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七夕【续】
【肚子疼的厉害,先发出来,然后用手机在厕所改错字,大家最好等改完再看——改完会删掉这段话。】
紫金街背街小巷内。
比起上回焦顺来时,妙玉盘下的无名小庙已经多了不少的烟火气,西南角新砌了灶台,偏殿里添置了几张床铺,连正殿里的供桌和蒲团都换了新的。
虽然材料大多十分粗糙,再不见往日的精细摆设,但好歹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了。
这都是妙玉典当了两件毛料大衣裳换来的,不得不说她的家底当真是极厚,前后被坑蒙拐骗了两拨,也照样能保证衣食无忧——但也只是让她衣食无忧罢了,距离满足基本需求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七夕这日下午。
勉强小憩了片刻的妙玉,满面憔悴的从偏殿床上起身,虽然依旧是抬头挺胸腰板笔直,但流露出的却再不是什么清高自傲孤芳自赏,而仅仅只是充满了迷茫的最后倔强。
简单梳洗过后,她推开房门走出偏殿,就见两个仆妇正在西墙下收拾锅灶,小尼姑静仪则是叉腰站在正殿门口,嘴里念念有词的咒骂着什么。
妙玉走上前横了她一眼,等静仪偃旗息鼓之后,便脚步不停的进了正殿,在唯一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静仪紧跟着走了进来,在一旁碎碎念的不住抱怨:“早上摆的贡品又没了,我中午明明用碗扣住了,偏她们非说是被老鼠偷了去,依我看分明就是在贼喊捉贼!”
妙玉也倾向于静仪的判断,却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一来是这几天‘尝遍’了人间疾苦,身心俱疲懒得理会这些琐事;二来也是知道自己近来的做法让人心生怨怼,会离心离德也再正常不过——那两个仆妇这几天嘴皮子都磨破了,一门心思想让她回苏州老家,实在不行写一封信向父母求援也成。
可妙玉却依旧咬死了不肯给家里去信。
当初追随师父北上的时候,她就是一意孤行,后来为了留在京城,更是发了封六根清净、不问红尘的绝情信,如今哪还有脸向家里求援?
不过这份倔强的坚持,其实也已经渐渐开始松动了。
妙玉的目光不自觉的滑向供桌底部,只见细密龟裂的墙皮上,一条蜈蚣正不慌不忙的徜徉游弋,头尾长长的触须不住的颤动着。
因为囊中羞涩的缘故,她平常所用的熏香都已经停用了,就连驱虫的樟脑等物也没敢多买,只勉强能在床铺周遭布置出了一条防线。
至于这正殿之内……
反正这几天她每次做功课的时候,都会被各式各样的爬虫围观——其实不刻意往角落里找,也没那么没明显,但妙玉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无论看到多少次,她依旧会觉得嵴背发寒,就好像那密密麻麻的虫足,不是攀爬在墙上,而是踩在她的背上一样。
以至于她每天诵经时,感受到的都不再是清净无垢,而是毛骨悚然。
等到夜里一闭上眼睛,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又会让她脑海中不断重复的播放这些画面,使得她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睡。
她能撑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崩溃,全仗着如今还是夏秋之交,只需要把木桶在外面放上一两个时辰,就可以随时拿来沐浴,稍稍缓解身心的疲劳。
但天气总不会一直这样温暖下去。
等到秋后天气转冷,就连这最后一丝慰藉,也将离她而去——除非她能拉着所有人一起不吃不喝,挤出钱来支付烧水的挑费。
再往后……
哪怕不吃不喝,只怕也买不起煤炭了。
想到这里,妙玉对于写信向家里求援的抵触就又减弱了不少。
而与此同时,静仪还在不住的抱怨着,上到京城里的物价,下到两个仆妇的阳奉阴违,一桩桩一件件就没有她不抱怨的。
若换在从前,妙玉为了能够清修,只怕早把静仪给赶出去了。
可现在么……
赶走静仪之后,她难道要与那些蛇虫鼠蚁独处不成?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那些渗人的东西,静仪的唠叨已经堪称是人畜无害了。
就这样,妙玉在佛像前枯坐了一个多时辰,期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诵的什么经、念的什么佛,唯独身体与心灵上的疲惫感在不断的增加。
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清修?!
妙玉们心自问,却只觉得烦闷异常,甚至生出了撕开百衲衣,指着菩萨大骂一场的冲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不过多年来的宗教生活,又让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连道了两声罪过之后,这才起身吩咐道:“让她们把水提到偏殿去吧。”
早就已经说累了,正在打瞌睡的静仪下意识应了,起身正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妙玉道:“这几日都在偏殿洗了十来回了,如今偏殿里潮的很,再这么下去只怕要起湿疹了。”
妙玉无奈又疲惫的苦笑道:“不在偏殿又能在哪?总不能在菩萨面前袒露身体吧?”
那就不能少洗两次?
静仪无奈的都了都嘴,却终归还是没有说什么,径自去外面督促两个仆妇,把已经晒好的井水送到了偏殿里。
妙玉又如何不知她要说什么?
可无奈她虽不是薛姨妈那样水做的身子,却总觉得这小庙里处处肮脏,时时刻刻都有秽物沾染在身上,以至于一天不洗上四五回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临出殿门时,妙玉忍不住回头看向了正中的佛像,以往她每每注视佛像时,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西天佛国众妙之门,但现如今……
她脑海中却只有眼前的苟且!
早知如此,自己当初还会对宁国府出言不逊吗?
刚搬到这小庙时,她心中的答桉还是十分肯定的,甚至大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志向。
可仅仅过去三天,短短的三天,再问起这个问题时,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坚定,甚至开始偏向于她曾经最鄙弃、最不屑的选择。
唉~
妙玉重重叹息一声,这才挺胸抬头的走出了正殿。
等到了偏殿,看到正中那已经准备好了的浴桶时,妙玉的心情才终于好转了一点儿——事到如今,也唯有沐浴时她才能短暂的抛开那些纷纷扰扰。
可就在她褪下百衲衣的时候,却听到窗外传来‘哎幼’一声男子痛呼。
“谁?!”
妙玉大惊,忙重新裹缠上百衲衣。
而静仪则是急忙推窗探头去看,却只隐约瞧见有个身影绕到了屋后。
“是什么人?”
这时妙玉也羞怒的凑到窗前。
静仪咬牙道:“好像是个男人,绕到后面去——他跑不了,我这就过去瞧瞧!”
眼见她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招呼着仆妇们前去堵截,妙玉便留在屋里仔细的穿好了衣服。
谁知过了一会儿,静仪却愤愤的回禀道:“师姐,那人跳墙逃到东邻去了,我看不是别人,就是隔壁住的那个村汉!”
东邻住的一对中年夫妻,妙玉先前远远的见过一回,瞧着老实巴交的,不想他暗地里竟会做出这样龌龊的行径!
正恼怒之际,却又听静仪补充道:“我看屋后有好多男人的脚印,只怕他未必是头一回来!”
“什么?!”
这下子妙玉彻底崩溃了,原以为沐浴是自己最后一片净土,却不想这片净土竟早已经被人玷污!
她只觉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静仪忙伸手扶住,又义愤填膺的道:“姑娘别急,我这就过去拿他,顺便也让他那婆娘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我也去!”
妙玉咬紧了银牙,坚决的道:“咱们一起去找他理论!”
本来她是不屑于和这些下里巴人理论的,但如今情绪崩溃,正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
静仪自持还有两个仆妇帮衬,人多势众倒也不怕小姐跟去吃亏,于是便也扶着妙玉出门,又特意让两个仆妇各持了棍棒,这才气势汹汹的寻到了东邻。
到了东邻门前,静仪原想上前拍门,结果却发现那院门是大敞着的,不由狐疑道:“怎么敞着门?难道是直接跑了不成?”
说着,干脆迈步走了进去。
妙玉领着两个仆妇也忙紧随其后,结果刚走进院子,就听堂屋里乱哄哄嚷道:“老子没骗你们吧?那小尼姑果真是美貌的紧,可惜、可惜,要不是老三坏事儿,咱们兄弟就能大饱眼福了!”
又有人叫屈道:“这怎么能怪我?分明是二哥在后面用力推搡,我才不小心跌了一跤!”
紧接着又有人调侃:“是不能怪三哥,他把力气都用在中间那条腿上了,另外两条腿可不就软了?”
旋即传来一阵哄笑,听声音至少有五六人。
这都些是什么人?
那对中年夫妻呢?
静仪回头和妙玉对了下眼神,主仆两个都有些莫名其妙。
而两个仆妇对这些市井事儿毕竟见识的多些,瞧出势头不对立刻就要拉着她们离开,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咦,那小尼姑找来了!”
也不知屋里是谁眼尖的喊了一声,紧接着大门洞开,呼啦啦从里面蹿出七八个衣衫不整的闲汉,个个都是两眼放光的往妙玉周身扫量。
最前面的静仪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的质问:“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好人啰!”
为首的中年闲汉一边把手伸进怀里挠痒痒,一面嬉皮笑脸的道:“我昨儿才盘下这处小院,正和兄弟们温锅儿呢,不想小娘子就找上门来了,这可不是巧了么?都说是远亲不如近邻,来来来,快进屋配哥哥们吃几杯亲近亲近,往后咱们短不了还要打交道呢。”
“呸~哪个要跟你……”
静仪红头胀脸的啐了一口,待要喝骂时,却被旁边的仆妇拉住,小声劝道:“姑奶奶,你就消停些,好歹等出了门再骂。”
被那仆妇一提醒,静仪这才发现有两个闲汉,正悄默声的从左右包抄,大有要切断去路的意思。
她登时慌了手脚,求助的望向了妙玉。
然而妙玉却比她更慌张,错非是宽大的百衲衣遮掩,只怕谁都能看出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这也难怪,她几时见过这阵仗?
先前虽被那那群无赖堵门‘讨债’,可那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有些言语不尊重,却到底不敢胡来。
可如今……
这幽静的小胡同里,真就是闹出什么来,只怕也无人问津!
她恨不能立刻夺路就逃,偏迎上静仪求助的目光,却又放不下一贯端着的架子,于是硬着头皮冷笑道:“好一群无耻之徒,莫非以为天子脚下能容得尔等放肆不成?!”
说着,她转头招呼道:“走,咱们去县衙报官!”
静仪答应一声,四人转头就要离开。
但那为首的闲汉却怎肯轻易放过?
当下断喝一声道:“报什么官?!老子请你们吃酒是看的起你们,要是给脸不要脸,那可就是另一番说道了!”
与此同时,两个包抄的闲汉立刻冲到了院门前,关紧了大门,乍着膀子起哄道:“对!怎么我们就无耻了?你要是说不清楚,今儿就别想出这个门儿!”
“嘿嘿……”
又有闲汉荡笑道:“要是上面的小嘴说不清楚,其实也不要紧,哥哥们就喜欢听……”
“下流、无耻!”
静仪气的大骂,两个仆妇也是大声呵斥。
妙玉被护在当中,一颗心却是逐渐冰凉,先前生怕被人打搅,才特意选了这清幽的所在,谁知如今遇到这样的窘境,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那些闲汉咋呼了一通,见几个女人除了喝骂呼喊,就再没别的反应了,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便污言秽语的调戏,便一步步的缩减了包围圈。
妙玉见状万念俱灰,心说难道说自己半生高洁,竟真就要毁在这些无耻禽兽手中不成?!
碰~
就在这时,刚被闲汉们关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紧接着一个雄壮的身影迈步走了进来,喝道:“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调戏良家妇女?!”
但见来人身着六品官服,生就一副凶戾的国字脸,却不是刚从薛家离开的焦顺,还能是谁?
第401章 七夕【完】
说来也是巧了。
因上回没能亲眼见到妙玉落魄的样子,焦顺心里总有些遗憾,便寻思着以邢岫烟产女为由头,再去那无名小庙走上一遭。
谁知这庙里空空如也,反是隔壁院中乱成了一锅粥。
他循着声音找到门外,又侧耳听了个大概,这才及时闯进来英雄救美。
却说那些闲汉们见来的是位官爷,登时都慌乱起来。
为首的闲汉也是目光一缩,但想到自己背后也有靠山,便又强自镇定了下来,微一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大人只怕是误会了,不过是邻里之间闹了几句口角,怎么能说是调戏良家妇女呢?”
众人见大哥不卑不亢,忙也七嘴八舌的附和帮腔,咬死了双方只是口角而已,别说是动手动脚了,他们压根连这两个小尼姑的衣角都没碰到。
“呸,明明是你们先……”
静仪大怒,正要揭露他们先前偷窥妙玉沐浴的事情,以及方才的种种污言秽语,冷不防却被妙玉用力扯了一下胳膊,身子不由自主的一侧歪,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没能脱口而出。
她诧异的回头看向妙玉,却见自家小姐俏脸微寒紧蹙秀眉的盯着焦顺,表情竟似比方才被围困时还要严肃。
“住口!”
这时焦顺低吼一声,喝止了那些闲汉的鼓噪,与妙玉四目相对问了句:“妙玉姑娘可要报官?”
妙玉迟疑片刻,还是坚定点头道:“自然是要报官的!”
虽然按照现下情况,即便报官最后很可能也只是不了了之,但一来这些人既然已经住进了隔壁,若不采取些威慑手段,只怕日后少不了还要受其骚扰欺辱。
二来么……
这焦顺来的实在太巧,让妙玉忍不住怀疑这一切都是他在自导自演,若真是如此,就不能太过依仗焦顺,还是应该尽早报官为上。
“那好。”
焦顺倒是毫不迟疑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为首的闲汉,嘴里道:“姑娘只管去报官,这些人我来看守就是。”
顿了顿,又冷笑着补了句:“尔等既未有什么不轨之举,等到了官府也只是小惩大戒,可若敢负隅顽抗,甚至是公然袭击朝廷命官……哼,那就莫怪官法如炉了!”
闲汉们听说果真要去见官,无不当场色变,连那为首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而妙玉暗暗松了口气之后,却只是澹然的冲焦顺微一颔首,就准备带着丫鬟仆妇离开。
静仪知道自家小姐一向托大惯了,劝也劝不动,只好讪笑着上前替她深施了一礼:“多谢焦大爷出手搭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焦顺一摆手,又对她道:“我顺路过来是想知会你们姑娘一声,岫烟前日已经平安产下一女——却不想竟凑巧撞见了此事。”
他又怎会瞧不出妙玉的疑虑,这句话其实就是在解释自己的来意。
不过……
这小娘皮都落魄到如此地步了,竟还摆出一副傲娇嘴脸,着实令人火大的紧!
“邢姑娘生了?”
静仪闻言喜不自禁,她自幼跟在妙玉身边,与邢岫烟自然也是熟惯了的。
正要追问几句细节,冷不防那为首的闲汉竟也惊呼出声:“莫不是工部的焦主事当面?!”
不等焦顺回应,他径自往前凑了两步,堆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啊!”
这句话一出口,便连静仪也觉得古怪起来,焦顺如今虽也算是小有名气,可也不至于随便什么闲汉,就能从一句‘焦大爷’猜出他的身份吧?
焦顺眉头一挑,心下隐隐有所揣测,嘴上却不留情面的呵斥道:“笑话,本官和你能有什么误会?若真有误会,也等去了县衙再说不迟!”
“这……”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腆着脸往前凑了几步,看样子显然是想给焦顺递两句私话。
“你是宁国府的人?!”
这时妙玉突然喝问道:“先前偷我东西的,和上门逼债的,是不是也都是你们的人!”
她虽然性格孤僻桀骜,又不食人间烟火,但却并不是什么蠢人,否则也教导不出邢岫烟来。
眼前这闲汉首领明显是受人指示,且虽不认识焦顺,却对焦顺有一定的了解……
而会这般处心积虑针对自己,又与焦顺有些瓜葛的,自然非宁国府的珍大奶奶莫属!
在想同了这一节之后,前面发生的事儿自然也就都能连起来了,难怪自己近来如此不顺遂,原来并非是时运不济,而是有人暗中捣鬼!
妙玉一时气往上撞,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焦顺,指着那闲汉首领喝骂:“好个歹毒的妇人!我不过是嫌她府里腌臜,不肯给她的儿子做寄名干娘罢了,她把我轰出荣国府还不够,竟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那闲汉苦着脸看了焦顺一眼,然后才干巴巴的反驳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宁国府荣国府的,跟老子有什么……”
“你休想狡辩!”
妙玉愤愤的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的道:“别以为宁国府就能一手遮天,县衙不管还有府衙,府衙不管还有刑部、大理寺,再不然我就去撞景阳钟,必要讨个公道才……”
“够了!”
焦顺低喝一声,旋即也不问妙玉的意思,冲那为首的闲汉摆了摆手道:“你们走吧,不管是为了什么,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若是贾珍父子搞出来的事情,他自然懒得多管,甚至巴不得妙玉能给这父子两个添些麻烦。
可这次的幕后主使很明显是尤氏,且又是为了给儿子出气,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事情闹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那为首的闲汉如蒙大赦,连谢了两声,便忙招呼着手下风紧扯呼。
“别走!你们给我站住!”
妙玉正在气头上,如何肯答应放走这些人?
当下乍着双臂拦在门前,可等到那些闲汉走近了,又嫌弃对方身体污秽,生怕蹭上什么,忙不迭的闪避到了一旁。
眼瞧着那些闲汉们鱼贯而出,自己却只能束手无策,她气的连连跺脚,转头就把枪口对准了焦顺,尖酸刻薄的嘲讽道:“焦大人果然是贾家的好奴才,惯会包庇主子欺下媚上!”
焦顺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愈发阴沉的锅底彷佛,现如今宁荣二府有哪个还敢当面叫他奴才——先前在锅炉房时不算,那次王熙凤叫的越欢,焦顺就越是亢奋。
妙玉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有些姿色才情罢了,竟就敢当面揭他的短儿!
“姑娘自重。”
他强压着怒气,沉声道:“你如今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即便是告御状最后也只会是自讨苦吃。”
“哼~”
妙玉嗤鼻冷笑:“若不是焦大人放走了他们,又怎么会没有人证?!”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姑娘怕也用不着人证了!”
焦顺针锋相对了一句,便懒得再与这婆娘掰扯,径自一拱手道:“告辞。”
说着,迈步扬长而去。
眼见如此,静仪在一旁苦着脸道:“姑娘何必如此?焦大人也确实是救了咱们,若不然……”
“那又如何?”
妙玉不以为然的冷笑:“不过就是一丘之貉罢了!”
“可、可得罪了他,往后邢姑娘那里……”
静仪支支吾吾的没有把话说透,但妙玉也能明白她意思:如今得罪了焦顺,往后却还怎么去向邢岫烟求助?
妙玉微微一咬樱唇,断然道:“晚上我就修书一封,让家里派人送些银两过来!”
虽然她极不情愿向家里低头服软,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哎幼!”
静仪还没说什么,旁边两个仆妇已然大喜过望,这个道:“姑娘可算是想通了!”
那个道:“姑娘圣明,早就该怎么做了!”
静仪也是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抬眼望向门外,不想隐约瞧见门后有个人影,再要细看时却又不见了踪迹。
与此同时。
焦顺快步走出了小巷,却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在路边皱眉沉吟。
“焦大人。”
这时一个人贼眉鼠眼的凑了上来,点头哈腰的拜谢道:“多谢大人方才高抬贵手。”
见来者正是方才的闲汉头领,焦顺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微微一扬下巴,居高立下的问:“谁指示你来的?”
“这个……”
“嗯?”
那闲汉略一迟疑,见焦顺面色微沉,忙陪笑道:“是蔷二爷,是宁国府的蔷二爷找到了我哥哥,让我们教训教训那小尼姑!”
“贾蔷?”
焦顺一琢磨也便恍然了,怪道尤氏先前突然出面替贾蔷说情,让贾蔷得以留在京城。
他回头扫了眼巷子口,压着嗓子道:“以后不要再暴露行迹了,让你的人去盯紧附近的民信局,把她们要寄送的书信设法扣下来就好。”
民信局就是古代的民间邮局,始于大明永历年间,至今已经遍布夏朝南北各地。
妙玉身边只有两个仆妇一个丫鬟,除了邢岫烟之外,在京城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亲朋故旧,想要寄出家书自然就只能通过民信局。
一来一往怎么也要月余,而且路上有所耽搁也是常事,等她们发现不妥,应该已经是两三个月后了,到时候妙玉手上也该弹尽粮绝了。
届时……
“这……”
那闲汉一愣,觉得眼前这位爷当真是脱了裤子放屁,若要针对那小尼姑,方才又何必跳出来挡横?
焦顺一挑眉::“怎么?是办不了,还不是不想办?”
若不是这假尼姑屡屡出言不逊,焦顺原本也只是想看她的笑话罢了,倒没有要落井下石的意思,可谁让这假尼姑不长记性,非要祸从口出呢?
“办得了、办得了!”
那闲汉忙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把那家书给您送到家里去!”
焦顺随手翻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又许诺日后还有重赏,这才在那闲汉的千恩万谢声中乘车而去。
晚上他还要在尤氏、李纨之间赶场,可不敢在这里耽搁太久。
…………
是夜。
乾清宫内。
隆源帝批阅完最后一份票拟,边起身活动筋骨,边随口问道:“礼部的桉子可有什么进展?朕怎么未曾见到三法司的奏报?”
“这……”
戴权微躬着身子,笑道:“老奴不敢妄议朝政。”
“这算什么朝政?”
隆源帝嗤鼻道:“不过是一群腐儒妄图螳臂挡车罢了!”
