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宫中【二】
【补更失败,下月再战江湖……】
就在容妃畅想‘焦之大’的同时。
焦顺也在皇帝面前原原本本的,将坊间突然流传世宗朝谣言,礼部侍郎张秋又不知受谁指示,意图趁机栽赃自己的事情说了。
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提,那谣言是张秋等人的手笔,但前后呼应之下,任谁也不难得出这个答案。
禀报完之后,就见隆源帝紧皱着眉头,似乎是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因等了半晌见回应,焦顺正犹豫着,要不要给皇帝铺垫个大事化小的台阶,忽听他开口问道:“焦爱卿,你说咱们能不能将计就计,为太祖皇帝正本清源……”
“陛下!”
“陛下!”
这回不仅仅是贾元春,连焦顺都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好家伙~
焦顺再怎么往大里想,也就盘算着能不能尽量刨根问底儿,牵扯到某个尚书或者阁老头上。
这隆源帝倒好,直接朝自家祖坟上下起了锄头!
虽然焦顺早就知道隆源帝是夏太祖的铁杆迷…曾孙,可也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饭圈皇帝!
你这皇位就是世宗皇帝一脉传下来的,你正个什么本、清个什么源?!
虽说太祖一脉早都死绝了,到也不怕有人跑来要求‘拨乱反正’,可平白无故闹这么一出,到底图个什么?
再说了,真要是闹起来,太上皇难道能坐视不管?
这不纯属添乱么!
焦顺心下腹诽的同时,又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静等着贾元春开口劝说。
谁知贾元春也是同样的打算,以至于客厅里莫名就冷了场。
好在隆源帝很快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实在不怎么靠谱,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唉,就当是朕一时失言吧——焦爱卿,依你之见,此事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
让皇帝方才这一闹,倒弄的焦顺心下没底儿了,故此略一迟疑便推出了挡箭牌:“臣对张侍郎不大熟悉,出首的巡城御史陈垨正是他的门生,陈御史现在东华门侯旨,陛下何不召他入宫细问究竟?”
皇帝闻言面露不屑之色,拂袖道:“首鼠两端、卖师求荣之辈,朕见他作甚?”
顿了顿,干脆也不问焦顺的主意了,直接一锤定音道:“这样好了,明日早朝让他当堂指认,届时让那张秋去大理寺和周隆做伴,礼部尚书和右侍郎停职带参,左右督察御史、顺天府府尹各罚奉半年,你看如何?”
那陈垨满以为得不到文臣的支持,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对自己这两榜进士必然视若珍宝。
却哪里知道皇帝早厌了科举出身的文臣,一心想在工学培养自己的班底,什么两榜进士、科道言官的出身,在皇帝这里统统都是减分项、扣分项。
再加上卖师求荣……
直接就被皇帝当成了一次性耗材。
明儿他当众出首卖了张秋之后,基本上也就可以宣告社会性死亡了——若不卖张秋当堂翻供,那等待他的将是物理性死亡。
焦顺并不在乎陈垨的下场如何,但皇帝的雷霆手段却再次超出了他的预计。
虽说涉及到‘国本皇统’之争,皇帝打破规矩做出些非常之举也并不为过,但这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礼部堂官给一窝端了……
大臣们能坐视不理?
“陛下。”
焦顺小心翼翼提议道:“莫若先拿问张秋,等有只言片语牵扯到……”
他的意思是,也不用有什么真凭实据,只要张秋的口供当中,有疑似能牵扯到礼部尚书和右侍郎的地方,再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下他们,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谁知还不等焦顺把话说全,隆源帝便霍然起身,摆手道:“自朕下旨筹建工学以来,内阁与六部九卿多有掣肘,其中尤以礼部为甚——朕以为正该借机彻底震慑彼辈,日后方能一劳永逸!”
礼部掌着科举与教化,本就是与工学利益冲突最大的衙门,他们不牵头抵制才怪。
眼见皇帝杀气腾腾的架势,焦顺也不敢再劝,只好用眼角余光看向贾元春,希望她能像先前几次那样,站出来阻止皇帝的贪功冒进。
然而贾元春犹豫了片刻,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做。
先前她三次开口,一是提醒皇帝积口德;二是为了百姓福祉;三是生怕动摇国本。
故此在她看来这些并非是有意干政。
但现下皇帝处置朝臣,那就是纯纯的政务了,所以贾元春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是金。
皇帝见两人都没了言语,登时又露出了笑模样,坐回椅子上扬声吩咐道:“来人啊,给焦爱卿赐座——爱卿难得进宫一回,索性也别急着走了,咱们君臣二人秉烛夜谈,也算是效仿先贤了。”
外面有人讥讽隆源帝是本朝的‘木匠皇帝’,其实还真就没说错。
明熹宗痴迷于手工制作;隆源帝最爱机械制造。
明熹宗因自己亲手造的小船漏水而染病致死;隆源帝也因自己督造的蒸汽机爆炸,导致险些一蹶不振——殊为难得的是,都差点再起不能了,隆源帝的大工业党情怀竟也没有半点动摇。
而焦顺虽不是这方面的专才,但好歹后世曾系统学习过数理化——虽然大多数知识都已经还给老师了,但应付隆源帝却还是勉强够用的。
是夜。
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君臣二人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临近子夜,隆源帝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送客,又专门关照道:“爱卿明天一早也要列席朝会,就不要来回奔波了,朕让人在文华殿左近给你安排个下处,好好休息休息。”
文华殿离内阁当值的所在不远,与后宫还隔了好几道门禁,理论上倒也不算逾制,但一个五品官能有这待遇,也堪称是莫大的荣耀了。
焦顺忙又千恩万谢,这才跟着裘世安出了玉韵苑。
送走焦顺,隆源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回头见不知何时换回了宫装长裙的贾元春,正默默茶几上的收拾杯盘,便凑上前环住了她的纤腰,笑问:“爱妃这时候还换什么衣服?”
“小心弄脏陛下的衣服。”
贾元春虽不敢挣扎,却板着俏脸不肯回应皇帝的问话。
“哈哈……”
隆源帝越发笑的欢畅,咬着元春的耳朵得意道:“是不是焦爱卿方才偷瞧你了?”
“万岁?!”
贾元春面色大变,正要替焦顺遮掩两句,冷不防却被隆源帝拦腰抱起,径往里间寝室走去。
等把元春丢到床上,隆源帝一边气喘如牛的脱衣服,一边得意洋洋道:“看便看了,朕正要让他们看得吃不得!”
第499章 宫中【三】
却说焦顺跟着裘世安出了玉韵苑,回想方才跟皇帝的对答,不由得暗暗叹气。
该怎么评价这位隆源帝呢?
你说他不靠谱吧,自上任以来发展工业、拓展外交、开放海贸、建立工学,有那一样不是踩在时代的前列腺上?
抛开他焦某人刻意引导的功劳不提,单从大战略层面上评价隆源帝的所作所为,赞一声高瞻远瞩也不为过。
然而大战略上的高瞻远瞩,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冲动易怒、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这三条负面BUFF,再加上缺乏足够的御下手段……
硬要找个模板的话,那大概就是中后期的隋炀帝了。
话说……
皇帝要是隋炀帝的话,那自己又该比照什么人?
难道是宇文化及?
呃~
皇帝好歹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再怎么,应该也做不出宇文化及那样弑君自立,还睡了萧皇后的事儿。
再说夏国的家底儿可比隋朝强多了,近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没什么需要大拆大建的工程——再说就算皇帝想搞个大的,也有自己帮着掌舵,总不至于闹到天下大乱的地步。
啧~
这么一想,自己比照的模板应该是力挽狂澜的肱股之臣才对,譬如于谦于少保什么的。
话说回来……
当今皇后姓什么来着?
“焦大人。”
焦顺的脑回路正习惯性的跑偏到女人身上,引路的裘世安就站住了脚,指着前面不远处几间偏房,略带得意的道:“这原是阁老们值夜时,临时休息的所在,等闲连我们也不敢擅入——不过因隋阁老致仕,他常用的那间倒正好空着。”
说着,就冲焦顺挤眉弄眼。
皇帝先前只让焦顺在文华殿左近休息,可没说让他住阁臣的屋子,这多半是裘世安自作主张。
若是个张狂的,说不得就要顺水推舟占个好彩头了。
但焦顺可不想因为这个再被人弹劾。
故此忙压低嗓音神神秘秘的道:“多承裘公公美意,不过明儿早朝皇上还交托了要紧差事,若在这里打草惊蛇反而不美——还是劳烦裘公公另寻个下处吧。”
虽说他和裘世安关系不错,但这等阉人素以小心眼著称,所以他没有直说自己是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招惹是非,而是扯了皇帝的差遣做虎皮。
裘世安闻言露出恍然之色,拍着额头:“怪我、怪我,一时不察竟险些误了大事!”
说着,便又领焦顺往僻静处寻去。
他方才这动作,倒让焦顺想起之前皇帝表现出来的异常——当时隆源帝也是一脸恍然的要拍额头,可不知怎么的,手举到眼前又突兀的换成了拍桌子。
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可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对了。”
这时裘世安又回过头来问:“方才当值的传话,说那个什么御史还在东华门外等着呢,大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给他的?”
得~
方才跟皇帝聊了这半天,竟倒把陈垨那厮给忘了个干净!
焦顺忙问:“皇上可有安排?”
裘世安摇头:“至少咱们出来的时候,还没见万岁爷有什么安排。”
唉~
要不说这皇帝不靠谱呢,就算再讨厌这种首鼠两端卖师求荣的货色,眼下毕竟也还拿他有大用,即便不肯下本钱笼络,总也该提前做些布置,这不闻不问的是什么道理?
焦顺略一沉吟,便对裘世安交代道:“劳裘公公跟当值的侍卫说一声,若那陈御史无甚异常举动,就先不要理会他,只看好了别让他离开东华门就是。”
“再有,陛下若是对他有什么安排便罢,若是临近天亮还不曾有所差遣,就派人知会焦某一声。”
任由陈垨滞留在东华门外,其实并不稳妥,可问题是焦顺总不好越俎代庖擅自行事,否则半夜里皇帝突然想起陈垨,岂不是弄巧成拙?
因先前皇帝拉着焦顺促膝长谈,愈发凸显了对其的信重,故此裘世安对他自是百依百顺,拍着胸脯保证会拍专人去东华门外盯梢。
说话间,就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配房。
这地界应是不常住人,阴冷潮湿就不说了,隐隐还有一股子霉味儿。
裘世安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便回头赔笑道:“杂家也没来过这处,若早知道……咱们还是另寻别处吧。”
“不过临时住一晚罢了。”
焦顺摆手道:“这里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担心被人打搅。”
裘世安见他坚持如此,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差人送了套崭新的被褥来,又让跟来的四个小太监在门外轮流值夜。
他走后,焦顺和衣躺在床上却压根睡不着。
倒不是环境的问题,主要是明天早朝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到时候他这皇帝头号忠犬免不得要冲锋陷阵在前,若不想好了该如何应对,他又怎么可能睡得踏实?
就这般……
皇帝春宵苦短、焦顺彻夜难眠。
转眼已是五鼓鸡鸣。
听到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焦顺立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扬声问:“什么事?”
“焦大人。”
就听一个尖利又稚嫩的声音在门外答道:“那陈御史还在东华门候着,并不曾有什么异常之举,也不曾与任何人接触。”
啧~
皇帝还真就晾了他一晚上!
焦顺无语的卷起被单打开房门,让几个小太监带着自己去了东华门外。
和当值的太监打了招呼,焦顺步出宫门,就见陈垨正站在背风的角落里,两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身子左摇右晃前颠后荡,竟是直挺挺的犯起了迷糊。
陪焦顺一起出来的小太监见状,忙抢上前唤了他一声。
却见陈垨一个激灵,旋即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焦顺还当他是腿软或者抽筋了,不想这厮紧跟着一个头磕在地上高呼道:“臣谢主隆恩!”
焦顺:“……”
这是梦见什么好事儿了?
东华门外一片哄笑,那喊醒陈垨的小太监先是也跟着笑,旋即觉察到不妥,忙侧身避让到一旁,尖着嗓子呵斥:“做什么?万岁爷在宫里好好的,哪有空来这里见你!”
陈垨这才惊觉自己,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如血,恨不能当场找个地方钻进去。
焦顺摆摆手,示意跟在身旁的两个小太监先行回避,然后才上前冲陈垨道:“陈御史若要谢主隆恩,只怕还得先过了早朝这道坎才成。”
陈垨早注意到了焦顺,只是方才闹了笑话,一时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罢了。
如今听焦顺提起早朝,他微微一愣,旋即脱口惊呼:“早朝?皇上准备让我在早朝上……”
说话间,原本红涨的脸庞又染成了猪肝色,显然时猜到了皇帝的用意。
焦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色道:“都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了,皇上对陈兄你是什么态度,你自己心里也该有数——接下来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都要看你在早朝上表现的如何。”
“这、这……”
陈垨哪想到自己非但没能见到皇帝,反还领了这样一个要命的差事?!
腿脚一软,差点又跪在焦顺面前。
好在焦顺及时扶住了他,再次提醒道:“再过不久上朝的官员就该到了,若让张侍郎瞧见陈兄只怕不妥。”
“那我……”
陈垨也知道不能打草惊蛇,于是立刻眼巴巴的望向了宫内。
“无旨意,这时候谁敢让陈兄进宫?”
焦顺说着,就将从宫里带出来的被单塞到他手里。
陈垨看看手里的被单,再看看焦顺,一脸的莫名其妙。
焦顺对着他举起双手,做了个举高高的姿势:“等会儿你就贴墙举着床单,眼下天色还没大亮,这床单跟宫墙的颜色又差不太多,应该能糊弄过去——就算糊弄不过去,上官们急着早朝,也不会刻意走过来查看。”
“这、这……”
陈垨捧着那被单一脸的苦瓜相。
自己堂堂两榜进士、言官出身,拼着身家性命投靠皇帝,没换来好处不说,竟还要做这样的小丑行径……
“熬过这道坎就好了。”
焦顺虽然不喜欢他这人,但还是忍不住同情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宽慰道:“陛下一贯爱憎分明,若陈兄能在朝会上一鸣惊人,往后有的是谢主隆恩的机会。”
听焦顺又提起‘谢主隆恩’的梗,陈垨咬着牙眼皮直跳,但面上却强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拱手道:“多谢焦祭酒提醒,日后陈某必不会忘记尊驾今日援手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
焦顺摆摆手,又指了指墙角,然后才转头重新回到了宫内。
他这一走,陈垨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低下头,两手死死攥着那床单。
再怎么说,他都是文人当中最早投靠皇帝的人,便只一条千金买马骨的理由,也不该会沦落至此。
所以这必是那焦贼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想到这里,陈垨忍不住一把将那床单掼在了地上。
结果那床单散开往前飘了几尺,正好就盖在一对儿军靴上。
陈垨愕然抬头,这才发现有四个带刀侍卫已经将自己团团围住,一个个按刀而立,脸上眼中尽是冷漠。
陈垨打了个激灵,这才猛地领悟到‘爱憎分明’还有另一层意思在。
于是他忙低头捡起床单,冲侍卫们讨好的笑了笑,然后老老实实走到宫墙底下,背靠着墙壁两手将床单高高举起,遮蔽住了身子。
那四个侍卫见状,便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装作闲谈的样子。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
东华门外便陆陆续续有人赶到——这不是大朝会,而是只有三品以上重要部门官员参与的常朝,所以并不会从午门出入,而是就近通过东华门去文华殿议政。
就如同焦顺所料的异样,大多数朝臣压根没有注意到举着床单的陈垨,便有个别注意到异常的,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未曾理会。
按旧例,朝臣们先到了文华殿附近的本仁殿值房聚齐,结果刚聊了没几句,就忽见戴权从门外走了进来。
众人见了他,还当是今儿早朝要取消了呢。
不少人都暗暗盘算着,早些回家为明儿九九重阳节做准备,不想戴权打了罗圈揖之后,却扬声道:“万岁爷请诸位大人去景仁宫见驾。”
“景仁宫?”
吏部天官王哲狐疑道:“今儿早朝要在后宫举行,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戴权微微一笑:“大人到了景仁宫便知究竟。”
说着,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朝臣们虽觉得于礼不合,但这隆源帝不讲礼的事情多了,再添一桩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于是内阁学士贺体仁、徐辅仁并肩带头,剩下的也都鱼贯而出,穿文华殿、文渊阁、经箭亭、景运门、左内门到了东六宫。
这时众人都已经听到了景仁宫里传来的轰隆隆巨响,一个个交换着眼神,都有些不明所以。
王哲忍不住再次发问,可戴权依旧卖着关子。
众朝臣心下百般揣度,几乎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但真等进了景仁宫里,还是被那轰隆隆疾驰的火车给惊到了。
尤其今儿这火车的车头两侧,还临时加了几块涂成黑色的木板遮挡,虽然实际上没有半点鸟用,但却衬的那钢铁怪物愈发‘狰狞’。
一多半朝臣都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对着那火车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少数几个则是立刻沉下脸来,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玉韵苑门外的皇帝。
戴权见状又扯着嗓子连声催促,有些散乱的朝臣们,这才又排好队形朝玉韵苑行去。
等到了皇帝面前,好几个小太监齐声高呼,朝臣们也是扯着嗓子山呼万岁。
皇帝冲着远处一抬手,眼见那火车得了信号开始减速,他顺势环视了众人一圈,洋洋得意的道:“诸位,且试看此物如何。”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工部几位堂官倒想说两句,可看同僚如此,却也不好胡乱冒头。
皇帝倒也不恼,笑吟吟的等了一会儿,才突然提高音量问:“焦爱卿,你以为呢?”
众朝臣愕然,齐齐回头望去,就见刚刚停稳的火车上下来一人,却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完蛋,胡同里的电线烧了。
出师不利啊
我这个月可是跟老婆说过要拿全勤的,结果。。。。
估计是夏季空调开的太多,胡同里的电线不堪负重了,还不知道要修到啥时候。
哎,只能请假一天了。
第500章 宫中【三】
这个开场,是焦顺一早上安排完陈垨之后,主动向皇帝提出来的。
既然是给人家做心腹,就得有个心腹的样子,昨儿劝归劝,真到了要正面硬钢的时候,还是必须得跟皇帝保持高度一致。
皇帝莫名神勇,他自然也得有个一马当先的态度,若不然人家凭什么对你委以重任、屡屡超拔?
