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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嗷世巅锋     红楼如此多骄txt下载     红楼如此多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6章 休沐日再临【下】

    却说贾环上午扑了个空,回去禀给赵姨娘之后,赵姨娘原想着既然阴差阳错的,不如就此作罢。

    环哥儿性子本就偏激,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但若假定真是如此的话,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至少不用担心焦顺和赵姨娘恋奸情热,早晚被人撞破了。

    不过这话却不好对赵姨娘讲。

    贾探春正想着该怎么敷衍一番,安抚住赵姨娘不要妄动干戈时,忽就听外面乱了起来,有人叽叽渣渣嚷着什么。

    她秀眉一挑,推开房门呵斥道:“姨娘还在这儿呢,怎么如此没规矩?!”

    正跟侍书比手画脚的小丫鬟听了呵斥,连忙把头垂到了锁骨上,一个字也不敢再往外蹦。

    侍书则是上前小声解释:“姑娘,园子里出事了,东府的珍大奶奶来做客,也不知怎么跟太太说的,竟就要赶那妙玉出府呢。”

    “赶妙玉出府?”

    探春倒是知道尤氏和妙玉之间的嫌隙。

    月初东府举办满月酒的时候,因芎哥儿八字轻,尤氏便想着找个女修做寄名干娘,压镇压镇。

    当时贾宝玉第就想到了妙玉头上,拍着胸脯说要牵线搭桥,结果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最终在栊翠庵里碰了一鼻子灰,事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

    东府那边儿不是已经另外找了个女冠做寄名干娘吗?隔了这么些日子,怎么突然又追究起来了?

    再说单凭这事儿,也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吧?

    “这些闲事伱理它作甚!”

    这时赵姨娘在一旁不耐道:“不过是个没相干的假尼姑罢了,赶出去就赶出去呗,能碍着咱们哪根儿筋疼?”

    她要不说这话,探春还真未必理睬这事儿,但听赵姨娘这么说,她便忍不住反驳:“那妙玉最是孤高桀骜的一个人,当初是咱们好容易请来的,如今稀里糊涂就要把人赶出去,她如何受得了?”

    说到这里,便对赵姨娘交代道:“我先去清堂茅舍瞧瞧——姨娘不要疑神疑鬼,等过几日再试探试探不迟。”

    说着,也不理会赵姨娘的呼唤阻拦,领着侍书匆匆出了秋爽斋。

    赵姨娘气的直跺脚,儿子丢下她就跑,女儿也是这般,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一对儿白眼狼来?!

    不过……

    听探春话里的意思,这事儿说不定还有转圜?

    也对,环哥儿小孩子家家的,或许是会错了意越说不定。

    自己虽比不得那些青春年少的,可这不是还有个三丫头吊着胃口么?

    难道那焦顺真舍得就此放手?

    这般想着,她的心态倒渐渐放平了,然后猛然一拍大腿,急道:“哎呦~我的香精!”

    话音未落,也提着裙子冲出了秋爽斋。

    …………

    却说探春赶到清堂茅舍时,恰巧李纨也闻讯赶来,正拉着尤氏细问缘由,她便也悄默声的凑过去竖着耳朵旁听。

    只听尤氏愤愤道:“我原只当她是年纪轻,不愿意给人做寄名干娘,不想今儿才听说,她竟是嫌弃我们府上腌臜,还说了好些个不中听的阴损话,连芎哥儿这不懂事的娃儿都被她数落了一通!”

    “亏她还是个修行中人,如此不积口德到底修的什么佛?念的什么经?!莫说我们府上没有那些事情,就有,也不是她能随意贬损的!”

    探春这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她更奇怪那些话是怎么传到尤氏耳朵里的——肯定不是宝二哥说的,否则也不会等到今天。

    “嫂子怎么知道她、她说了那些话?”

    这有些人当真不经念叨,探春刚想到贾宝玉,身后就传来了宝玉的声音。

    回头望去,却见贾宝玉满头大汗,显然是得了消息就一路跑过来的,他边用袖子抹额头,边连声追问:“是谁告诉你的?”

    尤氏见是他来了,又一味的追问是谁告的密,当即便把俏脸一沉,没好气的道:“亏宝兄弟还好意思问!她既当着你说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就算不当面啐她,也不该瞒着我和你哥哥!却怎么倒帮她遮掩起来了?难道你连亲疏远近都不知道?!还是说……哼!”

    贾宝玉吃了她这一通排头,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的不地道——毕竟当初就是他主动推荐妙玉,才连累宁国府自取其辱的。

    若这事儿没被揭发出来还好,如今既已然揭开了,他又怎好再明着偏帮妙玉?

    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他和这亦师亦友不落凡俗的妙玉,也早就成了红颜知己。

    又怎忍看她就这般被撵出去?

    当下他一跺脚,咬牙道:“我找太太说去!”

    说着,闷头就要往里闯。

    跟来的麝月秋纹见状,忙老母鸡护雏的乍着双臂拦在前面,连声劝道:“二爷使不得!使不得啊二爷!太太前儿才说让你不要跟那妙玉走的太近,免得被道理禅机迷了心窍,如今怎么好……”

    “让开!”

    贾宝玉义愤填膺的呵斥道:“这事儿我只在家里念叨过两回,除了你们再没别人知道了!如今你们害了人,还要拦着我救人不成?!”

    麝月秋纹听了这话,心下不由暗暗叫苦,眼见贾宝玉还要往里闯,又苦恼袭人去了前院,找管事妇人们核算开销,否则有她在或许还能劝得住。

    她们却不知道,其实不止是袭人‘恰巧’不在大观园里,就连薛姨妈和宝钗也‘恰巧’去了紫金街老宅。

    就在这当口,奉命前去撵人的彩霞从外面回来,见到贾宝玉在场,连忙举着一封书信上前道:“二爷,这是那妙玉给你留的信。”

    贾宝玉劈手夺过来,撕开信封飞快的扫了一遍,然后整个人就呆愣住了,嘴里喃喃念道:“昨日因今日果……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探春悄悄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一封绝交信,原因是妙玉认定是贾宝玉把自己那番话传了出去,不管是故意的还是不经意的,都证明他对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视。

    所以妙玉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离开,而且留下这封信表示从今往后相忘于江湖,彼此只当陌路就好。

    这其实倒是冤枉贾宝玉了,就算是他再怎么珍重爱戴的亲朋好友,他也未必能保守的住秘密。

    这时贾宝玉突然把那信塞给了探春,然后自顾自失魂落魄的往院门外走去,嘴里喃喃念道:“走了、她走了,果然早晚都是要散的,谁也不会守谁一辈子……”

第387章 欲洁何曾洁?

    焦顺自然没有拔X无情的意思,纯粹是因为围绕工学即将发生的冲突忧心不已,连赵姨娘隐晦的邀约都推辞掉了,又哪来的闲心应付贾环?

