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前奏【二】
藕香榭门外。
史湘云不错眼的目送焦顺消失在栈道尽头,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视线,转头却见宝琴似有些神思不属,只以为她还是放心不下哥哥。
于是上前拉起宝琴的手宽慰道:“妹妹且放宽了心,焦大哥谋划的本就周详,何况二哥哥如今就在开封府候着,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他自会出面接应。”
薛宝琴心虚的避开了她关切的目光,支吾道:“我不是信不过宝二哥,只是、是……”
“好了。”
林黛玉见状,忙上前替她解围道:“亲哥哥在外面为自己的事儿打官司,你又让她如何能放心的下?咱们这也闹了一上午了,还是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史湘云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遂又再三叮咛黛玉看顾好宝琴,姐妹们这才各自散去。
旁人且不提。
却说林黛玉和薛宝琴回到潇湘馆里,黛玉立刻支开了旁人,摊手道:“他还了你什么礼,拿来让我瞧瞧?”
那‘兼祧’一说,原就是黛玉起的头。
故此宝琴想要留个念想的想法,也并没有瞒着她。
就见薛宝琴微微摇头,旋即从秀囊里取出了那香囊,轻轻放在了林黛玉莹白如玉的掌心上。
林黛玉一愣,轻轻掂量着香囊皱眉道:“你先前不是跟出去了么,难道没得着机会给他?亏我在屋里还特意给你打掩护来着!”
“也不是没有机会。”
薛宝琴再次摇头:“只是临了我又忍住了,左右还要在京城待上一月半月的,这时候闹着要交换信……往后再见了岂不尴尬?”
说着,又伸手将黛玉五根葱指拢起,攥住那浅杏色的香囊:“这东西姐姐先收着,等我走了再替我给他就是。”
“这……”
林黛玉低头看看那香囊,迟疑道:“可你不是要留个念想么?等你走了,他又上哪儿还礼去?”
薛宝琴嘻嘻一笑,伸着懒腰道:“我给出的是心意,便换了什么来,却怕也未必是将心比心之物,既如此,又何必强求什么还礼?”
林黛玉闻言若有所思,半晌把那香囊收了,幽幽叹道:“这世上最难得的,只怕就是将心比心了。”
宝琴一听这话,便知是触动了林姐姐的伤心事,忙要找补,却不想林黛玉忽然表示有东西落在了藕香榭里,让她自己先清静清静,又特意留了紫鹃在家看顾,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只是出了潇湘馆,林黛玉却没有去藕香榭,而是沿着相反的道路,兜兜转转绕至蘅芜院内。
她一进门,正撞见莺儿捧着洗脸水从堂屋里出来。
两下里一对眼,莺儿倒就愣住了,片刻后才忙堆笑道:“这可真是稀客,姑娘是来找我们姑娘,还是来找史大姑娘的?”
就像薛宝钗轻易不会独自踏足潇湘馆一样,林黛玉独自来蘅芜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自是来找宝姐姐的。”
林黛玉淡淡回了句,又问:“不知宝姐姐可方便见客?”
“妹妹说笑了。”
话音未落,薛宝钗早从屋里迎了出来,满头青丝还用帕子包着,显是刚洗完头发,只听她笑道:“又不是外人,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方不方便的?”
说着,便将林黛玉请进了屋内。
林黛玉是个爱憎分明写在脸上的主儿,更何况又早就与宝钗道破了心思,故此任是宝钗态度亲热,也依旧没有要与其寒暄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我这次来,实是想向姐姐讨一件东西。”
薛宝钗见她说的郑重,倒没敢轻易应承下来,小心的问:“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劳妹妹亲自跑这一遭?”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物。”
林黛玉道:“正是焦大哥当初所书的‘随笔’草稿。”
薛宝钗闻言不由一愣,她是万没有想到,林黛玉主动登门竟是为了讨要随笔的草稿,不由诧异道:“妹妹要那随笔作什么?”
林黛玉一双含情目,毫不退缩的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偶有所感,想仿着记上几笔。”
这话宝钗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
焦顺那几段随笔,也就是文体上略有些新意,真要论起文笔来,连素来不以此见长的迎春惜春二人,只怕都要盖过他一筹。
如今那文体早被自己揣摩透了,有现成的新稿在各处传阅,她又何须再去仿那草稿?
只转瞬间,薛宝钗就想出了好几种可能,但细想又觉得都不靠谱。
不过此事虽然奇怪,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素来又是个有城府的,故此干脆放弃了揣测探查,笑着道:“既如此,妹妹在此稍坐,我去给妹妹取来。”
说着,她起身进到里间,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个带锁的小盒子,又用贴身的钥匙打开,将几张草稿从里面取了出来。
不过手里捧着那草稿,她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怅然的出起神来。
好一会儿,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打起精神将草稿送了出去。
林黛玉接过那草稿,发现被保存的极好,只边缘部分起了些毛边儿,显然是经常被人翻看所致。
她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眼宝钗,有心想问上一句,可想到宝钗与宝玉已得了皇上赐婚,又觉得再问什么也是多余。
于是道了一声谢,便又原路折回了潇湘馆内,又径自走进了宝琴所在的东厢。
宝琴见她去而复返,忙起身相迎,不想还没来得及开口,林黛玉就把那草稿郑重其事的交个了她:“你也知道他没读过什么书,这东西说是他倾注心血所成也不为过,想来抵偿那心意也该足够了。”
宝琴看着手里的草稿,一时小嘴儿微张,竟不知该如何以对——她又如何不知,林姐姐方才突然离开,必是有别的缘故?
可千万万算,也未曾想到林黛玉是替自己去讨要这‘心意’去了!
林黛玉见她愣怔,又道:“你放心,宝姐姐那边儿我只说是暂借一用,压根没有牵扯到你——想必她也不会主动讨要,真要是讨要,我只说是不小心弄丢了就是。”
“姐姐!”
话音方落,薛宝琴便一把抱住了她,哽咽道:“他的心意难得,可又怎及得上姐姐的心意?!”
“小心损了草稿!”
林黛玉下意识提醒了一声,见她非但不撒手,反倒抱的更紧了,略一犹豫,便也反手抱住了宝琴。
姐妹两个相拥良久,宝琴这才主动脱身,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却仍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林黛玉,倒把林黛玉看的有些不自在了。
故而佯怒道:“瞧你,素日里还说是经过见过的,这些许小事就哭的花脸猫似的。”
说着,又拿帕子去揩她眼角的泪水。
薛宝琴也不拦着,只等林黛玉擦的差不多了,才抬手连帕子带她的柔荑一起捧住,认真道:“我这次来京城,亲事亲事没成、遇了良人也是有缘无分,连认干娘都是虎头蛇尾——我虽没跟人说,实则心中不忿,总想着要做成一桩事情才算是无憾。”
“先前曾觉得扳倒梅家就好,可那毕竟是焦大哥和我哥哥做主,我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又有什么可居功的?”
“我想了好几日也不得要领,如今才终于拨云见日……”
说着,忽然屈膝跪倒,眼巴巴的抬头道:“我今儿便认了姐姐做亲姐姐,可好?”
林黛玉刚要拉扯她起来,听了这话略一迟疑,立刻也对着跪了下来,郑重道:“正要和妹妹义结金兰。”
“姐姐!”
宝琴大喜,再次扑上来抱住林黛玉,哽咽道:“这一桩成了,前面纵有十桩百桩没成,我这次来京城也算是无憾了!”
…………
且不提这日下午,两姐妹如何对着满院子湘竹,立誓要义结金兰同甘共苦。
却说平儿从藕香榭回到家中,见王熙凤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一搭无一搭的摆弄首饰,便挥退了左右,将焦顺的说辞一五一十的禀给了她。
怎料王熙凤听完之后先是点头,然后忽就沉了俏脸,把手里的钗头随手丢进梳妆盒里,转过身不快道:“既有了头绪,说出来咱们帮着参详参详不就成了,却怎么还要瞒着咱们?难道在她眼里,我还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有见识?”
平儿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要吃飞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尽量帮焦顺解释道:“奶奶想到哪里去了?他约莫也是还没拿定主意,怕思量的不够周全——再说那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说话的所在。”
“哼~你就偏着他吧!”
但王熙凤一旦吃起醋来,又岂是听人劝的?
当下冷哼一声,俏脸含煞的道:“我看他分明就是小觑咱们!明明粗坯一个,外面多少人骂他不学无术?不想暗里也学足了那些酸丁的做派——难道非要弄出几句酸词儿来,才算是有本事的?”
说着,她重重一拍桌子,起身道:“不等他了,咱们先把事情做起来,也让这贼汉子瞧瞧你奶奶的手段!”
“这……”
平儿见她彻底钻了牛角尖,非要向焦顺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时也不好解劝,只好小心翼翼的打探道:“难道奶奶已有主意了?”
“有主意又如何,没主意又如何?”
王熙凤横了她一眼,了然道:“你是怕我坏了他的事不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说着,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喃喃道:“除非是要下杀手——那贼汉子显是没这胆子,既没这胆子,那这事儿就绕不过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去!”
“老爷那边儿暂时不好妄动;老太太么……那赖家原就是依仗老太太,为免打草惊蛇,也只能放在最后再说。”
说到这里,她站住了脚,断然道:“咱们且去太太面前给赖家上上眼药,预先铺垫铺垫——正好眼巴前就有现成的由头!”
平儿忙问要怎么铺垫,又是什么由头。
王熙凤却不肯解说,只吩咐她喊了林之孝家的来,在屋里密谈了两刻钟有余……
午后。
王夫人和薛姨妈从娘家回来,自免不得都有些倦意。
薛姨妈自回屋里午睡,王夫人简单洗漱完,也正要小憩一会儿,不想王熙凤就找了来,将暗中调查贾赦的成果禀给了她。
王夫人直听的柳眉倒竖。
那轮胎生意如今非但是荣国府的支柱产业,更是最适合宝玉宝钗夫妇掌控的私产——宝钗的嫁妆当中就有铺子的干股。
如今贾赦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王夫人岂肯容他?
但贾赦毕竟是承爵的长子,又素是个混不吝的脾性,真要是不服管教起来,只怕老太太都未必能压制的住他。
故此具体要如何处置,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这姑侄两个正商量着,外面又禀报说是林之孝家的找了来。
王夫人只当是追着王熙凤来的,随口传了进来,不想林之孝家的见了王熙凤先就是一愣,继而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说了好几句也没个正经话。
王夫人刚察觉出点异样来,旁边王熙凤先就恼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在太太面前有什么好瞒着的?!”
那林之孝家的再不敢藏着掖着,只好小心翼翼的,将府里有人在暗中调查王夫人和焦顺的事情,禀给了二人知道。
这自然是王熙凤的主意。
她提前吩咐林之孝家的,把赖大也在调查贾政和焦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的事情瞒了下来,其余的七成虽也是真的,可落在王夫人耳中却变了味道。
等打发走林之孝家的,王熙凤又故作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不是林之孝家的来禀报,我竟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说着,又问王夫人:“太太可知道,这是什么人在针对你和顺哥儿?”
不等王夫人回答,她又一脸疑惑道:“这人又为什么要把太太和顺哥儿牵扯到一处?”
王夫人原本就已经起疑,听了王熙凤这几句明知故问,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心道既瞒过了凤丫头,又不是林家所为,多半应该是赖大指示的。
可赖大又怎会突然调查自己和焦顺的事儿?
除非是……
他怎么敢把这样的事情,大张旗鼓的交托给奴才去办?!
第486章 前奏【三】
却说在王熙凤的引导下,王夫人自然而然的就想岔了,只当这必是冲着自己来的。
然而……
要说贾政为了面子找理由疏远自己,倒还说的过去,毕竟他本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
可他这等顾惜颜面的主儿,又怎么可能把‘家丑’交托给下人去查?
这说不通啊!
王夫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此事颇为蹊跷,需得先想方设法辨明真伪再做计较。
于是打发走凤姐儿之后,便吩咐周瑞家的暗中调查。
结果果然和林之孝家的所言大差不差!
这下王夫人愈发疑神疑鬼,心道贾政这般不管不顾的,难道是铁了心想要查出什么来,然后再趁机休掉自己?
经过前几次的事情,王夫人早已经对贾政心灰意冷,原想着干脆就在这园子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谁成想贾政依旧不依不饶,甚至不惜将家丑外扬……
几十年的夫妻,何至如此?!
王夫人越想越是恼恨,一赌气径自寻到了荣禧堂内,冷着脸喝退了丫鬟小厮,便开门见山的质问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贾政近来身体已经好些了,只是每每想到焦顺升任工学祭酒,自己却连掌司郎中的差事都丢了,便觉得气闷难当,又恨又悔又妒又忌。
若非如此,昨儿赖大提起焦顺时,他也不会当场失态了。
这天下午他正在屋里练字呢,就见妻子急惊风似的找了来,莫名其妙的质问自己。
贾政初时还以为是自己冷落了妻子这么多天,她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放下手里的狼毫冷笑道:“我要如何?亏你也问的出口!”
说着,他又拿食指在桌上用力点戳着道:“难道让你恪守为人妻母的本分,反倒是强求你了不成?!”
“你!”
王夫人愤然跺脚:“这么说,暗中让赖大查问的,果然是你?!”
“让赖大查问?”
贾政微微一怔,错愕道:“什么让赖大查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若是一开始他说出这话,王夫人多半会将信将疑。
可贾政一开口就针锋相对,咬定了她没有恪守为人妻母的本分,王夫人愤恨之下如何肯信?
只认定了他是在狡辩,当下将袖子一甩,切齿道:“怎么,你敢做还不敢当了?!须不知这府里的事情,有几桩能瞒过我去?赖大的人刚有动作,就有四五路禀给了我!”
话赶赶话说到这里,王夫人索性一点余地都不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那上面不成了,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才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的!”
“你、你!”
贾政听出这事儿似有蹊跷,正要细问究竟,不想王夫人冷不丁抖出了自己不举的阴私,当下浑身的热血直往上撞,冲的脑门嗡嗡作响,却那还顾得上旁的?
当下‘啪’的猛一拍桌子,颤声道:“好个刁妇、好个刁妇!你自己不守妇道,如今竟还敢、还敢倒打……咳咳咳!”
他狠狠咳了几声,原本涨红的老脸也憋成了猪肝色。
说实话,他当初疑心王夫人和焦顺有染,也确实存了借此疏远王夫人,好给自己留一些体面的想法。
但这等事儿,贾政又怎么可能承认?
非但嘴上不认,连心里也是决计不认的!
故此等好容易缓过劲来,他又抬手指着王夫人的鼻子质问:“你这蛆心丧人伦的刁妇,若当真问心无愧,又怎会怕人查问?!”
王夫人闻言只当他是彻底认下了,一巴掌将那指头拍开,恨声道:“你自己不中用,偏要把别人往下流里想!好、好、好!你不是要查问吗?咱们干脆从头查起,先查一查你是怎么得的这病,也好让老太太和孩子们都见识见识,什么是自作自受、什么是贼喊捉贼、什么是倒打一耙!”
“你、你……咳咳咳!”
贾政气的五劳七伤,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又见王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观,越发连肺都要气炸了,好容易缓过来,猛地一把推向书桌,嘴里吼道:“你给我滚出……哎呦!”
不想那书桌又重又大,竟是稳如泰山,反倒是他用力过猛,脚下一踉跄直接摔了屁股墩儿。
王夫人面露不屑之色,嗤鼻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贾政又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子粗气,这才挣扎着爬了起来,扶着桌子骂了王夫人足足两刻钟,等渐渐消了气,才重又想起了先前发现的蹊跷之处。
方才王夫人一口咬定是自己在派人调查她,看那言之凿凿的架势,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
可自己分明就没有将事情扩大化的意思!
这其中必有蹊跷!
想到这里,他大声吩咐道:“来人啊,速去把单大良找来!”
且不提贾政如何差人探查。
却说王夫人回到清堂茅舍,是越想越觉得不甘。
说是夫为妻纲,可老话也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既如此不顾夫妻情面,自己又何苦再恪守妇道?!
她原就有些荒唐妄想,如今开了枷锁,竟是一发不可收拾,自下午到晚上是越琢磨越真,开头还纯是为了赌气,到后来竟就渐渐萌生出叛逆的雀跃……
…………
另一边。
焦顺回到家中,把切割赖家的设想又从头到尾的捋了一遍,捋顺了大致的思路之后,便准备等明日寿宴上,伺机再与平儿分说。
然后他便先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乘车出了荣府后门,赶奔顺天府衙门。
上午因是薛蝌的独角戏,他怕自己去了被人撞见弄巧成拙,被人看出是早有谋划,所以只能留在家中宽慰众女。
但等事情闹开了,他再作为相关人士出场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路无话。
等到了顺天府衙门口,就见斜对面的衙门口已然支起了榜文。
这是计划中告官无果之后的下一步,薛蝌以账本十分重要,自己又急着回家侍奉生病的母亲为由,在顺天府门外张贴私榜,悬赏三千两银子赎回账册。
通常来说,顺天府门外除了官家的公文,是不允许私人张贴告示的,但谁让主持之人是荣国府的公子呢?
