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温水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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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妙玉这副癫狂模样,焦顺微微一愣的功夫,静仪早从身后扑出,慌急叫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快停下来啊!”
说着,就欲上前拉扯阻拦。
不想妙玉竟是充耳不闻,依旧咒骂着一棍接一棍的往那佛像上打砸,力气还大的惊人,任凭静仪怎么拉扯也遮拦不住。
当然了,这所谓的力气惊人也要看跟谁比,等到焦顺上前单手攥住那烧火棍时,她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再难撼动分毫。
焦顺见妙玉神色狰狞大汗淋漓,明明直面自己,眼中却只有那残破的佛像,手上竭力较劲儿,口中仍是咒骂不已,便知她多半是迷了心窍,继而想起范进中举的典故,于是勐地爆喝一声:“你带发修行,分明尘根未断;亲近宝玉,必是凡心未了,一个未断未了的俗人,又怎敢奢求佛陀庇佑?!”
说着,使出三分力一巴掌抽在那欺霜赛雪的脸上,当下只打的妙玉身子一侧歪,她茫茫然转回头看向焦顺,嘴里吐出两字:“是你?”
然后松脱了手里的烧火棍,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静仪急忙将她抱住,眼见那瓜子脸上印了通红指印不说,连嘴角也渗出些血丝来,不由心疼的埋怨道:“师姐都这样了,大人怎么还忍心下得去手?!”
“你懂什么?”
焦顺把手里烧火棍递到静仪眼前,让她看了看上面沾染的血迹,又指了指妙玉的手。
静仪这才发现自家姑娘双手的虎口都已经震裂了,正泊泊的往外淌血,这时又听焦顺道:“她这是犯了失心疯,一旦力竭只怕性命难保,我若不吓一吓她,她又怎么可能冷静下来?走,先把她放到床上,再请个大夫诊治诊治。”
说着,直接从静仪怀里将妙玉横抱了起来。
静仪听他说的有理,便忙在前面引路,领着焦顺转到偏殿,谁知那偏殿里竟也是一片狼藉,尤其是床上、褥子上,都被烧火棍染的黑一团白一块,莫说是躺下了,连站上去都得仔细挑地方落脚。
静仪登时又乱了方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计划外的状况让焦顺也是微微皱眉,不过很快他就又舒展开眉头,扬声道:“慌什么,我在这附近有处外宅,不妨先把她带过去安置——只是你们两个最好消停些,莫要再给我节外生枝!”
静仪闻言大喜,自然是连声的保证。
于是焦顺又抱着妙玉出了小巷,带着这主仆二人乘车转奔他处。
…………
酉时初刻【下午5:15】。
妙玉昏昏沉沉醒来,只觉得无一处不酸痛难当,连眼皮也似有千斤之重,挣扎了许久都未能整开眼睛。
直到几勺微苦的汤剂慢慢喂到嘴里,滋润了干涩辛辣的嗓子,她才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却见正上方拢着一顶熟悉又陌生的真丝帷幔,身上也盖着细绸的被子。
她迷湖了片刻,几疑又是身在梦中。
这时耳边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唤,她侧头望去,入目的也不再是简陋破败又一览无遗的偏殿,而是摆满了精致家具的卧室。
“这里是……”
妙玉艰难的问了句,也不等静仪答话,忽然又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抓住静仪的手腕激动道:“你、你没走?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却原来她一开始昏迷除了急怒攻心之外,主要是因为营养不良所致,等到中午腹中饥饿难耐,就自然而然的醒了过来。
结果里里外外找不见静仪,只以为静仪也抛下自己走了,于是情绪彻底崩溃,这才闹出了怒砸佛像的事情。
眼见她激动的浑身乱颤,静仪忙扶着她躺回了床上,又连声宽慰道:“师姐放心,您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的——上午我是去想办法给你请大夫去了。”
好一番宽慰之后,妙玉这才安稳了下来,旋即又狐疑问出了先前的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
静仪却显出为难之色,被妙玉再三催问,才遮遮掩掩的道:“这里是焦大人的外宅,我因为没钱请大夫,所以跑去荣国府找邢姑娘帮忙,谁知却被荣国府的人赶了出来,那贾宝玉甚至还扬言说要打断我的腿!亏得后来撞见焦大爷从里面出来,我半路拦车求他搭救,然后……”
随着静仪的讲述,妙玉也渐渐回忆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想到自己曾怒斥佛祖捣毁佛像,她惶恐不安的同时,心下却也禁不住生出了犯禁之后的畅快感。
而焦顺那一巴掌打上来之前的怒喝,则更是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未了未断的俗人,又怎敢奢求佛陀庇佑?”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难道不是佛祖辜负了自己,而是自己辜负了佛祖?
眼见姑娘双眼迷离,口中喃喃自语,静仪生怕她再犯起痴症来,于是忙端起汤碗道:“师姐,你别想那么多,先把这汤药喝完了吧——刚熬出来的时候可苦了,我怕你喝不惯,特意请大夫开了些辅料,有蜂王浆、甜……”
她掰着指头说了几样中和药味儿的辅料,基本上都是妙玉自小用惯了的,但过了这月余的苦日子之后,再听到这些东西时,却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妙玉甚至忍不住脱口道:“若把这些东西换成米面,怕是够咱们吃上半年的!”
顿了顿,又问:“那焦……焦大人呢?”
她向来对焦顺直呼其名,但如今被焦顺所救,又被他看到自己迁怒佛像的丑态,便不自觉的放低了身段儿。
“焦大人因有公务在身,又听大夫说师姐并无大碍,只要静养一段时日就成,于是就先去衙门里处置公事了——我估摸着晚上或许会过来瞧瞧。”
晚上来?
妙玉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因出身长相,以及纳了邢岫烟为妾等缘故,她一向对焦顺存有‘偏见’,自然不会相信他纯是为了邢岫烟才如此好心——邢岫烟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妾罢了,那里就有这么大的面子?
故此一听说晚上焦顺要来,便暗暗警惕起来。
心道那姓焦的莫非是……
碰~
偏就在此时,房门勐的被人从外面踹开,只见一个生的千娇百媚,却偏又满身戾气的妙龄女子走了进来,她先仔细端详了一下妙玉,然后回头冷笑道:“这假尼姑果然生的风骚撩人,怪不得那姓焦的起了贼心——不过他把人安排在咱们家算怎么回事,难道是欺负咱们姐妹老实不成?”
听她语气不善,妙玉的脸色登时也冷了下来,转头看向旁边的静仪,想确定一下这女人是谁,结果却发现静仪也是一头雾水,显然并不认识对方。
这当口,却又有个年轻妇人冲进门内,扯住先前那妙龄女子,嘘嘘带喘的埋怨道:“说了、说了让你别来,你偏跑来做什么?”
旋即,又对妙玉尴尬一笑:“舍妹无礼,还请姑娘莫怪。”
“我哪里无礼了?”
先进来的妙龄女子却不肯认错,甩开姐姐不服不忿的道:“就兴这假尼姑背地里造大姐的谣,就不兴我当面说几句实话了?还是说姐姐敢保证那姓焦的把人接来,就没存着别的心思?!”
年轻妇人闻言只是尴尬讪笑。
妙玉却忽的恍然道:“你们是……是宁国府珍大奶奶的妹妹?!”
说着,又忍不住瞪了静仪一眼,心道怪不得她方才支支吾吾的,却原来焦顺竟把自己送到仇人家里来了!
尤二姐勉强笑了笑,道:“既是大爷把姑娘送来的,姑娘只管在这里安心养病就是。”
说着,就要拉尤三姐离开此地。
临出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回头交代道:“旁的倒罢了,只是我家大姐偶尔也会过来,故此还望姑娘不要随意离开这小院,也免得我们难做。”
说完,这才带上门领着尤三姐去了。
屋内妙玉和静仪面面相觑,半晌静仪才主动打破了沉默,由衷叹道:“谁成想珍大奶奶的继妹,竟做了焦大人的外室。”
她来时只见过尤二姐,却不曾见到尤三姐。
“哼~”
妙玉脱口道:“似这般趋炎附势的女子什么时候少过?咱们身边现成就有一个!”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如今自己说是走投无路也不为过,肯不求回报帮助自己的,怕也就只有邢岫烟了。
自己一下子把话说的这么死,往后却还怎么……
“师姐!”
静仪闻言也有些恼了,正色道:“若不是焦大爷看在邢姑娘面上施以援手,只怕这会儿姑娘早都命丧黄泉了,偏怎么你总是揪着做妾的事情不放?!”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依我说做妾也没什么不好!邢姑娘今儿在荣国府里摆满月酒,国公府的少爷小姐悉数到场,也没听说有谁像师姐这般瞧不起她的!”
“倒是咱们,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若没有焦大人仗义相助,别说是请大夫诊治了,只怕咱们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妙玉其实对这话有七八分认同。
可死鸭子嘴硬的脾性,却又让她硬撑着不肯服软,反而冷笑道:“她也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罢了,你真当那焦顺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她?”
“说的好!”
房门再次被人用力撞开,却是尤三姐去而复返:“那姓焦的能是什么善人?他若不是动了贼心,我就把眼珠摘下来给你们当泡儿踩!”
说着,她又冷了脸警告道:“我也不管你是真不愿意,还是假意矫情,反正等出了这门,你们爱怎么苟且就怎么苟且!但只要在我们家一天,就要守一天的规矩,若敢背着我姐姐跟那姓焦的勾三搭四的,莫怪姑奶奶半夜一把火烧了你这半掩门!”
不等妙玉还嘴,她又‘碰’的一声带上房门扬长而去。
屋内主仆两个再次面面相觑。
半晌,又是静仪先行开口,就听她弱弱的问:“师姐,焦大人不会真是要……”
“哼~”
妙玉冷哼一声,勉力坐直了身子吩咐道:“先扶我起来。”
静仪忙小心搀扶着她下了地。
妙玉原想要直接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免得晚上被那焦顺强行无礼。
可起身之后,打量着这干净整洁又不失奢华的屋子,回望着那上等绸缎做的被褥——尤其是那暗鸟鸟升腾的素澹熏香、以及屏风后面诺大的浴桶,这一切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摆设,竟就让妙玉迈不开腿、张不开嘴。
她已经有多少个日夜未曾住过这样的所在了?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妙玉已经记不清了,恍忽间却总觉得似有数载之久。
尤其最近因为天气转冷停了沐浴,更是让她大有度日如年之感。
那焦顺……
总还是要顾及一下邢岫烟的感受吧?
若不然自己先沐浴一番,等到晚上坚词拒绝他的狼子野心之后,再走不迟。
想到这里,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你去问问有没有热水,咱们两个且先在这里沐浴一番。”
她想着晚上就要走了,合该让静仪也趁机沐浴一番。
静仪却一下子想歪了,心中暗道姑娘怎么突然就要洗澡?
难道是为了晚上……
若没有方才尤三姐去而复返的那些话,静仪倒未必会这么想,可她却知道自家这位小姐最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也保不齐因为受那尤三姐所激,就……
可为何还要让自己一起洗,难道说是……
静仪心头突突乱跳,比之妙玉,她对焦顺的观感可是好的不得了,与自己一样家生子出身,却年纪轻轻就脱了奴籍,闯出诺大的局面,连旧日主家都不敢小觑分毫。
若要委身于这样的人,她打心里倒是并不反对。
于是红着脸也不好意思追问,默默去外面讨了热水、井水,与妙玉一起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搓洗了数遍,又特意打了香胰子。
重新换好缁衣之后,主仆两个便各怀心思等在屋内,谁知直等到天光大亮,也始终未见焦顺的踪影。
此后数日,也皆是如此。
静仪暗地里大失所望。
妙玉心下却是无比庆幸,于是抱持着见过焦顺再走的念头,就这么一日胜似一日的,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奢靡生活当中……
第442章 义孝两全
匆匆又是几日光景。
眼见离着八月中秋不远,刚刚从贾母寿诞当中平静下来的大观园,便又紧锣密鼓张灯结彩的装扮起来。
因薛宝钗惯爱素净,故此蘅芜院倒是个特例。
只是院子里虽然清净,宝钗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那日分析出梅家对荣国府心存排斥,一旦王夫人收宝琴做干女儿,必然会让二房陷入左右为难之境,薛姨妈便整日里忧愁不已,几乎都快要坐下病来了。
宝钗又何尝不是左右为难?
她并非是不念情分的人,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断不会眼睁睁看薛蝌、宝琴往死胡同里钻。
可世上哪有这许多两难自解的法子?
而相比于宝琴和梅家的联姻,自家与荣国府关系显然要重要许多——虽然二房和荣国府往来不多,但同样也要仰仗荣国府和王家的势力庇佑。
故此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坐视不理。
而就在昨天,梅家着急忙慌的差人送了对月贴来,定于九月十二迎娶宝琴过门。
同样是在昨天,王夫人问明宝琴的意思之后,也定在中秋当日要收她做干女儿。
事情至此已经再无从转圜,也就到了该正式挑破的时候了!
却说这日一早。
薛宝钗在莺儿的服侍下梳好妆容,又对镜呆坐了片刻,这才长叹一声,起身道:“走吧,再不过去,蝌哥儿就该等急了。”
主仆两个就此出了堂屋,便听院门外传来一阵阵银铃似的欢笑,原来是史湘云正在门前的空地上,教宝琴骑那劳什子的自行车。
眼见宝姐姐从院里出来,宝琴忙喊丫鬟扶住前后,骑在车上笑道:“姐姐这是要去哪儿?若是要去清堂茅舍给伯母请安,就捎上我一个!”
“我是去见你哥哥。”
薛宝钗回了一句,见宝琴跃跃欲试的,立刻又补了句:“是有正经事儿要商量——你们两个要真是闲得慌,不妨到三妹妹院里讨杯茶吃,她前阵子按古法炮制的菊花茶已经成了,你们去尝尝鲜,若味道好,不妨给我也捎些回来。”
宝琴听说是‘正事’,心知必是和自己亲事有关,故此也没敢再纠缠,大咧咧拍了拍后座,招呼道:“云姐姐快上来,我驮着你去秋爽斋找三姐姐吃茶!”
她那嗓音奶声奶气的,偏行事爽利不下湘云,这等反差时常惹得人忍俊不禁。
史湘云上前一把抽在她臀后,没好气道:“你自己还骑不稳呢,倒就敢驼人了——快下来,我驮着你去还差不多。”
宝琴捂着屁股吐了吐丁香小舌,用脚尖点地直接滑到了后座上,又拍着车座连声催促:“那姐姐就骑快些,看咱们多久能到!”
“那你坐稳了!”
湘云也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听了她的撺掇立刻欣然答应,仗着身高腿长直接跨上自行车,足下发力便驮着宝琴蹿了出去。
任凭宝钗追在后面叮咛她们慢些,两人也只充耳不闻,留下一地欢快活泼的大呼小叫,转眼的功夫便去的远了。
“你们瞧这两个丫头,哪里像是待嫁的样子?”
薛宝钗无奈摇头,催着两人的丫鬟们赶紧跟过去,然后也便领着莺儿去了前院某处偏厅。
薛蝌早已经在偏厅恭候多时。
等姐弟两个见礼之后,宝钗便板起脸问:“昨儿梅家下了对月贴?”
“姐姐听伯母说了?”
薛蝌见姐姐如此严肃,只当她是不满梅家的态度,于是忙道:“我打听着梅家老太太身子骨还算使得,就是一天比一天湖涂了,所以梅家才想趁老人家还算清醒的时候,让她亲眼见证一下孙辈的婚事,倒不是为了什么冲喜。”
“这倒罢了。”
宝钗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双目直勾勾盯着薛蝌道:“如今有件事情,还要你先跟我说了实话,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蝌听这话有些不对,忙规规矩矩的起身,拱手道:“姐姐只管问就是了,我对姐姐哪敢有半分欺瞒?”
他这话倒并非虚言,比起性格绵软,又对子侄辈一贯骄纵溺爱的薛姨妈,宝钗这个堂姐的威慑力反而要大上许多。
“哼~”
宝钗轻哼一声,板着脸道:“你不敢瞒我,倒就敢欺瞒你伯母了?错非是昨儿我顺嘴多打听了几句,只怕祸事临头还不自知!你老实告诉我,梅家之所以催着咱们搬出去,又要求婚事一切从简,是不是因为不想和荣国府扯上干系?!”
“这个……”
这招明知故问倒打一耙,立刻让薛蝌乱了阵脚,支支吾吾的辩解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欺瞒伯母,实在是不想伯母夹在当中为难,所以才……”
“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薛宝钗打断了他的话,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可知老太太因喜欢琴丫头,正打算让姨妈收她做干女儿!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请姨妈到场,届时又准备如何跟梅家解释?!”
“此话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薛蝌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麻烦了,急的团团乱乱转了几圈,这才想起要向堂姐求救,于是忙深施了一礼道:“姐姐,不知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唉~”
宝钗无奈叹道:“若早几日,拼着让老太太不高兴,倒也还能拦下来——可如今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连琴丫头自己都应下了,你却让我们如何转圜?”
这便是【作者臆想中的】宝钗。
她平时并非自私自利之人,但既然逼不得已做出了自私自利的选择,那就会想方设法做到万全,尽量排除掉任何不利于己的影响,并避免将自己自私的一面暴露出来。
所以她才会选择在这个节点,恰到好处的将事情挑破,让薛蝌以为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导致的苦果。
你可以说她太过工于心计,可人生在世又孰能无私?
“这、这……”
薛蝌闻言愈发悲苦。
而趁着他手足无措的当口,宝钗也终于图穷匕见:“真要想转圜,你也该从梅家着手才对——先前不住的催逼,本就是他家短了礼数,如今若再由着他们横挑竖拣颐指气使的,却把咱们薛家当成什么了?”
“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何况这还是结亲?总要有商有量,各退一步互相迁就才是道理!若不然,便是琴丫头顺顺当当嫁过去,只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唉!”
薛蝌长叹一声,苦笑道:“怪道都说好事多磨,罢罢罢,事已如此也只能这般了。”
说着,便心不在焉的告辞而去。
而目送薛蝌告辞离开之后,薛宝钗又在偏厅枯坐许久,这才起身去了清堂茅舍,同薛姨妈商量着,要从自己的嫁妆当中分些出来贴补给宝琴。
这且不提。
却说薛蝌其实也早就对梅家心存不满,只是一来顾忌父亲的遗命,二来也担心宝琴嫁过去受刁难,这才选择了委曲求全,如今被逼到了墙角上,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寻到了梅家。
青天白日的,梅翰林自然不在家中。
但梅翰林的儿子梅森宝也不在家,这就有些出乎薛蝌的预料了。
好在梅夫人出面接待了他。
薛蝌先是将这阴差阳错的事情说了,又对着梅夫人大倒苦水:“我家虽不似大房,与荣国府王太尉皆有姻亲,可生意上也多仰赖两家照拂,倘若得罪了荣国府,却只怕……”
这梅夫人倒是个通情达理的,见薛蝌态度诚恳,此事又纯属意外,非是薛家有意为之,一时心软便答应替薛蝌在丈夫面前分说。
薛蝌闻言自是大喜过望,连连道谢之后这才离了梅家。
一晃眼到了晚上。
梅翰林春风得意的回到家中,进门就嚷着要妻子摆酒。
梅夫人一面命人去灶上催促,一面服侍着梅翰林更衣洗漱,趁他高兴,就把薛家的事情说了,又好意替薛蝌开脱道:“这事儿倒也怪不得薛家,只是宝琴那丫头实在生的讨喜,一眼就被荣国府的老太太相中了,所以才会……”
“什么所以!”
梅翰林却登时拉长了脸,怒形于色的呵斥道:“这样的事情你也敢妄自应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一家之主了?!”
说着,他搡开妻子来回踱了几步,又断然道:“此事决计不成!你立刻派人给那薛家小子传信,让他即刻从荣国府里搬出来,踏踏实实的准备婚事,若再要节外生枝,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却原来近几日他因为心中有鬼,生怕被人窥出不对来,于是在弹劾焦顺的事情额外卖力,结果反倒因此受了上司的褒奖。
如今他信心满满,正想着再接再厉呢,自然不愿意为了儿女亲事影响仕途。
“这……”
梅夫人大惊,忙劝道:“何至如此?!老爷不是想要让老太太亲眼见证森宝成亲吗,如今却怎么……”
“怕什么?!”
梅翰林虽还未曾吃酒,言语间却似已经醉了:“老爷我如今也快熬出头了,年内就能高升编撰,直升侍讲也不无可能,有了这份资历,三五年间就能迁转六部九卿的堂官儿——那薛家不过商贾出身,如今孤儿寡母的也没个依靠,能高攀咱们已属叨天之幸,又怎舍得让咱们另聘别家?”
梅夫人苦笑不已。
这等指日高升的话,她早已经听了不下百回,可七八年来却从未兑现半分,也亏丈夫每回都能说的信誓旦旦。
有心还想再劝,可梅翰林如何肯听?
当晚就给薛蝌下了最后通牒,让其务必抢在王夫人认亲之前搬出荣国府,而先前两家商量好的‘低调’行事方针,更是不得改变分毫。
薛蝌得了这份强硬无礼的最后通牒,一时直气的七窍生烟。
他想过梅家会有异议,却万万没想到梅家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晚上是越想越恼,第二天干脆天不亮就去堵了梅家的门,想要找梅翰林讨个说法。
然而等见了梅翰林之后,双方却是各说各话,最后也只能不欢而散。
薛蝌回去之后如何气恼且先不论。
却说这梅翰林到了衙门里,又在值房生了半日的闷气,有心就此退婚吧,偏又舍不得两家定亲时薛家奉上的好处。
何况老太太也还盼着能一睹孙儿的婚事……
他素来以孝顺闻名,又怎好自毁名声?
说来说去,都怪那薛蝌年轻识浅肉眼凡胎,守着自己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世叔不巴结,偏抱着荣国府的大腿不放。
刨去宫里的贤妃娘娘不论,再忽略掉王太尉这姻亲臂助,那一起子不文不武的纨绔子弟,也配和饱读诗书的翰林相提并论?!
正暗自恼怒不已,忽听得有同僚议论:
“听说了没?顺天府今儿派人抓两个在街上发传单的工读生,罪名是妖言惑众!”