    打发走贾环之后,他便在书案前挥毫泼墨,在宣纸的左右两侧各写下了一个抬头,左边是‘新政’、右边是‘外贸’。

    焦顺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为何夏太祖搞出这么大的局面,最后却落了个人亡政息的下场。

    身为穿越者,其中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知道如何‘正确’的改良体制,所以一旦有机会就忍不住想把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套用上去。

    夏太祖如是,他焦顺亦如是。

    只不过原本焦顺以为,夏太祖最后是站得太高,步子又跨的太大,所以才一不留神就扯了裆。

    而他自己不过是搞些擦边球,顺着皇帝工业党的口味,赚些政绩混点儿资历罢了,又怎会重蹈夏太祖的覆辙?

    可如今看来,即便他本意上并没有要搞什么大鸣大放,只是想借后世的牙慧谋取私利,却架不住这些‘新玩意、新思想’本身也是会扩散、发酵的。

    所以一旦开了头,早晚都会遭到反噬!

    现在焦顺的处境就如同风箱里的老鼠,推也不是拉也不是,要想从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当中全身而退,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提前置身事外。

    说白了,就是设法RUN出京城!

    皇商们如今才刚刚开始串联,按照这年月拖沓的办事风格,距离正式向朝廷建言也还需要一定的时日,若他能抢在这前面找个离京公干的差事,自然就能逃过一劫。

    虽然作为工学制度的创始人,他多少还是会受到一些波及,但总不至于夹在当中两面受气。

    而摆在眼前的现成出差理由,无非就是新政与外贸这两条。

    首先是新政。

    负责推广勤工助学的巡视小组,四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因提前做足了准备工作,事情一直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但自从进入六月份以来,各方面的负面反馈就逐渐增多起来。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给毕业生授官的做法,动了文官集团的奶酪,消息传开之后,便引发了各地官僚的抵触情绪。

    想到当时因为部里不肯开放更多的匠官名额,自己还曾腹诽尚书侍郎们食古不化,焦顺就觉得脸上发烫——亏得是部里没同意,否则真要是批量往外授官,只怕跳出来攻讦的就不止是礼部,所引发浪潮也会远超如今。

    总之,这阵子各小组诉苦告状的公文,已经在司务厅里堆了一尺多厚,而作为这项工作的发起人和主要推动者,焦顺申请摸查走访一下几个重点城市,借以确认问题出在哪里,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唯一的问题就是,走流程也还需要时间,倘若自己还没来得及RUN出京城,事情就已经爆发……

    至于外贸么。

    五月份的时候,在‘史鼐’的倡议下,朝廷已经决议要重新厘定关税,并拟派专员去两广调研,充分征询当地官民的意见,以及收集相关的贸易讯息。

    这事儿其实就是焦顺给史鼐出的主意,当时也并没有想过要揽下来,可如今倒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

    论起这事儿来,还有谁比他更懂?

    何况当初和乌西人谈判的时候,他也曾列席参加过,还提出了采购灯油的办法,极大的促进了和谈进程——当然了,最后谈妥的互惠贸易肯定不止是灯油这一桩。

    总之,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做这件事情了。

    至少焦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而又因为史鼐南下在即——其实前天就该走了,但随着‘赴任银’越收越多,史鼐硬是找理由上折子又赖了十天,改成七月初五南下。

    如果能尽快搞定这调研的差事,搭上史鼐南下的顺风车,自然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京城。

    只是……

    该找個什么理由才好呢?

    而且朝廷是否已经选派好了人手,自己也一直未曾留意过,倘若不慎搞了乌龙,再想走新政那条线可就太扎眼了。

    焦顺一时坐立难安,恨不能立刻就去衙门打探清楚。

    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提笔在那两个抬头后面标注好优劣,然后再勾勾画画的填充各种细节,以便做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

    大观园,藕香榭。

    史湘云靠坐在池塘畔,边摆弄着一只浅棕色的泰迪熊,边心不在焉的看向栏杆外面的鱼群。

    听到门口传来人语声,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见是探春、惜春两姐妹并肩从外面进来,便忙起身道:“惜春妹妹,听说你去送妙玉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虽说史湘云与妙玉接触不多,更不喜欢亲近那些道理禅机,但乍听闻妙玉被赶出了大观园,又听说了贾宝玉那句‘谁也不会守谁一辈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怀。

    惜春年纪虽小,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父亲贾敬【贾珍的爹,常年住在城外道观】的影响,一直对出家人的生活有所向往。

    尤其是在接触到妙玉之后,更是迅速被她的风采所折服,故此早在宝玉大家光临之前,她就已经是栊翠庵的常客了。

    这次明明是她嫂子尤氏受辱,所以敦请王夫人赶走了妙玉,旁人都因为尤氏有所避讳,偏惜春这做小姑子的,却是想也不想就跑去送行了。

    也正因这样,史湘云才有此一问。

    惜春微微摇头:“她怪宝哥哥不谨慎,又恼府里翻脸无情,冷着脸谁也不肯理睬——不过我倒是听随行的小尼说,她准备回西门外的牟尼院修行,往后要是得闲,咱们倒不妨去瞧瞧她。”

    不等史湘云开口,探春就抢着道:“四妹妹又说胡话了,咱们女孩家是想出门访友就能出去的么?”

    顿了顿,又叹道:“若是宝哥哥不曾与她反目,倒是能过去瞧瞧,可如今……”

    说着,她先是微微摇头,继而却又怅然若失的一笑:“不过走了也好,这园子里又岂是修行的所在?”

    惜春不明所以,却点头附和道:“姐姐说的是,真要修行还是要找那清净偏僻的所在,又或是拖钵随缘化,那才叫修行呢!”

    说着,满脸都是艳羡之色。

    史湘云听的噗嗤一笑,伸手在她脸上刮了一下:“你这样的俏丫头学人家去化缘,只怕要被扣下当压寨夫人了。”

    “哼~”

    惜春偏头挣开她春葱似的指头,噘嘴道:“我又不去找山大王化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怎就会遇见强人?”

    “怎么不会?!”

    探春闻言忍不住咬紧了银牙,恨恨道:“这世上人面兽心的男子多了,明着或是做官或是经商,看上去体体面面的,暗地却比强盗还要卑鄙龌龊!”

    听她这感同身受的,史湘云和惜春对视了一眼,正要小心翼翼的探问几句,忽就听外面咚咚咚脚步声响。

    紧接着贾宝玉推门进来,满头大汗的追问:“惜春妹妹,妙玉走时可曾说了什么没?!”

    却原来他回到家失魂落魄的,任是麝月秋纹怎么劝说也无用,最后还是袭人回了家,说四姑娘去送了妙玉,也或许她那里还知道什么别情,这才让贾宝玉骤然惊醒,急匆匆的寻了来。

    经他这一打岔,两人自然也便忘了探究三姐姐的心事,忙把方才说的又对宝玉复述了一遍。

    宝玉听说妙玉仍要回西门外的牟尼院修行,登时大喜,扼腕道:“既知道她在何处落脚,那我明儿就去登门赔罪!”

    探春觉得两人既闹翻了,就不好再贸然登门。

    可贾宝玉哪在乎这个?