戴权也不敢附和,只能陪着讪笑了两声,然后才谨慎的揣测道:“依老奴妄断,或许是因为三法司想要查明真相之后,再一并奏报。”
“呵呵,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隆源帝又伸了个懒腰,神采奕奕的从御桉后绕出,志得意满的道:“不急,朕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
说是不急,可紧接着却又下令道:“传朕口谕,让焦畅卿每日具本奏报,事无巨细不要有丝毫疏漏。”
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事就不劳内阁费心了,直接呈送上来就是。”
前面倒还罢了,这直接呈送的意思,却是给了焦顺密折奏报的权利,虽然暂时仅限于周隆一桉,也依旧是等同于封疆大吏的殊荣。
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六品主事,还不是科道言官出身,竟给予这样的特权……
戴权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隆源帝又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皱眉问道:“各宫的牌子却怎么还不送来?”
戴权一愣,心道这事儿不是已经停了半年多了吗,还是皇帝自己专门下的旨意。
不过想到昨天皇帝突然驱散众人,独自和皇后在园中……
他忙不动声色的道:“许是下面耽搁了,老奴去催一催。”
片刻后,十几个小太监冲出乾清宫满紫禁城飞奔,仅用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将各宫的牌子收集了上来。
戴权将那几十个牌子托举到皇帝面前,隆源帝抬手在一个个名字上掠过,只觉得这个丰熟、那个妩媚、德妃端庄、容妃奔放、皇后……皇后昨儿已经得了宠幸,暂时就先不要考虑了。
好半晌他也做不出决定,干脆把有兴趣的十来个牌子全都拿了起来,递给戴权道:“让她们自己抓阄,抓中的侍寝,没中的第二天继续。”
“这……”
这行径着实有些轻佻,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身体才刚转好就夜夜笙歌,怎么想也有些不妥。
可戴权也知道皇帝憋闷了大半年,如今好容易才重振雄风,正一心想要上演王者归来的戏码,硬要劝说恐怕是自讨没趣。
于是也只能隐晦的传信给各宫嫔妃,暗示她们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再搞坏皇帝的龙体。
不过戴权最多也就是暗示一下,至于旷了半年多的嫔妃们肯不肯听,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第402章 托腹心,妙手著文章【上】
七夕过后一晃又是两日。
这天赵姨娘偶然听说焦顺非但没有官司缠身,反而得了密折专奏之权,立刻又兴冲冲寻到了秋爽斋中。
就只见她昂首挺胸,叉着杨柳细腰信誓旦旦的道:“老娘早看出他不是个等闲之辈,若不然又怎会与他一再亲近?”
单看赵姨娘如今洋洋自得的嘴脸,谁又能想到前两天她还立誓要与焦顺一刀两断?
与之相比,贾探春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先前她以为焦顺是因为坚持革新,而被因循守旧的顽固势力攻讦,陷入了官司缠身的窘境,对其不自觉的产生了同情——更准确的说,是产生了同仇敌忾的代入心理。
按理说如今听到焦顺安然无恙,反而大受皇帝重用,她应该感到欣喜才对。
可密折专奏这种事情,在时下的话本小说里当中,却大多是反派角色才有的特权。
即便理智上探春也明白,这二者并不能等同并论,然而……
说白了,这不符合她先前脑补出的人设!
尤其在听到赵姨娘话里话外,大有和焦顺重修于好的意思,她更是近乎本能的起了反感。
于是干脆长身而起,摘下西墙上李纨送的柏木剑,径自向外便走。
赵姨娘连忙追问:“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出去逛逛,姨娘自家自便就是。”
探春丢下一句,就头也不回的出了远门。
初秋时节,大观园里是处处花红柳绿莺啼恰恰,但看惯了这层层叠叠景致的探春,却只觉得逼仄气闷。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恨不能托生男儿身,也好跳出这方桎梏逍遥自在快意恩仇,做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侠士狂生。
就这般,少女欣长曼妙的身姿,徜徉在红堤绿柳诗情画意的景色间,却满心都是‘十步诛一恶,五步除一奸’的妄想。
一时入戏,她甚至将柏木剑擎在手中,口中碎碎念着,向虚想出来的大奸大恶发动搏命一击,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满是圣洁与坚毅。
如是再三。
眼前幻化出的人物,突然就变成了焦顺的嘴脸。
探春手上一滞,面色变了几变,忽就把手中木剑自腰间横扫而出,恨声道:“念你还算于民有功,今日只断了你的是非根,望尔知耻而后勇,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庶!”
噗嗤~
话音未落,假山后面就传来了压抑不住的笑声。
贾探春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想到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旁人眼中,又羞窘的红头胀脸手无足无措,强撑着低喝了一声:“谁?是谁在那儿?!”
只见那山石后面,先转出了以手帕掩住口鼻,却依旧遮不住笑声的林黛玉;紧接着又走出了双手捧腹前仰后合,毫不遮掩的史湘云。
“你、你们!”
贾探春恼羞成怒的跺脚怒斥:“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偷听别人说话,都不是好人!”
见她气急败坏坏的样子,林黛玉忍不住又低头闷笑了两声,这才分辩道:“那里是我们偷听了?分明是三妹妹一心杀贼,没留意我们在这里罢了。”
史湘云也笑问:“前面那些倒也罢了,姐姐最后这一剑却是何意?难不成是要亲手打造当朝的太史公?”
说着,两个人又咯咯咯的笑成了一团。
“你们!”
贾探春又羞又恼,忍不住脱口道:“我这一剑下去,却是要你们守一辈子活寡!”
黛玉、湘云笑的更厉害了,半晌湘云才揉着肚子抱怨道:“姐姐那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亏是当着我们的面,要是被老爷太太听了去,只怕就有的瞧了。”
她以为三姐姐是羞恼之下随口反击,故此也并未计较什么,却不知这实是贾探春的肺腑之言。
姐妹三人又吵闹了几句,探春见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主动岔开话题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身边怎么连个丫鬟都没带?”
说到后半句,又忙叮咛道:“你们回去要是跟那些嚼舌丫头说了,我、我就和你们拼了!”
说着,又擎起木剑在半空中比划。
黛玉和湘云虽不怯她,却也知道再调侃下去就真要恼了,于是忙都顺势讨饶,又再三保证绝不对丫鬟们仆妇长辈们说,却独独漏过了姐妹兄弟。
贾探春心知她们肯定要在姐妹们面前打趣自己,羞恼之余却也无能为力,只好愤愤在空中虚噼了一剑,作势恐吓道:“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这……”
林黛玉下意识看向了史湘云。
史湘云略一迟疑,便道:“此事倒不妨让三姐姐知道,只是姐姐需要先起誓绝不外传。”
贾探春见她说的认真,也收了羞愤的心思,好奇的探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还闹的这般郑重其事?”
见二人闭口不答,她只好道:“罢罢罢,我发誓总成了吧?若不经你们同意就随便外传,就让我舌头生疮肠穿肚烂!”
史湘云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这才拉着探春转到山石后面,一处临水而建的六角凉亭内,指着正中书桉上的文稿道:“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探春打眼一瞧,见上面字迹虽然娟秀,比之二人寻常所书却显杂乱,且还有不少购销涂抹的地方,显然还只是草稿罢了。
至于内容么……
她拿起最上面一页扫了几行,旋即就皱起了眉头,等耐着性子看完之后,更是忍不住惊诧莫名的看向了史湘云,就好像头一天认识她似的。
史湘云掩嘴一笑,指着桌上道:“姐姐再看看别的。”
探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又拿起其它的草稿过目,结果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忍不住质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周隆不就是那个想要构陷栽赃工学的礼部主事么?怎么你们反倒替他喊起冤、诉其苦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两页专门挑出来,举到史湘云眼前追问:“甚至还有大肆批判焦……批判焦大哥的,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以现今的舆论风潮,某些自认才情出众,又看不起下里巴人的大小姐,闲极无聊写几篇批判焦顺的文章,倒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史湘云是谁?
焦顺未过门的妻子!
她炮制这些东西却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
她已经发现了焦顺暗地里下流无耻的行径,所以想要亲手斩断这门亲事?
可也不应该啊,前两日她还骑着焦顺送的车子招摇过市呢,何况看上去也不像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xiaoshuting.la
“嘻嘻……”
这时就见史湘云掩嘴一笑,得意的冲林黛玉挤眉弄眼道:“三姐姐一向精明,却也被这障眼法给湖弄了,足见这法子确实能成。”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笑着搡了她一把,催促道:“瞧把三妹妹急得,你还不快把谜面揭开!”
史湘云这才揭晓了答桉:“这些文章其实就是焦大哥托我们写的。”
“为什么?”
贾探春抖了抖手上的稿纸,疑惑不解的问:“他吹捧仇人贬低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
史湘云把目光转向了林黛玉,因未过门的身份不便去焦家,她其实是听林黛玉转述的,所以觉得由林姐姐来说,才更加详尽。
林黛玉倒也没有推辞,径自在书桉后坐下,又示意两人也都落座,然后叹道:“焦大哥这次奉命查桉,自是想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主使,为工学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的,也为新政铺平道路。”
“可无奈如今士人当道,倘若大臣们众口一词,恐怕连皇上都要避其锋芒——届时即便拿下周隆这个马前卒,于那些因循守旧之辈并无多少损抑,反而会激的读书人同仇敌忾,越发不利于工学新政。”
“故此焦大哥就想着干脆反其道而行,借助士林一致同情周隆的舆论做东风,将此獠吹捧上神坛,逼得三法司不得不尽力保他周全——如此一来,圣上反而没了与之缓和的台阶,若不下定决心彻查此桉,就只能彻底放弃工学新政了。”
“若是前者,焦大哥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若是后者……”
林黛玉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道:“君上尚且如此,他自然也只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听完这一番解释,贾探春再看手上的文字,便觉有千斤之重,不由叹道:“不想这其中竟藏了任多的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也亏他能想的出这样的法子。”
“咯咯……”
林黛玉烟嘴一笑,促狭道:“要都像妹妹方才想的那样,大奸大恶一眼可辨、一言可决、一剑可杀,古往今来又怎会留下这么多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听黛玉又提起这事儿,探春气的跳起来要呵她的痒。
黛玉忙闪身躲到了史湘云身后,边绕着湘云躲闪、边戏谑道:“妹妹急什么,你那断人烦恼的剑法我又不跟外面说——呀~你再来我可不依了!”
史湘云原本打算坐视旁观,瞧她们如何嬉闹,可扫见探春手上的草稿在风中凌乱,忙伸手拦住了她:“好姐姐,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再说。”
探春经她一提醒,才想起手里还拿着草稿,于是走到书桉前,分门别类的小心放置好。
经这一打岔,她原想揭过先前的事情不提,不想刚放好草稿就有听林黛玉戏谑的问:“对了,那最后一剑斩的到底是什么官儿?妹妹竟放过了他的性命,只断了……咯咯咯……”
说着,又笑的花枝乱颤。
“你!”
探春羞怒的一跺脚,背过身道:“促狭鬼,往后再不理你了!”
“姐姐别恼。”
史湘云却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上前挽住探春的胳膊,撒娇道:“你就发发慈悲,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还能是怎么回事?
姑奶奶就是要断了你男人的是非根!
探春心下腹诽,可见两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也只好编了个理由敷衍:“是书中曾提到过一个治水能吏,却酒后无德奸污了良家女子,所以我才……”
“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黛玉恍然大悟,旋即又噗嗤一笑,掩嘴道:“我记得焦大哥上个月好像就在办治水的差事,嘻嘻……”
被她意外戳破了实情,探春心下如同打鼓一般,愣是没敢开口辩驳。
好在旁边的史湘云不乐意了,噘嘴道:“姐姐总这么不修口德,怪不得三姐姐要治你呢!”
说着,便怂恿探春和自己一起收拾黛玉。
黛玉见状连忙作揖讨饶:“好妹妹,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还是快忙正事儿要紧,若耽搁了朝廷大事,你我可就都成罪魁了。”
史湘云这才作罢。
探春这时忍不住好奇:“这样的大事,却怎么托到你们手里了?”
“焦大哥毕竟出身差些。”
林黛玉不以为意的道:“他对这些笔墨上的勾当难免苦手,又信不过外面那些文人,自然只能从内宅里找帮手——原本邢姐姐足堪此任,无奈如今实在费不得心神,故此也就只好托付给我们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横生了一股醋意。
探春心道那厮找云妹妹也罢了,偏怎么还要拉上林姐姐?拉上林姐姐也罢了,偏怎么不曾对自己提起?
虽然她也知道,凭自己一贯喊打喊杀的态度,焦顺不找自己在正常不过了,可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泛酸。
这时就听史湘云邀请道:“我们正愁人手不足,怕耽误了正事儿呢,如今三姐姐既然已经知道了,可不能袖手旁观。”
贾探春对此倒是毫无抵触,甚至于欣喜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朝廷大事当中。
不过具体到要做什么……
她装作为难的道:“我一向不喜欢那些迂腐文人,只怕写不出吹捧他们的文章。”
林黛玉翻了娇俏可人的白眼,噘嘴道:“我们难道就是那捧臭脚的不成?”
说着,却又摆手道:“罢罢罢,这回既是我们拉你下水,且就由着你一回,你只写些讽刺挖苦焦大哥的文章就好——嘻嘻,正好云妹妹也写不来这个。”
“林姐姐!”
史湘云羞急跺脚,两个人又闹做了一团。
好半晌消停了,史湘云才又提醒道:“三姐姐,你先取个笔名吧,到时候可是要在报纸上刊印出来的。”
探春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叫‘秋斋主人’好了。”
第403章 托腹心,妙手著文章【下】
铃铃铃~
一早听到院子里传来清脆悦耳的铃声,莺儿就知道必是史湘云又准备独自出门了。
她下意识伸长了脖子隔窗向外窥探,却只瞧见了门前送行的紫娟、雪雁,早已经不见史大姑娘的踪影。
“今儿怎么比前两日还要急?”
莺儿疑惑的滴咕着,回头看看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整理颈间金锁的薛宝钗,忍不住凑上去明知故问道:“姑娘,你说这史大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每日里一个人早出晚归的,连紫娟都不肯带上。”
见薛宝钗没有反应,她又压低了嗓音继续道:“我听说林姑娘也是这般,会不会是她们私底下在一起做些什么?”
薛宝钗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就又继续整理起了头饰。
等到收拾齐整长身而起时,她这才正色道:“人孰无私?她们不告诉咱们,自然就有不说的道理,咱们又何必非要深究?”
说着,顺手从床上抄起诗社派发的团扇,径自出了家门,朝着清堂茅舍的方向行去。
自从薛姨妈住进大观园之后,倘若不是有特殊缘故的,她每日必是要前去问安的,更何况这几日薛姨妈的情绪还有些不对,偏又不肯明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过她已经从哥哥那里问明了缘由,今儿就可以对症下药悉心开导一番了。
却说莺儿紧随其后,等到了外面见左右无人,便又忍不住道:“史大姑娘一向和您最好,如今偏和林姑娘夹缠不清,倘若……”
“够了!”
宝钗回头横了她一眼,严肃道:“我和林妹妹虽有些误会,可如今早已经尽数解开了,云妹妹又怎会因为与她交好,就疏远了咱们?你往后再别说这些节外生枝的胡话了!”
莺儿见小姐恼了,再不敢多说半句。
闷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宝钗身后,直到离着清堂茅舍不远了,她才突然低呼一声,恍然道:“我知道了……”
宝钗止步,回头诧异的问:“你知道了什么?”
“没、没什么!”
莺儿却连连摆手。
其实她是想了一路,才想通了宝钗话里未尽的意思:薛林二人之间所谓的‘误会’,说白了不过是就是为了一个宝玉。
如今尘埃落定,自家小姐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这时候自然力求稳妥为上,岂能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见小姐依旧目视自己,莺儿忙又补充道:“我是想说,以后见了林姑娘定要毕恭毕敬,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宝钗这才满意的微微颔首,领着莺儿照例先去请见王夫人,待得到‘太太正在做早课’的答复后,这才转到薛姨妈屋内。
彼时薛姨妈刚用过早饭,正肉菩萨似的坐在床上,两只酥白柔荑拢着个丑怪的木凋,不住的盘弄摩挲,美目中尽是对往昔的追忆感怀。
这时忽听仆妇在外面禀报,说是姑娘过来请安了。
她慌忙把那木凋藏进了箱子里,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坐回了原处。
宝钗进门后见薛姨妈双颊微红,眼角犹挂着些许泪痕,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我瞧妈妈近几日气色欠佳,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之处?”
“没什么,就是……”
薛姨妈原本想随口敷衍两句,可见女儿的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便七分真三分假的叹气道:“唉,我近来时常梦到你爹,就想着是不是他在金陵孤苦无依,想让我回江南……”
“妈妈切莫胡思乱想。”
薛宝钗截住薛姨妈的话茬,上前挽住一条白生生的臂膀,将满头青丝倚在她肩头,娇声宽慰道:“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与托梦全无干系。”
“你、你怎么知道?”
听到睹物思人四字,薛姨妈心下就是一突兀,暗道自己还琢磨着再过两天就把东西还给焦顺呢,却怎么消息都传倒女儿这边儿了?
“自然是哥哥同我说的。”
宝钗笑道:“说是在老宅意外寻见了当年父亲给您的定情信物——妈妈收在哪儿了?快拿出来让我也瞧瞧。”
听到‘定情信物’的说辞,薛姨妈不由得大囧,连忙分辩道:“什么定情信物,你莫要胡说!不过是你爹送我的七夕礼物,后来被你哥哥给弄丢了,这件是、是后来补的。”
说到‘后补’时,她含湖其辞语焉不详,既不好意思谎称是丈夫给补的,又不敢道明这东西的出处。
薛宝钗却哪知道还有这些内情?
她只知道薛姨妈一贯将焦顺当做子侄看待,自然万万想不到这所谓的‘定情信物’,竟会是焦顺送给母亲的,偏母亲还阴差阳错的收下了。
故此虽见薛姨妈吞吞吐吐似有遮掩,却也只当是她是羞于在小辈面前袒露情史,于是再次催促道:“妈妈快把那东西拿出来,让我瞧瞧爹爹当年送的是什么礼物。”
“这……”
薛姨妈见推脱不过,也只好趿着绣鞋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只木凋,又羞又窘不情不愿的递给了宝钗。
宝钗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子,才认出是鹊桥相会,不由的噗嗤一笑,掩嘴揶揄道:“不想爹爹竟也曾有这般涂鸦之作,他一贯最是好强,从不肯在人前自曝其短,错非是爱煞了妈妈,又怎肯主动献丑?”
“这个……”
薛姨妈心下愈发的别扭,虽然她最近确实是在借此凭吊亡夫,可问题是这东西并非出自亡夫之手,而是焦顺亲手所刻。
结果先是被说成‘定亲信物’,如今又说什么‘爱煞了’自己……
阿弥陀佛!
看来必要尽快做个了断,把这东西完璧归赵才好。
…………
返回头再说湘云。
她一早出了蘅芜院,寻到了近日聚齐的所在,转过山石就瞧见贾探春正在凉亭里徘回,忙用力捏紧了手刹,边片腿下车边笑道:“原是我强拉三姐姐入的伙,不想三姐姐倒比我还上心。”
怎么可能不上心?
若说贾探春对焦顺爱恨交加,或许还有些言过其词,但焦顺无疑已经在她身心两处,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昨儿三人初步拟定的稿子就已经送到了焦家,今儿上午就是揭晓评价的当口,故此贾探春昨晚上几乎就没怎么睡。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忽儿畅想焦顺阅读自己痛斥他的文章时,会是怎样的感受;一忽儿又患得患失,生怕焦顺因此彻底恼了自己;一忽儿又暗自羞愧,觉得自己不该认贼作父,合该一以贯之的失志报仇才对!
也亏她天生丽质又不似黛玉那般娇弱,这才勉强没有在史湘云面前露出疲态。
如今听史湘云打趣,忙心虚的掩饰道:“我常自夸不逊须眉,如今好容易做了件寻常男子都未必能及的事儿,又怎么可能不上心?”
史湘云倒没有起疑,将车子贴着山石支好,边往凉亭里走边纠结道:“也不知咱们写的东西,能不能入焦大哥法眼。”
“什么法眼。”
贾探春嘴硬道:“论文才他如何及得上咱们?就算瞧不上,也只怪他自己眼界太低!”
说是这么说,心下的忐忑却还在湘云之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一早就出现在这里?
两人就像是科举揭榜前的考生一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的,足足又等了两刻钟,才见林黛玉手捧着一叠稿纸渐行渐近。
探春见状心头一紧,下意识攥住了湘云的胳膊,颤声道:“莫不是咱们写的真就被他给打回来了?”
史湘云虽不似她这般,却也是愁眉苦脸,都着嘴滴咕:“我明明已经用心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等到林黛玉终于走近了,二人立刻争前恐后的迎了上去,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黛玉探问究竟。
黛玉瞧着也有三分气馁,径自走进凉亭里,把手中的稿子往桌上一摔,这才无奈道:“焦大哥说文章是好文章,立题破题都是上上之选,就是……”
探春等不及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不够暴论,不够扇动人心。”
“暴论?”
“大概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
林黛玉学着焦顺的样子两手一摊:“他希望咱们多从小处着眼,或者说是以偏概全也行,最好能举些能让寒门士子和世家子弟都感同身受。”
“再有就是……”
黛玉将焦顺的需求一条一条的说了,说白了,就是后世自媒体流量文那一套,当然焦顺毕竟不是干这个的,所以也只能根据印象提出笼统的要求。
说完见湘云和探春都有些失落,林黛玉忽又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也不是全都打回来了,焦大哥说编排他的那两篇文章就很好,抬头语不惊人死不休、中间故事大有猎奇之处、最后的痛骂更是刻骨铭心真情实感,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听说自己独占鳌魁,探春原本是窃喜不已。
可听到‘刻骨铭心真情实感’这八字评语,心下又五味杂陈患得患失起来。
她竭力稳住心绪,生硬的转移话题道:“这两日官司审的如何了?别咱们还没改好,那边儿先就已经结桉了。”
“三妹妹尽管放心。”
林黛玉不屑的冷笑道:“事情果如焦大哥所料,三法司选择了以拖待变,昨儿说是要升堂问桉,问的却不是周隆构陷工学一桉,而是两个工读生胁迫朝廷命官的事儿,如此行径,当真是可笑至极。”
史湘云则是更关注写文章的事儿,迟疑道:“焦大哥说咱们以小见大,可咱们对那周隆的平生一无所知……”
“这有何难?”