当然了,这么高调风骚的出场,引来众怒也是再所难免的事儿。
在场最次也是正四品,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大多都养出了一副不怒而威的架势,即便有几个滥竽充数的,还是凝成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焦顺越是靠近,就觉得脸上针扎仿佛,也亏他是个面厚心黑的,迎着那一双双或敌视、或不屑、或凝重的目光,昂首阔步毫不示弱。
直到插入两列文臣队尾,他这才低下头做恭谨状,朗声道:“臣以为,此物若能推广开来,一来能解民间运力之扼,促进往来交通;二来也利于朝廷把控地方局势,实为国之利器!”
“哦~”
皇帝嘴角随着语气词一起上扬,明知故问道:“往来交通倒也罢了,利于朝廷把控地方又是何意?”
“此物若能遍布国土,朝廷遣使巡查各方自然便宜,倘若地方上生乱,运送兵马粮草……”
“可笑!”
君臣两个正一问一答,忽听右侧有人呵斥一声,然后越众而出边向皇帝拱手作揖,便回头瞪着焦顺道:“此物纵有些好处,可真要是为此大兴土木,是利是弊却还未尝可知,倘若因此劳民伤财徒劳无功,焉知这所谓的民变民乱,不是因为你今日好大喜功、夸夸其谈所致?!”
此人是右都御史赵荣亨,近来领着言官们对工学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正是这厮。
赵荣亨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出列附和道:“赵御史所言在理,且不说此物需在铁轨之上行进,建造所需和素日养护必然不菲,单论行进的速度,它只怕还比不得马车吧?”
这话一出,登时点醒了不少人,他们方才被那庞然大物轰隆奔驰的景象所震慑,下意识觉得这东西能跑如此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但真要仔细思量,却怕比疾驰的马车还要慢上几分。
于是朝臣们纷纷七嘴八舌的抓住这一点提出质疑、攻讦。
“诸位大人!”
眼见皇帝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似乎按按不住想要直接下场的样子,焦顺忙提高音量道:“你们可曾见过满载货物的马车,在野外长途疾驰的?”
朝臣们的气势为之一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平日里虽未必留心这些小事,但只要不傻就肯定能想明白,满载货物的马车绝不可能保持长时间的高速行进。
有人不服的抗辩:“除了马车,不还有船运……”
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同僚给拦下了。
船运固然比货运省时省力,可问题是大多数内陆地区,并不存在搞船运的水利条件。
若拿这个不值一辩的论点来反驳焦顺,最后只会是自取其辱。
这时焦顺再次开口道:“畜力总有穷尽之时,但这火车却是可以不断改进的,如今它比马车还慢一些,但十几二十年后,未必不能快逾奔马!如今它只能拉动两三万斤货物,十几二十年后,说不定就是十万斤、二十万……!”
“住口!”
焦顺的话还未说完,赵荣亨就厉喝一声,怒目道:“先不说你这些论据是真是假,若这、这……”
“火车。”
“这火车真如你说的一般,那最后必然是集天下运力于一身,你可知多少操持此业的平民百姓,会因此断了生计?!”
果然又是这老一套。
焦顺故意沉默了片刻,等到更多的人跳出来批评他与民争利的时候,才又朗声道:“诸位真以为这世上,有万世不易的营生?!数千年前马车刚被造出来的时候,或许也有人如同诸位一般做仗马之鸣,可马车还不是大行其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
赵荣亨毕竟是言官之首,怎么会被焦顺两句话辩倒?
当下拂袖冷笑:“上古之民创造出马车之前,可没这么多人赖此为生,故而是与民增益,而非与民争利!”
“这……”
焦顺被他抓住了话柄,节奏顿时有些散乱:“或许是下官举的例子不太恰当,但运力大大增加之后,必然也会促进工业发展,到时候工厂越来越多,需要的工人自然也会成倍增加……”
“呵!”
赵荣亨嗤笑一声,直接转过身指着焦顺道:“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百姓要做工还是务农,要经商还是读书,皆该由人自决,你平白无故夺人生路,还敢大言不惭……”
“够了!”
这时正中的临时御座上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众人下意识看向皇帝,却见他拍案而起,怒形于色的道:“若百姓皆可自决,却要朝廷何用?要尔等何用?!”
兴许是他经常咆哮的缘故,朝臣们一来不觉得意外,二来竟也没有多少恐惧的意思。
那赵荣亨更是梗着脖子,针锋相对:“陛下此言差矣,朝廷之所以存在,是要在大势上把控国家,不使奸佞称雄、不使百姓受难——至于不涉国法的细枝小节,理当由百姓自决!”
他属于讲究无为而治的那一派儒生,这个论调在言官里颇为主流,但朝中也不乏意见相左的政敌,若在平日里,只怕他的对头早跳出来驳斥了。
不过如今是文人与工贼的之间的斗争,内部的分歧自然也就暂且搁置了
“大势?!”
方才听到‘大势’二字时,隆源帝明显眼前一亮,下意识瞟了眼焦顺,等赵荣亨说完,立刻沉声道:“却不知在赵卿眼中,何为大势?”
不等赵荣亨回答,他又用靴子点地道:“若天下只有我大夏一国,若天下只有我华夏一地,卿所言或许还有些道理,然天下诸国何止百计?!
“元时,有西人名马可波罗者东游神州,极赞我天朝为黄金国度,诸夷皆不可比;明时,有三宝太监郑和七下南洋,水师之盛雄踞于世;清时,西夷横行南洋;至我朝,西夷大破两广、北寇京津!”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天,愤声道:“短短两三百年间,西夷就从一穷二白的边鄙小国,成了船坚炮利的强敌!他们靠的是什么?难道是靠务农经商皆由自主?!难道那些铁甲舰和火炮是能从田里种出来的不成?!”
说到激烈处,他又连连拍案,痛心疾首:“我朝若再不思进取,只想着与民生息、皆由自主,只恐元清之祸近矣!”
众朝臣面面相觑,类似的话皇帝也不知说了一回两回了,不过这么条理分明倒还是头一回。
有眼明心亮的,立刻偷眼看向焦顺,猜出必是此獠的手笔。
内阁大学士贺体仁更忍不住伸手摸向了袖子里,昨天有一道弹劾因事关国本之争,他原还拿不准到底要不要上奏,如今看来,便是冒些风险,也要尽快除掉这助纣为孽的佞臣才行!
“陛下。”
沉默片刻之后,吏部天官王哲出列道:“西夷不过仗着船坚炮厉,与我怏怏大国终究还是不能比的,陛下不必……”
“泱泱大国?”
皇帝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顺势从桌上抄起几页纸来,挥舞着道:“尔等可曾听过迈瑞肯、肯耐迪等国?”
众朝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队伍末尾的鸿胪寺卿,硬着头皮出列道:“据臣所知,此二国亦属西夷之列。”
“然后呢?”
皇帝追问:“你可知这二国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这……”
鸿胪寺卿憋红了脸,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虽说这几年夏国对外打交道的机会渐渐增多,可高层关注的大多也只是那几个欧陆强国,至于大洋彼岸的新兴国家,能知道名字就已经不错了。
“此二国与我朝和西夷都远隔万里重洋,合起来比我朝疆域还要大上不少,原是被一些红皮肤的世代所据,后来却被西夷鸠占鹊巢,两三百年间杀的几乎亡族灭种!”
“那可是上千万人的大族!”
隆源帝说着,将手里的纸往前猛地一抛:“都看看、看看!就在十数年前,那迈瑞肯的宰相还悬赏下令,只要带着当地子民的头皮为证,无论是男女老幼,都可以从官府手里换取白花花的赏银!这是何其凶蛮、何其无耻!倘若神州沦丧于这些西夷之手,只怕为祸远甚于元清!”
朝臣们再次面面相觑,饶是他们大多经过见过,听了这等骇人的事情,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在抵御外辱这件事儿上,朝臣们还是能和皇帝达成共识的,若不然也不会有最初的工部革新。
但皇帝重视工学胜过科举的态度,又是他们无法接受的,于是只能选择沉默以对。
“别以为朕说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皇帝见状,便又继续道:“唐宋时,火器还不常见,刀剑弓弩之间纵有差别,也能依仗人力稍作弥补,可现如今火炮火枪的差距,又岂是人力能填补的?!”
“若非太祖遗泽,让我朝的火枪比之前清大有改进,与乌西国只怕就不是议和,而是被人家逼着割让疆土了!”
“对西夷而言,道理只在大炮火枪的射程之内!”
这一番话,不管朝臣们听了如何感想,反正隆源帝自己是说的畅快淋漓,一面洋洋得意,一面忍不住偷眼去看焦顺,心道自己果然是慧眼识人,这焦爱卿眼光长远办事得力不说,给自己打的草稿竟也颇有文才。
尤其是这句‘道理只在大炮火枪的射程之内’,说起来直白又贴切,细想还颇有韵味。
嗯~
这句话倒可以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日后流传于世的那种。
至于焦顺这个原创作者,朕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
皇帝正自鸣得意之际,忽见内阁学士贺体仁出列,沉声道:“陛下提起太祖皇帝,臣这里有一本奏折,参的正是太祖、世宗朝的旧事!”
来了、来了!
皇帝一听这话,立刻又抖擞起了精神。
朝臣们则大多莫名其妙,这说着西夷呢,怎么突然就跑题到太祖朝旧事上去了?
当然,内中也不乏心知肚明的主儿。
“太祖、世宗朝的旧事?”
隆源帝坐直了身子,明知故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参奏,参的又是什么事儿?”
事到临头,贺体仁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把梅翰林的奏折取出来,双手托举过头顶道:“是翰林院学士梅广颜所奏,参的是工部主事焦顺暗中传谣,诬陷世宗皇帝曾操控舆论,中伤太祖皇帝!”
这话一出,两下里登时恍然一片。
不管是真是假,众人脸上都是震惊无比。
世宗篡位乃是大夏立国之后最大的禁忌,谁成想那梅翰林竟然敢拿这事儿做文章——众朝臣几乎没人相信,焦顺会不知死的掺和这种事,反倒都认定了梅广颜是狗急跳墙。
但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嘴上说什么却又是另一回事。
很快就跳出几位朝臣,大声疾呼要彻查此事、严惩不贷,话里话外的都认定这事儿就算不是焦顺亲自做的,也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内中态度最激烈的依旧是赵荣亨,反倒是张秋表现的不显山不露水。
皇帝玩味的看着台下的表现,也不让戴权去接那奏折,只微微抬头问道:“可有凭证?”
“焦顺曾亲自编撰太祖语录,又曾……”
贺体仁将奏折里的论据一一道出,虽然全都不是什么实证,但还是得到了朝臣们的一致认可,有几个甚至都等不及调查,直接就想给焦顺定罪了。
“哈哈哈~!”
这时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众人莫名其妙,也笑的张秋等人心里‘咯噔’一声。
贺体仁也觉察出了不妥,强自镇定的问:“不知陛下因何发笑?”
“若这也能算是罪证……”
隆源帝的笑容骤然转冷:“那朕手上岂不是铁证如山?!”
说着,陡然抬高音量:“来啊,宣巡城御史陈垨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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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孩子前天跑去旅游了,幸运的逃过一劫。
第501章 宫中【完】
两刻钟后。
陈垨顶着一片肃穆与压抑,跪倒在左右朝臣之间,将自己如何奉命撺掇梅广颜攀诬焦顺的事情,一五一十禀给了皇帝。
虽然这段时间里,大多数朝臣已经隐约猜出了些端倪,但听陈垨详细道来,还是忍不住一片哗然。
当然,他们基本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实则心里大都在埋怨幕后主使之人不够谨慎,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二五仔,好好的绝杀,生生弄成了反杀。
而隆源帝一脸讥笑的听完,立刻开口喝问:“究竟是何人主使你的,速速道来!”
“是、是……”
陈垨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张秋,对上张秋阴森的目光,他先是下意识想要低头避开,但很快想到现如今两人再没什么师生之谊,反倒是你死我活的个关系。
于是一咬牙加倍凶狠的瞪了回去,然后叩首道:“回禀陛下,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臣的座师——礼部张侍郎!”
因为方才的眼神交流,众人早都看出必是张秋无疑,不过还是凑热闹的发出了惊叹声。
张秋则在这一片惊叹声中,默然出列屈膝跪倒,又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身旁。
虽然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但却摆明了认罪的态度。
隆源帝明显有些意外,甚至还有点失望,原本在他和焦顺的谋划里,如何对张秋穷追猛打可是重头戏,谁成想他这里还未发力,对面就先倒下了。
片刻之后,隆源帝才带着情绪开口问道:“张秋,你现任何职?”
“礼部右侍郎。”
张秋回答的声音刚落,就见身前黑影闪过,却是隆源帝捧起御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他身前,同时怒斥道:“为了攀诬大臣,不惜捏造谣言中伤太祖和世宗皇帝的英明,亏你也有脸提这个‘礼’字!”
只这一下,两侧朝臣心里就跟坐了过山车似的,生怕皇帝盛怒之下,会用砚台砸死张秋——张秋死不足惜,主要是皇帝若当场打杀大臣,今儿可就成死局了,谁也别想再置身事外!
张秋倒是一脸平静,并未被那砸过来砚台给吓到,反而微一拱手,正色道:“陛下,臣确曾指使陈垨讽梅广颜上折参奏,但那些谣言却并非微臣捏造……”
“不是你捏造的?哈!”
听他终于开始抗辩,隆源帝头一个反应竟是兴奋,旋即发出一声怪笑,不屑道:“既然不是你捏造的,缘何皇城司不知、顺天府不知、巡城司不知、五城兵马司不知,偏偏就你听了满耳朵,还一下子就想到了焦爱卿头上?!”
说完,他立刻又把视线转到了内阁大学士贺体仁身上,面带讥笑的问:“贺阁老,你方才说编撰太祖语录,便足以证明焦爱卿有动机制造谣言,那我问你,现如今你看这张秋又是否清白?”
“这……”
贺体仁瞥了眼张秋,沉声道:“臣以为当彻查此事,凡涉案之人一律严惩不贷!”
他虽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张秋的嫌疑。
皇帝对他的反应却并不满意,冷了脸道:“首辅致仕,你们也跟着怠政,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却叫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说着,又狠狠一拍桌子:“周隆的案子,到如今也没个结果,如今又出了个张秋——哼,朕对你们实在是太仁慈了!查,给我一查到底!若查不出是谁在幕后主使……”
他抬手一指礼部尚书:“王琰,你礼部就是贼窝,你便是窝主!”
礼部尚书王琰立刻出列跪倒,自称有罪。
礼部左侍郎见状,也只得跟着上司一并跪下请罪。
“别急,都跑不了你们……”
“陛下!”
隆源帝正要做出裁决,忽然那张秋又扬声道:“臣不敢强辩,唯请陛下明鉴,中伤太祖世宗的谣言,绝非臣等所为,焦顺亦不能因此洗脱罪名!”
“哈!”
隆源帝再次发出一声怪笑,斜藐着张秋道:“事到如今竟还敢攀诬焦爱卿——张秋,你是不是以为,若不是陈垨临阵变节,你攀诬焦爱卿的阴谋诡计就能得逞了?“
“呵呵,朕如今不妨明白告诉你,声讨那梅广颜的事情,就是朕授意焦爱卿去做的,他每日事无巨细皆要禀奏——你说他不能洗脱嫌疑,难道是在怀疑,这些谣言是朕让他捏造的不成?!”
“臣……”
张秋愕然抬头,很快又颓然垂首,声音也从高亢专为低沉:“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
隆源帝从御座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环视众臣:“礼部侍郎张秋构陷大臣、中伤太祖世宗,自即日打入龙禁卫诏狱狱,严查不待!”
“陛下!”
众大臣闻言皆惊,倒不是惊讶张秋下狱,而是震惊于皇帝要重开诏狱。
太祖因是明粉,建立龙禁卫的时候自然也没忘了搞个诏狱,但世宗皇帝继位之后,就顺应‘民心’把诏狱给取消了,现如今诏狱重开,怎能不让人心惊胆战?
当下齐齐跳出五六个人,七嘴八舌的就要劝谏。
隆源帝却是不等他们说完,就拂袖道:“事涉皇家,由龙禁卫和皇城司进行调查,难道有什么不妥?再说了,周隆一案都久拖不决,如今你们让朕怎么信得过三法司?此事休得再论,就这么定了!”
强行压下群臣之后,他又继续仲裁道:“礼部尚书及左侍郎有失察之责,且前有周隆后有张秋,实难逃主使之嫌,自即日起停职待参!”
这又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裁决,但皇帝压根不理会下面的质疑,片刻不停的继续道:“礼部六品以上罚俸三月,六品以下罚俸一月,内阁学士贺体仁亦有失察之责,同样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后面这些争议倒不大,毕竟在场众人包括焦顺在内,早都脱离了靠俸禄过日子的阶级,故此也体会不到‘居京城大不易’的窘迫。
而皇帝宣布完之后,冲旁边的戴权一摆手,转身就进了玉韵苑里。
“退朝~!”
在戴权抑扬顿挫的嗓音中,朝臣们又是一阵哗然,不少人想试图拦下皇帝,好抗辩一下前两项处置。
若是在太和殿、文华殿、他们说不定就成功了,可那临时御座就设在玉韵苑门外,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就进到了里面,压根拦之莫及。
谁都知道这里面就是妃子的住处,大臣们总不好追进去和皇帝理论吧——而这也正是焦顺建议皇帝,在景仁宫召见朝臣们的主要原因。
众人正摊手的摊手、顿足的顿足,忽又见个小宫女从里面出来,期期艾艾的道:“陛下请焦祭酒入内议事。”
另一个内阁学士徐辅仁忙问:“那我等?”
“陛下没说。”
那小宫女先是摇头,然后又补了句:“不是已经退朝了么?”
众人默然,又有不少人怒视焦顺。
焦顺没事人似的做了个罗圈揖,就要跟着那小宫女二进玉韵苑。
“等等!”
这时一直跪在地上陈垨突然弹射起步,抢到那小宫女面前激动的指着自己道:“陛下难道就没有交代,和巡城御史陈垨有关的事情?!”
“御史陈垨?”
小宫女可爱又迷惑的歪了歪头:“哪是谁?”
…………
是日下午,荣禧堂内。
因明儿就是九九重阳了,贾政泡在书房大半天,打算琢磨出一首应景的诗词,可拟了十来首都不满意,于是就想把旧作翻出来找找灵感。
结果翻找旧作的时候,却意外翻到了九月初三当日,自己写给王夫人的那封解释信。
这封信原该九月初三就送去的,可贾政写完之后就觉得自己如此急着解释,有伤一家之主的颜面,于是就准备转过天再给王夫人送去。
结果明日复明日,竟就耽搁到了九月初八。
他一琢磨这也有五六天光景了,何况明儿九九重阳的时候,两夫妻必然是要在老太太跟前碰头的,自己何不给她一个台阶,让她当面自承其错?
