉自己下水,显然是半点不想沾染两家王府的争斗,会使出这顺水推舟祸水东引的法子,倒也并不足奇。
哼~
这厮业务能力不行,勾心斗角倒是玩儿的贼溜!
权且记下这事儿之后,焦顺才又把目光放在了赖大头上,冷淡的问:“既然南安王与镇国公府有意襄助,那本官还要你等何用?”
“大人!”
见焦顺果然想要过河拆桥,赖大忙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以头抢地道:“小人与犬子日后必定唯大人马首是瞻,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
焦顺嗤笑一声,摇头道:“本官只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赖大知道了是到了关键时刻,狠狠一咬牙,又叩首:“小人明日一早,便将银子与身家性命一并奉上!”
焦顺这时候提什么法网恢恢,正是在暗示赖大送上足够拿捏其父子的把柄——身家性命一并奉上云云,肯定是夸大了,但至少也得是足以让赖尚荣丢官罢职、身陷牢笼的把柄。
见这老狗如此上道,焦顺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端起茶杯以示送客。
勋贵外戚们肯主动向工学靠拢,虽然好处颇多,但也不免分薄焦顺对工学的掌控力,所以他才会答应依旧让赖家入局。
对于那赖尚荣,焦顺倒没什么期待,不过赖大这厮若论管理能力,尤其是处理那些琐事细务的能力,说一声出类拔萃并不为过——当然了,前提是要能拿捏住他,免得他欺上瞒下上下其手。
工学草创,各方面千头万绪,如今又多了勋贵外戚参与其中,正需要这么一个有能力的自己人负责监督、打理。
唉~
要不说世事难料呢,当初赖家试图强抢爵位,双方势同水火的时候,谁能想得到有一天赖大也会被自己当成是‘自己人’?
…………
另一边。
王熙凤也匆匆赶到了清堂茅舍,进门就见王夫人和薛姨妈、薛家二太太三人,正品字形的围在一张圆桌旁准备用饭。
因见这凤辣子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进来,王夫人立刻起身追问:“怎么样,事情如何了?”
其实要按照常理来说,这等涉及到夫妻隔阂的事情,就该避开薛家妯娌两个——至少也该避开薛二太太才对。
但王夫人一来已经与贾政彻底决裂;二来也急于想知道这事儿对焦顺的影响;三来么,让人去打探消息本就是薛姨妈提议的,看她在旁边竖着耳朵一脸关切的样子,又怎肯乖乖回避?
这总不好当面避开一个,却让另一个跟着听吧?
于是索性连薛二太太也不瞒着了。
王熙凤见王夫人这等态度,自然更不会替贾政遮掩什么,当下绘声绘色加油添醋的将事情说了,最后又道:“咱们是白操心了一场,那猴儿非但毛都没掉一根儿,反还平白得了两间铺子呢!”
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关注点,主要是在焦顺身上,听说他好端端的便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薛家二太太在一旁听了,却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忠顺王的名头,她在金陵都有所耳闻,知道那是当朝一等一的跋扈亲王,谁成想竟就在焦顺面前服了软,甚至还拱手奉上了两间旺铺!
“这焦大人……”
她忍不住向嫂子打听道:“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吧?”
“哪儿啊!”
薛姨妈与有荣焉的更正道:“顺哥儿今年整二十,做官也才三年!”
二十多岁就能有这般煊赫,等到了三十岁岂不是要入阁拜相了?
薛家二太太咋舌不已,同时忍不住暗暗可惜,若那焦顺不曾定下亲事,倒正好与自家女儿……
可转念又一想,若不考量出身的话,以焦顺如今的煊赫,薛家二房本就已经是高攀了,再加上宝琴刚被梅家退亲,虽说曲在梅家,但按照约定成俗的惯例,于亲事上还是略有些贬值,只怕就算焦顺没有定亲,这金龟婿也轮不到自家头上。
不过……
她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大嫂,心道长房勾连着荣国府和王太尉家,与焦顺倒还勉强般配,却怎么大嫂放着这样的人不笼络,偏要让宝钗嫁给那贾宝玉?
她虽是才到京城不久,却已经在女人堆儿里见过宝玉几回了,那明显就是个风流多情的纨绔公子,莫说跟焦顺这样世间少有的青年才俊相比,就算是比之自家儿子,只怕也多有不及之处。
一旁薛姨妈不知就里,突然被她盯着打量,不由得暗暗心虚,只当是自己喜形于色露了痕迹,忙岔开话题招呼王熙凤道:“这大晚上来来回回的,也真是辛苦凤丫头了,来来来,快坐下咱们一起用饭!”
说着,又吩咐丫鬟取来了碗筷。
王熙凤咯咯一笑,掩嘴道:“还是二姑妈知道心疼人——那我今儿可就放肆了。”
“在这里讲什么规矩。”
王夫人随口一说,一面吩咐添两样她爱吃的,一面又追问:“那老爷闹出这样的笑话,就没想过怎么弥补?”
“这我就不知道了。”
王熙凤夹起块水晶虾仁,放在嘴边道:“我出来的时候,老爷还在老太太那边儿,想必是在商量如何补救的事儿。”
说完,才将那虾仁丢进嘴里细细咀嚼。
王夫人听了,正犹豫要不要再派人去贾母院里打探,就见彩霞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太太,大奶奶差素云过来传话,说是老爷要在藕香榭里摆酒宴请焦大爷。”
“今晚在藕香榭设宴?”
王熙凤下意识起身,含糊不清的追问。
王夫人只迟了半步,也是连声追问:“确定是要在园子里设宴?”
彩霞不知两人为何先后追问这一点,只当是内中有什么蹊跷,于是迟疑道:“素云就是这么说的,要不我把她喊进来,太太和奶奶亲自问她?”
“不用了。”
王夫人摆摆手示意彩霞退下,转回头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薛姨妈满怀期待、跃跃欲试的表情。
在蜡烛的映照下,薛姨妈脸上似乎绽放着细腻的光泽,愈发衬的丰肤如玉骨肉均匀。
王夫人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心下又不自觉的泛起酸来,同时暗暗发狠,就算拦不住这二人郎情妾意,起码也要先要压榨个够本,最后只将药渣予她便是!
这般想着,心下便无比躁动。
心道那焦顺难得来园子里一回,若是错过了只怕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可即便是在院子里,这不又是逢年过节的大日子,贾政在藕香榭请客,自己拿什么借口与焦顺暗通款曲?
另一边。
王熙凤也是春心荡漾。
一来上回因梅家老太太的死,她与焦顺失之交臂,不曾一慰相思之苦;二来么,她这不是正惦记着那两间铺子么?
直接讨要多半没戏,但甭管是什么买卖,自己参一股总成吧?