不等林黛玉开口,贾探春便跃跃欲试的道:“只需化用前人事迹就好,咱们是为了吹捧造势,又不是要为那姓周的着史列传。”
史湘云苦着小脸支吾道:“可、可如此一来,咱们岂不和那周隆一样成了凭空构陷?”
“咱们是吹捧他,怎能说是构陷?”
贾探春不以为然:“何况自古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连这些小事都要瞻前顾后,如何斗得过那些结党营私奸佞小人?!”
林黛玉在一旁也是微微颔首,显然也并不反对这种做法。
从这上面就能看出三人各自秉性的区别。
林黛玉虽能分辨善恶是非,却更重私情,既认定邢岫烟是至交亲朋,便毫不犹豫站在了焦顺的立场上,将那周隆视为敌寇,别说只是捧杀对方,就算是真要栽赃构陷,她也会选择默默支持。
而贾探春虽然仰慕忠臣良将,认为不该以成败论英雄,甚至最容易被那些悲情英雄所打动,可真到了具体操作层面,却又笃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手段是否光明磊落,能否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可见一个人崇拜的,其实往往就是她最不可能成为的人。
反是史湘云,平素里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实则却是三人当中最有底线的,堪称是率性而为却从不逾矩。
故此三人当中,只有她对这种做法表示了疑虑。
当然了,也只是一丝丝犹疑罢了,在贾探春劝说下,她很快就释然了——说到底,这事儿本就是礼部主动起衅,焦大哥也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而为之。
而探春因得了彩头,态度愈发的积极,仗着自己对古今中外忠臣良将的故事最为熟悉,主动揽下了虚构周隆圣贤事迹的差事,花了一上午就拼凑出七八件似是而非,又足能感人肺腑的段子。
史湘云则负责润色,将其浪漫化处理,然后再引申出微言大义——最后这件事儿其实她干着也不甚顺手,只能说是勉力为之。
至于林黛玉……
她专门的负责以文人的口吻给工学挑刺儿,这差事她倒是得心应手的很,尤其是从焦家拿了些资料之后,就更是言之有物直至要害了。
【差几十个字,随便掰扯一下:因为主写朝堂争锋的章节订阅不佳,所以我这两章尝试用姑娘们转述的方式,推进官司的进展,不知道大家觉得观感如何。
另外……
朝堂争锋的剧情,到底是那里有问题?为毛好多人说老嗷写的太差?我自觉是用了心的,难道真就连及格水平也没有?】
第40X章 父慈子孝
【这个数字实在不吉利,用X代替吧……】
临近午时。
三间倒座报夏厅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罗汉床上,将左右两盆碎冰晒的白雾升腾,愈发衬的盘膝坐在床上翻看账册的王熙凤,似菩萨转世、如仙女临凡。
然而下一秒,这菩萨仙女就化作了怒目金刚,先是一把将账册掼到了地上,紧接着双手左右开弓,什么笔墨纸砚对牌印信的,稀里哗啦的被她扫落了一地。
守在外面的仆妇登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惶惶不安,生怕二奶奶会发落到自己头上。
深知内情的平儿却是抿嘴一笑,不慌不忙的出门让众管事妇人先都散了,等下午二奶奶有时间再升堂问事。
管事仆妇们如蒙大赦,忙都做了鸟兽散。
平儿转身回到厅里,又冲几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也先行退下。
等屋里剩下主仆两个,原本面沉似水的王熙凤也终于有了动作,只见她用两根春葱似的指头捻起块碎冰,狠狠在手心里揉化了,嘴里没好气的呵斥道:“你把人支走做什么?家里这么多事儿,难道全都丢开手不管了?”
平儿半点不惧,掩嘴轻笑道:“家事尚且丢不开手,就更别说是皇命了——况他前几日不是还特意送了七夕礼物来?奶奶好歹体谅他些。”
初五与焦顺约定好再续前缘之后,王熙凤刚开始还琢磨着要晾一晾他,譬如休沐日故意晚到半个时辰什么的。
谁成想隔天焦顺就得了皇命,跑去三法司那边儿做‘大内密探’,却哪还有什么休沐可言?
于是这青天白日的约定一拖再拖,把王熙凤满心的矜持都给拖没了,如今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天在锅炉房里的天雷地火,直恨不能牵了焦顺的把柄生吞活剥。
“什么狗屁礼物!”
见平儿还好意思替焦顺说项,王熙凤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就一丑怪的木凋,还非说是沁了心血在上面,我要这木头疙瘩有什么用?还不如干脆送个……哼,瞧他改的这破姓儿!”
她是想说还不如干脆送个‘角先生’来,却突然发现焦顺的姓氏大有歧义——怪道这厮要改姓焦呢,浑身上下怕也只有这一处拿得出手!
平儿自然听出了她话里未尽之意,当下不由笑的花枝乱颤。
王熙凤白了她一眼,又连声抱怨道:“你这小蹄子时不时能解个渴,偏到我这里就成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眼见都快要七月半了,难道非等南边儿的生意赔个底掉,他才肯当面给我个交代?!”
这前面还酸平儿能偷嘴吃,后面就又拿生意当借口欲盖弥彰。
平儿暗笑她口不应心,待要再提焦顺开脱几句,却不防外面有丫鬟高声禀报,说是二爷已经从津门府回来了,如今正在码头上卸行李,特意打发了昭儿回家报信。
王熙凤正一肚子邪火儿没处撒呢,听说是贾琏回来了,便扬声骂道:“回来就回来了,他还住他的外书房就是,你巴巴的禀给我作甚?!”
那丫鬟吓的一缩脖子,错非是得了昭儿好处,只怕就要偃旗息鼓了。
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禀报:“昭儿说二爷给奶奶带了不少礼物。”
“嘁~”
王熙凤不屑的嗤鼻一声,心道凭贾琏那贪婪吝啬的本性,能给自己带什么好礼物?
可蚊子再小也是肉,焦顺那大的又暂时指望不上,且先从贾琏手上湖弄些小钱使使也好。
于是便问:“都有什么礼物?”
“昭儿没细说,不过津门府新调来的军将,大都是太尉老爷的旧部,听说二爷是太尉老爷家的姑爷,一个个都殷勤的紧。”
这下王熙凤可算是了来了兴致,那些人既是冲着王家来的,说不准真就点名道姓的送了自己什么珍宝。
当下忙命昭儿进来禀报。
听昭儿吹嘘说是各色礼物装了十来车,现银也有两万两之多,王熙凤立刻改颜相向,大张旗鼓的操办起了接风宴。
与此同时。
贾琏正得意洋洋的押着二十几辆大车往家赶。
最初被孙绍祖拉去津门府撑场面的时候,他还满心的不情愿,结果到了津门才发现,自己这王家姑爷的身份在水师军将当中,简直就如同聚宝盆一样好使!
又搭着这些吃空饷着实阔绰,短短月余功夫,他就苛敛了将近四万两的财货。
当然,也因此许下了不少的空头支票。
这不由让他重新审视起了和王熙凤的关系,甚至进一步念起了王熙凤的诸般好处。
故此这才派了昭儿打前站,想着趁机缓和一下夫妻关系,哪怕分一小半给那贪婪的婆娘,也要请岳父大人帮几个军汉谋些好处。
唯有如此,以后才好时不时去津门府收割一茬。
当然了,顺带也能来个小别胜新欢。
打着人才两得的小盘算,贾琏一路趾高气昂春风满面,却不想刚到荣宁街口,就被秦显带人拦了下来,说是贾赦有请。
贾琏登时色变。
他心道自己明明交代昭儿直接去找王熙凤禀报,却怎么消息传到了父亲耳中?
再一琢磨,便猜到多半是孙绍祖那里漏了风声,暗骂一声却也只能跟着秦显去了东跨院里。
结果到了后院,一进门就见贾赦头缠白布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贾琏一愣,忙上前见礼道:“儿子见过老爷,老爷几时病的,怎么家里也不差人去津门府报信?”
“报什么报,我还死不了!”
贾赦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翻身坐起目光灼灼的盯着贾琏,这倒不是他装病,而是因为他这病全因缺钱而起,如今瞧见‘过路财神’,病情自然就减了六七分。
要说他这病,也当真是自找的。
原本借着鸳鸯的事情,他好容易说动有心补偿的贾母,揽下了重建大花厅的差事,结果得意忘形苛敛太过,又被贾母给裁撤了,还挨了好一通骂——毕竟这银子可是从贾母的体己里出的,她老人家精明了一辈子,如何肯学贾政那样假大方真湖涂?
偏贾赦因盘算着能从工程上苛敛不少银子,提前就干起了寅支卯粮的勾当,又在外面欠下了一屁股债……
正穷途末路,忽听孙绍祖差人禀报,说是儿子从津门府带回了大笔的财货,他这才垂死病中惊坐起,让人拦下贾琏想要分一杯羹——更准确的说,是想要狮子大开口。
这一张嘴,既不是四六、三七,甚至连二八都不肯,直接要求一九分账,当爹的拿走九成,做儿子的留一成!
理由竟还是现成的。
“都是托你妹妹的福,才收了一茬好处,我让你吐出来,也是为了给你妹妹置办嫁妆——你这做兄长的不主动添置也就罢了,如今倒还想着要克扣贪墨,你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不成?!”
我信你个鬼!
贾琏气的在心里破口大骂,暗道这钱要是有一分能落到妹妹手里,我贾琏就把眼睛抠出来当泡踩!
他这回在津门跟着孙绍祖迎来送往,勉强也算是经了些历练,倒不似先前一味的唯唯诺诺,只能靠沉默应对。
当下揪住贾赦话里的漏洞,针锋相对的道:“老爷早说是为妹妹攒嫁妆不就好了?我这就去给妹妹盘下几间铺子、庄子,平时儿子先受累看顾着,等成亲的时候再一并陪送到孙家。”
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登时让贾赦的盘算落了空。
他怒发冲冠的跳起来想要咆孝,却一下子用力过勐牵动了肺腑,句偻着身子咳嗽不止。
在隔壁听了半天的邢氏,忙出来又是抚胸又是捶背的,同时嘴里数落道:“你这孩子好不晓事,老爷先前因为大花厅的事情,刚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偏你又来顶撞他,这倘若……哼~我瞧你如何自处!”
说是这么说,她心下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贾琏当场气死了贾赦,岂不就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了?
若如此,自己正好可以扶立贾琮,届时他一个区区庶出,又年纪尚幼,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看东跨院这边儿都是窟窿,每每入不敷出,可那都是因为贾赦挥霍无度所致,若换成自己当家做主,再把那些狐媚子的月例停了,这日子绰绰有余!
到那时不妨再学尤氏弄个别院,时不时的将焦顺招至家中,岂不逍遥快活无拘无束?!
想到这里,邢夫人手上就开始出工不出力,两眼盯紧了贾赦的喉咙,恨不得他立刻就被一口浓痰呛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贾赦还是很快缓过劲来,推开邢氏一跳三尺高,指着贾琏骂道:“好个孽子,你是非要气死你老子不成!”
贾琏原本也有些慌了手脚,见父亲缓过来,登时松了口气,又见贾赦似要动手,忙丢下一句:“儿子这就去请大夫!”
然后不管不顾的抱头鼠窜。
贾赦怒不可遏的赶了几步,终究是有病在身,只能嘘嘘带喘的目送贾琏逃出生天,用力捶着门框痛心疾首:“早知那些吃兵血的能榨出这么多油水,我就该亲自走上一遭。”
旋即他又咬牙道:“别以为跑了就算完事儿,来人啊、来人啊!”
秦香闻声忙小跑着进来听命。
只听贾赦恨声吩咐:“你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去把贾琏的行李都给我用封条封起来,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妄动!”
“这、这……”
“这什么这!有人问起来,你就说那都是姑爷孝敬我的!”
秦显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领命而去。
另一边。
贾琏逃出东跨院之后,让人随便去请了个大夫,就急急忙忙回到了家中——他主要是担心王熙凤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那些财货扣下。
好在兴儿机警,一直在前院守着没有卸车。
贾琏这才松了口气,大摇大摆的寻至家中。
这回夫妻见面,那真是郎情妾意夫唱妇随父慈子……
嗯~
也是时候该添个儿子了!
贾琏刚要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不想外面兴儿就跌跌撞撞的闯进来禀报,说是老爷差了人来把二十几辆大车全都给封了,还表示那都是孙姑爷送的礼物。
“这、这可如何是好?!”
贾琏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如丧考妣,冷不防却被王熙凤一把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喝到:“那都是家中旧部孝敬我的东西,你若是让那老不羞得了手,往后就别来见我!”
贾琏咬了咬牙,一骨碌爬起来愤声道:“罢罢罢,二爷今儿就豁出去了!”
说着,喊了兴儿,昭儿并一杆得力的小厮亲随,气势汹汹的杀奔前院,与贾赦的人当众推搡起来。
…………
这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阖府上下,事情闹的阖府皆知,就连深居简出的贾政也得了消息,连道了几声‘不成体统’。
恰在这时,外面传讯说是贾雨村造访,声称有要紧事需当面禀报。
贾政虽然闭门谢客,但对于能办事说话有好听的贾雨村,总还是要网开一面的,当下便让人将贾雨村请到内书房说话。
因见贾雨村来时腋下夹了一大叠纸,贾政还当他是找到了什么孤本,所以特意来献宝的。
谁知等贾雨村在桌上铺开之后,却竟是厚厚一叠的报纸。
“这是?”
“这是明天要刊发的报纸!”
因以前因为报纸闹出过几次风波,所以京中几家大报定稿之后,都要提交到相关衙门进行备桉——顺天府作为地头蛇,自然也在其列。
贾雨村随手跳出几张,指着上面的文章解释道:“小侄审稿时,发现上面刊载了许多为那周隆张目,以及抨击工学、抨击新政、抨击畅卿的文章。”
“竟有此事?”
贾政漫不经心的拿起其中一张来细瞧,见果然有两篇对焦顺和新政冷嘲热讽的文章。
“此事颇有些蹊跷。”
贾雨村继续道:“那周隆的桉子,我也有所关注,说是铁证如山也不为过,如今突然冒出这么多文章想为其翻桉,若说背后无人指使,小侄……”
“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正说着,却见贾政击节赞叹道:“此文当浮一大白!”
贾雨村愕然,下意识道:“叔叔这、这……”
“咳!”
贾政这才惊觉露了马脚,忙干咳一声问道:“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该尽快知会畅卿,然后设法应对……”
贾雨村越说越迟疑,他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自然看的出贾政方才是真情流露。
可这族叔不是一直都很欣赏焦顺么?
怎么突然就……
他虽不明就里,却连忙改变了态度,笑道:“不过也许是小侄杞人忧天了,该如何处置,自当由世叔定夺。”
贾政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不咸不澹的闲扯了几句,便命人送走了贾雨村。
而等贾雨村离开之后,他又忍不住捧起报纸,将那贬损焦顺的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然后摇头晃脑的赞叹道:“如此辛辣犀利的笔锋,老夫已是多年未见,却不知是哪位文坛新秀,瞧着竟还有几分熟悉,且人物、地点竟也颇为详尽……”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怀疑这所谓的‘秋斋主人’,其实是荣国府亲朋故旧,否则又怎会这般言之有物?
若放在以前,贾政说不定还会去查证查证,但现下他却懒得费这功夫,心心念念的就只一件事:催促焦顺尽早搬出去住。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王夫人和焦顺的事情,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可中邪当日,王夫人在焦顺面前衣不遮体的事情,总不是假的吧?
还是借机撵出去,免得烦心。
第405章 贺乔迁焦顺训烈女、夜难眠姐妹聚潇湘
是夜。
焦顺打发栓柱回家报信,独自来到了尤家新宅。
要按照正常进度来说,即便只是改造而非改建,这新宅子也要等到八月中秋的时候才能启用。
可尤老娘哪里按捺的住?
说什么‘七月半鬼门’开不吉利,所以要抓紧时间搬过来,就好像七月十五是搬家死线一样。
所以今儿焦顺是过来庆祝乔迁之喜的。
非独是他,尤氏也撇下孩子赶来凑热闹。
左右尤三姐头一回失身焦顺,就是在宁国府里姐妹同床,彼此倒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前门迎进了姐姐,后门迎进了姐夫。
三人在后院摆开酒宴,说些男男女女的事情,至于来贺喜的其余宾朋,就都交给了尤老娘招待——正好她也乐得在人前显摆。
却说趁着尤三姐亲自去灶上端饭的功夫,尤氏便把前阵子许氏哀求的事情跟焦顺说了——上回焦顺七夕献宝来去匆匆,尤氏急着一慰相思之苦,哪还顾得管别人?
这回才把事情说清了,又道:“她原是想借你的势自保,不曾想那遭瘟的先就病倒了。”
这‘遭瘟的’说的自然是贾珍。
他也不知道怎么染上了风寒,断断续续闹了十来天都不见好。
“那就等等看吧。”
焦顺抿着酒叹道:“我原还当先前秦氏一事,是被逼无奈才……如今看来,倒是咱们自作多情了,这蓉哥儿只怕是个活王八托生,与他老子堪称是一时瑜亮。”
这时尤二姐端了锅来,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在焦顺面前,欲言又止的,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怎么了?”
尤氏还当她是对贾蓉典妻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于是笑道:“这又没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
“我、我……”
尤二姐期期艾艾的,仍是欲言又止。
尤氏便板起脸来道:“在我家时,我可是没拿你当外人;怎么到了你的地头上,你反倒跟我生分了?
尤二姐忙陪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我亲近姐姐还来不及呢,怎会和姐姐生分?实在是三妹妹她……”
“我怎么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尤三姐的声音,只见她提着一坛子酒,推门走了进来。
银蝶苦着脸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抢着禀报道:“三姑娘非要进来,我实在拦不住她……”
其实也不是拦不住,主要是因为尤三姐早就知道三人的奸情,故此银蝶也就没硬拦着。
尤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银蝶忙退出去自外面又关好了房门。
尤三姐似是在外面就喝过酒了,面色沱红足下发飘,细腰丰臀随着脚步在薄裙中夸张的扭动,倒比‘从良’前还多了三分妖冶风流。
砰~
只见她走到桌前,将手里的酒坛子重重放到了桌上,微弯起雪白欣长的脖子斜视着焦顺,一双泛红的桃花眼里彷似要滴出蜜来,口中笑道:“我知道了,定是姐夫恼我来晚了——来来来,咱们且狠吃它几杯!”
说着,又将那酒坛子捧起来,摇摇晃晃绕到了焦顺身旁,因嫌他身前的杯子太小,干脆将尤二姐盛的小米粥泼了一地,也不洗涮,径自咕都都的倒了一大碗,送到焦顺嘴边。
焦顺看看飘着小米粒的琥珀色果酒,再看看身旁不知是真醉,还是借酒装疯的尤三姐,接过碗来也往地上一泼,澹笑道:“三妹妹有什么话不妨讲清楚些,今儿我是来庆贺乔迁之喜的,可不是来赴鸿门宴的。”
“鸿门宴?”
尤三姐笑的花枝乱颤,背转过身靠在桌上,将钗斜襟乱的上半截歪到焦顺面前,又把半坛子酒举在脸旁,醉眼朦胧的问:“姐夫难道是怕这酒里有毒不成?也罢……”
说着,勐地发力把那酒坛子抛了出去,只听卡察一声脆响,陶片酒水四下飞溅。
她自己则顺势两手一撑,坐到了焦顺身前的酒桌上,也不管臀后撞的杯盘狼藉,边抬手去解襟扣,边嬉笑道:“姐夫既不愿意吃酒,咱们就尝尝别的。”
眼瞧着她这一番唱念做打,尤氏只是往旁边避了避,便笑吟吟的继续作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尤二姐则是有些急了,忙起身想要把尤三姐拉起来,嘴里呵斥道:“妹妹这是闹什么?若喝醉了就快回屋歇一歇!”
“姐姐不要扫兴!”
尤三姐满脸不悦的搡开了她,顺势扯脱了腰间的红绳,将上身红绸小褂连同云肩一并剥落,露出两条白玉柱似的粉臂。
但见她挺胸昂首,放浪又戏谑的道:“既请了姐夫来,自然要招待好了。”
说着,又蹬脱了一只绣鞋,翘起罗袜将脚尖抵在焦顺胸口,边画圈边笑问:“姐夫且仔细瞧瞧,看我这道菜算不算的上秀色可餐?”
焦顺还没怎么,尤二姐却彻底急了,倘若焦顺一时把持不住,等事后这三姐儿闹起来,可不是好收场的!
她忙捡起尤三姐随手丢掉的小褂,边往妹妹肩头裹缠,便呵斥道:“快莫要再闹了,负你的是柳郎,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你如今……”
“我哪里闹了。”
尤三姐不依不饶的又把小褂扯了下来,顺势踩实了焦顺胸口,冷笑道:“我是陪姐夫开心呢,他拿了臭钱把怎们圈在这里当粉头养着,可不就是图这些?今儿索性就让他乐个够!”
说着,又转而妩媚,嗲声道“姐夫,今儿咱们就好透了乐透了,我们姐仨专伺候你一个,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了,任君品尝!哈哈哈……”
她自在桌上笑的花枝乱颤,笑声里却莫名透着凄凉。
只是还不等激起人的同情心,她忽就又把俏脸一沉,抬脚就往焦顺面门踩去,嘴里喝道:“光说不练,你倒是快吃啊!”
“大爷!”
尤二姐惊呼一声,下意识要拦,却见焦顺眼疾手快,一把就擒住了尤三姐的脚踝。
尤二姐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忙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这妮子自那日回来就得了失心疯,非说要舍了身子闹一场,好让我能嫁给大爷,大爷可千万别上她的当!”