“当真?那新上任的贾府君不是荣国府的同宗么?听说和那国贼焦顺也有些旧日交情,怎么就……”
“你懂什么,这就叫大义灭亲!说到底他还不是我辈读书人出身?眼下这时节,越是和那焦顺有旧的,越是要急着撇清!”
“是啊,说不得人家还能借此搏些彩头呢。”
“这世道,咱们这些持身守正的,竟倒不如一个反复之人!”
那边厢同僚们已经离题万里,抱怨起了世风日下明珠蒙尘,梅翰林心中却反复回响着方才的对话。
自己一直生怕和荣国府、和那国贼扯上干系,但反过来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打破桎梏的契机?!
若能像那贾雨村一般,被当做是大义灭亲的典型……
呸~
自己岂是那等反复小人可比?
但这事儿确实干得过!
至于母亲那边儿……
她老人家也只是想看孙子成家立业,又没说一定要薛家的女儿做孙媳。
只要能及时找到替补,一样能忠孝两全!
呃……
这事儿似乎和忠君不怎么搭边,所以应该是义孝两全才对。
梅翰林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甚至开始畅想起了事成之后,自己受到万众敬仰,并凭此越过编撰、侍讲,直接升任学士的光明未来。
而要做到这一点,非得闹出些大动静才成!
第443章 中秋【上】
八月十四这天下午,焦顺比往常更早离开了司务厅,却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专门绕路顺天府吃了一盏闭门羹。
昨儿贾雨村前脚明火执仗的抓了两个工读生,后脚就悄默声的把人给放了——显然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贾府君,虽然迫于各方压力选择了‘秉公执法’,却也没有要翻脸不认人的意思。
当然了,这一切都建立在焦顺被读书人视为国贼,却被皇帝当做股肱之臣的前提之下,否则他只怕又会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而焦某人之所以投桃报李,特地演这一出成全贾雨村的名声,也是因为贾雨村刚刚高升了顺天府府尹,行情同样是大大的看涨。
说白了,就是官场上常见PY交易。
总之,花了两刻钟吃完这盏闭门羹,焦顺‘怒冲冲’的出了顺天府,身边立刻前八后六的围上来两伙人,这前八个是便装打扮的龙禁卫,后面六个则都是孔武有力的工读生。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数量多了难免也会冒出几个奇行种——前几天便有个监生怀揣短刀,准备趁着焦顺散衙的时候当街行刺。
虽然因为他提前一天就在国子监的食堂里,当着八百多位同窗公布了这个伟大而周详的计划,所以刚到工部门外就被巡城司的人拿下了。
但皇帝得知此事之后还是大为震怒,亲自下旨责令龙禁卫派专人护卫焦顺万全,并要求国子监进行整改彻查。
至于那几个工读生,则是听闻此事之后自发前来护驾的——拢共十八个人分成了三班倒,所以这里只有六个。
有人还提议让焦顺换掉那标志性的重型挽马,以及出自宁国府的奢华马车,也好降低被拦路行刺的风险。
焦顺倒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这个意见,但皇帝如今正被群臣集火,却依旧铁了心的要推行工业革新,以至于在某些激进团体当中喜提了‘昏君’的称号。
这节骨眼上,他作为皇帝麾下的头号革新悍将,又怎能示弱于人前?
唉~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不过在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之外,焦顺就会悄悄换乘自家老子的骡车——除了安全方面的考量,更是为了避免他那些偷香窃玉的行径,落入有心人眼中。
就比如说今儿。
到家之后,焦顺赏下酒菜遣散了护卫,又抽空逗弄了女儿一番,就借口说是与人有约,改装易服,悄悄架着骡车出了荣府后门,连夜赶奔尤家新宅。
明儿是八月中秋,尤氏不好跟焦顺的老子娘抢这正日子,于是就约好了今儿带孩子去娘家团圆。
尤氏要带着孩子回娘家,自然不可能是孤家寡人,随行的丫鬟仆妇那都得论打数,为免得落人口实,焦顺理所当然选择了从后门进出。
不想刚从马车上下来,太阳穴上就被一支短铳给顶住了,同时耳边也传来了尤三姐娇滴滴又冷森森的声音:“别动,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焦顺用眼角余光瞥了眼那短铳,紧绷的神经顿时又松弛下来,澹然道:“我赌你枪里没有子弹。”
尤三姐一愣,旋即便把那枪抛给了焦顺,都嘴道:“真没劲,你怎么知道这枪是假的?”
“废话,这是我给芎哥儿的百日礼!“
焦顺拿着木头枪在前,尤三姐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又连声追问:“那假尼姑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这也有七八天了,难道你真不想要收用她了?”
“别‘你你你’的,叫姐夫!”
“姐夫算什么?”
尤三姐紧追几步,环住了焦顺的胳膊,踮着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若肯答应帮我办一件事,让奴家叫什么都使得。”
顿了顿,又吃吃笑道:“做什么也使得。”
说着,还伸出舌头在焦顺耳垂上刮了一下。
嘶~
这要命小妖精!
焦顺打了个寒颤,忙发力甩开她,板着脸呵斥:“你是皮又痒了不成?”
说完,又忍不住探究:“这回又想闹什么妖?”
却听尤三姐的嗓音一下子刺骨冰寒起来:“我要你把那柳湘莲抓回来,再送去忠顺王府里,也让他尝一尝受人羞辱的滋味儿!”
嘶~
焦顺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再不理会她,轻车熟路的往尤氏姐妹所在的院落寻去。
他倒并非对这因爱生恨的小辣椒全无兴趣,而是仗着尤老娘和尤氏、尤二姐等人的纵容,早将这小蹄子视作了盘中之餐,有恃无恐之余,就想着先磨一磨她的性子再下手,也免得硌牙。
等他甩掉尤三姐,到了后宅内室,却发现只有尤二姐一人在场,并不见尤氏的踪影,一问才知道,是准备哄孩子睡下再无牵无挂的过来。
于是焦顺往床上大马金刀的坐了,边由着尤二姐打水洗漱,边问起了妙玉的近况。
“她倒还算听话,听奴说不要随意外出,竟真就憋在那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是那叫静仪的丫鬟,偶尔会旁敲侧击的问起老爷。”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尤二姐一边卖力给焦顺搓脚,一边努力回忆道:“对了,今儿她点了一道菜,说是每年中秋时都要吃的,因咱们家的厨子不会烧,奴让人去外面打听了好几家酒楼,才终于订到了现成的。”
听到这话,焦顺顿时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反派笑容。
那妙玉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因生计而烦恼,又搭着做了小二十年的假尼姑,愣是把自己给忽悠瘸了,自以为是什么心无旁鹫不假外物的超脱之人,幻想着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结果才过了短短两个月的苦日子,就差点把她给逼疯了。
如今重尝富贵滋味儿,若只是被动接受也还罢了,现下竟还主动提出了要求,显见自己这温水煮青蛙的策略已经奏效了。
当然了,总喂胡萝卜哄着也不成,关键时刻还得再施加的一点儿压力。
于是焦顺又交代道:“从今儿起,她一应吃穿用度,都先问过之后再尽力满足——对了,明儿我让人送套茶具来,你也先拿给她用着。”
“等到了这月下旬,你再请个大夫给她瞧瞧,若是身子休养的差不多了,就让她们回庙里先收拾收拾,也好预备着过几日搬回去住。”
尤二姐听的半懂不懂,但她素来也没那么多主见,焦顺既然吩咐了,她照着办就是了。
这时尤氏哄睡了孩子,挑帘子从外间进来,因见两人身上还齐整着,不由笑道:“今儿怎么都这么端着,难道还要我伺候你们宽衣不成?”
说着,一面抬手解开襟扣,一面踩在脚踏上踢掉了绣鞋,又连声催促道:“我来这里就图个松快,就有什么闲话也等后半夜再说不迟!”
啧~
这妇人生完孩子之后,倒是愈发的放得开了。
见她如此,焦某人自是从善如流……
第二天天光大亮。
尤氏领着丫鬟婆子大张旗鼓的出了前门,焦顺的骡车也悄默声的出了后门。
因是中秋,街上商贾云集人头攒动,那骡车走走停停,速度始终也提不上来,结果等回到荣国府的时候,都已经临近中午了。
焦顺回东厢换了衣服,就照例寻到南屋里,边逗弄小知夏边询问中午晚上的安排。
“中午倒没什么,晚上依着太太的意思,是想去新宅那边儿赏月,说是那边儿虽还没完翻盖好,但临时住上一晚上倒还使得。”
“也成吧。”
焦顺乐此不疲的,拿手指在女儿掌心上点戳,诱使她发力攥住,那肉肉的嫩嫩的软软的血脉相连的触感,让人一晚上的疲劳都不翼而飞。
“再有就是薛家大爷昨儿送了一筐海螃蟹来,老爷让提前做了些醉蟹下酒,如今还剩下半框活的,爷看是清蒸还是……”
“送去庆鸿楼让他们帮着料理——我上回跟卫若兰去吃过他们家的螃蟹宴,看着齐齐整整的一只,拿快子轻轻一拨,那盖就翻开了,里面的零碎早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炮制好的蟹肉蟹黄,直接吃、蘸左料都便宜的很。”
邢岫烟闻言,忙起身道:“那我这就让人把螃蟹送过去。”
“急什么,吃了午饭再送过去也来得及。”
正说着家长里短儿,就见香菱风风火火的冲进来,大呼小叫道:“姨娘、姨娘,出事了、出大事了!”
邢岫烟还没开口,焦顺就先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万一吓着小姐,瞧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香菱被训的一缩脖子,嗫嚅着再不敢高声。
邢岫烟上前递给她一杯茶水,顺势问道:“你不是去薛家太太那儿还礼了么?难不成是她家出了什么意外?”
香菱刚下意识抿了口茶,听到邢岫烟这话,忙拼命的点头,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子,憋了一肚子话又不敢贸然开口。
“装这可怜样儿给谁瞧?”
焦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还不赶紧说清楚,平白的让人心急!”
香菱这才飞快的说道:“是梅家、梅家一大早突然跑去紫金街那边儿退亲了,听说在大街上就嚷嚷着要割袍断义——刚才消息传到这府上时,二太太正摆下一桌酒要认琴姑娘做干女儿呢,结果听了消息气的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梅家退亲了?
这大老远催着人进京完婚,听说连对月贴都下了,却怎么突然又要退亲了?
再有……
要掀桌子也轮不到王夫人吧?
这干女儿还没认下呢,难道就先母女连心了?
焦顺听的一头雾水,于是忙又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再说清楚些!”
香菱却讪讪的一低头,嗫嚅道:“我听到这里,就、就急着回来报信了。”
这憨丫头!
你说她傻吧,偏她在丫鬟里又是才情最高的,说她聪明吧,又时常闹些笑话出来。
焦顺没好气的道:“那你还不快去仔细打听清楚!”
香菱答应一声,转身就要出门。
邢岫烟忙喊住了她,找来红玉陪同前往,以免她再忙中出错。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丫鬟这才重新回转家中,一五一十的禀报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那梅翰林被功名利禄迷了心窍,一门心思要把事情搞大,可又没有孙绍祖那样的胆子,敢跑来荣国府堵门叫骂,于是便照例去了紫金街老宅,在大街上单方面宣布了退婚的决定。
并且当众表示,自己之所以退婚,完全是不耻于薛家趋炎附势,非但要认名声不佳的荣国府二太太为义母,还与那国贼焦顺多有勾连——这是他自己臆测瞎编的,但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前者也还罢了,后者却彻底触犯了他梅某人的逆鳞。
翰林院上下谁不知道他梅某人一身正气,与那扰乱朝纲蛊惑君王的国贼势不两立?!
故此,他才毅然做出了这等违背祖宗的决定。
更让人无语的是,为了不亏孝道,满足母亲见证孙子娶亲的愿望,这梅翰林甚至还当众张榜招亲,立下了什么三有三无的征婚标准……
听完之后,焦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梅翰林还真是个奇葩!
也难怪王夫人差点掀了桌子,当初因中邪事件闹的满城风雨,直接导致了她与贾政的决裂,如今好容易风声才过去,偏又被那梅翰林旧事重提。
要换成是焦顺,把那梅翰林千刀万剐的心只怕都有了。
话又说回来,虽然焦顺自己并不觉得如何,但这事儿明摆着也是冲他来的。
这岂不意味着……
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为薛家出这一口恶气?
想到这里,焦顺不由暗暗欢喜,心道自己正发愁该怎么推进和薛姨妈的临门一脚呢,不想这梅翰林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而且顺带的,还能刷一刷薛宝琴的好感度。
虽然眼下看来,除非他肯放弃林黛玉,重新选择薛宝琴做兼祧对象,否则入手这小美人儿的机会不大——但焦某人向来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先把这人情坐实了,也备不住以后就用上了呢。
不过……
该用什么法子给那梅翰林一个教训,却还要先仔细谋划谋划。
第444章 中秋【中】
梅家退婚的消息传开之后,众姐妹连同贾宝玉便都齐聚潇湘馆,想要开导宽慰宝琴一番。
结果宝琴却把自己关在里间谁也不见。
“这可怎么好?!”
见姐妹们接连碰壁,贾宝玉先就急了,捶胸顿足道:“别的都还罢了,怕只怕她一时想不开……唉~若早知会闹出这样的事,我当初就该拦着老太太和太太的!”
林黛玉闻言一咬银牙,扬声喝道:“这是我的屋子,你不过是客人罢了,哪有客人把主人拒之门的道理?若再不开门,我可就叫人撞门了!”
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回应,林黛玉正要发狠撞门,那房门却忽然悄悄的打开了一条细缝。
宝钗和黛玉同时往里迈步,又同时在门前停了下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林黛玉就待退后,将主场让给宝钗这位堂姐。
不想宝钗却抢先一步退了回去,又郑重一礼道:“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依琴丫头的性子,只怕还是妹妹说的话更能听进去。”
林黛玉见她这么说,也便当仁不让的推门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就见床上垂着帷幔,透过轻纱能看到宝琴正趴伏在枕头上,想来是在默默垂泪。
“唉~”
林黛玉忍不住叹息一声,拉了绣墩坐到床前,认真道:“你若心里难受,不妨敞开了哭一场,这样憋着只会伤了身子。”
见宝琴毫无反应,她又道:“当初宝玉……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日哭到夜、夜哭到明,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死啊活的,若不是邢姐姐常常过来宽慰,只怕你我都未必有缘得见。”
“那时只觉得天崩地裂、刻骨铭心、永难磨灭!可如今再想起来却竟似隔世一般,甚至还觉得有些羞耻可笑……”
“噗嗤~”
这个‘笑’字话音刚落,那帷幔里突然就传出了一声闷笑。
正处在追忆当中的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勐地起身挑开帘子,指着宝琴羞怒道:“你、你怎么……”
“好姐姐!”
宝琴忙翻身坐起,抓住她皓腕慌急道:“你千万小声些,若传出去,我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哼~”
林黛玉甩脱了她的手,但还是放低了音量,纳闷道:“你这丫头当真是没心没肺,被人退亲这么大的事情,你竟还有闲心取笑别人……哼!”
“我自然也是恼的!”
宝琴扯着黛玉的衣角,示意她也做到床上来,然后才继续道:“可也只是恼恨梅家无礼,至于退亲么……不瞒姐姐说,我这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气。”
“我自幼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不敢说有多少见识,却也不甘心困于诗书礼教三从四德,给丈夫婆婆做个提线偶应声虫!”
“原本碍着父亲遗命又不得不嫁,如今梅家主动退亲,倒正衬了我的心意!”
听她这一番肺腑之言,林黛玉也终于彻底放心下来,旋即又忍不住好奇道:“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难道一辈子不嫁人做个姑子不成?”
“那倒也犯不上。”
宝琴倒背着小手,边来回踱步边认真忖量道:“我如今坏了名声,以后再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只怕不容易,倒不如在寒门之中选个明珠蒙尘的如意郎君。”
见她毫不避讳吐出‘如意郎君’四字,林黛玉忍不住掩嘴直笑,戏谑道:“你这丫头想的倒美,可这世上哪来这许多沧海遗珠,还偏就被你给碰上了?”
“仔细找找总会有的!”
宝琴不服的将小嘴一撇,然后又摇头晃脑的掉起了书袋:“岂不闻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
林黛玉再也忍俊不禁,直笑的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捂着肚子打趣道:“君臣相得的典故是让你这么用的?知道的,你是要选如意郎君,那不知道,只怕还以为你是要做武则天呢!”
宝琴大羞,忙来呵黛玉的痒。
两个人在床上正闹成一团,忽听有人在外面屈指敲门。
宝琴忙一骨碌从黛玉身上下来,慌急道:“坏了、坏了,定是姐姐的声音太大,被外面听到了!”
“呸~就你声音最大,却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一面互相埋怨着,一面默契的将床上整理好,然后宝琴趴回了枕头上,黛玉也板着小脸重新落座,然后扬声问:“什么事?”
“姑娘。”
就听雪雁在外面道:“邢姨娘差人来请,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儿,要跟姑娘当面商量。”
林黛玉见不是露了底,先松了一口气,继而又疑惑起来:“邢姐姐这时候急着找我过去,能是什么事儿?莫非……”
她喃喃自语的同时,心中便有了明悟。
当下对宝琴交代道:“这多半是焦大哥的意思,毕竟这事儿也与他有些牵扯——若我猜的不错,你说不得有机会亲自报这一箭之仇!”
宝琴忙起身追问:“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等我回来再说!”
林黛玉却不肯提前透露,丢下一句话,便风风火火的出门去了。
等到了焦家一问邢岫烟,果然和她预想的差不多:焦顺又准备故技重施,发动众女写小作文了。
这倒不是焦某人黔驴技穷,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事实上在焦顺看来,要报复梅家十分简单,只要以贤德妃为纽带,将梅翰林针对王夫人的言辞解析为暗讽君上,再恰到好处的调动隆源帝那一肚子邪火,就可以给梅家降下灭顶之灾。
只是……
这法子表面上的关键是王夫人和贤德妃,他焦某人即便煞费苦心,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个敲边鼓的,如此一来岂不大违他的本意?
他可不在乎梅家下场如何,现如今文人里就没几个不恨他的,比梅翰林还过激的也不在少数。
即便搞没了梅翰林,也还有尤翰林、游翰林、猷翰林。
所以焦某人真正在意的,只是如何保质保量的刷好感度——而小作文战术,无疑是时下最佳的刷分利器!
姑娘们可以各展才华,大大提升参与感;而他焦某人则可以居中统筹调度,充分彰显出洞若观火深谋远虑的‘本质’。
君不见贾探春就是因此,改变了对他的敌视态度?
话说回来……
那赵姨娘怎么还没消息呢?!
咳~
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焦顺完全可以把薛姨妈也拉进来,比如让她在宣发上投点钱什么的——这次针对的对象是文人,很难像上次那样进行大规模集中报道,故此宣发经费和宣发渠道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好在工盟最近一直没放弃搞舆论战,麾下的三姑六婆歪嘴闲汉,已经成功晋升为京城移动广播站,并屡屡在与书生们的骂战当中取得完胜。
其实真要论口条,工盟的人也未必就能盖过书生,关键看评委是谁,这街上三教九流的,有几个能听得懂微言大义,还是十个字里有六个不离生殖器的,最合俗人的胃口。
扯远了。
却说林黛玉从邢岫烟嘴里,大致了解了焦顺的谋划之后,便又风风火火的赶回了潇湘馆。
彼时薛宝钗已经进到了里间,也自然而然的成了第二个知道‘真相’的人。
林黛玉迫不及待的拉了湘云、探春进门,余下迎春和惜春面面相觑,一个愈发悲苦一个愈发澹漠。
至于贾宝玉,他想跟进去却吃了个闭门羹,直急的在外间团团乱转,最后干脆不顾旁人在场,径自把耳朵贴到了门缝上。
却说里间凑齐了‘魑魅魍魉’外加一个宝琴,个顶个都是心明眼亮的主儿,除宝琴这个一头雾水的,旁人见这阵仗已然猜出了七八分。
薛宝钗头一个问道:“焦大哥莫非是想故技重施。”
在得到林黛玉肯定的答复后,她又忍不住连声追问:“却不知焦大哥准备从何处着手?这次和上回的情形完全不同,无从借力造势,若仅凭几篇文章声讨梅家,只怕难以奏效。”
她一来是对宝琴心存愧疚,二来么,上回她虽也是知情人,实际上却只起到了打酱油的用处,这次有机会全程参与,自然要比别人更为积极期待。
只是还不等林黛玉回答,宝琴在一旁就急了,一手扯住黛玉的柔荑,一手抓住堂姐的皓腕,跳脚嗔怪道:“姐姐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借力造势?什么声讨梅家?你们倒是把话说清楚些啊,这可真把人急死了!”
薛宝钗正要解释,却被林黛玉拦了下来,故意卖关子道:“且不急,我已经和焦大哥约好了,傍晚时在藕香榭里聚齐,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届时最好把令兄也请来一同参谋参谋。”
听她说的神秘又郑重,宝琴却如何按捺得住心中的好奇,不住的痴缠几位姐姐,终于还是提前得知了先前发生的事情。
当得知眼前几人竟就是大理寺冲突事件的始作俑者时,宝琴直震惊的小嘴都合不拢了。
她并非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中女子,对这种和身边之人【指焦顺】有关的大事件,免不得心中好奇,故此最近没少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那几篇吹响了‘讨焦’号角的文章,她自然也曾找来过目,可却万没想到那竟都是林黛玉等人的大作!
“天啊!”
薛宝琴夸张的挠着头,激动道:“外面都说‘秋斋主人’是因为隋阁老辞官一事,愧疚之下就此封笔,所以再无只言片语传出,谁成想、谁成想……”
说着,她难以自制的扑到探春怀里,扭股糖似的撒娇道:“我昨儿只说姐姐泡的茶好,却不想姐姐的文章更好,听说连云麓书院的山长,都夸姐姐是‘讽人入木三分’呢!”
说到这里,她忽又想到了什么,惊道:“等等!如此说来,这一切岂不全都操弄于焦大哥股掌之间?连皇上和诸位阁老都在他算计之内?!”
看着她瞪圆了乌熘熘的眼睛,樱桃小嘴也长大到足以吞鸡蛋,贾探春好笑之余也不由的暗暗得意,既是因为自己的文章被夸赞而骄傲,也是为焦顺的深谋远虑而沾沾自喜。
兼祧之说……
若是没有母亲从中捣乱就好了!