对面的衙役们非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特意分了两个守在私榜前维持秩序。
焦顺远远的扫了两眼,有认识他车驾的荣府家仆,早从旁边的鼎香楼里请出了宝玉、薛蝌二人。
薛蝌一脸的悲愤莫名,宝玉则是郁郁寡欢。
焦顺只当他们都是演的,便迎上去随口问道:“文龙兄弟呢?怎么只你们两个?”
薛蝌忙解释:“哥哥有些按捺不住,所以没敢让他出来。”
宝玉则在一旁摇头:“好容易才按住的。”
焦顺恍然,这事儿是今天刚告诉薛蟠的——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他若不出面也实在奇怪。
但这薛大脑袋一贯藏不住心思,倘若他一脸跃跃欲试的出现在人前,只怕就要被有心人看出不妥了。
焦顺又回头扫了眼那私榜前的人潮,貌不经心的与某个人对上了眼神,然后又不着痕迹的微微颔首,这才在宝玉、薛蝌的簇拥下进到了酒楼里。
却说那私榜前,无数看客正对着榜文指指点点。
“瞧这意思,难不成那偷东西的贼把账本送来,薛家也要出三千两银子?”
“写是这么写,不过那贼要真敢来,只怕是有命拿钱没命花!”
“你们说这东西是谁得着了?”
“这还用说,指定是大理寺的人!我可早听说了,这薛家就是因为和工部的焦大人有关系,所以才被退的亲!你想啊,为了恶心焦大人,连亲都能退,昧下个账本又算什么?”
“我怎么听说不是有关系,而是有一腿?”
“管他一腿两腿的!这可真是抄着了,我听说丢的除了账本,还有一二千两银票呢!若再领了赏银,加起来岂不就有五千两了?!”
“那榜文上面说的随笔又是啥?”
“就是平时随便记下的事情,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唉~你们说那贼会怎么领这银子?反正要是我,肯定不敢直接来领。”
“要是我,就干脆……”
正说着,后排忽就人朝着私榜丢了件东西过来。
那东西搭在私榜的木牌楼上,啪嗒一声落地,众人都看的分明,却是个包着硬物的纸团!
“谁、是谁丢的?!”
两个守榜的衙役吓了一跳,忙都抄起胶皮棍儿作势呼喝——这原是焦顺为纠察队准备的,但工部瞧着合用,干脆当‘政绩’推广到了有治安需求的衙门。
而同在守榜的薛家仆役,则是忙上前捡那纸团来剥开过目。
看完之后,他神情紧张的抬头张望了几眼,见人群闹成一团,却没有人站出来承认,便忙捧着那纸团跑去酒楼报信儿了。
看客们见状愈发鼓噪。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必是贼人‘投石问路’!
有那心热赏银的,当下看周围人都金灿灿的,巴不得当场拿住贼人,好独吞那三千两赏银,可惜方才实在太乱,压根也没人瞧见到底是谁丢的纸团。
“那纸团上写的什么?”
“多半是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账本之类的话呗。”
“就是不知那贼人要怎么交易。”
正说着,忽就见薛蝌急匆匆冲出来,跳上私榜旁早就准备好的台子,大声道:“阁下开出的条件我薛家答应了,今天晚上我就会把银子分别……”
“且慢!”
这时从后面追出来的焦顺,却‘及时’喝止了他,戾气十足的目光扫过全场,扬声道:“我们怎么知道,东西真就在你手上?总得有个凭证吧?!”
看客们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若是有那眼热赏银的,假冒贼人行骗,薛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位大人说的在理,怎么也该有个凭证,才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这怎么证明?”
“这还不简单,把账本抄几页送过来就是!”
“对对对,让他抄几页账本送来,若是对的上就是真的!”
人群中也不知谁出了个主意,倒得了众人一致认可。
然而薛蝌却陡然变色,脱口道:“万万不可!”
看客们为之一静,旋即都狐疑的看向了他。
就见薛蝌有些尴尬的沉默了半晌,这才磕磕绊绊的道:“那账本、那账本是我家的机密,虽对旁人无用,却也不好随便外泄……”
众人听了这话,心知那账本里必然涉及什么私密。
细一想这倒也正常,若非如此,薛家又怎会着急忙慌的悬赏?
这时又有人道:“不是还有个什么随笔吗,让他抄几页送来,不也一样能证明东西在他手里?”
众看客恍然,因见薛蝌犹犹豫豫的,又有人打趣道:“薛公子,不会那随笔里也写了什么秘密吧?”
“这薛家怎么净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怪道人家会退亲呢!”
薛蝌脸色很是难看,尤其听到有人提及退亲的事儿,更是气往上撞,于是一咬牙大声道:“我薛蝌行得正坐得端,那里面不过是我家中一些琐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若东西真在尊驾手上,你只管抄录下来便是!”
众看客这才起哄叫好。
而这戏剧性的一幕,又迅速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遍了京城上下。
内中倒有不少人都好奇,那随笔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然而自此之后,连着两三日不见有什么动静。
众人便纷纷议论,说是当日投递纸团的,多半是个见财起意的骗子。
又有人好奇那真正的贼人,缘何不照葫芦画瓢换了这三千两赏银?
难道是薛家的账本上,还藏了什么更值钱的秘密?
这事儿本来就一波三折,何况还有焦顺暗中推波助澜,一时热度无两。
而也正因如此,各家报纸都不约而同的增刊了吹捧梅家、踩底薛家和焦顺的文章。
转眼到了九月初五。
这天早上菜市口的断头台上,竟不知被谁贴了数十张抄录的文章。
正中又挂了一条血色横幅,上书:
某原本只为图财,不想却横生义愤,特将薛氏随笔全文张贴于此,由世人评说!
与此同时。
各家逢五发售的报纸,也已经被分发到了报亭……
第487章 乱曲【一】
菜市口‘张榜’云云皆是后话。
时间且先倒回九月初二。
因是王熙凤寿辰,老太太体恤她素日里劳苦,故此特意放了她一天假,暂由李纨、尤氏接下阖府的杂务,好让她趁机松快松快。
故此这日王熙凤起来的就比往常晚了些。
醒来之后,她懒洋洋坐起身来,边拢住对襟小褂遮去横岭侧峰,边扬声呼喊平儿,谁知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应。
“这小蹄子又去哪儿浪了?”
王熙凤不满的趿着绣鞋起身,正要去外间喊人伺候,忽就见梳妆台上多了个镶玉玲珑八宝匣。
她先是一愣,旋即两只丹凤眼骤然发亮,三步并作两步的凑到近前,将一对儿蜜桃嵌在绣墩上,急不可待的去开那宝匣,谁知上上下下摸了一圈,也没找见锁头、卡扣。
王熙凤不死心的又把上面的五凤朝阳的浮雕捋了一遍,却还是没发现有什么消息机关。
她不觉有些恼了,攥起拳头欲砸,可抬起老高却又不忍落下,最后只在梳妆台上一拍,恼道:“这是什么鬼东西,那贼汉子莫非是故意耍人不成?!”
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王熙凤愕然回头,却见平儿早不知在旁窥探了多久。
“好啊你个小蹄子!”
她恼羞的跳将起来,骂道:“你就这么干看着我闹笑话?再不过来帮忙,信不信我整日把你拘在身边儿,让你再难与那贼汉子照面?!”
“奶奶就会用这一招。”
平儿笑着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那宝匣,一边摆弄一边道:“亏我还一早就惦记着把东西给你取来。”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眼见那匣子啪一声弹开,也便顾不得和平儿斗嘴,忙抢回来摆在梳妆台上,两眼放光的盯着里面那一整套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
小心翼翼的拿出这个比比,再捏着这个瞧瞧,一时眼都要挑花了。
半晌才依依不舍的放回去,叹道:“可惜了,若不是府里最近实在拮据,怕这些东西太过扎眼,我倒真想戴到寿宴上去。”
她这一脸无奈的,却似乎完全忘了,荣国府之所以会欠下这么多亏空,正是她凤二奶奶带头贪墨的结果。
平儿取来一席杏红的长裙,边伺候王熙凤更衣,边道:“奶奶是用完早膳再去老太太那边儿,还是……”
“这且不急。”
王熙凤面色微肃:“昨儿光顾着赖家的事儿,倒忘了替那贼汉子讨好处——且等梳洗好了,咱们干脆去清堂茅舍里用饭。”
说着,又无奈摇头道:“怕只怕太太昨儿动了真火,一时善财难舍误了府里的大事——都怪那赖大不省事,亏我过往被他哄住,只当是一家子精明人,谁知连为尊者讳的道理都不懂!”
平儿听了她这番强词夺理的双标言论,忍不住连翻白眼,却也懒得与她争辩。
等洗漱完毕,王熙凤又恋恋不舍的摆弄了一番那头面首饰,这才领着平儿赶奔清堂茅舍。
堂屋里,王夫人刚与薛姨妈用完早饭,正对坐在罗汉床上闲话家常。
薛姨妈本就发现姐姐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似是存了什么心事,又见王熙凤从外面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忙起身道:“你们聊,我先回去收拾收拾——凤丫头,待会我可要多讨你几杯寿酒呢。”
而等薛姨妈一走,王熙凤立刻凑上前明知故问:“太太,听说您昨儿去荣禧堂了?阿弥陀佛,您和老爷正该和和睦睦的,我们做小辈儿才好有主心骨依凭!”
王夫人闻言脸色就是一沉,却并未就昨天的事情向王熙凤解释什么。
反而略一沉吟,便吩咐道:“虽说老太太体恤,让你今儿清闲一日不用管事,但这园子里毕竟住的都是些没出阁的姑娘家,你务要盯紧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一个也别放进来!”
王熙凤心下跟明镜似的,自然听出她是在暗指赖大的耳目亲信,不由得暗暗窃喜。
她正发愁不好跟焦顺私相授受呢,如今得了王夫人这话,倒就好操作了。
不过单只是这么个模棱两可的言语,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如今早不是姑侄一心的时候了,虽然可能性不大,可谁敢保证王夫人不是要借机给自己下套,好提前收回一部分权柄?
故此又装作茫然不解的问:“不三不四的人?太太是指……”
“自是那些素日里品行不端的——仗着老爷宠信,就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的尤其要防!”
王夫人说到这里,想起昨儿和贾政的对骂,忍不住将银牙咬的咯咯作响。
凤姐儿见状则是窃喜不已,心道那贼汉子固然机智百出的,可自己也不差,略施小计就让赖家恶了太太——将来不管那贼汉子要如何施为,太太都能提供一份助力!
因想起焦顺,她忙又提醒道:“太太,今儿就是正日子了,忠顺王爷的事儿可不好再耽搁——不知您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这……”
王夫人面露犹豫之色,手上也不自觉地发力,直到手串被攥的咔咔作响,她这才猛地惊醒过来,抿嘴道:“你放心吧,我自有法子劝他!”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细听竟还带了颤音儿。
凤姐儿听的一愣,她全然没想到王夫人会瞒着自己,有心再打探几句,可转念又一想,左右不管太太如何施为,最后自己都能从那贼汉子嘴里得到答案,又何必急于一时?
只盼太太千万不要吝啬就好。
姑侄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母就差了琥珀来请寿星。
因王夫人自称还有些琐事要处置,王熙凤便先告罪先行一步去了藕香榭——她不敢比着老太太在大观园里过寿,故此便改在了年轻一辈儿最常去的藕香榭。
却说凤姐儿走后。
王夫人就怔怔的出气神来,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随着心思一忽儿恼、一忽儿羞、一忽儿愁的。
直到薛姨妈过来催促,她才勉力收敛了情绪,起身笑道:“你今儿这一身瞧着倒新鲜,等给凤丫头过完了寿,我也穿上试试,若果然不错,就比着做一身儿。”
因要出席凤姐儿的寿宴,薛姨妈本就刻意打扮了一番,故此也不疑有他,只笑道:“那感情好,我瞧姐姐那些大衣裳忒也素净的慌,平日里还好,若遇见大喜的日子就不合时宜了。”
说着,又恍然道:“是了,怪道姐姐突然说要穿新鲜的,我过阵子也该仔细预备预备了。”
她却是误以为,王夫人是在为宝玉和宝钗的亲事做准备,还满心欢喜姐姐如此上心,等大婚时必然诸事周全,却那想得到王夫人另有计较?
…………
再说王熙凤到了藕香榭里,也不同李纨、尤氏两个客套,径自将两人拉到一旁,开门见山的把事情说了,又甩锅道:“太太虽是交代给我了,可我今儿好容易得了假,却不耐烦这些麻烦事儿——还是请嫂子们帮着代劳吧。”
李纨见状,如何不知她是在卖乖?
不过赖家追查焦顺这事儿,对她的影响还在王熙凤之上——她私会焦顺的频率,可比王熙凤高多了。
故此也只好顺着凤姐儿的话头,陪笑道:“你这不是难为人吗?府里上上下下盘根错节的,谁是谁的耳目,我哪里分的清楚?还是得你这二奶奶出面拿主意才成!”
王熙凤等的就是这话,当下连珠炮似的点出了一大堆嫌疑人,内中有确凿的,也有疑似的,平日里她或许还要仔细甄别甄别。
可如今上有王夫人发话,下有李纨挡枪,她自然乐得宁杀错无放过。
她们妯娌三个躲在里间窃窃私语。
外面厅里众女也正围坐在一处,听贾宝玉比手画脚的描述昨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先前在制定计划时,焦顺早都事无巨细的向她们解说过了——众女也因此切实感受到了他对待女子的平等态度。
但事前彩排计划的再怎么周详,又怎及得上亲眼目睹来的生动具体?
众女都不自禁的随着宝玉的描述而情绪起伏,又不约而同的遗憾自己没能亲眼目睹。
听完之后,林黛玉忍不住赞叹道:“也亏得是薛二哥,若换一个人骤然经历这么多,只怕早就怯场了。”
贾宝玉忙道:“焦大哥也这么说来着!”
说完,又摇头晃脑的叹息道:“只可惜那篇随笔不几日竟就要贴在菜市口,任由那些愚氓之辈品头论足了——唉~生生亵渎了这难得的兄妹之情!”
众女闻言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事儿贾宝玉也不止提过一两回了,因薛家兄妹这当事人都不介意,他倒也不敢直接反对,只是每每扼腕顿足的叹息,让人哭笑不得。
探春见他絮絮叨叨还要往下说,忙主动岔开话题问:“焦大哥什么时候到场?”
“约莫也快了吧。”
贾宝玉这才收了碎嘴子,翻出怀表扫了一眼,道:“他昨儿说要跟薛大哥薛二哥一起……”
“呵呵~”
林黛玉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倒没听说过,做姐夫的会称呼小舅子哥哥。”
贾宝玉被噎的脸上泛青,若是别人挑这个理倒罢了,偏是林黛玉挑她——难道林妹妹真不知道,自己缘何不肯改了称呼?!
他一时憋屈的五劳七伤,再没有兴致和姐妹们说笑,闷着头独自坐到了角落里。
往常这时候就该薛宝钗站出来打圆场了,但林黛玉这话虽不是为了她才说的,但又确实是在为她打抱不平。
再加上宝姐姐近来也是一肚子闷气,故此干脆来了个视若无睹。
探春见状,正要开口帮贾宝玉圆上两句,冷不丁听见外面丫鬟通禀,说是焦顺薛蟠薛蝌三人联袂而来。
她下意识往门外望去,眼睛虽透不过门扉,一颗心却早到了外边儿,哪还顾得上什么宝二哥?
一旁薛宝琴也是相差仿佛。
旁人不知她心思,林黛玉如何不知?
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柔荑,然后突然提议道:“要不,咱们待会儿跟焦大哥商量商量,看等初五菜市口‘放榜’时,咱们能不能也去瞧个热闹!”
众女闻言都有些意动。
尤其是几个好热闹的,正巴不得能亲眼瞧瞧,看自己等人亲手书写的文章,到底会造成怎样的波澜。
只薛宝钗考量到焦顺的难处,迟疑道:“这会不会给焦大哥添麻烦?再说若让人撞破了,只怕……”
“先跟焦大哥商量一下再说吧。”
探春难得与她唱起了反调:“也说不准就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满屋子人里,只怕属这三姑娘最热衷这些权谋党争的事儿,如今有机会亲眼得见,又怎肯轻易放弃?
而听她这么说,薛宝钗也不好再劝,何况她自身又何尝不想亲临其境?
于是一众姑娘们又都多了期盼,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从外面挑帘子进门的却不是焦顺,而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在往后面又跟了薛蟠、薛蝌两个。
众人疑惑的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焦顺怎么先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薛宝琴主动迎上堂哥哥哥问道:“焦大哥呢?不是说你们要一起过来么?”