不过因为自己的银子都投到海贸生意上了,所以入股的钱得先欠着,至于什么时候给、要不要给,那就要另说了。
可是……
到底应该找个什么理由,与那贼汉子私相授受呢?
而与此同时,薛姨妈也正在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
她倒没姐姐侄女那些花花肠子,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和焦顺见上一面,可同样是苦无办法——理由倒不是没有,主要是怕王熙凤和薛家二太太起疑。
“姐姐。”
这时薛二太太突然对着王夫人微微一礼道:“能不能先将焦大人请到这边一叙?”
“嗯?!”
王夫人、王熙凤和薛姨妈,同时诧异的望向了她。
薛二太太被那三双写满了‘你难道也……’的诡异目光吓了一跳,可又不知道她们为何反应这么大,只好自顾自的解释道:“上回文龙请焦大人过去,我原是想着等他们吃好喝好,再当面拜谢焦大人的恩德,不曾想焦大人临时有事突然离开了。”
“焦大人素日里公务繁忙,我自不好一再搅扰,原以为搬出去之前怕是没机会了,不想今儿就……”
说着,她又把话往回收了收,歉意道:“若是太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3!”
话音刚落,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三人便异口同声。
第522章 焦畅卿初宿大观园【下】
藕香榭。
贾政刚在桌前坐定,王夫人那边儿就差了彩霞来,说是想请焦顺在入席之前,先去清堂茅舍走一遭。
贾政闻言顿时面色一沉,当初他怀疑妻子和焦顺有染,虽有一多半是为了疏远王夫人的托词,可到底还是存了两三分猜忌。
如今王夫人毫不避讳跑来‘截胡’,分明就是在故意和自己赌气!
他当下板起脸来问:“大晚上的,太太找他过去作甚?这是个什么礼数?!”
见贾政疾言厉色,彩霞却是丝毫不慌。
相反,想到贾政前倨后恭的小丑行径,以及焦顺暗地里降服了赵姨娘——尤其是赵姨娘那日被焦顺引逗的,大谈贾政‘短’处与‘软’肋的情景,就忍不住想要发笑。
于是她忙低垂头颈,假装惶恐的答道:“回老爷的话,是薛家二太太临时起意,想当面拜谢焦大爷对薛家的恩德,所以才央太太请他过去一趟的——二奶奶和姨太太现下也都在那边儿。”
听说是薛家二太太的意思,而且王熙凤和薛姨妈也都在场,贾政这才面色稍霁,不过仍是挑剔道:“薛家太太什么时候拜谢不成,怎么偏要赶在这时候凑热闹?”
“这不是说过两天就要搬出去了么,怕赶不上趟,所以才……”
贾政这才没有继续追问,冲外面一摆手道:“你自去外面候着吧,去与不去全在畅卿自己。”
彩霞这才躬身退出了藕香榭,站在栈桥上静等着焦顺到来,结果还没等来正主,却先撞见了结伴而行的侍书与紫鹃。
侍书见她独自站在栈桥入口处,不由奇道:“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旁边紫鹃也是满面好奇。
因也不是什么私密事儿,彩霞自然不会瞒着她们,当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连贾政一开始胡乱迁怒焦顺,后来知道闹了乌龙,又着急忙慌宴请焦顺的事情,也隐晦的透露给了二人。
虽说整日里在这园子里关着,但忠顺王的名头二人还是晓得的,当下也俱都惊叹不已,难以相信三四年前还与自己等人相仿的焦顺,竟就已经能令王侯却步了!
等辞别了彩霞各自归家,少不得便将事儿说于了自家小姐。
探春那里暂且不表。
却说潇湘馆内,林黛玉正与薛宝琴竹前月下谈诗论赋,听了紫鹃的转述,便屏退了左右,调侃宝琴道:“怎么,你那狼子野心还没跟家里说清楚?常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婶婶这般谢来谢去的,倒显得生分了。”
“姐姐!”
宝琴不依的抱住黛玉的胳膊,将螓首抵在她肩头乱蹭,笑闹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正了身子道:“姐姐这身子骨忒也单薄了些,日后还是要好生用饭才是。”
“这已经比早先好多了。”
林黛玉不以为意的回了句,又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准备几时跟家里摊牌?”
“这……还不急。”
“不急?”
林黛玉故作惊讶的上下端详了她一番,啧啧称奇道:“你这急惊风,几时又变成羞答答的娇小姐了?”
“姐姐!”
宝琴鼓着小脸重重一跺脚,旋即正色道:“先前倒罢了,不过是准备留个念想,并不曾有什么长相厮守的妄念——现如今若再瞒着湘云姐姐,我却成什么人了?总要等湘云姐姐嫁过去之后,事情过了明路再说。”
听她说的在理,林黛玉便也举手投降:“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成了吧?”
说着,将毛笔塞到宝琴手上催促道:“还请赐下佳作一首,也我这小女子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
且不提她姐妹两个如何笑闹。
却说焦顺换了一身衣裳匆匆赶到藕香榭,就见彩霞正在那栈桥上翘首以待,他心下当即就猜中了九成九,开口一问,果不其然是王夫人几个有请。
当下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姑侄两个怎么又凑到一处了?
王熙凤那边儿倒还罢了,毕竟她早知道自己在荣国府里勾三搭四;但王夫人那边儿却还不知就里,况且她若知道了,再将这些事情告诉薛姨妈,那自己一番心血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不过事情到了眼前,再怎么提心吊胆也是无用,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好在当事人并不止她姑侄两个,还有薛姨妈和薛家二太太在,到时候投鼠忌器的,她们应该也不敢过于明示,届时自己只当是没瞧明白就好。
打定了主意,焦顺便吩咐彩霞在此稍候,自去里面向贾政告了一声罪,然后才跟着彩霞转奔清堂茅舍。
贾政亲自将他送出门外,看着夜色中渐渐隐去的两条身影,捋着胡须惊疑不定——方才在里面,竟不见焦顺有半点恼意,而且态度反倒更恭谨了几分。
难道那周长史并不曾将自己说的话转告给他?
这一来,自己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贾政这边暗暗后悔不迭,那边厢焦顺也匆匆到了清堂茅舍。
刚进门,四个妇人八只眼睛便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纵是焦顺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主儿,一时心跳也快了几拍,但他表面上却不显分毫,大大方方抱拳行了一礼,笑道:“不知几位婶婶见召,可是有什么差遣?”