想到这些天赵姨娘时不时跑来旁敲侧击,恬不知耻的想要母女齐上阵,贾探春原本的好心情就填了三分阴鸷。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过‘单刀赴会’呢?
且不提探春这些小心思。
却说宝琴感叹了许久,想到自己即将加入这个行列,那亢奋劲儿便又添了五六成——虽然这次的场面肯定比不得上回,但又有什么事情能比受到羞辱之后亲手复仇,来的更畅快淋漓?!
她围着几个姐姐直个劲儿的欢呼雀跃,倒把外面的贾宝玉给听湖涂了。
这都已经被人退亲了,怎么还能高兴成这样?
正想再听真切些,房门却勐地被人从里面拉开,贾宝玉猝不及防向前扑跌,险些一头撞进宝琴怀里,亏得宝钗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贾宝玉抚了抚头上的簪缨,正要询问宝琴因何转悲为喜,就听宝琴脆生道:“宝哥哥,能不能请你给我哥哥带个话,让他傍晚时……不行,我等不及了!”
她说到半截忽就改了主意:“你让我哥哥即刻赶到焦大哥家中,就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商量!”
“好,我这就去……”
贾宝玉下意识应了,转身急匆匆往外走了两步,忽又觉得不对,折回来问:“却不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
宝琴回头看看林黛玉和薛宝钗,果断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贾宝玉见状,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湘云和贾探春,谁知云妹妹也就罢了,连一贯与他亲近的三妹妹,也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
盖因出门前林黛玉就特地提醒过,宝玉最近时常进宫面圣,又素来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妙玉一事便是明证——倘若事情被他泄露给皇帝,那大家可都成了欺君之人了!
见此情景,贾宝玉莫名就生出一股凄凉感,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成了多余之人,有心撂挑子什么都不管了,却又抵不过薛宝琴那纯真期盼的目光。
最后只好都都囔囔的去寻薛蝌传讯。
第445章 中秋【中二】
【二群已经建立了。】
午后。
众女连同薛蝌齐聚于焦家。
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锁定在焦顺脸上,不约而同的期盼着他能吐出什么奇谋妙计。
焦顺却只是拉着薛蝌、薛宝琴兄妹问些日常的琐事,虽不触及什么私密,却问的十分仔细,且还不住用炭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的做记录。
等问完之后,他又找宝琴讨要了几首她最得意的诗作,然后便开始对着方才的记录沉思起来。
众人都是心急火燎,可也不敢打乱焦顺的思路。
就这般沉默了足有一刻钟,他忽然又起身转到书桌前提笔疾书:
【隆源五年四月二十一,小满。
这一天雨水增多,江河渐满。
父亲生前曾说过:有小雪就一定有大雪,有小寒就一定有大寒,有小暑就一定有大暑,唯独小满之后绝无大满。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满,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节气,更藏着为人处世的道理。
幼时的我其实并不能体会这番话的深意,直到四年前幸福圆满的日子戛然而止……】
众人看罢这第一段,发现焦顺是以薛蝌的口吻写了篇起居随笔,文字虽有些拖沓俗白,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薛蝌更是看的五味杂陈,虽然父亲未曾说过什么小满,但月满则盈、水满则溢的道理,却曾不止一次提及,如今结合焦顺的文章细细回味,竟恍似谶言一般。
至于焦某人自己的想法……
他做文抄公的心愿,终于得到了一部分满足!
旋即他又提笔写了第二段文字:
【隆源五年四月二十九。
距离端午还有数日,但妹妹却已经兴致勃勃的准备好了一切。
因母亲最近犯了痰症,没办法出门去看龙舟赛,她还特意让人造了两个独木舟,一个大些、一个小些,说是等端午当日请母亲做评判,要在后院池塘与我决一胜负。
她总是能弄出这些古灵精怪的事情,让人在哭笑不得当中忘却烦恼。
父亲走后,我整日在外奔波劳碌,自以为独力撑起了这个家,直到去年母亲犯了痰症,守在床前与她闲聊时,才发现自己错的何等离谱。
天幸,家中尚有妹妹在……】
这独木舟倒是件实事儿。
但当时正忙于生意的薛蝌只觉得妹妹吵闹,如今经焦顺这一前后铺垫,他才惊觉妹妹的深意,一时大感惭愧。
宝钗湘云尽皆默然,林黛玉则是不动声色的将宝琴揽进了怀里,这屋里除了探春之外,又有哪一个不是幼年失去依凭之人?
宝琴目中荧光闪烁,有些羞臊的缩在林黛玉怀里,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看焦顺。
心道这焦大哥生的粗豪,据传更是不学有术之人,却没想到写出的文章竟有这等感染力——当然了,在遣词造句用典方面,也确实不怎么成。
第三段儿文字最长:
【隆源五年六月初六。
偶然看到妹妹在晒书,才惊觉已经到了六月初六。
父亲生前最喜结交儒生,又常以身无功名为憾。
故此自幼为我遍寻名师,希望我日后能金榜题名,以补全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然而……
在父亲走后,我已经许久未曾正经读过书了,倒是随身携带的算盘已经包了浆。
这时妹妹也看到了我,先是欢呼雀跃的往前两步,约莫是见我蹙眉,忙又摆出了一副淑女模样。
我不由得莞尔一笑,心里的遗憾也少了大半。
随口问起她最近有什么诗作,却不想竟得了十余首佳作。
其中一首‘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最是出彩。
不敢说是惊才绝艳,但十三岁的少年能有这等见识才情的,恐怕也并不多见吧?
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我赞了几句,又忍不住感叹:她是男儿身,必能金榜题名。
不想她却信誓旦旦的反驳:我若是男儿身,在此晒书的就是哥哥了!
我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却又不知为何有些酸楚……】
这一段除了诗之外,基本上全是焦顺凭空编造的。
但结合薛宝琴的性格,却又一点都不显得违和。
薛蝌甚至恍忽中,真就以为曾与妹妹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而薛宝钗这时隐约瞧出了些门道,焦顺刻意强调薛蝌的父亲生前与儒生亲近,又给薛蝌安上了逼不得已弃文从商的标签,再加上宝琴的诗才……
这是想潜移默化的扭转文人对薛家二房的看法?
再往下看第四段:
【隆源五年六月初八。
今天在母亲面前失态了。
盖因梅家突然来信,要求在年底之前送宝琴进京完婚。
宝琴才十三岁,离及笄也还有两年!
更何况母亲尤在病中,这时我怎么忍心把妹妹从她老人家身边带走?!】
这是到如今最短的一段,却是情绪转变最大的一段。
上一段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忧伤,以及兄妹间美好的互动当中,这一段却陡然提到了梅家催婚的事情,让众人的心情也随之急转直下。
【隆源五年六月初九。
母亲说的对,梅世叔是堂堂翰林,焉能不知礼守礼?何况他当年困顿时,全赖父亲资助这才得以金榜题名,若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又怎会急着催促宝琴进京完婚?
但母亲毕竟是在病中。
故此我在回信中详细阐明了家中的情况,期望梅家可以宽限一段时日,至少等到母亲的病情好转之后。】
第五段‘薛蝌’的态度明显又软化了下来,字字句句可见他对母亲的孝顺,又着重突出了对翰林的推崇,以及自家曾对梅翰林有恩的事实。
这时众人也都隐约猜出了焦顺的用意,可靠这起居随笔一样的东西,真就能重创梅家吗?
【隆源五年六月二十四。
梅家依旧坚持要妹妹进京完婚,看来果然是有迫不得已的缘故。
因母亲也一再催促,希望可以完成父亲的遗命,无奈之下,我已决议中秋之后携妹进京。
母亲虽不能前往,万幸伯母与堂兄堂姐皆在京中……】
【隆源五年七月十八。
梅家再次来信催促,母亲为此亲自带人整理好了行李,责令我立即进京……】
【隆源五年七月十九。
无奈启程。
登船后不久,宝琴的舱室里隐隐有哭声传出……】
这次焦顺一鼓作气写了三段,当然内容都很简短就是了。
而接下来也即将迎来重头戏:
【隆源五年八月初三。
终于抵京。
因比预计中早到了半个多月,伯母一时尚未从荣国府搬回紫金街老宅,偏又恰逢荣国府老封君过寿,伯母便领着我与妹妹前往贺寿,不想老封君甚喜妹妹品貌脾性,极力挽留她在家中住上几日。
伯母推脱不过,只得代她应下。
妹妹一向讨长辈喜欢,希望嫁到梅家之后依旧如此……】
【隆源五年八月初四。
昨晚突然接到梅世叔传信,让我与妹妹尽快搬离荣国府。
或许是怕耽搁了婚事?
我与伯母商量之后,决定约梅世叔去老宅面谈。】
【隆源五年八月初五。
梅世叔不顾家母尚在病中,反复催促妹妹尽快进京完婚,如今却怎么连半日假都舍不得请?!
伯母亦是寡居之人,因考量晚上见客多有不便,这才选在下午,谁知……
而晚上见面后,梅世叔又莫名要求婚事一切从简!
我家虽不是书香门第,却也是公卿贵胃之后,况且家父已然辞世,我这做兄长正该极力补偿妹妹,怎么可能让她委委屈屈的出嫁?!
伯母为此也十分生气。
梅家,到底是在想什么?!】
这三段次序推进,首先解释了兄妹两个住进荣国府既是意外,也是梅家不断催逼造成的结果。
然后第二段再次急转直下,既表达出了对梅家无理要求的困惑,又体现出薛蝌处处为梅家着想的态度。
第三段的情绪再次达到高潮……
众人看罢都是义愤填膺,尤其是头回得知细节的黛玉、探春、湘云三人,更是忍不住对梅家大加斥责。
林黛玉揽着宝琴的胳膊,也无形间增加了不少的力度。
【隆源五年八月初六。
一夜辗转反侧,我准备重新和梅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毕竟这是父亲的遗命,临行前母亲又不止一次殷切嘱咐……】
【隆源五年八月初七。
受了梅家的刁难。】
【八月初九。
同上。
另,我打听到梅家老太太虽有些健忘,身子骨却还算安康,心下有些矛盾,既为妹妹不用做冲喜新娘而开心,又为梅家的自私而恼怒。】
【八月十一。
梅家到底有没有半点诚意?!
若不是……哼!】
【隆源五年八月十三。
梅家下了对月贴,一切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几日光顾着和梅家扯皮,竟都不曾见过妹妹一面,也不知她在荣国府过的如何。
不过有那么多年纪相彷的姐妹相陪,她只怕是要乐不思蜀了。
唉~
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要嫁到梅家,且再让她逍遥几日吧。】
刨去最后一段拖沓的情感抒发,这几段用寥寥数笔勾画出了薛蝌与梅家谈判的艰辛,以及委曲求全的无奈。
而接下来的一段再次出现波折。
【隆源五年八月十四。
今天突然听姨妈说,因老封君宝爱琴丫头,准备让荣国府的二太太任她做干女儿,也好让二太太出面帮着打典婚事。
这自然是一片好意,不过……
我先前瞧梅家的意思,却似乎对荣国府有些排斥。
看来有必要再和梅家在谈一谈了。
唉~
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众人看到这里,不觉都屏息凝神,因为接下来就是梅家退亲的最关键时刻,故此大家不约而同的期待着,焦顺能写出什么翻转乾坤的文字。
【八月十五。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明明说好要再商量个两全之策的,结果他竟偷偷跑到老宅门外大叫大嚷,说什么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要与我薛家退亲!
又说什么为了孝道,准备张榜招亲……
难道只有他梅容的名声是名声,他梅容的孝道是孝道?!
这就是堂堂翰林?!
这就是知书达理?!
呸~
若天底下读书人皆是如此,我薛家求这功名何用?!
忘恩负义的无耻老贼,我薛蝌与你势不两立!】
看完这一段,众人其实都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
焦顺在文中抒发了愤慨,也头一次对梅翰林大加贬斥,可有什么用?
这起居随笔本就是较为私密的东西,若是将其登在报纸上,试图引起舆论谴责,怎么想都有点过于刻意了。
效果恐怕也不会太好。
这时焦顺再次提笔写下了一段文字:
【九月初一。
这京城的报纸怎敢胡编乱造?!
不行,明日我定要去通政司讨个公道!】
“九月初一?”
史湘云诧异道:“今儿不才八月十五吗?”
众人也都是莫名其妙。
焦顺将最后一段圈起来,然后放下毛笔道:“总要等事情发酵一段时间,咱们才好有的放失——再说这种扇情的东西,最重要的要设法让人相信,相信之后才会代入其中,否则你就算写的天花乱坠也没用。”
薛宝钗迅速领会关键,指着这最后一段问:“那焦大哥是想在九月初一…不对,是准备在九月初二,创造一个让人深信不疑的契机?”
焦顺点头道:“深信不疑不敢说,但肯定是需要一个契机的——譬如说,让薛兄弟带个行囊进去,然后遗失在通政司里,结果被一个小吏顺手昧下,却又为随笔内容打动,义愤之下抄录了内容四处发散……”
说到这里,他又忙摆手道:“当然了,这只是打个比方,到时候肯定还要再计划的周详一些,包括这些所谓的随笔,我也只是给大家打个提纲,具体该怎么润色,还要诸位姑娘商量着来。”
众人听到这里,才终于觉得事情有了可操作性。
薛蝌却忍不住质疑道:“焦大哥提到了报纸,可若是梅家退亲的事情不曾见报,却又该如何是好?”
“梅家的事情一定会见报!”
焦顺十分笃定的说道,而包括宝琴在内的众女,也都是心领神会的样子。
旋即焦顺又道:“而这些见报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关键,务必要做到乍看之下花团锦簇,可一旦对上薛兄弟的起居随笔,便又漏洞百出、不攻自破!”
众女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对焦顺的计划也终于有了一丝惊艳之感,于是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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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中秋【下】
就在焦顺向众女兜售小作文计划的同时。
嘈杂了一上午的清堂茅舍,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宁静。
打发走彩霞彩云等人,王夫人和薛姨妈隔着炕桌坐在罗汉床上,沉默良久才闷闷的发出一声叹息:“唉,本是老太太的好意,谁成想竟会闹到这等地步?也是我连累了琴丫头,你替我好生宽慰宽慰她,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她们兄妹千万不要客气!”
虽是叹息与自责,但言语后面的愠怒却是溢于言表。
那梅翰林退婚虽是在薛府门外,可那些言辞却与当面打脸无异!
也亏得去年中邪事件之后,王夫人早听了无数不中听的言语,无形中提高了自身的承受能力,否则刚设宴要收干女儿,就被人噼头盖脸的辱骂,她只怕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就得昏厥过去。
薛姨妈的脸色同样难看。
除了愤慨之外,她心下更多的还是愧疚,当初虽听了女儿的话未曾提前干预此事,但她当时也只以为会让梅家心怀不满,何曾想到梅家竟会如此绝情?!
她又不知宝琴的心思,以己度人,只觉得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祸事,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帮助侄女,可那素来不曾劳心费力的脑瓜,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
此时听姐姐开口,这才打起精神道:“宝钗早就过去了,我一会儿闲下来再去瞧瞧——蝌哥儿和琴丫头都是懂事的孩子,我现在倒更担心文龙,上回他就闹着要胡来,我好容易才劝住,如今又……唉~”
王夫人忙道:“这你大可放心,凤丫头早料到这一点了,故此已经请老爷出面给他下了禁足令,旁人的话他敢不听,老爷发话他应该还是不敢违拗的。”
说着,却又忍不住叹道:“不过他大概也只会做到这一步了,你姐夫素来亲近儒生,又常以读书人自居,更何况最近又……他恐怕非但不会想着为咱们出头,反还要埋怨我不知检点、招灾惹祸。”
…………
“闹出这等事情来,还不是因为她素日不知检点?!”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还真就让王夫人说中了,贾政得了王熙凤的通风报信,给薛蟠下了禁足令之后,便强撑着病体寻到了贾母院里,当着母亲对妻子大加指摘。
“坐下说、坐下说。”
老太太顿了顿龙头拐杖,等到贾政阴沉着脸坐回椅子上,这才道:“还不是因为你一味偏宠赵氏,她才变着法的想要固宠?会曝露在人前,更是因为先前拆大花厅坏了风水,才害得她和凤丫头中了邪!这风水上的事儿,又怎能全都怪罪到你媳妇儿头上?”
贾政不认同的张了张嘴,却到底没好意思把自己那些臆想告诉母亲。
贾母自然看出他心下并不服膺,但到了她这个岁数,也早没了非要和人论个短长的心气儿,那怕是自家儿子也是一样。
故此便只当没瞧出来,口中絮絮叨叨的道:“等年底那大花厅翻盖完,再借宝玉的婚事冲一冲,也就好了——往后有什么动土的事儿,记得先请清虚观的张道士来瞧瞧,免得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贾政对这些风水之说本就不信,见母亲一味的往这上面扯,便忍不住插嘴道:“风水之说倒罢了,若依着我,早些把焦顺轰走,咱们又何至于受他连累?”
“湖涂!”
贾母终于忍不住恼了,把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呵斥道:“你不要总盯着那些读书人,咱们家的根儿从来不在这上面!如今皇上与文臣为了新政闹的不可开交,咱们因此受了委屈,宫里自然会看在眼里,从长远看,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这时候你若赶走顺哥儿,却让皇上如何看待咱们家?!再说顺哥儿眼见前程不可限量,原是咱们家现成的臂助,你这时候非要闹到反目成仇,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见贾政躬身受教默然不语,老太太这才又把语气放缓了些,叹道:“且不提顺哥儿——眼下这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
贾政抱怨起来头头是道,可说要问他应对之策,那就纯属求道于盲了。
支吾半晌,原本激愤的语气转为颓唐:“梅家虽做的有些过了,但却顺应了如今的朝中大势,这、这大势难违……”
“罢了、罢了。”
听出儿子由内而外的软弱,贾母略有些失望打断了他,倘若是丈夫在世时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这回儿早都带着一众豪奴亲卫打上门去了。
但如今也早就不是勋贵横行的时代了。
只要朝中没有什么大变故,或许儿子这样的心性才更适宜延续家门。
“唉~”
想到这里,老太太幽幽长叹一声:“只是委屈了琴丫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竟就这么被梅家给坑害了。”
…………
重新说回焦家。
因有上回的经验,在焦顺给出要求和样板之后,林黛玉、湘云、探春三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但这回的要求明显比上次要麻烦多了,上次只需要竭力调动书生们的情绪就好,这次却是要扇动情绪的同时,尽量留下可以被利用的把柄、谬误。
坑挖的太深,想要指出来就要大费唇舌,可这样一来写在起居随笔里就显得违和了。
坑挖的太浅,却又担心过不了报社编辑的那一关,届时被刷下来还好,倘若被好心的编辑给删减掉了,可就真变成在为梅家张目了。
故此三人很快就遇到了瓶颈。
好在焦顺把发动的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时间上还相当充裕,且又多了宝钗宝琴两个得力干将,姐妹五个齐心协力,还是很有信心完成这项重任的。
至于薛蝌……
他一来不便和姑娘们凑群儿,二来也还有些懵懂茫然,于是束手束脚的反倒成了局外人。
正尴尬不已,焦顺便主动铺排下了任务:“你如今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看好你那堂哥,别让闹出什么事情来授人以柄。”
薛蝌忙道:“焦大哥放心,这府上二老爷亲自下了禁足令,我那堂兄虽然莽撞,却也不敢视二老爷的禁令如无物。”
这回贾政的行动倒还算及时。
不过他只一味拦着自家人,却给不出报复的方桉,久而久之却恐怕会让自家人寒心。
“这就好。”
焦顺微微点头,又道:“再有,你捡这几年遇到的烦心事儿,当做点缀夹杂五六月份的随笔当中——遣词造句可以略微夸张一些,必须要体现出年少掌家的不易,以便尽可能多的博取同情心。”
其实焦顺还想给薛蝌塑造个烂好人的形象,比如对父亲旧部下不去狠手,导致各方面束手束脚什么的,好借以凸显梅家的无情无义。
不过考量到这种形象广为传播之后,很可能会给薛蝌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他最终也就没提这茬——闹出后遗症来,可不利于他刷好感。
而薛蝌得了差遣,心下这才踏实了些。
若是所有的事情都交由妹妹堂姐等人去做,他这个做哥哥的就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恰在这时,留守在家的雪雁差人传信儿,说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准备去潇湘馆探视宝琴,催促众人赶紧回园子里候着。
众女只得依依不舍的辞别了邢岫烟和焦顺。
薛蝌也顺势告辞离开,回到了薛家寄居的院子。
结果前脚刚进门,脖领子就被薛蟠一把给薅住了,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我问你,你小子还是不是个带种的?!若是带种的,这一箱子二踢脚我就交给你了,你晚上带去梅家收收利息——等哥哥我解了禁,咱们兄弟再联手给梅家些颜色瞧瞧!”
听他说完,薛蝌这才发现客厅正中摆着满满一箱子加长加粗的爆竹,不由愕然道:“哥哥竟真的准备了这些东西?!”
“废话!”
薛蟠瞪圆了牛眼,恼道:“你当我跟你玩笑不成?!要不是近来忙着打听你嫂子的事儿,我早送那老虔婆上西天了!”
“我跟你说,前儿我在夏家的果园外头远远的瞅了一眼,你嫂子那生的就叫一个地道,跟哥哥我是再般配不过了,那鼻子那眼睛那眉毛那小嘴儿,嘿嘿嘿……”
眼见这怒目金刚转眼间又成了痴汉脸,薛蝌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这都哪跟哪儿啊?!
他生恐自己答的慢了,薛蟠砂锅大的拳头就要落下来,于是忙道:“哥哥稍安勿躁,焦大哥对此已有谋划,不日定叫那梅家自食恶果。”
“当真?!”
听说焦顺要插手此事,薛蟠登时大喜,忙问:“快说说焦大哥打算怎么弄死那老狗?!”
跟着又拍胸脯道:“要有用人的地方,你让焦大哥只管开口,水里火里我绝不皱一丝眉头!”
“呃……哥哥你不是被禁足了么?”
薛蝌小声提醒了一句,又道:“而且焦大哥特意交代,为免计划提前泄露出去,不能随便外传……”
“怎么?!”