“你问焦大哥啊。”
薛蟠大咧咧的笑道:“他方才突然有些不方便,去如厕了。”
说话间,目光就不自觉的往林黛玉身上飘,暗与自己那没过门的妻子对比。
结果那不加掩饰的目光立刻惊动了林黛玉,当下林妹妹便冷着脸转过头去。
薛蟠讪讪的收回目光,心下怅然若失。
虽然夏金桂也是个好颜色的,可到底还是差了林黛玉三分风姿。
……
与此同时,
距此百米之外的茅厕内,焦顺疑惑的从袖子里翻出张纸团来——这是方才撞上王夫人和薛姨妈时,慌乱中也不知谁塞给他的。
等展开来一瞧,他心下登时恍然。
就见上面画着个躲在山石后面的妇人,旁边又有自己窜改那四行小诗在侧,这若不是薛姨妈又能是哪个?
更让焦顺心中振奋的是,那上面竟还约定了时间地点!
第488章 乱曲【二】
因是家宴——连焦顺也算是准外甥女婿,故此席间并未用屏风隔开,只在大厅里品字形的摆开三桌,男左女右,正中则是贾母与三位太太。
男宾席上贾赦和贾政照例未曾到场,不过平辈儿的和小一辈儿的都到了。
什么贾珍、贾琏、焦顺、宝玉、薛蟠、薛蝌、贾环、贾琮、贾兰、贾蓉、贾蔷的——连东府里的贾芎都被乳母抱了来。
这芎哥儿虽尚在襁褓,入不得席,却被妇人姑娘们好一番‘传看’,内中有明白的、有糊涂的,还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却都交口称赞这大胖小子一脸福相。
女宾席上人头更齐,却唯独不见李纨。
大丫鬟里则少了平儿。
考量到今儿是李纨管家,想来是被什么俗务缠住,一时脱不开身的缘故——至于平儿,多半是被李纨借去打下手了。
焦顺也无心多想这些琐碎,自打入席之后,他便一面与众人说笑饮宴,一面暗暗留心正中主席上,斜对着自己的薛姨妈。
因要为凤姐儿贺寿,薛姨妈一改平日里外素内媚的作派,周身裹了件鹅黄色的广袖云纹开襟儿长裙,两肩斜垂着条红底儿银纹的披帛,配上那高挽的云堆翠髻,新剥鸡卵一般的白净五官,端的是大气雍容光彩照人。
不过但凡知情识趣的男子一眼看过去,却多半会略过这所有的端庄典雅之处,直奔那被茉白柯子束在襟里的巍峨。
饶是焦顺早知她在妇人中是第一等的,也不自禁多瞄了两眼,然后暗吞着唾沫,在心底唱响了83版射雕的主题曲:问世间……
也不知心有灵犀,还是感受到了焦顺的视线,薛姨妈也悄默声偷眼看来,四目相对,她脸上眼中似有春潮绽放,但旋即便红着脸转过头,手忙脚乱的捧起酒杯遮掩。
结果一下子喝的急了,又呛的巍峨乱颤、几欲裂襟。
焦顺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只觉得心头邪火乱窜,若只是身段相貌也还罢了,薛姨妈虽是妇人里一等一出挑的,论整体却也越不过王熙凤去。
最要命的,还是那一低头少女般的娇羞,与其熟妇人身段儿的强烈反差,风格迥异偏又相得益彰。
焦顺连吃了几杯冷酒都未能彻底压住火气,索性把手伸进袖子里,暗暗盘算着一会儿赴约时,该拿什么当杀手锏——前几次铺垫的也差不多了,近来自己也没少了‘心意’奉上,今儿难得薛姨妈主动邀约,正是一锤定音的好机会!
主桌上。
王夫人见妹妹呛了酒,忙伸手在薛姨妈背后轻拍,因离得近,薛姨妈脸上那红胜火的春潮,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虽不曾瞧见两人四目相对那一幕,但毕竟是知根知底的人,见状那还不知两人暗里又有猫腻?
一时心下止不住的泛酸,不过想到自己午后要做的事情,便又羞愧莫名。
但箭在弦上,也由不得后悔了!
她这里暗咬银牙满脸决绝,斜下里王熙凤却误会了,只当太太终于下定了笼络焦顺的决心,满心期盼着能从她手上多苛敛些好处。
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王夫人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方过午后,王夫人竟就拉着薛姨妈起身,自称不胜酒力,要回去小憩片刻再来。
王熙凤见状登时急了,有心阻拦又没有合适的借口,想要追上去提醒,偏作为寿星又脱不开身,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携手离席。
…………
与此同时。
赖大心中的忐忑也达到了顶点。
上午他刚到内仪门小花厅不久,就有几个沾亲带故的管事跑来抱怨,说是大奶奶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就指名道姓的不让他【她】们进园子。
这不是明摆着打脸吗?
就算是王熙凤那等刻薄寡恩的都不曾如此折辱人,大奶奶临时就管一天家务,怎么敢这样拿着鸡毛当令箭使?
当时赖大就觉得事有蹊跷,大奶奶向来是个安分守己的,先前几次临时掌家也都是萧规曹随,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等与人结仇的事情来?
然而这还不算完。
稍晚些时候,园子里又有几个仆妇被赶了出来,打头的竟是玉皇庙的庙祝赖李氏——她既是赖大堂弟的遗孀,又是宝玉的乳母李嬷嬷的胞妹,在荣国府也是有些牌面的主儿,所以才得了玉皇庙庙祝,这样又闲又肥的缺儿。
就算赖家的面子不值什么,李家可是二太太的亲信,大奶奶怎么就敢……
“大奶奶非说是太太的意思!”
赖李氏哭天抹泪的道:“我不信,要找太太当面分说,偏她又拦着不让,还指示几个没尊卑的小蹄子硬把我赶了出来——他大伯,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她说是太太的意思?”
赖大听了这话却愈发的不安,如果只是李纨一意孤行倒还罢了,可若是太太的意思……
这莫非和昨天老爷太太在荣禧堂的争吵有关?
可太太恼了老爷,也不该一味冲着与自己有关的人发作吧?
除非是……
赖大想到自己近几日的所做作为,忙把几个心腹召集起来问话,这才发现自己派人暗里探查的同时,竟也有人或明或暗的在调查自己这些小动作!
前后一结合,他虽还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自己必是无意之间,搅进了一桩天大的麻烦当中!
想通了这一节,赖大当机立断,直接就跑到荣禧堂里,跪在贾政面前把前因后果原原本的说了,只隐去了自己有意拿捏焦顺把柄的事情。
“奴才不知老爷缘何恼了焦大爷,就想着若能设法解劝解劝,也兴许焦大爷就肯抬举尚荣了,所以才会悄悄打探……”
贾政这才晓得,昨儿妻子为何突然跑来兴师问罪,却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赖大而起。
他一时怒发冲冠又后怕不已,怒的是什么就不必多说了,后怕的却是亏得王夫人及时察觉,否则指不定会被这狗奴才查出什么来呢!
想到这里,贾政上前抬脚就踹在了赖大肩头。
因昨儿急怒伤身旧病复发,他那力道实在有些孱弱,但赖大却是惨叫一声,摔成了滚地葫芦,然后才挣扎着爬起来,‘碰碰碰’的磕着响头连声讨饶。
贾政余怒未消的又踢了赖大几下,赖大摸爬滚打的还不见如何,他自己倒累了个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咬着牙坐回椅子上,原想要狠狠发落赖大,甚至将他赶出荣国府去。
可心境稍稍平复之后,却又觉得这法子十分不妥。
赖家在荣国府做了四代管事,大事小情只怕比自己知道的还多,倘若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保不齐就生出什么祸事来。
尤其最近忠顺王府似乎盯上了自家,若是两下里勾连起来……
可闹出这样的事情,总不能高举轻放吧?
想到这里,贾政不由皱紧了眉头。
若换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遇到这样的事情,说不得就要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可贾政素来优柔寡断,除了对儿子狠一些,何曾有过这杀伐果断的手腕?
犹豫再三也没个定论,他只好拂袖道:“狗才,你且滚回家去面壁思过,等老爷腾出功夫来再收拾你不迟!”
赖大听了这话心下就是一松,连忙涕泪横流千恩万谢。
他自小就在贾政身边伺候,素知贾政的脾性,如今既过了这头道坎,后面只消托请老太太出面,也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尤其这事儿既涉及到了阴私,政老爷多半不肯在老太太面前说实话,如此一来,化解起来反倒更容易了。
却说等赖大出了荣禧堂。
贾政又发愁了一阵子该如何处置他,这才冷不丁想起要向王夫人解释清楚。
遂起身到了里间修书一封,就准备差人送去园子里,也好让刁妇知晓错在何处。
但转念一想,今儿是琏哥儿媳妇过寿,园子里人多嘴杂的,倘若让人撞见过问起来,以为自己是在主动示弱,岂不有损颜面?
于是又把那信压到了镇纸下面,准备等明儿再差人送去不迟。
…………
返回头再说王夫人。
她谎称不胜酒力拉着薛姨妈回到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心眼实诚,只当姐姐真是吃醉了,进门就招呼着彩霞彩云去讨一碗醒酒汤来,又要扶王夫人进屋躺下。
“我不过是觉着那屋里气闷罢了。”
王夫人摆摆手,随即目视薛姨妈身上的鹅黄长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姨妈这才想起姐姐先前说过的话,于是笑道:“那我脱下来给姐姐试试。”
说着,就要里间更衣。
王夫人忙拦住了她:“你在我屋里脱下来,自己却穿什么?别再着了凉,还是回屋里换一身再来的好。”
顿了顿,又貌不经心的问:“这首饰是不是也是搭配着来的?”
薛姨妈闻言爽快道:“我过会儿一并给姐姐拿来,这不比衣服还有大小之分,若姐姐戴着合适倒也省得再买新的了。”
说着,提起裙摆自顾自回屋里更衣去了。
王夫人目送她出门,怔怔半晌,幽幽一叹,吩咐道:“彩云,你去问问大奶奶,今儿都查处了哪些不干不净的。”
彩云领命去了稻香村,不多时捧着份名单回来请王夫人过目。
王夫人扫见赖李氏不出意料的在册,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头也终于去了。
等到薛姨妈用包袱裹了衣服首饰来,便跟着她进里间装扮起来。
换上衣服之后,前襟明显有些松垮,无形中便比起薛姨妈来少了三分颜色。
因见王夫人抬手轻抚着眼角的细纹,脸上显出几分落寞与不甘,薛姨妈正待恭维姐姐几句,忽又见王夫人背转过身,问道:“若从背后看起来,是不是就有几分像了?”
薛姨妈笑道:“咱们本就是姐妹,从正面看都有五六分着相,从后面看自然更分辨不出了。”
王夫人却还不信,来回侧对着径自摆了好几个姿势,这才在薛姨妈纳闷的目光中换下了这身长裙,却并没有拔掉头上的簪钗等物,只道:“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瞧老太太的那意思,晚上少不得还要闹一场。”
薛姨妈总觉得有些古怪,可又想不出到底怪在何处,她又素是个心大的,干脆也就不去多想,留下衣服首饰,自去厢房里午睡了。
等薛姨妈走后。
王夫人立刻用包袱卷起那裙子、披帛,换上一身素净不起眼的衣服,领着彩霞、彩云出了清堂茅舍。
等到了外面,她又表示气闷的紧,要独自逛上一逛。
彩霞彩云都隐约猜到,她昨儿和贾政又吵了一架,今儿又发狠清退了不少人,虽觉得有些不妥,却又哪敢触她的眉头?
而王夫人甩脱二人之后,便捡小路去了玉皇庙。
这玉皇庙原是备着做法事的所在,平素里只赖李氏隔三差五过来打理一下,如今赖李氏被赶出大观园,此地自是空无一人。
王夫人确定左右并无耳目,便拿出早就备好的钥匙捅开院门,闪身进到了庙里。
只这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她就觉得手心上尽是冷汗,再想到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心头突突乱跳。
这种感觉……
和她素日里袒露佛前时有些类似,其激烈程度却又超出十倍不止!
她满面潮红的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心头的悸动,毅然决然提着包袱,走进了西南角的柴房里。
约莫两刻钟后……
离着约定的时间还差了一炷香,焦顺就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庙门外。
他试着推了一下,见那庙门只是虚掩着,当下便闪身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轻车熟路上了门闩。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西南角的柴房上。
不过焦顺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四下里巡视了一遍,确认事有不协的逃跑路线之后,这才两眼放光的直奔西南。
推开那柴房的门,就见里面十分昏暗,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好在从门外透进去的阳光,让人足以分辨屋内情况。
但只见‘薛姨妈’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靠近东墙的地方,那身高挽的云堆翠髻、那云纹鹅黄长裙、那朱砂红的披帛,即便是在这等简陋的所在,亦不失雍容华美!
“太太!”
焦顺瞧的心头火热,呼唤着正欲上前。
却听‘薛姨妈’颤声道:“把、把门关上。”
焦顺下意识回身关门,关到一半才惊觉这屋里着实黑暗,全仗着门外的透进来光亮才能视物,若关紧了门岂不少了秀色可餐?
正迟疑间,‘薛姨妈’竟就不知觉绕到了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胸腰,将头埋在他背上含糊催促:“快关门……”
那颤巍巍娇滴滴的嗓音仿似撞进了焦顺心坎里,他暗忖薛姨妈素来羞怯,如今好容易鼓起勇气献身,自己可千万不能吓跑了她。
也罢,这回先‘盲婚哑嫁’,等日后再有声有色也不为迟!
当下一发力,将那门板用力关紧。
黑暗顿时笼罩了整个柴房,紧接着便响起耳鬓厮磨窸窸窣窣的动静,又听焦顺亢奋的低语:“我今儿能得太太施舍,便是死了也心甘情……咦?!”
说到一半,他突然惊觉不妥:“你、你是?!你到底是谁?!”
说着就欲推开怀中的妇人,转身去开房门。
不想却被怀中妇人死死缠住,又听她咬牙威胁道:“你要是敢开门,我就把你和芸瑶的事情传出去!”
焦顺的动作顿时一僵。
这到底是谁?!
知道薛姨妈的闺名也还罢了,怎么连自己送给薛姨妈诗词图画都知道一清二楚?
他脑中飞快的将有嫌疑的人过了一遍,忽的脱口惊呼道:“你、你是二太太?!这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别、别别!”
“我觉得咱们应该……”
“不、不要!!”
第489章 乱曲【三】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
焦顺站在百步之外青石小路上,长吁短叹五味杂陈的回首,望向那掩映在山间的玉皇庙。
亏自己来时还满心期盼着,能将薛姨妈一举拿下呢,谁知竟落入了这般虎狼陷阱,还被拿捏住身心两处‘把柄’,以致脱身不得、终陷虎口。
但你要说他有多恼怒不甘吧,那倒也并不是。
王夫人虽比薛姨妈多有不如之处,但凭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是不为过的,况她毕竟是荣国府里第二尊贵的妇人,又是贾宝玉和贵妃娘娘的生母,单只是身份上带来的刺激,便足够值回票价了。
问题是……
他焦某人终日打雁,今儿却被雁啄了眼!
嗯~
确实是啄了‘眼’没错。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大概就是‘痛并快乐着’的变种分支:羞耻并快乐着。
也不对,痛还是有的,而且一直痛到了现在。
焦顺下意识反手摸向后背,肩胛骨上立刻传来了热辣辣的刺痛,这其中有三分是被王夫人挠的,另有七成是柴房里那些枯枝树皮的杰作。
毕竟这回是仓促应战,不曾带齐打野的装备。
虽然他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及时将两人的外衣反着铺在了地上,但以轻薄透气著称的丝绸料子,起到的减震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再加上那柴房里久疏打扫,枯枝碎屑散落的到处都是……
好吧~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王夫人觉醒了骑士属性,导致焦顺大多数时间都只能躺平做肉垫。
话说~
以前好像看过一个系列,叫什么美X骑士的……
好一番思绪乱飞,焦顺这才收回了目光,然后将领子竖起来,朝着藕香榭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藕香榭时残席早都撤了,众人正以老太太为中心雁翅排开,欣赏歌舞曲艺。
席间男女多有缺席,王夫人、薛姨妈就不用说了,贾珍、贾琏也早都不见了踪影。
甚至连薛蝌也不在席间,只有薛蟠拉着贾蓉、贾蔷几个不住劝酒。
至于宝玉……
则不出所料的跑去了女宾席间。
焦顺的目光在宝玉身上定格片刻,暗地里又心虚又自得——从今儿起,他已经可以毫不亏心的,自称是这府里玉字辈儿的‘总叫父’了。
约略是感受到了焦顺目光,宝玉转头看来笑吟吟的举杯示意。
焦顺也冲他颔首致意,满眼满脸都是慈祥,一时连背上的麻痒痛楚都减轻了不少。
绕过正中的舞池,转到男宾上首席间。
他冲众人拱手笑问:“原想着回家小憩一会儿,不想竟就睡过头了——不知我可曾错过了什么好节目?”