“你……”
“也没……”
王夫人和薛姨妈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
旁边的王熙凤也是跃跃欲试,偏又担心在几位长辈面前露了马脚,故此只能强行按捺住身心的冲动。
反倒是薛家二太太无欲则刚,主动接过话头道明了缘故,又长施一礼拜谢焦顺这阵子对儿子女儿的看顾之恩。
因各怀鬼胎又彼此互相窥探关注,结果一直到焦顺告辞离开的时候,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都没能找到机会与焦顺暗通款曲。
至于薛姨妈,虽然也遗憾未能和焦顺说上几句体己话,可到底不曾食髓知味,故而反不似姐姐侄女一般沮丧。
就这般,四个人没滋没味儿的用过晚饭。
王熙凤和薛家二太太各自告辞离开,薛姨妈也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只王夫人一个人没着没落的,屏退了左右回到屋里,原是想在佛龛前诵经静心,结果满脑子杂念竟似脱缰野马一般,奔腾不息。
最后经是念不下去了,反倒盯着手里的磬锤发起呆来……
而另一边。
王熙凤离了清堂茅舍,却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便去了稻香村,央李纨帮忙盯着藕香榭那边儿。
“你让素云守在外面,若见有人把他送出来,便推说夜深人静天黑路滑的,倒不如让他在园子里留宿一晚上。”
李纨见她心急火燎的样子,故意板着脸问:“那要是他独自出来呢?”
“那就让他装醉,再喊人把他送去单独的客院里!”
王熙凤紧咬着银牙,不容置疑的道:“别的我不管,反正今儿你必须想法子把他留下!”
李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掩嘴戏谑道:“那我费这么大劲儿,又能有什么好处?”
“呸~”
王熙凤立刻当面啐她,恼恨道:“你平日里吃独食儿的时候还少了?今儿你再抢我的试试?!”
“好好好,不抢、不抢。”
见她炮仗似的炸了,李纨心知她是憋的狠了,想起自己一开始跟焦顺勾搭成奸后的表现,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忍不住调侃道:“他需不是那银样镴枪头,怕只怕你一个人吃撑了。”
“就是嚼烂了,也不给你!”
两人逗了一阵子嘴,李纨这才当着王熙凤的面,把差事铺派给了素云。
素云领了差事寻到藕香榭,倒没敢学彩霞堵在栈桥入口,而是远远的隐藏了身形,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张望。
却说贾政因怀疑那周长史未曾透露实情,等焦顺回来赴宴时,便忍着没有提及此事,焦顺也乐得装作不知,两人一时倒是其乐融融。
尤其贾政见焦顺依旧执礼甚恭,完全没有半点小人得志的猖狂,再想想他近来先是一窝端了礼部,又吓的忠顺王倒戈来降,贾政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就仿佛那些事情他也有份似的。
这一来,自免不得拉着焦顺推杯换盏,直喝的烂醉如泥尚且不肯罢休。
焦顺无奈,只好也将三分酒意装成了十分,颠三倒四的表示自己不胜酒力,这才得以脱身。
结果刚被贾政身边的小厮扶出藕香榭,迎面就跳出个素云来。
“呀?”
素云用手掩住小嘴,故作惊讶的道:“怎么喝成这样,老爷在里边如何了?”
那小厮忙道:“老爷比这还厉害,我们出来的时候正扶着栏杆吐呢。”
素云立刻顺杆爬道:“奶奶就怕这个,所以才让我过来瞧瞧——干脆你们也别往外面送了,这天黑路滑的再摔一跤可怎么得了?不如扶去客院里暂且安置下。”
两个小厮对视了一眼,只觉焦顺那雄壮的身子愈发沉重,于是便顺水推舟道:“姐姐,我们素日里也不在这园子里住,却不知客院在何处?”
“我领你们去就是了。”
素云一面大包大揽,一面却又道:“不过两处客院离着略远,你看咱们是先送焦大爷,还是……”
正说着,斜下里就‘恰巧’闪出三个提灯巡逻的妇人,素云见状大喜道:“有了!秦家嫂子、秦家嫂子,劳烦你们把焦大爷送去客院,我好领着人去安置老爷!”
那为首的妇人正是秦显之妻杨氏。
她自是早得了素云的传话,所以才会适时出现在这里。
听素云这一招呼,立刻带着手下上前七手八脚,从小厮们手上接管了焦顺。
因见是巡夜的妇人接手,那两个小厮也没多想,便跟着素云折回藕香榭里照管贾政。
杨氏则和两个妇人,将醉醺醺的焦顺送去了一个较为偏僻又独门独户的客院。
等安置好焦顺,她又对手下人道:“焦大爷到底是外男,咱们也不好在这里久留,不如咱们先去巡视各处,每隔两刻钟我再派人过来瞧瞧,若焦大爷醒过来便听他吩咐,若一直睡的安稳就不用打搅了。”
两个妇人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三人在外面反锁了房门,然后就打着灯笼去了别处。
而她们前脚刚走,焦顺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自顾自打了井水简单洗漱之后,便静等着王熙凤到来。
李纨本就能隔三差五与自己在园子里私会,没必要冒着嫌疑闹这一出;而王夫人和李纨互不知情,自然不可能通过李纨指使素云和杨氏。
有动力,又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非王熙凤莫属。
正好,焦顺也有日子没尝过这凤辣子的滋味了,也不知这次她还会不会与李纨一起过来——反正只要别和王夫人撞到一处就成。
刚想到这里,忽就听园子里噗通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焦顺忙出门观瞧,就见南墙下有个人影正摸着后臀雪雪呼痛。
这凤辣子竟是翻墙进来的,难道杨氏没把钥匙给她?
“摔着哪了?”
焦顺迎上前关切的探问,那女子却不答话,只微微摇头,然后示意焦顺进屋说话。
两人刚并肩到了门前,却忽又听门外隐隐传来了开锁的动静。
焦顺登时一愣,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光亮细瞧身边之人,却见这哪是什么王熙凤,分明就是三姑娘贾探春!
不用问,外面那个才是凤二奶奶!
这可真是……
没想到逃过了王夫人那一劫,却还有个探春等着自己呢!
焦顺正暗暗叫苦,探春却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臂,紧张的问:“外面、外面那人,莫不就是当初洞里的那个?!”
洞里的……
她这是把王熙凤误会成婆婆邢氏了?
不对!
当初赵姨娘根本没能认出邢氏,也就是说……
焦顺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略一迟疑,干脆拉着探春进到里面,将刚点起的灯火统统熄灭。
“你、你这是?!”
探春见他的举动,自然联想到了母亲描述的洞中情景,当下又羞又愤就待翻脸。
“嘘~”
焦顺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若不如此,只怕万难遮掩过去,你也不想咱们的事情传遍大观园吧?”