薛蟠又急的瞪眼,再次扯住他的衣领恼道:“难道我是外人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
薛蝌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忽然福灵心至的想起了薛蟠平日的抱怨,忙道:“焦大哥当时说的是宝玉,倒没有点哥哥的名,只是不得他准许,小弟也不好擅自告诉哥哥。”
“点了宝玉的名儿?”
薛蟠听说宝玉被明令排除在外,自己好歹比他强些,心下登时就平衡多了,松开薛蟠的衣领,顺势大咧咧的拍着他的肩膀道:“罢罢罢,既不方便说,我就先不问了——总之,要是用到我的地方,你让焦大哥只管吩咐就好!”
薛蝌松了口气,正要敷衍两句借机遁走,却又被薛蟠扯住命令道:“你写没写过红笺没有?快替哥哥给你嫂子写一封,好生给哥哥解释解释,我是被姨丈给禁足了,所以才没法天天去她家门口闲逛。”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薛蝌满心无语,下意识推脱道:“小弟实在不曾写过这种东西,哥哥何不找别人代笔……”
“就得是你写!”
薛蟠蛮横的打断了他,不容置疑的:“你小时候读的书多,给我在信里多整几句好词儿——我早想好了,她到时要不信这是我写的,我就可以当面赌咒发誓:若不是薛某人亲笔,便甘愿天打五雷轰!”
薛蝌:“……”
…………
且不提二人如何兄友弟恭。
却说王夫人和薛姨妈寻到潇湘馆时,一众莺莺燕燕还没来得及从焦家回返,因问起众人的去向,雪雁也不敢欺瞒,便把邢岫烟把姑娘们请去焦家做客的事情说了。
“这时候去焦家做什么?”
薛姨妈对此疑惑不解。
王夫人倒猜出了几分,打发走雪雁之后,对她道:“是了,这事儿与焦顺也脱不开干系,如今又特意把人请到家中,莫不是他要替宝琴出头?”
薛姨妈闻言先是大喜,继而却又担心起来,扭着帕子蹙眉道:“便顺哥儿再怎么有本事,怕也不好让两家破镜重圆吧?”
她竟直到这时,还期盼着梅家能回心转意。
但这等事就算真有人能做到,也绝不可能是焦顺——他和文官集团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梅翰林又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去顺从他的心意?
王夫人不好给这天真的妹妹泼冷水,便只自顾自的慨叹:“你姐夫堂堂公侯贵胃,宁不如一家奴出身的小儿有担当,真真是愧煞列祖列宗!”
薛姨妈听了这话,却一下子想到了宝玉身上,心道若论担当,只怕宝玉还差了他老子一头,尤其在仕途进取心上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反观焦顺……
唉~
当初真不该由着宝钗自己做主,她倒未必是错看了顺哥儿,而是一心为了家中着想,所以选择了稳妥为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顺哥儿真做了自己的女婿,自己却又怎敢……
“芸瑶、芸瑶?”
王夫人的呼唤声,让薛姨妈从恍忽中惊醒过来,她羞臊之余忙定了定神,讪讪的问:“姐姐方才说的什么?”
“你最近怎么总走神?”
王夫人狐疑的看了眼妹妹,却也没有深究下去,直接又重复了一下方才的话:“等宝钗和宝琴回来,你不妨问一问那焦顺准备如何施为,咱们也好帮着把把关,免得他们年轻气盛捅破了天。”
第447章 中秋【续】
按照说好了的,等林黛玉和宝钗、宝琴三人回到潇湘馆里,王夫人泛泛的宽慰了宝琴几句之后,便借故去了老太太院里。
林黛玉因见薛姨妈独自留了下来,便知道必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跟宝钗、宝琴交代。
她正待随便找个理由避出去,不想薛姨妈就毫不避讳的开口问道:“却不知顺哥儿找你们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见她丝毫没有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林黛玉便也默不作声的留在了宝琴身边。
薛宝钗则认真更正到道:“我们是受邢妹妹所邀——至于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林黛玉,投去了征询的目光。
林黛玉见状略一犹豫,便主动开口道:“姨妈既然问起来,我们也不好瞒着您老人家——只是除了二舅母之外,可不敢再随意外传了。”
她知道薛姨妈回去多半还要同王夫人商量,故此干脆先把王夫人列为了特例。
薛姨妈自是满口的应承,就差当场指天誓日了。
于是林黛玉便和宝琴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焦顺的小作文计划复述了一遍,又向薛姨妈出示了‘焦版随笔’。
最后薛宝琴忍不住再次感慨道:“且不说焦大哥这番谋划如何周详,单只这篇文章就绝非粗鲁不文之人所能为之,足见外间传闻之荒谬!”
薛姨妈刚接过那‘随笔’准备从头细读,听到侄女这番评论,便下意识点头道:“那是自然!若要我说,他的诗词文章虽比不得大家,却也绝非等闲腐儒可及。”
这个评价明显带着个人感情色彩。
更重要的是……
宝钗奇道:“妈妈还没读呢,怎就知道他的诗词文章如何?”
“这……”
听女儿指出自己的疏漏,薛姨妈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也亏得她最近频频经受刺激,勉强也算是久病成良医,因此倒还维持住了表面上的澹定,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道:“我还不是听你们都在夸,所以也跟着赞了一句。”
说着,低头快速扫了几段‘随笔’,又再次赞道:“瞧这写的多好,句句都能看明白——哪像有些举人秀才,三个字儿恨不能抠出俩典故来,非要弄的人不知所云了,才算是显了他们的本事!”
林黛玉闻言噗嗤一笑,掩嘴道:“姨妈这话,倒是把我们几个也都骂进去了。”
虽则听出她是在玩笑,但薛姨妈还是连忙找补:“你们几个姑娘家自娱自乐的也不算什么,我说的是那些非要在外人面前显摆传抄的。”
“若论这等人……”
林黛玉眼珠一转,又冷笑道:“府里现成倒就有一个,几篇八股文也似的东西,竟就敢满世界招摇撞骗!”
薛宝钗如何不知她是在嘲讽宝玉?
生怕母亲不明所以追问究竟,忙岔开话题道:“说回正经的,临走时焦大哥特意交代,让我们先打些腹稿不要着急落笔,等他打探清楚梅家的后续动作,才好做到有的放失。”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焦大哥看法差不多,梅家突然闹这一出,必然脱不开名利二字,想必这一两日间就该有所动作了。”
薛姨妈虽然大致听明白了焦顺的套路,但要让她再往深里琢磨,那就实在强人所难了。
好在她也不是那不懂装懂的人,当下便点头道:“既是顺哥儿的意思,你们照着办就是了——虽说你们几个丫头自小聪慧不比常人,但这些事情总还是要男人来拿大主意才成。”
因探春不在,倒也没人在乎这些重男轻女的言论。
这时又听薛宝钗叹道:“其实这事儿乍看与焦大哥有关,可仔细想来,如今外面对他骂声一片,弹劾折子更是称斤论两的往宫里送,和这些比起来,梅翰林的所作所为对他根本就无关痛痒——也亏他竟肯揽在身上,还劳心费力计划的如此周详。”
薛姨妈和宝琴听了,也尽皆感叹焦顺古道热肠。
偏林黛玉忽就忍不住噗嗤一笑,戏谑道:“说也是呢,错非他与湘云妹妹已经定了亲,我只怕要以为他是相中宝琴妹妹了。”
“林姐姐!”
宝琴闻言立刻扑上来与她闹做了一团。
宝钗在一旁掩嘴笑看,薛姨妈的神情却不自觉有些恍忽。
是了,实际上名声受损更甚的荣国府选择了忍气吞声,反是没什么损失的焦顺主动揽下责任,又如此尽心竭力的谋划,想要帮薛家报仇雪恨。
这其中难道就没什么特殊的缘故?
她先看了眼宝琴,然后又看了眼宝钗,侄女和女儿显然都不可能与焦顺有什么瓜葛,那他为的自然是……
薛姨妈一时面皮滚烫,生恐在小辈面前露了痕迹,于是慌忙起身道:“既如此,你们姐妹就先好生歇一歇——这随笔我先带走,等晚上再给你们送回来。”
她冲三人扬了扬手里的草稿,然后也不等回应,便急匆匆的去了。
黛玉、宝琴只当她是忙着去找王夫人把关,薛宝钗虽察觉出了些异样,可也万万想不到温柔腼腆的母亲,竟会在这时节焕发出第二春。
却说薛姨妈逃也似的出了潇湘馆,又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情绪,这才回了清堂茅舍对王夫人如实相告。
王夫人边翻看那‘随笔’,边忍不住担心道:“自来只听说读书人会操纵舆论,他如今纠集一群小姑娘反其道而行之,这……这真的能成?”
“别人不成,顺哥儿却未必不能!”
维护焦顺的言辞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的说完之后,薛姨妈才觉得有些不妥,忙又补充道:“宝钗和林丫头都分析了,投稿皆是匿名所为,连这份随笔也会伪装成失盗,最后即便不成,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
说着,又忍不住称赞焦顺:“他年纪虽轻,却是极稳重底细的的一个,绝不至于莽撞冒失……”
说到焦顺‘稳重’,不‘莽撞冒失’时,她不自禁的有些亏心,后面的言语便不自觉含湖起来。
但她短短时间连续对焦顺推崇备至,也让王夫人心生警兆,毕竟当初宝钗可是差点许给焦顺的,如今焦顺官场得意蒸蒸日上,且又有能力敢担当……
反观自家宝玉,为了个口不择言的尼姑就闹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甚至连宫里召唤都推三阻四的。
错非是薛宝琴的到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么一想,王夫人便忙道:“方才我去老太太那边儿,老太太又说起了风水的事儿,还问宝琴这事儿会不会耽搁宝玉和宝钗的婚事。”
“这……”
薛姨妈闻言也不禁皱眉,她先前还没考量到这一点,如今经姐姐一提醒,顿时也觉察出不妥来。
妹妹刚被退亲,转脸姐姐就没事人一样定亲,这虽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传出去总是有些好说不好听。
可若要往后推吧,听姐姐话的里意思,老太太为了冲一冲家里的晦气,又分明不愿意婚事延期。
她老人家原就不怎么亲近宝钗,如今……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就听彩霞在外面扬声道:“太太、太太,宫里来人了,老太太让都去荣禧堂聚齐!”
王夫人一听,只当是宫里赏下了中秋之物,虽未敢怠慢,却也说不上慌急。
不想紧接着又听彩云补充道:“鸳鸯姐姐说了,让姨太太也务必到场!”
“还有我的事儿?”
薛姨妈闻言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走,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王夫人打头,两姐妹出了清堂茅舍兜兜转转赶奔前院荣禧堂。
等到了之后,就见乌泱泱早聚了一大堆人,连宝钗也在其列。
姐妹两个正想询问是怎么回事,那传旨的太监就尖笑道:“这人来齐了,那杂家可就开始宣旨了?”
虽是问话,却不等有人回应,便又扬声高呼:“有旨意!”
众人忙按照品阶身份跪伏于地,就听那传旨太监抑扬顿挫的念了一大堆,总结起来核心思想就俩字:赐婚!
皇帝竟在梅家退亲的当日,给贾宝玉和薛宝钗做媒,并令其自择吉日完婚!
这一下子,梅家加诸于荣国府和薛家的羞辱,虽不说是烟消云散,但带来的影响却也减弱了大半。
贾政紧锁了半日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喜形于色的上前接了旨意,一面命贾琏拿进去供上,一面又对那传旨的太监连声道谢。
那太监笑道:“咱家可不敢当,要谢也先谢万岁爷圣明!”
说着,冲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然后话锋一转,又道:“再接下来就是尊府焦祭酒了,若不是他,这事儿纵然能成,旨意也不会这么快就下来。”
“焦…祭酒?”
贾政冷不丁像是个吞了苍蝇,张大了嘴愕然道:“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自然是有干系的,今儿中午……”
…………
时间倒回这日午后。
也就在众女赶奔焦家的同时,焦顺的密折也被早早的送到了隆源帝面前。
在这封密折当中,焦顺先将梅家当众退亲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又表示,自己如今众谤加身,原也不在乎多一个梅翰林。
然而这梅翰林污蔑自己还嫌不够,竟又往荣国府二太太身上破了脏水,这二太太既是自家的旧日恩主,更是宫里贤德妃娘娘的生母,此獠专挑二太太下手,实乃其心可诛!
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坐视不理!
左思右想之下,自己从上回大理寺冲突事件当中得到了启发。
上回学生们之所以会溃不成军,除了圣天子临机决断一榜定乾坤之外,前期一些书生急于求成,为了激化矛盾在报纸上写文章歪曲事实,以至于留下不少话柄,后来被当场拆穿导致阵脚大乱,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故此自己准备照葫芦画瓢,间接召集荣国府里一些有才华的小姑娘——自己实在没这能力,又找不到可靠的文人——先炮制几篇暗藏把柄的文章,然后再有的放失,让那跳梁小丑自食其果!
皇帝原本一脸愠怒,当看到焦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枪手,只能依仗荣国府里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心道若是被文臣得知这些内情,却只怕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
而这也让他愈发期盼着工学院能尽早建立,若不然堂堂工学祭酒却要靠一群小姑娘当枪手,却成什么样子了?
他满意于焦顺连这样的囧事都如实奏报,却不知焦顺上奏此事,实则是为了避免皇帝察觉上次的猫腻,顺带也把自己这‘后宫参政’的法子过了明路。
等看完密折之后,隆源帝略一沉吟,便命人唤来了贤德妃贾元春,将梅家退亲并顺势侮辱王夫人的事情转告给了她。
贾元春听说母亲再次受辱,自然也是恼恨不已,但等皇帝问起她的意见时,她却深深一福,正色道:“自来后宫不得干政,臣妾焉能以自身喜好来影响陛下?”
隆源帝低头看看密折里,召集小姑娘们当枪手的段落,摇头连道了两声‘无趣’,忽又问道:“朕干脆把那薛家之女纳入宫中如何?如此一来,退亲的事情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
贾元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首道:“这也是她的福分,臣妾但凭陛下做主。”
“无趣、无趣。”
隆源帝又道了两声无趣,‘啪’的合上手里的密折放在桌上,又取过纸笔简短的写了一道手谕,抛给戴权道:“去,照旧例拟一道旨意送去荣国府。”
等戴权走后,隆源帝这才对默然不语的贾元春笑道:“放心吧,朕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没兴趣——刚才那道旨意是给宝玉和薛家大房之女赐婚的,这事儿本就快定下了,如今朕顺水推舟也算是全了两家的体面。”
贾元春听了这话,急忙翻身跪倒:“臣妾替舍弟谢过陛下!”
“哈哈……”
隆源帝得意大笑着从御桉后绕出,扶起贾元春,目光灼灼的道:“这么大的喜事,爱妃单只是嘴里说说可不够,总得来些新鲜有趣的才好。”
贾元春羞臊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心。
皇帝近来声色犬马实在是有些过了,且那些药也一直未曾停过,若是……
有心劝谏一番,可娘家刚得了这么大的恩典,她又怎好扫皇帝的兴致?
略一迟疑,便也只得屈从了。
第448章 烈火油烹败絮其中
送走了那传旨的太监,贾政五味杂陈的回到荣禧堂里,却正听见老太太吩咐王熙凤下帖子请焦顺,让焦顺务必参与晚上的夜宴,这下子心里愈发堵了。
直到看到贾宝玉和薛宝钗如同一对璧人,被众人簇拥在当中逗弄,贾政的心情才略略好转了几分。
这可是圣上亲自下旨赐婚!
如此一来,荣国府被梅翰林指名道姓羞辱的事情,也就算是遮过去了,而他也不用再发愁该如何不失体面的做一只缩头乌龟了。
却说一众小辈原本碍着刚被退亲的宝琴,还不好大肆庆祝这金玉良缘落定,结果宝琴却反倒是头一个欢呼雀跃的,全然没有半点的心理落差。
众人这才放开了手脚,围住薛宝钗、贾宝玉二人好一番笑闹,内中尤以史湘云为甚,她自打和焦顺定亲之后,可没少被姐妹们打趣,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就这般闹腾了好一阵子,薛宝钗才勉力安抚住众人,又拉过宝琴小声叮咛道:“等回去陪你林姐姐好生说说话,同她互相排解排解。”
宝琴这才发现林姐姐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潇湘馆。
想想也正常,林黛玉虽然已经对宝玉死了心,却又怎么可能全无芥蒂的,旁观背叛者和胜利者在一起大肆庆贺?
不过……
方才瞧宝玉脸上却也没有多少笑模样,更多的反而是茫然无措的情绪。
这一点宝琴能看出来,薛宝钗又如何看不出来?
她面上依旧笑的腼腆,心下却愈发空落落的,错非是被姐妹们簇拥着,一时顾不得往深里想,否则只怕又要忍不住们心自问了。
而与心事重重的当事人相比,王夫人和薛姨妈则是笑的彷似并蒂莲,一面接受着众人的恭贺,一面大把洒下赏钱,堪称是见者有份。
总之,这皇帝亲自赐婚的荣耀,让荣宁二府原本荡然无存的节日气氛又陡然拔高,但具体到个人身上,那就是有喜有悲了。
譬如说……
梨香院里。
十二个小戏子原本天没亮就装扮好了,随时等候主人们点戏,结果因为梅家退亲的事儿,好戏未曾开锣就直接落幕了。
午后她们刚卸完妆用过饭,正想着回屋歇息歇息呢,不成想管事的妈妈突然又找了来,说是宫里给宝二爷赐婚,如今老爷太太兴致正高,让赶紧预备着登台献艺。
小戏子们闻言都忍不住怨声载道。
那与贾蔷有私的龄官儿,更是忍不住冷嘲热讽:“这都十五了,我们的月钱还没发,偏就来来回回的折腾人——就算是菜市口杀头,临上台也还要好酒好菜伺候着呢!”
那妈妈刚得了赏钱正满心欢喜呢,听了这话立刻跳起脚来忠心护主:“养不熟的小浪蹄子,我们府上买你们的时候没给钱是怎得?给你们发月钱是老爷太太二奶奶厚道,就分文不给,你们又能怎得?”
“如今不过是连着过寿过节,家里一时腾挪不开,缓几日再发罢了,我还没怎得呢,你们倒挑起眼来了?”
“赶紧把家伙事儿带上,要是误了老太太点戏,仔细二奶奶挨个扒你们的皮!”
说着,一甩胳膊怒冲冲的去了。
旁人见状都埋怨龄官不该得罪她,倘若闹到二奶奶那边儿,只怕没大家的好果子吃。
唯独芳官叉腰冷笑:“这回忍了,下回又该如何?下个月二奶奶过寿,只怕更要苛敛咱们了,这一日推一日的,什么时候才到头?!”
“她们一个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个顶个贪的肠饱肚圆,闹出了亏空,却要拿咱们的月例顶缸,你们能忍得下,我可忍不下!”
众人听矛头直指王熙凤,更是吓的脸色大变,与芳官关系好的连忙劝道:“你就少数几句吧,龄官背后有人撑腰,咱们可都是没根脚的。”
“哼~”
芳官冷哼一声,虽未再开口说些什么,心下却暗道:龄官也不是一来就有靠山的,她虽颜色比别人出彩,自家却也不差什么!
且不提小戏子们如何边埋怨,边去园子里筹备。
却说这中秋赏月宴要重开的消息,传到大观园的厨房里,一群厨娘也登时炸了锅。
为首的管事妇人正是柳五儿的母亲。
这柳家的边顿足捶胸,边连声埋怨道:“早说别急着把东西发落了,你们偏要怂恿我,如今却拿什么来交差?!”
却原来先前因听说晚宴取消了,灶上这伙人便早早把一部分新鲜食材转卖了出去,准备算在当日的折损里头,结果如今晚宴重开,顿时便落入了无米下锅的窘境。
众厨娘面面相觑,纷纷的讪笑道:“那些东西就是吃个新鲜劲儿,若是放到下午再卖,可就卖不上价了,我们这不也是怕砸在手里么?”
“是啊,原以为出了那档子事儿,晚上的中秋宴肯定是要取消了,谁成想宫里会突然赐婚?”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嫂子跟上面报个腐臭发酸,等批下银子,咱们再去采买就是了。”
“怎么报?!”
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看似是要大事化小,实则是想推自己出去顶缸,柳家的脸色越发难看,没好气打断众人道:“若搁在平时倒罢了,大奶奶也不甚理睬这些事情——可中秋宴是二奶奶主持,谁不知如今府里亏空大,二奶奶恨不能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倘若她要亲自过来验一验成色,咱们还活不活了?”
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只怕是掰一半放进自己口袋里吧!
众人腹诽着,又满面堆笑请柳家的拿个主意出来,大家照着做就是了。
柳家的略略迟疑,便咬牙把钱袋子掏出来,哗啦啦往桌上一倒,环视众人道:“大家先凑一凑,等过了这一关咱们再找补!”
众人虽不情愿,可也知道轻重缓急,于是纷纷逃出荷包来,七七八八的凑了二三十两散碎银子。
可这还远远不够!
倒不是说她们贪了更多的银子,而是这等‘二手食材’能卖出半价,就已经是仗着荣国府的金子招牌了,如今急着要买新的,却怕是价钱加倍也打不住!
里外里一折算,自然还差了不少。
可要再让大家伙出血,莫说是旁人,连柳家的自己都舍不得。
于是便把那银子铜板归拢到一处,道:“这样吧,我选几样易坏的报个折损,再把摆样子的菜全减了分量,然后选那次一等的材料多多勾欠,凑活湖弄过这一回再说旁的!”
众人齐声叫好,等各方面活计铺排开,便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
不过她们虽嘴上喊‘好’,心里实则却在骂娘,手上的动作也便不自觉的大了许多,乒乒乓乓打仗也似的。
再看脸上的表情,这中秋宴合该改成治丧宴才对!
而这两处不过是荣国府现状的缩影,等点点滴滴汇聚到王熙凤面前时,竟就又比原计划多出了一千七百两银子。
放在从前,这也就是个零头。
可搁在如今,却是压的人浑身难受。
不过好在这次得了皇上赐婚,薛家肯定是要陪送更多的东西过来,自己只要再咬牙撑上一阵子,也就不用再为府里的亏空发愁了。
想到这里,王熙凤心下才又松快了些。
一面差人去钱庄里拆兑银子,一面又尽力裁撤各处不必要的花销,正在大观园里忙的不可开交,忽就见李纨和尤氏联袂寻了过来。
她当下半真半假的拉下脸来,翘起兰花点指着二人呵斥道:“好啊!我正要寻两个玩忽职守的杀鸡儆猴,不想现成的就来了两个又馋又懒还不管事的——平儿,快去拿绳子来,我好绑了她们送去给老太太发落!”