这般想着,贾政便差人将这封迟了五六日的解释信,送去了清堂茅舍。
送出信之后,他正揣度王夫人览信之后该是怎样的后悔不迭,忽就见贾琏急匆匆的自外面进来,都顾不得见礼,便大声嚷嚷道:“可了不得了,那焦顺在宫里把天都给捅破了!”
贾政吓了一跳,差点把胡子揪下几根来,他也顾不得喊疼,忙追问道:“怎么回事?他几时进的宫?!”
“就昨儿晚上!”
贾琏激动道:“听说他昨晚上就在宫里过的夜,这也不知道是拿住了礼部什么把柄,今儿一早上礼部右侍郎就因为他下了大狱,王尚书和左侍郎也被勒令停职待参——礼部上上下下也都受了牵扯,连贺阁老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俸!”
贾政听完这番话,张大了嘴半天也没挤出一句话来。
直到贾琏探问,他才长出了一口恶气,颓然道:“唉~原以为咱们家多了个臂助,如今看来,分明就出了个混世魔王!”
这之后,贾政如何差遣贾琏细查究竟且先不提。
却说那送信的妇人到了清堂茅舍,满面讨好的将信交到王夫人手上,就见王夫人匆匆看罢,整个人竟仿佛成了泥胎木塑一般,良久不见半点反应。
那送信妇人只好小心翼翼的唤道:“太太、太太?您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王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却是三魂六魄只归位了一半,痴愣愣的抬头看着那妇人,半晌才问:“这信上说是初三写的,缘何这时候才送来?”
“这……”
那妇人讪讪道:“老爷没交代,要不…我回去问问?”
二十几年的夫妻,就算知根不知底儿,王夫人也能大致猜出,多半又是贾政拉不下颜面所致。
可是……
她不自觉的将攥皱了信纸,七情上脸五味杂陈。
自己九月初三之所以会不管不顾的与焦顺苟且,正是因为误以为贾政暗中差遣下人调查自己所致,若这封信写完之后就直接送来,自己还会……
谁能想到半辈子的贞洁,竟就毁在了丈夫这好面子的毛病上!
王夫人怅然若失,可真要说她有多悔恨,那倒却也并没有,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人妻人母,也唯有在那柴房之中,她才真正体会到了做女人的快乐。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王夫人煞白的脸上渐渐又有了血色,再看手上的解释信,心态竟也平和了不少。
当下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彩霞,拿一百大钱给她。”
虽然赏的不多,但那妇人还是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送信的前脚刚走,薛姨妈就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她原本总觉得宝钗被赐婚,是侄女受辱换来的好处,因此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现如今因焦顺暗中谋划,舆论已经彻底翻转,这心结自然也就解开了。
进门后,见姐姐正面色复杂的,将几张洒金笺又撕又团的,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王夫人摇头,随口敷衍道:“久不动笔,写起东西来竟是大不如前了。”
薛姨妈信以为真,只当她真是在练笔,于是惋惜道:“这么好的纸,就算是写不好也别撕了啊,拿来涂上颜色,给孩子们折东西最好不过了——湘云那丫头前阵子就迷上了折纸,什么纸燕、纸鹤、青蛙、小船、帽子的,用的都是写废了的纸。”
王夫人低头看看已经被撕碎揉烂了的信纸,心道那死要面子的,可不正是用这封信给自己叠了个大大的绿帽子吗?
…………
返回头再说荣禧堂内。
贾政见送信的妇人回来,忙追问道:“太太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
那妇人下意识摇头,见贾政脸色沉了下来,忙又改口道:“虽然没说什么,可太太拿着信愣了好一会儿,那样子明显是动情了的!”
“嗯~”
贾政这才捻须点头,心中暗暗得意,忖量着那妇人既知道是误会了自己,明儿在老太太面前,应该就不会表现出不该有的情绪了。
他满心都是孝道,至于和王夫人彻底和好云云……
老夫老妻的,就算和好了又能如何?
毕竟她好,自己可还没‘好’呢。
第502章 重阳日【一】
这天入夜之后。
大观园各处都减了灯火,唯独秋爽斋那三间连通的大客厅里亮如白昼一般。
自宝钗以下,黛玉、探春,湘云、宝琴,东一个西一个的或坐或歪,皆是满面倦容,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
得知焦顺昨晚上夜闯宫门,今儿早上又大发神威扳倒了一整个礼部,众女便不约而同的聚到了一处,讨论这事儿是因何而起,又是缘何至此。
若放在从前,能让大观园里这些姑娘们集体牵肠挂肚的,也就是一个贾宝玉了。
但近来焦顺被提及的频率,却隐隐有弯道超车的势头,尤其是近几日小作文计划取得了巨大进展,众女欢欣鼓舞的同时,对焦顺的足智多谋也是钦佩至极。
尤其他这百般心思都是为了给女孩子打抱不平,在姑娘们眼里,可比那些成日里争名夺利勾心斗角的强出太多了!
再加上全程参与其中,所带来的成就感……
诸女对焦顺的好感,那是肉眼可见的蹭蹭往上涨!
故此听说焦顺又在朝中大展神威,众人虽不知就里,却本能的生出了与有荣焉之感,热热闹闹的议论了一下午,竟也不觉得厌烦。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女不住的差人去焦家打探,却总不见焦顺从宫里回来,姑娘们又忍不住生出了疑心病,生怕焦顺在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若不然,怎么会有连着两日让臣子夜宿宫中的事情?
众人七嘴八舌又议论到二更过半,到如今已是渐渐没了亮相。
可即便如此,众人还没是久久不愿散去。
“二爷可算回来了,快进去吧,姑娘们都等着呢!”
这时忽听外面侍书招呼一声,史湘云和薛宝琴、贾探春三人不约而同的跳将起来,齐齐往外迎去。
等撞见风风火火挑帘子进来的贾宝玉,又异口同声的追问:“焦大哥可是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贾宝玉说着,快步到了桌前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在众人的连声催促下继续道:“说来也是凶险,趁着咱们煽动舆论,暗地里竟就有人趁机构陷焦大哥,也亏得有个什么御史临阵反叛,提前把事情告诉了焦大哥,焦大哥又当机立断连夜进宫面圣,这才转危为安,反将了礼部一军!”
众人原就关注此事,如今又听说竟和自己等人煽动舆论有所关联,便忙七嘴八舌的追问究竟。
贾宝玉还想喝茶润润嗓子,却愣是被宝琴劈手夺过,无奈只得将焦顺的话照葫芦画瓢叙述了一遍。
他方才急着回来报信儿,问的本就不慎仔细,如今这一转口难免有语焉不详的地方。
但大体上还是能说明白的。
听说那张侍郎为了构陷焦顺,竟不惜祭出世宗皇帝篡权夺位的大杀器,探春直后怕的连拍胸脯,宝钗和宝琴姐妹也是勃然变色。
只林黛玉和史湘云并不曾关注过这些皇家阴私,问了探春、宝琴,这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史湘云忍不住合十道:“若不是那御史突然弃暗投明,说不得就……果然是好人有好报!”
薛宝琴则是满心的歉疚,原本她就为焦顺如此尽心竭力为自己报仇而感动,如今又听说他因自己的事情,险些被奸人所害,一颗芳心就更是悸动不已。
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旁边宝钗就伸手在湘云脸上掐了一把,笑道:“平日里不烧香,这时候倒来抱佛脚,也不怕佛祖笑话你。”
说着,难得不顾形象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道:“焦大哥既然回来了,咱们也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好生休息,明儿重阳节只怕还有好些节目呢。”
贾宝玉讪讪的从她胸前收回了目光,又暗戳戳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黛玉,不自觉生出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之感。
薛宝琴听堂姐提起重阳节,忍不住追问:“明儿焦大哥应该也会来吧?”
问完,又画蛇添足的补了句:“我是想当面向他道谢!”
这话原也没什么,但落在有心人耳中却是大有深意。
薛宝钗摇头:“这咱们可说了不算,也兴许焦家那边儿另有安排呢。”
宝琴略有些失望,嘟囔了几句,见姐妹们都起身要走,也只好跟着回了潇湘馆。
她原打算回自己屋里,不想却被林黛玉拉到了堂屋卧室,不由分说将个东西塞到了她手心里。
薛宝琴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前阵子交给林黛玉,托她等自己走后再送给焦顺的香囊——当初为了这事儿,黛玉还专程帮她讨了焦顺的手稿做留念。
“姐姐这是?”
“你既要当面谢他,难道只凭空口白牙不成?”
“这……”
薛宝琴原想着最好是一别两宽,从此天涯相隔相忆不相思,可如今芳心悸动,再受林黛玉这一挑唆,却又不禁生出了不吐不快的冲动。
焦大哥为了自己险些遭人构陷,牵扯进世宗朝的禁忌当中,自己若连表露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对得起他这般厚待?
这般想着,不自觉就把那香囊按在了心窝上,怔怔的走起神儿来。
却冷不防,那心窝上又多了只香酥小手。
“呀!”
宝琴惊呼一声,红涨着脸退了半步,嗔怪道:“姐姐又闹什么妖?”
林黛玉却是啧啧称奇:“你比我还小一岁呢,不想倒竟……”
说着,紧呡嘴唇略一犹豫,便突然凑上前在宝琴耳边悄声问了句什么。
宝琴诧异的园睁美目,旋即掩嘴噗嗤笑道:“姐姐这不食烟火仙子一般的人儿,没想到竟也在意这些?”
“你到底有法子没?没的就知道笑话人!”
林黛玉恼羞成怒,背转过身掩饰脸上的羞窘。
先前在秋爽斋,薛宝钗伸懒腰时,贾宝玉的神情动作她可都看在了眼里,当时虽忍着未曾发作,心下却是念念不忘。
路上细细思量,才惊觉自己竟远远落在了后面。
薛宝钗就不用说了,迎春和湘云也都是骨肉均匀的,探春近来则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算来算去,也就唯有年纪最幼的惜春还不显山不露水。
这时宝琴从后面抱住了黛玉,嬉笑道:“我倒真听说过一个偏方,就是……”
说着,也凑到黛玉耳边细语。
林黛玉听了,原就红涨的脸上愈发滚烫,用肩膀顶了宝琴一下,嗔道:“亏你也好意思说!再说了,三妹妹近来生发的这么快,难道也是被人给……呸~我都不好意思说!”
…………
且不提她们小姐妹间如何笑闹。
却说转过天到了九九重阳,焦顺原是想在家陪着父母妾女,好生团聚团聚,不想贾琏亲自登门来请,还说是贾政的意思,让务必请焦顺去大观园里赴宴。
焦顺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贾政近来对他有多排斥,他心里难道还能没数儿?
可真等到了园子里,贾政竟真就主动来迎,久违的拉着他叙了些家常里短儿,然后才拐弯抹角的问起了昨天的事情。
先前焦顺高升工学祭酒,贾政是满心的嫉妒,对焦顺愈发的疏远。
可现如今听说他以一己之力,把礼部三位堂官给一锅端了,登时生出了狮儿难与争锋之感,心下虽仍是不喜,却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他为上。
故此今儿才特地摆出了‘将相和’的架势,想要挽回一下双方的关系。
不过他虽想着要缓和关系,但心里头的成见又岂是轻易就能扭转的,所以展现出来的就是想要亲善,却又放不下身段的尴尬。
他别扭,焦顺就更别扭了。
毕竟一见贾政这张老脸,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在柴房里发生的事情。
都说人善被人骑,可万没想到他焦某人这样的积年祸害,也有被人骑脸输出的一天!
他其实倒并不反对女人掌握主动,但那是姿势上的主动,而不是强势的掌控。
“贤侄?”
焦顺忍不住暗暗咬牙,对面贾政立刻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当下强忍着才没拉下脸来,但态度明显又冷淡了几分。
“世叔莫怪。”
焦顺见状,忙敷衍道:“我昨儿夜半夜才从宫里回来,又处置了两桩家事,故此直到后半夜才睡下,难免有些精神不济。”
“原来如此。”
贾政微微点头,心下半点不信,嘴里却道:“那贤侄待会儿多吃几杯,好好松快松快。”
松快,多半是要松快的。
每回荣国府有大活动,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焦某人都得松快松快——只是现如今拜倒在他身下的妇人越来越多,隐约就有些腾挪不开。
有些倒也罢了,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偏有些还不好让彼此知道,这就有些难以协调了。
这时忽见贾宝玉的亲随小厮在外面探头探脑,贾政见了不由沉声喝问:“没规矩的东西,你藏头露尾的要做什么?!还不滚进来回话!”
那小厮见被抓了现行,只好近来如实禀报:“宝二爷和薛家两位公子,已经在藕香榭里恭候多时了,所以特地差小的过来打探,看焦大爷什么时候方便过去。”
“哼~”
贾政冷哼一声,摆手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待会要考校他的文章,让他安心等着就是!”
那小厮苦着脸去了。
贾政犹豫了一下,突然问:“听说赖总管想托你的门路,给他那儿子谋个一官半职的,不知你怎么看这事儿?”
他提起这事儿,倒不是要替赖大出头,而是看焦顺心不在焉的,就有意想借此试探一下,看焦顺现如今对荣国府、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态度。
“这个么……”
焦顺因最近忙着搞臭梅翰林,一时倒没顾上这事儿,如今听贾政主动提起,立刻打蛇顺杆爬道:“原本该请世叔示下,小侄遵命去办——只是倒也赶巧了,这两日在宫里跟皇上讨论筹建工学的事儿,正好就有个难得的进身之阶。”
“哦?”
贾政听前面的耳顺,不觉捋须点头,又听说有个难得的进身之阶,下意识追问:“却不知是什么进身之阶?”
“世叔应该也听说了,筹建工学需用的款项,户部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肯拨付,皇上三令五申都不见效,就想着索性抛开户部自筹经费。”
“自筹经费?”
贾政闻言皱起眉头:“你是说捐输?”
“不错。”
焦顺道:“旁的衙门要在民间募捐,要么强令摊派、要么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工学却不一样,本身和工商就脱不开干系,更何况皇商们如今都求着要把子弟送进来,如今只缺个人把窗户纸捅破即可。”
“你想让赖家挑头?”
贾政眉头皱的愈发紧了:“他家却怕未必敢出这风头。”
焦顺微微一拱手:“所以还要世叔点头才成。”
顿了顿,又道:“不过既做了这出头,日后赖总管一家只怕也要比照我家才好,若不然外面不知又生出什么谣言怪话来。”
“让赖家脱籍?”
贾政听了这话,原本紧皱着的眉头,突然就舒展了不少。
他其实对赖家把持家中也多有不满,尤其是前阵子暗地里调查主子的事儿,错非是老太太发了话,他也未必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现如今是赖家主动求官,为此脱籍也算是求仁得仁的恩典,老太太应该也挑不出毛病来。
越想,他就越觉得这事儿干的过。
只是……
“就算赖家肯出头,可工学里的开销必然不是小数目,你又准备让他捐输多少才是道理?”
“不多。”
焦顺闻言,缓缓伸出三根指头。
“三千两?”
贾政狐疑:“这么点银子够干什么的?”
焦顺摇头更正:“是三万两。”
“三万两?”
贾政吃了一惊,旋即连连摆手:“他家刚修了个园子,虽远比不得这省亲别院,却怕也已经把几辈子攒下的老本儿添进去了,你让他出三万两,只怕把宅子折价卖了都未必能凑出来。”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世叔怕是小觑他家了,要不,您把这事儿都交托给小侄,且看他拿不拿的出来。”
贾政听了这话,脸上狐疑之色渐浓,荣国府修这省亲别院,尚且欠下一屁股亏空,怎么听这意思,赖家反倒还尚有余力?
他家这么些银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第503章 重阳日【二】
大观园正殿。
贾政斜签坐在贾母下首,探着身子将焦顺的提议简单说了。
因怕母亲反对,他没提焦顺准备让赖家出三万两捐输的事儿,只说是如今工学里正有个好机会。
“畅卿原是不肯答应的。”
贾政一本正经的扯谎道:“我念着赖家三四辈子的苦劳,拉下脸来央告了几句,他才答应试着运作运作——这事儿若不成倒罢,若能成,只怕赖家也不便再在府里司职了,最好是比照来旺夫妇处置。”
后面这话明显有些操之过急,贾母听了,那还不知儿子暗存了另外的小心思。
前几日赖嬷嬷曾找她央告,说是赖大近来办事不力,被贾政找去大加责斥,还宣称要革掉他外务大总管的职,贾母帮着解劝了几句,只当这事儿已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看贾政眼下的意思,却显然并非如此。
唉~
这自打因那些风言风语错过了升官儿,自己这儿子的心胸是越发的窄了,先前嫉妒顺哥儿官职高过自己,就要把他赶出荣国府;如今恼了赖大,又想……
至于贾政突然与焦顺和好的事情,老太太倒并不觉得奇怪。
自己儿子是什么脾性,她还能不知道?
瞧着方正不阿,实则骨子里最是胆小怕事,先前被忠顺王府长史官吓到,险些伤了宝玉的性命就是明证。
如今听说焦顺一口气把礼部三位堂官儿全都斩落马下,他不觉得惊惧才怪。
“这……”
细一思量之后,贾母迟疑道:“便是赖大的儿子做了官儿,也未必就一定要脱籍吧?他们毕竟和来家不一样,祖上三四辈子就在咱们家里当差……”
“老祖宗就是念旧。”
不等贾政开口劝说,一旁替老太太剥瓜子的王熙凤,就先笑道:“其实要我说,就放出去又能怎得?难道他就不敢认咱们了?顺哥儿要敢说出这话来,瞧我不拿爪子挠他!”