    不就是死皮赖脸的道歉嘛?这事儿他门清的很!

    错非是林妹妹要的是一个单选答案,而不是什么诚恳的道歉态度,他只怕这会儿还在潇湘馆程门立雪呢。

    探春见状忙拦着道:“哥哥别忙,太太赶走妙玉虽然主要是因为珍大嫂,可也是担心你与她太过亲近,痴迷于那些道理禅机——你这时候跑去见她,岂不是往枪口上撞?到时候太太怪罪下来,只怕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

    听了这话,贾宝玉只得熄了明天就去负荆请罪的心思,转而与探春商量起了到底什么时候再去拜访,才更为妥帖合适。

    两人商量的有来有回似模似样,但却毕竟自幼被困顿在这大宅门里,对外面的事情难免一知半解。

    就譬如说……

    刚刚被荣国府赶出来的,又是因为得罪了宁国府被赶出来的人,牟尼院哪还敢随意收留?

    …………

    牟尼院大门外。

    一个中年尼姑隔着门缝,对刚刚被主持亲自迎进去,又匆匆被自己赶出来的妙玉等人道:“主持说小庙难容真佛,还请居士另寻他处修行——至于尊师的坟茔,往后我们自会稳妥照料,就无需居士操心了。”

    这为了撇清关系,竟是连妙玉来给师父上坟的权利都剥夺了。

    妙玉身旁的小尼姑气的红头胀脸,高声骂道:“不要脸的贼尼姑,师太当年帮衬了你们多少回,你们就是这么……”

    “阿弥陀佛。”

    妙玉一声佛号打断了她的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呸!”

    那小尼姑不忿的往院里啐了一口,也忙转头追了上去。

    等回到马车旁,小尼姑又苦着脸问妙玉道:“师姐,这下咱们可怎么办啊?”

    这小尼姑其实是妙玉的丫鬟,只是妙玉不肯让她称呼自己小姐、姑娘,自身又被迫改做了尼姑打扮,便顺势喊起了师姐。

    妙玉古井无波的道:“先找个客栈歇脚,然后再……”

    “这可不行!”

    说到半截,却就被车夫给打断了,就听他阴阳怪气的道:“我们奉命把姑娘送回来,可没说要跟着跑东跑西的。”

    这车夫是荣国府的人,知道妙玉是被府里赶出来的,自然不会再对她客气。

    妙玉清冷的横了他一眼,惜字如金的道:“卸下行李。”

    然后闭目转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的再不理会那车夫。

    那小尼姑和两个仆妇把行李卸下来,眼瞅着荣国府的马车扬长而去,这才埋怨道:“师姐何必如何?给他几两银子让他载咱们去客栈岂不方便?如今……”

    妙玉凝目横了她一眼,她立刻偃旗息鼓,转而道:“那我让妈妈们再去雇一辆车。”

    妙玉没有答话,再次垂下眼帘,遮去了眼底的羞怒与怨愤。

    那小尼姑跟两个仆妇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腿脚好的就自高告奋勇去雇马车。

    小尼姑回禀了这事儿,见妙玉垂首不语,又忍不住提议道:“师姐,要我说这京城也没什么好,不如咱们还是回南边儿……”

    又是不等她说完,妙玉便头也不抬的否决道:“师父遗言尤在,我怎能离京?”

    妙玉本是南边儿的官家小姐,因自幼身体不好才送到庙里求佛祖庇佑,后来又跟着师父进了京。

    原本师父死后,她就该落叶归根的。

    但师父临死前却让她留在京城,所以她才答应搬去了荣国府的家庙。

    小尼姑苦着脸道:“可了缘方才说荣国府赶出来的人,那叫寺院也不敢收留,咱们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吧?”

    “无妨。”

    妙玉却是早有主意:“等我变卖些家私,咱们找一家经营不善的小庙盘下来,自然不用再看别人脸色。”

    …………

    与此同时。

    尤氏回到宁国府里,就命人喊了贾蔷来,开门见山的问:“我听说你不想去南边儿?”

    贾蔷先是一愣,旋即忙深施了一礼:“侄儿实在受不得南边的潮湿天气,还请太太开恩免了我这一遭罪过!”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与贾蔷有私情的小戏子最近有病在身,贾蔷舍不得这时候撇下她,所以才千方百计的想要留下来。

    不过尤氏也懒得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直接抛出了交换条件:“此事不难,只要你替去我办一件事,我就跟你叔叔说一声,让他免了你的差事。”

    贾蔷闻言大喜,他虽不未曾参与过焦顺与尤氏之间的苟且,却也知道这婶婶如今地位大不相同,若是肯为自己发声,贾珍多半也只能妥协。

    于是他连忙又是一礼:“婶婶只管吩咐!别说一件事,只要能留在京城,就十件百件都成!”

    “也不用那么多。”

    尤氏冷道:“那歹毒尼姑的事情伱也听说了吧?这贱蹄子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还罢了,言语间竟还提到芎哥儿——如今她虽被赶出了荣国府,我这口气却还没消。”

    贾蔷虽是国公府哥儿,平素却没少跟着贾珍、贾蓉学些歪门邪道,听了这话自然秒懂,连忙道:“侄儿明白,我这就设法打探打探,看怎么给婶婶出了这口恶气!”

第388章 节外生枝【上】

    焦顺经过反复衡量,还是将首要目标定在厘定关税上,毕竟以这年头的拖沓程度,若不趁着保龄侯史鼐这股东风及早抽身,就不知道会迁延到什么时候了。

    在做出决定之后,他就先把由来始末向邢岫烟一一道明,表示自己虽然很想看到孩子平安降生,但若是这事儿处置不当,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说来也亏得邢岫烟只是妾而不是妻,否则他这时候提出要离京公干,只怕就要惹人起疑了。

    轻松安抚好通情达理的邢岫烟,焦顺第二个本来想找自家老子交代一番,可转念又一想,他老人家最大的毛病,就是每逢大事都难以静下心来。

    与其让他跟着提心吊胆昼夜难安,还不如先将他蒙在鼓里——左右这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干脆跳过自家老子,直接赶奔保龄侯府。

    等见了史鼐,焦顺并未如实相告,只说是自己思来想去,还是担心两广那边儿准备的不够稳妥,倘若因为疏失导致出海后……

    那他焦某人岂不是怕要内疚愧悔一辈子?

    于是就准备主动请缨南下,好帮着史鼐把一把关。

    至于名头么,也是现成的,朝廷不是正好要派人去厘定关税么?恰巧他焦某人在对此也是颇为在行,侯爷大可来个举贤不避亲。

    史鼎原本因为举债买官失败,落得众叛亲离,全赖焦顺画龙点睛才盘活了局面。

    故此他对焦顺信赖有加十分倚重,听说焦顺要陪着去南边儿,也没多想就开心的答应了下来。

    等焦顺又适时的表露出,不清楚朝廷是否已经选定专员的困惑,史鼐立刻又拍着胸脯表示,朝廷既然想让自己远赴万里,总不能连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卡着,就已经派了专员,也定要逼着他们改弦易撤!