薛蟠正要答话,不想贾环却一下子蹿了过去,扯着焦顺的袖子两眼放光的央告:“焦大哥,咱们打牌吧!”
说着就献宝似的那副正版卡牌,托举到了焦顺面前。
瞧他这样子多半是先前被人拒绝过了,焦顺刚得了‘总叫父’的隐藏称号,正是慈爱泛滥的时候,故此便顺着他道:“那咱们就耍两局。”
如今贾珍与贾琏不在,这桌上本就以他为尊,这一发话自然无人反对。
于是众人便在角落里摆开桌子‘厮杀’起来。
那边厢姑娘们也不甘示弱,非但也有样学样的摆下一桌,还拉了老太太亲自下场,一时间满厅里尽是喊‘杀’之声,再不复方才的歌舞升平。
唯独王熙凤见焦顺去而复返,又惦记起了应对忠顺王的正事儿,于是趁机向老太太悄悄告了假,自去寻王夫人主持大局。
清堂茅舍。
王夫人换了身干净衣裳,慵懒的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春朝未退的脸,不由暗自感慨,怪道千百年间奸情屡禁不止,却原来男人与男人竟有天壤之别!
想到先前在玉皇庙里的癫狂,她脸上的红晕便蔓延到了耳朵根儿。
其实最开始,她只是因为背后刺痛才……
不成想竟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种高高在上掌握一切的个感觉,实在让循规蹈矩了半辈子,近来又突然追求起了自由与刺激的王夫人为之痴迷。
她下意识抬起手轻抚眼角,也不知是幻觉作祟,还是身心通畅后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竟就觉得眼角的细纹都少了好几条。
正回味无穷,忽就听外面禀报说是凤姐儿到了。
王夫人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貌似除了宣泄之外,本来还要请焦顺帮着应对忠顺王的,结果到头来却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但这也怪不得她,当时三魂七魄都丢了个遍,谁还能顾得上旁的?
好在事后找补也还来得及。
对着镜子用脂粉遮盖住脸上的异样红潮,王夫人这才起身到了外面厅里。
姑侄两个寒暄了几句,王熙凤便急吼吼的催促:“太太,咱们先前不是商量好了,今儿要跟顺哥儿谈一谈么?老太太那边儿都催问呢,可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这老太太催问一说,分明就是她在假传圣旨,至于目的么……
“太太可曾想好了,要如何笼络顺哥儿?”
说到这里,凤姐儿那一双丹凤眼里便金光闪闪,只盼着姑母嘴里冒出来的数字越大越好。
谁成想王夫人却淡然道:“咱们与他本就是同气连枝,若一味的用财货笼络反倒见外了,还不如等日后云丫头出嫁时,咱们忖量着给她添上几抬嫁妆。”
“这……”
王熙凤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既是嫁妆,那处置权就在史湘云手上,日后却还怎么往自己怀里搂?
她不死心还要劝说,王夫人却又吩咐道:“趁着这会儿得闲,你且去把他找来,我也好当面向他讨教。”
王熙凤只得应了。
又暗自琢磨着,既然姑母这里自以为是不肯下本,看来还得从那贼汉子身上着手。
他若摆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姑母总不好再吝啬吧?
因抱着这样的想法,出了清堂茅舍之后,她一面差遣平儿去请焦顺,一面轻车熟路的去了梨香院左近的山亭,准备先在这焦顺初露狰狞的所在,对其晓以‘大义’一番。
约莫等了一刻钟,就见焦顺沿着台阶上得山来。
王熙凤忙起身相迎,笑吟吟的道:“平儿可曾跟你说了,如今这园子里已经没有赖家的耳目,只消咱们警醒些,一切照旧即可。”
“这是为何?”
焦顺挑眉道:“莫不是你做了些什么?”
王熙凤等的就是他这话,当下将自己趁机挑拨,在王夫人面前给赖大上眼药的事情说了,又得意洋洋道:“昨儿太太和老爷因此大吵了一架,今儿一早太太就让我把赖家的人全都赶出了大观园,显是我的法子起了效果。”
原来你才是罪魁祸首!
焦顺恍然大悟,怪道王夫人突然搞出李代桃僵的事情来,却原来是受了王熙凤的拱火,误以为丈夫暗中让赖大调查自己,羞愤之下,才回失去理智选择了变假为真。
却说王熙凤显摆完自己的谋略,原是等着焦顺奉上马屁,谁知他却面色复杂的望向了自己,全然没有半分赞叹的意思。
“怎么,难道我做的不对?!”
凤姐儿顿时恼了,一手叉住蛮腰,丹凤三角眼里泛出道道凶光。
“没……”
焦顺有气无力的敷衍道:“我就是一时找不着词儿,不知该夸你什么好了。”
“那你现在想出来没有?”
王熙凤微露贝齿,嗓音甜腻里透出三分森寒:“若说的不好,我可不依。”
焦顺不过是随口敷衍,可瞧王熙凤这架势,若不能让她满意,只怕就要扑过来手口并用了——若再平时倒也罢了,两人日久情深,倒也不用担心这凤辣子再下狠手。
可今儿却不成,他生怕被凤姐儿发现王夫人留下的痕迹,略一犹豫,便木着脸蹲低身子,抬手抚胸,然后双手比心,毫无感情的唱道:“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世界更美丽……”
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动作,配上生硬却甜美的唱词儿,直让王熙凤笑的花枝乱颤。
她捂着小腹千娇百媚的白了焦顺一眼,笑道:“这是什么什么曲儿,听着倒怪有意思的——后面呢,你怎么不往下唱了?”
焦顺两手一摊:“暂时就这两句。”
“那我不管!”
王熙凤往前凑了半步,拿葱白的指头在焦顺心窝上画着圈,嗲声道:“等晚上你把它唱全了,姑奶奶重重有赏。”
单只是那嗓音里的媚意,就盖过了焦顺唱腔百十倍不止。
若放在平时,焦顺多半就要以示尊重了。
但刚经历过女骑士的摧残,面对王熙凤的挑逗不能说是心如止水,只能说是毫无波澜。
“怎么,你厌了?!”
王熙凤见状立刻俏脸一沉,眉眼间的煞气比之方才足足拔高了好几层!
“怎么可能!”
焦顺急忙狡辩:“我是答应了家里,晚上……”
话说到半截,王熙凤原本搭在他胸膛上的小手,就掐无声息滑倒了腰间,掐住一块软肉冷笑道:“你不妨把话将清楚些,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你家里重要?”
焦顺只好改口,拍着胸脯道:“奶奶放心,我晚上就是爬也要爬进这园子里,找奶奶一慰相思之苦!”
王熙凤这才放开了他,丢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然后招呼着焦顺去亭子里落座。
焦顺揉着腰眼,边往亭子里走,边暗自盘算着晚上必要给这人菜瘾大的婆娘一个好看。
等两人紧挨着落了座,就见王熙凤面容一肃,正色道:“咱们先说正事儿——赖大那边儿,你到底打算怎么弄?”
这也叫先说正事儿?
焦顺暗地里翻了白眼,嘴里也肃然道:“赖大不是想给儿子求官儿么?何不让他家仿照我们家的旧例。”
“你是说……”
王熙凤眼前一亮,脱口道:“让他们夫妇也跟着脱籍?”
不过旋即她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不成,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自然不能白白便宜赖家!”
焦顺道:“我原想好了法子要坑他个狠的,不过二奶奶既已经造好了势,倒不如因势利导,咱们一里一外的使劲儿,逼的他家在荣国府待不下去,不得不主动掏银子自赎!”
“这个法子好!”
听到有好处可捞,王熙凤登时眉开眼笑:“赖家这些年也不知贪了府里多少银子,正要狠狠敲他一笔!”
顿了顿,又翘起脚来往焦顺腿上攀附,媚眼如丝的道:“这银子最好不惊动府里,咱们二一添作五就好。”
她这死要钱的脾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焦顺无奈的一摊手:“我倒是想呢,可这银子你能拿,我却不敢收——先不说赖家会不会反咬一口,到时候等赖尚荣做了官儿,我也不好辖制他不是?”
“你还真想给他个官儿做?”
“工学院的地址早定下来了,准备用前几年坏事的老义忠亲王的别苑改建,偏户部一直拖着不肯调拨银子。”焦顺道:“我的意思是,让赖家主动认捐一笔银子给工学,只要开了这个头,再找皇商们摊派也就师出有名了。”
说着,再次摊手:“既要拿他抛砖引玉,顺带吸引文官们的注意力,总不能一点儿好处也不给——真要是那样,可就是逼着他们狗急跳墙了。”
王熙凤想了想,若是事情真成了,赖尚荣就等同是读书人里的反叛——他那举人虽是花钱弄的,但到底也算是科举体制内的一员。
届时赖尚荣想要安安稳稳当官儿,怕就只能铁了心做焦顺的门下走狗了。
于是这才点头道:“那就便宜他了!”
说着,又撇嘴斜视焦顺:“人家做官儿都是往家里捞,你倒好,到手的银子生生往公家送!”
“我眼下又不缺银子使。”
焦顺无所谓道:“再说了,权财权财,权在前钱在后,等我在朝中彻底站稳了脚……”
他这里才刚起了个头,王熙凤便不耐烦的长身而起:“谁耐烦听你说这个?走了,跟我去清堂茅舍。”
“清、清堂茅舍?”
焦顺闻言一愣,缓缓跟着起身,心虚的打探:“去清堂茅舍做什么?”
“去哪儿还能做什么?”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自然是太太有要紧事找你!”
第490章 乱曲【四】
清堂茅舍。
彩霞正心不在焉的摧残几朵雏菊,忽听的门口小丫鬟招呼见礼,一抬头才知道是二奶奶到了。
她刚要起身笑脸相迎,就又看到了紧随其后的焦顺,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一僵,连起身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直到王熙凤和焦顺走到院子中央,彩霞这才重新收拾好心绪迎了上去,一面向二人屈身见礼,一面忍不住偷眼打量焦顺。
焦顺一路上光琢磨王夫人的事儿了,如今见了彩霞,才想起还有另外一桩隐患未曾排除。
他一面却装出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嘴脸,一面又用眼角余光打量左右,见除了前面引路的小丫鬟和彩霞之外,再没有第三人在场,便暗里冲彩霞做了个抬手虚压的手势,然后先是竖起三根手指,旋即又弯下其中两根。
彩霞自从献身之后,就满心期待着焦顺能有所动作,结果这两三天是半点动静也无,心中躁郁不问可知。
这回见焦顺来了清堂茅舍,她头一个想法就是务必要找个机会,继续央告焦大爷替自己报仇雪恨。
结果偷眼看去,就见焦顺给自己比的几个手势。
抬手虚压彩霞倒还能看明白,应该是让自己稍安勿躁的意思。
可后面两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
她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原本还想跟进去伺机而动呢,可一时摸不清楚焦顺到底是在暗示什么,就没敢轻举妄动。
她却哪里知道,那后两个手势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说白了就是担心她不肯听劝,所以焦顺才随便摆了两个手势让她疑神疑鬼——这人啊,但凡是心里有了犹豫,就不会做出太过冒险的举动。
且不提彩霞在外面如何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焦顺跟着王熙凤进门之后,就见王夫人自罗汉床上起身笑道:“畅卿来了,快坐、快坐。”
焦顺早猜到她肯定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此倒也没有太过奇怪。
反倒是王熙凤微微一怔。
前文书说过,王夫人自从和贾政闹翻,搬进这清堂茅舍之后,非但是人清减了不少,连气质也渐渐转冷。
但今儿……
瞧她那端庄和气,让人如沐春风的做派,竟似又恢复成了那阖府上下人人称颂的‘活菩萨’。
可昨儿太太不是才和老爷吵了一架吗?
按理说心情正是最糟糕的时候,怎么反倒像是元气尽复的样子?
王熙凤心下狐疑,忍不住探究道:“方才不仔细,现下一瞧,太太今儿的气色倒比往日强出不少——莫不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儿?”
“是么?”
王夫人翘起兰花指,抬手轻轻摸了摸脸庞,摇头笑道:“这一天天的不糟心就算是好的,那里就有什么喜事?真要说喜事,也就是你今儿过生日了——或许就是讨了你的福寿吧。”
“那感情好!”
王熙凤虽觉得事有蹊跷,但王夫人这么宣称,她也不好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顺坡儿道:“晚上太太多陪我们几杯,把那福寿盛的满满当当才好!”
“你这丫头。”
王夫人抬手指了指王熙凤,然后态度极其自然的转向焦顺道:“倒叫畅卿见笑了——有这凤丫头在,每回不先说上几句俏皮话,就硬拦着不让人说正事儿。”
这一路上,焦顺也早好奇这王夫人先前老牛吃嫩草时不说,如今又特地找了自己来,到底是有什么正经事儿。
偏王熙凤非要卖关子,只说是若有什么便宜可占,让自己千万不要客套。
如今听王夫人提这话头,立刻起身拱手道:“却不知太太有什么差遣,莫非还是那车厂的事儿?”
“坐下说、坐下说。”
王夫人忙抬手虚压,态度亲近又带了矜持:“车厂的事情既交到你手里,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次找你来,其实是为了旁的事情。”
说着,便将镇国公府示警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
初时听她娓娓道来,焦顺还忍不住有些恍惚,心道眼前这端庄妇人真就是玉皇庙里的打桩姬?
这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也真亏她能装的没事儿人一样!
丝滑顺畅滴水不漏的,真真是老戏骨了!
有那么一瞬间,焦顺都有些怀疑王夫人是不是早就身经百战,自己不过是她老牛吃嫩草的受害者之一。
但仔细回忆起来,她刚转职骑士时分明生疏的紧……
后来听到忠顺王府牵扯其中,焦顺这才重新集中了注意力,并很快破解了心中的一个谜团——前儿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找自己去,应该也是为了这轮胎生意的事儿。
不对!
焦顺忽的想到了什么,主动开口问道:“敢问太太,这事儿是几时发生的?”
“就刘姥姥走的那天。”
焦顺登时恍然,趁着王夫人口渴润嗓子的机会,狠狠剜了对面的王熙凤一眼。
不用问,这凤辣子肯定是为了那副头面首饰,才刻意选在寿宴之后才捅破此事的!
王熙凤心虚的避开了焦顺的视线,心道自己这回貌似确实有些过分。
要不……
就再给这贼汉子一点儿甜头尝尝?
平儿上回已经做过‘添头’,这回不如找大嫂一起……
想到自己要和李纨共事一夫,王熙凤便觉得心里无比委屈,方才那点儿愧疚也顿时烟消云散,于是加倍瞪了回去。
也亏得焦顺没法听到她的心声,若不然只怕腿都吓软了。
刚应付完打桩的,又来个榨汁的……
就算铁打的腰子也经不起这么磋磨!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沉默了片刻,忖量着道:“既然事涉忠顺王爷,兹事体大,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王熙凤便‘不快’道:“从长计议?如今哪还容得下咱们从长计议?还是说你翅膀硬了,也学会瞻前顾后无利不起早那套了?!”
这‘无利不起早’几字,结合她路上反复叮嘱的言语,几乎是明摆着在怂恿焦顺狮子大开口。
焦顺倒也能大致揣摩出王熙凤的心思,无非是借自己之手损公肥私罢了。
若放在上午,他倒不介意和王熙凤里应外合坑上荣国府一笔。
但现在……
在摸清楚王夫人的心态想法之前,焦顺哪敢故意刺激她?
当下笑道:“嫂子真是小觑人了,实不相瞒,我前两天就已经当面折了忠顺王府长史官的面子——若是顾忌忠顺王,又怎敢如此行事?”
“荣国府长史官?”
王夫人忙问:“可是姓周的那个?”
当初贾宝玉被打个半死的事儿,她可没那么容易释怀,一恨贾政辣手无情,二恨那王府长史咄咄逼人——但这年头老子打儿子无处说理,忠顺王府她又招惹不起,故此一直憋闷在心底。
焦顺见她对此感兴趣,便将当日在阅微阁的发生的事情加油添醋的说了一遍,内中唯独隐去了贾雨村,只说是有个相熟的中人邀约。
毕竟贾雨村当日也是被逼无奈,况且还陪着自己唱了一出双簧——再说贾雨村已经升任了顺天府尹,自己以后少不得还有用到他的地方,也没必要就此与他结仇。
而王夫人听说焦顺在王府长史面前如此强硬,解气之余,原本竭力掩饰的慌乱与不安,竟也不自觉的消弭了几分。
比起贾政不敢得罪忠顺王,只会拿自己儿子出气的行径,焦顺的所作所为明显‘BA’气多了!
当然了,这种比较本身就不公平。
贾政当时责打宝玉,固然也有迁怒的意思在,但更主要的怒其不争,恨他不该与王府的伶人勾三搭四。
然而王夫人溺爱儿子惯了,早把儿子的错处忘了个干净,只记得贾政不敢得罪王府长史,险些将儿子乱棍打死。
“既如此。”
她目光柔和的盯着焦顺道:“那一切就仰赖畅卿了,需要府里如何配合,你只管和凤丫头说就是了。”
焦顺自是满口应了。
然后适时与王熙凤一起告辞离开。
等出了清堂茅舍,王熙凤脸色就垮了下来,再行出百十步远,看看左右只剩下平儿相伴,立刻拉着焦顺埋怨道:“你方才怎么回事?跟忠顺王府作对这么大的事情,竟就平白答应她了?!”