说着,也不管探春应是不应,又将窗帘等物统统拉好,弄的里间伸手不见五指。
第523章 得志便猖狂
时间倒回一个多时辰前。
却说侍书回家也将彩霞的话,绘声绘色的学给了贾探春听。
这三姑娘听了,不禁心下激荡难耐。
过去她只在史书、话本里看到过,这种崛起于草莽之中,短短数年便笑傲王侯的传奇故事,却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
偏那人还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这就更让探春有一种亲历其事的参与感。
她一时感同身受,在闺房里坐卧难安激荡难平,遂翻出旧日里看过的话本、史书暗暗与之比较,更觉得焦顺际遇之奇丝毫不下于先贤。
前文不止一次说过,似探春这般恨不能托生须眉男儿,又自持有些手腕的,最憧憬的就是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雄才,而今焦顺一步步接近、乃至于超越这个形象,在她心里的位置自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放在以前,舅舅家发生的那一幕,与她而言乃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但如今渐渐竟就被归为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范畴。
甚至还开始反思,都怪自己当初小觑了他,所以才会导致了那一幕的发生。
总之……
除了对母亲与焦顺的关系还有些膈应之外,探春如今再想起焦顺来,满满的竟都是美好回忆。
就这般,她将刚翻开卷一的《三国志》捂在心口,默默出神儿了良久之后,忽的将书抛下,迈步向外便走。
“姑娘那里去?”
侍书正端了水进来想服侍她洗漱,见自己姑娘二话不说就要往夜色里闯,忙放下木盆边擦手边道:“若是要出门,我这就喊人点起灯笼。”
“不用了!”
探春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就是觉得气闷,想要在附近随便走走——你们谁都别跟着,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这怎么成?”
侍书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大晚上的,倘若遇见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探春折回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柄宝剑,轻轻一抛换手借住,顺势朝侍书比了比道:“便有什么宵小之辈,也要先问过我手里的宝剑再说!”
说完,也不等侍书再劝,便大步流星闯进了夜色当中。
她突然起意要出门,自然不可能真是要去解闷,而是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向焦顺表露心迹,把兼祧的事情敲定下来。
都是一样的心思,在姐妹们眼中也都是爽直性子,但贾探春和薛宝琴的做法却又截然相反。
这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早早失身于焦顺,更是源于两人三观价值的不同——探春更在乎事情的结果,并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宝琴则更希望能堂堂正正的达成目的。
却说贾探春一路摸黑寻到藕香榭左近,便混入一片密林当中,只等着焦顺离开时截住去路。
不想眼见焦顺从藕香榭里出来,却突然被素云给截了胡。
等跟着那几个巡夜妇人到了这偏僻客院,贾探春正发愁该如何支开她们,却见那些巡夜妇人又鱼贯而出反锁了房门。
探春登时转忧为喜,只等这些巡夜妇人们走远了,便围着那小院团团转了一圈,寻了个合适的所在,将手里的宝剑支在墙下垫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进了里面,落地时又来了个平沙落雁。
她原还担心焦顺吃的烂醉无法沟通,结果刚落地就见焦顺从里面迎了出来,当下也顾不上身后痛楚,就待和焦顺进门互诉衷肠。
谁知好事多磨,偏在这时外面起了开锁的声音。
探春初时只当是那些巡夜妇人去而复返,但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那大门外,竟无丝毫亮光透进来,显然外面那人与自己一样,也是摸黑来的。
这般鬼鬼祟速的,多半非奸即盗!
于是探春立刻就想到了,赵姨娘一直在苦寻未果的那个神秘人,不由得伸手抓住焦顺的胳膊,脱口问道:“外面、外面那人,莫不就是当初洞里那个?!”
焦顺闻言愣了一下,旋即竟就将她拉进了里间,又把灯火统统熄灭。
若没有洞中之事,探春或许还猜不出焦顺的心思,但有赵姨娘‘珠玉在前’,她自然第一时间就恍然大悟,当下又羞又恼便要与焦顺翻脸。
不想却又被焦顺用言语威胁。
眼瞅着焦顺连窗帘也拉的密不透风,然后摸着黑迎出门去,探春心下就跟打翻了调味罐一般。
她时常不耻母亲的行事做派,难道说今儿却要重蹈母亲的覆辙不成?!
有心反抗,可又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当初贾探春半点瞧不上焦顺,自以为遭受了奇耻大辱,所以一门心思想要杀了焦顺,未曾不惜与其同归于尽;但现如今她一门心思想的却是做焦顺的兼祧夫人,然后以贤内助的身份辅助他继续谱写传奇,乃至借此名留青史。
故此非但她自己舍不得性命,更下意识排斥会让焦顺身败名裂的选择。
与此同时。
焦顺刚出门就与王熙凤打了个照面。
王熙凤其实早就进来了,可瞧见屋里突然熄了灯,乌漆嘛黑的一片,不觉便在门前站住了脚。
她疑惑之余,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一二,焦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王熙凤松了口气,迎上前一面拿碎花帕子往焦顺胸膛上抽打,一面嗔怪道:“死鬼,你怎么突然把灯都熄了?倒吓了我一跳!”
“这个……”
焦顺探头看向她身后紧闭的大门,试探着问:“就你一个?”
“怎么?!”
王熙凤柳眉倒竖,龇着银牙道:“有我一个还不够,你还想再拉两个添头不成?!”
“怎么会。”
焦顺忙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哄道:“我是说外面有没有人望风,若是有人望风,咱们便好尽兴施为了。”
“呸~”
王熙凤听得尽兴施为四字,娇滴滴的身子便软倒在焦顺怀里,风情万种的啐了一口,兀自嘴硬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就知道惦记我们女人的身子,除此之外,什么情啊爱的,全是哄人的鬼话!”
顿了顿,又补了句:“那门已经被平儿反锁了,等闲没人能进得来。”
说到后面这句,吐气如兰嗓音妖娆,只听的人心坎都酥了。
她素日里爽利刚强,偏这一撒起娇来倒比赵姨娘还风流婉转。
饶是焦顺暗怀鬼胎,也不由食指大动,于是打横将王熙凤抱起来转身就进了屋里。
王熙凤也是意乱情迷,反手圈住他的脖子引颈兜售朱唇。
二人如胶似漆、跌跌撞撞进到了里间,直到身子落在床上,王熙凤才发觉里面比外面还要黑暗,竟连窗户都遮的密不透风,不由娇声埋怨道:“不点灯就罢了,你怎么连……”
“啊?!”
刚说到半截,就听屋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谁?”
王熙凤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刚要下地却又被焦顺按了回去,她顺势在焦顺大腿上踹了一脚,压低嗓音质问道:“那是谁?”
“管是谁呢。”
焦顺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消不是个男人就好。”
“你放屁!”
王熙凤大怒,正待去撕焦顺那不说人话的嘴,却忽又听焦顺在他耳边道:“嘘,她也不知道你是谁,小心被她听出来。”
王熙凤立刻收住了话头,可手上脚上的动作却没停,又挠又抓又蹬又踹的,还试图去咬焦顺的肩膀。
焦顺自知理亏,便只竭力抵挡。
两人厮打推搡纠缠不休,直弄的那拔步床嘎吱嘎吱作响。
墙角处贾探春不明所以,又听王熙凤没了言语,只当二人是在……
她不由得暗啐了一口,心下的疑问更甚:这放浪妇人果真是二嫂子?不会是自己方才听错了吧?