    对他这些话,焦顺也只信了一半。

    史鼐本就不是什么强势人物,如今虽然穷人乍富,可究竟有没有胆量为自己出头,只怕还在两可之间。

    故此焦顺可没打算,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史鼐身上。

    转过天到了衙门之后,他就跑去向顶头上司苏侍郎诉苦,说是保龄侯自小在京城娇生惯养,从不曾出过远门,何况这一下子还要远赴海外。

    保龄侯为此整日里提心吊胆睡卧难安,所以才会一再推迟启程动身的日子。

    而因为自己和侯府的关系,保龄侯近来时常找自己过去发牢骚——也亏是自己极力劝说,否则只怕他连以死抗命的心思都有了。

    可也正因为自己宽慰的好,保龄侯这两日又起了幺蛾子,闹着非要自己陪同南下。

    自己虽然百般推说,可无奈他终归是长辈,又是个认死理儿不听劝的。

    说到这里,焦顺苦着脸道:“总不能为此误了两国相交的大事吧?所以卑职就斗胆前来讨饶,看衙门里有没有恰逢其时的差遣,也好来个公私两便。”

    苏侍郎边听便提笔书写,等到焦顺说完之后,他把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往下扒了扒,微垂着头、向上翻起眼睛打量了焦顺好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既是为了国策,也算不得私事,你自寻一桩或者几桩南下的差事报上来吧。”

    焦顺被他看的有些发毛,总觉得这位工部出了名的能吏,似乎看破了些什么。

    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演:“多谢大人体谅!只是保龄侯却未必等得及,说不定已经闹到鸿胪寺去了。”

    苏侍郎仍旧头也不抬的道:“若鸿胪寺能协调好,岂不正好免了你的麻烦?”

    顿了顿,又道:“年轻人知进退是好事儿,可也不能因此折了锐气——喏,拿去吧。”

    说着,把刚才写的东西往前一递。

    焦顺原本一直以为他是在批阅公文,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苏侍郎不声不响的,竟就给自己写了一副字。

    他连忙上前双手接过,下意识的念道:“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

    听焦顺念到最后一个字突然卡了壳,苏侍郎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本朝太祖少年时所做,虽是残句,气象却足。”

    焦顺:“……”

    这夏太祖还真是能薅尽薅,连教员的残句都不肯放过。

    他这里正感慨着,苏侍郎却也不禁叹道:“太祖真乃一世人杰,惜乎操之过急,偏又英年早逝——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今……”

    说到这里,他忽然警醒的收住了话头,拍着头失笑道:“老了、老了,讲起古来就忘了场合。”

    听苏侍郎话里的未尽的意思,显然是担心隆源皇帝会步夏太祖的后尘。

    当然,这所谓后尘指的是‘操之过急’,但真要把话说全了,再被有心人传出去,就有诅咒皇帝早死的嫌疑了。

    这且不提。

    从苏侍郎赐字的举动来看,他果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皇商们本就有意放消息给工部,苏侍郎作为工部第一政务官——尚书主抓大方向,左侍郎则是习惯了和光同尘——会提前收到些风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这也愈发让焦顺有了紧迫感。

    于是离开苏侍郎办公的院子,他回头就开始命人四下里散消息,将自己方才和苏侍郎的对话,删减夸大之后传遍了整個工部。

    而千步廊的官衙里办什么事情都拖沓,唯独这小道消息从不隔夜,等到下午醉生梦死的保龄侯姗姗而来,鸿胪寺上上下下早都听闻,保龄侯为了抓侄女婿的壮丁,决议要在鸿胪寺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达不目的誓不罢休。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肯为此往死里得罪人?

    于是史鼐都没怎么费口舌,这件事儿就一路绿灯的报到了内阁里。

    六日后,七月初三。

    眼见离着史鼐南下的日子只剩下两天,焦顺眼巴巴的终于还是把调令给盼来了!

    虽然上面说的是,拟由工部、户部各派一名得力主事,前往两广一带厘定关税。

    但经过前面那些铺垫,工部又有谁不知道这个名额是戴着帽子下来的?

    自此,焦顺一颗心也终于放到了肚里,想着这几日提心吊胆的,该通知的人都还没通知到,譬如王熙凤、李纨、尤氏、尤二姐、平儿、鸳鸯、绣橘……

    还有谁来着?

    反正总要逐个去安抚安抚才好,毕竟自己只是南下暂避一时,又不是RUN出去就不回来了。

    …………

    也就在焦顺松懈下来,开始抓紧时间进行后宫巡礼的同时。

    东边门钢铁厂提举朱涛的焦躁情绪,却几乎已经逼近了临界点。

    最近经过司务厅官员细致的走访询问,再加上工读生出身的书办们现身说法,钢铁厂内部已经安稳了许多,串联讨要工读名额的事情也少了。

    按理说如此一来,朱涛的焦虑应该大幅降低,而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才对,可无奈他却有个在礼部做主事的昔日同窗!

    他当初之所以把消息告诉对方,也是出于文人的同仇敌忾心里,觉得一群匠户去蒙学里读几天书就能直接选官,简直是对天下学子士人最大的侮辱——即便大明朝的司礼监,那也是先断了烦恼根,才爬到读书人头上的!

    所以朱涛才想借这位昔日同窗之手,给工学添点儿麻烦,最好是彻底取缔。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名唤周隆的同窗听完由来始末,果然义愤填膺不假,但最后铲除工学的重担,却竟又落到了他朱某人肩上!

    说是让朱涛就近安插几个亲信,怂恿工人把事情闹大,然后礼部就可以联合科道言官们,一起要求溯本追源铲除祸根了。

    这事儿说难倒也不难,真正的问题在于,事后追究起来,只怕工学还没被取缔,自己这个直管官员就要先被问罪了。

    倘若自己所做的手脚,再被上面查出来……

    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了!

    故此,虽然周隆那边儿再三催促,又搬出侍郎、尚书的名头许以重利——譬如就算他被罢了官,也会一年起复,两年超迁、四年六品不是梦之类的——朱涛却依旧迟迟没能下定决心。

    他虽比周隆小了五六岁,可也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自然不会再像冒头小子那样冲动行事。

    结果这两日,礼部那边儿竟又多了威胁的言语,一句狠过一句的,全然不顾什么同窗之情。

    这让朱涛充分体会到了自作自受的滋味儿。

    他当初选定这周隆,一来是因为官职对口,二来也是知道周隆为人偏激,绝不会容许匠户与自己同伍。

    可万万没想到,周隆态度是坚决没错,却坚决到他朱某人头上来了,闹的他和焦顺一样骑虎难下。

    但焦顺还能设法RUN出去,他一个八品提举哪有能耐随便调动?

    再说周隆也不会眼睁睁看他置身事外。

    麻烦,真是麻烦!