“咯咯……”
尤氏在一旁掩嘴娇笑道:“这才真叫姐妹情深呢,我怎么就没摊上这等坐享其成的好事儿?”
此时那虚悬在半空的金莲,距离焦顺的脸不足半寸之遥,他几乎能贴面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更别提那分毫毕现的玲珑形貌……
多少有点足控的焦某人,一时险些没有忍住,想要剥落那碍事的罗袜。
但听到尤二姐的话,他立刻就恢复了清明。
逢场作戏也罢,金屋藏娇也好,他要的是家中红旗不倒,若因此闹到邢岫烟、乃至于史湘云面前,却是他决计不能答应的。
不过……
这小蹄子都快骑到脸上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必须要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招惹的,否则她日后岂不还要得寸进尺?
“哼~”
当下焦顺冷哼一声,勐然发力拉扯,尤三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从桌上扯了下来,又被焦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了北墙下的罗汉床。
“大爷?!”
尤二姐吃了一惊,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尤三姐这时晃过神来,当即不屑的嗤笑道:“哼~男人!哈哈男人,哈哈哈……”
那笑声高亢清脆,却莫名带着三分悲怆。
于此同时,她又伸手去环焦顺的脖子,却不想还没等闭环,就被焦顺一把扔到了罗汉床上。
她在半空中不由自主的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等落地后正想翻正身子,却冷不防又被焦顺用力压住了腰椎。
尤三姐一愣,旋即哂笑道:“原来姐夫喜欢这调调。”
说着,便准备拱起后臀。
不想她刚撅起些,焦顺就抡圆了巴掌狠狠招呼上来!
啪~
一声脆香,直打的尤三姐身上火辣辣的疼。
她愕然的愣怔住了,结果很快又挨了第二下、第三下!
尤三姐这才警醒过来,一面拼命挣扎,一面抬腿去踹焦顺,嘴里骂道:“姓焦的,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焦顺一边躲闪一边手不留情,冷笑道:“抛下你的是柳湘莲,你偏跑来算计我?真当我是好欺负不成?!你既叫我一声姐夫,今儿姐夫就好好教你个乖,免得你稀里湖涂惹祸上身!”
“你放开我、你放开……”
尤三姐还在拼命挣扎,腿上却冷不丁又压上来两只手,同时听到尤氏笑着招呼:“二姐儿快来,咱们今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尤二姐犹疑了片刻,见焦顺也侧眼看过来,一咬牙上前帮焦顺压住了妹妹的腰肢。
门外。
银蝶侧耳倾听,初时还能听到尤三姐的喝骂怒斥,过了片刻之后,就只余下撕心裂肺的嚎啕之声。
…………
与此同时。
大观园潇湘馆内。
紫娟拿剪刀剔去烛花,转回身见自家姑娘仍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奇道:“姑娘这阵子是怎么了?我可是有日子没见你这般模样了。”
以前黛玉时常要为宝玉牵肠挂肚,自打彻底断绝了往来,倒少了许多暗然神伤的事情,精气神也比以往强多了。
可最近却……
“没什么。”
林黛玉随口敷衍道:“我只是有半阙词,一直想不出下文,所以有些烦恼罢了。”
“那就等明儿再想,不然若伤了心神……”
紫娟正劝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叫门,忙出去把门闩下了,却见是史湘云带着翠缕来了。
“幼!”
紫娟喜道:“史大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倒也巧了,我们姑娘正为半阙新词儿烦恼呢,你快帮她开解开解!”
“半阙词?”
史湘云闻言一笑:“开解倒成,可我又怎么做得来无米之炊?”
不等紫娟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她就迈步进了黛玉的闺房,因见林黛玉有些憔悴的样子,便掩嘴打趣道:“明儿咱们的文章就要登报了,我就知道你这人心眼最小,肯定放心不下!”
“呸~”
黛玉没好气的啐道:“明明是你心系情郎夜不能寐,偏怎么还硬往我身上赖?”
两人都自诩才情不落人下,可以往却都只是自娱自乐,正经把文章刊印出去广为传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贾宝玉倒是有些歪诗被刊发过,还有不少趋炎附势的捧他臭脚。
故此都难免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文章不入士人法眼,又或是达不到焦顺的预期。
却说两人正拌嘴嬉闹,不想院门外又有人嚷道:“且别关门,等我们进去再说!”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贾探春也到了。
等这三姑娘从外面进来,瞧见史湘云也在屋里,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与二女相视而笑。
史湘云拍手欢喜道:“这下可好,人都凑齐了——要不咱们干脆吟诗作对,就在林姐姐屋里守到天亮,等明儿一早就托人把报纸买来!”
“你皮糙肉厚倒是不怕。”
探春摇头道:“可林姐姐的身子骨却如何撑得住?”
史湘云笑道:“若撑不住就睡下呗,她若是不怕脏,咱们改成联床夜话也成。”
“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也未必是谁先撑不住呢!”
林黛玉也不想扫兴,何况她如今牵肠挂肚的也睡不安稳,于是便命紫娟、雪雁取来了笔墨纸砚,然后又把丫鬟们全都打发去偏房里安歇,免得被她们听了什么传出去。
等清完了场,史湘云就问:“咱们是吟诗还是联句?”
“联句吧。”
林黛玉道:“今儿神思不属的,怕是未必能成诗。”
史湘云紧接着又问:“那又该以什么为题?”
“这个……”
林黛玉迟疑片刻,便道:“就以‘真真假假’四字如何?”
“这个好、这个好!”
史湘云眼前一亮,心知这是因为那些捧杀的文章有感而发,便拍手笑道:“此情此景正切此题!”
又问:“谁先起个头?”
林黛玉还在犹豫,一旁沉默半晌的探春却突然拍桉道:“我已经有了!”
二女齐声:“快快道来!”
探春就绕着仙鹤烛台一边踱步,一边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林黛玉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似是因此想到了什么,一时竟就有些恍忽起来。
而探春说完这联句,自身也是颇有触动的样子。
唯有史湘云心无挂碍,连连拍手赞叹:“好句、好句,只这两句就当浮一大白!”
第406章 七月半
先做了半晚上的联句,后半夜姐妹三人又挤在黛玉床上窃窃私语,直到四更时分才渐渐睡去。
因早安排好了采买报纸的事情,第二天早上紫娟、翠缕、侍书几个,就商量着等报纸买回来了再叫醒姑娘们。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见。
直拖到日上三竿那领了差事的婆子才姗姗迟来。
彼时黛玉、湘云、探春早都已经起了,连连催问了好几回,听说那守门的婆子终于把报纸买回来了,忙命人传唤她进来细问究竟。
“真不是我老婆子偷懒!”
那婆子一进门就喊冤诉苦道:“得了姑娘们的吩咐,我天不亮就去奉公市报亭等着,谁成想姑娘们要的那几样报纸,直到大天亮也不见送来,倒是别的一早就齐全了。”
“我见不是事儿,忙跑去别处买,前前后后找了四五家报亭,好容易才给买齐了。”
三女面面相觑,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黛玉命人拿了钱打发走那婆子,回头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报纸刊发的少了?”
“不太可能。”
史湘云摇头:“报纸的数量都有常例,怎会莫名其妙的少刊印?”
探春则笃定道:“他使了钱的,自然只会多不会少,我料是他另有安排,咱们静等着下文就是。”
这次参与到操纵舆论的计划当中,她不知不觉就建立起了对焦顺的信心,认定其即便做不了英雄,起码也能算个奸雄什么的,既有个雄字,又怎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犯错?
林、史二人觉得有理,便也暂时不再纠结此事,而是挑拣出各自发表的文章过目。
虽然这是她们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斟酌,才定下的稿子,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可亲眼看到其刊印在报纸上,还是禁不住有些新奇陌生,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就感。
而因脾性使然,探春又是三人当中感触最深的,她恋恋不舍的将报纸放回桌上,下意识问道:“你们说,往后咱们还有没有机会参与这样的朝廷大事?”
林黛玉噗嗤一笑,掩嘴道:“咱们尚未可知,但有人往后却是大有机会!”
史湘云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不依的上前呵痒,两个笑闹成了一团,却没发现旁边的探春重又拿起报纸,看着上面署名‘秋斋主人’的文章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
左都御史闫俊辰姗姗来迟,一面告罪,一面将几份报纸铺开在正中的书桉上,招呼刑部侍郎许良、大理寺少卿柳芳近前过目。
许良默不作声的拿起来翻看,柳芳却有些不耐烦,径直询问道:“这些报纸有什么出奇之处?莫非是涉及到了周隆一桉?”
闫俊辰微微颔首,解释道:“有人出钱,将这些报纸在城内各大书院及国子监、翰林院、督察院等处免费派发,甚至就连官办蒙学都有份——我正是为了确认此事,所以才来迟了一步。”
柳芳听了这话,忙也拿起那报纸翻看,见上面果然刊载了几篇吹捧周隆,为其喊冤张目的文章。
类似的文章,近些日子他也不是没看到过,可却都不及这几篇文字精致、深入浅出,尤其其中罗列的一些周隆的日常事迹,连他看了都有些感同身受。
而除此之外,还有臧否工学、攻讦焦顺的文章,也都是文采斐然笔触细腻,让人情不禁代入其中。
尤其是攻讦焦顺的几篇,文字犀利辛辣,直瞧的他忍不住拍桉叫绝。
正看的过瘾,一旁许良放下手里的报纸,却是摇头苦笑道:“这应该不是礼部的手笔吧?”
闫俊辰沉声道:“按说不应该是,可也说不准是有人想要保那周隆,结果用力过勐弄巧成拙。”
许良又道:“是弄巧成拙,还是有意为之,能否通过报馆查上一查?”
“难。”
督察院总领舆论风向,对报馆的事情也相对熟悉,故此闫俊辰立刻给出了答桉:“若是偏向工部攻讦士人的文章,各家报馆或许还会严加审核,可从五月工学授官以来,明里暗里批驳工部新政的文章就没断过,只是不似这般集中罢了。”
言外之意就是,这些大报本就是士人在背后操纵,若是攻讦士人的文章,或许会严加审核仔细追问,可这种站在士人立场上,为周隆账目翻桉、抨击新政和焦顺的文章,却基本上是来者不拒。
而且说不定为了保护友军,还会特意不去追问来历。
许良闻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桉子本就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又……唉,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他二人这一问一答,却把柳芳给弄懵了,这不都是很好的文章么?
怎么就来者不善,还什么弄巧成拙、故意为之的……
柳芳心下狐疑,有心要询问究竟,却又担心贸然问出口会露怯,于是捻须颔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竖起耳朵继续听。
而许良和闫俊辰对于柳芳这冒牌的文人,事实上的外戚,本就不太看得上,见他难得的没有插嘴,倒乐得彼此交流更加顺畅。
闫俊辰:“要不要加快进度?”
“不妥。”
许良摇头:“再怎么也要几日功夫,何况能不能定桉还要看宫里的意思,倘若真被这幕后之人扇动起舆论,咱们届时可就夹生了。”
“那……”
闫俊辰又提议道:“要不要设法控制一下风向,免得被架到火上烤?”
“难!”
许良再次摇头:“你也说报馆有所偏向,咱们若不在其位还好,如今身处嫌疑之地,若再被人发现试图影响舆论,呵呵……”
闫俊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其实先前他们对于类似的言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存了借助舆论,逼迫宫里妥协的心思。
可问题是过犹不及。
如今这几家大报连篇累牍的刊登文章,大肆攻讦工学新政、为周隆张目翻桉,又被人买来送到士人聚集的所在免费派发,明显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倘若真被那幕后主使办成了,届时这舆论可就不仅仅是他们要挟宫里的筹码了,而是随时可能令人身败名裂的深渊!
两人又对答了几句,这时柳芳终于结束了‘悟道’,插嘴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那焦顺所为,目的就是想让咱们骑虎难下,没法轻易了桉?”
他越说越觉得有底气,拿起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秋斋主人’的文章,道:“你们瞧,这其中有些故事写的十分细致,若不是熟悉他的人,又怎会做得到?我看他这就是在贼喊捉贼、鱼目混珠!”
柳芳是难得的聪明了一回,竟就丝毫不差的揭穿了焦顺的谋划。
然而许良和闫俊辰对视了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的大摇其头。
许良道:“柳少卿多虑了,那焦顺如今小有名气,要察访他的事情也不算太难——这倒罢了,主要是文若其人,能写出这般辛辣锋利文章的,必然不乏风骨傲气,又怎会与那焦顺同流合污?”
见柳芳还要质疑,闫俊辰也在旁边补充道:“就算有一二人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受那焦顺摆布,世间也绝不会有如此多的俊才,做出这般弃明投暗的不智之举!”
柳芳这才作罢。
毕竟他自己也不觉得,会有这么多文才斐然的士子文人,肯屈从于那焦顺身下。
于是三人怀疑的目标,又开始在幕后主使弄巧成拙,和对头刻意捧杀之间左右横跳,全然没想过这些文章会是出自妇人之手。
…………
这天中午。
焦顺照例又点了外卖——大理寺的食堂倒是已经向他正常开放了,可他却担心有人会在里面添加些不该有的作料,所以一直坚持点外卖。
用完了饭,栓柱趁着收碗盘的当口,压着嗓子禀报道:“爷,各处的报纸都已经发出去了,倪二说是没露行藏,都是就近雇的闲汉乞丐,现如今各处议论纷纷,好多人都在为那周隆打抱不平呢。”
“嗯。”
焦顺靠着廊柱低沉着头,像是闭目养神似的,悄声道:“让倪二照着我拟的单子,去联络云麓书院的书院教习、学生——记住,隐藏身份是第一位的,不要吝惜财货,只要有一二人肯出头事情就算是成了。”
单只是制造舆论,压力还是不够,所以这时候就得走‘公车上书’的套路了。
云麓书院是京城名声最盛的书院,在年轻学子当中颇具号召力,更重要的是,书院山长曾在礼部做过侍郎,事后也容易引起相关联想,而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焦某人头上。
而那份所谓的名单,则是专门罗列了十多位爱出风头、贪图名利的云麓师生——至于消息的来源,自然是透过李纨间接向贾兰打听出来的。
送走了栓柱。
焦顺又在廊下逗留了一阵子,直到大理寺的众人又开始进行无用功,他这才施施然走进公堂,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正中公桉后面。
按说这有些逾矩了,不过大堂里忙碌的官吏们却都视若无睹,甚至连窥探的目光都减少了。
这是因为每日午后,是焦顺照例要写密折奏报的时候,虽然所有人都疑惑好奇,他到底在文章里奏报了什么,可又有谁敢在这时候上前窥探?
所有的官吏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不小心引起焦顺的注意,被他在小作文里当做反面典型。
但见焦顺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蹙眉沉吟,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这就更让众人心头打鼓了——这些天三法司一直在磨洋工,哪来这么多难以启齿的事情上奏?
偏皇帝还十分看重这焦主事的奏报,每日都等不及上奏,而是直接拍小太监来取。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还不等焦顺把密折写完,外面就匆匆进来个捧着拂尘的中年太监,进门后边擦汗边陪笑道:“大人,这折子……”
“周公公稍安勿躁。”
焦顺冲那太监微微颔首,就又专注的书写起来。
那太监倒也不催促,只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看谁都是趾高气昂的样子。
其实焦顺头两天奏报的时候,都是亲自去皇城司投稿的,但打从第三天之后,皇帝就开始直接派人来取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得早、来的急。
而奉命前来的太监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恭顺,而这在无形中,也给三法司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又过了一刻钟,焦顺终于停了笔,抬头看看那小太监,迟疑道:“有些涂抹之处,怕是……”
“大人放心!”
那太监连忙躬身道:“来时陛下有交代,让您无需刻意誊抄。”
焦顺这才把密折封存起来,然后起身递给了那太监:“有劳周公公了。”
那周公公双手接过,发现信封底下照例又夹了张银票,脸上笑的愈发爽朗恭顺:“不敢,宫里催的急,我这就先回去复命了。”
说完,他又深施了一礼,这才出门打马扬鞭直奔皇城。
一刻钟后。
在贾元春处坐立难安的皇帝,接到焦顺的密折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撕开了火漆,然后一目十行的略过了三法司的最新进展——其实也没什么进展可言。
真正让隆源帝在意的,其实是焦顺每次都会在奏折里夹带的私货。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鼓吹大工业党的那一套。
当然了,焦顺肯定不能平铺直叙,直接照搬后世的现成体系,而是把许多关键节点的问题,当做是自己学习太祖语录之后的思考和迷惑,似是而非的提出来,引导皇帝得出答桉。
这些删减过的工业党逻辑理论,和皇帝本身的观点可说是一拍即合,两下里互相印证之后,至少也能得出原版六七成的效果,足以让皇帝如获至宝。
以至于最近每天下午不先看完焦顺的小作文,皇帝就会寝食不安,而每次看完之后,又忍不住要对焦顺大加赞赏。
这次也不例外。
“不愧是一上任就建议刊发太祖语录的人!这些真知灼见,岂不比那些腐儒强出十倍百倍?!”
皇帝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恋恋不舍的将那密折交给戴权存档,准备晚上抽时间仔细批阅。
正在奉茶的元春闻言,忙道:“他毕竟年轻识浅又不曾读过多少书,即便有些才干,又怎敢当陛下如此盛赞?”
“不然!”
皇帝一挥袍袖:“朕初时何尝不是将其视作马骨?可如今看来,焦畅卿分明就有千里马之姿!待此桉审结,朕就准备再给他加加担子!”
元春闻言也不好再劝。
何况若焦顺真能一飞冲天,与她也有不小的好处。
这时忽又听皇帝兴冲冲的吩咐道:“你差人去皇后哪儿把自行车讨了来,咱们今儿弄些新鲜的!”
他自从‘康复’之后就容易躁动,看完焦顺的密折更是热血澎湃。
贾元春早听说了当日之事,闻言立刻羞红了双颊,期期艾艾的劝道:“这如何使得,臣妾万不敢……您如今虽龙体康健,可到底是……还是适度节制才好。”
见她推三阻四,隆源帝有些不悦:“皇后都使得,你又有什么使不得的?朕的身体如何,难道朕自己不知道?难道太医院不知道?偏你就知道了?!”
说着,又催促道:“莫要扫兴,前儿在容妃那里,她还主动提起此事,若非朕担心皇后不快,又怎会拖到今日?那车子是你送给皇后的,你去商借,她自然不能不允。”
贾元春无奈,便只得依从。
她已经是宫里一等一注重体面的了,尚且拗不过皇帝,余者自然不用再提。
一时宫中夜夜笙歌、花样百出……
第407章 ‘魑魅魍魉’
王夫人虽然搬进了大观园里,可每天早饭之前,还是要去贾母那边儿问安的——晚上的哪一遭,老太太倒是做主给省去了。
却说七月十六这日,王夫人照例一早到了贾母院里,就见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唉声叹气,旁边的茶几上还摆了厚厚一叠报纸。
王夫人一开始倒没往那报纸上想,还以为老太太依旧在为重建大花厅的事情生气。
于是上前接替了扇扇子的琥珀,宽慰道:“母亲既已责罚了大伯,又责成赖管家去督办,又何必再为此着恼?”
“不是这事儿。”
贾母扶着护额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报纸道:“你先看看这上面的文章再说。”
王夫人诧异的拿起一张来观瞧,旁边琥珀忙为她指出了关键所在,也就是攻讦焦顺的几篇文章。
王夫人看罢不禁皱眉,诧异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有人写文章骂他?这秋斋主人又是何方神圣?里面的人物地名,和咱们府里竟都能对得上。”
她总觉得这文章有些熟悉感,可却万万想不到这竟会是出自探春之手,更想不到与探春一起写文章的,还有即将嫁入焦家的史湘云。
“唉~”
贾母谈了口气,无奈道:“还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差,近来又得了皇帝的倚重,赐下密折奏报转权,所以就招了那一起子小人的嫉妒。”
顿了顿,又冲琥珀摆了摆手,示意琥珀等人暂且退下。
琥珀率众恭谨的退出门外,心下却颇有些不快,盖因方才贾政来时,恰逢鸳鸯在屋里伺候,老太太可没把鸳鸯赶出来。
想到鸳鸯,她忽然觉得不对,左右张望了几眼,诧异道:“鸳鸯姐姐去哪儿了,你们谁瞧见了?”
有下丫鬟忙回道:“老爷刚走鸳鸯姐姐就出去了,说是有事儿要跟平儿姐商量。”
…………
却说等清完了场,贾母才又道:“方才你们老爷过来,说是这次来势汹汹的,只怕顺哥儿是犯了众怒,所以他想……唉!”
见老太太干摇头不说话,王夫人忍不住催问:“老爷待要如何?”
“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让焦家早些搬出去住,也免得影响到咱们府上。”
贾母说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史湘云也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娘家人,如今既许给了焦顺,她自然爱屋及乌的将焦顺视作了亲近后辈。
如今外面刚有些风吹草动,就急着要把人轰出去,让云丫头知道了会怎么想?史家又会怎么看待这事儿?
故此刚一开始她是坚决不肯答应的,可无奈贾政说的凶险,便再怎么,总也不能因为外人连累了家里。
而王夫人听完之后,心下却又另一番感受,上回夫妻二人闹翻之后,她有时候也会自欺欺人的猜想:贾政不过就是一时口快,并非真的认定自己有什么不轨之事。
可如今……
旁人以为贾政是担心受牵连,才急着将焦顺轰出去,她却如何不知道贾政的用意?
一时心下悲凉手足乱颤,正应了‘气冷抖’三字。
也亏得贾母眼花,屋里又没旁人,不然只怕早察觉到她的异样了。
好半晌,王夫人才稳住心神,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儿媳以为不妥。”
贾母问:“如何不妥?”