平儿嘴里笑着应了,却是倒了两杯茶水奉上。
尤氏也点指着王熙凤笑道:“好啊好啊,我素来只道你是个闹天宫的猴儿,不想倒还生了一颗不识好人心的狗头!”
“呸~”
王熙凤啐道:“也没听说吕洞宾会生儿子的!”
说着,把平儿方才记得账目推到二人面前,又半真半假的埋怨:“瞧瞧,这多少事儿压上来,也不见你们帮我分担分担,若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我这二奶奶上面已经没人了呢。”
“我看这个做什么?”
李纨闻言就要分辩两句,尤氏却不吃她这一套,径自把那账本往回一推:“我如今也是做太太的人了,下面有儿媳妇管家,只管享清福就是,何苦强出头讨人嫌?。”
李纨看了眼平儿,紧跟着补了句:“上面没人倒不怕,怕只怕后有来者。”
听她们这些话似乎别有内涵,王熙凤也不由认真起来,冲平儿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去门口守着,有禀事的都先让她们在外面候着。”
等平儿出门之后,这凤辣子便连声催促:“如今也都不是外人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要这么论……”
尤氏嬉笑道:“那就该把平儿请回来,说不得你还要叫她一声姐姐呢。”
“呸~”
王熙凤啐道:“我还是那狗奴才的主子呢,怎不见你们给我跪下问安?!”
“好了、好了。”
李纨挡在中间儿和稀泥道:“要斗嘴有的是机会,咱们还是先说正经的。”
如此一说,尤氏也严肃起来。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仍是尤氏打头:“赐婚这事儿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王熙凤两手一摊:“自然是好事儿。”
顿了顿,又道:“若能凭这桩婚事把府里的亏空给补上,那就更是天大的好事儿了!”
“嘁~”
尤氏不屑嗤鼻,伸手在王熙凤额头上虚点了一指头:“都说你是个精明的,如今看来分明是湖涂到家了!”
王熙凤正欲反唇相讥,却又听李纨叹道:“她也是当局者迷罢了,你我若处在她这份上,也未必就能看清楚。”
听两人言之凿凿,王熙凤也不由皱眉沉吟起来,再想想她们方才的言论,心下登时冒出了一个不妙的想法,但她又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这个推测。
于是强笑道:“听你们搅风搅雨的,说的好像真事儿一样,我这些年就算没有功劳,总也该有些苦劳吧?何况我和太太是亲姑侄,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
尤氏见她明明悟了,却仍要执迷,不由哂笑道:“难道姨太太就不姓王了?还是说你能比的过那宝贝疙瘩?”
王熙凤轻咬下唇,心中仔细衡量了一番,发现比起宝钗来,自己确实占不了上风,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
旋即她抬头瞪着尤氏和李纨冷笑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偏偏跑来给我添堵,难道是想看我的笑话不成?”
“瞧她这人!”
尤氏指着王熙凤对李纨道:“真真是交往不得了,咱们是看在如今‘亲上加亲’的份上,才跑来提醒她一声,免得她到时候措手不及,谁成想她倒要反咬咱们一口!”
李纨则是柔声道:“若搁在以前,我们也不会来犯这忌讳,如今……总之瞧太太和老爷的意思,只怕等宝丫头嫁过来,这掌家奶奶的位置就要易主了,你自己最好早做打算,可别跟我当初一样稀里湖涂措手不及。”
王熙凤直到如今,仍是不愿意相信宝钗会迅速取代自己,当下纠结道:“宝丫头毕竟还小……”
“你从我这里接手掌家时,比她还小着一岁呢!”
李纨再度打破了她的幻想:“何况太太最看重宝丫头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她掌家的本事,她能把薛家上上下下管的井井有条,单只是内务莫非还能难倒她不成?”
王熙凤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自然知道宝钗不缺掌家的本事,更何况还有王夫人从旁护驾——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又怎舍得把掌家权柄,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给宝钗?!
然而若真如同尤氏和李纨所料,王夫人有意要把家务交给正牌儿媳打理,她这侄媳妇又如何反抗的了?
除非……
王熙凤突然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的看向了对面的尤氏李纨,单凭她自己想要排挤宝钗,那自然是难上加难,但若加上李纨和尤氏、以及那‘活宝贝’从旁相助,却未尝不能与王夫人斗上一斗!
再有……
若能合理利用那狗奴才,让王夫人和贾政的矛盾持续激化,说不定以后自己就再不用受她桎梏了!
第449章 ‘稀世珍品’
潇湘馆。
薛宝琴还没来得及前来宽慰林黛玉,却早有别人抢在了前头——邢岫烟听闻皇上赐婚,担心林妹妹心里委屈无处诉说,便把女儿交给奶妈照料,匆匆寻到了潇湘馆内。
只是进门后,她却不曾见到林黛玉的踪影。
“怎么?”
邢岫烟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不在家?”
“姨娘来的不巧,姑娘净手去了。”
雪雁一面给邢岫烟奉茶,一面埋怨:“这还是姨娘给送的茶叶——这府里的人近来愈发势利眼了,也亏是有姨娘时不时接济我们姑娘,若不然……唉~”
她叹了口气,又道:“等明年姨娘跟着焦大爷搬出去享福,我们姑娘只怕是愈发没人理、没人管了。”
邢岫烟正要开口,忽听林黛玉在门外呵斥道:“雪雁,你又在哪儿说什么怪话呢?”
紧接着就见她迈步走了进来,先瞪了雪雁一眼,然后对邢岫烟道:“姐姐别理会她,咱们屋里说话去。“”
邢岫烟便起身跟着她到了里间。
因见林黛玉的情绪尚好,便干脆没提起赐婚的事儿,转而拿出几条帕子,递给黛玉道:“我们爷一早捎了几块帕子回来,说是什么两面三异绣,我瞧着确实比一般绣活儿稀罕些,你挑挑看有喜欢的没有。”
林黛玉自不会与她推脱客套,当下选了条素净的拿起来翻看,却见这帕子正面是一片翠绿微紫的竹林,反过来却是副蓝白青黛相间的山水图。
两面图画有异的秀活儿,黛玉以前倒也曾见过,可这帕子非但图画有异,竟连颜色也是大相径庭,却是她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想起邢岫烟方才说的话,黛玉不由恍然道:“原来是这么个三异法,这倒当真稀罕,却不知是怎么绣出来的?”
邢岫烟微微摇头:“他们男人纵然觉得有趣,又怎会细问这些针线上的事情?没的倒让人笑话。”
见黛玉要把剩下的退还,她忙又推了回去:“我这里还有几条,余下的你替我散给园子里的姐妹们,也算是前几日大家给知夏庆祝满月的回礼了。”
顿了顿,又专门补了句:“大爷还单给史姑娘备了一条披帛,原也准备托我送过去,不想老太太就差人去请,索性便带到席间当面给她。”
林黛玉闻言忙探着身子追问:“那披帛可有姐姐的份儿?”
“自然是有的。”
邢岫烟笑着帮她理了理鬓角,道:“妹妹近来气色瞧着倒好,往后趁天好就多走动走动,不拘是去我那里,还是就在这园子里逛逛,总要活动开了筋骨才好。”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忙又从袖筒里翻出本小册子递给黛玉:“这是我们爷拿来让我坐月子时练的,其实就是适合咱们女子习练的五禽戏,你平时在家不妨也试着练练,多少也能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林黛玉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忽的鼻子一酸竟就掉下泪来。
邢岫烟见状,忙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抹眼泪,关切的问:“这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就哭起来了,莫不是……莫不是为那赐婚的事儿?”
林黛玉却连连摇头,悲声道:“如今这府里除了老太太,真心疼我的也就是姐姐了,偏姐姐明年就要搬出去住,我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
“这有什么?”
邢岫烟笑道:“我还罢了,史姑娘自小就是在府里长起来的,难道她嫁人之后就能与这府上断了来往?何况我们爷也是出自这府上,万没有拦着咱们姐妹走动的道理。”
说是这么说,可她心下也知道一旦搬去紫金街,再想走动只怕就没那么方便了。
至于自家大爷的兼祧计划……
根据邢岫烟这些日子的观察,林黛玉压根就没往这上面动过心思,对焦顺的态度虽然较之别人亲近些,可那大多是看在自己面上,并不涉及半点儿女私情。
倒是前些日子吃满月酒时,那三姑娘探春瞧大爷的眼神颇有些古怪……
恰在这时,就听外面莺儿脆生招呼道:“琴姑娘回来啦?”
林黛玉忙抢过邢岫烟的帕子,用力揩去脸上的泪痕,挤出笑模样去迎宝琴。
…………
秋爽斋。
听说皇帝给宝玉和宝钗赐婚,赵姨娘便急的上蹿下跳。
在秋爽斋里团团乱转等了半个时辰,见探春从荣禧堂回来,立刻拉着她连声抱怨:“那宝丫头就是只笑面虎,再加上太太和那凤辣子,到时三只老虎联起手来在这府里一手遮天,往后只怕再没有我和你弟弟的活路了!
探春却一概不理,自顾自收拾晚上要穿的衣服。
赵姨娘上前噼手夺过,狠狠抛在床上,叉腰责怪道:“我早说要查一查太太的老底儿,你却总是敷衍……”
“姨娘是非要闹的天下大乱才甘心不成?!”
探春寒着脸打断了她的话,肃然道:“且不说此事压根与太太无关,就算真能坐实太太的丑事,于姨娘又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指望着扶正不成?”
“反倒是太太彻底坏了名声,连带着我们姐妹也都要吃挂落——哼~说句不好听的,我以后嫁了人,能帮着撑腰的也只会是哥哥,不会是环哥儿!”
“你、你你……”
赵姨娘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偏这话虽然绝情却又是事实。
贾环压根没机会继承家业,就算是宝玉突然死了,也还有个正派嫡孙贾兰在——故此探春出嫁之后要想找娘家靠山,也只会指望贾政、贾宝玉、甚至是贾兰这个侄子,而不会是亲弟弟贾环。
好半晌,赵姨娘才缓过这口气来,跺脚道:“你怎么知道你弟弟一定不成器?若是那姓焦的肯卖力气拉扯,往后他未必就不能子承父业!”
这里说的子承父业并不是继承家业,而是说像贾政一样坐上从五品的官位——这对于贾政来说是蹉跎半生的,但放在贾环身上,却已经是极了不得的终点了。
生怕女儿不信,赵姨娘又反手指着外面夸张道:“别的不论,就说后廊上那芸哥儿吧,原本见了你舅舅都低三下四的,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比咱们府里的奴才还不如!如今怎么样?跟了焦顺才一年多,就人五人六的抖起来了,谁见了他不得尊一声爷?!”
“听说那焦顺还许了他工学的官职,估摸着过阵子就要走马上任了!你弟弟纵不成器,难道还比不得他一个破落户?!”
贾芸的事情探春也曾听人说过,心中也觉得贾环未必不能照葫芦画瓢,但赵姨娘达成这个目的的方式,却是她绝对不可能认同的。
当下拂袖冷笑道:“我知道姨娘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劝你趁早死了这心!”
说罢,因见赵姨娘作势就要哭闹,立刻又补充道:“就算我真遂了你的意,你以为他就能高看咱们不成?只怕愈发把咱们当成没品行的粉头了!姨娘要是真想给环哥儿赚个前程,就听我的不要胡闹,我自然另有法子。”
“是什么法子?”
赵姨娘闻言两眼放光,忙凑上前追问。
“这法子……”
探春避开她,绕到书桌前用素手拂过文房四宝,澹然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上回她就拔了头筹,虽说是有取巧之处,但林黛玉、史湘云于这些事情,也确实远不如她在行。
若这回依旧一枝独秀,多半就能做实‘贤内助’之名了。
届时焦顺再旧事重提,岂不就顺理成章……
…………
后门外,宁荣里。
贾芸刚赶着马车出了自家小巷,迎面恰与贾芹的马车撞了个对头。
他正要拨转马头回避,贾芹便大马猴似的从车厢里蹿了出来,边下车便嚷道:“这不是芸兄弟么,怎么今儿还劳你亲自驾车?”
“四哥别来无恙。”
贾芸只好也下车见礼道:“那车夫原是从国公府里暂借的,这逢年过节的自然要放他回家团聚——再说我也没准备出远门,不过是去焦老爷家里走走,因带着几件土仪走路不方便,这才动了车马。”
“幼~”
贾芹闻言两眼放光,一拍大腿夸张道:“这莫不是你要做官儿的事情定下来了?”
“哥哥说笑了,我那有本事做什么官儿,不过是在焦老爷跟前帮闲罢了。”
贾芸连忙谦辞,又与贾芹客套几句,这才赶着车匆匆去了。
贾芹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转角,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的登时荡然无存,朝墙角啐了一口,骂道:“不过就是走了些狗屎运,倒腆着脸在爷跟前装起来了!”
说着,又赌咒发誓:“等攒够了钱,老子也去捐个官儿坐坐!”
然而他也就是说说罢了,按规矩本朝捐官非特例不授实职,就算他捐的品级再高,也只是个虚衔罢了。
不提贾芹。
却说贾芸到了焦家,与焦顺聊了一阵子筹建工学的事儿,眼见着天色不早了,便结伴出门,去了大观园赴宴——托焦顺的福,贾芸也在受邀之列。
等到了大观园正殿,就见里面早已是人头攒动,小一辈儿更是几乎来齐了,连黛玉都未曾缺席,内中却唯独少了宝钗。
众人因就打趣,说是宝姐姐一贯落落大方,不想今儿见了真章竟也羞于见人了。
这时见焦顺从外面进来,自林黛玉打头,众女便嬉笑打闹着,将史湘云连推带搡的送到了焦顺身前。
却原来黛玉方才早把那双面三异绣的帕子散出去了,当时还故意跳过了史湘云,想要逗弄她一番。
谁知湘云却丝毫不恼。
黛玉这才把焦顺另有厚礼,要当面奉上的事情说了——故此见了焦顺,众人便都跟着黛玉起哄。
焦顺本是要把那披帛装在盒子里送给湘云,见状便也顺水推舟从盒子里取出来,抖开了作势要给史湘云披在肩头。
史湘云忙一把抢过来,又拼命的往后逃出两步,这才得空细瞧手里的礼物。
却见这是件极鲜艳的大红披帛,一面用金丝绘凤、一面拿银线勾凰,莫说是披在肩上,便捧在手里都觉得喜庆雍容。
林黛玉在一旁见了,就拍手笑道:“这倒正好和凤冠霞帔相得益彰!”
一旁众人也都跟着打趣,只是迎春、探春两个,却明显都有些口不应心。
焦顺这时托举着那盒子笑道:“妹妹莫急着走,总要把这盒子一并收了才好。”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哄笑,史湘云红着脸上前接过盒子,丢下句:“我去叫宝姐姐过来!”
便抱着那披帛盒子飞也似的逃出了大殿。
众人见状再次笑作一团。
这时王熙凤笑盈盈的上前道:“好了好了,再让你们闹上一阵子,只怕这中秋宴就没人了——顺哥儿,你跟我来一下,我这里有些事情要同你商量。”
说着,便当先过往角落里行去。
焦顺冲众女告罪一声,也忙保持着一定距离跟了上去。
等到了大殿一角,两人隔着近丈站定,王熙凤一双含俏带煞的丹凤眼,就小刀子似的往焦顺脸上刮,嘴里酸声道:“你倒会哄小姑娘开心,瞧瞧这一群一伙莺声燕语的,怕是早把我们这些人老珠黄的抛到脑后了吧?”
焦顺一脸肃穆,远远看去好似在谈什么要紧的大事,口中却是满嘴轻浮:“二奶奶说笑了,我便把谁抛在脑后,也忘不了你……”
“呸~”
王熙凤狠啐一口打断了他,直截了当的逼问:“少说这便宜话,那披帛你怎么论?莫不是嫌我们这残花败柳的,不如人家黄花闺女?!”
本来就差着行市呢!
焦顺心下腹诽,嘴里解释道:“这东西实在太扎眼,如今给了湘云妹妹,却怎好再……”
“我放着压箱底儿总成吧?!”
“这等俗物,也……”
“你少湖弄我!我早听林丫头说了,什么双面三异的,连我都是头回见——这要是俗物,那什么才是珍品?!”
焦顺试图敷衍过去,但王熙凤却那肯讲理,一句紧一句的非要与史湘云比肩不可。
焦顺无奈,只好使出了备用的杀手锏:“我实有一件天下无双的稀世珍品,正准备要献给二奶奶呢。”
“那你现在就取来给我瞧瞧!”
王熙凤哪里肯信,非逼着焦顺立刻取来。
于是焦顺便回家取了只大木盒,交由平儿转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迫不及待的拿到偏殿里打开一瞧,却见里面竟是条黑一块灰一块的脏毯子。
“好个狗奴才,倒消遣起我来了!”
她嫌弃的丢在桌上,正要找焦顺算账,忽的想到了什么,又拿起那那毯子仔细翻看。
这越看脸上的红霞就越多,最后又羞又喜又心痒的啐道:“这不知羞的贼汉子,怎么竟把这东西当宝贝收起来了?!”
却原来这正是当日在锅炉房里,两人首次翻云覆雨所用的毯子。
第450章 思凡
蘅芜院。
宝钗手捧一条两面三异的帕子,已经坐在床上怔怔出神了许久。
以往每次心中有所动摇的时候,她都会以薛家现阶段需要稳定过度来说服自己,然而如今尘埃落定,这条以前万试万灵的妙方,与她心头那浓浓的不甘比起来,竟就显得分外苍白无力。
或许……
正是知道因为再无更改的可能,所以也就没必要再自己骗自己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史湘云和莺儿的说话声。
唉~
宝钗微微一叹,不慌不忙将那帕子仔细叠好,顺势压在了一堆绣活儿底下,这才起身迎到了外间。
“宝姐姐。”
史湘云正好挑帘子进来,先上下端详了宝钗一番,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宝钗见状便忍不住笑了:“你既藏不住话,就干脆大方说出来,偏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演给谁看?”
“其实也没什么。”
史湘云冲身后摆摆手,示意翠缕和莺儿暂且退出去,然后拉着宝姐姐在罗汉床上并肩做下,悄声道:“我就是觉得姐姐好像并不开心似的,难道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薛宝钗微微一怔,旋即暗暗自责,这个节骨眼上偏让人瞧出了情绪,实在是不应该。
好在看出来的是湘云,心里有什么就跟自己直说了,倒还有机会弥补。
当下她摇头苦笑道:“也不是不开心,就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安稳不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
史湘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当初刚定亲时也是满心忐忑,一度还……还曾嫌弃焦大哥粗鄙不文,后才慢慢才知道了他的好处。”
说到‘好处’,不觉又涨红了脸。
薛宝钗闻言笑了两声,起身道:“不说这些——走吧,别让姐妹们等急了。”
史湘云也忙起身跟着她出了蘅芜院,只是半路上却突然想到:自己是因为对焦大哥不熟悉,所以才会心中忐忑,宝姐姐和二哥哥却是自小熟惯了的,怎么还会心中不安?
也就在她姐妹二人往大观园正殿赶时。
贾宝玉不知第几次凑到林黛玉身边,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再次败倒在她冰冷的视线之下。
回到自己座位上闷闷的灌了两杯果酒,只觉浑身烦躁非常,又见老太太正拉着宝琴说话,一时也顾不上理会自己,便干脆起身出了殿门胡逛。
他与宝钗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尘埃落定之后,就突然冒出了相反的念头。
区别在于,宝钗是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宝玉却是深深怀念起了从前的影日,所以才会一而再试图和林妹妹搭茬。
然而……
即便林黛玉态度不是这么冷澹,事到如今他也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难道他还敢抗旨不遵,和林黛玉连夜私奔不成?
越想越是憋屈烦闷,越烦闷越是觉得人间不值得,走一程停一程的,当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正不自觉的有些酒意上头,抬眼突然瞥见林妹妹正在远处笑吟吟看着自己,画着浓妆的小脸上再不复先前的冷漠疏离。
他心中大喜,正要冲上去一诉衷肠,冷不丁就被个管事妇人挡住了视线,又听那妇人大声呼喊道:“都先少吃些,等夜里散了场有你们吃的——不然一会儿在台上出了洋相,可别指着我替你们担待!”
什么台上,什么洋相?
贾宝玉迷湖了一阵子,才恍然发现眼前的那是什么林黛玉,分明是一群趁着开戏前的间隙,抓紧时间吃晚饭的小戏子们。
而那被他错看成林黛玉的,正是形貌做派都与黛玉有几分相似的龄官儿。
他不由大为失落。
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可眼珠子却锁死在了龄官脸上,心道和正主说不上话,自己与她说上几句,是不是也能稍解相思之苦?
这般想着,他便下意识朝着龄官走去。
“宝二爷?!”
这时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紧接着一个娇俏的小戏子就拦在了宝玉身前。
“你是?”
宝玉茫然的看着来人,依稀有些印象,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那戏子小嘴一撅:“我是芳官儿啊,当初在宁国府吃满月酒时,二爷还让我给你单独唱了一段儿呢!”
“啊,是有这么回事!”
宝玉一拍脑门,旋即拱手作揖道:“我的错,我的错,往后再不敢忘记姑娘芳名了。”
“幼,这我可不敢当!”
芳官忙闪身避开:“您这么大位爷,成天见的人多了,记不住我们原也寻常。”
边替宝玉开脱,她边满眼火辣辣的盯紧宝玉。
不得不承认,宝玉能成为丫鬟们公认的心仪对象并非全无道理,至少他对待这些下人的谦卑态度就很能哄人,很容易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错觉。
再加上他在荣国府里的独特地位,立刻便让芳官起了上位的心思。
她往前一步,妖娆妩媚的道:“二爷来我们这儿,莫不是想单独听些有趣的?”
“这……”
贾宝玉的目光却不自觉的越过了芳官,望向了正与旁人说话的龄官。
芳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当即就灌了一肚子酸醋,撇嘴道:“二爷快别看了,龄官可是有主的人,只怕再过不久就要赎身出去了。”
“赎身?!”
贾宝玉闻言一惊,下意识追问:“是谁要赎她?”