方才探春之所以会惊呼出声,正是因为听出了王熙凤的嗓音,但这时候却又不敢百分百确定了。
毕竟在她看来,王熙凤素来强势惯了,绝不是伏低做小逆来顺受的性子,再说这二人还是旧日主仆,尊卑体统比之自己这边更甚,似二嫂子这样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会屈从于曾经的下人?
不过……
以焦大哥的手腕,能逆袭旧主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探春越想越是百爪挠心,恨不能上前来个盲人摸象,好确认床上那人到底是谁。
就因这好奇心作祟,等到焦顺意图将她卷入战场时,她的抵抗竟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小了许多……
…………
且略过那不让播的。
却说这天夜里,南安王在母亲面前痛陈利害,极力想劝说太妃给工学里捐银子。
偏南安太妃却只是摇头不许。
南安王急的在客厅里团团乱转,顿足捶胸:“母亲怎么就不明白呢?太上皇不愿意插手,姨母自然也不好发话,这事儿就着落在表哥头上了,我若食言而肥,却让皇上表哥怎么看待咱们家?”
南安王妃板起脸来反问:“就你做的那些事情,你以为陛下会如何看待咱们家——祸是你自己闯的,要怎么解决是你自己的事儿,但要拿着府里的银子往无底洞里填,先等我死了再说!”
“母亲!”
“好了,我也倦了,你也回屋歇息吧。”
不等南安王再说什么,太妃便自顾自下了逐客令。
南安王无奈,只得拂袖而去。
“唉~”
目送儿子出了门,南安太妃无奈叹了口气,其实若是儿子直接给工学里捐银子,她倒未必会拦着,偏儿子也不知受了哪个怂恿,跑去镇国公府里喧宾夺主,莫名其妙成了勋贵们的领头人。
虽说如今勋贵外戚式微,不似早年间那样遭皇帝忌惮,可她还是本能的不希望儿子成为众矢之的。
与之相比,打输了官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届时自己去宫里求求情,最多也就丢些颜面,总不至于让儿子受了重罚。
不过这些心思即便跟儿子说了,他多半也会不以为意,于是南安太妃索性便只装出善财难舍的样子。
“母亲。”
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文静少女,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外走进来,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道:“母亲不必忧愁,过两日哥哥应该也就想通了。”
“快起来、快起来!”
南安太妃脸上登时露出慈爱之色,起身快步上前将女儿扶起,又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这才道:“我听说你今儿去了那什么蔷薇诗社,可曾见着你未来嫂子?”
却原来这少女便是南安王妃的独生女,也即是电视剧里,由探春代为远嫁之人。
“见是见着了。“
小郡主不自觉微微嘟嘴:“不过她、她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
“我原以为她既参加了蔷薇诗社,必是腹有诗书之人,可是她……”小郡主说到这里,又收了话头道:“也兴许是嫂子害羞,所以不自觉少了言语吧。”
太妃哈哈一笑,挽住女儿的手道:“她便真是什么才女,又如何跟我家婉儿相提并论?何况现下世家女子举办的什么诗社,多是为了附庸风雅自抬身份,也未必就真是为了吟诗作赋去的。”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盼着别的,只盼着等年底你嫂子嫁过来,能让你哥哥收收心就好。”
郡主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也有好的,我听闻荣国府的小姐拉着几个表亲们组了个诗社,虽不对外招人,内中却颇有几首精品流出——尤其最近多了位雅号‘漂泊客’的,诗中气象竟不弱男儿。”
见女儿满脸向往之色,太妃宠溺的将她揽进怀里,笑道:“贾家的男丁一代不如一代,他家的姑娘倒多有些钟灵毓秀的——只说宫里的贤德妃,那就是一等一的七窍玲珑。”
顿了顿,又干脆许诺道:“你若有心结识,过阵子有机会我就带你去他们府上走走。”
“当真?!”
小郡主欣喜挺直了身子,旋即又迟疑道:“母亲不是不喜哥哥结交那焦顺么?咱们这时候去荣国府,是不是……”
“我是怕你哥哥稀里糊涂着了别人的道。”
太妃笑道:“至于什么焦顺焦不顺的,又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若在以前倒不好带你去,如今贾家嫡出的公子得了圣上赐婚,却也不怕再被人误会什么了。”
小郡主听母亲这么说,便去了顾虑,欢欢喜喜心心念念的盼着,能在荣国府结识几个兴趣相投的同龄人。
第524章 妥帖、赴宴
转过天一早。
秋爽斋内,贾探春站在梳妆台前,微弯着身子扒开衣领,用脂粉小心涂去了脖颈间的红痕——其实再往下痕迹更重,只是等闲也不用担心被人瞧见就是了。
正对着镜子转动脖子,确认有无遗漏之处,就听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探春忙拉下领子,另取了些腮红在手,一面假装比对斟酌,一面扬声道:“进来吧。”
侍书应声推门而入,将手里的木盆放在架子上,转身见自家小姐依旧不敢落座的样子,不由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昨儿要是死活跟过去,再怎么也不能让姑娘跌这一跤,又在外面缓了这半天才回来。”
顿了顿,又提议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
探春连忙拒绝道:“我估摸着就是摔到了尾巴骨,疼是疼了些,但应该并无什么大碍——要是过两天还疼,再找大夫来瞧就是。”
昨儿她跌的那一跤,原本并没有这么严重,之所以今儿连坐都不敢坐,主要是后来被焦顺压在身下,又不敢开口呼痛,以至于反复挫伤所致。
话说……
那妇人应该就是二嫂子吧?
虽然后来双方麻杆打狼两头怕,最终也没敢互相摸底,但事后回想起来,刚进门那两句调笑,明显是王熙凤的口吻。
虽不敢十成十的确定,但七八分把握总还是有的。
不过昨晚上王熙凤的表现,却又好像和赵姨娘先前说的不太一样,媚则媚矣,却并没有一味的痴缠较劲儿的意思,反而比自己更早败下阵来。
她心下十分狐疑,琢磨莫非前后两次并非是同一人?