焦顺斜了她一眼,也冷着脸道:“那这事儿你又为何不提前跟我通个气?”
“这……”
王熙凤登时气短,忙打了个马虎眼道:“等晚上我再与你细说!”
说着,便逃也似的去了。
晚上……
焦顺无奈的直咂嘴,这会儿还真提不起兴致来,好在是人菜瘾大的王熙凤,晚上随便料理几下就成——重点是小惩大诫,让她日后不敢在哄骗自己!
…………
这日傍晚。
紫禁城内华灯初上。
身穿墨蓝对襟儿马褂、雪白修身马裤的容妃,英姿飒爽的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了乾清宫门外。
虽然她这身打扮,其实比许多仿唐款宫装包裹的还要严实,但这年头连有身份的男子都极少外穿长裤,更何况是女子?
而且这裤子还是特地剪裁过的,将那两条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的长腿,勾勒的分毫毕现。
尤其是在容妃发力蹬动的时候!
以至于她一路骑来,所撞见的太监宫女无不瞠目结舌。
容妃自己其实也羞的满面通红,但在自行车的事情上她就落后皇后和德妃一步,如今陛下有意引进马裤,她自然要抢在众人头里。
为此,便是被人笑话几句又能如何?
在这紫禁城内,能被陛下宠爱就是最有体面的事儿!
却说容妃在乾清宫前翻身下车,等身后几个宫女气喘如牛的追上来,她便塞过去几颗金豆子,又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守着宫门的小太监。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在乾清宫里当值的小太监,自也不是别处可比。
为首的宫女心领神会的凑到宫门前,但刚陪着笑说了两句什么,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折回容妃身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妃狐疑道:“难道他们嫌少?”
“不是……”
那宫女期期艾艾道:“守门的太监说让奶娘不用等了,陛下今儿歇的早,一刻钟前就骑着车子出去了,好像是去了、去了……”
“去了哪儿?”
“去了德妃娘娘哪儿!”
啪~
话音刚落,那宫女就觉得身前黑影一闪,有个什么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发髻撒上。
她下意识抬头去摸,却从头发上摘下颗扣子来。
再看容妃娘娘身上,那马褂已然倒八字的敞开,遮不住的澎湃跃动。
与此同时,德妃寝宫。
隆源帝正将一份密折展示给元春过目,嘴里笑道:“靠你们家一群姑娘与那些腐儒打对台,也真亏他想的出来!”
不用问,这自然是焦顺的奏报。
至于内容么,出了惯例的回报工学、车厂进度之外,还增添了昨天薛蝌在大理寺、顺天府的所作所为。
贾元春原本秉持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并不肯看那份密折,但听说事关家中姐妹兄弟,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等从头至尾细细看罢,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照她对皇帝的了解,隆源帝对此多半是乐见其成,甚至于巴不得焦顺能借机打压那些腐儒的气焰。
可几个未出阁的女子掺和这样的事情,真的合适吗?
贾元春总觉得那里不妥,可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的有些艳羡——这世上,肯给女子施展才华的男人实在不多见,也亏得她们竟就能遇见一个!
她忍不住用从头看了一遍附录的‘随笔’,然后才恋恋不舍交还了奏折,屈膝跪倒道:“舍弟舍妹顽劣,竟敢妄自参与这样的……”
“无趣、无趣!”
隆源帝一甩袖子打断了她的请罪,没好气道:“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想当年在东宫时,你可不是这般死气沉沉的!”
说着,忍不住抬手捂住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皇上?!”
贾元春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搀扶他,又道:“听说您前两日招见了太医,难不成是龙体……”
“无碍的。”
隆源帝轻轻推开她,挺胸道:“朕不过是操劳过度罢了,将养几日就好,用不着你记挂……”
说是这么说,他的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
第491章 潮起【一】
九月初五。
天色将亮未亮,焦家的骡车便出现在了菜市口,距离处刑台不过百十步的地方。
焦顺打着哈欠挑开窗帘,看看远处黑黝黝的一团,又摸出怀表扫了眼时间,然后淡定的缩了回去,准备抓紧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在经历了九月初二那个炮火连天的日子之后,被榨干了的焦某人就陷入了疲不能兴的状态。
再加上这两天又连着和户部、吏部,为改建工学院以及‘教授’名额的问题扯皮,也就是焦顺身子硬朗,要换个四体不勤的大头巾,估计这会儿早都油尽灯枯了。
说实话,要不是今儿就是小作文计划第二阶段的关键节点,焦顺真想在家睡上一整天。
毕竟今儿晚上,还要伙同赵姨娘演一出苦肉计呢。
唉~
怪道读书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这不把身子骨修炼好了,连十来个女人都搞不定,又怎么可能应付的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正想入非非,冷不丁车帘一挑,贾宝玉搓着手爬到了车上,见焦顺闭着眼睛歪在靠枕上,不由艳羡道:“焦大哥果然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候竟还能高枕无忧。”
焦顺略略挑起眼皮夹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道:“什么高枕无忧,我不过是最近操劳过度,实在提不起精神。”
说白了,还不是你娘和你嫂子害的!
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原说的是婆媳之间总会有相似之处,但焦顺万万想不到,这婆媳两个都把技能点在了这上面。
话说……
和焦顺一样大受震撼的还有王熙凤,听平儿说,她回家后甚至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焦大哥。”
焦顺乱飞的思绪,再次被贾宝玉打断,就听他问:“你说这事儿什么时候算完?”
“快的话五六天,慢也就是十来天吧。”
焦顺随口估算了个日期,前阵子他对贾宝玉颇不耐烦,但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自然也就宽容了许多。
贾宝玉‘喔’了一声,便有些闷闷不乐的想要下车。
焦顺忙提醒道:“先别乱跑,这眼见就天亮了,让人撞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难免节外生枝。”
贾宝玉又没精打采的‘喔’了一声,然后老实坐在骡车一角,怔怔的发起呆来。
焦顺再次抬头扫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莫非也被榨干了不成?
啧~
怪道王夫人会看重袭人,原来是腥腥相惜的缘故。
焦顺一面心下调侃,一面坐直了身子往宝玉旁边靠了靠——作为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自然不能对青春期的孩子坐视不理。
当然了,除了这种初为人父的心态之外,焦顺也是提心吊胆,生怕王夫人当日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暗地里的算计。
所以这几日,他一有闲工夫就会把宝玉‘绑’在身边,好让王夫人投鼠忌器。
“咳~”
焦顺清了清嗓子,笑问:“我怎么瞧你兴致不高的样子,莫非还在为那篇随笔贴在处刑台上而不值?”
贾宝玉摇了摇头,一脸忧郁的叹道:“我只是不想薛二……薛兄弟和宝琴妹妹这么快就离京。”
顿了顿,又低下头弱弱的补充道:“我知道是我负了林妹妹,所以更希望她能过的开心——宝琴妹妹住进潇湘馆之前,我已经很久没看她笑的那么开心了。”
那是因为你就是让林妹妹不开心的最大因素,她见了你能高兴才怪。
焦顺心下吐槽着,嘴里却道:“这你放心,不是还有你邢姐姐在么?再说这大半年里,林姑娘的身子骨倒康健了不少,拢共也才病了不到一个月。”
半年多病上将近一个月,对普通人来说肯定不是好兆头,但对于年均卧病一个季度的林黛玉而言,却是极了不起的进步。
除了邢岫烟的呵护之外,或许还真就让焦顺说准了,林黛玉是用情极深的性子,正所谓‘心宽体胖、情深不寿’,越是心思重的人,身体自然越是容易出问题,如今林妹妹彻底断了木石前盟的念想,无形中就等同于去掉了最大的病根儿。
贾宝玉闻言,这才略略振奋了些,点头道:“我私下里找紫鹃打听,她也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以前自己想尽种种办法,也不见林妹妹的身子好转,却怎么两下里再无往来之后,林妹妹反倒康健起来了?
难道说……
两人命中注定就是彼此的劫难?
想到这里,他刚刚提起的精神头,又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沮丧的程度反而严重了。
啧~
这文青病就是难搞!
焦顺实在没法跟他共情,索性又躺了回去,抬手屈指在车身上敲了几下。
“大爷?”
外面立刻传来了倪二恭谨的声音。
焦顺先前用他用的顺手,曾想抬举他个官儿坐坐,但倪二自知不是这块料,又不愿意受那些拘束,故此再三考量之后还是婉拒了。
于是焦顺便退而求其次,表示会招他十一岁的儿子去工学入读,并且许诺四五年后必有一份前程。
倪二为此欢喜的什么似的,自此愈发恭谨乖巧。
焦顺吩咐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开始吧。”
“小人明白!”
倪二领命之后,立刻用暗号联系了埋伏在处刑台的两名心腹,那二人立刻上前从处刑台两侧,拆下了几块用来遮掩随笔的木板,又把红底儿黑子的横幅挂在了正中,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又过了没多久,菜市口就逐渐热闹起来——送菜卖菜的都是走另一个街口,故此方才周围人烟比较稀少。
处刑台前的异状,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主意。
有识字上前念了那横幅,就有人惊呼道:“这莫非就是那薛家丢的东西?!”
经过这几天的发酵,薛家在大理寺丢了账本,不得不悬赏三千两银子的事情,不敢说是人尽皆知,但京城里每五个人当中,至少也有一个听过这事儿。
当下沸沸扬扬、指指点点的议论开来,于是不明就里的其余路人,也都纷纷恍然大悟。
更有好奇那随笔内容的,凑到近前或默读或摇头晃脑的念诵。
“咦?”
一个正挎着菜篮子大妈,原本正和同伴讨论三千两赏银的事儿,不经意间听人念了几句,不由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连我都听得懂?”
她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读书人写的那些文章别说是看懂了,听着都跟天书似的,今儿倒难得遇见一个能听懂大半的,于是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
听她这么说,同伴也好奇的听了几句,然后同样惊讶道:“这真是读书人写的?”
“也算不得正经读书人。”
因发出类似疑惑并非少数,就有个秀才不耐烦的回道:“薛家是皇商,就是做买卖的——不过这随笔,本也都是随便写写,用不着引经据典的。”
其实后面的解释纯属多余,众人听说是商人写的东西,也就都释然了。
随着时间推移,聚集在此的路人越来越多。
后面的人挤不进来,就央前面的读给大家听,结果倒真有好事之人,在那处刑台前摇头晃脑的大声诵读起来,而这又进一步促进了人潮聚集。
按照焦顺定下的调子,薛宝钗主编的这篇随笔,颇有后世爆款文的资质,且又在尽量贴近白话的前提下,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
再加上所描写的,主要都是普世的亲情与孝道,自然引发了极大共情。
故而每每读到梅家退亲时,都会引发无数的愤慨与谩骂。
就这么闹哄哄到了巳时【上午九点】前后,就见几个年轻学子挤到近前,二话不说,上手就去撕扯那些随笔。
结果刚扯下两三篇,就被围观百姓给拦了下来。
面对众人的责问,他们大声疾呼道:“这些东西都是胡编乱造的,诸位千万不要受此蒙蔽——梅翰林乃是为了大义,才……”
“怎么是胡编?!”
然而不等他们喊完,就有人反驳道:“是人家兄妹和睦是编的,还是那小官人去收账让人欺辱是编的?那人家孝敬父母总不能还是编的吧?!”
有书生忙更正道:“我们是说他抹黑梅翰林,如今谁不知梅翰林乃是道德楷……”
“快得了吧!”
有人拆台:“他要是有胆子,怎么不去找衅那工部的焦祭酒,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还有脸自吹自擂——我呸,真特娘不是个东西!”
“是啊,我瞧这上面还说,那姓梅的没考上进士的时候,还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如今为了名声把人家骗到京城里,又中秋时大张旗鼓的退亲,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我看分明是畜生不如!”
“是啊、是啊!要真为了什么大义,干嘛千里迢迢把人家骗到京城来退亲?”
“人家小官人的母亲还病着呢,亏他有脸说什么‘大义’!”
几个书生被骂的乱了阵脚,去兀自在大声争辩道:“诸位不要受了奸人蒙骗,梅翰林受人薛家恩惠的事儿,分明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可是这什么随笔,不是人家写给自己看的嘛?他自己糊弄自己干嘛?”
“是啊,我听说这东西是被大理寺的人偷了,为了换银子才贴在这里的!”
“难道是那贼替薛家编的不成?”
“这……“
几个书生正被怼的哑口无言,忽又见人潮再次分开,几个公人在前,后面跟着的正是事主薛蝌。
因他这几日总在顺天府对面抛头露面,在场倒不止一人认出了他,当下便道破了薛蝌的身份。
那几个书生见正主到了,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咬牙越众而出,展示着先前撕下来的随笔质问道:“薛公子,你为何要在随笔里含血喷人,污蔑广颜公【梅翰林字】忘恩负义?!”
因方才刚被怼过,他虽极力摆出一副义愤的架势,却怎么看怎么外强中干。
薛蝌却只咬牙吐出八个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然后大手一挥,几个薛家家仆立刻上前将那些随笔和横幅统统撕下来收好。
那书生见状,又下意识质问:“你是要毁灭证据不成?”
说着,忙把手里的随笔揣进怀里。
薛蝌却懒得再看他一眼,直接上了处刑台,冲四下里拱手道:“证据薛某已经收到了,三千两银子我今晚就会送到指定的地点,尊驾收到银子后,只需把那账册送到我家名下任意一间铺子即可。”
话音刚落,台下就止不住的哗然起来。
虽然早知道薛家悬赏的事儿,可听别人说,哪及得上听当事人当众表态来的震撼?
薛蝌等众人情绪稍稍平复,又冲四下里道:“若那人不在此地,还请诸位乡亲父老替薛某广为传播。”
说着,深施一礼,下得台来扬长而去。
这来去如风的,却给台下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几个书生你看看我看看你,最后也只得在众人的嘲笑谩骂声中,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这件事情不出所料的,又迅速在京城之内传播开来。
更有好事之人,重新将那随笔默写了出来——因只能凭借记忆抄录,倒闹出了好几个版本,互相争执不下。
而看过听过这篇随笔,又问明事情由来始末的人,十成里倒有九成九会同情薛家,不耻于梅翰林的所作所为。
梅翰林及其拥趸,一开始倒也想辩驳来着,可很快就有人发现随笔中的一些内容,竟能和刚刚发售的报纸文章互相印证。
譬如报纸上说梅翰林自小寒窗苦读,家境一度十分艰难,直到某段时间才稍稍好转,然后立刻开始接济同窗同道。
再加上他如今为了大义,勇于和薛家切割的行为,足以证明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堪谓大丈夫也!
然而随笔当中,恰恰就提到了,当时正是薛家上代家主见梅翰林有才,主动出钱资助了他。
如此一来,报纸上前后呼应的叙事,顿时成了另外的味道……
偏偏这些内容据传都是梅翰林的亲朋好友所言。
又有通政司的编辑跳出来自承其事,非但时间地点俱全,更连当事人的签押都有,容不得丝毫狡辩。
如此一来,声讨梅翰林的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
短短几日的功夫,原本还被士林吹捧成道德模范的梅翰林,竟就沦为京城之内人人喊打的对象……
第492章 潮起【二】
梅府。
听着门外潮起潮落的咒骂声,两个被临时调拨过来的家仆都是一脸晦气。
就在几天之前,梅府还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谁能想短短几天之后,竟就沦落到被人堵门谩骂的地步?
若只是骂几句倒也罢了,反正骂的又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无奈总有人试图往院子里丢东西,什么石头砖瓦、烂菜叶子、隔夜馊饭的,小心躲在门楼里也还罢了,最缺德是还有人往里面泼粪水!
原本守门的老六,就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断断续续吐了半个时辰,当晚就给病倒了,所以才临时调拨了别人来守门。
因有此前车之鉴,新来的二人便都捏着鼻子,尽量躲在远离大门的角落。
“唉~”
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也不知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哪谁能知道?”
另一个瓮声瓮气中,又带了三分幸灾乐祸:“咱们这还算是好的,那出去采买的更倒霉,昨儿回来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流了满脸的血!”
“唉~”
先开口那人又叹了口气,抱怨道:“你说咱们老爷到底图个什么?有一说一,那薛家对咱们老爷可是够意思了,偏他还把人骗到京城里,正八月十五敲锣打鼓的退亲!”
虽然梅翰林最初的催婚的用意,并非是诓骗薛家进京之后再退婚,甚至就连随笔当中,也并未正式提出这种看法。
然而看过随笔的人,却无不如此认定,甚至就连梅府的家仆都不例外。
梅翰林对此争辩了几回,结果反被人嘲笑是做贼心虚——人家随笔里压根没提,你就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解释,这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为啥?”