说着,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
众人见状一通哄笑,无形中就冲淡了方才陡然沉重起来的氛围。
王夫人也适时接茬道:“当初因畅卿是挂着焦姓做的官儿,来旺夫妇才没急着脱籍,如今赖家小子可是顶着自家名号做官儿,若让人知道咱们还扣着他的爷娘老子不放,怕又不知要惹来什么非议了。”
这二人先后开口,一来是都对赖家有所不满。
王夫人就不用说了,从信里得知是赖家私自调查,早把这一家子恨到了骨头里。
至于王熙凤么,赖家自持根深蒂固,明着虽还不敢与她唱对台戏,暗里却总不如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几个恭顺。
再说了,这事儿既是交由焦顺掌控,她姑侄二人自然不会提出反对。
偏贾政见妻子主动帮腔,只当是自己那封信起了效用,还忍不住暗自得意,觉得妇人毕竟好哄。
可他却哪里知道,自己先前胡乱怀疑的事情,暗地里竟成了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谣言倒逼真相’了。
却说老太太经这姑侄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说,连旁边邢夫人和李纨也跟着敲边鼓,一时也不禁有些动摇。
犹豫半晌,最终叹气道:“罢了,人各有志,他家几辈子才熬出么个前程,我总不好硬拦着。”
只这一句话,便大致定下了赖家的未来。
贾政又陪着母亲闲话了几句,正商量着上午的节日安排,忽就见林之孝家的,风风火火找了来……
…………
焦顺辞别贾政之后,就兜兜转转到了藕香榭里,只见彼处与过往的清净淡雅大不相同,竟就在外面阴凉处支起了好几个简易土灶,无形中给这处水榭添了一丝烟火气。
正觉诧异,就见薛宝琴独自从里面迎了出来,焦顺便笑着抬手一指那些灶台问:“宝琴姑娘,这又是摆的什么阵仗?”
“姐姐商量着,要亲自露一手给焦大哥庆功呢。”
宝琴先是抿嘴一笑,继而笑容转黯,透出淡淡的离愁:“顺带也算是提前给小妹践行了。”
大观园群芳要亲自下厨?
遥想上一回她们素手调羹,还是去年贾宝玉过生日的时候,那时自己还趁机狠狠刷了一通贾迎春的好感度,谁成想后来竟就……
当真是世事无常!
将这段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经历抛在脑后,焦顺也露出三分不舍道:“姑娘这就要回金陵了?”
“过完重阳,就该准备动身了。”
宝琴看看四下里,见得了预先嘱咐的丫鬟们,都已经远远的避开了此处,便鼓足勇气摸出了亲手缝制的香囊,递到焦顺面前,微微仰头直视着焦顺的眼睛道:“虽只是短短月余,小妹却得了焦大哥诸多恩惠,如今别无回报,只有区区拙物奉上,还请焦大哥不要推辞。”
焦顺自然不会推辞,装作惊喜的接在手里,下意识捏了捏,却发现里面装的似乎是一缕头发。
他不由得一愣,这年头最是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头发又有情丝的别称,若只送香囊还勉强能说是应酬,但这送上一缕情丝……
见焦顺神情有异,宝琴心知他必是察觉到了香囊里的东西,当下小巧精致的鹅蛋脸上就起了红潮,可即便羞怯,她却还是抬头直视着焦顺,嗓音微微发颤的道:“焦大哥莫怪小妹唐突就好。”
“这……怎敢当妹妹错爱?”
焦顺试探着了一句,见宝琴全然默认的样子,下意识就想来点儿肢体动作,可惜这地界实在容不得他放肆,于是只能靠加倍火热的目光传递情绪,同时忍不住暗示:“妹妹若不嫌弃,来家未必容不下……”
说到半截,又好像生怕宝琴误会的解释道:“我如今虽姓焦,但来家毕竟也是单传,所以……”
“此事林姐姐早就告诉我了。”
薛宝琴微微摇头,然后略略低垂了眼帘,轻声道:“能与焦大哥相知相……小妹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家母尚在金陵,况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
说着,她原本抬起的头渐渐低垂,言语里也带了三分颓然。
这年头的大家闺秀见外男的机会不多,故此反倒更容易闹出一见钟情的事情来,何况焦顺还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船新’体验,更为她报了退亲之仇,会生出以身相许的念头再正常不过了。
难得的是,她竟肯大方直白的表露出来。
只可惜……
她除了敢爱敢恨之外,还是个孝女——随笔当中记录的故事,大多可都是有原型的。
焦顺心下也有些沮丧不舍,不过他到底还养了不少备胎,又是走肾不走心的身体党,故此更多的只是遗憾如今风气不够开放,若在后世,气氛都已经烘托到位了,高低不得整个分手炮?
但如今的风气毕竟没那么开放,就算是有机可趁,总也不好为了短暂的欢愉,就影响人家一辈子。
于是本着所剩不多的良心,焦某人只是装出感怀的样子,说了很多恨不相逢未定亲时的言语。
两人在这里互诉衷肠,水榭偏厅里薛蝌却有些坐不住了,频频往外探头探脑的张望,几次起身想要出门查看,可到了门前又犹豫的退了回来。
他如何不知自家妹妹对焦顺芳心暗许?
可无奈焦大哥是早就定了亲的,这段儿孽缘注定有缘无分。
若换个人,他肯定不会允许妹妹与对方接触,以免日后更加伤怀。
可谁让焦大哥才帮自家出了恶气呢?
“唉~”
薛蝌叹了口气,正要自斟自饮借酒浇愁,忽就听外面薛宝琴惊呼一声,他立刻蹭一下子跳将起来,抢在同样闻声而动的薛蟠和贾宝玉之前,从偏厅里冲了出去。
结果出门就见素来胆大的妹妹花容失色,正抓着个仆妇连声追问着什么。
薛蝌松了口气,心道不是焦大哥做了什么就好。
他迈步上前冲焦顺拱了拱手,正要询问宝琴出了何事,却冷不防被妹妹一把扯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他跌跌撞撞两步才稳住了身形,忍不住皱眉呵斥道:“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总这般毛躁怎么成?”
说着,又冲妹妹打眼色,暗示焦大哥还在身旁瞧着呢,你多少也得注意点儿形象。
“哥哥!”
怎料宝琴慌急道:“妈妈、妈妈来京城了!”
“什么?!”
这下子薛蝌也慌了,抓着宝琴的胳膊连摇带晃的追问:“母亲怎么会来京城的?她、她现在何处?!”
“说是已经到了前院客厅!”
薛宝琴急的原地团团打转:“妈妈必是得了我被退亲的消息,所以才……”
说着,又狠一跺脚:“她本来就在病中,这千里跋涉的如何使得?!”
说完再忍不住急躁的心情,转身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结果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见哥哥一阵风似的从后面赶超,飞一般冲向前院。
“哥哥等等我!”
宝琴喊了两声,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哥哥跑远了,她暗悔不该为了在焦顺面前显身段,穿了厚底的绣花鞋来,如今跑都跑不快,一时直恨不能扒了鞋袜,赤足狂奔。
这时忽又听后面铃铃铃的脆响。
宝琴下意识回头,就见焦顺骑着湘云的车子从后面赶了过来,在她身前一个急刹道:“妹妹不妨骑着……”
话还没说完,宝琴已经侧坐到了车后,毫不避讳的环住了焦顺的腰,催促道:“焦大哥骑快些!”
焦顺见状也便不再矫情,猛踩脚蹬子驮着宝琴往前院去了。
一路招摇过市,反倒抢在了薛蝌前面。
宝琴不等车子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客厅里。
彼时薛姨妈也还没到,只林之孝家的在旁陪着。
看到那朝思暮想的清瘦身影,宝琴就想一头扑进母亲怀里,但又怕不慎伤到了病弱的母亲,一时便踌躇的站住了脚。
“我的儿!”
薛家二太太倒没半点顾忌,一见女儿就冲上来将她抱住,哭喊道:“都是娘的错,让你受苦了!”
宝琴被母亲揽在怀里,一时万千委屈也都涌上心头——被梅家退亲时,她虽笑的欢快,内心又何尝不曾委屈?只是不愿在人前显露罢了。
如今被母亲一激,七分情绪竟倒弄酝酿出了十二分,忍不住也是嚎啕大哭起来。
焦顺在一旁偷眼打量,却见这薛二太太生的清瘦,瞧着与宝钗宝琴并不着相,反倒与林黛玉有几分相似之处——也难怪宝琴抵京后与黛玉最是相善,连亲堂姐都要瞠乎其后。
等薛蝌气喘如牛跑进来时,见母女两个已经哭的泪人仿佛,一时也忍不住泪洒长襟。
“薛兄弟。”
焦顺见这一家人都情绪失控了,只好开口提醒道:“令堂舟车劳顿,若再悲忧过度伤了身子可不好。”
薛蝌这才警醒,忙抹去泪水上前劝道:“母亲不必伤心,妹妹的事情如今早已反转,梅家也得了应得的下场!”
宝琴一听这话,也忙从母亲怀里轻轻挣开,破涕为笑道:“妈妈这一哭,倒叫我也跟着糊涂了,托焦大哥福,女儿非但没吃什么苦,反倒好好教训了梅家呢。”
薛家二太太本以为是兄妹两个宽慰自己,可见他们众口一词的,这才收了泪水好奇的追问究竟。
等听完前因后果,以及梅家如今的下场,薛二太太惊的是目瞪口呆,连道:“竟有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事?!你们、你们莫不是在哄我开心?”
薛蝌薛宝琴自是赌咒发誓,还说要领母亲自去梅家瞧瞧,亲眼看一看梅家遭万人唾弃的景象。
薛二太太这才信了,当即便道:“那这焦大人现在何处?你们快领我过去拜谢!”
薛宝琴听了破涕为笑,反手指着焦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二太太听说焦顺是五品官,又有这般拨乱反正的本事,原以为必是和自己年纪相仿,谁知却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震惊之余,却是急忙上前屈膝跪倒:“妾身多谢焦大人援手之恩!”
“使不得!”
焦顺急忙伸手去扶,却不想薛二太太猛然发力之下,忽觉眼前一黑,竟就这么跌跌撞撞扑进了他怀里。
小舅子来袭,请假一天
一号老婆带着孩子去小舅子那边儿旅游,刚被小舅子开车送回来,晚上家庭聚餐招待小舅子。
第504章 重阳日【三】
眼见薛家二太太突然晕倒,薛蝌、薛宝琴兄妹登时乱了方寸。
亏得还有焦顺在,他小心翼翼将薛二太太交给二人,然后一面使人去请大夫,一面又指挥着众人把春凳临时改装成担架,就近将薛家二太太抬去了客房里安置。
薛宝琴沿路攥着母亲的手,直哭的泪人仿佛,等到了客院里守在床前又说了无数自责的言语,不多时嗓子都哭哑了。
亏得大夫来的及时,若不然她只怕也要步母亲的后尘。
经诊治,薛二太太是舟车劳顿导致病情加重,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但到底能不能彻底好转,那大夫却也没敢打包票。
因见那大夫要走,焦顺便也跟着起身道:“我去送送大夫——薛兄弟,有什么需用的只管张口,可千万别跟我客套。”
薛蝌忙强打精神肃然道:“大恩不言谢,自我抵京以来,多少事情都是仰仗哥哥,小弟也实在没脸说客套话了,直等日后……”
“说了不客套,你还提什么以后?”
焦顺拦了薛蝌一嘴,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冲薛宝琴微一点头,然后便领着那大夫出了客房。
薛蝌将他送到门外,回转到里间守着母亲发了会儿呆,因见妹妹仍是止不住的自责落泪,便宽慰道:“其实要照我说,母亲这次来京城也说不准是件好事儿——金陵别的倒罢,论名医却比不得京城,尤其是太医院里,几乎汇集了全天下第一等的名医圣手。
“我以前就想过带母亲进京问诊,可总怕路上颠簸,母亲受不得——如今母亲主动来了京城,固然惹得病情复发,但若因此药到病除,岂不是因祸得福?”
宝琴听哥哥说的有理,这才恢复了三分镇定,忖量道:“若这能除了病根儿,自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想要延请太医,只怕还要请托这府上,又或是……”
她虽没有明言,但薛蝌不用想也知道这说的必是焦顺。
刚要开口附和,他冷不丁就心生警惕,心道自己先前是想着过两日就要回金陵老家了,所以也就没拦着妹妹与焦顺单独见面,可现如今……
正犹豫着要不要劝说一二,免得闹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忽就见母亲身边的管事妇人捧着张礼单走了进来。
“少爷,方才走的那位焦大人送了不少名贵药材来,您看?”
“拿来我瞧瞧。”
薛蝌接过来那礼单细看,薛宝琴也起身凑上来观瞧,见上面大多是些云贵所产的药材,便随口解释道:“我听林姐姐说过,焦大哥与南疆驻军颇有交情,那边运来的东西都会经他转手,所以家里囤了不少香料药材——连林姐姐平日用的川贝枇杷燕窝,都是焦家私下里供给的。”
听妹妹说起川贝枇杷,薛蝌突然发现礼单后面还附了一张方子,单看里面用的药材,就知道必是润肺止咳护嗓子用的。
母亲并不见有这上面的病症,那这方子自然是给……
薛蝌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的妹妹,暗道这事儿是越发的棘手了。
焦大哥生的粗豪,偏却深得潘驴邓小闲中的后四味,比那些翩翩公子还会讨女孩欢心,若换成自己是女人,只怕也要倾心于他——反倒是那贾宝玉,初见时只觉得公子如玉、浊世而立,处久了才知道锦绣其外败絮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假宝玉。
可惜……
焦大哥早已经定了亲,且那史家姑娘论出身压了自家一头,论相貌也只是稍逊宝琴一筹,等闲断没有辞旧迎新的道理。
唉~
还是尽早点破,断了这孽缘为上。
想到这里,薛蝌便将礼单收起来,示意宝琴跟自己去客厅里说话。
等到了外面,两人隔着茶几了落座,薛蝌便肃然道:“寻医问诊再加上将养休息,少说也要三五个月,这期间总不好一直寄居在荣国府里——依我看,等母亲清醒过来,还是要尽早搬去紫金街老宅为上。”
顿了顿,又补了句:“伯母本也打算重阳之后就搬过去的,现下咱们若是不搬,她也不好主动提这事儿。”
宝琴先是点头,旋即娇躯猛然一震。
她方才光顾着忧心母亲的病情了,到如今才突然意识到,母亲既要在京城里求医问药,那自己只怕短时间不会再回金陵了。
偏方才自己才对焦大哥倾诉了衷肠,又说若不是要回金陵侍奉母亲,情愿与其相知相守……
想到这里,她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忍不住泛起红晕。
薛蝌见状,略略猜到了些什么,忙下狠药道:“焦大哥固然是世间奇男子,可、可毕竟已经定了亲,你往后到底还是该避讳着些。”
这已经差不多等同于明示了。
宝琴闻言横了哥哥一眼,略略犹豫之后,却终究还是没把兼祧的事情说出来。
一来这事儿眼下还是秘密,若传扬出去自己和史湘云就不好相处了;二来么,兼祧理论上虽也是正妻,但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尤其如今母亲还在病中,她可不想让母亲为此操心犯愁。
薛蝌不明就里,见她默然不答,一咬牙就待彻底把话挑明,却忽见薛姨妈和薛宝钗联袂而来,里外里一打岔,便也只好暂时把这事儿压在了心底。
…………
却说焦顺回到家,命人把对症的药材送去客房之后,原打算趁机脱身,守着邢岫烟和小知夏过节,不想王熙凤、王夫人接连派人来请。
没奈何,他也只好重新回了那大观园里。
结果沿途总能看到有荣府下人,在犄角旮旯里对着他指指点点,焦顺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灭了’礼部的壮举,已经传的尽人皆知了。
等他凑巧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众人议论的,其实是方才自己驮着薛宝琴招摇过市的事儿。
也是,这些给人做奴婢的能理会什么国家大事,还不就是八卦一些花边新闻?
这且不论。
却说到了大观园正殿,酒菜早就已经摆好了,焦顺道了声罪,便入席陪着贾政、贾琏、贾珍几个尬聊起来。
可惜内中独少了一个贾赦,不然这荣宁二府的苦主就算是聚齐了。
正天南海北的胡扯,就见彩云在屏风后面谈探头探脑的张望,还不等焦顺揣度出她的来意,贾琏就起身笑道:“老爷、珍大哥,我和顺哥儿还有些家务事要论,且借他一步说话。”
焦顺初时还不解其意,等转到各部一间小厅里,见了等候在里面的王夫人和王熙凤,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阵仗肯定不是要找自己再续情缘。
多半是为了那轮胎铺子的事儿。
九月初三的时候,自己曾随口承诺帮她们想主意,后来因被王夫人策马奔腾,心里头五味杂陈的,倒就把这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如今见了姑侄两个,他才猛又回想起来。
果不其然,等见礼之后王熙凤就在旁边敲边鼓道:“顺哥儿,你到底想出主意来没有?我可听说忠顺王府那边儿,都已经开始大张旗鼓的翻新店面了!”
王夫人也不说话,只把一双莫名多了水润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焦顺。
虽则她慈眉善目的并不见有什么异样,但焦顺左右两个腰子还是不免有些战栗。
他原就是敷衍一下,并非真心想要管这事儿。
可如今骑虎难下,也由不得他不开动脑筋了。
呃~
貌似是被虎骑才对。
“这……”
焦某人素有急智,眼珠一转便有了因势利导的主意:“我观那忠顺王虽然嚣张跋扈,可平日里要么是折辱有名无实的王公勋贵;要么是欺负那些手握兵权、身处嫌疑,生怕被皇上猜疑的武将。”
“反倒是朝中实际掌权的大臣,从不见他敢招惹哪个——既然他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倒不妨趁着扳倒礼部的虚名犹在,打出小侄的名号试试。”
堂上三人听了这话都不觉有些恍惚。
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曾见过焦顺在荣国府里为奴时的景象,当时谁能想的到这个有些粗犷的少年,竟就在三四年间一飞冲天,到如今甚至能凭名号反过来遮护荣国府了!
而恍惚过后,他们又或多或少的有些不是滋味儿。
那忠顺王若真如同焦顺所言,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那他三番五次刁难荣国府,岂不就证明荣国府如今就是个软柿子?
故此贾琏心有不甘的追问:“你确定这法子能成?”
“能成自然做好,若不成……”
焦顺两手一摊:“怕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王熙凤一听这话立刻柳眉倒竖,甩着帕子嗔怪道:“我看你分明就是没认真想!二三品的大员,都被你……”
“对面可是亲王。”
焦顺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若不是瞧太太面上,我又怎会咬牙祭出自己的旗号与王爷抗衡?”
这意有所指的言语落在王夫人耳中,她原就要沁出水来的眸子里,登时又添了三分缠绵悱恻,旋即主动替焦顺开脱道:“也当真是为难你了,那咱们就先试试,若不成再论其它。”
虽说姑侄两个都和焦顺知根知底,但一来互相都被蒙在鼓里,二来这旁边还有个苦主在。
焦顺自不好在此久留,于是商量完如何扯大旗作虎皮的事情,他便主动告辞。
然而从那偏厅里出来,刚走了没几步,忽就听后面有人扬声道:“顺哥儿,你等一等!”
回头望去,却是王熙凤领着平儿追了出来。
“你找顺哥儿……”
“没你的事儿,吃你的猫尿去吧!”