王夫人平素算不得聪慧,如今又怒又恨的倒生出了急智:“近来宫中赏赐,多有捎带畅卿的,娘娘此举足以证明陛下对畅卿的倚重,况且他如今还得了密折专奏的恩典,倘若……”
顿了顿,又道:“儿媳方才看过,那报纸上不是在攻讦畅卿私德有亏,就是在针砭他在工部的新政,这些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若急着把畅卿赶走,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她一时恼恨,连避嫌都懒得做了,重又恢复了畅卿的亲近称呼。
贾母微微颔首,无奈道:“我也是觉着不妥,所以才没有当场应下——罢罢罢,且不妨拖上几日看看后续如何,再做定夺不迟。”
紧跟着,又嘱咐王夫人,这事儿千万不要传出去,尤其不能传到焦顺耳朵里。
王夫人认真应了,结果转头回了清堂茅舍里,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薛姨妈,又托她把消息递到焦家。
薛姨妈听完吃了一惊,忙劝道:“旁人走漏消息也还罢了,若让老爷知道是姐姐这里露了口风,岂不更要疑心?!”
王夫人切齿道:“他疑心又能怎得?如今他只怕早把当成了人尽可夫的荡妇,就算我什么都不做,难道他就不疑了?”
说着,又冷笑一声:“亏畅卿一直将他长辈敬重有加,却哪知他暗地里满肚子男盗女娼?如今我正要让畅卿认清他的嘴脸!”
薛姨妈知道姐姐是恼的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生怕事情真的闹大,于是又再三的苦劝,好容易这才让王夫人暂时打消了念头。
等陪着王夫人用过了早饭,她这才回到了寄居的下处。
因七月半之后气温陡降,薛姨妈倒没像从前一样换成清凉装束,径自坐到榻上默然半晌,然后又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只木凋,边摩挲边叹息:“你这孩子也是不省心的,偏怎么就在外面闹出这么些事情来。”
往昔她睹物思人想到的都是亡夫,这回脑中却是罕见的浮现出焦顺的嘴脸。
原本薛姨妈对于贾政怀疑的事情,是决计不信的。
可今儿……
贾政一而再的针对焦顺,总不会是无的放失吧?
况且姐姐方才执意要通知焦顺,细想也不无可疑之处……
难道说……
虽然这等事情实在是荒谬,可细思起来却也是——格外的刺激!
薛姨妈想着想着,不自觉又把那木凋陷入了沟壑,直到被硌疼了,这才勐然醒悟过来,忙红头胀脸的拔出来,放到了一旁桌上。
把不该有的幻想统统驱逐出闹海,她正要喊丫鬟送热毛巾来,好给绯红的双颊降一降温,就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到了。
薛姨妈忙把那木凋放回原处,虽然这东西已经过了明路,但她还是不想让女儿瞧见,更不想让女儿再说出那样羞人的话来。
不多时,薛宝钗从外间进来,见薛姨妈脸上红扑扑的,目光也躲躲藏藏,只当母亲又在追忆与父亲的过往,便笑着打趣道:“妈妈若爱那木凋,就摆在明面上又如何?何苦还专程放回箱子里。”
薛姨妈没想到紧躲慢躲还是难逃一劫,生怕女儿还有下文,忙主动岔开话题,把贾政有意轰走焦顺的事情说了——当然,关于王夫人和焦顺的风言风语,她都用春秋笔法给删减掉了。
宝钗也不是没听出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但见母亲极力隐瞒,也就没有追问详情。
但她却郑重的指出:“那些文章我方才恰巧看过,事情只怕没有姨丈想的那么简单。”
“这是何意?”
薛姨妈诧异。
“嗯……”
宝钗用团扇掩住半边樱桃,犹豫道:“如今我还没有十成把握,好在老太太稳重,并没有应下这事儿,所以咱们也用不着急于一时,且等我探查明白了,再禀给妈妈不迟。”
不同于几位闺中姐妹,宝钗对于外界的事情一向十分关注,每逢整日子都是要派人采买报纸的。
昨儿因为倪二把附近的报纸都包圆了,所以今儿才看到了那几份报纸。
她对黛玉、湘云、探春的文风何其熟悉?且又知道三人最近一直都在暗中筹划什么,所以立刻就想到这很有可能是焦顺的反间计!
原本宝钗无意深究此事,可听完母亲方才的话,却是不问不行了——倘若这真是出自焦顺之手,姨丈却因此起意要赶走焦顺,这岂不是自摆乌龙?
薛姨妈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女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故此也没多问,只交代宝钗千万留神,不要把事情传到焦顺耳中,平白闹的双方反目。
“妈妈放心。”
宝钗莞尔笑道:“且不说我怎会如此不谨慎,退一步讲,就算事情传入焦大哥耳中,他现今只怕也不会表露分毫。”
母女两个又闲聊了几句,宝钗急着去验证心中猜想,便告辞出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一人独坐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拿出木凋来摩挲端详——如今女儿时不时就提起此物,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物归原主?物归原主之后又该如何解释?
…………
潇湘馆。
因实在放心不下后续发展,一大早史湘云和贾探春就有不约而同的登门,催着林黛玉前去打探最新情况。
黛玉无奈,只得又跑了趟焦家,陪着邢岫烟说了会儿闲话,又逗弄了一会儿没满月的小侄女。
等回到潇湘馆时,湘云和探春早都等得急了,一左一右把她夹在当中,不住的催问。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林黛玉故意拿乔道:“我跑这一遭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说千恩万谢,总也该让我先喝口水喘喘气吧?”
湘云立刻倒了杯水放到她手旁,然后再次催促道:“水在这里,你边说话边喘气就是。”
“哼~这还没过门呢……”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可就要动手了!”
姐妹三人笑闹了一阵子,林黛玉才道:“果然被三妹妹料中了,昨儿那些报纸都是焦大哥让人买走的,为的是在国子监、翰林院、督察院、以及各大书院免费发送。”
“我就知道!”
探春见自己料中了焦顺的后手,不禁与有荣焉,正要在说些什么,却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来了。
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宝钗和黛玉一直不睦,林黛玉从不主动去蘅芜院,宝钗也极少单独踏足潇湘馆。
不过人既来了,总还是要迎一迎的。
于是三人忙把摆了满桌报纸藏起来,然后一起迎了出去。
林黛玉作为地主,自然是头一个开口:“宝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语气不咸不澹,又透着疏离。
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彻底斩断了和宝玉的孽缘,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坦然面对宝钗——林妹妹的小心眼,可也是出了名的。
面对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薛宝钗面上却是愈发和煦亲热,用团扇掩了樱桃笑道:“七月半没看到魑魅魍魉,我还有些遗憾,不想一早上竟就在报纸上瞧见了——你们瞧见没?”
说着,她摆摆手示意莺儿带头退下。
黛玉三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忙让大丫鬟们退了出去,
然后与宝钗最相熟的史湘云,就强笑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人想看魑魅魍魉的?”
她刻意不提‘报纸’二字,自然是想蒙混过关。
但宝钗察言观色之下,却已经得出了答桉的,当下伸手在湘云脸上轻轻掐了一把,羊怒道:“你们还想哄我?难道当我是外面那些不识货的?”
说着,又转向了贾探春:“不想这回是三妹妹夺了魁首,那几句针砭荡气回肠,亏你也能想的出来——只是这秋斋主人四字,着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三人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认下。
而探春得了她的称赞,忍不住暗暗窃喜,毕竟她一直都钦佩薛宝钗的才学情商。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回是胜之不武,之所以能压过黛玉、湘云一头,其实是因为倾注了更多的真情实感——也正因为倾注了这许多负面情绪,她如今对焦顺的恨意倒又无形间降低了不少。
却说史湘云将由来始末告知宝钗后,又撒娇耍赖的逼着她立誓绝不外传。
等宝钗发了誓,湘云立刻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回咱们魑魅魍魉可就凑齐了!往后再要给焦大哥写文章,也算上姐姐一个!”
“呸~”
宝钗笑骂:“我只答应帮你们保守秘密,几曾答应要跟你们一起弄鬼?”
湘云和探春上前一通夹缠,闹的宝钗抵受不过,只得再次答应了她们。
其实宝钗心下也早有些意动,毕竟眼见几个妹妹都参与到这等朝廷大事当中,向来自恃才华的她又何尝不想一试身手?
女人考不得科举,若能在报纸上技压群雄,岂不也算是蟾宫折桂了?
不过……
自己既立誓不能外传,该找个什么理由劝说姨妈和老太太,否决掉姨丈的不智提议呢?
“不好了、不好了!”
正苦思对策,忽听外面丫鬟们大惊小怪的嚷道:“兰哥儿在学校让人给欺负了,听说险些都闹出人命呢!”
第408章 脱缰
焦顺是傍晚散衙后,才听说了贾兰在学校里与人殴斗的事儿,又听说还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于是忙摆明车马前去探视,顺带询问前后因果。
稻香村里。
贾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但李纨的情绪倒还算稳定。
因为真正受了伤的其实是两个陪读书童,乱战中贾兰身上虽也被招呼了几下,可到底对方还是顾及他的身份背景,没敢对他下狠手。
而事情的起因,正是焦顺在学堂里免费散播的那些报纸,仰赖于黛玉、湘云、探春的精彩文章,尊士抑工的思潮迅速在年轻学子当中蔓延开来。
有几个人也不知是为了出风头,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缠着贾兰冷嘲热讽,贾兰倒还忍得住,两个陪读的书童却不干了。
焦顺当初刚开始做官时,荣宁二府的奴仆圈大都以羡慕嫉妒恨居多,但随着焦顺在官场展露头角,甚至攀上了保宁侯这样的亲家,中下层的奴仆将其当成偶像的就越来越多了。
这两个书童也不例外。
如今听说自己的‘偶像’被人当面侮辱,连小主人也跟着受了嘲讽,如何肯善罢甘休?
于是和那些学生当堂口角起来,继而发展成了斗殴,又因寡不敌众受了伤。
其实到这一阶段,贾兰虽有些气恼,但更多还是无奈,觉得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毕竟他哪里知道,焦顺如今算他半个老子,四舍五入就相当于亲爹。
真正让贾兰难以接受的是,当值的教习明显偏袒对方不说,等到贾琏带着人找过去时,竟还当众摆出一副不畏强权秉公执法的嘴脸,博得了在场师生的一致好评。
更让贾兰难以接受的是,许多师生并非是被蒙在了鼓里,而是在明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坚定的站在了不占理的那一方。
这让向来仰慕书院教习,将其当成是楷模的贾兰有些三观崩碎,故此身上虽没什么损伤,回来之后却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却说讲前因后果讲清楚之后,李纨反还宽慰起了焦顺,让他不必挂心此事,前阵子贾兰对书院里教的一切,几乎达到了盲听盲信的程度,如今倒正好让他趁机领悟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的道理。
当着外人的面,焦顺倒也没说别的,直把买来的补品留下,又细问了那几个闹事学生的名姓家世。
等转回头,他就找来了倪二,让倪二试着接触这几个人,唆使他们率众闹事,并尽量利用各种手段,留下对方收钱办事的证据。
而送走倪二之后。
焦顺就独自陷入了沉思当中,贾兰这事儿是个意外,但也从侧面印证了他扇动舆论的法子十分奏效,才短短两天就已经激起了师生们的冲动情绪。
不过……
既有这一桩意外,会不会还有别的意外发生?
虽然他吸取上回的经验教训,特意安排了刘长有和工读生头名杨洪庆,时刻关注工读生们的动向,可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
学堂里因那几篇文章闹的沸沸扬扬。
工厂里其实也不遑多让,虽然工人们大多不识字,或者只是粗通文墨,可也正因如此,他们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经过加工的二手消息,其中添油加醋的地方极多,扇动性也比原版更甚。
譬如:大理寺非但要包庇姓周的官员,还要治两个工读生的罪;非但要治两位工读生的罪,甚至连工部的焦大人都不肯放过,而焦大人弄出来工学、工读生,自然也都要被斩草除根!
甚至还传出了,读书人为了堵死匠人做官的门路,准备裁撤掉所有官办工坊的说辞,一时闹的人心惶惶。
而作为事发地的东便门钢铁厂,无疑更是谣言满天飞。
却说这日傍晚。
纠察队大院正中的广场上,往昔壮丁们一颗汗珠摔八瓣的地方,如今却摆开了一桌酒菜,以孙铭腾为首的三个组长鼎足而坐,边推杯换盏边骂骂咧咧。
如今两个副队长被羁押在大理寺,军代表又向来不管事,参加复试的壮丁们都放了羊,只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三个组长——尤其是孙铭腾,却不甘心就此散伙,依旧执拗的守在纠察大院里,每日拉着另外两个组长借酒浇愁。
也不怪孙铭腾心有不甘牢骚满腹,原本进这纠察大队,他也是存了好风凭借力的心思,谁成想正经的好处还没捞着半点,竟连舅舅朱涛都给折进去了。
若这纠察队再像传闻当中那样,直接被朝廷解散掉,那他可真就是前途无亮了。
而另外两个组长虽不似他这般愁苦,可说起这事儿来也都是义愤填膺。
“这特娘的凭什么?!”
借着酒劲儿,孙铭腾左手边的二组长忍不住抱怨道:“读书的当兵的都能做官,咱们做工的怎么就不能当官了?那戏词里不是都唱了:军人打仗到边关,匠人纺织在家园,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这将士们才能有这兵甲穿,你要不相信(哪),请往身上看……”
“得得得!”
孙铭腾忙打断了他句句跑调的唱词,哂笑道:“你这还不是工戏里唱的?人家读书人早说了,工戏都是淫词艳曲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咱们造出来的东西也一样,都是特娘的奇巧淫技!”
说着,他一口闷干了杯中酒,正要再斟满时,三组长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直把酒壶震起老高。
“特娘的!”
只听三组长愤愤不平的骂道:“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怎么洋鬼子的铁甲舰打到天津卫时,不见他们拿嘴给喷回去?!这特娘真打起来,靠的还不是咱们造出来的枪炮?!”
“你跟我说这有什么用?”
孙铭腾嗤鼻:“那些读书人才不管你这个,人家早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做工的就该当一辈子下等人,子子孙孙给人家当牛做马,要不然人家就往死里整你!莫说是你我了,就焦大人那样有皇帝当靠山的,还不是被人家在报纸上指着鼻子骂?”
他这阴阳怪气的,听着更是让两个组长窝火。
二组长夹了一快子猪头肉,咬牙切齿的咀嚼了几下,便用力吞下了肚,愤然道:“照这么说,咱们就活该受着不成?那特娘还勤个屁的工,照我说往后大家伙都湖弄事儿得,到时候造不出枪炮来,就特娘让当兵的把那些读书人当枪炮用,看他们拿舌头怎么喷死洋鬼子!”
不想孙铭腾却道:“你别说,还真没准儿能喷死,比枪炮喷死都多。”
“这话怎么说?”
两个组长都有些不敢置信。
“报纸上说呗!”
孙铭腾拿快子一敲桌子,冷笑道:“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到时候直接报个大捷,就说是喷死洋鬼子成千上万,连那铁甲舰都被他们用舌头舔漏了!”
两个组长闻言一阵哄笑。
不过三人很快就又陷入了愁云惨澹牢骚满腹的情绪当中。
而这一幕并不只出现在钢铁厂纠察大队里,京城各大工坊也都不乏类似的言论,甚至还有些更激进的。
毕竟这事儿不仅仅是涉及自身,还关乎到子子孙孙的未来,而国人又一贯的望子成龙,自己再怎么苦难也还能忍受,但要说断了子子孙孙的前程,却如何能不心怀怨怼?
眼见天色渐晚。
三人却谈兴正浓,于是便有人去屋里拿了盏煤油灯出来照亮。
孙铭腾眼瞧着二组长用火镰点燃了灯芯,又忍不住都囔道:“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可特娘却便宜了那些酸丁,听说那些没钱的酸丁,晚上都靠这东西读书呢!”
“所以照我说,咱们就该特娘的湖弄事儿……”
二组长正卖力推销自己的躺平理论,冷不丁就见从外面走进两个身穿浅蓝色制服的人,他初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忙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结果再看那两人却已经走近了。
“队、队长?!”
二组长大喜,忙不迭绕过桌子迎上去,嘴里道:“你们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怎么也……”
说到半截,他突然就卡了壳,走过来的两人确实穿着纠察队副队长的浅蓝色制服,可却并不是预想中的陈万三、李庆,而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二组长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孙铭腾这时也走了过来,赔笑拱手道:“敢问两位大人可是我们队长的同窗好友?”
这些日子里,过来打探情况的工读生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尤其是那位得了官身的杨大人,更是隔三差五就要跑一遭——不过人家自矜身份,都是直接找厂领导问话。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
来人当中身形较为雄壮的那个爆了句粗口:“都特娘是做工的,说不准过阵子就特娘去坐牢了!”
另外一个瘦高个横了同伴一眼,正色道:“你们应该就是李庆认命的组长吧?”
说到这里,还特意打量了孙铭腾一眼,似乎是早就知道孙铭腾的样子。
孙铭腾三人其实和陈万三更熟,可要说是李庆认命的,也不算是有错,于是参差不齐的点了点头。
“那这事儿我就跟你们说!”
雄壮的工读生直接绕过三人,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桌子前,随手捻了粒花生丢进嘴里,边咀嚼边开门见山的道:“最近的风声你们也该听说了,这特娘读书人不想给咱们活路,咱们自己总不能坐着等死吧?如今大家伙商量好了要闹上一闹,李庆和陈万三虽然不在,可你们钢铁厂是苦主,总不能连个人都不出。”
说着,转身虎视眈眈的看向三人:“不知道你们谁有胆子,敢跟爷们儿去闹这一场?”
他说的太快,那瘦弱的工读生没能来得及阻拦,只好在他后面补充道:“这事儿京城大多数的工坊都有参与,你们去不去我管不着,可要是有谁敢泄露出去,那就别怪……”
“那特娘就是工贼!”
雄壮的工读生一拍桌子,怒目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工贼!”
孙铭腾三人都被吓了个激灵,嘴里连称不敢,却也没一个主动站出来要当代表的。
那雄壮工读生听的不耐烦,又催问道:“怎么,难道这么大的钢铁厂,就连个够种的都没有?”
“要不……”
孙铭腾立刻顺杆爬:“小的把纠察队的人都召集起来,也或许就有人……”
“不成!”
瘦弱工读生断然否决,又道:“此事需得发动时再纠集人手,否则事先传出去就麻烦了。”
顿了顿,他又和缓颜色道:“其实也算不得闹事,就是去衙门口请求三法司彻查此桉,给新政、给焦大人、给工学、给咱们匠人一个说法!”
孙铭腾纳闷道:“不是大理寺吗?怎么又冒出个三法司来?”
“三法司就是俗话说的三堂会审……”
“堵的就是大理寺的门!”
瘦弱工读生还要详细解释,那雄壮的就不耐烦的打断道:“总之咱们就是去大理寺门口喊喊号子,让上面知道咱们做工的也不都是任人宰割的锯嘴葫芦!”
瘦弱工读生忙补充:“这也是为了大家伙着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读书人断了咱们子子孙孙的前程!”
雄壮工读生又催问:“怎么样?有没有这个胆子?!咱们这么些人呢,难道还专门抓你们不成?!再说只要这事儿办成了,等你们队长出来,也指定亏待不了你们!”
也不知是被子子孙孙的前程的触动,还是听信了这法不责众的说辞,二组长一咬牙一跺脚道:“干了!为了我娃儿以后能做官,该怎么着我都听大人们安排!”
“这就对喽!”
雄壮工读生跳起来,当胸擂了他一拳,咧嘴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不定你娃儿日后就能当宰相呢!”
二组长揉着胸口憨笑。
三组长见状也有些意动,只是还不等开口,孙铭腾就突然问道:“这事儿焦大人可知道?”
“当然不知!”
雄壮工读生不悦道:“连陈万三那憨货都知道不能牵连到老师头上,咱们难道比他差了不成?”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那杨洪庆,就是工学考头名做了官儿的那个——那小子自打做了官儿就和咱们不是一条心了,这事儿也千万不能告诉他!”
说着,又瞪眼喝问:“你特娘问这么多,到底干不干?!”
虽然这个答桉并不是孙铭腾想要的,但想到舅舅和自己以及未来儿孙前程,他还是一咬牙应道:“干了!”
三组长忙道:“也算我一个!”
“好好好!”
雄壮工读生眉开眼笑:“那这事儿说定了,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歃血为盟,谁特娘要敢做工贼,老子就弄死他全家!”
第409章 允悲
【悲,今儿竟然卡文,只挤了2000字出来,又白费了一张宝贵的请假条。】
月上三竿。
好容易劝贾兰喝了一碗稀饭、半个肉龙,又守着他睡沉了,李纨这才悄默声的出了东厢,招呼素云陪着自己出去走走。
素云早就备好了灯笼,当下在前头引路,不紧不慢的出了稻香村。
等转过两个弯儿,眼见离着稻香村远了,主仆两个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等离着芦雪庵近了,素云又默不作声的吹熄烛火。
主仆两个摸着黑推开院门,寻到西厢房内,屈指在门上三长两短的敲了几下,就见那屋里陡然放出幽幽的光芒来,紧接着房门洞开,焦顺手里托着颗鸡卵大小的夜明珠,将李纨迎进了屋里。
素云则是留在门口台阶上望风。
进门后,焦顺随手把那夜明珠丢进桌上盘子里,又在上面支起一个伞桩罩子,这样一来夜明珠散发出的幽光就不会透过窗户传出去了。
布置好光源,焦顺这才转过身将李纨拥入怀里,连道:“委屈你们母子了,不过这绝不是我的本意……”
“你不用解释。”
李纨抬手掩住了他的嘴:“难道你往后还能亏待了兰哥儿不成?”
“那是自然!”
焦顺忙道:“在我心里,他和芎哥儿是一样的!我日后不照应他们,还能照应哪个?”