    朱涛烦躁的在家里待不下去,干脆背着手在厂区里没头苍蝇似的乱逛。

    有意无意的,他就来到了纠察队驻地附近。

    听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喊着号子,他停下脚步迟疑良久,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表舅?!”

    正监督组员们出操的孙铭腾见是舅舅来了,急忙迎上来堆笑道:“您老怎么有空过来?莫不是……”

    “不是找你的!”

    朱涛不耐烦的一扬手,目光越过孙铭腾看向了操场上,压着嗓子问:“你们陈队长呢?”

    孙铭腾:“去后勤了,说是给我们配发的胶皮棍儿送来了。”

    朱涛又问:“我听说你们陈队长是司务厅焦大人的爱徒?”

    这些事情孙铭腾早不止汇报过一两次了,可听朱涛问起,还是连忙答道:“陈队长自己从没说过这话,不过李队长倒是经常提起,说前阵子去焦大人家里,焦大人还特意帮他安置亲戚呢。”

    “嗯……”

    朱涛微微颔首,又问:“依你看,这陈队长为人如何?”

    李庆就不用再问了,那是老朱家的常客。

    “这个么……”

    孙铭腾略一犹豫,便挑着大拇哥赞道:“陈队长是个重情义的狠人,他对我们严,对自己更狠,但凡有掉队跟不上的,他都私下里陪着加练,那脚上手上的血泡水泡就没下去过!”

    “前几日开始淘汰人,他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回去就磨着李队长找关系给人调换好差事,还特意交代不让李队长跟人说——要不是我从林大使那儿得了消息,只怕到如今都还瞒着呢。”

    朱涛听了这话,目光就有些闪烁:“这么说,他颇得人心啰?”

    “那感情!”

    孙铭腾自己虽是个爱偷奸耍滑的,却也不得不服膺陈万三的所作所为:“弟兄们都卯这劲儿呢,打从初一开始巡查,上上下下就没有不用心的!舅舅若是不信,等月底翻翻公账就知道了,那些损公肥私的、夹带私藏的、小偷小摸的,不敢说就此绝迹,但肯定比以往少多了!”

    顿了顿,又特意补了句:“甚至就连牢骚话都少了。”

    工人们的牢骚话,有一多半是冲着提举、大使们来的,故此他说这话其实是想进一步表功。

    然而朱涛听了,却愈发忧心忡忡:“这么说,厂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自然!”

    孙铭腾先脱口答了,随即才看出不对来,疑惑道:“舅舅,您这是……”

    “不干你的事儿!”

    朱涛不耐烦的挥退了他,在纠察队门口来回纠结徘徊了足足一刻钟,直到陈万三拎着两捆胶皮棍从外面回来,他终于还是一咬牙迎了上去。

    “陈队长。”

    他降尊纡贵的主动堆笑道:“这些事情派下面人去就好,怎么还要亲自走一遭?”

    陈万三见是提举朱涛,当下慌不迭放下手里的胶皮棍儿,抬手就要往头上摸,不过他很快就止住了慌乱,不卑不亢的道:“训练就已经很累了,近来他们又开始轮番巡逻,哪好再指使替我做事?”

    果然是个古板的。

    不过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收拢住那些年轻匠户的心。

    朱涛心下的天平又偏斜了几分,于是直接开门见山的提议道:“陈队长高义,恰巧我这里也正有一桩麻烦事要借重陈队长,不如咱们去你的营房里一叙?”

    陈万三虽然不明所以,但既然是上峰的意思,他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将胶皮棍儿转给孙铭腾发放,领着朱涛回了营房里。

    【PS:最近正式进入铺垫已久的工学风波剧情,也是这本书最重要的转折阶段,官场上的戏份会稍微增多一些,不过仍是在后宫主线剧情中间穿插描写、相辅相成。】

第389章 节外生枝【中】

    【V群暂时先不急着恢复,反正暂时也没啥福利可领,等过几天……】

    七月初四下午,宁国府家门外。

    贾蓉边往外送焦顺,边陪笑道:“本来我还担心没有蔷哥儿陪着,遇到事情没人商量呢,如今叔叔也要去,我可就有主心骨了!”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尤氏突然给贾蔷说了情,贾珍也只好答应让他留在京城——不过相对的,尤氏今儿也替贾珍父子说了些好话。

    焦顺自然知道贾蓉如此殷勤是为了什么,当下摆手道:“如今还不好说,等到了那边儿若有合适的,我自然不会先紧着你们府上。”

    “多谢叔叔、多谢叔叔!”

    贾蓉大喜,对着焦顺连连作揖,等直起腰来却见焦顺径自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他不由奇道:“叔叔今儿怎么亲自驾车?”

    “这临时得了差遣,家里头实在忙不过来,可不就得我亲力亲为。”

    焦顺若无其事的敷衍着,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有些人有些事儿,不好让车夫知道的太多。

    离开宁国府之后,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了,焦顺便忙驾着车赶奔尤家老宅——这也是他离京前最后一个行程了。

    前阵子和尤二姐私会都是在新宅子里,不过这几天新宅子已经开始进行修缮,乱糟糟的也住不得人,自然只能改在老宅碰头。

    却说眼见离着尤家老宅不远了,前面一座酒楼门前却不知为何聚集了许多人,熙熙攘攘的充塞了街道。

    焦顺放缓了车速,正要吆喝路人闪避,忽听得酒楼门口传来一阵惊呼,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却正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

    “冯紫英?!”

    焦顺一愣,忙勒停了马车。

    只见冯紫英落地后踉跄半步,站稳后紧走几步到了拴马石前,去解那桩子上的缰绳。

    与此同时,二楼阳台上几个手持棍棒的人探出头来,对着下面喝骂不止——显然冯紫英就是被他们追赶之下,才不得不跳楼脱身的。

    眼见冯紫英打马扬鞭,已经冲出了自动避让的人群,焦顺忙扬声问:“丹墀兄哪里去?!”

    冯紫英在马上回身见是焦顺,立刻高呼道:“畅卿,明儿我未必能去码头送行了,践行礼就托卫兄弟一并捎去!”

    话音未落,酒楼里又涌出十来个手提棍棒的,见已经追之不及,那为首的横了焦顺一眼,瞧他座驾不俗身形雄壮,以为是与冯紫英相熟的勋贵子弟,便也未曾上前招惹。

    等到二楼的也追出来凑齐,就带着手下横行霸道、人憎狗嫌的去了。

    而等这些人去的远了,才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冯府家丁,互相搀扶着走出酒楼,其中一人认出焦顺,忙瘸着条腿上前探问:“焦大爷,可曾瞧见我们家少将军?”

    焦顺抬手往街口一指:“冯兄骑马往西面去了,刚才出来的那些人见追之不及,已经放弃了。”

    眼见那冯府侍从松了口气,焦顺也忍不住好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怎敢在大街上明目张胆的追打你们少将军?”

    “除了忠顺王府的人,还有谁敢如此嚣张跋扈?!”