贾琏刚要搭话,就被王熙凤毫不留情的扫了面子,他心下暗恨这泼妇张狂,却也怕再纠缠下去,会在焦顺面前丢更大的人,于是只好恨恨的先行一步。
他刚走,王熙凤就迫不及待的追问道:“靠你的名头,真能吓住忠顺王?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一点都不靠谱?!”
“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
焦顺直视着王熙凤,略带三分委屈的道:“若不是为了二奶奶,我才不趟这摊浑水呢——结果二奶奶倒好,反还埋怨起我来了。”
“姑奶奶难道没给你甜头尝?”
王熙凤却没王夫人那么好哄,两手反掐者蛮腰道:“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必是临时抱佛脚随便想了个法子糊弄——瞧你前几日一脸菜色的,也不知是又勾搭上了哪家的骚蹄子,心里野的只怕早把正事儿给忘光了吧?”
呵呵~
这么说自己的亲姑姑,真的好吗?
焦顺正向敷衍几句,忽就听有人大声嚷嚷道:“焦大哥、焦大哥?!”
焦顺和王熙凤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半步。
“好像是薛大脑袋?”
焦顺侧耳听了听,皱眉道:“他说是要去会朋友,一早上就出去了,这会儿回来大呼小叫的,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王熙凤又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嗓音道:“下午我再让平儿联络你。”
然后便自顾自回了偏厅寻王夫人说话。
得~
这就约上了。
只希望接下来别撞车,至少也别变成连环车祸。
焦顺扶着腰苦着脸,一副不堪其扰的架势,转眼却又想起了先前扑进自己怀里的薛二太太,心道这妯娌两个倒是环肥燕瘦,堪称黛玉宝钗的催熟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正是他焦某人的真实写照。
却说焦顺循声找过去,就见薛蟠正一脸亢奋难耐的,四处找人追问自己的去向,那样子,莫名其妙让焦顺想起了火影忍者里的迈特凯。
咦?
他在原著里是不是也绿了?
“焦大哥!”
正想些有的没的,薛蟠已经发现了焦顺,忙三步并做两步迎上来,先是得意洋洋的要说什么,不过话到了嘴边,他又突然鬼祟起来。
看看左右,又拉着焦顺到了一旁,这才悄声道:“焦大哥,我把事情办成了!”
说话间,越发难掩得色。
“什么事情办成了?”
焦顺听他这没头没尾的,无奈追问道:“你先把话说清楚些。”
“就是那老虔婆,梅家那个!”
薛蟠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
“等等!”
焦顺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震惊道:“你不会真去梅家放二踢脚了吧?”
“怎么会!”
薛蟠矢口否认,就在焦顺松了一口的同时,又得意的伸出两根指头道:“我是让别人去的,足足放了两大箱呢!”
第505章 重阳日【四】
对于焦顺挺身而出义助薛家的做法,薛蟠自然是感激又钦佩。
但对于最终结果,薛大脑袋却并不十分满意。
怎么也该让梅家见见血才对。
最好是血流成河!
当然了,他终归还是没有冲进梅家灭人满门的胆量,故此便又琢磨起了那二踢脚的法子。
原是想半夜动手的,不过身边几个亲随听了他这主意,却都担心会被巡夜的撞破,于是就改在了黎明之前。
这天早上。
梅家后宅小厅里,梅翰林衣冠不整的枯坐在椅子上,两眼满是密密麻麻的血丝。
他因告病在家消息闭塞,故此直到昨天傍晚时,才得知了早朝上的重大变故。
虽然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也能猜到这多半和自己那封弹劾折子脱不开干系!
可是……
这明明被参劾的是那焦贼,却怎么最后被下狱、被圈禁的反倒是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甚至还为此重开了昭狱?!
错非年岁实在对不上,梅广颜恐怕都要怀疑,那焦贼其实是皇帝养在外面的私生子了。
昨儿一整夜,他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生怕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就被龙禁卫抓去昭狱里严刑拷打了——太祖朝昭狱之酷烈,可是直追明初的!
等到了五更天,他索性披了件外套起身,在外间客厅里发起呆来。
说实话,他如今早已经后悔了。
若早知道皇帝宠信那焦顺已经到了不辨是非的程度,自己又何苦去招惹他?
悄默声把儿子的婚事办好,说不定日后还能拐弯抹角借上那焦顺的力呢。
现在可好……
“老爷。”
正悔不当初,耳边就传来了妻子关切的声音。
梅广颜偏头看去,见妻子也披着件小褂从卧室走了出来,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梅广颜把脸一板,妻子知道体贴自然是好的,可他却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这般软弱无助的样子。
“要不……”
梅夫人上前给丈夫斟了杯茶,柔声劝道:“要不咱们暂且出京避一避吧,不拘是外放什么官职,总好过在京城里……”
“妇人之见”
梅广颜拂袖打断了她的话,起身大义凛然的道:“*******、*******?现今朝中奸佞横行,正是我辈读书人奋起之时——这才刚遇挫折,就慌慌张张逃出京城,我梅广颜却成什么人了?!”
见丈夫说的疾言厉色,梅夫人立刻低垂了头颈不敢再劝。
梅广颜这才又一身正气的坐回了椅子上,同时心下却是暗暗叫苦,若是在递上那折子之前,自己或许还能设法出京避祸。
可如今连尚书侍郎都下了昭狱,自己这始作俑者再想脱身之外,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这些事情就算告诉妻子也于事无补,还不如硬撑着自己伟光正的形象。
唉~
要是没听那陈垨的歪主意就好了,坏了名声,最多也就是个丢官罢职,可如今趟了这潭浑水……
碰、碰碰碰、碰碰~
正忧愁不已,突然间就听院子里闷雷似的炸响,且是一声接一声,几乎没有半点停歇!
梅广颜夫妇都被吓了一跳,忙推开门探头往外观察,却只见那晨曦中正划过一条条灰白色的轨迹,然后又有一团团火焰在内院上空爆开,直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
这大早上的,怎么会有人在放炮仗?
还专往自己家里放?
“不好!”
梅广颜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梅夫人却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声喊道:“这是冲着老太太屋里去的!”
梅广颜这才惊觉,也顾不得衣冠不整,蹿出门外跌跌撞撞的就往老太太屋里寻去。
果不其然,那些二踢脚的目标正是梅母的住处,等到梅广颜赶到的时候,‘炮击’已经停了,只留下满地的碎纸壳。
“母亲、母亲?!”
梅广颜大声呼喊着,刚要往屋里冲,忽就见门帘一挑,两个丫鬟搀着老太太从屋里出来,老太太还一脸满意的点头:“还行,这正月十五的炮仗比年上的强多了。”
旋即又问儿子:“什么时候吃元宵?”
梅广颜一时无语,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传令府里的管事立刻去查,到底是哪个无耻贼人所为。
这时梅夫人也紧跟着到了院里,见婆婆并无大碍,丈夫又大张旗鼓要去拿贼,忙扯住他小声建议道:“老爷不妨先差人去请大夫来。”
梅广颜一想也是,虽然母亲看上去并无大碍,但还是应该请大夫诊治一下以防万一的好。
于是就准备命人去请大夫。
只是还没开口,就又被梅夫人给拦住了:“老爷,我的意思是,不如对外宣扬说是老太太被吓得不轻,如今已经卧床不起……”
“胡说什么?!”
梅广颜听了登时横眉立目,甩脱了妻子呵斥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敢诅咒母亲卧床不起?!”
“我不是那意思!”
梅夫人慌忙辩解:“我是想着,如今外面都在同情薛家,为此闹的咱们家宅不安,若是咱们家也遭了难,或许就能……”
梅翰林这才恍然,心道这苦肉计虽有些不吉利,但确实是博取同情的好机会——再怎么说,在这讲究百善孝为先的时代。拿炮仗吓唬老人家也太下作了,倘若能查出是薛家或者那焦顺所为,未必不能彻底翻转舆论。
当下他便拍板道:“那就先照着你的意思办!”
说着,先迎上前将母亲劝回了屋里,然后又大张旗鼓的命人去请大夫。
梅夫人原也要跟进去,可刚到了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了儿子的声音。
“娘。”
梅宝森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下意识在母亲那开襟的小褂上盯了一眼,然后才装作没事人一样问:“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睡着呢就被吓醒了。”
梅夫人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又将老太太要装病的事儿一并交代给了儿子,最后叮嘱道:“老太太素是个不听劝的,也就你和你父亲能拦得住,如今你既然暂时不回书院,索性搬过来守上几日。”
“这……”
梅宝森面露苦色,但还是勉强点头应了,旋即又忍不住嘟囔:“现在要想倒打一耙,老太太单只是病倒了,怕还不够吧?”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梅宝森讪笑一声,跟着母亲进到了里间,同父亲一起好说歹说,总算是劝老太太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会儿的功夫,管事的也回来禀报,说是那些炮仗都是堆在墙头上的,又用了老长的引线连着,等找过去的时候那贼人早不知去向了。
梅翰林听完喝骂:“一群没用的东西!”
“是、是。”
管事的点头哈腰应了,又小心翼翼的探问:“老爷,这事儿可要报到顺天府或者巡城司?”
“那是自然!”
梅翰林一挥手,呵斥道:“还不快赶紧差人去报官!”
等那管事领命去了,梅翰林正要再去查看母亲的情况,忽就听儿子在一旁嘟囔道:“报官又能怎得,依着现在的情形,最多也就是定个扰民,只怕人家都未必肯用心去查。”
“孽障!”
梅翰林气的怒目圆睁,指着儿子正要破口大骂,梅夫人却抢先呵斥道:“你懂什么,咱们报官是为了把事情传扬出去,能不能抓到人反在其次。”
说实话,梅翰林最初还真就指着顺天府和巡城司去抓人来着——最好是能抓到薛家或者焦顺的人,也唯有这样,他才有逆势翻盘的机会。
可听妻子和儿子的对答,他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可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佯怒的拂袖进了里间。
梅夫人也连忙跟了进去。
梅宝森在后面砸吧着嘴,又小声嘟囔:“做事不做绝,能有什么效果?”
原本因擅自退亲的事儿,父子两个就有了隔阂,这几日梅宝森冷眼旁观,见父亲除了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正经应对的法子是半点没有,对父亲的鄙视小觑也是与日俱增。
等跟进里间,趁着小丫鬟送来衣服,母亲去别处更换的当口,他略一迟疑,便凑到父亲跟前悄声问:“父亲,昨儿早朝礼部被人‘灭门’的事儿,跟咱们家没关系吧?”
梅翰林本来沉着脸,听了这话登时色变,外强中干的呵斥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安生读书就好!”
梅宝森也是因为想到父亲才刚上了道奏折,转眼就出了这事儿,所以随口问了一句,可却没想到这事儿竟真与梅广颜有关!
为这事儿连二三品的大员都下狱了,自家牵扯进去还能有个好?!
眼见家里就要大祸临头,这还读个什么鸟书?!
梅宝森慌乱又烦躁的缩到了角落里,心下不住的盘算着,父亲眼见是靠不住了,自己若再不想个法子扭转局势,只怕转眼就要家破人亡了!
可他一个半大少年,仓促间能有什么好主意?
思来想去,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祖母身上,然后满心都是一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
大观园内。
薛蟠得意洋洋的将事情经过讲完,又吹嘘道:“哥哥说这事儿暴露不得,所以我压根没去梅家,只在两条街外候着——我跟你说,那爆竹都是专门订制的,个顶个震天响……”
“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焦顺沉着脸打断了他的手舞足蹈:“这些人现在何处?”
薛蟠这才看出不对来,虽不觉得自己有那里做错了,可如今焦顺的威势日盛,两人之间主从易位,早不是当年搭便车去四方街看热闹的时候了。
故此这大脑袋连忙收敛了笑容,讪讪道:“也、也就我身边的四五个小厮知道,他们刚得了我的赏钱,如今应该正在外面吃酒呢。”
“你还让他们去吃酒了?!”
焦顺狠狠一瞪眼,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梅家的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正是要她一命呜……”
薛蟠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后来见焦顺脸色愈发阴沉,才临时改口道:“哥哥用不着担心,那几个小子都激灵的紧,用了根儿老长的引线,等梅家人找过去的时候,他们早跑出去八条街了!”
“你以为没当场拿住就能高枕无忧了?”
见他一副不以为的架势,焦顺冷笑:“我问你,你那些炮仗那里来的?薛家旗下应该没这买卖吧?”
“我让人从街上买的啊!”
“呵~这又不是年下,京城里长期做鞭炮生意拢共也就那么五六家,真要是查问起来,你敢保证官府追查不到你那些小厮身上?”
“这个……”
“再有,刚干完这事儿,你就放任他们去外面吃酒,难道就不怕他们喝醉了,把这事儿当谈资宣扬出去?!”
“呃……”
“一旦查出是你派人干的,到时你自己被缉拿下狱就不说了,连带着大家这些日子的努力,恐怕也全都要付诸东流!”
“这、这……”
薛蟠吞了口唾沫,迟疑道:“又不是我的人直接打死的,早几年我在金陵时……”
“你也知道那是金陵!”
焦顺没好气的打断了他:“且不论这是在天子脚下,就说如今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盯着薛家和梅家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真要是发了案,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无可能!”
薛蟠终于害怕了,一把扯住焦顺的袖子,哀求道:“哥哥可不能不管我!我这才定了亲,眼见年前就要娶妻了,这当口要是被抓起来,我那千娇百媚的媳妇岂不就便宜别人了?!”
这当口还能想着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果然是我辈中……
呸~
果然是个没脑子的色批!
“你现在立刻把那几个人找回来,然后安排他们去南边避祸——别回金陵,事情倘若闹大了,保不齐就有有心人去金陵查问,最好是选个别处,先给他们弄个肥缺,再许些未来的好处!”
其实最稳妥的法子是杀人灭口。
可这种事儿焦顺肯定不好亲自施为,倘若薛蟠再闹出什么差池,最终落入法网供出缘由,届时岂不要定他一个教唆的罪名?
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有,你派人盯紧了,看梅家请没请大夫,若请了就……算了,还是我来吧。”
面对巴巴看着自己的薛蟠,焦顺直觉得后槽牙疼,若不是为了没到手的薛姨妈,他才懒得理会这憨货呢。
第506章 重阳日【五】
得了焦顺的嘱咐,薛蟠一面火急火燎的差人去寻那几个亲随,一面满世界的去找母亲妹妹——他对自家的生意向来是一知半解,该把人派往何处,又该安排个什么司职,都要先问过宝钗才好定夺。
这一打听,才晓得婶婶竟也来了京城,而且还因为舟车劳顿晕倒在了前院。
不用问,母亲和妹妹肯定是在那边儿守着。
于是他又风风火火寻到了前院客房里。
彼时薛姨妈正与薛蝌、宝钗、宝琴几个,守在妯娌床前忆苦思甜,眼见儿子愣头青似的从外面闯进来,不由嗔怪道:“你一大早又去哪儿撒野了?真不知你们这个哥哥上辈子是什么托生的,连重阳节都不肯安生一日!”
薛宝钗却看出哥哥神色有异,起身问道:“哥哥可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这……”
若换在两刻钟前,听妹妹问起来,他必要手舞足蹈的炫耀一番,可如今听了焦顺的剖析,却哪还敢在人前嘚瑟?
吞吞吐吐抓耳挠腮的,这下连薛姨妈也瞧出不对来了,忙跟着起身喝问:“孽障,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了祸?!”
被母亲妹妹连声追问,薛蟠也只好坦白道:“我主要是不想太便宜了梅家,所以让人往梅家老太婆的院子里放了两箱二踢脚……”
“什么?!”
这下子轮到薛蝌和薛宝琴坐不住了,不约而同的从床沿上蹿将起来,难以置信的看向薛蟠。
“这、这……”
薛蝌一张瓜子脸涨的铁青,几乎咬碎了牙才勉强把脏字咽了回去,顿足道:“哥哥真是好糊涂!先前焦大哥和我不都劝过你了么?!你怎么还……唉!”
原本在焦顺的精心策划下,退亲的事情已经是彻底的反转了,梅家身败名裂,妹妹的也挽回了名声,谁能想到临了临了的,薛蟠又跳出来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放心、放心!”
薛蟠见状,忙拍着胸脯道:“我这回压根就没露面,是差几个小厮去做的——眼下过来,就是想跟宝钗商量商量,看把那几个知情人送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躲上一阵子,免得被人追查到他们身上。”
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梅家那边儿,焦大哥说是会亲自派人盯着,有他出面,咱们就更不用担心了!”
众人听他说完,才稍稍放下心来——倒不是满意薛蟠的应对,而是因为得知焦顺已经开始插手善后了。
薛宝钗正要询问都有哪些人知情,忽听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咱们家的事儿,怎好一再麻烦焦大人?”
众人一愣,旋即回头望去,却见薛二太太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费力的试图支起身子。
“妈妈!”
“母亲!”
宝琴、薛蝌兄妹忙上前搀扶,又七嘴八舌的追问她身体如何,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薛宝钗则是立刻去外间,吩咐让把大夫再请回来问诊。
等宝钗重新折回里间的时候,薛二太太也终于应付完儿女的嘘寒问暖,正无奈的对薛蟠笑道:“文龙还是这不管不顾的脾气,真不知是随了哪个。”
薛蟠挠着头讪讪憨笑。
薛二太太则是又提出了方才的问题,自己家的事情,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那焦大人?
“妈妈放心。”
薛宝琴忙宽慰母亲道:“焦大哥素日里最是急公好义,况与伯母又颇有些渊源,自不是别人可比。”
说着,转头目视一旁的薛姨妈。
薛姨妈明知道她这话并没有旁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羞窘,不安的扭动着娇躯,将熟透了的蜜桃在绣墩上研磨了几下,这才点头道:“顺哥儿的母亲原是我在娘家的贴身大丫鬟,论关系比之亲姐妹也不差多少。”
说完这话,她自己倒更窘迫了,先前只想着儿女的看法,却倒忽略了还有这一层关系。
“原来如此。”
薛二太太这才恍然,旋即又问起了事情的具体细节。
这满屋子除了薛姨妈,大都曾参与其中,故此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宝琴又刻意想逗母亲开心,说的绘声绘色天花乱坠,讲到兴起时,还全文背诵了焦顺的随笔草稿,直引的薛宝钗频频侧目。
那篇草稿,宝钗也能全文背诵下来。
但那是因为她是‘随笔’的主要撰稿人,为了揣摩其中的精髓部分,反复看了不下百八十遍,若再背不下来反倒奇怪了。
但宝琴又是何时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的?