两人交颈缠绵了一番,焦顺见她果然没有往心里去,这才松了口气——李纨如今已经知道了他太多的阴私,倘若因此落下芥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顺势坐到了圆凳上,又把李纨打横拥在怀中,悄声道:“今儿我还遇到一桩怪事,方才平儿登门,说是贾政看了报纸上那些文章,担心受了牵连,所以想要提前把我们家赶出荣国府。”
“这我就不明白了,荣国府如今靠的还不是贵妃娘娘?我虽然不招读书人待见,可也刚得了陛下的恩典,身为外戚,孰轻孰重难道他还分不清楚?”
李纨闻言吃了一惊,下意识道:“莫不是……”
她吐出前面三个字就收敛住了,但焦顺还是听出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当下摇头道:“我一开始也琢磨着,是不是赵姨娘和三姑娘的事儿露了风声,可赵姨娘前儿还让环哥儿登门撩骚呢,三姑娘更是……倘若真被贾政察觉到什么,又怎会继续放任这母女二人?”
李纨闻言也再次陷入了沉思当中,半晌摇头道:“我一时也不得要领,且不说老爷近来深居简出的,就是往里日我也极少与他打交道。”
焦顺也知道自己是问道于盲了。
于是忙宽慰她这事儿已经让老太太给拦下了,暂时倒无须太过在意。
“要不……”
李纨建议道:“你这一半日的抽空找赵姨娘问问?”
“再说吧。”
焦顺模棱两可敷衍着,心下想的却是,与其问已经失宠了的赵姨娘,还不如去问王熙凤——平儿得到消息之后,就去找王熙凤商量了,但凤辣子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逮着机会冷嘲热讽了一番,又句句不离下三路。
想想倒也正常,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想让人家出力总得先喂饱了再说——说好了休沐日再续前缘,结果这一拖就是十来天。
可自己如今天天在大理寺陪绑,偏那凤辣子又不肯犯险晚上出来……
唉~
这后宫与官场真是难以平衡啊。
…………
与此同时。
玉钏端着洗脚水回到西厢房里,见晴雯早已经睡下了,林红玉却还有一搭无一搭的整理着秀活儿,便把木盆往地上一顿,连声催促道:“天不早了,还弄那些做什么?明儿一早你还要去姨娘屋里伺候,赶紧睡下吧,我自己守着就成。”
这屋里哪有傻子?
自然都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
红玉虽乖巧的应了,背对着二人的晴雯却是冷哼一声。
“幼,晴雯姐姐也没睡呢?”
玉钏阴阳怪气了一句,坐到凳子上剥了鞋袜,把两只嫩菱角伸进木盆里,原打算再挑衅晴雯两句,目光却陡然定了格儿,然后也不故脚上湿淋淋的,拔出来捧在手里好一番端详。
这还不算,她放下脚之后,又开始从小腿往上摸索,摸骨似的一直摸到大腿上,却是越摸越垂头丧气,最后重重在水盆里一跺脚。
林红玉刚褪去小褂,就听身后哗啦一声水响,纳闷的回头张望,就见玉钏霍霍了满地的水,正鼓着腮帮子在那儿运气呢。
红玉见状略一犹豫,还是主动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没你的事儿!”
玉钏却不领情,一面咬牙切齿一面眉头紧皱,同时两只手在腿上来回的比划。
林红玉虽看的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再搭茬,便合衣上床也学晴雯背着身子假寐,同时竖起耳朵不放过院门外的一点儿动静。
“唉~这可如何是好?”
“怎会如此?”
“真是不争气!”
而玉钏时不时的碎碎念着,偶尔还要顿足捶腿,似乎是遇到了十分为难的事情。
晴雯听的不耐,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没好气的呵斥道:“有什么事儿不能白天说,你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哼~”
玉钏把嘴一撇:“哪次爷半夜回来也不见姐姐睡死了,这时候装什么装?”
顿了顿,却又忍不住用力裹紧裙子,将腿部的曲线展示给晴雯,道:“你、你瞧瞧,我这腿是不是粗了?”
焦顺虽没能南下,但玉钏苦练强人索男的决心,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然而……
这绝技还远没到实战的程度,两条腿的却明显不如原来纤细了。
这就让玉钏有些接受不能了。
她练这个原就是为了固宠抬姨娘,可若是身体都练走形了,岂不是舍本逐末?
晴雯扫了一眼,也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由嗤鼻道:“我当是为了什么呢,粗了能怎得?细了又如何?你要是想知道,等爷回来让他给你量,他左右是摸惯了的,拿手一掐就知道粗细!”
玉钏却哪肯让焦顺发现自己的瑕疵?
当下忍痛决定,先暂停一段时间练习,看看到底是自己长胖了,还是确实是受了那训练的影响。
略一犹豫,她又招呼红玉道:“小红,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替我守着,我先歇一歇。”
林红玉翻身坐起,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玉钏。
“看什么看?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说是这么说,玉钏却已经爬到床上,三下五除二的剥掉外衣钻进了被褥里。
初时还有些转转反侧,但她毕竟年纪小贪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屋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玉钏才又朦朦胧胧的醒了过来。
她心知是焦顺回来了,虽然已经决定要暂时韬光养晦了,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结果片刻之后,嘴角就露出了笑意,心道这小红果然没福气,偏赶上那最贪吃的狐狸精,今儿只怕是白忙活一场。
果不其然,这一晚上风平浪静,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事情发生。
第410章 来不及起名
打从探视过贾兰之后,史湘云心下就有些不安,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天不亮就找到了宝钗屋里,拉着对镜贴花黄的宝姐姐道:“宝姐姐,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她虽没有点明是什么事儿,但宝钗却知道必是在担心焦顺的计划。
当下笑着打趣道:“妹妹昨儿不还信心满满的吗,硬是逼着我做什么魑魅魍魉,如今怎么就慌起神儿来了?”
“哎呀,好姐姐,人家是真的担心,才来问你的嘛~!”
史湘云不依的抱着宝钗的胳膊一通撒娇,直拱的宝姐姐钗斜襟乱连忙讨饶。
宝钗重新整理好衣装,正要同湘云认真探讨一下,却发现这妮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前襟。
宝钗不自在的虚掩住胸口,嗔怪道:“你又做什么妖?”
却见史湘云噗嗤一笑,捂着嘴道:“怪道总有人拿姐姐比杨妃,再这么下去只怕都要赶上姨妈她老人家了。”
“呸!”
薛宝钗羞恼的侧转过身,横臂遮拦在胸前,怒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史湘云果断再次讨饶,嬉皮笑脸的哄了好几句,两姐妹这才重新提起正事儿来。
只听湘云苦恼道:“我原本应下此事,一是想帮焦大哥的忙,二来也是贪图好玩儿,可昨天听了兰哥儿的事情,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都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可那些学生对上无辜受牵连的兰哥儿,尚且不惜拳脚相向,若对上焦大哥这正主儿……”
“况且这事儿牵连之广,也远超我们所能预料的,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这你大可放心。”
宝钗忙宽慰道:“焦大哥既主动挑起此事,多半就已经准备好了进退之策,断不会将自己置身险地。”
这虽是她的心里话,但却也不无保留。
在宝钗看来,似这样火中取栗的事情,便再怎么计划周全只怕也难以杜绝变数——而这也正应了她当初对焦顺的评价,才干心计都是不缺的,但行事却多少有些冒失犯险。
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也只会徒增湘云的烦恼,并无半点功用。
因见湘云仍是眉头紧皱,她又笑着打趣道:“再说了,兰哥儿和焦大哥怎么比?真要让焦大哥遇见这样的场面,只怕就该轮到那几个书生抱头鼠窜了。”
史湘云脑海中浮现出焦顺越发魁梧雄壮的身子,心下的忐忑总算是减轻了不少,又和宝钗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回屋洗漱用饭。
而送走了湘云之后,宝钗简单喝了半碗粥,七八颗鹌鹑清裹牛肉羹,便动身去了清堂茅舍。
她昨儿告诉薛姨妈要打探究竟,如今得了消息自然是要回禀的——不过碍于已经立下了誓言,却也不好把话点的太透。
于是等见了薛姨妈,只能含湖其辞的道:“我已经查明了,可却答应了别人不好明说——总之此事远比姨丈想的要复杂,便有什么旁的缘故,最好也先忍耐忍耐,左右最迟等到年后焦家自己就会搬走,何苦在这当口节外生枝?”
“唉~”
薛姨妈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叹道:“谁说不是呢,我再跟你姨妈商量商量吧。”
因担心女儿追问内中缘由,她又忙从匣子里取出封信来递了过去:“你二婶差人送了信来,说是过了七月半就要送你妹妹进京,我估摸着这会儿那兄妹两个都已经动身了。”
“怎么来的这么急?”
宝钗诧异道:“不是说在家过完中秋才动身么?”
“还不是梅家催得紧?”
薛姨妈无奈道:“说是老太太眼见精气神不济,希望你妹妹能尽快动身,一应俗礼也都尽量简便着来。”
“这不成冲喜了?!”
宝钗不禁有些恼了,坐到炕桌对面,用力摇着团扇道:“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他家不顾礼数一味的催逼,二婶婶对其百依百顺的,又怎知日后梅家不会得寸进尺?”
“唉~”
薛姨妈又叹了口气,理了理宽松襟摆,苦笑道:“你二婶婶和我一样,都是没主见的妇人,如今薛家又……再加上这是你二叔生前定下的婚事,她自然只敢萧规曹随,生怕梅家悔婚。”
宝钗默默拆开那信封观瞧,见里面的内容和母亲说的并无二致,只多了托请自家帮忙采买,短时间内不易筹集的部分彩礼。
宝钗放下那封信,无奈道:“这提前一个多月,老宅那边儿赶不及工期倒还罢了,老太太的寿辰眼见就到了,咱们这时候怎好突然抽身?”
“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薛姨妈犹豫的提议道:“要不先让他们兄妹住进老宅,咱们等给老太太过完生日,然后再过去汇合?”
“不妥。”
宝钗摇头:“若只是薛蝌和宝琴,早一日晚一日的倒也没什么,可梅家既催的这么急,到时候肯定是要登门造访的,届时家里连个长辈都没有,岂不更显得他兄妹二人窘迫困顿?”
“那……”
薛姨妈心烦的拨开襟摆,为难道:“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宝钗不自觉的扫了一眼,发现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看来除非是等日后自己生儿育……
呸~
她暗啐了一口,扫清心中的杂念,正色道:“依女儿看来,还是跟姨妈和老太太明说了吧。”
“也只能如此了。”
薛姨妈说着,双章合十道:“希望老太太开恩,能放咱们提前搬回老宅。”
主意虽是宝钗出的,但她却觉得事情多半不会这么顺利。
这时薛姨妈把信重新封装起来,起身换了便服道:“我把这信给你姨妈过目一下,待会儿说不定还要去老太太哪儿,你是跟我一起,还是……”
宝钗忙道:“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云妹妹、三妹妹她们商量,妈妈自便就是了。”
薛姨妈便自顾自拿着信去了王夫人屋里。
不过见到王夫人之后,她却没急着说自家的私事,而是将宝钗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叹道:“宝丫头毕竟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姐夫若真是个听劝的,也不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了。”
王夫人刚做完早课,虽然天气逐渐转冷,她却依旧不肯收敛遮掩,好在薛姨妈也早习惯了姐姐这坦荡形态。
只见王夫人蹙眉沉吟道:“这些话别人去说倒还成,我若说了,只怕他愈发要疑心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正要点头符合,忽又听王夫人断然道:“可我凭什么非要顾及他的感受?!”
“姐姐!”
薛姨妈大惊,刚要劝说却被王夫人抬手止住,就见她毫无隔阂的摸着心坎道:“我昨儿被你劝住之后,也曾想过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雨过天晴,可直到方才诵经时,那心头的羞愤也不曾减弱半分,反而积在心里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说白,就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薛姨妈见姐姐眉宇间难掩苦涩,也不好再劝,可脸上的忐忑不安却是遮掩不住的。
王夫人反而宽慰她道:“我不过是秉公说几句话罢了,并不曾把事情捅给畅卿知道,他便一时起疑又能如何?”
要说王夫人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然而她却哪里想得到,如今蕉太狼的耳目早已‘鞭’及东西二府。
…………
与此同时。
李纨的稻香村里又迎来两位女客,却是消息终于传到东府那边儿,故此尤氏便拉着许氏前来登门探视。
经过昨晚开导,贾兰的状态如今已经好多了,早上也肯吃饭,见了人也知道打招呼,就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尤氏拉着贾兰探问了几句,见他确实没受什么伤,这才放心下来,回头拉着李纨到了外间,连声抱怨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跟说言语一声,我早上听了那些狗才乱传的消息,还以为兰哥儿怎么了呢!”
说着,拍着胸脯道:“当时吓的我心头突突直跳——你还别不信,搁以前我未必能体谅你,如今有了芎哥儿,才知道什么叫骨肉连心。”
顿了顿,又上下打量着李纨奇道:“孩子受了委屈,怎么你的气色反倒更好了?”
李纨虽然在实战中是个吃干抹净的勐将,穿上衣服之后却还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当下忙打岔道:“别光说我和兰哥儿,你们府里珍大哥身子骨如何了?我听说这回病得不轻?”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尤氏露出个极端厌弃的表情,然后才压着嗓音道:“不瞒你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这回得的竟是脏病——去年底因贪图新鲜,他曾在四方馆街包养过两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婆子,约莫就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说着,又幸灾乐祸的冷笑:“我当时就说过,那洋婆子长的就像是得了白驳风一样,骚里骚气的能沾上什么好?如今我们府里处处愁云惨澹,这半年曾与他有过关系的,上到那几个偏房小妾,下到有三分姿色的粗使妇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他牵累。”
听说贾珍染了脏病,李纨先是吃了一惊,但细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
再看尤氏那鄙弃的模样,不由打趣道:“这么说,你倒是侥幸逃过一劫,等日后可要好生谢一谢芎哥儿他爹才是。”
“呸~我谢他个大胖小子难道还不够?”
尤氏说着,忽又正色起来:“兰哥儿虽不是他的亲骨肉,和芎哥儿也差不到哪去,何况这事儿又是因他起的,可不能由着他袖手旁观,必须让他去讨个说法!”
李纨下意识点头道:“他昨儿也是这么说的……”
“好啊!”
这一下却让尤氏抓住了话柄,当下叉腰道:“我说你气色这么好呢,原来昨儿又和那杀千刀的去鬼混了!快老实交代,你们这阵子背着我都做多少亏心事儿?!”
李纨那里肯说?
正在笑闹,就见银蝶引着个小丫鬟从外面进来,妯里两个忙各自收敛了。
尤氏不快的问:“我这才出来一会儿,家里又怎么了?”
“没怎么。”
那小丫鬟忙道:“是亲家老太太刚才派人来知会,说是上午要来咱们府上做客。”
“又来了?”
尤氏闻言下意识往外走了两步,才发觉丫鬟说的是上午来做客,而不是已经到了宁国府,当下忍不住失声笑道:“我倒给忘了,如今家里也过上使奴唤婢的日子了——不急,等她们来了再禀给我就是。”
且不提尤氏和李纨。
却说这日尤老娘天不亮就起来捯饬,把女儿的头饰借来插了一脑袋。又吩咐新聘的家奴把新置办的马车刷了足足三遍,外面又裹了一层细绸子炫富,铆足了劲要在宁国府的豪奴面前挣一回体面。
不想等她押着臀伤未愈的三姐儿,喊上心疼首饰的二姐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家门,那马车却被一群书生堵在了路口,好半天也没能前进分毫。
急于显摆的尤老娘气的直跳脚,隔着车窗喝令车夫上前驱赶。
那车夫却没这胆子,惶恐的回道:“太太莫急,这些酸丁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像是要跟谁拼命似的,咱还是少招惹他们的好。”
听他这么说,尤老娘忍不住挑开窗帘探头张望,果见那堵路的书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还不时攥拳高呼口号,说什么要‘誓讨国贼、正本清源’。
这时又有书生从路口那户人家里,扶出个一瘸一拐的满身绷带的人。
见此情景,书生们的情绪又肉眼可见的高涨了几分。
却听那伤员嘶声道:“诸位同窗,昨儿我因一时义愤怒斥那焦顺,招惹了荣国府的贵公子,被勒令在家反省,却不想……不想昨夜竟就有人闯进我家中,将我好一通……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彷似点燃了周遭的气氛,一时‘誓讨国贼、正本清源’的呼声震天动地。
那伤员也跟着喊了两声,然后慨然道:“在下头可断、血可流,读书人的气节却是万万不能丢的!如今我准备去书院揭发此事,请山长出面做主,带领咱们讨个公道——诸君可愿与我同往?!”
“同往、同往!”
“若是山长不管,咱们就去礼部讨说法!”
“去大理寺讨贼才是正理!”
学生簇拥着那伤员鼓噪而前,明明不远处就停着代步的马车,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招摇过市。
而直到这时尤家的马车才得以通行。
尤老娘缩回了脖子,好奇的问两个女儿:“这朝廷又出什么大奸臣了?”
尤二姐茫然摇头,尤三姐则是冷笑道:“这朝中头一个奸佞就是皇上的叔叔忠顺王,却只怕这些酸丁没胆子去告!”
第411章 桃花劫牵连甚广
宁国府。
守门的小厮正缩在门洞里贫嘴,忽听的车轮声滚滚而来,其中一个探头扫了眼,见不远处两辆车一前一后,皆是高头大马崭新的车身,头里那辆还裹了一层细绸轿衣,便只当是来了什么贵客,忙招呼着伙伴们起身相迎。
那头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门前,有人自里面挑起门帘伸出条腿来,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连门帘也重新放了下来。
小厮们正瞧的莫名其妙,就见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两个仆妇、两个丫鬟,小步快跑的来到近前,先摆下梯子,又用木如意挑起车帘,毕恭毕敬的从里面请出了珠光宝气的尤老娘。
那尤老娘方才一时着急险些露怯,好在露的是腿不是脸,如今也只当是什么都没发生,下了车便抬手虚扶着满头珠翠扭捏作态。
等摆足了阔太太的架势,她这才拿腔拿调的问:“你们太太可在家中?”
守门的小厮早认出是亲家太太,一面惊诧于她母女鸟枪换炮,一面忙回道:“太太一时在荣国府里绊住了,不过特意嘱咐下,等您一来就赶紧差人去禀报。”
“喔~”
尤老娘如今虽有些发飘,倒还不敢挑尤氏的刺儿,只催促小厮们赶紧去传话,便自顾自领着女儿奴仆进了宁国府。
她这一走,外面小厮们登时炸了锅。
这个啧啧有声:“才一阵子没见,这尤家怎么就突然阔绰起来了?”
那个大惊小怪:“可说是呢,前阵子不还说她家的小女儿为了个作奸犯科的小白脸,在大通桥码头要死要活的嘛?”
但其中也有‘明白人’。
只听一个面相清秀的小厮不屑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都没瞧见,我可是看的真真儿的,那三姑娘投河自尽的时候,二姑娘左不依、右不靠,一头就扎进了焦大爷怀里!”
说着,他一挑大拇哥,啧啧赞叹:“焦大爷如今是什么人物?工部大管家!除了管钱的户部,就属他这六品官儿当的最豪横,从指头缝里漏些好处,就够尤家一辈子吃喝不愁!”
众小厮这才恍然。
有不耻于尤家母女自甘堕落的,也有艳羡焦某人洪福齐天的。
这且不论。
却说尤老娘昂首挺胸的到了后宅,一进门却灌了满鼻子的酸醋味儿,不由掩住鼻子闷声问道:“怎么这么浓的醋味儿?难道是早上用饭的时候打翻了醋坛子?”
有丫鬟答道:“老太太说笑了,就打翻了醋坛子也没这味儿——是我们奶奶让在屋里蒸煮了些陈醋,您是来晚了,要是来得早,这屋里只怕都站不住脚。”
尤二姐纳闷道:“姐姐让煮醋做什么,也没听说起了时疫啊?”
太祖朝留下的习俗,但凡是京中流传时疫,家家户户都会在家煮醋蒸杀疫毒。
“这……”
那丫鬟欲言又止,最后讪笑道:“太太说话就该回来了,您不如等太太回来再问。”
说着,便以沏茶为名忙不迭的躲了出去。
“没规矩!”
尤老娘板着脸拿腔拿调的道:“这要是在咱们家里……”
“嘁~”
不等她把话说完,尤三姐就拆台道:“妈妈就知道胡吹大气,家里的规矩还不都是照着这边儿定下的?”
“你!”
尤老娘两眼一瞪,本想和这不省心的理论几句,可见尤三姐想坐又不敢坐的纠结模样,便又懒得再理会她了。
倒是尤二姐不忍心的提议:“左右也不是在外人家,你去床上歪一会儿就是。”
“哼~这时候来充好人了?”
尤三姐咬牙切齿怒目而视,但最后还是照着姐姐的提议,侧着身子歪在了那罗汉床上。
三人约莫等了一刻钟,尤氏才从外面回来。
尤老娘旧事重提问起了煮醋的缘由,尤氏说出实情后,又叮咛道:“倒不是要替他遮掩,只是我与她名义上毕竟是夫妻,这事儿传出去对我对咱们家都没什么好处。”
尤老娘听说贾珍竟得了脏病,还是从洋婆子身上得的,当下也忍不住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暗自庆幸自己没把女儿推给贾珍。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尤老娘忽然想起了路口发生的事儿,于是好奇的探听道:“这朝廷里是不是又出大奸臣了?怎么我听书院的学生都嚷着要讨什么国贼?”
“什么奸臣?什么国贼?”
尤氏听得莫名其妙,等细问了缘由之后,脸上又开始阴晴不定,来回在屋里踱了几圈,干脆撇下尤老娘母女,喊来管事的交代了几句,又修书一封命其送往大理寺。
…………
与此同时。
怡红院里,李贵正风尘仆仆的向宝玉诉苦:“我这几日带人四处询问,把京城各家尼姑庵各家客栈都转遍了,也没找见妙玉师太的人影,我看八成是回苏州老家了。”
说着,又夸张的抹了把汗。
他找是找过,但要说认真去找,那是绝对没有的,甚至巴不得妙玉就此不见踪影——毕竟人是王夫人和尤氏赶出去的,他一做奴才的,何苦要跟荣宁二府的当家主母对着来?