    提起这個来,那冯府家丁就气的咬牙切齿。

    却原来前阵子几个神武营的军汉,因吃酒时吵到了楼上雅间的忠顺王,又和前来呵斥的豪奴起了口角,竟就被忠顺王当街扒光了好一通鞭挞。

    冯唐作为神武营的统帅,对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上折子参了忠顺王一本。

    结果忠顺王被皇帝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转头就派人来围追堵截冯紫英,想要来个父债子偿。

    于是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焦顺听完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忠顺王最初的目的确实是自污不假,可这两三年下来却大有放飞自我的迹象,非但是羞辱起勋贵来变本加厉,近来连武人也成了他主动挑衅的对象。

    或许是因为一时跋扈一时爽,一直跋扈一直爽吧。

    不过他倒是没怎么得罪文臣,至少没得罪主政当权的那些文臣,看来多少还是留了余地的。

    经这小小的插曲之后,焦顺重新上路,很快就到了尤家老宅。

    把马车停在门前,被母女两个众星捧月一般迎进屋内,他下意识往里间扫了眼,随口问道:“三妹妹不在家?”

    “理她做什么!”

    尤老娘一噘嘴,没好气的道:“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多拜几家菩萨给那柳湘……柳相公讨个好彩头。”

    尤老娘平常对柳湘莲都是直呼其名,但因顾忌焦顺和柳湘莲有些交情,所以每次说到半截,又忙改称柳相公。

    焦顺摇头一笑,径自在主位坐下,冲一旁含情脉脉的尤二姐道:“三妹妹的事儿你们尽管放心,我前儿得了桩紧急公差,也是要跟着一起南下的。”

    说着,将自己要南下厘定关税的事情,浅白的给母女二人讲解了一遍。

    尤二姐正是恋奸情热的时候,几日不见焦顺就已经望眼欲穿,如今听说他突然要南下两广,至少都要冬年底才能回京,立刻依依不舍的泪眼婆娑起来。

    尤老娘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只见她往前探着身子,贪婪的追问:“这回南下既是要和两广的豪商打交道,那大爷岂不是又要生发了?!”

    眼见她几乎要从眼里伸出只手来,焦顺哈哈一笑,毫不避讳的把尤二姐揽进怀里,在那温如凝脂的脸上啄了一口,许诺道:“等我从南边儿回来,先给妹妹从头到脚置办两套好行头,保证不比荣宁二府的差!”

    尤二姐听的破涕为笑,将娇憨的身子紧紧贴在焦顺胸膛上,嘴里半真半假的道:“什么行头不行头的,我只盼着哥哥能早日平安回来。”

    两人正你侬我侬,就见尤三姐风风火火的从外回来,尤二姐下意识就要起身,可想到焦顺马上就要南下了,犹豫了一下,只在焦顺腿上坐直了身子,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道:“妹妹,焦大哥也得了差遣,要跟着保龄侯一起南下呢。”

    “喔。”

    尤三姐却只是兴致缺缺的应了声,就没有下文了,她如今在乎只有柳郎一人,至于随行的还有哪些陪衬,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尤老娘听闻焦顺要去两广敲竹杠,越发满意大女儿的选择,对小女儿也更加不满起来。

    如今眼见她竟对财神爷姐夫如此态度,立刻起身呵斥道:“没规矩的死丫头,亏你还知道回来!”

    “我原本早该回来了。”

    尤三姐嫌弃的坐到远离焦顺的地方,本有意要揉一揉酸胀的双足,可想到有外男在,又强行忍了下来,随口道:“只是在紫金街那边儿遇见一桩稀罕事,所以才回来迟了。”

    “什么稀罕事儿?”

    “被大姐从荣国府赶出去的妙玉,又被人从客栈里赶出来了。”

    听到这话,焦顺也起了兴趣,好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被人给坑了,她原本典当家私,在紫金街买了一间小庙,谁知结款的时候竟就遭了贼,那卖庙的又拿着契约又纠集了一批无赖登门,把她的家底搜刮了个干净,如今她交不起房钱,可不就只能被赶出来了。”

    尤三姐简短的解释了几句,又阴阳怪气的挤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家吃糠咽菜的也招待不起焦大人,何况就招待的起,这孤女寡母的也不敢留客,还请焦大人自便。”

    焦顺本就没打算久留,闻言装作无奈的起身道:“三妹妹既不肯留客,那咱们明儿船上再见。”

    说着,又拉起尤二姐好一番甜言蜜语。

    从屋里出来到上车,他足用了两刻钟的功夫,这才在尤二姐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离开尤家老宅之后,焦顺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去了紫金街。

    妙玉因为邢岫烟的事儿,明里暗里可没少编排他,平素又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嘴脸,仿佛别人就活该被她瞧不起一样,实在是让人火大。

    如今这假尼姑落了难,他怎能不去幸灾乐祸一番?

    一路无话。

    到了紫金街后,仰赖于先前闹出的动静不小,焦顺很快就打听到了妙玉先前住的客栈,更得进一步得知她应该是去了那小庙存身——那些泼皮无赖虽夺走了她最后的家底,却也依约留下了小庙的地契。

    只是再要打探那小庙的具体所在,客栈的人就一问三不知了。

    后来还是有用餐的老客提了一嘴,说是应该在背街——这正街上有紫金寺在,压根也容不下那些小庙。

    紫金街就是因为紫金寺而得名,本身又分为正街背街,正街上多是薛家这样的老牌二流勋贵,背街起初多是些平民百姓,但随着京中人口日繁,一些新贵也多选在背街上买房置产。

    焦家正在翻盖的宅子就是在背街上。

    等焦顺在背街的一条小巷里,寻见那不大的小庙时,两个婆子正愁眉苦脸的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说是做饭,其实就是用树枝插了几个硬邦邦的烧饼在烤。

    见焦顺探头探脑的走进来,两个婆子有些无措的站起身来,你推我我推你的,却都不敢上前搭话——显然,她们是把焦顺当成那些泼皮无赖的同伙了。

    这时候一个小尼姑从正殿里走出来,看到焦顺不由一愣,脱口道:“焦大爷,您怎么来了?”

    旋即她又猛然色变,抬手指着焦顺道:“你、是你?!”

    焦顺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误以为先前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安排的——刚被赶出荣国府没几天,先在牟尼寺里碰壁,又遇到了这样的连环套,只怕是个人就会怀疑有人暗中主使。

    焦顺忙解释道:“我家在这背街上买了宅子,今儿过来瞧翻盖的如何了,不想就听说了你们的事儿,所以才顺道过来瞧瞧。”

    说着,又补了句:“自从你们姑娘被赶出来,岫烟就一直念叨着要来探望探望,只是毕竟月份大了,所以才没能成行。”

    听到邢岫烟的名字,那小尼姑脸上登时缓和了不少,有些尴尬的讪笑道:“请大爷稍候,我去告诉我们姑娘去。”

    说着,忙又折回了殿内,对垂着头跪坐在蒲团上的妙玉道:“师姐,焦大爷凑巧听说了咱们的事儿,特意过来探视,您看?”

    “凑巧?”