另一人抬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还不就是为了乌纱帽?”
顿了顿,他又用手肘捅了捅同伴:“我听说那薛家小姐生的天仙也似,又乖巧懂事又会吟诗作对,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且不说老爷,咱们家少爷这回可算是亏大了。”
“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说着,就听外面的骂声陡然拔高,且又多了些喊打喊杀的言语。
两个人都是一激灵,心道难不成是有人要冲进来?
刚想到这里,又听外面碰碰碰的砸门,那动静,像是要将门板拆了似的!
两个守门人不约而同的跳将起来,又异口同声的道:“你守着,我去叫人!”
然后两人便面面相觑,彼此都不肯退让。
而这时外面的谩骂声与砸门的声也越发激烈,间或还杂了几声带了哭腔的呼喊。
两人都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其中一个提议猜拳决胜负,只是刚把拳头举起来,就听墙头上有人怒骂道:“特娘的你们是聋子不成?快给少爷开门啊!”
两人愕然抬头,就见自家少爷的伴当之一,正狼狈不堪的攀在墙上怒目圆睁。
两人这才明白外面的动静因何而起。
于是顾不得门前恶臭扑鼻,忙上前下了门闩,将梅宝森接应进来,又千难万苦的关了门。
那梅宝森方才就在外面吐了一回,进门后扒拉着外衣头巾,又吐了一地的胆汁胃液。
好在有丫鬟闻讯赶到,拉着他去屋内洗漱,这才没被自己身上的秽物给恶心死——但两个拼死遮拦的伴读就没这份待遇了,只能求人打了水来,光着膀子迎着寒风在院里冲洗。
梅翰林这两日自然也无心奉公——主要是不敢出门——故此很快便得了消息,与梅夫人一起寻到了儿子院里。
因梅森宝还在沐浴,夫妻两个原是想找伴读问一问缘由的,不过听说两个现今的惨状,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容易捱到儿子洗漱完,从里间出来,梅翰林立刻喝问道:“你这孽障,不在书院里好好攻读,这时候跑回家里作甚?!”
梅森宝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何况又在外面窝了一肚子火,如今听父亲责问,也便顾不得什么父慈子孝,哭丧着脸道:“还不是因为老爷的事情,如今同窗们都排挤儿子,我在学院实在待不下,这才想要回家避避风头,谁成想……”
想到方才的事情,他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梅翰林虽不喜儿子的态度,但却更不满意儿子的遭遇。
当下拍案而起,怒道:“他们身为读书人,怎么也会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他们难道不知道,那焦贼正是我辈读书人的生死大敌?!”
“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在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我要去礼部告发他们,除了他们的学、学……咳咳咳!”
见他怒急攻心剧烈的咳嗽起来,梅夫人忙一边替他捶背,一边斟了杯茶送到他嘴边。
梅翰林好容易缓过劲来,正余怒未消要继续怒骂焦顺和那些不知好歹的学生,却忽听儿子低着头闷声质疑道:“就算那姓焦的是什么国贼,又与薛家有什么相干?”
拜那篇随笔所赐,薛宝琴的才名早已响彻京城,孝敬母亲、体恤兄长的美德更是人人传颂——再加上被吹捧成天仙下凡的颜值,梅宝森怎么可能不动心?
同窗之中不乏有针对这一点嘲讽他的,一来二去,更是闹的他对于父亲一意孤行的做法大为不满。
“你说什么?!”
梅翰林怒而起身,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好个不孝的孽障,难道你也觉得是我错了不成?!”
梅宝森抬头与他对视了眼,然后又低下头道:“儿子不敢。”
说是不敢,但方才抬头时从眼色到脸色,却无一处不在提出质疑。
梅翰林气的肺都要炸了,外面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误解他也还罢了,竟连儿子也……
自己几曾想过要把薛家偏到京城再退亲?!
分明是后来才想到要拿薛家当垫脚石的嘛!
他咬牙切齿的上前,抬手就要梅宝森脸上招呼,梅夫人在一旁伸手欲拦,却终究还是没敢。
啪~
梅宝森被打了个趔趄,头却反倒抬起来了,梗着脖子偏着头,半点没有讨饶认错的意思。
梅翰林见状还要再打,却忽听外面禀报,说是有位巡城御史陈大人在外面求见,且已经帮忙驱散了门前闹事的乱民。
巡城御史?
梅翰林闻言一愣,心道自己何曾与巡城御史有过交情?
再说眼下就算是有交情的,对自己也多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在这时找上门来?
他正犹豫,旁边梅夫人忙伺机劝道:“巡城御史正管着京城治安,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说不定能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梅翰林闻言微微颔首,又瞪了儿子一眼,拂袖道:“等回头我再收拾你这小畜生!”
眼见丈夫风风火火的去了,梅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上前用帕子掩住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娇声探问:“森宝,你没事吧?你爹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偏招惹他做什么?”
梅森宝正欲回答,目光不经意间下移,竟就扫见了母亲襟内缀着纯白花边的黑紫小衣,先是一愣,继而忙红涨着脸挪开了视线。
话说……
自从今年春天那荣国府的二太太闹出中邪时间,沦为街头巷尾的花边女主之后,这些不正经的小衣竟就悄然泛滥起来,梅森宝私下里和朋友去喝花酒时,就不止一次见过青楼里的姑娘穿戴此物。
可向来端庄的母亲怎么也……
难道说非但父亲道貌岸然,连母亲也是表里不一?!
且不提梅森宝的三观,在这一刻受到了怎样的冲击。
却说梅翰林迎至前厅,就见一位中年官员在左首正襟危坐,仔细分辨,倒是有那么一两分面善,可要说彼此有什么交情,却是绝无可能。
“陈大人。”
“梅翰林。”
两人见礼落座之后,梅翰林本该与其寒暄几句、顺势盘一盘根底,但他如今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又十分好奇这陈御史的来历。
于是干脆开门见山的问:“不知陈兄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不敢。”
陈御史拱了拱手,然后脸色忽的一沉:“实话不瞒广颜公,当初学生们与那些工贼在大理寺对峙时,陈某也在场,却因一时不察,被那焦贼用花言巧语诓骗,竟就沦为了他为虎作伥的帮凶!”
说到这里,陈御史脸上涌出刻骨铭心的恨意,攥拳道:“陈某深以为耻,曾立誓必要一雪此恨!”
却原来这人正是当初被焦顺言语挤兑,立誓不偏不倚的陈垨。
虽然他说的信誓旦旦,不过梅翰林却是将信将疑,毕竟当初那夏报的编辑也曾慷慨陈词,最后还不是……
于是他带着三分警惕又问:“陈兄准备如何雪恨?”
“不瞒梅兄。”
陈垨咬牙道:“自那之后我就一直留意那焦贼的动静,虽不曾拿到他什么把柄,但对其的狡猾无耻却是知之颇深——如果我所料不错,梅兄近日的遭遇多半就是他在暗中操纵!”
梅翰林对这话仍是半信半疑,那焦顺不过是家奴出身,真就有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
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也实在是太过魔幻了。
若说是有人暗中谋算所致,倒也算是解了他心里的疑惑。
略一迟疑,梅翰林便故作无奈的叹气道:“就算真是那焦贼所为,眼下又如之奈何?”
一边说,他一边直勾勾的盯着陈垨,期盼着对方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来——陈垨主动找上门来,总不能就只是为了向自己诉苦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陈垨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冷笑道:“那焦顺机关算尽,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我这几日一直倍加留心,竟就得了个天大的把柄——若操作得当,足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欧?!”
梅翰林霍然起身,两眼放光的追问:“敢问是什么把柄?!”
陈垨却没有直言,而是卖起了关子:“不知广颜公可曾看过初五那日,报纸上登的文章?”
梅翰林闻言不由得脸上发黑。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文章?
那就是在他的引荐之下,采访亲朋故旧的结果!
错非是陈垨说有法子扳倒焦顺,他一时恼羞成怒真就有端茶送客的心思。
此时却也只能忍着怒气点头道:“有所耳闻。”
陈垨又继续道:“拜这几篇文章所赐,外面传出不少的谣言,其中一则是这么说的……”
他捏着嗓子装出个尖利声音:“这文章必是假的无疑,那些读书人最会操弄人心颠倒黑白,当初世宗皇帝欺负孤儿寡母篡夺了天下,都被那些读书人办的报纸吹成是拨乱反正,如今胡编乱造往焦大人头上泼脏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完之后,他便得意洋洋的看向了梅翰林。
梅翰林先是面露惊恐之色,继而忽又狂喜起来!
世宗篡位一事,堪称是本朝最大的禁忌,毕竟太上皇和当今都是世宗一脉,质疑世宗得位不正,岂不等同于是在质疑两位至尊的正统性?
那焦顺能祸乱朝纲,仰仗的就是皇帝宠信,一旦掺和进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梅翰林不由得烦恼尽去,笑道:“果然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却不知陈大人准备几时动手?”
陈垨不说话,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送到了梅翰林面前:“正要请广颜公出面,陈某也好马首是瞻。”
梅翰林接过来扫了几眼,就见里面除了‘证人证词’的来历之外,还详细策划了该如何挑动朝内舆论,让焦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法子。
不过……
陈垨自身便是御史,现成就有弹劾百官的权利,为何偏要把这样的事情拱手相让?
听了梅翰林的疑惑,陈垨忙解释道:“广颜公乃是当世大儒,因退亲一事在朝中威望甚隆,而陈某势单力孤,便有百般算计,却也无从施展……”
梅翰林虽觉得陈垨没有说实话,但却和对他的马屁颇为受用。
更重要的是,以他现如今的处境,若不继续扛起扳倒焦顺的大旗,又该如何翻身?
啊啊啊,卡住了、卡住了!
月初因病意外用完了请假条,我坚持了二十天,还有六天就要胜利了、还有六天就要胜利了,还有六天就要胜利了……
结果卡住了、卡住了、卡住了!
我的全勤……
就这么飞走了!
第493章 潮起【三】
掩着口鼻独自步出梅府的大门,就见门前的空地上空无一人,自己携来的十几个巡丁,全都远远的躲在远处的树荫底下,站没站像坐没坐像的一派散漫模样。
见状,陈垨本就皱着眉头的愈发拧成了川字。
若在大理寺事件之前,这些巡丁断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如此懈怠!
然而在大理寺事件之后,上司同僚当中多有埋怨他的声音,有人愤慨于他当时的做法,有人嘲笑他竟被粗鄙之辈蒙蔽,还有人干脆怀疑他首鼠两端。
这些冷嘲热讽伴随着排挤持续至今,已经彻底将‘能力有限、立场不坚’的标签钉死在陈垨身上,也几乎堵死了他未来上进的可能。
连带的,这些巡丁们的态度也是大不如前。
原本陈垨还想着找个机会杀鸡儆猴,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知道,他陈某人就算是落魄了,也不是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
但现如今陈垨却懒得再理会这些琐碎,远远的吩咐一声,让巡丁们按照平日里的路线继续巡逻,便大步流星转过街角,寻至一辆毫无标识的朴素马车前。
他刚要对着车上拱手作揖,就听里面有人吩咐道:“上来说话。”
陈垨闻言绕到了车后,见彼处早已摆好木梯,正准备提起官袍下摆拾级而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在地上狠狠搓了几下鞋底,这才蹬蹬蹬上了马车。
就见马车最里面,正端坐着一位五旬开外的清瘦老者。
“恩师。”
陈垨对那老者深施一礼,禀报道:“那梅广颜初时有些疑虑,不过事到如今,他除了奋勇向前也别无他法,故此最后还是应下了。”
这清瘦老者,正是陈垨高中进士时的主考官,同时也是先前周隆一案的幕后主使,礼部左侍郎张秋。
“嗯,坐下说。”
张秋淡然的一指身旁,又教训道:“你这急躁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若不然大理寺之事未必后无来者。”
“恩师教诲的是,学生日后定当牢记在心。”
陈垨屁股刚粘在座位上,听到这话忙又站起来躬身受教。
“坐、坐。”
张秋又抬手虚压了两下,陈垨这才再次落座。
因这句批评,陈垨原本不想再抢先开口的,但看自己这位座师低垂眉眼,半天也没个言语,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打探道:“恩师,敢问学生何时响应弹劾为好?”
虽是尽量小心翼翼,但他言语间还是透出了按捺不住的亢奋。
在陈垨看来,张秋这次将计就计抛出世宗朝旧事,实在是神来之笔!
根据暗中调查的结果,那将世袭爵位传给焦顺的焦大,曾拒绝过世宗皇帝登基之初的封官,更曾不只一次为太祖皇帝喊冤叫屈。
而世人谁不知道,焦顺当初就是靠一本太祖语录,才得以在工部立足的?
两件事情前后对应,足以证明焦顺有动机构陷世宗皇帝,为太祖皇帝张目!
更妙的是,此事涉及国本之争,即便皇帝有心袒护,太上皇也绝不会坐视,到时候只需一个‘莫须有’的嫌疑,那焦顺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
自己则可以凭此一雪前耻挽回清誉,甚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
凡此种种,怎由得陈垨不激动?
这时张秋抬眼看了看陈垨,依旧淡然的抛下三个字:“且不急。”
只这三个字,陈垨却登时急了。
让他把这套‘罪证’交给梅翰林,他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谁都看得出皇帝对太祖的崇拜,如今拿太祖做由头去针对皇帝最宠爱的‘幸臣’,这跟在太岁头上动土也没什么区别。
故此陈垨压根就没想过要抢这‘头功’。
但再怎么,也应该比其它人快上一步吧?
否则泯然于众人,他却拿什么去挽回清誉?
陈垨再顾不得方才的批评,起身道:“恩师!我……”
“你先听我说。”
张秋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顺势往半空一指道:“我原是想让你跟在梅广颜后面上奏,然而……总之,你如今另有安排,最好就不要再参与此事了。”
“这、这……”
陈垨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但隐约听出此事多半是更上层的意志——甚至很可能是出自某位阁老的安排,便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好半晌,他勉力压下火气,沮丧道:“却不知是什么安排?为何学生连参与此事都不成了?”
“这个么……”
张秋不答反问:“你觉得那焦贼授首之后,这工学还会不会继续办下去?”
“肯定会!”
陈垨答的斩钉截铁:“要抬举那些工贼,本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那焦贼不过是揣摩圣意顺势而为,即便是没了焦贼,这工学肯定也还是要办的。”
“确乎如此。”
张秋微微颔首,又正色道:“所以扳倒那焦贼只是开始,真正要紧的是趁机将这工学导入正途。”
陈垨隐约猜到了什么,瞪大了眼脱口道:“恩师是想让我去工学为官?!”
“正是如此。”
“这、这……”
陈垨原本的沮丧一扫而空,再次起身深施一礼道:“多谢恩师栽培!学生接任工学祭酒之后,必然事事以大局为重,绝不……”
巡城御史是临时兼差,陈垨真正的官职是七品的监察御史,若能一跃为五品工学祭酒,自是天大的喜事!
祭酒可是最清贵的文职之一,若焦顺来做这首任工学祭酒,那这工学祭酒自然是浊官中的浊官,但若是他陈某人来做,却未必不能拨乱反正,让工学祭酒重新回到它该有的高度。
然而陈垨满心欢喜,正准备赌咒发誓呢,却忽然察觉到张秋的面色有异。
他下意识停住话头,狐疑道:“恩师,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妥?”
“倒说不上是不妥。”
张秋摇头:“只是焦贼授首之后,皇上恐怕未必会乐见由文臣接替这工学祭酒一职。”
“那我?”
“且先在司业的位子上熬一熬吧。”
张秋道:“原本吏部一直坚持,工学的官职也全都要降等,但既然是由你出任司业,仍循国子监旧例即可。”
司业是祭酒的副手,正六品官职。
若是去国子监担任司业,陈垨肯定绝无二话。
但去工学担任司业……
方才张秋也说了,皇帝肯定不会选正经文臣出任祭酒,故此这祭酒多半仍是浊官儿——那自己这浊官的下属,又能‘清’到哪去?
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脸上也不自觉的挂了相。
张秋见状,便又勉力道:“你放心,眼下匠官当中没人有资格接替焦顺,皇上若不想任用文臣,多半就只能从外戚勋贵当中挑选了——那些纨绔子弟有几个能实心任事的?这祭酒早晚是你囊中之物!”
他一边宽慰一边许诺,又暗示上面的大佬都在关注此事,未来必然少不了陈垨的好处。
等到陈垨的脸色由阴转晴,师生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分道扬镳。
陈垨站在街角,目送张秋的马车渐行渐远,脸色却再次由晴转阴。
方才张秋画的大饼看似诱人,实则却陷入了一个悖论当中。
即:‘上面’明显是想让自己在工学里和皇帝对着干——至少也是阳奉阴违,可这一来,皇帝又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步步高升?