但转念又一想,赵姨娘说话一向浮夸,对心怀恶念的人尤其如此——这一点,从她直到如今仍执意把那洞中人,与王夫人牵强的联系在一起,就可见一斑。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贾探春如今最关心的,是昨晚上二嫂子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
虽然都是与人有染,王熙凤必然不可能会把这事儿传扬出去,但贾探春还是不希望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再者说,倘若凤姐姐辨认出洞中之人,与做完客院里的并非一人,甚或进一步推断到赵姨娘和自己头上,那可真就是……
想到这种可能,她便忍不住一阵心慌气短。
好在这三姑娘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很快就有压制住了心下的慌乱,看看时间,盘算着也该是王熙凤去清堂茅舍请安的时辰了,她便果断吩咐道:“先不急着用早饭,咱们先去太太院里走一遭,我有些事情要禀给她老人家知道。”
侍书迟疑道:“那姑娘的伤……”
“不碍事的。”
探春来回踱了几步,虽不如往日爽利,但正经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洗漱之后,主仆两个便匆匆到了王夫人院里。
王熙凤果然也在这里。
进门的时候,就见她正红光满面高谈阔论的,似乎半点也没受昨晚上的事情影响。
嗯……
也或许正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影响,才会显得如此神采奕奕也说不定。
反倒是王夫人看上去有些无精打的。
这姑侄两个一个活力四射、一个死气沉沉,倒似是在映照昨天晚上各自的际遇。
王熙凤见探春来了,忙起身笑脸相迎:“三妹妹怎么过来了?快坐、快坐!”
贾探春偷眼打量了她一番,心中便确定了九成,旋即先冲王夫人一礼,然后才摆手道:“昨儿不小心踩在苔藓上跌了一跤,我还是站着回话的好。”
“怎么这么不小心?”
王夫人忙起身关切道:“可找大夫诊治过了?”
“不妨事,就是有些疼罢了,只要不坐下就不打紧。”
贾探春推脱了两句,便故作好奇的岔开话题道:“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什么呢,我见凤姐姐手舞足蹈的……”
“哪有。”
王熙凤嗔怪的横了她一眼,笑道:“我是在跟太太说南安王府和忠顺王府的事儿——你想必还不知道吧,非只是忠顺王主动示好,连那南安王都挑头召集勋贵外戚们,要给工学捐银子呢。”
贾探春这才恍然,怪道一向横行无忌的忠顺王会主动向焦顺服软,却原来是为了和南安王互别苗头。
不过即便事出有因,能让两个王爷将焦顺当做必须拉拢的对象,也足以证明他如今的牌面了。
可惜……
昨儿一句话也不敢说,自然也没能把兼祧的事情定下来,往后再想找合适的机会,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了。
她这里正自有些烦恼,忽就听外面禀报,说是邢岫烟登门请见。
众人听了都有些诧异,邢岫烟虽不比普通妾室,行动要自由的多,也曾不止一次来这大观园里,可那基本上都是和小一辈儿的打交道,还从来没有主动找上过王夫人。
再说这一大早的,若没有要紧的事情,应该也不会跑来串门才对。
这般想着,王熙凤便忙命人将邢岫烟请了进来,又分外亲热的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妹妹可真是稀客,我们刚还念叨你们家大爷呢,赶巧你就到了。”
“正是我们家大爷让我来的。”
邢岫烟笑着回了一句,又轻轻挣开王熙凤的手,向王夫人郑重行了一礼,又道:“我们大爷说了,忠顺王府昨儿送来的铺子不好妄动,还不如折进车厂做个干股——太太这边若是首肯,我们大爷回头便同宝二爷一起上道折子。”
把铺子折进车厂里?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觉得心头绞痛。
探春却是拍手赞叹:“焦大哥好手腕!这铺子拿着烫手,退回去又怕王爷面上过不去,也唯有折进车厂里最是稳妥,一来可以向陛下表示并无私心;二来也让忠顺王与皇上有了共同利益,非但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反而坐实了人情!”
王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焦顺果真是八面玲珑,若宝玉能有他三分本事,自己也便谢天谢地了!
不过自己如今与他有了那层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宝玉就等同于是……
大不了日后让他多多帮衬宝玉就好。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自是满口答应下来,还表示会吩咐宝玉以焦顺马首是瞻。
而其实探春分析出来的这些东西,王熙凤仔细想一想也能想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舍不舍得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等到送走了邢岫烟之后,她的情绪就肉眼可见的低沉了不少,再没有先前的妙语连珠。
…………
只这一两日的功夫,忠顺王和南安王争相拉拢焦顺,借以向皇帝示好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虽然后半段才是重点,但众人瞩目的焦点却往往都在前半段上,有的赞叹朝中新贵冉冉升起,有的艳羡嫉妒怒斥小人得志。
但不管揣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一番组合拳下来,焦顺威势的彻底立住了,莫说是在工部,便在外面也没几个人敢摆出那副万般皆下品的嘴脸。
而等到风闻焦顺将忠顺王府送的铺子,折进与内府合营的车厂里,敢于暗地里算计他的人就更少了。
当然了,看不清形势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而勇毅伯牛继宗自认是有头脑的,也自认能看得清形势,但他这几日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原本他号召众人助力工学,一是想给勋贵们趟出条新路来,二来也是希望能巩固自己勋贵领袖的地位。
谁成想半路上却被表弟南安王喧宾夺主了。
这倒也还罢了,以南安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等过阵子他没了兴趣,自己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谁知九月十六这日一早,南安王又找上门来,表示家里不肯拿钱出来,希望牛继宗能先替自己垫上。
当时愣把牛继宗给气乐了。
那天在会上,南安王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任谁说个数都嚷着要翻倍,结果就这?
便宜你都占全了,还想让我来出银子,门也没有!
这表兄弟两个正扯皮呢,外面又有管事禀报,说是牛继宗新认的族侄牛思源在外面求见。
牛继宗闻言一拍脑门,这才想起已经到了请焦顺过府饮宴的日子。
这几天他光顾着生闷气了,倒竟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好在喊来管家一问,该准备的早就已经在准备了,牛继宗这才松了口气,不想一转头就瞧见南安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
得~
看来今儿他还得喧宾夺主!
不过事情闹大如今这步田地,牛继宗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索性也不跟南安王争了,直接喊来牛思源,吩咐他去工部里传话,提前告诉焦顺一声,今儿这场午宴南安王也会到场。
牛思源领了差事自然不该怠慢。
央国公府的管事借了辆车,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工部。
结果不巧,焦顺正和内府、兵部、龙禁卫使司,商讨新式火枪的首批列装事宜,所以牛思源只能先在司务厅的侧室里等候。
这期间,牛思源还看到了两个同期的工读生,都是选择了走书办这条路的,说起来比回工厂任职的光鲜,实则在工部不过是最底层的走卒罢了,莫说是上官,便老资历的同僚都能将他们指使的团团转。
这是一贯的老规矩,非是专门针对工读生的,故此就算焦顺知道了也并未就此做出什么表示。
而眼瞧着同窗被狗一般呼来喝去,牛思源面上不显,心下却满满的倨傲自矜。
这些出身底层的工读生而言,能做个工部书办已经贪天之幸了,但自己就不一一样了,认祖归宗后,只要镇国公府稍稍抬举,转眼就能把当初的头名杨洪庆踩在脚下!