略一琢磨,薛宝钗就想到了林黛玉头上,心道林妹妹原来是替宝琴讨的,她两个倒真是投了脾气。
只是这回林妹妹却怕是好心办了坏事,若宝琴这丫头过几日就回金陵,那东西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但现如今她明显要久驻京城了,这念想最终会发酵出什么来,可就难说了。
而薛二太太听女儿说了这许久,对焦顺的印象也渐渐‘丰满’起来,同时也隐隐察觉到了女儿的心思。
毕竟知女莫若母。
那焦大人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当朝五品,偏又能放下身段迎合女子的喜好,纵容姑娘们一展所长,这样前程远大又体贴入微的男子,有几个小姑娘能抵挡得住?
就连薛二太太自己都听的动心了,暗道女儿这番夸赞,但凡有六七成是真的,也便堪为良配了。
只是不知,他可曾娶亲?
她正犹豫是等一会儿没人的时候再问儿女,还是直接当着大嫂一家问出口,却突然发现屋里早没了薛蟠和宝琴的踪影。
听她问起薛蟠宝钗,薛姨妈忙道:“他们兄妹去外间了,方才不是说要把那几个知情的小厮,先打发出去躲一阵子吗,他们就是铺派这事儿去了。”
薛二太太这才恍然。
与此同时。
外间宝琴已经雷厉风行的圈定了两处避风港,又命人把这几个小厮的家属聚到一处,明着说是让他们后顾无忧,实则是充做人质,免得这几个小厮不听约束。
正发号施令,就见焦顺的贴身亲随栓柱找了来,进门就道:“大爷让我传话,梅家老太太似乎并无大碍,不过……”
薛宝钗刚松了一口气,都准备拜谢漫天神佛保佑了,忽然听到这声‘不过’,一颗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忙追问:“不过怎得?”
“不过梅家给了那大夫五十两银子,让他守口如瓶,又对外宣扬说老太太被吓的不轻,我们大爷琢磨着,应该是想演一出苦肉计博取同情。”
“反了他们了!”
薛蟠拍案而起,怒容满面的骂道:“好一家狼心狗肺的东西,竟还想往你薛大爷头上扣屎盆子!”
薛宝钗白了哥哥一眼,反问:“哥哥难道不是冲着把人吓个好歹去的?那里就冤枉你了?”
“这……“
薛蟠讪讪的坐了回去,讷讷的狡辩道:“可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儿吗,怎么还要往我头上扣……”
说到一般,又吹胡子瞪眼:“梅家嘴里就没半句实话,不是说那老虔婆快要病死了么,这两大箱特制的二踢脚,就是好人也得吓的够呛,偏怎么她一点事儿也没有?”
薛宝钗干脆懒得理会他了,和颜悦色的问栓柱:“你家大爷还交代什么了?”
“我们大爷还说,龙禁卫的人已经把梅翰林带走了……”
“当真?!”
薛蟠又蹭一下子窜了起来,这回却是喜形于色:“他活该,龙禁卫的人可算是干了件正经事儿!”
连续被打断了话茬,栓柱都差点忍不住冲他翻白眼,全当是没听见一样继续道:“不过我们爷说了,他这回完全是受人蒙蔽,多半不会受什么严惩。”
“怎么会这样?”
薛蟠登时又泄气皮球一般,瘫坐回了椅子上。
薛宝琴点头道:“除此之外,焦大哥可还有别的交代?”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又表示不管有什么需用之处,请焦顺尽管开口,本就是薛家自己捅出来的麻烦,万没有让焦顺一力担待的道理。
…………
梅家。
眼瞧着瘫软成一坨的丈夫,被几个龙禁卫连抬扛的弄上马车,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梅夫人在府门前哭的是肝肠寸断,一转头却见儿子两眼发直,嘴里念念有词:“来了、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她见儿子情绪明显不对,忙上前拉着他宽慰:“宝森,你放心,你爹肯定是被冤枉的……”
“这昭狱还管你冤不冤枉?!”
梅宝森下意识想要甩开母亲,可见到母亲梨花带雨的平添三分娇弱,一时就没忍心动手,只咬牙切齿的道:“再说那焦顺是皇帝的宠臣,龙禁卫的人能不偏帮着他?!到时候三木之下,还不是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听儿子说的言之凿凿,梅夫人也越发慌了。
昭狱的凶名,她自然也是曾听说过的,倘若真要搞屈打成招那一套,只看刚才丈夫几乎瘫软在地的样子,就知道他必然耐受不住。
到时候是什么罪名,还不就看对方怎么罗织?!
“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虽素有三分聪明,可这时候还是乱了方寸。
“除非……”
梅宝森的目光阴沉如墨,嘴里却只起了个头就不见下文了。
“除非怎得?”
“没怎得,母亲问我,我又问谁去?”
梅宝森发力甩开母亲的手,板着脸道:“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我且先守着老太太去。”
说着,用帕子掩住口鼻,快步穿过了臭气熏天的大门。
见儿子这副冷漠的样子,梅夫人在门前又愣怔了好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儿子不大对劲儿,于是也忙追着回了后院。
转眼到了傍晚。
梅老太卧室里,梅宝森打发走丫鬟仆妇,用身子遮住祖母的视线,从袖筒里摸出个小药包来,把里面的粉末全都倒进药汤里,又用汤匙搅拌均匀。
他回头看了看祖母,一脸狞笑的就待捧起药汤送过去。
“你在做什么?!”
这时梅夫人猛的闯了进来,声色俱厉的一声大吼,紧跟着二话不说,扯起儿子就往外间拖拽。
梅宝森没想到自己会被母亲撞破,一时也有些发懵,直到被拖出卧室才猛然惊醒过来,用力甩开母亲,色厉内荏的抱怨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你在那药里放了什么,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
梅夫人直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太太可是最疼孙子的,宝森怎么就敢……
“我、我……”
梅宝森支吾两声,嗓音却陡然大了:“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梅家着想?!父亲如今在被抓进了昭狱,若不赶紧想办法把他捞出来,咱们一家可就全完了!”
“这和你要害老太太有什么关系?难道老太太一死,老爷就能放出来了?!”
“怎么不能?!”
梅宝森梗着脖子信誓旦旦:“到时候咱们一口咬定,老太太就是被薛家和那焦顺害死的,等把事情闹大了,龙禁卫那边儿就不好对父亲下手了!”
“就算最后父亲还是被判有罪,咱们家毕竟也闹出了人命,多少都会宽待一点——也或许就不用抄家连坐了!”
“也或许?”
梅夫人震惊的盯着儿子那张无比熟悉,这一刻却又充满了陌生的脸:“就因为也或许的事儿,你、你就要毒死老太太?!”
她退后了半步,用力的摇头:“你肯定是病了,再不就是中了邪!我、我去找大夫、找和尚道士给你瞧病去!”
说着,转身快步就要往外走。
“母亲!”
梅宝森顿时急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母亲,激动道:“我没病、更没中邪,我是为了梅家,我这是要救梅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松开、你快松开!”
梅夫人拼命挣扎,拉扯间忽听‘哧’的一声,梅夫人低头看去,却是自己的衣襟被扯开了半边,她有意要遮掩,可双手都被儿子控制着。
抬头想让儿子松开自己的手,却突然发现梅宝森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襟前,脸上显出病态的亢奋与痴迷。
“你、你……畜生!你还不快松开我!”
“母亲!”
梅宝森却反倒抱的更紧了,他顺势将脸埋进母亲怀里,梦呓也似的道:“就算父亲回不来了,这个家里也还有我在,咱们把京城的宅子卖了,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我耕田你织……嗷!”
他正起劲的‘饮水思源’,冷不丁就被梅夫人咬在了耳朵上,直疼的他嗷一嗓子,下意识松开母亲,捂住了血淋淋的耳朵。
梅夫人趁势冲出屋外大声呼喊,宣称儿子是因为接受不了父亲被抓,一时犯了失心疯,勒令闻讯赶来的仆妇们七手八脚将梅宝森绑了起来,又用毛巾死死堵住了他的嘴。
“把他、把他先关进柴房里,然后请大夫来诊治!”
梅夫人惊魂未定的吩咐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再找一班道士和尚过来做法事。”
等仆妇领命,将梅宝森押去了柴房。
梅夫人独自在客厅回想着方才那一幕,不由得泪如雨下。
这阵子家里内忧外困,她原本最担心的是丈夫,却没想到儿子才是承受不住压力,率先精神崩溃的那一个——事到如今,她仍然不愿意相信,方才那些禽兽之举都是源于儿子的本性。
不过梅宝森这偏执又冲动的情绪,也确实是受刺激之后的异常之举。
哭了好一会儿,梅夫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忙快步进了里间卧室。
结果进门之后她就彻底傻眼了,只见原本被放在桌子上的碗,此时已经挪到了床前的小几上,而碗里下了毒的汤药也早被梅老太喝的一滴不剩!
第507章 重阳日【六】
刚开始,梅夫人也以为梅老太是听了孙儿的计划,所以为了保全梅家不惜服毒自尽了。
但很快她就发现,除了那碗汤药之外,桌上的绿豆糕和南瓜酥也各少了一块。
这总不能是老太太不想做个饿死鬼,服毒自尽之前还特意吃了两块糕点吧?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老太太压根没听到儿媳和孙子的争吵,只是醒过来觉得饿了,起身吃东西的同时,顺带把那碗药汤也给喝了,却哪想到里面竟然掺了毒药。
想通了这些之后,梅夫人的心情愈发糟乱,这整件事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荒诞噩梦!
先是家里的顶梁柱下了昭狱,然后儿子也被自己关进了柴房,现在老太太又稀里糊涂做了冤死鬼……
一时间,梅夫人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了。
不过她至少明白,虽然老太太还是阴差阳错的死了,但儿子那乱七八糟的计划,却是绝对不能执行的!
因为一旦事情闹大,那就绝逃不过验尸这一关,到时候老太太的真正死因便会大白于天下,非但达不到救出丈夫的目的,反而会枉送了儿子的性命。
所以说,梅宝森这自以为是的谋划,一开始就是条行不通的死路。
若是把毒杀改成刻意让老太太病重而死,或许还能瞒天过……
想到这里,梅夫人忽然清醒过来,忙冲着床上死不瞑目的婆婆合十道:“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儿媳万没有要害您老人家的意思!”
梅老太的尸体自然不会有半点反应。
但梅夫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快步到了外面,略一犹豫,便扬声吩咐门外的丫鬟,去把府里的管家找来。
不多时管家到了,梅夫人便拿帕子抹着眼角道:“这真是祸不单行,老爷下狱,宝森又……现如今连老太太也驾鹤西游了。”
“什么?!”
管家闻言大吃一惊,忙问:“老太太是怎么死的?”
“这……“
梅夫人故作迟疑,半晌才压着嗓子道:“老太太一早就受了惊吓,方才宝森发了失心疯,竟当着老太太的面道出了老爷被下狱的事儿,老太太一时接受不了,就……”
说着,又去抹眼角的泪痕。
“怎会如此?!”
那管家面上依旧震惊无比,可眼中却显出疑色。
老爷刚被下狱,少爷就又突然得了失心疯,被太太关进了柴房里,他这做管家的焉能不关心?
事实上,梅夫人传见他之前,他正在柴房里旁敲侧击,询问少爷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虽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但少爷的言谈举止,却明显不像是得了失心疯的人——管家毕竟见识少,不知道看似清醒的人,才往往反倒疯的最厉害。
“宝森虽不是故意的,看传出去到底……”
梅夫人不知他心下起疑,依旧按照自己准备的剧本唉声叹气道:“所以我的意思是,老太太的身后事就不要大操大办了——好在棺椁百布早就已经备好了,咱们关起门来悄悄发丧就是。”
“这……”
管家面露难色:“等老爷回来知道了,却怕……”
梅翰林的人品纵有百般不是,这孝道一途上却挑不出毛病来,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母亲丧事办的如此草率,肯定会勃然大怒。
梅夫人斩钉截铁的道:“就算老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低调发丧,总好过让宝森背上害死祖母的罪名吧?”
管家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了,但心下的疑虑却更胜,老太太会一命呜呼,即便有少爷不谨慎的缘故,但更大责任明显是在早上骚扰的贼人和登门抓人的龙禁卫身上。
可怎么听太太的意思,倒像是少爷要负全责?
因这些疑点,等他分派完人手操办丧事,并没有急着回去向梅夫人禀报,而是径自去了关押梅宝森的柴房。
在门前犹豫徘徊了一阵子,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
虽然梅夫人的命令,是把梅宝森绑起来堵住嘴,可梅宝森毕竟是梅家唯一的继承人,又是老太太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谁还敢真就把他绑在柴房里过夜?
故此非但没有上绑,反倒还抬了桌椅板凳和床铺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是拦着不让出门罢了。
见管家去而复返,梅宝森连忙起身问道:“李叔,我娘找你过去是为了什么?”
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忍不住开始后怕起来,生怕母亲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方才的狂悖之举公之于众。
见梅宝森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管家挥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小厮退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个,他才躬身道:“少爷节哀,老太太去了。”
“什么?!”
梅宝森先是大吃一惊,旋即便以为是母亲圈禁自己之后,代替自己下手施为了,于是便又转而激动亢奋起来,心道母亲果然还是爱着自己的!
他搓搓手,强忍着没有问细节,而是打听道:“那我娘可曾吩咐你们去报官?又或者把消息传给父亲的同窗好友?”
对于梅宝森掩饰不住的喜形于色,管家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隐隐觉察到这其中必有天大的隐情,但他也不敢乱问,只老实答道:“太太说,老太太之所以会这时候仙逝,是因为您在她老人家面前说出了老爷下狱的事儿——为了您的名声着想,让悄默声的把丧事办了,不好对外声张。”
“什么?!”
梅宝森又是一惊,心道这和自己的计划可是完全相反了!
可母亲既然替自己杀了老太太,却怎么还要和自己对着干?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梅宝森本就不是个聪明的,若不然也不会想出那样顾头不顾腚的蠢主意,故此对母亲的行为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他一咬道:“不管了,若不尽快把这事儿闹大,等老爷在牢里屈打成招,咱们梅家可就全完了!”
说着,一扯李管家的袖子道:“李叔,你快去备一辆马车,我要去顺天府……不对,是去大理寺报案!”
“这……”
管家刚一迟疑,梅宝森又沉下脸来作色道:“梅家若是垮了,你难道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这……少爷。”
管家发愁道:“太太把你关进柴房的事儿,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若真大张旗鼓的去准备马车,只怕还没等出门,就要被太太知道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梅宝森松开他的袖子,热锅蚂蚁似的他团团乱转,途径桌前,猛的一脚踹倒了椅子,咬牙切齿道:“那你悄悄准备个梯子,我自己翻墙出去总成了吧?!”
…………
与此同时。
一身土灰色衣裳的倪二拎着几个油纸包,看看四下无人,便快步走进了梅府旁边的狭小巷道里。
“大哥。”
“大哥。”
两个精壮的汉子立刻迎了上来。
倪二冲二人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将其中几个油纸包在地上铺散开,露出里面的酱肉、烧饼等物:“我在附近随便买的,兄弟们先凑和填饱了肚子,等事情成了,自然有好酒好菜等着咱们!”
两个汉子也纷纷蹲下,抓起来就吃,因不敢饮酒,便时不时灌一口水囊。
倪二陪着他们说了闲话了几句,又叮咛他们务必看好了梅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禀报,然后就拎着剩下的油纸包准备离开——他在梅府周遭拢共设了三个岗哨,如今已经转了两个,还要给最后一个去送饭。
“大哥。”
这时其中一个壮汉叫住了他,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不要重赏,能不能把我家小子也送去工学?哪怕给咱大侄儿当个书童也成!”
“等禀事儿的时候,我替你问问吧,应该问题不大。”
倪二说着,又特意在这小弟肩头拍了拍,笑道:“咱们兄弟里边儿,还是你最有眼光——这工学可是皇帝老子亲自搞起来的,等小子们从工学里出来,那也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那小弟挠头憨笑道:“不是兄弟们眼光差,是讨了婆娘又有这么大小子的不多。”
倪二哈哈一笑,冲他摆摆手转头就往外走。
谁知刚走出两步,忽又被那小弟一把扯住。
这下倪二有些不高兴了,回头正要问对方还有什么要求,却见那小弟一脸警惕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冲着一旁的院墙指了指。
倪二立刻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却听院墙内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紧接着又从墙头探出一截梯子来。
倪二忙打了个手势,两个兄弟飞快将地上的油纸包收敛好,然后三人各自贴着墙隐没在暗处观察。
不多时,那墙头上就多出了个人影,而这人自是梅宝森无疑。
他探头往下扫了一眼,倒没瞧见倪二几个,嘟囔着:“怎么这么高。”
然后就准备把梯子从院里挪到外面。
可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哪有力气将梯子拽上来?
即便有管家从旁协助也不成。
最后梅宝森只得用手扣住瓦片,小心翼翼的掉转屁股往下出溜儿。
两个精壮汉子见状,齐齐看向了倪二。
倪二盯着梅宝森身上那细绸的料子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打了个动手的信号,然后三人便悄默声的凑个前,将梅宝森包围在正当中。
梅宝森两条腿踢腾着,却总够不着底儿,最后只好一咬牙松手掉了下来。
结果两脚着地立足不稳,踉跄着眼见就要摔个后仰,冷不防左右各自伸出只手来,将他牢牢的扶住。
梅宝森惊魂未定的松了口气,正要向身旁之人道谢,突然惊觉事情不对,想要开口时却早被人捂住了嘴,同时耳边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动,动一动就弄死你!”
梅宝森登时僵在了当场,任由倪二等人将他反绑了双手,又用油纸塞住了嘴,外套缠住了双眼,推推搡搡的带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你是哪里的蠢贼!”
梅宝森正惶恐不已,又不知自己究竟是落到了什么手里,就听有人恶声恶气的喝问:“来我们地界儿上讨生活,也不先跟你家三爷打一声招呼,你也太猖狂了些!”
若是个激灵警醒的,这时候多半就听出不对来了,毕竟梅宝森这一身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飞贼。
但梅宝森一来智商欠费,二来又受了惊吓,竟是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嘴里的油纸包刚被扯下,他就连忙道:“误会、误会!我是梅家的少爷,不是、不是什么蠢贼!”
倪二其实早猜到了他的身份,若非如此,也不会选择打草惊蛇。
但他嘴上确实故作不屑的啐道:“我呸!你特娘见过半夜爬墙的少爷?少跟老子耍贫嘴,你要真是梅家少爷,这大半夜翻墙出去想做什么?”