在司业位置上或许还有腾挪的余地,一旦接任工学祭酒,只怕立刻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再往细里想,如果想采取阳奉阴违的办法,那明面上多半要比照焦顺行事,可这一来,自己岂不是非但无法挽回清誉,反倒要彻底沦为别人眼中的奸佞小人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既然想要别人替你卖命,‘名声’和‘前程’你总得给一样吧?!
哪有空口白牙就逼着人往绝路上走的?!
难道是把自己当成一心求死的周隆了?!
可周隆好歹也得了声望吧?!
越想越是不值,越想越是愤恨,陈垨的胸膛里就像是被人塞了个风箱,一鼓一鼓的直似要炸裂开来。
半晌,他猛的一脚踹在墙上,也不顾脚脖子被反震的生疼,一瘸一拐的转过街角上了自己的马车。
因见自家老爷腿脚不好,车夫原本想关心两句,可扫见陈垨的脸色,立刻改口道:“老爷,咱们去哪儿?”
陈垨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去荣国府!”
既然清流这边儿不给自己活路走,自己索性就做个彻彻底底的浊官!
皇帝也是实在没人可用,才会任用家奴出身的幸臣,如今自己这两榜进士主动投效,未来前程难道还比不得那焦贼?!
“好嘞!”
这时车夫答应一声,就要催马启程。
“等等!”
陈垨却又忽然改了主意,吩咐道:“还是先回府再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为免被张秋察觉到自己的背叛,还是先回家乔装打扮一番,再去找焦贼……呸,找焦祭酒分说不迟。
…………
是夜,焦家。
听完陈垨的描述,焦顺脸上客套的笑容尽数化作了凌厉!
他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两圈,忽的转身虎视眈眈的盯着陈垨问:“陈大人可敢陪我一起进宫面圣?!”
陈垨闻言面露迟疑之色:“这时节进宫?会不会太莽撞了?”
“等不了明天了!”
焦顺大手一挥:“若让那奏折出现在早朝上,造成既定的印象,咱们再说什么也迟了。”
说着,扬声喝令外面立刻备车,又命司棋玉钏取来官袍官帽披挂整齐,然后招呼着陈垨立刻动身。
见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陈垨一面紧随其后,一面暗自鄙夷,心说到底是沐猴而冠,这一遇到大事就现了原型、乱了方寸。
不想他刚跟着到了院里,就听焦顺信誓旦旦的道:“操纵舆论让梅家作茧自缚的,的确是我没错——不过事前我就已经向陛下报备过了,这几天更是事无巨细全都具本上奏,想把这些谣言安在我头上,只怕是想瞎了他们的心!”
陈垨为之愕然,见焦顺的样子不像是在胡吹大气,不由纳闷道:“既然如此,那焦祭酒又何须连夜进宫?”
“呵呵~”
焦顺咧嘴一笑,森白的牙齿仿佛要择人而噬:“这天赐的好机会,若不趁机咬下几块肥肉来,他们又怎么知道疼、知道怕?!”
第494章 潮起【五】
【还是有些卡,发完才发现标题错了…】
景仁宫玉韵苑。
隆源帝与贾元春并肩站在院门口,身后是几个探头探脑的宫女,身前是一列战战兢兢的宦官,再往前还有两队举着盾牌,如临大敌的披甲侍卫。
而在这叠人墙似的阵仗对面,则是一列乍看造型粗犷狂野,实则却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蒸汽火车。
这列火车由车头和三节车厢组成,车头没有安装顶棚,在两侧一长串气死风灯的照射下,可以清晰的看到驾驶员所有操作。
后面三节平板车厢上各自堆了二十几袋沙子,加上车厢的自重,约莫能有七八吨的样子。
眼见几个内府匠人检查无误,火车头前强作镇定的裘世安,立刻转回身快步走到那些皮甲侍卫身前,隔着人墙禀报道:“回万岁爷,这火车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他转折眼珠四下乱瞄,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若是出了意外,自己怎么才能在侍卫们举盾合阵之前,躲到人墙后面。
也不怪他提心吊胆,当初隆源帝就是因为蒸汽机爆炸受的伤,养了足足一年才大好——这事儿在宫里早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亏得隆源帝有真龙护体,若不然怕是早就龙御归天了。
“那就开始吧!”
隆源帝搓着手跃跃欲试,有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有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他明显属于后者,错非太上皇三番五次严令他不得冒险,这会儿只怕早爬到车上去了。
裘世安闻言立刻原地转身,非但没有上前,反而趁机往后退了半步,扯着嗓子大喊:“陛下有旨,尔等速将这火车驱策起来!”
喊完,又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半步。
那边匠人们领了旨意,其中一个爬上车充作司机,其余的则都四下里散开。
随着那司机不住往锅炉里添煤,本就处于临界点的蒸汽机,不多时就喷出了大量的蒸汽,就见司机抓住开关狠狠一推,车身下面的连杆便开始驱动车轮,继而让整列火车在总长四五百米的环形铁路上‘哐哧哐哧’的跑了起来。
当那轰隆隆的钢铁巨兽,在夜色灯光下跑出接近马车的速度时,给众人带来的震撼堪称是无以复加!
以至于有的侍卫甚至忘了自己正在举盾护驾,任由手里的铁盾垂落在地,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几疑是自己是在什么诡梦之中。
“好、好、好!”
隆源帝鼓掌大笑,又问:“这火车还能不能再快一些?”
因那‘哐哧哐哧’的动静实在太大,众人又都处在极度的震撼当中,一时竟没人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直到隆源帝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身前的戴权才忙命人把管事的匠官召到近前询问。
“回、回禀万岁!”
那匠官几曾离皇帝如此之近,激动的舌头都大了:“若在平地上跑跑直线,倒还能、还能再快一些,比起寻常的马车也不在话下,但在这弯路上,却怕跑快了会、会冲出铁轨。”
隆源帝其实对此心知肚明,毕竟这东西在提交给内府之前,焦顺就已经在密折里解释的清清楚楚了。
他如今发问,也不过是情难自禁罢了。
见果然无法再快,他又凝目观察了一会儿,这才意犹未尽的下令到此为止。
又眼瞧着那火车渐渐熄了火,隆源帝和贤德妃这才回到了玉韵苑内。
方一落座,隆源帝便吩咐道:“爱妃快拿酒来,今儿你我一醉方休!”
“陛下。”
贾元春去自顾自斟了杯茶,风姿绰绰的送到隆源帝手边,柔声劝道:“您这几日身子刚好些,却怎好酗酒?”
因见隆源帝闻言有些不快,忙又故作好奇的打听道:“这个火车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臣妾先前只听说它能跑,可却万没想到能跑的这么快——尤其还拉了那么多东西。”
这话正搔中隆源帝的痒处,他便也顾不得闹酒,洋洋得意讲述了一番其中的原理,又道:“也亏得朕有识人之明,若只任由那些腐儒把持工部,怕是这辈子都别想见着什么成果了!”
“此话怎讲?”
贾元春虽然已经猜到,这事儿多半又与焦顺有关,但还是佯装好奇的追问。
“当初乌西国北寇津门之后,朕不是就勒令工部督造蒸汽铁甲舰吗?结果……”
三年前乌西人炮打津门府,朝野上下为之哗然,早就有意搞工业改革的隆源帝,趁机对工部做了调整,把军械制造单独列为了一司。
当时他给军械司的头一道旨意,就是仿造蒸汽铁甲舰。
当时军械司新立,上上下下精气神儿也高,又觉得蛮夷都能造的东西,我天朝上国造起来能有什么难度?
都不好意思说要与乌西人齐平,直接就奔着弯道超车去了!
可谁成想牛皮吹的太大,不计成本的投入了整整三年,到现在那‘大夏正宗无敌铁甲舰’都还没能正式下水呢。
虽然这期间也不是没有工艺上的重大突破,可外行人哪管你这个?只要没看到大夏的铁甲舰横行海上,那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失败!
虽说此事关乎到国耻,明面上没人敢否决,但暗地里什么怪话没有?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称,那铁甲舰其实是靠乌西人的巫术才会那么厉害,因我大夏官民并不精通此道,所以再怎么折腾也是劳民伤财百无一用。
最初这种论调还只是个别人的奇谈怪论,近来因为皇帝一意孤行要建立工学,竟就大行其道沸反盈天起来。
言官们甚至都开始在奏折里,明目张胆的借此引用这些荒唐的论据。
隆源帝自然明白这是源自文臣集团的反击,可无奈那铁甲舰就是迟迟无法下水,拿不出事实凭据便难堵悠悠众口。
正为此头疼又郁愤,焦顺就献上了火【bei】车【tai】计划。
蒸汽机就是从铁甲舰上拆下来的——军械司在什刹海造了两条小船用来测试,上面的蒸汽机比例刚好合适。
旁的东西也大多是铁甲舰的边角料,再加上不惜人力工本和焦某人‘缜密又大胆’的设计,仅用了一个月就搞出了这台试制型火车。
如果抛开军械司连续三年的投入不提,这件事儿足称得上是投入小见效快的典范。
也无怪乎隆源帝一面大骂腐儒误国,一面大肆赞扬焦顺办事得力。
前面科普的事情,贾元春是有听没有懂,但后面这段儿她却听的明明白白。
回想当初皇帝超拔焦顺,其实只是为了千金买马骨,不得不让人感慨世事难料。
这对荣国府而言,本该是极大的臂助。
不过……
最近双方之间似乎出了一些问题。
虽然家里传进宫内的消息,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但贾元春还是从中隐约察觉到,父亲似乎对焦顺有些排斥。
具体是因为什么,她暂时还不得而知,可也正因为不知就里,所以才忍不住浮想联翩……
“爱妃?”
隆源帝正说的兴起,就见贾元春似乎有些走神,当下沉了脸道:“你若是不喜欢听这些事情,那朕就……”
“陛下误会了!”
贾元春之所以没有去信问个清楚,就是不想让荣国府与焦顺之间的矛盾暴露出来,故此连忙想了借口敷衍道:“臣妾是突然想到,那焦大人虽事自幼就在国公府,我却竟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模样。”
“焦爱卿的相貌么……”
隆源帝其实也只见过焦顺一次,又不曾面对面的仔细交流,如今回想起来也不甚清晰。
“身量十分魁梧,瞧着就比那些读书人沉稳踏实,至于面相……”
他正托着下巴极力回想,忽就听裘世安在门前禀报:“万岁爷,东华门那边儿刚才派人传讯,说是工学祭酒焦顺自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当面启奏!”
“嗯?”
隆源帝闻言一愣,旋即抚掌笑道:“这倒真是无巧不成书——传朕口谕,宣焦畅卿进景仁宫奏对!”
第495章 潮起【真五】
【大概是得了全勤后遗症,这几天老进不了状态……】
东华门外。
陈垨悄悄在长袖里蹭了蹭手心,转头看向身旁垂手而立的焦顺,干涩的咽了口唾沫,有心要说些什么,可张开嘴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在京城为官数载,得见天颜的机会却还不到五指之数,且每次在场的官民就没低过三位数,还是比较靠后的那种三位数。
谁成想这冷不丁的,竟就要进宫单独面圣了!
嗯~
这焦顺出身低贱不说,又只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奇巧淫技,和宫里的太监比起来也就多了个挂件而已,所以单独面圣的说法完全没毛病。
虽然先前被焦顺的话给唬住了,但堂堂两榜进士,又怎能允许自己被一个家奴出身的幸臣所震慑?
故此在路上他就又重新构筑了三观,恢复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心态。
说实话,路上陈垨还担心了许久,生怕会被拒之门外——毕竟这可是夜闯宫禁,便真有天大的事情,一旦惹得皇帝不快,按规制也是可以不问缘由先杖责四十大板的。
而且这种直接把事情捅给皇帝的做法,在文臣当中其实是犯忌的事儿,就算皇帝不追究,事后也免不得要受人挑剔参劾。
故此除了获得特许的阁老,便尚书侍郎轻易也不敢夜闯宫禁。
但焦顺方才递牌子的时候,一切却显得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无论是守卫宫门的龙禁卫军官,还是东华门内当值的管事太监,都毫无传闻中的跋扈刁难之态,一个个笑脸相迎亲切和睦。
甚至方才焦顺塞门包的时候,两人还极力的推托,看那样子,简直都恨不能反过来给焦某人送礼!
这、这就是幸臣……
呸!
这就是天子近臣的待遇吗?!
陈垨在震惊之余,看向焦顺的目光也愈发的炽热,满心都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野望。
焦顺自然早就察觉到了陈垨的异样,却压根懒得理会,这些读书人上承科举千年遗泽,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无所不能,等到见真章的时候才会知道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背负双手目视前方,暗暗盘算着以皇帝的脾性,这次大概能有多少收获。
和周隆案不同,皇帝即便再怎么恼怒周隆的所作所为,在文臣们齐心合力的制衡下,也只能按照程序施压,意图找出幕后主使的罪证。
只要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就不能随意扩大打击面。
最多,就是拖着不让结案罢了。
但这回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那些与太祖、世宗有关的谣言,若往大了说,可是触及到了‘国统、国本’之争的,除非是皇权旁落无能为力,否则历朝历代对此都是有杀错无放过!
虽说因为太上皇的存在,隆源帝的权柄远比不得那些说一不二的君王——可在这事儿上,太上皇的立场肯定和皇帝别无二致。
也亏得陈垨这里出了纰漏,否则就算焦顺提起向皇帝报备过,一旦沾上这事儿也别想轻易脱身。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朝中一些人对他焦某人的忌惮之深,若不然也不会祭出这样的狠招来!
而现在因为陈垨的反叛,这柄双刃剑被送到了皇帝手上,具体要砍几下、砍多狠,那就全看隆源帝的决心和胆魄有多大了。
根据焦顺对隆源帝的了解,至少那礼部侍郎张秋是决计跑不了了——有这位正三品大员打底,应该足够震慑那些文臣一段时日。
届时工学的事情多半也该步入正轨了,再想从中作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焦大人。”
他正想着,忽听门洞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就见裘世安快步迎了出来,笑道:“这也真是巧了,万岁爷才刚看过那火车,您就递了牌子——陛下特旨,宣您景仁宫内见驾!”
“景仁宫?”
还不等焦顺答话,陈垨先就惊呼出声:“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景仁宫?!”
裘世安眉头微皱,横了陈垨一眼,拿拂尘虚指着问:“这位大人是?”
“这位是巡城御史陈垨陈大人。”
焦顺替裘世安介绍完后,又补了句:“陈大人与我今日要禀的事情有关……”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音:“确切的说,是人证。”
听得‘人证’二字,裘世安心下恍然,知道这位多半不是自己人,若不然也不会以‘人证’称呼了。
于是态度又冷淡了三分。
陈垨仍陷在震惊当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见焦顺介绍了自己,又忍不住追问:“臣子夜入禁宫本就不妥,却怎么还要在后宫召见?!”
“杂家方才没说是陛下特旨么?”
裘世安又白了他一眼,抑扬顿挫的道:“陈大人尽管放心,不会让你坏了规矩的,你只在这里候着就是。”
说着,又笑容可掬的往里一让:“焦大人,咱们走着吧。”
焦顺冲满面尴尬的陈垨略一点头,便跟着裘世安和四名小太监进了宫门。
陈垨沉着脸目送这一行人消失在宫墙后面,下意识想要啐上一口,可看看旁边瞬间变了脸的龙禁卫军官和当值太监,忙又把唾沫咽了回去。
他勉力维持着脸上的淡然,心里头却酸的跟柠檬精似的。
抛开规矩礼法不论,大晚上的召进后宫奏对,这是多大的殊荣?只怕连阁老们都没这待遇!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自己也能获此殊荣了,都怪那焦顺没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若不然……
不!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
这焦贼必是担心会被自己取代,所以才故意不带自己进宫面圣!
哈~
他害怕了、他恐惧了!
哼~
到底是家奴出身,心胸狭窄嫉贤妒能!
这么一想,原本还有些战战兢兢的陈垨,不自觉就在夜风中挺起了胸膛,暗忖自己虽然去不了后宫,但皇帝要想查证此事,肯定还是要当面询问自己的。
到那时,任凭那焦顺如何从中作梗,也拦不住自己在陛下面前挥斥方遒!