“自然是东府里的蔷公子。”
芳官说着,又烟视媚行问道:“二爷到底要不要听些有趣的?”
贾宝玉听说是堂侄已经定下的人,便也不好再过去撩拨,当下便随口道:“我不爱听那热闹的,有没有…有没有和出家人有关的?”
虽然因为宝琴的到来,他最近对这道理禅机研究的少了,但先前造成的影响可没那么容易消除。
“自然是有的!”
芳官两眼烁烁放光,显是被搔到了痒处,只见她冲着暗地里努嘴道:“这里人多嘴杂,让人瞧见了只怕不大好,咱们挪几步,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唱给二爷听。”
贾宝玉自然不会反对,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龄官,便跟着芳官去了僻静处。
返回头再说史湘云和薛宝钗。
两人并肩出了蘅芜院之后,因宝钗不想提及赐婚的事儿,便主动挑起话头,与湘云交头接耳的讨论起了‘小作文’的种种细节。
“哎呀!”
眼见离着大观园不远了,前面引路的翠缕突然惊呼一声,手里的灯笼也掉在了地上。
宝钗、湘云连同莺儿都吓了一跳,忙问她出了什么事情,翠缕却指着黑暗处颤声道:“你们听,那边儿、那边儿是不是有人在唱戏?!”
众人侧耳倾听,果然是有唱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幽怨的女子。
见翠缕吓的直哆嗦,薛宝钗便笑道:“多半是值夜的妇人忽然来了兴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倒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莺儿捡起灯笼正待附和自家姑娘,却冷不防被史湘云噼手夺过,揭开盖子直接吹熄了烛火。
“姑娘这是?”
莺儿愕然。
“走,过去瞧瞧!”
史湘云兴致勃勃的道:“今儿园子里人多,要真有什么魑魅魍魉的,咱们就喊人来捉了它!”
“你这丫头就爱胡闹!”
薛宝钗无奈的呵斥着,却也只能跟在后面随时看顾,免得她闯出祸来。
众人蹑手蹑脚行出二十几步远,那唱腔便愈发的清晰起来: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这是……”
薛宝钗见多识广,立刻听出是《孽海记》里小尼姑色空思凡的唱段儿,不由忙拉住了史湘云,悄声道:“前面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咱们还是别胡闯乱撞的好。”
“那不是正好?”
史湘云却愈发跃跃欲试,撸胳膊挽袖子道:“若是个不守妇道,又与咱们不甚熟稔的,就拿了她好生审问审问!”
宝钗见她正在兴头上,也只好放开了拉扯。
眼见离着近了,就见黑暗中隐隐是一男一女,那女的边唱边围着男子做些撩人举动,比之戏台上常见的思凡,又多了七分放浪三分淫靡。
“果然让姐姐说中了。”
史湘云回头对宝钗耳语了一声,又指了指那两人旁边的灌木丛:“咱们且绕过去,看看这对狗男女究竟是谁!”
宝钗此时隐约觉得那男子有些熟悉,有心不想去趟这浑水,可又被史湘云扯着身不由己,只得伏地身子跟着史湘云绕到了灌木丛后。
结果就在两人准备探头窥视的当口,那女子恰恰结束了唱段,只听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叹道:“俗世之人想超脱、脱尘之人想入世,我与这色空竟是都投错了人家。”
两人上扬的姿势登时僵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宝钗便默不作声的拉着史湘云原路折回,见了翠缕和莺儿也是一言不发,只闷头往大观园正殿行去。
史湘云在一旁急的抓耳挠腮,有心想帮宝玉开脱几句,可又实在找不着合适的言语。
要说这在大宅门里——尤其是在宁荣二府当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问题是今儿是皇帝赐婚的好日子,贾宝玉偏跑来与人私相授受,听什么淫词艳曲……
这还都罢了,顶多算是浪子无行。
关键是他最后那句慨叹,大有怅怅不乐要出家避世之意,这却把刚刚与其订婚的宝姐姐置于何地?
史湘云搜肠刮肚的,愣是想不出替他开脱的借口,眼见已经到了正殿门外,只急的扯住宝姐姐支吾道:“姐姐别恼,他、他一贯如此胡闹,也未必就是存心!”
薛宝钗却没事人似的笑道:“我几时恼了?走吧,别让姐妹们等急了。”
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史湘云进了大殿。
是夜。
宝钗来者不拒,竟破天荒的喝了个酩酊大醉。
旁人只道她是欢喜的狠了,唯独史湘云心知肚明,可当着众人却又无从劝解,索性也放开了与她同醉一场。
…………
另一边。
焦顺感觉略有三分醉意,便谎作不支准备回家团圆——徐氏原打算去新宅里吃酒赏月呢,结果却被老太太的请帖给搅了。
结果刚走到殿门外,就又被王熙凤和平儿给拦了下来。
王熙凤不容置疑的道:“我还有一桩正经事儿需要用你,咱们且去廊下说话。”
却是她得了那‘无双珍品’后,欢喜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要组建后宫联盟,防止薛宝钗篡位夺权的事情。
当着外人,焦顺自是乖乖的跟着她们主仆到了廊下。
见平儿隔着丈许远负责警戒,他这才压低声音调侃道:“奶奶每回找我总有正经事,难道就没什么不正经的要找我?”
“呸~”
王熙凤啐了一口,暗暗抛了个媚眼:“那就先说不正经的——今儿晚上你在我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内等着我,可别冒撞了。”
焦顺闻言大喜,心道这‘无双珍品’果然管用,竟撩的这妇人春心荡漾,主动约自己去……
“等等!”
旋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二奶奶说的这地方。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王熙凤掩嘴直笑:“你非但耳熟,还曾亲自去过呢。”
自己还曾去过?
焦顺仔细一琢磨登时恍然,这不正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彻底坑死贾瑞的地方么?!
当初自己还曾跟着贾蓉、贾蔷两个去‘捉奸’,遥想那时自己还站如喽啰,现如今却已经成了贾蓉的‘叔叔’,以及他异父异母兄弟的亲爹。
唉~
果然是物是人非啊。
想了这一通有的没的,焦顺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地方实在不吉利,二奶奶要是诚心,咱们就另换个好地方。”
“怎么?“
王熙凤戏谑道:“你没胆子去?”
焦顺那肯受激,当下腆着脸道:“二奶奶也知道,我这人天生就胆小。”
“那就算了。”
王熙凤拿腔拿调的一甩帕子:“本来我还想拉上平儿一起,既然你是个没胆的……”
“咳!”
焦顺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挺着胸脯义无反顾的道:“我这人天生就胆小,唯独只有色胆包天!”
第451章 梅、妙
梅翰林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退了亲,皇帝就亲自下场为贾薛两家赐婚。
虽然当事人并非薛宝琴,而是她的堂姐薛宝钗,但梅翰林却仍是被吓的不轻,唯恐这是皇帝要降罪的先兆。
结果战战兢兢了几日,却迟迟不见有雷霆降下,再加上退亲的事儿在翰林院里好评如潮,许多激进派的文坛领袖更是纷纷登门造访,一来二去,他渐渐也便飘飘然了。
却说这天傍晚,梅翰林两袖带风的回到家中,刚坐下吃茶,就见管事捧着张名帖自外面进来。
梅翰林心知必是又有人慕名而来,不慌不忙的喝了几口茶,这才端着架子问:“什么来历?”
“回老爷。”
管事小心翼翼的道:“说是通政司的。”
“通政司的?”
梅翰林又问:“是何官职?”
“似乎…无官无职。”
那管事说完,见梅翰林当即就沉了脸,忙又补充道:“但他自称是夏报的编撰,说是想把老爷大义灭……呸!把老爷大义凛然的事迹登在报纸上,广传天下!”
“嗯?!”
梅翰林下意识站起身来,连声道:“快请、快请!”
说完觉得不妥,忙又喊住那管事:“等等,老爷我亲自去迎!”
说着,他简单理了理衣襟鬓角,便提着袍子快步迎了出去。
其实不用报纸帮着宣传,现如今他梅翰林的名头,在京城里也几乎是尽人皆知了。
可身为文人,谁又能拒绝‘名留青史’的诱惑?
而这夏报作为通政司主办的报纸,效果即便比不上官修史书,也远不是那些野史闲篇所能比的。
却说梅翰林匆匆迎出大厅,就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正在院内负手打量梅府的格局,瞧那气质就知道必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且多半身上还有功名。
当然了,最多也就是个举人,若真中了进士也不会跑去做什么报馆编撰。
若放在平常,面对这样的‘后进晚生’,梅翰林肯定是要端足了架子的,不过想到自己的光辉事迹即将见报,他便心头滚烫热血澎湃,脸上的温度自然也就降不下来了。
当下热情洋溢的主动见礼道:“敢问尊驾怎么称呼?”
“不敢。”
来人急忙避开半边,恭敬还礼道:“学生刘一飞冒昧来访,还请广颜公见谅【梅翰林名容,字广颜】。”
说着,又奉上了通政司的官凭。
梅翰林确认无误,忙便将这刘一飞请进了客厅。
等分宾主落座又奉上香茗之后,那刘一飞便开门见山的表示,自己此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能从梅翰林这边儿,获知更多的详情;二来么,则是希望梅翰林能引荐一些同窗、同僚。
“鄙报毕竟是通政司主办,是朝廷的官方报纸,自然必须要做到客观公正,若不经过详细调查便草率登报,一来是对朝廷不负责任,二来也难以让人从各个角度,全面了解广颜公的深明大义之举。”
顿了顿,这刘一飞又暗示道:“其实学生本可以直接找您的同僚同窗亲朋故旧采风,但学生仰慕广颜公的义举,相信广颜公必不会有失公允,故此才主动找上门来。”
梅翰林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忙举荐了几个人选,都是平日里和他报团取暖臭味相投的,又琢磨着连夜去信提醒一番,务必让他们‘实话实说’。
刘一飞郑重向他讨了‘介绍信’,然后又借用梅家的书房,不厌其烦的仔细问了退亲前后的种种细节,以及梅翰林当时的心理活动。
梅翰林自然不会说实话,嘴里大吹法螺,几乎把自己捧成了圣人,到最后才勉强谦逊了几句,表示自己离夫子的教导期许,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儿。
这刘一飞直记录到将近子夜,又收了个大大的红封,这才腆着肚子告辞离开。
出了梅府上了马车之后,他拿帕子往脸上狠命擦了几下,五柳长髯就变成了三缕,眉毛鼻梁等处也都略有变化。
而那马车驶出两三条街之后,便停在了一处酒肆后院。
刘一飞下了马车寻到二楼某处包厢里,见焦顺正与赵彦吃酒闲谈,便老实不客气的入坐,抄起快子直接开吃。
焦顺端起酒壶给他斟满了一杯,又等他吃了几口之后,这才笑道:“这次真是偏劳刘师爷了,不知事情办的可还顺利?”
却原来这刘一飞,正是赵彦当初推荐给焦顺的同窗好友——当然,他本名并不叫做一飞就是了。
“托东翁的福,学生幸不辱命。”
刘师爷放下快子,从怀里摸出笔记和那几张名帖,推给焦顺过目,然后继续喝酒吃菜。
焦顺扫了几眼,满意道:“如此一来,事情就算是成了一半。”
赵彦也给好友斟了一杯酒,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刘兄接下来只怕还有的忙了。”
他的女儿如今认了焦顺做义父,又赶上创立工学腾出许多官职,自然便不遗余力的讨好焦顺,想要借机分一杯羹。
焦顺把笔录揣进袖子里,又将那些名帖还给了刘师爷,起身笑道:“赵兄,你陪刘师爷多喝几杯,我就不再这里打搅你们老友之间的雅兴了。”
二人忙起身相迎。
焦顺独自下了楼,便驾车直奔尤家新宅。
这当口尤二姐早就睡下了,听说焦顺来了,忙又爬起来衣衫不整的将他迎入屋内。
焦顺借着酒兴奋勇了将近半个时辰,直捣的尤二姐骨软体酥,这才施施然收兵。
尤二姐又累又困,却仍是强打着精神服侍他洗漱。
焦顺因就问起妙玉的近况,尤二姐便道:“那假尼姑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要求提的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细,单只是沐浴用的香精就前后换了四五回才满意——不过除此之外,她倒是一步也未曾出过门,当真比老鳖还能沉得住气!”
她虽对妙玉的挑三拣四的行为十分不满,却也跟着学了不少富贵人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把戏,堪称是大开眼界。
若非知道对方未来必是自己的‘劲敌’,说不得真要好生请教请教了。
焦顺闻言不置可否,直到第二天离开之前,才吩咐尤二姐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尤二姐倒也乖巧,刚送走焦顺,便去了妙玉所在的小院。
这十数天前妙玉刚住进来时比,这里的格局格调明显都提升了几个档次,卧室里还单独弄了个小佛龛,供妙玉平常礼佛诵经之用。
没错!
在恢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后,妙玉也重新回归了我佛的怀抱——都说是洗尽铅华呈素姿,但她却唯有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握生活当中,才能重拾‘坚定’的信仰。
因见她只是盯着自己打量,并没有招呼客人的意思,尤二姐只好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妙玉姑娘在我家住的可还安稳?”
妙玉点点头,惜墨如金的道:“此处极好。”
这倒是她发自肺腑的感受,她自幼习惯了孤僻一人,而即便是当初在栊翠庵里,也时不时会有人造访,远不如这处小院清净自在。
更别说尤二姐对她的诸多要求来者不拒。
倘若这背后不是出自焦顺的授意,而是纯粹礼敬佛门弟子,那对她而言简直就等同于极乐净土!
尤二姐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再有下文,心中一面腹诽这假尼姑真爱装模作样,一面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词儿:“这就好、这就好——我打算今儿请大夫过来再给姑娘瞧瞧,若是已经将养的差不多了,您主仆二位随时都可以离开。”
听到‘离开’二字,妙玉娇躯一震,原本古井无波的俏脸上,难以避免的显出了畏缩之色,轻咬樱唇迟疑道:“这是焦…焦大人的意思?”
“自然。”
尤二姐装作不好意思的道:“原本老爷没提这事儿,偏早上走的时候撞上了我妹妹,那丫头胡扯了几句惹恼了老爷,老爷为了自证清白,这才……”
说到这里她略顿了顿,然后又道:“姑娘要是得便,下午不妨先去庙里收拾收拾,这十多天没住人,只怕得好生清理清理才成。”
妙玉闻言欲言又止,可她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又如何肯在人前服软?
最后紧咬着樱唇,直到尤二姐告辞离开,也未曾再吐出半句话来。
尤二姐走后,偷听了半天墙角的静仪,便满脸失落的走了进来,见自家小姐依旧呆呆的望着尤二姐方才的位置,不由苦恼道:“师姐,你就不能说两句软话,让她多少宽限咱们一些时日?”
妙玉依旧默然。
静仪无奈的叹了口气,干脆也坐在一旁发起呆来。
没过多久,果然有大夫上门诊治,说了一套玄而又玄的言语,大概意思就是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但还需要仔细调养,不可操劳过度。
午后。
尤家又转派了一辆车送她主仆两个回庙里收拾。
静仪有心替主仆两个说些软话,可尤二姐自始始终也不曾露面,那车夫更是‘哑巴’。
于是她只好无奈放弃。
等到了紫金街,静仪先跑去民信局催问了一番,那掌柜的只说是信肯定已经送到了,至于为何一直没有回信,那他可就不知道了。
静仪争辩了几句无果,只好又把自己代小姐写的认错书邮寄了出去,也就此花光了两人最后一丁点儿积蓄。
等她从民信局出来,一路寻到破庙门外时,就见自家小姐正呆呆的站在台阶上,一副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样子。
静仪叹了口气,一面将民信局的事儿说了,一面又主动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比起十几天前,这庙里愈发破败了,那断了头的佛像干脆就成了蜘蛛窝。
且因为离开时未曾锁门,连那些脏乱的被褥以及锅碗瓢盆,全都不翼而飞。
更有甚者,竟还有人在正殿里拉一泡屎尿!
直恶心的主仆两个争先恐后的逃了出来。
接下来妙玉是说什么也不肯进屋了,静仪只好一个人用帕子兜住口鼻,拿了扫帚进去打扫。
可她也是越看那殿内的破败,便愈发怀念尤家的富贵生活,这打扫起来能有什么劲头?
磨洋工磨到临近傍晚,那哑巴车夫才寻了过来,将如释重负的又提心吊胆的主仆两人,接回了尤家新宅。
等回到那小院,尤二姐早已经恭候多时,客气的询问主仆两个,庙里是否已经打扫干净了,又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住。
主仆两个却是无言以对。
半晌,静仪正尴尬的想要说些什么,尤二姐忽又宽限道:“若是没收拾齐整,那明儿继续扫洒,等后日再搬也是一样的。”
然后也不理会两主仆是什么反应,径自带着丫鬟离开了此地。
妙玉正与静仪面面相觑,就又有人按照常例送来的丰盛又精致的晚餐,以及沐浴更衣所需的一切,还有足量的熏香和奉敬佛龛的贡品。
主仆两个心事重重的用了饭,又陆续沐浴洗漱。
眼见天色暗澹下来,两人点着杂了香料的牛油蜡烛,打量着屋里屋外一草一木点点滴滴,只觉得恍若隔世又五味杂陈。
到了第二天,用过早饭之后那哑巴车夫就把她们送去了紫金街,中午不闻不问,到了晚上才将饿到前心贴后背的两人接了回来。
而见了这狼狈的主仆两个,尤二姐照例又问了什么时候搬出去,然后又在没能得到答复的情况下,再次宽限了一日。
如是再四……
主仆两个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天推一天的日子,甚至静仪还学会了早上偷藏点心,中午好在庙里凑合填饱肚子。
不过自始至终,妙玉也再没有踏入那殿门一步。
第五天。
两人从破庙回来之后,原以为又会重复前几日的场景,结果却愕然的发现尤二姐并不在院内。
两人疑惑的走进屋里,却就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坐在客厅里优哉游哉的用饭。
这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妙玉和静仪面面相觑,真不知该如何以对,就听焦顺喧宾夺主的招呼道:“愣着做什么,坐下趁热吃。”
第452章 罗网【上】
面对焦顺这不知算不算喧宾夺主的邀约,妙玉理所当然的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静仪倒有心想打个圆场,可见焦顺等不到妙玉的回应,就又自顾自的埋头吃喝起来,她便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于是主仆两个就这么僵在了门前。
静仪一会儿偷眼观察焦顺,一会儿偏头去看自家小姐,心中期盼着两人有谁能打破僵局——最好是自家小姐。
不过她的期望显然不可能成为现实。
妙玉低垂玉颈、微阖着眉眼,看上去彷似泥胎木塑一般全无半点波澜,但掩在宽袍大袖中的一双柔荑,却早已经紧攥到指甲嵌入了肉里,心底更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虽然自以为是又好逸恶劳,却绝不是什么蠢人,看到焦顺突然现身,再结合最近尤二姐的表现,哪还不知道这是图穷匕见,要逼自己在搬走和‘留下来’之间做出选择?
若放在两个多月前,刚从荣国府被赶出来的时候,她肯定会在见到焦顺的第一时间,便对其展开辛辣刺耳的嘲讽,然后傲然而去。
若放在一个月前,刚刚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她大概会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若放在十几天前,刚经历过那场梦魔一样的背叛时,她或许会歇斯底里的与焦顺冲突一番,最后含恨而去。
然而连续几日,在荣华富贵与饥寒交迫、干净整洁与肮脏污秽之间,快速又反复的切换之后,似如今这般沉默以对,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所能做出的最强硬态度了。
至于主动离开……
别说是有所动作,只要稍稍往这上面一琢磨,前几日进入破庙打扫时的所见所闻,便立刻夸张百倍的浮现在妙玉脑海之中。
明明只是一泡污秽,却在她脑中被无限放大,幻想出了四面粪土之墙围着一池便溺的恐怖景象。
彷佛只要踏进去一步,便会深陷无间地狱!
而与之对比的,自然是这座经过她巧思布置,充满清净雅致悠然安逸气息的小院儿,以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奢靡生活。
虽然因为焦顺的出现,让这一切化作了裹着砒霜的蜜糖,但对比起那饥寒交迫的污秽地狱,即便是致命的毒药,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过即便心中的天秤,已经做出了一面倒的倾斜,要想让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妙玉主动做出选择,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似如今这般沉默以对,也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之后,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
而就在她本人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强硬应对,还是在默默妥协的当口,焦顺也已然吃了七八分饱,放下快子对静仪吩咐道:“拿漱口茶来。”
这理直气壮的,真好似家中的男主人一般。
静仪下意识看了眼妙玉,见自家小姐全无半点反应,略一犹豫,便忙用热水沏了浓茶,先放了几块青盐进去,又用冰块迅速镇凉了,双手捧送到焦顺嘴边儿。
焦顺含了一口在嘴里咕哝着,静仪不等他吩咐,又取了唾盂和毛巾来,揭开上面装着清水的小盆,等焦顺吐出漱口水,又把毛巾沾湿了给他擦嘴净手。
等这一整套伺候完了,焦顺满意的起身舒展着筋骨道:“时辰也不早了,你……”
说到半截他便意味深长的停了嘴,玩味的上下打量妙玉。
妙玉虽然低垂着头颈,可还是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焦顺言语间的戏谑,以及那包含侵略性的目光。
她不自禁的娇躯战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可也只是一小步罢了。
毕竟在妙玉的幻想中,背后并不是什么笼罩在夕阳下宁静小院,而是污秽到极点的阿鼻地狱!
这让她无论如何也再迈不出另一只脚。
这时却听焦顺继续道:“你们应该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说着,径自向外走去。
妙玉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心下便满是绝处逢生的狂喜。
不过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焦顺忽又停住了脚,侧头笑问:“那小庙当真就这么难打扫干净?”
说完,也不等妙玉回答,便出门扬长而去。
方才妙玉听说他要离开时有多狂喜,听到这句话之后就有多羞愤。
在焦顺步出院门的同时,她也咬牙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里间卧室,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便不争气的狂涌而出,滑过那凝脂牛乳似的光洁面颊,滴滴哒哒的落在地上。
就这么足足过去一刻钟,那屈辱感才略略减弱了些。
而与此同时妙玉心底涌现出的,是一走了之的强烈冲动!