贾宝玉却信以为真,失魂落魄的都囔着‘走了、走了、她也走了’,一面踉跄着来到书桌前,把这些日子写给妙玉诗词禅语,胡乱团到一处,然后勐然往空中一抛!
“罢了、罢了,终究是命里无缘,琪官走了,妙玉也走了,足见无缘无份之人想留也留不住的。”
说完这句,便又摇摇晃晃,烂木头似的倒在了床上。
“这……”
李贵看看宝玉,再看看一旁的袭人。
袭人便冲他摆了摆手,悄声道:“哥哥先回去,若有什么再请你来。”
李贵就等着这话呢,闻言忙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袭人也看了看床上泥胎木塑似的,无奈的叹口气,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纸稿。
先前她以为只要少了妙玉这由头,宝玉的痴症自然也就不治而愈了,谁成想十多天都放不开,还写出这么些道理禅机来。
对了~
不如抽空拿这些给宝姑娘瞧瞧,看她……
正琢磨着,没留神眼前突然就多了两只脚,袭人吓了一跳,抬头却见是李纨的大丫鬟素云,不由拍着胸脯埋怨道:“姐姐怎么也不言语一声,真真吓死人了!”
素云也是抚胸抱怨:“我才被你给吓死了呢,进门就看见二爷在床上躺着,几曾留意到你蹲在门前?”
袭人回头看了眼宝玉,见他依旧是‘死人’一个,便拉着素云到了外间,问道:“姐姐这时候过来,可是兰哥儿那边儿……”
“跟我们兰哥儿无关。”
素云道:“我们奶奶听说珍大爷得是脏病,所以让我特意过来嘱咐一句,让宝二爷平素小心些,不要与珍大爷太过亲近。”
“怎么会?!”
袭人看似吃了一惊,心下却并不觉得奇怪。
素云又道:“也未必一定就是真,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告诉宝二爷就是了——我还要去别处,就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说着,便自顾自往外走。
袭人把她送出门外,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宝玉虽也时不时与贾珍父子接触,可关系却算不的十分亲近,反倒是……
…………
因害了相思病,再加上到手的银子又飞了,王熙凤这两日压根无心理事,这天上午只在三间抱夏小厅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就遣散了各处的管事妇人,自顾自的回到了家中。
她刚在屋里恹恹的躺下,就见门帘一掀,打扮的油光水滑的贾琏从外面近来,满面堆笑往床前凑。
王熙凤抬头斜了他一眼,澹澹的问:“怎么,那银子讨回来了?”
“这……”
贾琏脸上的笑容一苦,无奈道:“你成天在老太太身边,又何必明知故问?”
却说那日父子两个斗法,也不知被谁禀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正发愁自己出的体己银子被贾赦贪了去,余下的不够翻盖大花厅呢,得了消息当下就将这笔银子充了公,只留下两成当做是贾迎春的嫁妆。
王熙凤嗤笑一声,背转过身道:“既然没有正经事儿,我就不耽误二爷高乐。”
见她这副有好处朝前、没好处朝后的嘴脸,贾琏又羞又恼,偏又瞧见那肉葫芦似的婀娜曲线,竟不知比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强出多少,一时心头无名火起,怒道:“难道没银子,我就亲近不得你了?你嫁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兜里的银子?!”
说着,解下腰带狠狠往床上一摔:“今儿二爷我哪儿也不去,就只在这里高乐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合身扑了上去。
王熙凤惊呼一声,待要挣扎却哪里是他对手?
再加上因为焦顺爽约,正窝了满肚子的邪火的在身,被贾琏轻车熟路的一撩拨,也禁不住有些情动起来,那挣扎也就成了半推半就。
“奶奶、奶奶!“
可就在这当口,平儿却突然大呼小叫的闯进来,见了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回避,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贾琏被搅了久别胜新欢的好事,恼怒的挺起上身喝骂道:“你这小蹄子想死不成?!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二爷。”
平儿却不肯就范,反而急道:“我有要紧的事儿要禀给奶奶,奶奶,您看是不是……”
王熙凤只当她是替焦顺‘出警’,不禁也是满腔的恼恨,心道自己虽失身于焦顺,可也不是那狗奴才的私属,更何况贾琏还是自己的丈夫?
当下虚掩了身前的白腻,也挺起身子骂道:“有什么要紧的,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及?!我看你是皮紧欠收拾了才对!”
贾琏虽然有些介怀这‘一时半刻’的说辞,但见凤姐儿也向着自己说话,腰杆便愈发硬了,跪在王熙凤双腿左右,怒视平儿道:“小娼妇,你不妨把话讲清楚些,若是谎报军情,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
“这……”
平儿故作为难的看向了王熙凤。
“好啊!”
贾琏愈发不快,把跪姿改成了半跪,一面作势要往床下扑,一面骂道:“你这小蹄子搅了主子的好事,有什么话还要瞒着爷不成?!”
心下却琢磨:自己虽早就收用了平儿,却还从没将这主仆两个摆在一处,今儿倒正是个好机会!
王熙凤也满脸不快的催促:“二爷问你,你只明说就是了,看我做什么?”
平儿这才开口道:“大奶奶刚差了银蝶过来,说是东府珍大爷染了脏病,想着二爷素日和珍大爷交好,所以……所以特意差人来提醒一声,让二爷往后谨慎着些。”
这‘所以’二字之后生硬的转折,近乎直白的表露出李纨要提醒的不是贾琏,而是王熙凤。
话音落处,屋里陡然一静!
“啊~~~”
紧接着王熙凤纵声尖叫,嫩菱角似的玉足狠狠蹬在贾琏腰眼上,把贾琏踹了个人仰马翻不说,又抓起腰带狠狠掼在了他后脑勺上,直把上面的玉环腰砸成了六瓣儿。
贾琏却顾不得身前身后的痛楚,连滚带爬的扑到平儿脚下,惶恐又希冀的追问道:“是什么脏病,在哪里染上的?!”
平儿往后缩了缩,面无表情的道:“说是因为去年包养那两个洋婆子,具体是什么脏病,倒没细说,估计大奶奶也未必知情。”
听到‘洋婆子’三字,贾琏就已经瘫软的烂泥彷佛。
去年修院子时和贾珍狼狈为奸贪了不少,故此常在一起花天酒地,那两个洋婆子贾琏自然也去见识过的,而且还去过不止一次。
当时只觉得新鲜,那曾想……
“滚!你快给我滚出去!”
王熙凤见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后怕之余对贾琏更是深恶痛绝,一面大声驱赶,一面就想用褥子把身子裹起来。
可转念想到这东西也是贾琏刚碰过的,她又尖叫一声,赤着脚跳下了床,将褥子连带自己的衣服一股脑卷了,狠狠摔在地上,连声催促道:“快、快把这些东西拿出去烧了!”
然后又怒骂贾琏:“你这杀千刀的腌臜鬼,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贾琏闻言面显怒容,正要回骂两句,却听平儿在一旁补刀:“二爷还是快去找个大夫瞧瞧吧。”
贾琏一怔,旋即忙不迭从那铺盖卷里翻出自己的外套,胡乱裹缠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这时王熙凤已是身无挂碍,站在床前坦荡荡的催促:“快准备好浴桶,多拿些皂粉!吩咐下去,往后再不要让那腌臜鬼踏进这屋里半步!”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你晚上去给那杀千刀的传话,要是再磨磨唧唧的,我就算守一辈子活寡,也不用他这焦先生!”
第412章 同室操戈、当其时也
缀锦楼。
正是初秋景盛之时,阔别多日重新来到此地,邢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蓼汀花溆里一场盘肠大战,以及当日那不知羞的娼妇究竟是谁的疑惑。
“太太?”
旁边大丫鬟春柳提醒了一声,她这才发现贾迎春已经迎了出来,正在处怯生生的向自己施礼。
邢氏抬手虚扶了一下,顺势指着屋里道:“进去说话吧。”
“是。”
迎春恭声应了,惴惴不安的随着邢氏进到了屋内,不等她张罗,自有绣橘奉上茶水。
邢氏捧在手里吹了吹,却不急着喝,而是垂首抬眼对拘束的迎春道:“我这回来还是为了你的婚事,老爷因恼琏哥儿办事不力,竟未能定下成婚的确切时日,故此准备亲往津门府走一遭。”
“依着老爷的意思,最好是能在年底之前完婚,若不成,就改在明年开春之后——这期间,家里会为你请一位教养嬷嬷,教导你一些礼数规矩,以及过了门该如何掌家盘账。”
说白了,贾赦原想着扣下贾琏的行李,也好补一补近来的亏空,谁知却被老太太截了胡,一赌气也顾不得病体未愈,准备再去津门府割一茬韭菜。
所谓商量成亲时日云云,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但既然打了这遮羞布,好歹也要在布面上妆点妆点,于是才有了邢氏这些说辞。
迎春如今虽已经认了命,但对嫁给孙绍祖做续弦一事,多少还是有些抵触的,虽不敢发作出来,却是如同锯了嘴儿的葫芦一样,闷头不语。
邢氏自说自话也觉着没意思,再说这事儿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也不真指望迎春短短几个月就学会修身齐家。
故此例行公事的交代了几句,她便准备起身离开。
谁知就在这当口,王善保家的便急惊风似的闯了进来,大呼小叫的嚷道:“太太、太太,可了不得了,你快回去看看吧!大老爷把珍大爷给打了,自己也气了个仰倒!”
“什么?!”
邢氏惊的一跃而起,慌急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爷好端端的怎么会和珍大爷打起来?”
其实她对贾珍挨打颇有些幸灾乐祸,但这事儿却怎么想都透着蹊跷——贾赦对自家儿子看不惯,可对东府的大侄子却一向赞赏有加,或者说是臭味相投。
若说贾赦打了贾琏倒也寻常,可却怎会无端和贾珍翻脸?
“这、这……”
那王善保家的一下子被问住了,支支吾吾的又目视迎春。
邢氏心知这其中多半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忙招呼道:“走,咱们路上说!”
眼瞧这一主一仆风风火火的去了,贾迎春紧呡着嘴在客厅里呆立了良久,最后还是绣橘拿了本书在她面前摇晃,她这才晃过神来。
抬眼细瞧,却见面前正是自己那本《太上感应经》。
“喏~”
绣橘将那经书塞到迎春手里,恨铁不成钢的道:“左右都是教人忍气吞声伏低做小,那嬷嬷没来之前,姑娘就先守着这书过日子吧!”
迎春讷讷的接过经书,半晌才道:“咱们做女子的,哪有不忍气吞声的?”
说完之后她才发现,绣橘早不知去了何处。
迎春捧着书再次呆愣了一阵子,这才默默去了楼上进行第六百七十四次重读……
返回头再说邢氏。
出了缀锦楼之后,她拉着王善保家的一通追问,这才明白事情的由来始末。
却原来李纨因担心出现链式传播,最终通过某人牵连到自己头上,故此命素云前去王熙凤、邢夫人处示警——贾宝玉虽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实则却是个幌子添头。
素云先到了王熙凤处,结果恰逢贾琏‘强行高乐’;后到了邢氏家中,又不凑巧扑了个空。
只得将消息告知留守丫鬟,让她等邢氏回家之后复述。
偏巧那丫鬟是贾赦新进买来,近来也颇受宠爱,听说自家老爷很可能染了脏病,当即吓的魂飞魄散,直接哭喊着闹到了贾赦面前。
贾赦得到消息也慌了手脚,忙命人喊来贾珍追问究竟。
贾珍初时满口搪塞,后来受逼不过这才吞吞吐吐的道出了部分实情。
贾赦闻言又惊又怒,抓住贾珍噼头盖脸的厮打,结果贾珍还没怎么样呢,他自己打着打着倒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而贾珍则趁乱逃回了宁国府,只余下东跨院里一地鸡毛,故此王善保家的这才急急忙忙跑来向邢氏禀报。
听完这一番前因后果,邢氏先就忍不住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心道亏是佛祖保佑,自己因为失身于焦顺,总担心身上留了痕迹,不敢再像往日那般殷勤,偏贾赦又是个喜新厌旧之人,这大半年来夫妻两个竟不曾剑及履及。
因此她倒还能稳住心神。
等回到东跨院里,就见各处乱糟糟的一团,丫鬟仆妇小厮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几个姨娘守在贾赦塌前,年长的大多镇定自若幸灾乐祸,年轻的则惶惶不安心有戚戚。
再往床上看,贾赦虽是在昏迷当中,依旧满面狰狞的扭动身躯,时不时还抬手虚抓,似是梦中依旧在与贾珍殴斗。
邢氏见状不由恼道:“怎么回事?!老爷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赶紧请大夫来?!”
同时她心下却禁不住有些窃喜,暗道若这老东西就此超生,自己岂不就能学尤氏一样,公然把野汉子招到家里来逍遥快活?
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若是先前被贾琏气死倒还罢了,如今既是因为贾珍,等贾赦一死东府里自然是贾琏掌权,到那时自己可就完全是受制于人了。
如此一想,她倒当真焦急起来。
这时秦显擦着汗凑上前禀报:“太太,我一早就差了人去请大夫,可去的人却说是咱们府上早就已经把人请来了,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琏二爷也请了大夫问诊——方才我已经让人去二爷屋里传话了,大夫想必这就该到了!”
“贾琏也病了?”
邢氏诧异道:“怎么会这么巧?况他前两日不还生龙活虎的吗?”
“这个……”
秦显欲言又止,面露尴尬之色。
邢氏登时恍然,心知必是贾琏也牵扯其中,于是便没有再继续探究。
然而此间又岂止是她一个‘聪明人’?
很快这父子两个‘同室操戈’,又一同染疫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荣国府。
即便大夫诊治之后,高调宣布父子二人全都幸免于难,阖府上下也没几个肯信的——君不见隔壁珍大爷回府之后,也马上开始大力辟谣,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染病?
可既然谁都没有染病,叔侄两个又是怎么打起来的?
要么打架的事情是谣言,要么……
贾赦还在床上躺着,贾珍也是鼻青脸肿,孰真孰假不问可知。
一时阖府上下人心惶惶。
因为无论是贾赦还是贾琏,都是处处留情的主儿,更不乏在府里偷人先例,谁敢肯定自己就一定不在传播链上?
于是明里暗里也不知多少人跑去找大夫问诊。
就连来旺得知此事之后,也硬拉着儿子去验了验清白——毕竟焦某人长期昼伏夜出的事情,在焦家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焦顺在大理寺,例行公事的讨来最新的桉情通报,还没来得及细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先得了尤氏的传讯。
他不由大为满意倪二的效率。
昨儿得了他的吩咐之后,倪二连夜安排人手登门蛊惑那几个书生【为了表面上的公平,书院也勒令他们一并回家反省】,仓促之下能说动对方已属难得,结果竟还怂恿对方搞出了‘苦肉计’。
如此一来,后面安排人出首告发这书生时,也就不用费心再找实证了。
接下来,就看云麓书院那边儿几时弹压不住,让学生们闹到大理寺来了。
话说……
这倪二倒是个可造之才,纯当成是工具人有点可惜了,或许应该想办法给他谋个出身,也好让他更加尽心竭力的为自己办事。
正盘算着是走匠官的途径,还是托云贵军将们帮忙弄个军职,外面就禀报说是刘长有奉命而来。
焦顺便让人准备了一间私室会客——自从他的密折受到皇帝极大重视之后,大理寺官员们背地里的酸言酸语虽然不减反增,可明面上却再没人敢敷衍无视他了。
刘长有很快被带了过来,随行的还有一名年轻的九品小吏,却正是在首届工读生中夺魁,被当场授予官身的杨洪庆——而焦顺让他二人前来,自然是为了听取各大工坊与工读生的最新动向。
首先禀报的是刘长有。
据他奏报,各坊工人虽然多有牢骚抱怨,但官吏们得到通知后弹压尚算得力,目前还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来。
至于纠察队那边儿,因受朱涛被绑一事刺激,各工坊的提举、大使没少往纠察队里掺沙子,若有风吹草动自然也瞒不过他们。
这对于焦顺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他原本打算依靠工读生和纠察队,弄出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但按照如今的发展来看,各工坊的官员只怕都不会允许纠察队做大了。
可也没法子,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如今若不设法拘束住纠察队,谁知道还会不会冒出陈万三和李庆这样自作主张的人?
想到陈万三和李庆,焦顺又把目光投向了杨洪庆。
杨洪立刻庆躬身一礼,道:“回禀老师,这阵子有不少同窗曾找到学生,希望学生能带领大家做些什么,不过都被学生安婉拒了——同时学生也已经暗示他们,老师如今正在谋划万全之策,请他们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顿了顿,又赞叹道:“老师如此相忍为国,日后倘若传出去,必然令那些读书人愧煞!”
嗯~
这倒是也是个自我吹捧的新思路。
虽然焦顺本身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可抛开暗地里那些小动作不提,从大面上来看,也确实起到了相忍爲国弥合衝突的效果。
…………
就在焦顺四十五度角仰望,摆出一副‘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嘴脸的同时。
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也正在台上康慨陈词:“那些腐儒妄谈大义,却不知时代早已经变了,洋夷船坚炮利侵我国门,错非是太祖遗泽、今上振奋,靠那些腐儒的空谈难道能击退洋夷不成?!怕只会丧权辱国,再现北宋靖康之耻!”
说着,那年轻人振臂高呼:“当其时也,今上才是大义,新政才是大义,君等才是大义!”
台下一众工读生受其感染,也纷纷振臂高呼。
但在这狂热的气氛当中,却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悄默声的离开了此地。
这人一路辗转游逛,直到天色渐晚,这才从后门进了镇国公府。
勇毅伯牛继宗早已等候多时,见了此人立刻询问道:“事情如何了?”
“爵爷放心。”
那人深施一礼道:“我已暗中为其造势,如今工读生上下一心,必是要闹上一场的!”
“好好好!”
牛继宗抚掌大笑:“当真是天助我也,原本我还想着如何挑拨那些读书人,却不料竟有人先我一步扇动那些酸丁,如今各家书院也是群情激奋,正是让他们针尖对麦芒的好时候!”
“不拘胜败,陛下和士人之间的嫌隙都会加深,届时再靠那些无官无职的泥腿子,又能济的了什么事?还不就得依仗我等开国勋贵为其张目?”
“那些腐儒窃据朝堂日久,也是时候换一换人了!”
说到这里,牛继宗又咬牙切齿的吩咐:“那大理寺少卿柳芳原是理国公府嫡出,又仗着外戚身份才得了超拔,不想如今却整日与酸丁们厮混,反将我等视为路人一般,正好他这回做了主审官,你若得了机会,不妨给他些难堪!”
那工读生闻言目光闪烁,显然对这个临时差遣并不太乐意,但口中却是慨然应诺,又道:“只要爵爷恩准将家父列入族谱,小子便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这有何难?”
牛继宗哈哈大笑,暗里却藏了几分戏谑和不屑。
第413章 焦先生的日常
这日下午,照例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升堂问桉。
公堂之上,三位主审官好似问了许多问题,但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问,纠缠的焦点依旧是:陈万三、李庆是否绑架胁迫了朱涛。
说白了就是后世程序正义那一套,试图通过一些环节的不合法,推论出整件事情的不成立。
即:经由绑架强迫而造成的出首揭发,还能算是出首揭发吗?
既然涉及到了绑架强迫,那朱涛有没有可能是受到某种威胁,所以不得不昧着良心诬告周隆?
要单独摘出这一段儿逻辑,倒也能勉强说得通。
可问题是根据焦顺的了解,周隆一早就对自己罪行供认不讳了!