他正自鸣得意,忽见司务厅的小吏又从外面领进三个人来,等看清彼此之后,双方俱都是一愣。
却原来这被领进来的三人,分别是扳倒了礼部主事周隆的陈万三、李庆,以及自己表面上追随的工盟领袖董恂。
四人大眼瞪小眼的愣怔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牛思源率先反应过来,装作没事儿一样拱手笑道:“董兄、陈兄、李兄,不想咱们又在此地聚齐了。”
董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也是近两日才晓得,原来一直在自己背后默默支持的牛思源,竟然是镇国公牛家一脉的族人。
他虽不如牛思源心思深沉,但能被公推为工盟领袖,自然不会是什么蠢人,前前后后一对照,立刻就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牛思源当初的谦逊,倒更像是为了脱身留后路,而故意把自己顶在前面当替罪羊!
董恂原以为再见了这昔日好友,自己会愤怒的上前质问,但真等见了面,却除了尴尬与疏离之外,竟就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勇气——那毕竟是镇国公府,听说还要出钱出人资助工学,真要闹起来只怕老师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牛兄。”
这时李庆也笑吟吟的还了一礼:“你可是把我们瞒得好苦,这怎么也该请一顿好的吧?”
牛思源笑了笑,却并不答话。
对董恂他还是比较看重的,甚至对于踏实肯干又知恩图报的陈万三,也报以高高在上的认可。
唯独对这油嘴滑舌的李庆,他是素来不假以辞色的。
以前就如此,现下更是如此。
李庆讨了个没趣,倒也并不恼火,拉着不知所措的陈万三闪到了一旁,将正面战场留给了牛思源和董恂。
董恂又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正犹豫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忽就见一个小吏进门道:“哪个是陈万三、董恂、李庆?祭酒大人有请!”
董恂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当下就要和陈万三、李庆一起去见焦顺。
“等等!”
牛思源却忙喊住了他们,皱眉对那小吏道:“敢问祭酒大人可曾提到牛某?”
顿了顿,又补充道:“牛某是先来的,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那小吏瞥了他一眼,丢下句“不曾”,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董恂也瞥了他一眼,然后快步跟了出去。
李庆陈万三也都如法炮制。
只留下牛思源在侧室里愣怔良久。
第525章 熊安王
焦顺没让牛思源进去,倒也不全是为了排挤他,而是有正经事儿准备交代给董恂三人。
在皇帝的一再催促之下,本就急于做出成绩的军械司,已经通过三班倒的方式造出了头一批新式火枪,数量不多,一共也就五十多支,准备先行交接给龙禁卫,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实测。
毕竟是用今上年号命名的火枪,龙禁卫对此自然也是十分重视,特地抽调了一营精锐,准备仿效工部这边,分成四班,进行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测试。
而为了更好的收集数据,工部这边经过商量,决定再派驻一批匠人进入军中,顺带也负责平日里的保养维护工作——军械司的人可不希望自己好容易搏出来的政绩,因为疏于保养而沦为污点。
今儿焦顺喊董恂三人过来,正是准备任命他们作为这批匠人的管理者,负责平日里与龙禁卫的沟通协调工作。
理由也是现成的,他们不但进行过小半年的军训,还在工厂里管理过准军事化的纠察队,比起工部的文吏更清楚该怎么和军人打交道。
有这一条,再加上焦顺近来风头无两,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却说董恂三人听完他的话,心思却是各有不同。
李庆是欢喜非常,心知这是焦顺有意抬举,只要期间不犯什么大错,等从军中出来,多半就能披一身官衣了!
陈万三则有些舍不得钢铁厂的兄弟们,但焦顺让他干什么,他肯定也会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
至于董恂……
他一时却有些两难,工盟如今也正发展的如火如荼,甚至已经获得了通政司的审核,拿下了组建报社的批文——故此他这回奉召而来,还肩负着请焦顺为报社提名的任务。
这时候若去了军中,工盟里的事情该怎么办?筹建报社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倒不是说不能交给两位副会长,可这工盟拢共也才成立了几个月,发展的关键时期自己跑去军中‘百日闭关’,等再出来这工盟到底谁做主,可就不好说了。
然而不等他多想,李庆陈万三已经齐齐躬身道:“多谢老师抬举,我等一定尽心竭力,不负老师众望。”
前半截董恂没赶上趟,后半截却也忙下意识的对齐了口型。
这话一出口,再想反悔就难了。
董恂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自我安慰——工盟发展的再红火也不过是民间组织,但等自己从兵营里出来,可就不是平头百姓了。
而这正是焦顺想看到的。
现阶段他不会明着插手工盟,但却会有意无意的,给那两个副盟主,又或是别的什么人创造出头的机会。
总之,只要工盟里不是一家独大就好。
和三人大致敲定好日期,焦顺这才召见了那牛思源,得知南安王也在镇国公府,顿觉有些头大。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真不想和这些铁X子王当面打交道——即便是传闻中最平易近人的水溶,也惯会拿鼻孔看人,何况是能和忠顺王互别苗头的南安王?
但若是不去……
这前脚刚把忠顺王拉进了车厂,转脸就避见南安王,却让南安王心里怎么想?
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镇国公府赴宴。
…………
镇国公府前厅。
勇毅伯牛继宗沉着脸坐在主位上品茶,南安王却是坐立难安,不是凑到门前往外伸着脖子张望。
牛继宗原本不想理会他,可见这小表弟三番五次的不肯消停,忍不住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王爷多少也注意一下仪容体统,这让下人看见了成什么?”
“除了新来的,这府里有几个没见过本王的?”
南安王回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催问道:“你们到底约的什么时辰,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人影?”
“快了。”
牛继宗随口敷衍了一句,又忍不住奇道:“你怎么突然对这焦顺如此感兴趣?”
“本王对他能有什么兴趣?”
南安王撇撇嘴,干脆折回去坐在了牛继宗对面,端起自己的茶杯边吹边道:“孤是对传闻中的新式火枪感兴趣,听说皇上十分满意,还赐名叫什么隆源一式来着,偏我托遍了人也没能搞一支玩玩儿。”
“如今那是姓焦的欠了咱们的人情,怎么也得让他弄几支……”
“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
牛继宗揉着太阳穴打断了他的话,无语道:“当初忠顺王聚众生事在先,若不是你开枪打死了人,这官司只怕早赢了。”
南安王闻言,也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恼道:“我要不开枪吓住徐龑【忠顺王】手底下那些狗奴才,又凭什么杀出重围?”