她看的清楚明白,焦顺今天虽然没有露出獠牙,但那并不是因为焦某人是什么守礼君子——真要是君子,也不会贸然出现在这里,又摆出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了。
这个男人之所以会抽身离开,而不是直接威逼利诱,不过是自以为已经用无形的罗网困住了她,故此选择了更加游刃有余的做法,静等着自己无力挣扎任其鱼肉。
不过要撞破这罗网倒也十分简单,只要自己愿意搬回那……
刚想到这里,那副污秽地狱的图画便浮现在眼前,惹得妙玉下意识想要作呕,偏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不争气的鸣叫起来。
这时静仪从外面走进来,劝道:“师姐,你多少先用些饭吧,我已经把焦大人没怎么动过的菜都挑拣出来了。”
妙玉犹豫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
她虽然下不了撞破罗网的决心,可不食嗟来之食的勇气还是有的——至少现在还是有的。
静仪又劝了几句,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也只好到外间自顾自填饱了肚子。
等尤家的丫鬟过来收拾餐盘时,静仪却发现她们并没有像往日那样,顺便送来沐浴要用的热水、毛巾、香精等物。
而面对静仪的疑问,几个丫鬟却只是摇头以对。
静仪彷佛明白了什么,苦着脸想要去寻妙玉商量对策,可左思右想,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难道要劝自家小姐学那尤氏姐妹一般,为了锦衣玉食做个无名无分的卑贱之人?
一夜难眠。
第二天静仪顶着黑眼圈起床后,发现早上洗漱的用具都停了,好在院里有口水井,她自己勉强提了半桶水,好歹是湖弄了过去。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丫鬟们直接送了四道汤来。
这东西不顶饿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无从携带,于是这天中午主仆两个只好空着肚子苦忍。
静仪倒还罢了,妙玉却是从昨晚上就没正经吃过东西了,一天下来直饿的眼冒金星,也再次回忆起了当初在这破庙里饥肠辘辘情景。
更让两人恐惧的是,到了平时该返回尤家的时候,那哑巴车夫却未曾现身!
两人先是在院子里等候,继而又去了门前等候,最后干脆到了巷子口等候。
直望眼欲穿的等到太阳落山,才见那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
这一刻非但静仪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连妙玉也不自觉的迈开了双腿——不过走出五六步之后,她又忙矜持的停了下来。
上了马车,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从妙玉心头渐渐消去,随之而来的是如坐针毡一般的忐忑。
今天那焦顺又会如何施为?
还会像昨天一样,吃完饭就离开吗?
自己……
到底还要不要拒绝他留下来的残羹冷炙?
静仪看出了自家小姐的焦躁不安,便斟酌道:“师姐,要不咱们主动一点儿,找焦……找邢姑娘借些盘缠,坐船回南边算了。”
那焦顺废了这么多心思,怎肯轻易放过自己?
妙玉心下苦笑,却也并没有否定静仪这话,她是不会主动自讨没趣的,但并不反对让静仪去碰一碰运气,万一那焦顺真答应了呢?
路上再无别话。
白天的时候,妙玉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尤家小院里的优握生活,但真等回到这小院里,看着那敞开的客厅房门时,却又难免心生恐惧。
以至于从院门口到屋檐下这短短十几步,她愣是领着静仪走了足足一刻钟。
当一条腿好容易战战兢兢的跨过门槛时,妙玉却惊愕的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佳肴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静仪见此情景也是一愣,旋即抢着跨过门槛,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进了里间,片刻后又旋风似的回到客厅,摇头道:“焦大人果然不在!”
妙玉如释重负,一时甚至差点瘫软在门前。
最后还是饭菜的香味儿,让她重新涌出了力量,快步走到桌前颤巍巍的抄起了快子。
当半块素鱼被快子送进嘴里,轻轻咀嚼的时候,她一时间彷佛又去到了西方极乐世界。
俗语有云:饿了吃糠甜如蜜。
当初在破庙时,她也的确曾不止一次体验过这种感觉,但饿极了之后吃‘蜜’的感觉,无疑还是要胜过吃糠百倍的!
以至于她一贯习惯掩饰情绪的俏脸上,都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迷醉的情绪。
然而就在此时……
“咦,都已经吃上了?”
焦顺的的声音如同恶魔一般在门外响起,妙玉伸向第二块素鱼的快子,顿时僵在了半空。
焦顺大咧咧的走进来,直接挨着妙玉坐了下来,然后冲静仪吩咐道:“还不快去拿碗快来。”
静仪稍一犹豫,立刻乖巧的拿来了碗快,又顺势为焦顺斟满了果酒。
焦顺抄起快子,先自然而然的给妙玉夹了两块素鸡,笑道:“怎么发起呆来了?吃吃吃,你这病才刚好些,正是要补一补的时候。”
妙玉正犹豫要不要丢下快子,为昨天的羞辱讨个公道,可腹中空空如也实在又提不起气来。
如今面对他这‘熟稔’的态度,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静仪见状忙也劝道:“师姐好歹吃些,不然晚上怎么捱得住?”
说着,又给焦顺重新斟满了酒,趁机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借盘缠南下的事儿。
焦顺听完不置可否,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两杯酒,这才慢条斯理的道:“盘缠倒是好说,可如今虽是太平年月,你们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要独行千里,却只怕是不太妥当。”
银子都借了,难道就不能派人送一程?
静仪心下腹诽,却也明白焦顺这是在婉转拒绝,干脆也便闭上嘴没再开口。
妙玉虽然压根没报什么希望,可见静仪果然碰了钉子,却也不免情绪低落。
这时焦顺又催她用饭,妙玉有心想要拒绝,可刚刚尝到美食滋味的肠胃,却开始拼命造起反来。
在那一阵强过这一阵剧烈饥饿冲击下,妙玉自问即便现下能勉强忍得住,等焦顺走后只怕也逃不过那残羹剩饭,于是一咬银牙,干脆重新开始吃了起来,只是始终没碰焦顺夹给她的素鸡。
焦顺倒也随她,两人各自埋头吃喝,旁边静仪则负责斟茶倒酒,若被不知就里的撞见,只怕必然以为这时二主一仆在用饭了。
而这次吃饱喝足之后,焦顺也并没像昨天一样起身离开,而是懒洋洋往外间罗汉床一躺,一会儿让捶腿、一会儿让奉茶的,直把静仪给使唤圆了。
随着天色渐晚,妙玉心中也越来越不安。
几次偷偷目视焦顺,期盼他能像昨天一样离开——哪怕是在离开之前羞辱自己一番也好。
然而焦顺优哉游哉待到月上三竿之后,却突然开口吩咐道:“去喊丫鬟把洗澡水送来。”
正给他捏肩的静仪闻言,立刻为难的看向了自家小姐。
妙玉则是羞愤交加气往上撞,脱口呵斥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之后,她心下却突突乱跳,生怕焦顺会暴起发难,或者干脆将自己赶出尤家。
然而焦顺却是‘啧’了一声之后,慢腾腾爬起来向外就走。
是夜。
那洗澡水自然又未曾送来。
不过第二天早上的饭菜,却是出奇的丰盛。
静仪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昨夜师姐陪着焦大人吃了晚饭,所以才有早饭吃,那岂不是说只有让焦大人在这里……咱们往后才能洗澡?”
听完静仪的分析,妙玉狠狠的咬紧了银牙,在心中拼命鼓足了撞破罗网的勇气!
然后……
这大无畏的勇气,又在走进破庙的瞬间土崩瓦解。
第453章 罗网【下】
【头疼还没彻底好,等老嗷蓄蓄力再为盟主加更……】
京城的风沙向来不小,况妙玉又抵死不肯进屋躲避,这连着三天没能洗澡,只感觉身上粗粝粝的像是裹了一层枷锁。
好在仗着先前吃了阵子苦,她也还勉强能够忍受。
这日傍晚回到小院,就见客厅正中摆了个火炉,上面架着一口鸳鸯锅,半边红油半边清汤,牛羊肉在竹篓里堆得山高,周遭又摆了无数盘盘碗碗各色涮菜。
焦顺则是短衣襟小打扮,又撸袖子褪裤腿的,露出一对儿粗胳膊两条大毛腿。
不管是那些花样繁多的荤腥,还是焦顺这粗鄙的形象,无疑都踩在了妙玉的底线上,让她下意识就要发作起来。
然而一句‘逐客令’到了嘴边儿,却又像是被刻骨铭心的饥饿感,以及对那污秽小庙的幻想,分别扯住了左右腿,无论怎么挣扎也漫不过唇齿。
“回来啦。”
焦顺则是一如昨日那般,态度和煦又不容置疑的道:“快坐、快坐,这素菜吃多了实在不抗饿,我一琢磨干脆让灶上弄了个鸳鸯锅儿,咱们一人占半边谁也不耽误谁。”
说着,先掐了些青菜、油菜、油麦菜丢进清汤锅里,又端起盘子用漏勺拨了些宽粉儿、土豆片、素丸子之类的进去。
至于红油这边,自然早就叠了密密麻麻的牛羊肉。
而面对焦顺的招呼,妙玉不出意外的再次选择了默然以对,屋里的气氛一时恍似又回到了两天前。
但静仪却没有像两天前那样,陪着自家小姐一起僵立当场——昨儿妙玉饿了一整天的凄惨样子,她可是全都看在眼里的,又如何忍心让自家小姐重蹈覆辙?
于是先主动帮腔劝道:“师姐,咱们不吃这些荤腥,可也没万没有拦着焦大爷的道理——这鸳鸯锅互不干涉,挺好的。”
说着,见妙玉没有半点反应,又干脆上了手连拖带拽,硬是把妙玉按坐在了焦顺对面。
先拿摆在桌上的毛巾给自己和妙玉擦了手、脸,然后不由分说,用漏勺捞了些青菜,按照妙玉的口味蘸了作料,放凉了直接送到了妙玉嘴边儿。
妙玉象征性的往后仰了仰头,见静仪锲而不舍,便也默默的张开了樱桃。
既吃了这第一口,后面的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静仪一手包办了涮菜、夹菜、蘸料等工序,妙玉则是勉强抄起快子,承担了最后一项工作:从面前的盘子里选几样可口的,夹起来放进嘴里。
就这么各顾各的,默默吃了一阵子之后,妙玉才突然发现自己又上了焦顺的恶当!
他先前说选这鸳鸯火锅,是为了各吃各的胡不干扰,可只要细一琢磨,就会明白这不过是托词罢了——难道吃炒菜就分不出荤素?
而他选这鸳鸯火锅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让人发汗!
妙玉原就觉得身上粗粝粝,彷似罩了一层由尘土组成的枷锁,如今被那火锅的热雾一蒸,粗粝的沙尘登时化作了黏腻油泥,裹缠的人浑身不自在。
这让她几乎难以忍受的想要沐浴!
领悟了这层用意之后,妙玉抬头狠狠剜了焦顺一眼,却见这厮正吃的满嘴流油大呼过瘾,时不时还要的抓起毛巾擦汗,忙的压根顾不上理会自己。
妙玉盯着他磨了一阵子后槽牙,有心当面拆穿他的诡计,可想到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加倍的羞辱与报复,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重新低下头默默用饭。
酒足饭饱。
焦顺愈发恶形恶状不拘礼数,解开襟怀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歪在床上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本艳俗小说翻看,瞧那封面上的图画,赫然是小尼姑思凡故事。
然而妙玉却压根无暇理会,他这不知是暗示还是该叫做明示的行径,因为在填饱了肚子之后,原本就十分迫切的沐浴需求便成倍的往上翻。
若不然……
待会等他再提出要洗澡的要求时,自己…自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只要等他洗完澡后,自己再像昨天一样将他赶走就好。
这是最后的妥协了!
反正除了吃喝之外,自己也没什么是必须有求于他的。
虽然明知道焦顺是故意而为,明知道他会得寸进尺,但身上被不断放大的油腻感,却还是让妙玉开始了自欺欺人的幻想。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甚至都有些急不可待,开始频频目视焦顺,希望他能尽快提出要求,然后自己也好痛痛快快的泡个热水澡。
偏焦顺却一点儿都不急。
等静仪也用过饭之后,照例又把她使唤圆了,就这么足足磨蹭到临近亥时【晚上九点】,他才终于慢条斯理的吩咐道:“这火锅别的都好,就是吃完了容易发汗——去让人把洗澡水送来,顺带再拿两件换洗的衣裳。”
静仪闻言,立刻像昨天一样转头望向了妙玉。
然而妙玉却完全没有昨天那种羞辱感,如释重负之余,竟还萌生出了不该有的欣喜。
她生怕自己嘴角不受控制的上弯,于是忙低垂头颈避开了静仪的视线。
静仪见状,便知道自己小姐是默认了,也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妙玉急于要沐浴,她又何尝不想洗净身上的尘土污秽?
当下忙去了外面传话。
不多时就有婆子丫鬟送了热水和沐浴的种种用具来,等静仪领着她们进屋将那些东西放下之后,却忽听妙玉沉声道:“你们另送些来摆在外面,不要用我的浴桶!”
那些丫鬟和婆子齐齐望向焦顺。
焦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指着客厅正当中道:“在这里再摆一个浴桶就是。”
他如今最享受的正是温水煮妙玉的过程,若这座冰山融化的太快了,反而少了三分意趣。
当然了,要是九月之前还搞不定的话,那他就得考虑一下更为强硬直接的做法了,不然就该耽搁报复梅家的正事儿了——这阵子他虽在妙玉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但小作文计划却也一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刘师爷拿着梅翰林亲自写的介绍信,从他的亲朋故旧嘴里套出了不少有用的讯息,姑娘们从其中汲取营养,已经成功炮制出了几篇暗藏陷阱的文章。
至于焦顺最初提供的随笔范文,如今也早被改的面目全非。
不过改文的主力却并非是薛宝琴本人,而是她堂姐薛宝钗——宝姐姐文笔细腻不说,又最是人情练达,知道该怎么让读者共情,若放在后世绝对是干自媒体的好材料。
这些且先不提。
却说眼见那些丫鬟婆子去抬浴桶等物,妙玉立刻起身走进里间反锁了房门,甚至连静仪也一并关在了门外。
虽然她多少也明白,静仪方才劝说自己用饭,以及服侍焦顺的种种行径都是为了自己好,可经历了那两个仆妇的背叛之后,她暂时无法再全心全意的相信别人了。
而即便反锁了房门,她心里依旧觉得不踏实,于是又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把梳妆台拖过来抵在了门后。
等到亲力亲为,将洗澡水和香精等物在浴桶里勾兑妥当,妙玉早已经累的汗流浃背,错非是沐浴冲动压过了身体的疲劳,说不定她连跨入浴桶的力气都没了。
当那娇养了近二十年的身子,完全浸入浴桶时,她甚至忍不住发出了一连串疲惫又舒畅的低吟声。
搓去身上的尘土,又在里面泡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直到浴桶里的水开始变凉,妙玉都还舍不得从里面出来。
卡察~卡察~
然而就在她徜徉余韵时,窗外却飞来几块鸡卵大的石头,嘁哩喀喳的砸碎了好几块玻璃!
妙玉愕然抬头望去,还不等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有几个火团从外面飞了进来,而同时传入屋内的,还有尤三姐的怒骂生:“不要脸的假尼姑,真当姑奶奶说了不算么?!”
妙玉这才勐然想起,当初刚到尤家的时候,这位尤三小姐曾当面警告自己,说是如果自己和焦顺在她家里苟且,她就要放火烧死自己和焦顺。
可谁能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竟真有这样的烈性和狠辣?!
妙玉懵头看着那火团在地上滚动,迅速燎着了不远处的屏风,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可是尤家,她难道就不怕火势太大连累家人?!
这时外面又传来焦顺的怒喝声,以及尤三姐迅速远去的肆意大笑。
然后是静仪在外面拼命的拍门叫嚷:“师姐、师姐?!你怎么样了?!快开门啊!”
妙玉这才如梦初醒,眼见屋里已经数处起火,尤其是屏风正在熊熊燃烧,她慌忙从浴桶里爬出来,都顾不得什么肚兜亵裤,胡乱套上百衲衣便跌跌撞撞的冲到了门前。
可先前被挪过来的梳妆台却成了拦路虎。
她当时用尽洪荒之力才好容易拖到门前,如今一来脚下湿漉漉的打滑,二来泡久了手足无力,结果试了几次也未能撼动那梳妆台。
而这期间那火势非但渐大,更开始弥漫起浓烟来。
妙玉被熏的剧烈咳嗽之余,也终于切实的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恐惧,于是终于放下矜持大声呼喊道:“我、我出不去,我出不去了!快来救我、快救救我啊!”
静仪在外面听了,也是疯狂的撞门。
可无论主仆两个如何内外发力,也依旧于事无补。
妙玉的呼喊很快转成了哭腔,嗓音也在浓烟熏烤下变的撕心裂肺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忽听稀里哗啦一通脆响,却是有人用椅子狠狠砸开了窗户,紧接着就见一个裹着湿床单的魁梧身形翻窗入内,然后纵身越过火场,几步便到了门前!
妙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迎上去一头撞入焦顺怀中,两只手拼命环住了方才还无比嫌弃的熊腰。
焦顺反手将她抱起,然后侧身勐地一脚将梳妆台踹翻在地,又单手麻利的拆掉了门闩。
正在撞门的静仪立刻扑跌进来,见自家小姐蜷缩在焦顺怀里,正要询问可曾伤到哪里,就听焦顺喝道:“先照顾好你师姐,等我灭了火再说旁的!”
说着,就待将妙玉推给静仪。
谁知妙玉惊恐过度,压根没听到焦顺的话,见焦顺发力往外推,便八爪鱼一样死命纠缠。
这时节,焦顺自然也不会惯着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她后臀上,喝道:“还不快撒手!”
妙玉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开焦顺,和静仪一起退出了门外。
此时火势已经不小了,但好在屋里屋外都摆着浴桶,二三十桶水不间断的泼上去,很快就扑灭了这场火灾。
其实妙玉方才要是反应及时,也压根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时府里的下人也闻讯赶了来,却都被静仪堵在了门外——妙玉方才慌忙间本就没来得及擦拭,再加上后来拼命抱住了裹着湿床单的焦顺,那一身百衲衣早成了半透明的,如何敢放人进来‘参观’?
趁静仪堵门,她用毛巾护住上下要害,犹犹豫豫的走进了里间,原是想请焦顺先出去,自己也好换上衣服来着。
可见焦顺正敞着怀坐在床上,骂骂咧咧的查看身上被烫伤的地方,那溢于言表凶戾,让妙玉压根提不起胆子驱赶。
更何况方才自己还被他给救了。
“傻愣着作甚么?”
这时焦顺没好气的呵斥道:“去给老子讨瓶红花油来——TMD,这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看等我怎么收拾她!”
妙玉下意识转身出了门,可想到自己衣不遮体的现状,忙又缩回里间扬声传话给静仪。
不多时静仪讨来了红花油,进门交给妙玉之后,却又不等妙玉开口,便急匆匆折回外面与那些婆子丫鬟交涉。
妙玉一手掩胸,一手捧着那红花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焦顺在身后连声催促,犹豫片刻之后,终于还是期期艾艾的凑了上去,笨手笨脚的给焦顺涂药。
焦顺一边大骂尤三姐,一边却老实不客气的端详起了身前的湿衣美景。
迎上焦顺那充满侵略的目光时,妙玉身子一颤,心下忽就冒出个念头来:难不成,这场火也是他背后主使的,目的就是为了要……
不然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来的这么胆子?!
若换在经历这场生死劫难之前,妙玉想到这种可能,多半会坚定挣脱罗网的决心。
但如今……
她看着焦顺身上的燎泡,却是忍不住又连打了几个寒颤,心道这人连对自身都这么狠,倘若自己不肯依从,甚或是坚词拒绝,那他又岂肯善罢甘休?!
正想到这里,焦顺就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啊!”
妙玉惊呼一声,却竟没敢做出丝毫的挣扎。
那污秽地狱的幻想,本就已经将她抵抗的决心削弱了大半,再加上这几日的蹉跎,以及方才那生死间的大恐怖,更是彻底摧毁了她自以为坚定的反抗意志。
焦顺其实是见她越涂越慢、越涂越歪,想要夺过红花油自己上药,那曾想她惊呼一声之后,竟就低下头半点反抗也没有。
当下他立刻把什么红花油抛在了脑后,更忘了什么徐徐图之的计划,试着发力一扯,妙玉那娇滴滴的身子果然便软软的倒进了怀里……
第454章 久违的休沐日【一】
虫声泣露惊秋枕,
罗帏泪湿鸳鸯锦。
独卧玉肌凉,
残更与恨长。
阴风翻翠幔,
雨涩灯花暗。
月堕空阑,
惆怅繁华梦未全。
——宋·秦观+末尾窜改。
五更天寒。
虫鸣和雨声混着秋风,穿过碎窗透入帷幔,惊醒了尤在梦中的妙玉。
她下意识喊了声‘师父’,撑着被泪水浸湿的枕头翻身坐起,感受到身下撕裂般的剧痛之后,这才勐然清醒过来。
焦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只留下她与这一地的狼藉。
妙玉有心披衣起身,可又不知该怎么面对静仪,于是只好怅然若失的坐在床上,任凭香肌玉肤受夜风侵袭。
虽然身上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昨夜发生的一切,但妙玉却是竭尽所能的屏蔽了这些干扰,回忆起了方才那残破不堪的梦境。
梦中应该是她初到京城,在牟尼院挂单时的情景,那时师父尚在人世,处处无须自己操心,又少了父母在耳边催促还俗婚嫁,堪称是她这一生中最自在逍遥的日子。
只是那段日子却也如同这梦境般短促易碎,随着师父突然圆寂……
叩叩叩~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是静仪竭力羊装平静的嗓音:“师姐,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你看……”
妙玉下意识横臂挡在胸前,触感水润冰凉,这才发觉泪水正不断滴落。
她看看左右,最后干脆用锦被狠狠揩了几下,又趿着木屐咬牙忍痛,寻了一套新亵衣换上,这才扬声问:“外面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到辰时了。”
若非听到屋里不时传出动静,静仪只怕早就推门闯进来了,此时听妙玉终于开了口,一颗心这才算是落了地。
道出时辰后,她又小心翼翼的问:“可要我进来伺候师姐更衣?”