不等梅宝森开口,他又补了句:“梅翰林下狱的事儿我可是听说了,你要敢说什么赌钱吃酒逛窑子的屁话——老六,先把家伙事儿预备好!”
“好嘞!”
先前要把儿子送去的工学精壮汉子,立刻拔出柄匕首来,然后捏住梅宝森的尾指,在上面轻轻蹭动着道:“小子,你可千万想好了再说,不然这身上少了什么零件,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另一个精壮汉子粗着嗓子凑趣道:“手指头可不好切,依我看不如往胯下招呼,那玩意儿没骨头,省劲儿!”
梅宝森感受着尾指上传来的森寒,又听说要往自己下三路招呼,当时吓一股骚热的暖流就窜了出来,顺着裤腿迅速蔓延开来。
同时他嘴里失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是要去报官的!”
“你要报官?”
倪二的嗓音陡然抬高。
“不不不,跟各位好汉无关,是我家祖母被人害死了,所以我赶着去衙门里报官!”
梅家老太太死了?
倪二眉头一皱,买通问诊大夫打探消息的事儿,可是他亲自去办的,当时那大夫明明说梅家老太太好端端的,这怎么才一天不到就死了?
“胡说!”
他佯怒道:“去报官还用从家里翻墙出来?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不成?老六,给他点儿颜色……”
“等等、等等!”
梅宝森都带了哭腔了:“我娘拦着不让,是我娘拦着不让!我本来是要坐车去,管家非说怕我娘知道……你们、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他!”
“我问的着他吗?”
倪二听的越发不明所以,梅家老太太死了,孙子要报官,儿媳妇反倒拦着不让,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猫腻?
可再追问下去,那梅宝森到底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绝不能说的,翻来覆去的只说是母亲不让,为什么不让却绝口不提,反倒一个劲儿的说要拿银子赎身。
没有焦大人的吩咐,倪二又不敢对梅宝森下狠手,最后只好让兄弟们暂且将他看管起来,自己则打马扬鞭直奔荣国府报信。
第508章 重阳日【七】
大观园。
台上照例又是一出老太太喜欢的热闹戏,女眷席间说说笑笑还都记得注意仪态,男宾席上贾珍、贾琏、贾蓉、薛蟠几个却早都放浪形骸起来。
焦顺找过来的时候,薛蟠已然喝的半醉,头上插了朵波斯菊,正缠着贾蔷搔首弄姿,丝毫不见官司缠身的窘迫。
薛姨妈那样的善心人儿,宝钗那样的八面玲珑,偏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没费心没肺的东西?
那贾蔷因找到了真爱,近来倒是颇有些改观,并不愿意迎合薛蟠龙阳之好,但也不好当众与他闹翻,见焦顺沉着脸过来,忙趁机起身尊称叔叔。
薛蟠这才看见了焦顺,忙也起身陪笑招呼:“焦大哥,你不是要在家里过节么,这怎么……”
焦顺冲贾蔷微一点头,却是理也不理薛蟠,径自走到贾政面前见礼道:“世叔,容小侄暂借薛家兄弟一用。”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薛蝌就霍然起身。
他原本没打算来这大观园赴宴,后来因受母亲所托,才专程代表母亲来向荣国府的几位长辈告罪,故此虽在席间,却是满脑子都在惦念着母亲,压根也无心饮酒。
薛蟠先是一愣,继而满面困扰的挠头道:“怎么了?那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谁告诉你已经过去了?”
焦顺回头剜了他一眼,然后又冲贾政锊一拱手,便示意二人跟着自己离开。
贾政这时也隐约瞧出了什么,但他却并不想理会薛家的私事儿,何况有风头正劲的焦顺出面,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故此也就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
却说走出大殿之后,焦顺见薛蟠一脚高一脚低的,被风一吹越发显出醉态,便又吩咐薛蝌道:“他这样子只怕也拿不了主意,且去将你堂姐请来,就说梅家的事情有变。”
薛蝌早猜到是因为这个,闻言无奈看了眼薛蟠,又折回里面设法联络薛宝钗。
约莫半刻钟后,就见宝钗跟着薛蝌匆匆出来,后面却还跟着薛姨妈和王夫人。
“顺哥儿!”
一见面薛姨妈便心急火燎的问:“梅家又出什么事儿了?”
“梅家老太太傍晚时突然死了。”
“什么?!”
众人齐声惊呼,连薛蟠也清醒了几分,连忙追问:“焦大哥,不是说她好端端的么,怎么突然又死了?”
众人也都巴巴的盯着焦顺,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顺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若方便,不如去我家,也好当面听一听下面人禀报。”
王夫人头一个响应,余者自然都无不可。
于是只带着几个有名有姓的贴身大丫鬟,从侧门直接转到了焦家。
等在焦家正厅里坐定,来旺夫妇出来打了招呼,便又避嫌躲进了卧室。
然后焦顺便把倪二喊了进来,让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
等听倪二说完,还不等众人发表意见,薛蟠便蹭一下子蹿讲起来,摩拳擦掌的欢喜道:“这不巧了么?!既然那小畜生被抓时无人瞧见,咱们干脆找给地方把他给活埋了,岂不……”
“哥哥!”
薛宝钗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薛姨妈更是怒形于色,指着儿子骂道:“你、你这孽障胡说什么,那好歹也是官家子弟,岂是说杀就能杀的?若让人知道了,岂不是杀头的罪过?!”
王夫人也忍不住呵斥:“他又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若就此一去不复返,难道梅家就不报官了?届时只怕报的更急、查的更狠!”
薛蟠见自己这一了百了的好主意,完全不受众人待见,只得悻悻的坐了回去。
薛宝钗趁势又问了几处细节,沉吟道:“这其中颇有蹊跷——以梅家如今的境况,借老太太的死闹一闹,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梅夫人却严令制止儿子报官,甚至逼得他不得不翻墙出来……”
顿了顿,又道:“再有,按照问诊大夫的说法,梅家老太太上午还好端端的,并没有被受了惊吓的迹象,怎么到了晚上突然就……”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她这些分析有理,却又想不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众人下意识目视焦顺,希望他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焦顺却还在低头沉吟,也不知是被这两个问题难住了,还是在想别的事情。
正在这时,薛蟠忽又跳将起来,瞪着眼大发谬论:“我知道了,这老太太必是被那梅家小子给害死的,他娘怕被人查出来,所以才不让报官的!”
不得不说……
薛蟠的脑回路和那梅宝森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竟是第一时间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他难得正确了一回,众人却都觉得离谱荒诞。
薛蝌更是大摇其头:“若真能下此毒手,又怎么会不敢报官?这世上不留痕迹把人弄死的手段多了,比如牢里常用的背麻袋——总不能是那梅宝森不管不顾,直接下手把自家祖母给活活掐死了吧?”
薛宝钗也是一脸不敢苟同的样子。
薛蟠见家里最聪明的两个人,全都不认同自己的意见,只好又悻悻的坐了回去。
“那他们母子两个,到底是因为什么意见相左?”
王夫人再次提出了疑问,见众人仍是眉头紧锁,便又调头呵斥起了薛蟠:“文龙,让我说你什么好?畅卿和你妹妹她们花了多少心血,好容易才报了梅家退亲的仇——偏你倒好,非要画蛇添足瞎胡闹,如今累的一家子不安生!”
薛姨妈也跟着埋怨:“孽障!你在金陵就惹了人命官司,如今到了京城,却怎么还不知悔改!”
见两位长辈开始责怪哥哥,薛宝钗忙示意薛蝌将倪二请了出去。
少了‘外人’,王夫人姐妹两个愈发少了顾忌,你一句我一句直把薛蟠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时候再怎么责怪哥哥也是于事无补。”
眼见骂的差不多了,薛宝钗才出来打圆场,重新拉回正题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确保那大夫肯出面作证,证明梅家老太太的死和早上的事情并无直接关系——这样一来,就算是查到哥哥头上也难定罪。”
众人听了这话,又齐齐把目光转向了焦顺。
除了因为焦顺掌握着那大夫的讯息之外,他方才长久的沉默也让众人颇为在意。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焦顺才终于缓缓摇头道:“若依着我,最好是彻底将文龙从这案子里摘出来,若实在躲不过,宁可让薛二兄弟去顶罪,也千万不要牵连上他。”
“这是为何?”
众人听的都是一愣,旋即薛蟠就急了,跳起来拍着胸脯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人既是我吓死的,就该是我去……”
“人不是你吓死的!”
薛宝钗急忙更正:“不管到什么时候,哥哥都不能乱认!”
薛蟠气势一滞,再次悻悻坐回去道:“反正事情是我做的,我自己认下就是,用不着薛蝌顶罪!”
薛姨妈也不同意:“本就是文龙闯了祸,却怎么还要推给蝌哥儿?”
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坚决道:“就算是因此误了和夏家的亲事,也断没有把兄弟往火坑里推的道理!”
“太太误会了。”
焦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说要坚决把文龙从这案子里摘出去,是因为他有个绝不能涉案的理由。”
说着,又问:“太太方才也说,在金陵时曾惹上人命官司,却不知那桩案子最后是怎么了结的?”
“那桩案子?”
薛姨妈迟疑道:“也没怎么,一开始就是拖着,后来换了知府——就是现在的顺天府尹贾雨村,也不知怎么就把案子给了结了。”
王夫人在一旁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不由的身子微微前倾,追问道:“畅卿,当时的案子莫非有什么不妥?”
“现下还说不准……”
焦顺其实是下午闲着没事儿,回忆书里和电视剧里的剧情,才隐约想起当年的人命官司,贾雨村好像是宣称薛蟠已经死了,借此才结了案。
当年看书时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妥,可现在设身处地的一琢磨,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大了。
但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于是含糊道:“我因与贾雨村有些交情,一次酒后,也忘了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他的师爷说的,好像当年为了了结那案子,给文龙兄弟报了个因病暴毙——嫌犯既然死了,案子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还没听出问题的严重性,薛宝钗和薛蝌却是齐齐起身,骇然道:“竟有这等事?!”
旋即薛蝌正色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场官司我来背就是!”
“这怎么成?!”
薛蟠又急了,起身刚要争辩,却听妹妹道:“也只能委屈你了。”
“这、这……”
薛蟠急的直跺脚,别的上面倒罢了,他素来是想做个好汉的,又怎肯让堂弟为自己顶罪?
薛姨妈这时忙问:“到底怎么了?这、这案子到底有什么不妥?”
“简直是不妥之极!”
薛宝钗紧咬着银牙恨声道:“按照那贾雨村的做法,哥哥等于是诈死脱罪,按律该当罪加一等!”
“这……”
薛姨妈也慌了,起身拉着女儿的手问:“可你哥哥这些年不是好好的么,也没人找他的后账……”
“没人找自然无事,可一但这事儿被翻出来呢?”
“没错。”
焦顺接口道:“有些事儿不上称没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金陵的案子,别处或许没有存底,但刑部肯定是有存底的!倘若这次文龙的名字又出现在案卷里,被刑部核查出来,届时怕就是两罪并罚了!”
“那、那……”
薛姨妈吓的脸都白了,颤声问:“那该是什么罪名?”
焦顺了略一迟疑,还是选择了往严重里说:“只怕死罪难逃。”
薛姨妈听的两眼一黑向后便倒,亏得宝钗和王夫人就在她身旁,及时将她扶住,又掐人中又灌茶水的,很快让她重新缓了过来。
焦顺原是想吓唬吓唬她,待会儿施恩时也好换来更大的回报,却没想到她竟就昏厥过去了。
这时忙主动宽慰:“太太放心,这回再不济也有薛蝌兄弟做挡箭牌,不会牵连到文龙头上的。”
等薛姨妈稍稍松了口气,他又道:“不过这等事儿拖久了总是个麻烦,最好是能想法子把案底销掉。”
“该怎么做?!”
薛宝钗忙表态道:“若有需要打点的地方,焦大哥只管开口,我们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永除后患!”
“眼下还没头绪。”
焦顺微微摇头:“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说不得还要找落在贾雨村头上!”
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就已经差人去请贾雨村了,销案底的事儿且不急于一时,眼下要处置那梅宝森,恐怕也得是他出面才算妥帖。”
话音未落,薛姨妈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道:“我和宝钗毕竟是女流之辈,文龙又是个不顶用的,这事儿可就全指望你了!”
“妈妈!”
薛宝钗忙在一旁道:“您总不能强求焦大哥……”
“太太放心!”
没等她把话说全,焦顺已然笃定道:“小侄必定竭尽所能,为文龙免去性命之忧!”
说着,又发力反捏了那柔弱无骨的小手一把。
薛姨妈方才只是情绪冲动之下的失态,这时被焦顺一捏,登时又生出些别样的意味来,她心知焦顺如此卖力皆是因为自己,感动之余,虽然羞怯却并未撒手,反而也发力攥紧了焦顺的手,又抬起头与他二目相对。
“好了。”
旁人还没瞧出什么,王夫人却早知这二人私下里的猫腻,生怕妹妹继续失态,会在儿女面前露出马脚来,于是忙上前分开二人道:“顺哥儿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就不说这话,他肯定也不会眼睁睁看文龙受难的。”
边说着,边借助裙子遮掩,抬脚在焦顺鞋面上不轻不重的踩了两下。
焦顺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暗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是要约自己二更见面不成?
可也没说在哪儿见啊?
正操着弼马温的心,就听薛蟠在一旁骂道:“亏我还当那贾雨村是个好人,没想到他竟然给老子下了这样的套,等见了他,我定要……”
话音未落,忽就听外面玉钏扬声禀报:“老爷,府尹大人到了!”
第509章 重阳日【八】
迈步走进焦家的时候,贾雨村的心情并不平静。
打从升任府尹之后,他一反先前的殷勤,来荣国府的次数是肉眼可见的少了。
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到了正三品府尹这个层次,再想要往上爬的话,荣国府所能提供的助力就相当有限了。
若是宫里的贤德妃肯吹枕头风,或许还有些效果,偏这位娘娘又素来不肯干政……
当然了,贾雨村肯定不会表露出这层意思。
他拿出来搪塞贾政的理由,是如今焦顺与文官们势同水火,自己只能暂避锋芒,免得让朝中重臣恨屋及乌。
结果焦顺今儿突然就下帖子,请他连夜过府一叙。
这一来,岂不是推翻了他疏远荣国府的借口?
若换在九月初八之前,贾雨村还真未必肯来,就算答应和焦顺见面,也会要求另换个中立的所在。
然而……
昨天早朝上,焦顺可是一口气扳倒了一个尚书两位侍郎!
这里边随便摘出一个来,就比他这顺天府尹官儿大。
虽然贾雨村也明白,这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肯定还是皇帝,可到底是存了畏怯的心思。
再说了,焦顺这不顾尊卑礼数连夜邀请自己登门,肯定也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于是思量再三,贾雨村还是匆匆赶了过来。
至于贾政那边儿……
自己这位便宜族叔不过是糊涂虫罢了,事后再设法敷衍就是。
却说到了焦家院里,眼见那守在客厅门前的丫鬟,并不直接请自己进去,且那两侧廊下影影绰绰还站着几个人,贾雨村便立刻猜到焦顺请的客人并非只有自己,而且其中多半还有比自己身份更高的。
难道是贾政或者贾赦?
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贾政如今对焦顺颇有意见,大过节的怎么会跑来焦家——贾雨村还不知道贾政有意和解。
而贾赦听说最近又被老太太给圈禁了,不过这回没被关进家庙里,只是被勒令在家反省不得出门。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爆喝:“好个阴损的狗东西,他倒还真敢来!”
贾雨村一时倒没听出那人是谁,但对方骂的应是自己无疑。
他不由愈发皱紧了眉头,心道难不成焦顺是要给自己摆一出鸿门宴?
“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我今儿非得……”
这时里面的人大叫大嚷愈发高亢,却又在转瞬间突兀的沉寂下来。
紧接着就见焦顺主动从里面迎了出来,边往台阶下走边拱手道:“这么晚了还劳雨村兄拨冗赶来,真是罪过、罪过。”
“你我兄弟,何须客套?”
贾雨村笑着还了一礼,顺势指着里面道:“敢问……”
“府里的二太太和薛家太太在里面。”
焦顺一笑,指着东厢道:“虽是自家人,到底男女有别,况说起话来也不方便——只能请雨村兄降尊纡贵,去东厢里说话了。”
听到王夫人和薛姨妈都在堂屋客厅,贾雨村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道:“方才那是薛文龙?”
不等焦顺答话,他又叹息一声:“可是因为当初金陵冯渊的案子?当时我也是初入官场不久,从不曾做过正经的审问过案子,又一时不察被小人蒙蔽,这才不慎出了纰漏。”
看来他对于自己当初的谬误,也是心知肚明的。
焦顺对此不置可否,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领着贾雨村进到了东厢厅里,等分宾主落座之后,这才道:“既然老哥已经猜出了端倪,我这里也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薛兄弟这回又卷入了一桩人命官司,若处置不当,只怕就要牵出冯渊的旧案了。”
贾雨村听了,挑眉问:“只是牵扯,不是元凶?”
顿了顿,追问了一句:“压不住?”
要不说这厮是老奸巨猾呢,焦顺只是刚起了个头,他就抓到了事情的重点,倘若薛蟠就是元凶,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桩案子搞定,而不是担心牵扯出什么旧案了。
“难。”
焦顺摇了摇头,道:“苦主是梅家,就是刚被龙禁卫请去查案的梅广颜……”
说着,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说了。
又补充道:“梅广颜的儿子翻墙出来时,正巧被我派去监视的人给拿住,若不然,这会儿只怕已经把事情捅到大理寺了。”
贾雨村此时已经皱紧了眉头,盯着焦顺问:“那老弟找我来,是想……”
“正是想让老哥把这案子接过去。”
焦顺不偏不倚的与他对视着道:“京城地面上出了人命官司,本就该先报到顺天府才对,老哥既然知道了,总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吧?”
“这……”
若没有不小心坑了薛家的事情在先,贾雨村对这桩案子绝对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倒不是怕梅家攀咬薛家,怕的是梅家受人怂恿,把事情与龙禁卫联系到一处。
官场上谁不知道,眼下礼部整体垮台的事情都还在其次,真正要紧的是皇帝重开昭狱一事!
如今有机会挑昭狱的毛病,甭管最后结果如何,肯定都会有人借机生事,一边代表着皇权,一边是文官集团,届时自己可不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故此他沉吟着没有把话接过去,半晌又不答反问:“老弟,你觉得那梅夫人拦着不肯报官,最后逼得梅公子不得不翻墙出来,究竟是什么缘故?”