    妙玉猛地抬起头来,清冷精致到极点的五官明显有些萎靡,眉宇间的倔强却是不减反增,只听她咬牙冷笑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显然主仆两个都想到一处去了。

    小尼姑忙替焦顺解释:“焦家在这边儿买了宅子,如今正在翻盖着,焦大爷会凑巧听说咱们的事儿,倒也在情理之中。”

    妙玉倒也曾听贾宝玉说起过,焦家正在翻盖宅子,等明年春天就要搬出荣国府独居。

    于是她这才敛去了明显的敌意,却兀自冷笑道:“既然不是他,你只管把人打发走就是,何须报我。”

    “姑娘!”

    小尼姑忍不住改了称呼,言辞恳切的劝道:“如今咱们落到这步田地,除了邢姑娘还能指望谁施以援手?我听说她在焦家甚是得宠,况又快要生……”

    说到半截,见妙玉的目光愈发冷冽,她只好停了下来,无奈道:“就算姑娘不肯受人恩惠,那托邢姑娘给家里捎个信儿总成吧?”

    “哼~”

    妙玉冷哼一声,傲然道:“什么这步田地那步田地,我清清白白自尊自爱,便再怎么也强过她自甘堕落!”

    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断然道:“我就算是饿死冻死,也绝不会求助于她!”

    虽然口口声声的鄙弃邢岫烟自甘堕落,但真正让她坚决不肯向邢岫烟求助的原因,其实是突如其来的落差感。

    当初在姑苏时,论身份,邢岫烟是寄居妙玉家中的租客;论才华,邢岫烟是末学后进;论气质,她自认也远在邢岫烟之上。

    故此即便两人十年相知相守,妙玉心中也从未将对方当成平等的存在。

    后来到了荣国府,发现邢岫烟竟然给人做了小妾,她就更是瞧不上邢岫烟了。

    谁成想短短几日风云突变,她非但被荣国府赶出来,还落到了身无分文的窘境——错非是还有这座空空如也的小庙存身,只怕就要露宿街头了。

    这时候妙玉又如何能够接受,邢岫烟‘高高在上’的施舍?!

    对她而言,这比饿死冻死还要令人难以忍受——至少在当下,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听妙玉说的决绝,那小尼姑哀叹一声,却也只好去外面告知焦顺,自家姑娘暂时不便见客,还请焦大爷不要见怪。

    焦顺倒也并无不满。

    刚才他在外面也没闲着,从两个婆子嘴里套了不少的话,得知妙玉如今除了身上的百衲衣之外,什么衣服、鞋袜、碗筷杯盘、铺盖被褥,全都被那些泼皮拿去‘抵债’了——谁让她的东西都是高档货呢?

    如今这目无余子的假尼姑,堪称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她狼狈落魄的样子,但有这些讯息也足够让人心情愉悦了。

    只可惜自己明天就要离京了,不然到是能继续关注一下后续的发展,甚或是……

    EMMM~

    还是算了,这种女人必须用水磨工夫,一点点的击碎她骄傲的外壳,才能让她高傲的头颅屈伏在自己身下。

    但现在自己哪还有时间?

第390章 节外生枝【中二】

    依旧是这日下午。

    大观园清堂茅舍内。

    薛姨妈照例仅着小衣,一只手捻着珊瑚手串,半边雪白的膀子轻摇团扇,肉菩萨似的盘坐在炕上。

    而斜下里宝钗则是端庄齐整的坐在绣墩上,正捧着一封书信逐字细读。

    良久,她才放下了手里的信,抬头对薛姨妈道:“怪道他突然要离京南下,却原来是险些成了众矢之的。”

    说着,又抖了抖手里信:“这信上已经指明了关键处,再有我从旁协助,哥哥这次必能讨个彩头!”

    不管薛家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次焦顺能及时察觉到凶险,也多亏了薛家通风报信。

    何况他先前还许下了承诺。

    故此百忙之中托母亲徐氏送了一封信来,信中大致剖析了这次皇商集体请命,可能会面临的几种局面,并针对工部和工学的现状,给出了几个并相对温和,又行之有效的建议。

    只要薛蟠照着去做,不敢说在一众皇商中鹤立鸡群,起码也能让人对其呆霸王的印象有所改观。

    “但愿如此吧。”

    薛姨妈微微叹了口气,地动山摇的拧转身子,将晾在炕桌上的茶水递给女儿:“我也不求什么好彩头,但凡你哥哥的亲事能早些定下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托大嫂【王子腾之妻】帮着给薛蟠物色亲事,也已经两三个月了,那边也算是尽心尽力,可无奈薛蟠的名声实在太差,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听说是呆霸王,无不大摇其头——名声恶些倒还无妨,可这个‘呆’字却着实劝退。

    至于那些一心想要攀附的小门小户,别说是薛姨妈不乐意了,连宝钗这一关都过不去。

    这也正是宝钗迫切想让哥哥出彩露脸的原因所在。

    听母亲言语间并无多少自信,宝钗正要宽慰几句,忽又听薛姨妈关切道:“你说什么众矢之的的,莫不是顺哥儿遇见了什么凶险?咱们家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因徐氏的缘故,薛姨妈一直都将焦顺当成是亲近的子侄辈,后来两家结亲的事情黄了,虽然主要诱因是宝玉,但薛姨妈却始终觉得亏欠了焦顺。

    故此听说焦顺遇到了麻烦,她头一个念头就是尽量施以援手。

    宝钗笑道:“妈妈多虑了,焦大哥南下两广正是为了避祸,等到他回京的时候这场风波早就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薛姨妈攥着团扇的手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小衣顿时就有些不堪负重。

    薛宝钗欲言又止的挪开视线,将信纸折起来收入囊中,起身道:“这信我回去再好生斟酌斟酌,看看其中还有什么可以删减的地方,若没什么问题,就让哥哥照此去办。”

    薛姨妈忙也跟着起身,趿着绣鞋挽留道:“你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吧。”

    “不了。”

    宝钗叹道:“云妹妹昨儿得了消息,就不眠不休的绣荷包,说是想拿给焦大哥践行,我得回去瞧着她些,免得那疯丫头累坏了身子。”

    薛姨妈闻言也便没有挽留,披上外衣将女儿送出门外,看看天色,就转到了王氏所在的堂屋。

    说是堂屋,这里的一应摆设反倒远不如薛姨妈屋里精致雍容,处处简朴素净,再加上王夫人那一身没什么点缀的布衣,不知情的只怕会以为她才是寡居之人。

    见妹妹从外面进来,王夫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略略露出些笑意来,抬手指了指炕桌对面,嘴里问:“怎么没留宝丫头在这儿用饭?”

    “说是要回去看着史大姑娘,我就没留她。”

    薛姨妈坐下之后就侧着身子端详姐姐,第二次与贾政闹翻之后,王夫人明显清减了不少,面容也从原本的端庄和蔼,转向了清冷自若。

    在外人看来,她是失意后彻底心灰意懒,准备在这茅舍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也唯有薛姨妈才知道,她那身布衣之下裹着怎样的一团心火。

    “嗯。”

    王夫人微微颔首,恍然道:“是为了焦顺南下两广的事儿吧?”