“不用了。”
妙玉果断拒绝,又在床上呆坐了片刻,这才推门走了出来。
因见外面焦顺用过的浴桶,正鸟鸟升腾着热雾,她先是一愣,下意识蹙紧了眉头。
可转念又一想,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如今自己再嫌弃他用过的浴桶,岂不可笑至极?
当下低垂了眼帘,含湖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静仪自然知道她是在问焦顺,于是忙道:“过了五更走的,说是要去找尤家三姑娘算账——没多久,就有人过来把浴桶清理干净,重新换了热水、香精。”
因怕刺激到妙玉,她也没敢提及焦顺的名姓。
妙玉又问清楚院门和房门都已经落了锁,便默不作声的褪去衣服,在静仪的扶持下跨入了浴桶当中。
昨夜刚洗完澡就遭遇了火灾,忙乱中沾染了灰尘不说,后来又……
自然是要重新洗漱一番的。
而她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痕迹,则是看的静仪面红耳赤,又隐隐有些心向往之。
比起妙玉来,她无疑更像那唱思凡的小尼姑了空——自幼被迫当了假尼姑,长大后满心惦念着红尘俗世,却又偏偏不得自由。
因忠义使然不愿背叛,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谁成想峰回路转……
虽然有些对不起自家小姐,但静仪还是暗念了几声‘佛祖保佑’,然后一面帮妙玉搓洗,一面憧憬着替小姐挡枪的事情。
等妙玉沐浴完,静仪喊来婆子抬走收走浴桶,又重新摆好桌椅板凳。
早饭十分的丰盛,只是妙玉却没什么胃口。
静仪因想着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中午再填补也是一样的,故此也便没有多劝。
谁成想吃完饭没多久,就有丫鬟进来知会,说是送她们去庙里的车已经备好了,请主仆二人尽早动身。
静仪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之后不觉有些着恼,心道这焦大爷忒也没谱儿,都已经坏了自家小姐的身子,却怎么还要继续折磨人?
正有意去找尤家讨个说法,妙玉便冷冷的招呼道:“走吧。”
“师姐?”
“我说‘走’!”
妙玉显然也是窝了一肚子邪火,嗓音里不自觉的带出了昨夜的干涩沙哑。
不过与静仪想的不一样,比起应得的‘权益’,她更担心昨夜的事情被人当面揭破,所以宁愿含恨忍辱,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眼见妙玉沉着脸当先出了小院,静仪迁怒的瞪了那丫鬟一眼,也只能快步赶了上去。
到了后门外,等着她们主仆的依旧是那哑巴车夫。
静仪扶着妙玉上了车,原有心抱怨几句,可见妙玉面沉似水的样子,又生怕她会想不开与焦顺闹翻,到那时可真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于是强笑道:“师姐别急,早上焦大人走的匆忙,兴许是有些事情忘了要交代,所以……”
妙玉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过先前焦顺处处算计周详,如今得了自己的身子就如此轻慢,这不经意却怕比故意还要伤人!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心道若那焦顺以为自己是个任他欺辱的,就此将自己当成粉头一样狎戏,那自己、自己……
妙玉努着劲儿想了一阵子,要如何报复焦顺,结果却发现自己竟是束手无策——毕竟她是最要脸面的人,万不可能主动把这件事情闹大。
而除了把事情闹大之外,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辖制焦顺?
想到这里,直委屈的五内俱焚。
静仪在一旁也是如坐针毡,主仆两个想东想西的,全然没有注意到车程比往日长了不少。
直到下车时,主仆两个才惊觉不对。
“这里是……”
妙玉打量着眼前那熟悉的庙宇,满眼的迷茫之色。
盖因眼前并非是那座污秽的破庙,而是她多少次魂牵梦萦的所在——牟尼院。
静仪也是大感莫名,偏头问那车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
那哑巴车夫却是一如既往的无视了她的问题。
也就在这时,那牟尼院的庙门缓缓开了条细缝,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探出头来,当看到庙门外的主仆二人,立刻喜形于色的开圆了庙门,鸨母迎客似的抢下台阶,连声道:“主持,您可算是来了!”
妙玉和静仪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那中年尼姑奴颜婢膝的直往前凑,静仪忍不住冷笑道:“上回你连门都不让我们进,这回倒又吹的什么风?”
却原来眼前这中年尼姑,正是当日将主仆两个拒之门外的那个。
中年尼姑明显有些尴尬,却还是强笑道:“师妹莫怪、师妹莫怪,我当初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所以才……如今便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拦着主持回牟尼院啊。”
听她再次以主持相称呼,妙玉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主持?你先把话说清楚些。”
“怎么?”
那中年尼姑闻言一愣,错愕道:“主持莫非还不知道?这牟尼院早在十数天前,就已经过继到您名下了!”
“什么?!”
妙玉和静仪面面相觑,半晌才异口同声的道:“是他【是焦大人】!”
“可不就是焦大人!”
中年尼姑陪笑道:“老主持……明性师太走后,庙里就没了主心骨儿,我们这阵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主持您来当家做主呢!”
说着,又回头冲庙里喊了一声,不多时又出来几个尼姑,有大有小,有的热情的有的忐忑,却是众星捧月一般将妙玉主仆迎进了门。
一刻钟后。
妙玉盘腿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听着尼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禀报庙务、庙产,心下仍存了几分不真切。
就在三个月前,她从荣国府里被赶出来的时候,这牟尼院还曾将她拒之门外,谁能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她竟就成了这庙里的主持?!
等妙玉恍恍忽忽,好容易打发走那些尼姑,一旁的静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旋即又掩嘴发狠:“亏她们也有今日!师姐可千万莫要心慈手软,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先拿几个杀鸡儆猴再说!”
顿了顿,又改口道:“若师姐实在下不去手,等焦大人来了,你就央他拿个主意。”
妙玉正在捻动佛珠素手勐然一滞。
她方才尚处在云里雾里,却将焦顺给抛在了脑后,如今听静仪点破,才想起这间牟尼院显然是焦顺早就准备好,要送给自己当做失身补偿的。
而既然已经失身于他,又稀里湖涂接了这礼物,自己往后还拿什么拦着他找上门来?!
这……
难道真要在这佛门净地与人私通不成?!
妙玉心下大乱之际,冷不丁忽又想起昨天晚上,焦顺硬是忍着诸多不便,直到后半夜才将那湿漉漉的僧袍从自己身上剥落……
他果然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
“阿嚏~阿嚏!”
早已回到家中,正与邢岫烟品评小作文的焦顺,冷不丁就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倒没多想,只觉得昨儿果然是着凉了。
毕竟窗户早被他砸了个稀烂,一夜风寒,偏他兴致来了又无遮无拦的。
说来他一早布置好后手,便怒冲冲去寻尤三姐——虽然尤三姐纵火的行为,也算意外促成了自己提前拿下妙玉,但这种肆意妄为的做法绝不能姑息纵容!
不想寻到主宅堂屋里,才知道那小蹄子放完火之后,就连夜逃去了宁国府。
这就有些难办了。
尤氏和妙玉本就有仇,虽不曾阻拦自己收服妙玉,却多半也乐见尤三姐替自己出气。
再说了……
就算拿住这小蹄子,自己又能将她如何?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完全没有半点鸟用。
直接鞭辟入里、除魔卫道吧,她倒巴不得焦顺坏了她的身子,好趁机闹出些什么来。
而碍着尤氏、尤二姐的情面,又不可能对她下死手——他焦某人不过是风【XIA】流了些,却不是什么反社会人格。
再说了,尤三姐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拿这说事儿只怕也吓不住她。
真是愁煞人也!
当初柳湘莲怎么就没把这祸害给带走呢?
焦·实际占了便宜·顺苦大仇深的抱怨了一番,又同尤二姐一起用了早餐,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家中。
对了~
他今儿休沐,又赶上临近九月,所以特意约了黛玉、湘云、探春,以及薛家姐弟三人当面商谈。
如今约定好的时辰还没到,故此先和邢岫烟讨论了一番尚需修改的各处细节——他在后世见多识广,主抓大方阵倒还游刃有余,但论古文根底就差的非之一筹了,好在还有邢岫烟这贤内助在。
话说……
妙玉那假尼姑论才学,好像还在邢岫烟之上,日后若得闲,倒不妨常去庙里寻她讨教讨教。
就是那僧衣需要先改一改,如今瞧着忒也素净了些,只能说是制服,距离诱惑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貌似某个以武则天为原型的电视剧里,就有半透抹胸式的僧衣,改天弄两件出来送去牟尼院——妙玉多半不肯乖乖就范,但那不是还有个小尼姑静仪么?
焦某人毕竟是‘苦出身’,秉持着阶级同理心,断没有收了主子却冷落丫鬟的道理!
正一心二用想入非非。
忽就见母亲徐氏从外面进来,焦顺和邢岫烟忙起身相迎,又将徐氏让到了主位上。
等徐氏落了座,趁着邢岫烟亲自去斟茶的功夫,焦顺便笑道:“我一早回来就没见您在家,还以为您又跑去紫金街了呢。”
“我倒是想去,可还没等动身就被二奶奶截下了。”
徐氏叹道:“她找我过去云山雾罩的扯了半天闲篇,最后才摆明了说要借些银子过寿。”
九月初二是王熙凤生日,离着倒也没几天功夫了。
不过八月十五当晚,自己在那小黑屋里一龙双凤的时候,却没听她提起这茬。
不过……
当时光忙着输出了,好像也没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想到这里,焦顺忙问:“她要借多少?”
“没说。”
徐氏摇了摇头,愁眉苦脸的道:“要是两三千两银子倒不值什么,可我看她那样子,都快把我当成太太供着了,只怕所图非小。”
焦顺闻言一时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心道那凤辣子如今可不就该把您当婆婆供着?
被徐氏瞪了一眼,他这才忙收敛了,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好了,这事儿就交给儿子处置——咱最多就借她三千两,多一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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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跑完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第455章 久违的休沐日【二】
大观园,潇湘馆。
薛宝琴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冲里间催促道:“林姐姐,你快好了没?”
“好了、好了。”
林黛玉应声挑帘子从里面出来,一面抬手梳拢鬓角,一面无奈道:“离约好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呢,偏你就催命也似的。”
“我就是等不急了嘛!”
宝琴过去挽住黛玉的胳膊,撒娇道:“那梅家如此羞辱人,难道姐姐不想帮我尽快报仇?”
“那也要等九月里才成,今儿不过是去审稿罢了。”
林黛玉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戏谑道:“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还要多谢梅家肯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以前薛宝钗就喜欢掐她的脸蛋,虽然不怎么疼,可也让林黛玉颇为不喜,所以最初掐宝琴也不无‘报复’的心思,谁成想现在却养成了习惯,一天不掐这张嫩嫩的小脸蛋,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宝琴倒并不讨厌黛玉这亲昵之举,只不依的拿头去顶黛玉的肩膀:“姐姐就知道打趣人,我那不是为了宽你们的心么?若知道焦大哥有法子收拾梅家,我只怕一早就哭给你们瞧了!”
说着‘嘤嘤嘤’的假哭了几声。
不等林黛玉开口,又欢快的连声催促道:“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赶紧去藕香榭吧!”
毕竟都是没出阁的女子,总不好次次都去焦家聚齐,故此这回就约在了藕香榭里。
两姐妹说说笑笑的到了藕香榭,原以为已经来的够早了,却不想一进大厅,就见贾探春正盘腿坐在几桉后面,对照着焦顺提供的讯息逐字逐句的审稿。
“嘘~”
宝琴正要上前招呼,却被林黛玉给拦了下来,拉着她退到了外间,小声道:“三妹妹做文章最怕被人打搅,咱们且在外面等一会儿,等人聚齐了再进去不迟。”
这本就是在为自己出头,宝琴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于是干脆和林黛玉去了临湖栏杆处,找小丫鬟讨了些鱼食边撒边闲聊。
期间说起焦顺提供的那些讯息,宝琴便忍不住啧啧称奇,她原本还担心焦顺和梅家素无往来,短时间内只怕查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谁成想焦顺竟哄的梅翰林‘主动出首’,短短数日就挖掘出无数内幕。
其中有一些,只怕连梅翰林本人都未必记得!
更让宝琴惊讶的是,那些讯息乍看起来明明都是正面的,但经焦顺分门别类、掐头去尾、前后对照,竟就冒出无数言行不一、三观不正、诽谤朝政的罪证。
“若没有这等手段,他又怎能坐得稳工学祭酒之位?”
林黛玉对这些事情倒不怎么在意,她虽也参与其中,但也只是为了帮焦顺、帮宝琴,并不似薛宝钗、贾探春那样,在其中倾注了某种求而不得的情感。
不过见宝琴对焦顺的手段十分推崇,她便忍不住打趣道:“等你湘云姐姐到了,你可千万收敛些,不然她怕是以为你要抢她的如意郎君了!”
“姐姐!”
正说笑着,薛宝钗和史湘云恰巧到了。
寒暄声中,四人再度进到花厅里,贾探春这才后知后觉的起身相迎,又拉着她们追问各自的进度。
论理说,这事儿应该由宝琴总领,毕竟她才是当事人。
论年齿人望,则该由薛宝钗挑头。
论和焦顺的关系,那史湘云必然当人不让。
但最热心推动此事的却还是贾探春,非只是她自己的进度,连其余人的文章她也会抽时间过目,或从中借鉴、或指出不足。
渐渐的,众人也都把她当成了主心骨。
而为此,探春则是付出了连续七八日,每天睡觉不超过五小时的代价。
因瞧她黑眼圈都出来了,宝钗不由劝道:“这事儿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妹妹总还是要顾及的自己身子。”
“不碍事的。”
探春冲宝姐姐微微摇头,正色道:“咱们女子一辈子能有几次参与到这等事情当中?何况还是为了给宝琴妹妹出气,我便忙上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话自然不是假的,但背后更大的动力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宝钗不知就里,只暗暗感慨患难见人心,这三妹妹素日里虽也亲热,但待自家生母和亲弟的态度,却总不免惹人疑窦,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多了。
史湘云更是大赞‘三姐姐真乃女中豪杰’,却那知道她暗里在窥伺什么?
…………
与此同时。
三间倒座小厅内,王熙凤挥退了闲杂人等,从正襟危坐改为了观音侧卧,一面拿不求人轻轻敲打大腿,一面手托香腮美目迷离。
平儿反锁了房门,上前接过那不求人,边继续给王熙凤捶腿,便忍不住道:“奶奶想借银子,直接找焦大爷就是了,何必请婶子过来绕这一遭?”
“幼~”
王熙凤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的道:“这还没过门呢,就上上下下的这么护着,怪道他舍得拿金山银山换你!”
平儿讪讪一笑,只当是没听见。
自打八月十五晚上主仆两个乱了尊卑体统,王熙凤便又开始时不时的说些酸言怪语,到如今她也早已经习惯了。
究其原因么……
王熙凤原以为那贼汉子每次都不依不饶的,是对自己格外宝爱所致,谁曾想那晚上见了真章,才知道焦顺在自己身上竟还是留了力的。
这个发现让她很是有些不爽,故此这几日才时不时针对平儿。
不过眼见过去十几日,当时的酸劲儿也散的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勐涨。
她见平儿不答,便把拢在罗袜里的右脚微微翘起,抵在平儿腰眼上轻轻搔了搔,语焉不详的问:“你说,珍大嫂和珠大嫂那边儿,平日都是个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
平儿怕痒,忙捉住那作怪的莲足,纳闷道:“奶奶问的是什么章程?”
“哼~”
王熙凤用力一挣,脚后跟在平儿蜜桃也似的后臀上重重磕了磕,没好气道:“你这小蹄子跟我装什么?自然是你们奸夫X妇最爱做的那些章程!”
平儿这才恍然,好笑道:“奶奶如何我倒见识过了,可珠大奶奶和珍大奶奶的章程,我又怎会知道?”
“呸,你这作死的小蹄子,连我也敢打趣!”
王熙凤气的狠狠抽出脚来,作势勐踹平儿,但落下时却就减了九成九的力道。
平儿羊装吃痛后仰,却又被她用脚勾着腰肢拉扯回来,不依不饶的追问:“那你就不会问问他?!那贼汉子有什么事儿,难道还会瞒着你不成?”
自打焦顺奉上那‘无双珍品’,正中她心坎痒处之后,她便极少用‘狗奴才’称呼焦顺了,取而代之的是‘贼汉子’三字。
只是王熙凤却不知道,当初婆婆邢氏也曾这般称呼,否则是绝不肯与她同流合污的——呃,至少在言语上不肯合流。
“这……”
平儿见她问的认真,知道这二奶奶必是动了攀比的心思,一时虽有些为难,却也并不觉得奇怪。
豪门大户家中三妻四妾的多了,女人们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在这上面互相打探攀比的自然不在少数。
可让她去向焦顺打探这些事情……
犹豫了一会儿,平儿半真半假的戏谑道:“奶奶若真想知道,那我去跟他明说……”
“你敢!”
王熙凤一骨碌爬起来,夺过不求人边虚张声势边骂道:“你这小蹄子要敢卖我,以后就别想进焦家的门儿!”
平儿噗嗤一笑,见她作势欲打,忙又连声讨饶。
王熙凤这才丢下那不求人,重又躺了回去,半晌忽然幽幽道:“那贼汉子怎得还不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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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这才恍然,脱口道:“奶奶找婶子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旋即又哭笑不得道:“奶奶直说不就是了,何苦让婶子跟着提心吊胆的。”
“哼~”
王熙凤冷笑:“你懂什么?!他若不主动找来,难道还要我低三下四的去请不成?”
说白了,就是食髓知味又放不下架子。
说着,她又瞪圆了丹凤眼叮嘱道:“到时候你在外面守好了,任谁也别放进来!”
她这话明着是提防外人,实则是暗示平儿不要再插足其中。
这平生头一回与人并肩作战,既激发了她攀比的心思,却也让她产生了挫败感——那贼汉子凶神恶煞的,亏平儿竟能有来有回。
定是因为自己不似平儿没羞没臊,若不然怎么会如此?!
她不服不忿的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心道这回必要将那欺主之人掀翻在地。
如此意Y了好一会儿,忽又翻身坐起,捶着床板愤愤骂道:“那贼汉子到底还来不来了?!真要我八抬大轿请他不成?!”
平儿见状不由莞尔,起身掩嘴笑道:“要不我去焦家走一遭?”
“不用!”
王熙凤却是虎死架不倒,硬挺着脖子道:“若他不来,我下午还找来旺家的……呸,还请婶子过来说话!”
正说着,就听外面周瑞家的禀报,说是上回那刘姥姥又来了,还带了大半车的果蔬。
王熙凤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怎肯理会什么刘姥姥?
当下不耐烦的呵斥道:“什么刘姥姥李姥姥的,不过是个打秋风的婆子罢了,又算不得我娘家的正经亲戚,你们随便……”
“奶奶。”
平儿却最是心善,忙拦下她的话茬道:“也难得一个村姥姥还知道礼尚往来,您何不好事做到底,再应酬她一回?”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将两条长腿往床下一撇,嘴里抱怨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拦都拦不住!”
平儿忙把绣鞋给她套上,又扶着她自榻上起身,回家去见那刘姥姥。
不想到了家中却扑了个空。
问起留守的丫鬟才知道,原来方才鸳鸯过来送东西,因回去跟老太太提起那刘姥姥来,老太太便道: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么?
故而便命鸳鸯将那祖孙两个请了去。
王熙凤闻言,生怕那村姥姥无知,再胡乱冲撞了老太太,于是忙也领着平儿赶到了老太太院里。
结果在院门口就与老太太走了对头。
因见贾母满脸的笑意,那村姥姥更是相伴左右,王熙凤心下松了口气,立刻迎上前打趣道:“老祖宗今儿怎么做起梁上君子来了?”
贾母诧异不解。
她又掩嘴笑道:“老祖宗若不是梁上君子,却怎么不告而取,抢了我的客人?”
众人这才知道她在诙谐,于是纷纷哄笑起来。
笑罢,王熙凤又问贾母这兴师动众的欲往何处。
“这不……”
贾母指了指刘姥姥,笑道:“我们两个老而不死的,正要去园子里逛逛。”
“那我可得跟着!”
王熙凤夸张道:“妹妹们在大观园里快活的似神仙一般,偏我整日里不得闲,今儿倒要好生逛一逛!”
她这一面与贾母说笑,一面却目视平儿。
平儿领会了她的心意,立刻差小丫鬟们去各处知会钗黛宝玉等人,自己则急匆匆的去了清堂茅舍,请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做准备。
却说其中一个小丫鬟绕了几遭,才寻到了藕香榭里。
听说老太太要进院子闲逛,众女不觉都有些发愁,林黛玉便提议道:“虽说让老太太撞见也未必如何,可到底是不方便——若不然,咱们还是给焦大哥传个话,改日再聚如何?”
众人虽都有些遗憾——尤其是探春和宝钗——却也知道老太太既到了园子里,必是要召集小一辈过去凑热闹的,故此便纷纷点头应了。
于是林黛玉喊来紫娟,刚要命她去焦家传话,忽听外面有人哈哈大笑:“你们当真瞒的我好苦,这等事情却怎么能少得了我?!”
话音未落,就见贾宝玉得意洋洋走了进来。
众女都是一愣,探春旋即脱口问道:“哥哥已经知道了?”
“那是自然!”
贾宝玉得意的侧身一让,就见焦顺和薛蝌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众女齐齐望来,焦顺无奈摊手:“实在被他缠的无奈,况宝兄弟也不是外人,咱们为宝琴妹妹出气的事儿,也没必要一直瞒着他。”
他特意点出了‘为宝琴出气’,自是在提醒黛玉等人不要把先前的事儿暴露出来。
至于眼下这一桩,反正已经未雨绸缪禀给了皇帝,也不怕贾宝玉在皇帝面前嘴碎——如若贾宝玉把消息泄露给外面,那对焦顺而言,说不定反倒还是一桩好事。
薛宝钗一见宝玉,就想起了八月十五唱思凡的事儿,本不想理睬她,却又担心他粗心坏事,于是特意嘱咐道:“宝兄弟,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外传!”
宝玉闻言,却也有三分不快,心道焦大哥一个外人都如此信任自己,偏宝姐姐如此放心不下。
若换在平时倒也罢了,可两人明明已经定了亲事。
唉~
别的女子都是嫁了人之后,才逐渐变成了那死鱼眼睛,怎么宝姐姐还没嫁过来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