果然,他也觉察出了其中的猫腻。
不顾这个问题焦顺一时也想不明白,只摇头道:“听下面人说,那梅公子被吓的失禁,却也咬死了不肯吐露实情。”
“那这其中的猫腻肯定不小!”
贾雨村锲而不舍:“难道老弟就没试着猜一猜?”
“这个么……”
焦顺总不能说,自己当时都在努力回忆原著剧情,所以注意力没在这上面,于是只好临时琢磨道:“依我看,多半是那梅家老太太的死另有隐情,或许牵扯到了梅夫人也说不定。”
“你是说……”
贾雨村沉吟道:“梅夫人因为某种原因害死了自己的婆婆,不敢说出实情,又生怕事情败露所以拦着不许儿子报官?”
说到这里,他霍然起身道:“便不是如此,也必然另有隐情——贤弟何不将其做为突破口,逼梅家承诺主动放弃纠缠此事!”
焦顺也跟着起身,拱手道:“小弟请兄长来正有此意,你是顺天府尹,主动插手此案合情合理。”
“这……”
贾雨村刚才那话就是试图让焦顺顶在前面,谁知焦顺又合情合理的把球踢了回来。
他自然不肯乖乖就范,去趟这摊浑水,当下摆出副义不容辞的嘴脸道:“愚兄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只是我若先不出面,还能帮着善后兜底;若出面之后事有不协,再想转圜可就难了。”
“雨村兄以顺天府的名义查案,即便事有不协,那梅家也挑不出大毛病来——可若旁人去了,却怕梅家推三阻四不肯配合,那一来岂不白白打草惊蛇?”
“不然……”
“还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推让了半天,眼见这这老狐狸实在滑不留手,焦顺也只得沉下脸来威胁道:“其实就算此案对簿公堂,薛文龙也可以推到堂弟身上——小弟纯是不忍见雨村兄因此恶了薛王贾三家,所以才连夜找你补救,不想雨村兄却这般推三阻四……”
说着,拂袖道:“罢了,我且去回禀二太太和薛太太就是。”
“贤弟且慢!”
眼见焦顺作势欲走,贾雨村只得苦笑道:“我也是担心再把事情搞砸了——罢罢罢,既如此,我便走一遭又如何?!”
顿了顿,又问:“那梅家少爷在何处?”
“离梅家后巷不远。”
“劳烦贤弟带我先去见一见他。”
焦顺满口答应了,又表示要去堂屋里回禀,贾雨村也急着回家调集人手、更换官袍,于是两人分头行动,约定半个时辰后在梅家后巷汇合。
焦顺一算时间,却正好误了和王熙凤的约。
看来事后又得设法弥补这凤辣子了。
等送走了贾雨村之后,他刚转到堂屋客厅里,就见被母亲妹妹拦下的薛蟠蹭一下子窜了起来,鼓着腮帮子问:“焦大哥,那贾雨村怎么说?!可曾交代当初为何要坑害我?!”
“他推说是初学乍练、被小人蒙蔽所致。”
焦顺说着,见薛蟠又要跳脚,忙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眼下可不是得罪他的时候,我已经和他商量好了,接下来便要去梅家虚张声势,尽量将这件案子按下不表。”
说着,转向一旁的薛蝌:“你们兄妹近来好容易营造起来的名声,若因这无妄之灾受损,岂不可惜的紧?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最好。”
旋即,又将两人在东厢的对答简单复述了。
众人这才明白,他急着找贾雨村过来的缘故。
薛姨妈心下愈发的感激涕零,她虽然一贯溺爱儿子,可也绝不愿意因为儿子委屈了侄子,尤其病重的弟妹就在荣国府里,若真让薛蝌去给薛蟠顶罪,自己哪还有脸去见妯娌?
也亏顺哥儿肯为了自己如此卖力……
“那刑部的案底又该如何处置?”
这时薛宝钗忽然提出疑问。
“这事儿倒不用急在一时。”
焦顺道:“其实只要文龙兄弟肯循规蹈矩,就算是有案底又如何?刑部总不会平白无故的,就把这些陈年旧案翻出来吧?”
众人闻言都齐齐看向薛蟠,薛蟠先是有些讪讪,继而拍着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又不是傻子,既知道有这等事,往后自然不敢胡来!”
他虽说的信誓旦旦,可在座之人谁又敢信他?
于是又都转眼看向焦顺。
焦顺两手一摊:“等这事儿了了,咱们再督促贾雨村设法销掉存档不迟。”
众人自无异议。
只薛蝌主动提议道:“不如我也跟了去,若梅家有什么条件,也可以当场做主。”
这薛二郎倒是个有担当的。
怪道原著里,他最后得了邢岫烟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姑娘。
薛蟠闻言也要跟去,却被王夫人和宝钗异口同声否了,最后只得跟着姨妈、母亲、妹妹,怏怏不乐的出了焦家。
且不提焦顺和薛蝌如何准备。
却说王夫人与薛姨妈回到大观园里,也懒得再去那酒席宴间,只差人推说身体不适,便径自回了清堂茅舍。
等进了堂屋,王夫人立刻挥退了丫鬟婆子,冲依旧魂不守舍的妹妹调侃道:“怎么?这去了焦家一遭,你倒把魂儿落下了不成?”
“哪有!”
薛姨妈娇羞的偏转了身子,支吾道:“我、我就是觉得欠了顺哥儿太多,偏又、又给不了他什么。”
王夫人见她雪白的颈子上都染了红晕,那还不知她其实已是千肯万肯?
若在以前,王夫人首先想到的是妹妹与那焦顺有染之后,会造成怎样的负面效应。
如今再一想,却只觉得心下泛酸。
暗道自己主动献身,也不见那焦顺改颜相向,偏对上妹妹就这般尽心竭力的,恨不能把肠子都掏给她!
自己也就是比她年长了几岁,也未必就差了这么多……
这时薛姨妈忽又转过头来,娇羞无限的问:“姐姐,你、你说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正面对上那温婉可人,与宝钗一脉相承的面庞,眼瞧着那羊羹也似的白皙紧致皮肤,以及那傲视群雄的丰伟,王夫人心下自欺欺人的想法,登时就继续不下去了。
当下没好气道:“我说了你也得听才成!”
说着,顺势在妹妹襟摆里掏了一把,酸声道:“也不知你上辈子到底积了什么福,这般年纪了还能把个毛头小伙子迷得五迷三道掏心掏肺。”
“那我……”
薛姨妈听姐姐这话似有放纵怂恿之意,不由得心生雀跃。
“且不急。”
王夫人微微摇头:“就真是千肯万肯,也没有轻易把自己许出去的道理,你且稍安勿躁,我这里自有计较。”
争是争不过了,但借着妹妹的名头,让那焦顺在自己面前服软总还是可以的。
不对……
还是要硬些才好。
第510章
啪~
王熙凤将【焦顺】新买的金丝八宝攒珠髻,狠狠拍在了梳妆台上,俏脸寒霜咬牙切齿:“薛家二房的事儿不都已经了了么?这大半夜的,他又楞充什么及时雨!”
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被焦顺叫走之后,她就觉得事有不谐,但还是抱着希冀提前退场描眉画眼的装扮起来,结果最后还是等来了焦顺爽约的消息。
她如今正是食髓知味恋奸情热的当口,这一连六七日不得亲近,早憋了满肚子的幽怨,如今又被放了鸽子,自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奶奶息怒。”
平儿在一旁忙劝道:“他是冒着风险,辗转了几处才托人把信儿递过来的,若不是惦念着奶奶,又怎么会……”
“哼~他惦念的人可不只是我一个!”
王熙凤回想起那天自己晚上的事情,言语间酸意更胜,完全罔顾了那天其实是她主动提议的事实,冷笑道:“依我看,他少不得是惦念上了宝琴那丫头了,若不然这不沾亲不带故的,凭什么三番五次给人家出头?!就算以前在我手底下做家生子的时候,也不曾见他这般殷勤!”
见她一副打翻了醋坛子的样子,不管不顾的胡乱怀疑起来,平儿不由失笑道:“他正经当差也没多久,就算想献殷勤,也摸不着奶奶的边儿啊。”
说完,见王熙凤恶狠狠白瞪过来,她又不慌不忙道:“再说了,宝琴姑娘原定是过了重阳就要回金陵了,他冲着宝琴姑娘献殷勤又有什么用?还是说他能掐会算,早就料到薛家二太太会来京城?”
“这……”
被平儿点出逻辑漏洞,王熙凤不由得气势一滞,不过转了转丹凤三角眼,立刻又有了言语:“哼~那就是惦记上宝钗了!”
“这就更不可能了,宝姑娘明年开春可就要嫁给宝玉了……”
“怎么不可能?”
王熙凤板着指头挨个盘算:“大太太、珍大嫂、珠大嫂、还有……哪一个不是有主的?他说不准就好这一口呢!”
这话原是为了反驳平儿,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当了真,心道自己是因恼贾琏风流成性,所以才和焦顺有了勾连,可如今看来,焦顺比之贾琏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这岂不成了弃暗投黑?
这种念头她先前也曾经有过,但却从没有这般强烈,以至于甚至萌生出了干脆和焦顺一刀两断的心思。
不过冲动过后,王熙凤伸手轻抚那金丝八宝攒珠髻,再转头看看被摆在正中显眼位置的琉璃雪景球,心下就又软了,暗道这厮虽花心,至少舍得下本又会哄人开心。
再有就是那不好言说的……
左右都已经陷进去了,且先就这么凑合着吧。
…………
“大爷。”
焦顺正在马车上,寻思王熙凤有没有收到自己的传信,忽就听外面栓柱道:“已经到地方了。”
他忙抛开那些有的没的,挑帘子下了马车,却见不远处停了两三辆马车,将个狭小的巷子口堵的水泄不通。
显然,贾雨村比自己来的更早一步。
等汇合了薛蝌,二人便并肩走进了巷子里,却见里面密密麻麻站了十来个人,一半是青衣小帽的仆役装扮,一半却是顺天府的缁衣捕快。
看来贾雨村非但调集了自己府里的下人,还特意找了一些衙役来撑场面。
再往里走,就是大马金刀坐在的凳子上,一身官袍虎视眈眈的贾雨村,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梅宝森了。
焦顺和薛蝌见状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都想着先看看贾雨村要如何审问。
原以为贾雨村曾先后主政金陵府、顺天府,对于审问案情总该有些经验才对,谁知听了一会儿,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没别的,就是一味地虚言恫吓,虽说此地的阴暗狭窄的地形环境,无形中助长了他的威吓效果,但梅宝森咬死了不说,贾雨村竟也是毫无办法。
最后沉着脸就准备搞刑讯逼供那一套。
眼见两个衙役如狼似虎的按倒梅宝森,焦顺忙喊了一声‘且慢’。
如今事情尚不明晰,此行最终目的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上来就对梅宝森动刑,很可能会让矛盾激化——也不知贾雨村是真不懂这些,还是故意要逼自己开口。
按照他的素日里老奸巨猾嘴脸,后者的几率明显更大。
但他方才那三板斧的水平,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眼见贾雨村起身向着这边走来,焦顺也顾不得再多想,压着嗓子道:“雨村兄,梅家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真要是动了刑,保不齐就有人会借机生事。”
“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
贾雨村摆摆手,旋即正色道:“这梅宝森咬死了不肯开口,明显是在刻意隐瞒什么,这就和咱们先前的推辞不符了——可他若是知道梅老太太的死另有蹊跷,又怎会特意翻墙出来报官?”
焦顺还未开口,薛蝌在一旁却突然脱口道:“这不会真被我堂哥说中了吧?”
“什么说中了?”
贾雨村奇道:“令兄说中了什么?”
“这个……”
薛蝌看了眼焦顺,见他点头,这才将薛蟠那番‘荒唐’推论道了出来。
贾雨村听完捻须沉吟了半晌,却道:“这个猜想虽然离奇,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谋定而动的事情,多是些冲动犯蠢之辈,所作所为难以用常理度之。”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焦顺:“可要冒险一试?”
“既然来了,总要去梅家走一遭的。”
焦顺断然道,紧接着又一指那梅宝森:“不如我和薛兄弟在此继续审问,雨村兄直接去梅家探一探底!”
贾雨村虽然还是有些瞻前顾后,但他也知道焦顺不可能摆明车马陪自己去梅家,于是只好带着一部分衙役和下人,匆匆转奔梅府前街。
他走之后,焦顺却也不急着审问那梅宝森,甚至都没有凑过去露面。
远远观察了一阵子,才喊过个衙役吩咐道:“去拿纸笔来。”
等那衙役匆匆去寻笔墨纸砚,焦顺又转头问薛蝌:“我听说你颇善书法?”
薛蝌忙谦虚道:“小弟略懂一二罢了,称不上擅长。”
“那比着葫芦画瓢总成吧?”
焦顺说着附耳交代了两句,薛蝌迟疑半晌,方点头道:“小弟且勉力一试。”
且不提这边儿如何布置。
却说贾雨村敲开了梅府的大门,率众长驱直入,就见外面不显山不露水的,但院子里却早布置好了灵堂。
他闯进去的时候,梅夫人正一身孝服跪坐在棺椁前烧纸,见猛然间闯进为三品官儿,她有些慌张的起身问道:“敢问大人是谁,因何闯入我家?”
“这是咱们顺天府的贾府尊!”
一个衙役抢先介绍道。
贾雨村趁机从上到下这梅夫人捋了一遍,见这妇人虽生的娇小玲珑,体态却尽显婀娜,尤其一身孝三分怜,更是惹人遐想,心中不由暗暗妒忌这梅广颜的福气。
嘴上则是肃然道:“梅夫人是吧?一个时辰前有人在你家附近拿住一个翻墙的飞贼,结果那人被送到顺天府后,却声称自己是梅府的公子梅宝森,又说他的祖母死的不明不白,要报官查案。”
梅夫人听到这里,身形已是摇摇晃晃,一只手按在供桌上才好容易撑住了没有软倒在地。
贾雨村见状,以为这妇人必是个怯懦好哄的,当即厉喝一声:“梅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不从速招来!”
不想梅夫人吃他这一吓,狠狠咬了咬银牙,反倒挺直了身子义正言辞的道:“梅家与薛家的仇怨尽人皆知,府尊大人既是荣国府同宗,按律理当回避才对——即便要查,也该由大理寺、刑部或者巡城司来查!”
说着,抬手往外一指道:“外子如今不在家中,我一妇道人家不便待客,还请大人先行离开,至于是将劣子放回,或将其转交大理寺等处,悉听大人尊便!”
贾雨村那想得到,这方才还柔弱可欺的小妇人,竟一下子变成了强项令。
尤其她说的句句在理,显然不是可以随便哄骗的无知妇人。
这一下子,贾雨村登时犯起难来。
他虽然觉得梅老太太的死必有蹊跷,可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是硬要查验,最后却猜错了,这位绵里藏针的梅夫人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梅家如何倒罢了,怕就怕有人趁机生事……
考量到如今文臣间的情绪和舆论,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贾雨村正不知该是进是退,忽见外面跑进个衙役来,双手捧着张纸大声道:“太爷、太爷,那梅宝森终于招了!”
“嗯?”
非但是梅夫人吃了一惊,连贾雨村也很是惊诧。
他方才百般逼问,梅宝森都硬挺着不肯说,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焦顺就得手了?
难道他劝自己不要动刑,自己却反倒下了狠手?
正迟疑间,那衙役已经把手里的纸送到了贾雨村面前,贾雨村下意识接过来细瞧,原以为会是口供什么的,谁知上面只简单了写着一行小字:儿子已经招认,母亲不必再隐瞒。
“这是?”
贾雨村狐疑的抬头询问。
那衙役忙解释:“是…是师爷说,若直接送口供来,只怕梅家未必肯信,所以干脆让那梅宝森直接写了张纸条。”
“嗯?”
贾雨村隐约觉得其中有诈,但还是不动声色的把那纸条递给了梅夫人:“夫人不妨先看看这个。”
梅夫人原本听他二人对答就已经慌了,等接过那纸条大致分辨了一下,见果然是儿子的手笔,原本强装出来的镇定顿时维持不住,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旋即又膝行两步,跪倒在贾雨村面前哭求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当时宝森已经被我拦了下来,那毒药是我婆婆自己犯糊涂喝下去的,并非……”
正努力替儿子开脱之际,她忽然发现失手掉落在地的纸条背面,竟是雪白平整的一片,脑中顿时灵光乍现,失声叫道:“不对,这不是宝森写的,他、他平常写字总是下意识用力过猛力透纸背,绝不会、绝不会似这般……”
说着就要抓起那纸条细瞧究竟。
结果却被贾雨村抢先一步捡起,在灯下仔细分辨,其中果然有反复勾勒的迹象,应是照着梅宝森的字,照葫芦画瓢描出来的,因下笔迟疑,自然不可能力透纸背。
若在白天,梅夫人多半一早就发现问题了。
可如今毕竟是在晚上,她情绪激动之下难免失察,虽然很快就又警醒过来,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还真让薛蟠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门外传来焦顺诧异的声音,旋即他领着薛蝌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都换了一身衙役装扮,显然是跟着报信的衙役一起混进来的。
不过如今梅夫人既然已经招认,又是下毒这种铁证如山的情况,自然也就没必要再隐藏身份了。
贾雨村抖了抖手里的纸条,半真半假的埋怨道:“焦贤弟既有这好主意,却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商量,若是我主笔,绝不会让她察觉出破绽来。”
“小弟也是临时想到的。”
焦顺打了个哈哈,旋即将目光转向了梅夫人,此时梅夫人也正抬头打量。
薛蝌她是见过的,而焦顺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贾雨村的称呼,也猜出这人必是丈夫心心念念的焦顺!
想到丈夫正是受他牵连下狱,儿子也因他的诡计即将锒铛入狱,梅夫人不由得怒发冲冠,猛然间从地上蹿将起来,厉喝道:“姓焦的恶贼,我跟你拼了!”
说着,便张牙舞爪的扑向焦顺,结果刚冲出两步,脚下冷不防踢到了正中的火盆,踉跄着直接撞进了焦顺怀里。
焦顺原已经做好了反制的准备,她这突然马失前蹄,倒让焦某人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环住,却不小心扣住了心口要害。
那梅夫人一头撞在焦顺的胸肌上,本就有些头晕目眩,冷不防又受了这记禄山之爪,愈发羞愤交加气血翻腾,一时眼前发黑竟就瘫软在了焦顺怀里。
呃~
好强的既视感……
这一天之内连着两个妇人晕倒在自己怀里,也不知是个什么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