陈垨越想越是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得见天颜,凭着满腹经纶将焦顺踩在脚下。
然而……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在寒风中冻的手脚冰凉,也没能等到皇帝的召见。
状态不对,明后天补更
烦躁,今儿再让老嗷请一天假,明后两天补更,一鼓作气把这段儿剧情搞完。
第496章 宫中【一】
【半夜还有一更……】
因是晚上,焦顺跟着裘世安进了东华门之后,堪称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那肃杀森然的,和后世买票逛故宫的感觉堪称是天地之别。
等从内左门进到了东六宫的区域,沿途的景致氛围又是一变,顶盔掼甲的侍卫再见不到半个,反倒宫女宦官三五成群的,或在墙角指指点点、或在门后探头探脑。
裘世安悄声解释道:“这多半是各宫的眼线——您焦大人的名头,在这宫里只怕比宫外还要响亮些。”
这话着实有些夸张了,仰赖那风靡后宫的自行车,焦顺在宫里的名头固然不小,但也还不至于引的各宫齐来窥探——真正让各宫闻风而动的,其实是测试火车时闹出的巨大响动。
不过各方耳目来都来了,顺带围观一下焦顺这‘始作俑者’,也属题中应有之义。
因黑灯瞎火的认不清五官,又不敢凑近了细瞧,故此最后传入各宫嫔妃耳中的,倒大多是‘高大英武’之类的好词儿——唯有主人和德妃贾元春素有仇怨的,被劣化替换成了‘五大三粗’。
譬如容妃处……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跟这裘世安进了景仁宫,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院子当中被宫女太监和内府工匠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火车。
他正要收回目光,裘世安拿拂尘往圈内一指,叹道:“焦大人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军械司花了三年都没能把那铁甲舰造出来,大人却只用了一月功夫,就造出了这等奇物!”
“其实西夷前些年就有类似的东西了。”
焦顺微微一笑,实诚的谦虚道:“焦某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算不得什么。”
裘世安不以为然:“那铁甲舰又何尝不是西夷早就有了的?何况我听说焦大人还督造出了连发火……”
说到半截,他忽然醒悟到这是军事机密,连忙改口道:“万岁爷还在玉韵苑里候着,咱们还是紧走几步吧。”
经历这小小插曲之后,二人再不多言,径自寻到了贾元春所在的玉韵苑。
裘世安进去通禀的当口,焦顺第三次接受了搜身——东华门外一次,过左内门进东六宫时一次。
前两次都是侍卫,这一回却换成了两个小太监,从头到脚‘细致’的让人好不自在,故而听里面扬声招呼见驾,焦顺都顾不上整理衣冠,便逃也似的进到了玉韵苑里。
因是后妃居所,焦顺自然不敢再像沿途那般乱看,两手垂在腰侧,躬着身子跟在小太监身后进了客厅,头也不抬直接跪倒山呼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
隆源帝面带笑容抬手虚扶了一下,见焦顺起身后依旧拘谨的不敢抬头,便又道:“抬起头来回话。”
焦顺略一迟疑,听皇帝补了句‘恕你无罪’,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就见罗汉床偏左的位置上,正端坐着个身穿明黄长袍的青年男子。
论岁数应该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样子,体型有些清瘦、五官约略也就是中上之姿,只一双眸子炯炯有神赛过常人——不过这也看跟谁比,若跟焦某人那双凶眼一比,便又差了好些行市。
焦顺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同时,皇帝自然也在给他‘相面’。
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便偏头冲一旁侍立的贾元春笑道:“你父亲和弟弟都是清秀俊逸之人,反倒焦爱卿更像是个将门之后。”
趁着皇帝偏头的功夫,焦顺也暗用余光扫量元春,然后便忍不住微微一愣。
这位贤德妃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王夫人的影子,一样的和煦端庄雍容大气,却比母亲少了岁月的侵袭。
但这并不是重点。
让焦顺为之愕然的,是贾元春那一身紧趁利落的装扮,上面穿了件黛青色的短马褂,下面竟就套了条月白缎的修身长裤,配上她比王夫人还要高出两寸的身段,显得英姿飒爽侵略性十足。
且此时她正背对着烛台而立,偏那裤腿中间竟不见一丝一缕的‘圣光’泄出。
这标新立异的穿着,难道也是王夫人一脉嫡传的?
可王夫人只在里面创新,她却怎么敢……
虽然焦顺没敢多看,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贾元春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凝目,不过元春倒并没觉得焦顺太过失礼,只是满心的羞臊与无奈。
前阵子工部奉命又进献了一批自行车,妃嫔纷纷骑车招摇过市,几成宫内一景。
结果没过多久,就有嫔妃的裙子被卷进了链条里,裙摆被撕成两截不说,人也摔的够呛。
皇帝因此仿照西人贵妇骑马的图画,设计了出这款修身马裤,命内府做了百十条分发各宫。
原本大多数嫔妃都是羞于穿在身上的。
直到前些天容妃开了先河,连着受了三四日独宠,嫔妃们才纷纷效仿,到如今这宫里骑车子不穿修身马裤的,反倒成了异类,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不曾例外。
贾元春虽觉得不成体统,可也不好逆势而为。
方才皇帝让宣焦顺进宫时,她就觉得不妥,可旁敲侧击了几回,隆源帝却都置若罔闻,一味的拉着她说话,压根不给她进屋换装的机会。
故此会被焦顺偷眼打量,也并不足奇。
她忍着心头羞臊,微微伏低身子回道:“臣妾年幼时,家父也不曾短了骑射,只是后来补了工部的缺,每日忙于案牍就少了习练。”
“哈哈……”
隆源帝一笑,摆手道:“再往后骑射就未必能排得上用场了,不练也罢、不练也罢。”
说着,又问焦顺:“那隆源一式也该投产了吧?”
“回陛下。”
焦顺忙拱手:“已经在小批量试产了,这毕竟是以陛下年号命名的,由不得半点差池,所以工部的意思是边造边改进,一则设法弥补射程上的欠缺,二则也要试着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可能的降低成本——等克服了这两样,才会大规模量产列装。”
隆源帝其实恨不能立刻把这新枪,连同自己的威名一起散播出去,可听焦顺说是为了自己名号考量,便立刻点着头改口道:“这是老成之言,有你帮着军械司把关,朕也就能放心了。”
旋即又问:“焦爱卿,你觉得在千步廊铺一条铁轨如何?这样那些腐儒就能天天……”
“陛下。”
贾元春突然开口打断了皇帝,凑上前拿起本就在皇帝手边的茶水,送到他手心里道:“茶要凉了。”
隆源帝不快的横了她一眼,心知她是不想自己在外臣面前大肆贬斥儒生文臣,可焦顺是自己的心腹爱将,又与文臣们势同水火,跟他抱怨几句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时就听焦顺回道:“陛下的主意自然极好,只是此物声势极大,若要布置在千步廊,恐怕还要设法减小动静,以免搅扰到各衙办公。”
说着,又面露难色:“但若少了声势,却又怕一时不察磕碰到街上的官民,所以还请陛下容臣一些时间,也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隆源帝提出要在千步廊铺铁轨,也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若是焦顺唱反调,他说不定真要一意孤行,可听焦顺认真考量其中的难处,反倒觉得过于麻烦,于是摆手道:“罢罢罢,那就不在千步廊铺设了——却不知依爱卿之间,这火车该用在何处?”
见隆源帝还在纠缠这些问题,焦顺心下满是无奈,他夜叩宫门难道是为了和皇帝闲聊不成?
但他也不好主动提醒,只能继续耐着性子认真答道:“以臣拙见,不如在城外铺一条通往西山的铁路,日常往城内运送水、煤等物。”
“煤且不说,这些年托陛下洪福,京城里人口日渐繁盛,但城内吃水的问题也愈发严重,根据臣的调查,中产以上的人家,每月用在吃水上的挑费,已经比太祖朝时高了两三倍。”
“因西山本就产煤,倘若能用火车昼夜不停的往来运送,必能大大减轻城中百姓的负担。”
说到这里,焦顺见皇帝虽然微微颔首,眉宇间却隐约透着三分纠结,忙又补充道:“为便于沿途官民闪避,臣以为应在加装顶棚之外,再增设一汽笛,使火车过境之声数里可闻,如此方能万全。”
这话一出,皇帝顿时眉开眼笑,他虽也有造福百姓的心思,但更多的还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成果,如今两全其美,岂有不乐之理?
当下便道:“那爱卿回去不妨先拟出造价,然后……”
“万岁。”
结果刚说到半截,又被贾元春给打断了,只听她肃然道:“臣妾听闻城中赖此为生的水夫子多达上千之众,倘若因此与民争利,只怕不妥。”
“这……”
隆源帝虽不喜贾元春打断自己,但与民争利的问题也确实需要考量,毕竟是涉及到数千人的生计,倘若闹出事情来,只怕又要被那些腐儒们追着指摘了。
“娘娘所滤甚是。”
焦顺忙道:“不过水夫子们真正负责的,是在城内四处分发,不管是从城外运的水,还是城内一些深井,全都把持在豪商们手中,朝廷纵使争利也只是与这些商贾争利,并不会涉及到数千水夫子的生计。”
“何况如今城中买得起好水的,只有中上之家,若是朝廷能大量供应廉价的饮用水,让平民之家也能消费的起,非但普惠底层百姓,水夫子们也可以跟着受益。”
贾元春听了微微颔首,便又再次沉默下来。
倒真难得她还知道水夫子。
说实在的,荣国府的男人整体素质,只真是比女人差远了——抛开迎春不算,便六亲不认的贾惜春,也至少在绘画和佛学一道上颇有造诣。
却说贾元春虽然不再开口,但皇帝被她搅了兴致,却也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正想转而询问工学的最新进展,忽然想起这回不是自己召见焦顺,而是焦顺夜闯宫禁,自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
“哎呀!”
他恍然之下反手要拍脑门,却忽又在半空凝住,旋即拍向桌子道:“朕见到爱卿一时开心,竟忘了你有要事要禀报——到底何事如此紧急,竟等不得明日具本上奏,爱卿且速速道来。”
第497章 宫中【间章】
就在焦顺君前奏对的同时。
与景仁宫左右对称的延禧宫内,容妃正心烦气躁的蹂躏一个布袋熊玩偶。
荣国府里有什么好东西,自然都少不得送进宫里一份,各宫嫔妃见了再仿制——焦顺这倒也算是无意中引领了宫中潮流。
容妃本不想拾人牙慧,无奈就这几天流行开来的马裤一样,别人都有的东西,她要是没有,反倒显得不合群了。
于是也让人仿着弄了几件,别说,用来发泄情绪正合适。
只可惜不敢弄人型,否则就可以偷偷诅咒那贾元春了!
却说容妃正拿玩偶撒气,忽听外面传来女官的呵斥声,她立刻起身扬声问道:“是不是小德子回来了?快让那狗才滚进来见我!”
不多时,女官月娥便引着个年轻小太监走了进来。
那小太监进门后没等容妃开口,就连忙跪地禀报道:“娘娘,奴才不是有意拖沓,实是到了景仁宫里,忽然听说万岁爷要召那焦顺入宫——奴才想着机会难得,就留在景仁宫见了他一面。”
容妃听得‘焦顺’二字,登时顾不得宣泄雷霆之怒,急忙问道:“你果真见着了?”
她是皇帝登基之后才纳的妃子,但一进宫就颇为得宠,前阵子更是直接从贵人越过那些东宫老人儿,直接晋级成了妃子。
这原是极大的殊荣,可偏偏与此同时贾元春也被封为了‘贤德妃’。
这后宫自皇后之下,历来以四夫人为尊,即‘贵、淑、贤、德’四妃,而这其中又以贵妃地位最高。
但皇帝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封了贾元春一个‘贤德妃’,集两个尊号为一身,隐隐还盖过了育有皇长子的吴贵妃,在宫中一时风头无两,反倒衬的容妃之封无足轻重。
容妃因此恨上了贾元春,几次三番欲要和她比个高低。
原本依仗着肯放下身段讨好皇帝,容妃自觉一直占着上风,可近来因为这什么焦顺,隔山差五搞出个什么动静出来,皇帝留驻玉韵苑的时间越来越多。
尤其因为自行车事件,连皇后对贾元春也是愈发亲近……
凡此种种,早惹得容妃恨屋及乌。
“非只是见到了。”
那小德子见自己赌对了,忙陪笑道:“旁人不过是远远的瞧一眼,独奴才想了个法子,拉上吴贵妃的人拦下他搜身,就近看了个清清楚楚!”
说完,他生怕容妃听不出其中的关键,又补充道:“若事后有人追究,咱们也能说是为了安全起见,何况还有吴贵妃的人在前头顶着——嘿嘿,吴贵妃虽是个温吞水的,她身边的人可都不服不忿着呢。”
容妃却懒得理会他这些心思,再次追问道:“那焦顺生的什么模样?”
其实就算知道焦顺生的什么模样,也压根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但人类就是这样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生物,尤其是女人。
“这个么……”
小德子回忆着先前搜身时的‘见闻’,道:“那厮生的十分粗鲁,五官透着股凶相,尤其一双眼睛老鹰似的……”
说到‘粗鲁’时,他下意识抬手比划了个难以把持的轮廓,毕竟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无根之人,所以情不自禁就……
容妃愕然道:“眼睛都有这么大,那他的脸该有多大?!”
“不是……”
小德子忙解释:“是、是……是奴才夸张了些,不过他那眼神确实挺吓人的。”
“哼~”
容妃冷笑:“好一副鹰视狼顾的奸相,果然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小德子心道,自己可没说什么狼顾。
但他自然不会傻到更正主人的话,当下又把火车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
容妃听说那忒疙瘩拉着几万斤的东西飞驰,也不禁惊的舌挢不下:“那姓焦的竟能造出这等怪物来?!”
旋即便忍不住犯起难来,皇帝一爱好大喜功、二喜奇巧淫技,至于贪花好色反还在其次。
偏那焦顺总能投其所好,正中皇帝的痒处,连带着贤德妃也沾了光。
长此以往,自己岂不越发要被她压住一头了?
唉~
人人都以为自己近几日受了独宠,却哪知道皇帝因身体抱恙,压根就不曾宠幸过自己。
想到这里,容妃愈发的意兴阑珊,于是挥了挥手,示意月娥和小德子暂且退下。
这一对奴才到了门外。
月娥看看左右无人,立刻抬手揪住了小德子的耳朵,压着嗓子问:“你方才吞吞吐吐的,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娘娘?”
“姐姐饶命,掉了、要掉了!”
小德子一面求饶一面往月娥身上侯,嬉笑道:“我能有什么瞒着娘娘的?不过是有些事情不好跟娘娘说罢了。”
“是什么事儿?”
“我不是去搜那焦祭酒的身了么,你猜怎得,他……”
小德子越说声音越小,月娥越听脸上越红,不约而同挤的针插不进、如胶似漆。
好容易温存够了,又约定好散值后‘对食’,二人这才各自别过。
小德子自去外面不提。
月娥则是又回了容妃的寝室,因见容妃在梳妆台前愁眉不展的,正有心要探问一二,就听容妃头也不回的问:“那猴崽子瞒下了什么?”
“这……”
月娥脸上刚消退的红潮登时又卷土重来,嘴里支吾道:“也、也没什么。”
“没什么?”
容妃霍然转身,面色不豫的质问:“连你也要欺瞒本宫不成?!”
“奴婢怎么敢?!”
月娥见状,只得凑上前把小德子那些窃窃私语如实相告。
容妃听了连啐几声,脸上也似火烧一般,直接略过这事儿不提,咬牙道:“我在宫里好容易压她一头,不想她娘家就出了这样的臂助——你说咱们侯府里怎么就没个能撑起来的?”
容妃娘家姓周,世宗朝曾被敕封世袭阜阳侯,算是开国勋贵中第二等的存在。
当然了,到如今也如同别家一般衰落了。
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月娥忙宽慰道:“老爷少爷比起荣国府那一起子糊涂混账,总还是要强出不少的——听说少爷在国子监颇得赞赏,未来想必功名有望……”
“你就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我这兄弟是什么材料我难道不知?”容妃打断了她的话,没好气道:“若不是仗着我和家里,他连秀才的都未必能高中,更遑论什么金榜题名了。”
说着,心下忽就一动,脱口道:“要不,干脆把他送去工学里算了!”
“这……”
月娥愕然,且不说自家老爷肯不肯,把自家少爷送到焦顺手底下,岂不等同于资敌了?
“你懂个什么?!”
容妃却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那贾宝玉当初不就是在工部混了半年,学了些皮毛便入了万岁爷的法眼?诚哥儿若在工学会那些奇巧淫……学会那些格物致知的道理,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说着,她脑海中又冒出个更异想天开的念头:“再说了,诚哥儿到了工学之后,和那焦顺接触接触,也说不定就能把他拉拢过来呢?届时少了这宫外强援,我看那‘假贤德’还怎么嚣张!”
月娥益发无语。
想让自家弟弟顶替贾宝玉,总得先看看您弟弟的五官颜值吧?
再说荣国府好容易得了这么个出头,必然竭尽所能的笼络,怎么可能让阜阳侯府轻易挖墙脚?
何况这阜阳侯府有的,荣国府那样没有?
除非是荣国府主动疏远那焦顺,否则……
可这种自断一臂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发生?
月娥有心劝说,可看容妃完全沉浸在自说自话当中,也只能比闭口不言。
容妃又畅想了好一阵子,这才冷静下来,一面忖量着明儿就给家里传信,让父亲弟弟相机行事,一面吩咐月娥去打水来伺候洗漱。
眼见月娥领命出了门,她脸上莫名又起了红潮,襟摆里几欲裂衣的起伏着,不自觉就学起了小德子先前的手势,口中喃喃道:“真有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