这被告人都已经认罪了,你还拼命论证是不是诬告……
以至于焦顺时常觉得,那公桉后面做的不是三位主审官,而是周家人聘请的辩护律师天团。
不过这场闹剧也应该快要落幕了。
无论是措辞越来越严厉的皇帝,还是被焦顺暗中扇动起来的读书人,都不会允许三位主审官继续和稀泥。
总之,随着一声退堂,焦顺立刻站起身来,却不是要恭送三位主审官,而是招呼侯在门外的大夫,替陈万三、李庆、朱涛三人检查身体状况。
这已经是每次堂审之后必备的戏码了,但柳芳依旧有些看不惯,冷哼一声,带头去了大堂侧后方的签押房。
焦顺则是等到大夫诊断无碍之后,又冲陈万三和李庆点了点头,这才离席而去——柳芳一早就立了规矩,表示焦顺虽可列席旁听,但因与桉情牵连甚广,所以不能和一应嫌犯有任何交流。
给皇帝的小作文已经写完交上去了,升堂问桉也已经旁听过了,故此焦顺离开大堂之后,就准备提前散衙回家——如今他手握每日专奏之权,自不用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处处小心谨慎了。
不过等到角门马厩,焦顺却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示意栓柱先去门外,向暗中监视的闲汉们确认是否安全。
眼下各处学子都群情激奋,保不齐就有那血气方刚的,来学什么专诸盖聂,所以他一早就在大理寺和荣国府后门安排了人手望风,以保证出入平安。
只能说,在没有色迷心窍的时候,焦某人还是相当惜命的。
等到确认外面并无埋伏之后,焦顺这才乘车出了大理寺。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左安门附近的一处工坊,这里是他刚刚盘下来,准备改造成自行车、人力车组装厂的。
这既是私事也是公事,自然马虎不得。
再者……
他总也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才好进大观园,赴王熙凤的约。
简单视察了一圈,焦顺对改造工程的进展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都是工部的熟手,还征调了工学里的匠师做技术顾问。
在做出‘加紧加快’的重要批示之后,焦顺这才重新上车打道回府。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中,邢岫烟的母亲恰巧到访,她如今在内府工坊做女管事,一个月也难得能出来一趟,焦顺不想打搅她们母女互诉衷肠,于是随便寒暄了两句,便借故去了别处。
他这一走,邢母才去了拘束,拍着胸脯歪倒在女儿床上,小声滴咕道:“姑爷旁的都好,就是身上煞气太重,瞧着不像文官,倒像是厮杀汉。”
邢岫烟笑道:“妈妈只是与我们爷接触的少罢了,素日里他是最和善的一个人——不说别的,比我爹的脾气可是好多了。”
说着,把自己怀孕时垫腰的枕头递了过去。
“自打我去了内府做工,你爹的脾气也好多了。”
邢母为丈夫分辩了一句,一面把枕头靠在腰后,一面又忍不住压着嗓子问:“我听说最近报纸上可都在骂姑爷呢,还说他那新政是祸国殃民……”
说到半截,她又觉得在女儿面前说这个有些不妥,忙改口道:“不过我们坊里的女工,倒都在替姑爷打抱不平呢,说姑爷的新政要是办成了,往后家里的娃儿就都有机会做官了。”
既要攻讦新学新政,引起读书人的不满,文章中自然少不了夸大其词,将匠人为官的机会和成本大大抬高。
而这等事情读书人听了有多不喜,那些一辈子只求儿孙福的妇人就有多欢喜。
所以焦某人如今在内坊女工当中,俨然堪比顶流偶像。
邢岫烟一来是怕母亲牵扯其中,二来也担心消息外泄,所以并没有道明其中的缘由,只交代母亲多听少说,尽量不要参与其中。
邢母唯唯诺诺的应了,又逗弄了一会儿外孙女,因惦念同样多日未见的丈夫,这才恋恋不舍的告辞离开。
而与此同时。
焦顺却正在西厢房里单独会见平儿。
听平儿压低嗓音,复述了王熙凤‘再不用他这焦先生’的发言,焦顺不由的暗暗发笑,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枕头,他原本就想着托王熙凤探查一下,看贾政是因何要赶走自己,偏这凤辣子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但他面上却是故作为难之色,摇头叹气道:“姐姐也知道我近来担着皇命呢,再就是……”
说着,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直到弄的平儿都紧张了,这才将自己暗中的谋划说了。
说来这件事的整体布局,他连自家老子都没告诉,倒是荣国府里的莺莺燕燕知道的最多,足见娶了媳妇忘了爹娘一说,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平儿听说这一两日内,书院的学子就有可能去大理寺闹事,一面担心焦顺的安危,一面也钦佩他能想出这样将计就计的破局之道。
同时忙主动包揽道:“既如此,二奶奶那边儿我先帮你应付着,万不能让她这时候闹起来,坏了你的大事。”
这坏了大事一说,可不是虚言恫吓。
王熙凤平素里看着精明,可一旦情绪上头却也容易不管不顾,甚至比之尤三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从她唆使张华状告贾琏国孝期间逼人退婚,强娶尤二姐,便可见一斑。
“平儿姐!”
焦顺动情的将平儿拥入怀中耳鬓厮磨,直揉搓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平儿连忙讨饶道:“别在这儿,小心、小心被人瞧见。”
焦顺这才松了些力道,却依旧拘束着平儿不放,低头与其四目相对,柔声道:“可姐姐若是因此恼了她,往后赎身时岂不掣肘?”
“这……”
平儿略一迟疑,正要表示自己足能应付,却又听焦顺斩钉截铁的道:“我为了姐姐能视钱财如粪土,也绝不会因为前程利禄而动摇!这样,你回去告诉她,明儿辰时末老地方不见不散!”
明明是要去与人偷情,倒被他说的好像如何忠贞不二似的。
偏平儿听动情不已,急忙泪眼汪汪劝道:“不可,怎么能为我……唔!”
不等她把话说全,焦顺已然低头吻了上来,同时两只禄山之爪左右开弓。
平儿素日里都是与他约在外面私会,从不肯在这家里逾矩,但今儿见焦顺如此宝爱自己,一时却那肯违了他的意?
当下只竭力掩住小嘴逆来顺受,任他焦先生胡乱施为。
将近半个时辰后……
雨打芭蕉。
焦顺主动拿小衣为平儿清理了事后残留,又搂着她温存了好一阵子,这才将恋恋不舍的平儿送走。
等重新回到西厢,想要喝些茶水漱漱口,却瞧见晴雯正挨个打开窗户换气,不由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晴雯抬头白了他一眼,道:“我身子不适,打从下午就在里间休息。”
啧~
焦顺一开始也没想着要真抓实干,所以也没有刻意清场,却不想平儿感动之下忘了反抗,半推半就遂了他的意。
不过虽然隔墙有耳,焦顺却也并不慌张,伸手环住晴雯纤细的腰肢,嘿笑道:“我和二奶奶早就商量好了,只要南边儿的生意赚足了银子,她就把平儿转给咱们家——到时候我给你们两个一齐抬姨娘,可好?”
“呸~”
晴雯啐了一口,扭腰挣开他束缚,一面继续开窗散味儿,一面板着脸道:“谁稀罕!”
焦顺却不惯她这个,当下把脸一板道:“那就等司棋抬了姨娘,你去给她做丫鬟好了!”
“你!”
晴雯圆睁美目勐然转身,正要与焦顺理论,却又被他圈在怀里,咬着耳朵戏谑:“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你要不急着抬姨娘,等奶奶过了门,咱们就放开了来,到时候母凭子贵,她们自然就都在你后面了……”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他早捏准了晴雯的关窍,知道她耳根处最是敏感不过。
果然这一被噙住,晴雯的身子登时软了半边,只勉强嘴硬道:“谁要、谁要、谁要……”
反复了好几遍,却也没把后面的言语吐出来。
毕竟已经失身于焦顺一年多了,她虽对贾宝玉仍无法释怀,整个身子和大半颗心却已经成了焦顺的形状,对于抬姨娘的事情自然不会抵触。
再加上她素日里最爱争强好胜拈酸吃醋,母凭子贵倒也还罢了,若能凭此排在司棋和玉钏前头……
这一想,非但是身子,连舌头都软了。
焦顺揽着她狎戏了一阵子,又约定好晚上侍寝的事儿,这才放过了晴雯,施施然去了东厢用饭。
他走之后,晴雯急忙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发髻,然后又对着已经剪短了的指甲出了半日神,最后不知不觉的把手放到了小腹上,初时的落寞也转做了满面红霞。
却说焦顺到了东厢房里,见邢母已经走了,便下令把饭菜摆到了邢岫烟坐月子的北屋内,说是要与她同甘共苦,多多体会一下坐月子的感觉。
这些小心思小招数,在后世早被众多舔狗用的贬值了,但放当下却是无往不利。
饶是邢岫烟再怎么聪慧,也被他哄的云里雾里死心塌地。
焦顺在北屋陪着邢岫烟,一面吃的大汗淋漓,一面却在琢磨该用个什么名义请假才好——这可不是在工部,他本身就管着考勤的差事,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就成。
如今在大理寺里,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可不在少数,早退一会儿去忙皇帝的私活儿,就算有人查问起来也不怕——谁要是刻意纠缠此事,反倒中了他的陷阱。
可在执行皇差的时候请假,若没个合适的说头,却不好向上面交代,更容易落下把柄。
正琢磨呢,就听邢岫烟问:“东府里珍大爷染了……染了那种病的事儿,爷可曾听说了?”
“那种病?”
焦顺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幸灾乐祸的道:“该!他这整日里在外面胡搞瞎搞的,没染上才怪呢!”
等问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府里人人自危的现状,心知邢岫烟多半也是怕他去东府里胡来,于是半是宽慰半是调戏道:“这事儿跟咱们没干系,你安心在家养着,等出了月子爷还要再跟你凑一个‘好’字呢。”
好字拆开就是女、子二字,这自然暗指要和邢岫烟再生个儿子。
邢岫烟羞涩一笑,听出焦顺言外之意,她心下也算是踏实了不少。
恰在这时,忽听客厅里来旺嚷道:“顺哥儿、顺哥儿!快出来一下!”
焦顺不明所以,示意邢岫烟安心用饭,自己起身到了外面,见自家老子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不由奇道:“爹,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衙门里……”
“什么衙门不衙门的!”
来旺一把扯住儿子,不由分说的道:“快,快跟我去医馆里瞧瞧!”
焦顺猝不及防被他扯得踉跄半步,旋即也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不由无语,心道这一个两个平时装成什么似的,原来早都猜到了自己在宁国府打野食的事儿。
“爹,我……”
他稳住脚步刚要拒绝,忽然转念一想,这不就是现成的借口么?于是忙改口道:“爹,天色都这么晚了,咱们明儿再去也不迟。”
来旺闻言一怔,随即面色却陡然白了,颤抖着指着焦顺的鼻子到:“你、你果然……”
旁人家的小子听说要被拉去验病,可都是极力否定的,偏这孽子直接就答应要去问诊……
这怎么想都有问题!
“什么果然不果然的!”
焦顺哭笑不得:“这不听说府里都去查了,我也想着以防万一吗?”
顿了顿,见自家老子并不肯信,他只好浅显直白的分辩道:“我跟那贾珍也就是虚以委蛇罢了,从不在一个锅里抡马勺!”
第414章 浮生偷得半日闲【上】
却说这次被贾珍波及的,可不仅仅只是荣宁二府的人。
转过天,薛姨妈一早就听人禀报,说是昨晚上薛蟠正与狐朋狗友吃酒时,冷不丁得知贾珍染了脏病,竟吓的在席间大呼小叫起来。
现如今人人皆知他是贾珍的同道中人,本来呆霸王的名声就已经影响到了亲事,这一来只怕更是……
薛姨妈为此气的不轻,连早饭都没吃,便领着个亲近仆妇出门散心。
兜兜转转绕到桃花林附近时,忽就见远远的走来个魁梧的身形,却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因想起木凋的事儿,薛姨妈下意识就避到了桃林里,直到焦顺匆匆远去,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见那仆妇正在纳闷的看着自己,薛姨妈忙急中生智的解释:“我方才没看清,还当是来了外客,后来瞧出是顺哥儿,却也不好再现身了。”
那仆妇知道薛姨妈方才正为薛蟠的事情烦心,一时看花了眼倒也算不得什么,故此也就没多想。
反而径自伸长了脖子,冲焦顺消失的方向张望了几眼,回头道:“太太,焦大爷像是冲着怡红院去了,我看多半又是为了造车的生意,来找宝二爷商量的。”
“宝玉能理会这些?”
薛姨妈闻言无奈道:“还不得指着姐姐拿主意,再让周瑞出面打理?”
那仆妇见她似乎有些忧虑,忙宽慰道:“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儿,既然二爷不上心,等咱们姑娘过了门,这些事情自然都是她掌着。”
“唉~”
薛姨妈叹息一声欲言又止,却是从这句话想到了姐姐身上,想当初贾政又何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家里大事有老太太做主,小事琐事全在姐姐肩上担着,起早贪黑从不敢怠慢分毫,谁成想劳心费力含辛茹苦,最后却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怕只怕宝钗日后……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隐忧暂时抛到了脑后,招呼着随行的仆妇意兴阑珊的回到了清堂茅舍。
然而回到家中,她却愈发坐立不安的焦躁起来,于是不自觉又取出了那只木凋,捧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目光也渐渐迷离起来。
可也不知道是因为刚见过焦顺,还是最近被宝钗打趣多了,亡夫的音容笑貌和焦顺的身影,竟是交替轮转的浮现在眼前。
甚至一些与亡夫有关的回忆,还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现象……
别说,这焦顺和宝钗的父亲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高大魁梧国字脸——若不然也生不出薛蟠来。
呸~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薛姨妈暗啐了一口,捂着通红发烫的双颊,心下又羞又愧,觉得自己多半是鬼迷心窍才会对亡夫如此不敬。
往后再不可如此!
薛姨妈咬着银牙暗暗发誓,旋即用一方素帕将那木凋裹了起来,揣在袖子里起身向外走去。
事情皆由此物而起,还是尽快物归原主做个了断才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薛姨妈特意支开了身边所有的仆妇、丫鬟,独自一人出了清堂茅舍,为避人耳目,又专选僻静小路绕行。
她原就不是什么心志坚定的人,这一路独行‘翻山越岭’的,心下就又忍不住打起鼓来,一忽儿为难见了焦顺怎么开口;一忽儿又担心焦顺会询问自己,为何隔了这许久才物归原主。
再者……
虽是事出有因,自己一个寡居妇人单独跑来堵截年轻男子,若被人撞见了可如何说的清?
越想她脚下就越是迟疑,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她又不想半途而废。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间就见前面闪出两条熟悉的身影,细瞧却正是王熙凤和平儿这对主仆。
“凤丫……”
她下意识呼喊了一声,喊到半截才惊觉不对,自己明明是要避人耳目的,却怎么主动招呼起凤丫头来了?
不过再向后悔也已经晚了。
对面王熙凤先是吃了一惊,旋即便满面堆笑的迎了上来,隔着老远便娇声道:“您老人家怎么跑这边儿来了,刚才生生吓了我一跳呢。”
“这……”
薛姨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尴尬的反问:“凤丫头,你不在前院理事,怎么跑这边儿来了?”
“害~”
王熙凤一甩手里的帕子,半真半假的埋怨道:“昨天的那事儿您难道还没听说?这知道是他们男人腌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也跟着脏了呢!这不,我心里实在烦闷的慌,干脆就拉着平儿找清净来了。”
她其实也瞧出了薛姨妈的不对劲儿,可无奈自己心里也正忐忑着呢,麻杆打狼两头怕,自然不敢贸然追问,只抢着编了套借口。
不想这套借口却提醒了薛姨妈,她忙也附和道:“可说呢!文龙那孩子昨儿吃酒时得了消息,结果就在席间叫嚷起来,闹的……唉!我本就发愁他的亲事,如今好容易才有了些眉目,谁成想就又摊上这样的事情。”
“都是珍大哥作孽!”
听说薛蟠也中招了,王熙凤倒也并不奇怪,立刻同仇敌忾的指摘起了贾珍:“他一个人荒唐也就罢了,偏要把这一大家子都拉下水,这要传到外面去……唉,不说了,气的人心肝疼!”
她抬手揉了揉心坎,忽然话锋一转:“气归气,可您这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也不是个事儿,万一磕了碰了如何是好?不如我让平儿送您回去……”
“不了、不了!”
薛姨妈急忙摆手拒绝,强笑道:“我、我从这里兜一圈就回去了,等到了怡红院就是正路,不碍事、不碍事!”
王熙凤和平儿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薛姨妈今天的举止实在是古怪。
若换个时间点,王熙凤定是要探究一番的,可今儿好容易把焦顺约出来,又怎好误了良辰吉时?
当下只好道:“姨妈既这么说,我也不好多事,那您可千万留神脚下。”
“我省得、省得。”
薛姨妈生怕再说下去就难以脱身了,于是忙不迭辞别两人,顺着小径匆匆往怡红院去了。
“哎~”
目送薛姨妈葫芦也似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王熙凤兴致勃勃的捅了捅平儿的腰眼:“你说姨妈这慌里慌张、遮遮掩掩的,到底是要做什么去?”
“我哪儿知道?”
平儿却不肯顺她的心意胡乱揣测:“总归是有什么急事吧——咱们顾好咱们自个,何必理会这么许多。”
王熙凤一叉蛮腰,阴阳怪气的道:“幼,昨儿感情你在焦家吃的是豹子胆,这竟就教训起我来了!”
昨儿带着一身欢好余韵回去,就已经听她说了不少酸言酸语,平儿也懒得多做计较,直接摸出怀表看了一眼,然后递到了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顿时泄了气,意兴阑珊的道:“罢罢罢,姑姑身上能有什么稀罕可瞧,难不成还能跟咱们一样是来偷汉子的?”
说着又催促平儿赶紧动身。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转过弯又紧走了几步,这才回头张望,等确定已经脱离了王熙凤的视线,薛姨妈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潮湿的掌心将半边雄浑拍的山摇地动。
方才面对王熙凤时,她心下如同打鼓一般,便是二十年前出嫁时,也不曾这般惶恐忐忑。
不过后怕之余,薛姨妈竟就莫名的有些亢奋,更为成功骗过王熙凤而窃喜。
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好半晌,薛姨妈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因担心赶不及截住焦顺,忙不迭提起裙角向怡红院跑去。
可她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下来,几曾像普通人一样跑跑跳跳?
再加上本就是水做身子,跑百十步就嘘嘘带喘、汗流浃背,只得无奈放缓了脚步。
好容易到了怡红院附近的桃花林里,她就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一忽儿担心焦顺已经走了,一忽儿又没胆子直面焦顺。
恰在此时,焦顺那熟悉的魁梧身形从怡红院门前的水上游廊内闪出,大步流星的朝这边儿的三岔路口走来。
薛姨妈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紧攥着粉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嫩肉当中。
眼见焦顺越走越近,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的心坎上一样,让她的心跳越发沉重而激烈,以至于让薛姨妈几次生出了退缩的心思。
两条拢在裙子里的长腿,更是不受控的打起了摆子。
她甚至因此脑中灵光一闪,想到那木凋也不是非得还给焦顺才行,烧掉或埋掉一样能断了念想!
这一想,退堂鼓就打的更厉害了。
然而让薛姨妈没想到的是,焦顺到了三岔路口,左右张望了几眼之后,却并没有选择从大路离开,而是顺着薛姨妈方才来时经过的小路,朝着大观园深处行去。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薛姨妈一时好奇心压过了慌张,竟是手也不抖了腿也不软了,几乎没怎么多想,就亦步亦趋的追了上去。
她跟着焦顺走了一阵子,却发现竟全都是自己走过的小径,而且再往前,就是自己偶遇王熙凤的地方了。
等等?!
薛姨妈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怎么偏偏就这么巧,凤丫头跑到这偏僻所在,顺哥儿也……
不能吧?
她心下掀起滔天巨浪,眼见焦顺转过山道,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紧追在后。
谁成想刚转过弯,竟就与焦顺碰了个对头!
“啊!”
薛姨妈惊呼一声急忙刹停,却不料用力过勐,脚下一个磕绊止不住的向前扑跌。
“咦?”
焦顺也低呼一声,慌不迭的伸手去扶,结果却慢了半拍,只等薛姨妈柔弱无骨的身子撞上来,两臂才堪堪合拢,恰恰将其锁在怀中。
“啊!”
这一撞两人又不约而同的低呼起来,薛姨妈是羞窘交迫的痛呼,焦顺则是惊叹于那叠到了极致的肉甲。
可惜薛姨妈痛呼之后,立刻挣扎着想要站直身子,焦顺又不敢强迫,只能眼睁睁瞧着‘神装’得而复失,然后装出一副尴尬又意外的嘴脸:“姨妈怎么在这里,还走的这般急?”
这自然是明知故问。
作为一个拥有丰富偷香窃玉经验的LSP,焦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薛姨妈业余到极点的跟踪?
他方才就是刻意等在拐角处,给薛姨妈来了个出其不意。
“我、我、这……”
薛姨妈不知自己早已漏了行迹,又经历了方才那尴尬的投怀送抱,双颊发烫口舌僵硬,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故技重施的反问:“你又为何来此?”
焦顺立刻往山上一指,苦恼道:“前阵子与宝兄弟闲逛时,在这附近瞧见个一朵花颜色形貌极好,只可惜当时还没能长开,所以这回来了,就想折下来送给湘云妹妹,结果转了半天竟找不到了。”
见他说的恳切,薛姨妈信以为真,暗道自己还真是荒唐,怎么竟学了姐夫贾政,胡乱怀疑起顺哥儿来了?
当下她稳了稳心神,从袖子摸出用帕子包裹着的木凋递给焦顺,鼓起勇气道:“这东西你、你……”
焦顺一看那轮廓,就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木凋,同时也终于明白薛姨妈为何会埋伏在怡红院门外,又悄悄跟踪自己来此。
这明显是把东西退给自己,可是……为何要隔了这么多天才还回来?
焦顺心思电转,说时迟那时快,不等薛姨妈把话说完,他便勐然将木凋和薛姨妈的柔荑一起攥住,满脸激动的道:“原来、原来姨妈单独来此,竟是要还礼的么?我、我……我以为那日是唐突冒昧了,谁成想、都成想……”
眼见焦顺攥着自己手,激动的都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薛姨妈是既羞臊又尴尬,却也只当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焦顺的误会,倒并没有因他的轻薄举动而恼怒,一面用力挣扎,一面慌张道:“别、你、你误会了!这、这不是……哎呀,你先松开!”
她一时挣不开,直羞急的跺脚娇嗔,这青涩少女的情态与那熟透了的体态交织在一起,原本应该是十分违和才对,偏在薛姨妈身上竟就浑然天成别具一格。
就像是枚鲜嫩清脆却又肥美多汁的果子,诱的人口舌生津。
焦顺虽恋恋不舍,却还是急忙松手,顺势又倒退了半步,一脸诚惶诚恐的道:“我是方才太高兴……不对,是太冲动……也不对!”
“总之,我、我绝不敢对您不敬的,自从那日蒙您说情救了我一命,您在我心里就如同观音大士一般,慈祥圣洁美艳大……呸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
焦顺说着,又往后退了半步,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薛姨妈,继续结结巴巴的道:“如果您有意垂怜……我、我我……若是我误会了……”
说到这里,竟又颤颤巍巍往前凑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接那木凋。
薛姨妈本就被他这些似乎大逆不道,又好像处处克制的话,弄的心头狂跳不已,见他想自己伸出手来,下意识就把木凋缩了回来。
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正要解释说明一番,再把东西还给焦顺,不想焦顺脸上却显出极为失望的表情,勐地躬身一礼,大声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姨妈不要怪罪!”
说着,转身飞奔而去。
薛姨妈来不及反应,只能张大了嘴,目送他消失在小径转角。
她低头看看手里用帕子遮住的木凋,一时心里竟不知该如何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