他虽然已经接掌王位三年了,但在自称上还是不怎么习惯,平常用孤多些,一旦激动起来就又恢复了‘我’。
正说着,忽听外面管事禀报,说是焦顺的马车已经拐过了街角。
南安王欣喜的一跃而起,快步向外走去。
勇毅伯自是紧随其后,等到了大门外,又拉住他再三叮咛道:“那枪既是皇上亲自命名,这时节谁敢胡乱散出来?尤其你如今正与忠顺王打官司,倘若被那边儿知道了……总之,你最好别提这事儿,免得那焦顺难做,大家尴尬!”
南安王哼哼哈哈的,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但等焦顺从马车上下来时,他头一句话问的就是:“我听说那什么隆源一式能连发,且射程足够远、装填起来也不麻烦,是也不是?”
能连发其实并不稀奇,明末清初就有连珠枪了,但一来激发不易,二来只能事先装填,在战场上几乎等同于一次性武器,再加上难以解决密闭性的问题,导致射程不高,所以实用性大打折扣。
所以后面那两项才是需要突破的难关。
说实话,焦顺听南安王主动提起新式火枪,反倒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有共同语言就好——别的方面自己不好哄人,要论这些事情,那绝对是手掐把攥。
于是也便顺着南安王,把话题扯到了新式火枪上。
这性喜渔猎的年轻王爷,果然也听的津津有味儿,还不时追问一些细节问题。
话说……
照这性子,他应该和皇帝颇有共同语言才对啊?
“嗐~”
南安王闻言两手一摊,无奈道:“太妃怕本王引逗皇上犯险,所以三令五申不让孤跟皇上讨论火枪的事儿,再说宫里管的也严,别说是随便玩儿火枪了,你就算想夹带一把匕首进去,都……”
“咳!”
牛继宗听他越说越没溜儿,忙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试图将话题拉入正轨:“焦祭酒,我听说户部直到现在还扣着工学的银子不放,导致筹建工学的事情难以为继?”
“确有其事。”
焦顺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最近有人主动纳捐了三万两银子,有了这笔钱,改建义忠亲王府的事儿倒是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
已经有人捐了三万两?!
牛继宗先是愕然,旋即大怒,以为是某个勋贵外戚偷偷独走,抢了自己的首倡之功。
可扫见一旁的南安王,他又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敢抢在他勇毅伯前面的勋贵外戚,多多少少也能数出几家,可谁敢跟南安王抢这首倡之功?
于是他熄了火气,追问道:“却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深明大义?”
“这个么……”
焦顺故作神秘的一笑:“事情还要等皇上定夺,恕下官暂时不便透露。”
被他这么一弄,牛继宗越发想歪了,心道难不成竟是忠顺王抢在了头里?
真要是这样,皇帝的倾向性也便不问可知了。
牛继宗虽不怎么待见自己这表弟王爷,可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当下也不禁为其暗暗心焦。
反倒是南安王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见牛继宗停了话头,立刻又追问道:“你跟我交个实数,工部已经造出多少新枪了?要什么时候才能列装?”
“这……”
焦顺本待敷衍过去,但见他锲而不舍的,略作犹豫,还是大致透露了一些:“王爷今日留心龙禁卫,多半就能得着消息了。”
南安王一听这话,瞪时两眼放光。
东西在军械司时,他没门路弄到手,但若是龙禁卫列了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想继续刨根问底儿,一旁的牛继宗就再次岔开了话题:“对了,我先前听王爷说,太妃娘娘有意去荣国府走走?”
南安王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自然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对一旁的焦顺解释道:“本王的妹妹新进得了几首酸诗,说是从荣国府的小姐那边儿传出来的,她因此起意结交,所以央告给了太妃。”
说着,他忽然来了战略前移,探着身子好奇道:“本王听说荣国府的男丁不大成,女人倒都才貌双全——你既住在他们家里,应该也都打过照面吧?却不知比八大胡同的花魁如何?”
前面那些倒还罢了,这最后一句却听的牛继宗脸都绿了。
哪有拿好人家的姑娘和青楼花魁对比的?
这要传到荣国府去,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也不对。
以贾政那怯懦的性子,多半不敢和南安王打擂台;至于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则压根不在乎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牛继宗这才松了口气,忙再次打岔:“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前两天我…我与王爷召集勋贵们……”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南安王却不肯罢休,冲焦顺挤眉弄眼的道:“我还听说贾政夫妇明着道貌岸然,实际上玩儿的比他们家老大还花——对了,他老婆当街L奔的时候你瞧见没?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样肤白胜雪、尤若处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焦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刚与这南安王打交道的时候,只觉得他平易近人,并不像北静王水溶那样高高在上。
现下才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厮看似平易近人,骨子里其实比北静王水溶还瞧不起人——但凡他心里头有一丁点儿的忌讳,也不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说对王夫人并没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念头,但焦顺还是不喜欢听人当面对其品头论足。
于是迎着南安王期待的目光,他径自起身冲牛继宗一拱手:“勇毅伯,下官突然想到有件要紧的事情,要立刻回衙门里处置,失礼了!”
说完,看都没看南安王一眼,转头向外便走。
牛继宗也忙起身,先狠狠剜了南安王一眼,然后亦步亦趋的追了出去。
南安王见状,却是皱着眉头嘟囔道:“这姓焦的怎么恼了?那贾雨村不是说,他其实暗里和贾政不睦么,却怎么……”
要说这位南安王,其实就是个心智未熟的大号熊孩子。
他以己度人,觉得既然焦顺和贾政不对付,那自己在焦顺面前说几句贾政的坏话,自然能拉进彼此的关系,说不得就能从焦顺嘴里套出新式火枪的准消息了。
但他却全然没有想过,焦顺是出身于荣国府,虽然实际上纯靠自己努力,再加上亿点点的幸运,才有了现在的气象。
可在外人眼里,焦顺爬的越高,越是应该感激荣国府的栽培提携,若是没什么忍不了的仇怨,敢说旧主半句不好都是大逆不道,更何况是当面听人编排贾政和王夫人的花边新闻?
只能说……
就连满肚子心眼的贾雨村,都万没料到自己那番话,会带来这样的效果。
一刻钟后。
牛继宗铁青着脸回到客厅,见南安王满面疑惑,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便也懒得跟他多费唇舌,直接招呼道:“走吧,跟我去王府见姨母。”
南安王狐疑道:“这时候去见我母亲做什么?”
“哼~”
牛继宗咬牙切齿:“这好端端的,你偏生把人给得罪狠了,若不请姨母出面灭火,岂不彻底把那焦顺推给了忠顺王?!还是说,你其实压根就不想打赢这场官司?!”
顿了顿,又叹道:“亏得我先前在焦顺面前漏了口风,姨母和表妹此时登门拜访荣国府,倒也算不得太过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