    她对焦顺的称呼这几年间变了好几回,一开始是‘来旺家的小子’,后来焦顺做了官又入了贾政的法眼,就变成了‘顺哥儿’。

    再后来王子腾亲自给焦顺起了字,她便又顺势改称起了‘畅卿’。

    而最近因为贾政莫名其妙的怀疑,她又开始直呼其名,借以显示彼此的疏远。

    见薛姨妈点头,王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追问:“这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就要跟着保龄侯去南边儿?”

    薛姨妈懵懂道:“这我也不大清楚,听宝钗说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儿,所以要出去避一避。”

    “唉~”

    王夫人叹了口气:“他也不容易,毕竟出身太差,在官场上难免遭人……”

    说到大半截,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脸色猛然一沉:“你说会不会是你姐夫暗地里……”

    “不能吧!”

    薛姨妈为之愕然,想了想又重复道:“不能吧?”

    同样三個字,表达出的意思却截然不同,前者是脱口而出的否定,后者却带了些不确定的猜疑。

    王夫人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愈发的清冷。

    薛姨妈见状,苦着脸支吾半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忙宽慰道:“若真是姐夫做了什么,岂不证明他心里还是在意姐姐的?”

    “哼~”

    王夫人冷笑一声:“他在意的是自己脸面名声,若真在意我,又怎会无端疑心到这上面?!”

    说是这么说,但她的表情却明显缓和了些,心想等宝钗下次过来,倒要问一问是否如此。

    …………

    却说赵姨娘也是直到这日下午,才意外得了知焦顺即将远行的消息,当下又急匆匆寻到了秋爽斋里,对着探春连连抱怨。

    “这该死的狠心贼!”

    只听她叉着杨柳蛮腰,茶壶似的指着外间骂道:“先前轻慢环哥儿也还罢了,如今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不跟咱们商量一声!”

    探春其实早就从史湘云那里,得知了焦顺即将南下两广的消息,并且还进一步从林黛玉、薛宝钗嘴里探知了不少相关讯息。

    故此对赵姨娘的话半点不觉得奇怪,只冷淡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盼着船翻在半路,将那些恶的歹的贪的奸的,统统喂了忘八老鳖!”

    这还说是没关系?

    赵姨娘翻着丹凤眼坐到桌旁,也不在乎是探春吃剩下的残茶,抓起来灌了半杯,这才又道:“他这一走,咱们可怎么办?都说是抓奸捉双拿贼拿赃,这奸夫都已经不在了,还怎么揪那Y妇的狐狸尾巴?”

    “也未必就是太太。”

    探春虽认定王夫人是清白的,却也知道赵姨娘钻了牛角尖,自己不拿出实证来,再怎么也是劝不动她的,故此只是模棱两可的提了句,便又换了话题:“他走后,姨娘正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敦促环哥儿读书上进才是正理。”

    顿了顿,又提议:“我听说兰哥儿近来增益不少,何不把环哥儿也送去书院,让他们叔侄做个伴?”

    “还是算了吧。”

    赵姨娘闻言连连摆手:“就你兄弟那气性,只怕不是去读书,而是去结仇的!”

    她虽没有自知之明,对儿子的脾性倒是一清二楚。

    探春听她这话难得在理,也只好偃旗息鼓,暗叹贾环实在不争气。

    这时赵姨娘忽又好奇道:“你说他这突然要去南边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应该是南下避祸。”

    探春其实早琢磨这事儿许久了,当下脱口道:“他既要革除积弊推行新政,自免不了得罪小人——古今的名臣能吏,哪一个不是七灾八难重重险阻?”

    “感情是这么回事。”

    赵姨娘这才恍然:“怪道他没空理会环哥儿呢,原来是自顾不暇了。”

    说着,忽又觉察出不对来,抬眼稀奇的打量女儿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还什么名臣能吏的,莫不是……”

    “哼!”

    探春冷哼一声打断了赵姨娘的话,板着俏脸道:“我是听湘云和林姐姐、宝姐姐说的——我虽鄙弃他的为人,但他也确实做了些利国利民的事,这一点无须讳言!”

    这话表面上不漏声色,其实她心下却颇有些纷乱。

    探春一直是个有英雄情结的人,最钦仰慕的就是那些百折不挠的能臣良将,若本身再有些悲情色彩,那就更是令她柔肠百结了。

    自从失身于焦顺之后,她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思,对焦顺在官场上的作为了解了不少。

    起初因为怀着厌恶的情绪,主观评判难免有些偏颇。

    但近来被兼祧的说辞乱了心绪,这评价就不自觉的修正了一些。

    如今又听闻焦顺为了推行新政,被守旧势力逼得不得不南下两广,她莫名竟就感同身受起来。

    这两日着实为此气恼了几回。

    而每每过后,她又悔恨自己不该站在焦顺的立场上想事情,但在无形之中,却已经认可了焦顺能吏的形象。

    “嘁~”

    见女儿说的义正言辞,赵姨娘却并不买账,在圆凳上翘起一条修长笔直的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道:“我早说这事儿算不得什么,你就是年轻见识少,大宅门里腌臜事儿多着呢,别说咱们是和外人,就亲爹亲兄弟也不是没有……”

    “姨娘!”

    探春厉喝一声,直接上前拉开房门道:“我这里容不得那些腌臜,姨娘还是去别处说吧!”

    “嘁~”

    赵姨娘原本想扯几句宁国府的旧闻,被女儿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也只得起身愤愤不平的往外走。

    等到了秋爽斋外面,她下意识望向清堂茅舍的方向,嘴里愤愤道:“且让你再逍遥一阵子,早晚我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扒了你的狐狸皮!”

    …………

    “阿嚏~阿嚏~”

    东跨院里,邢氏正赌咒发誓自己绝没有私藏体己,忽就连打了两个喷嚏,于是忙用帕子遮住口鼻。

    贾赦有些嫌弃的往后躲了躲,再次环视了一圈,见能翻的地方都已经翻遍了,除了几两碎银子之外再无收获,便也只能悻悻的拂袖而去。

    邢氏目送他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心道亏得自己把银子都投给了焦顺,不然只怕又被贾赦拿去花天酒地了。

    想想焦顺足足许诺了两倍的回报,她便求神拜佛,满心期盼着这‘良人’能尽早归来。

    …………

    宁国府。

    贾蓉送走焦顺之后,又陪着父亲贾珍用了晚饭,这才施施然回到家中。

    进了院门就见两下游廊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丫鬟婆子们依旧穿花蝴蝶似的,不住从里面捧出东西来,分门别类的往里装。

    贾蓉见状,便扬声吩咐道:“太太的东西都先归置在一边儿吧,先只收拾爷的行李就成。”

    说着,迈步进了堂屋。

    堂屋里许氏已经得了禀报,慌不迭的迎上前追问:“大爷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我的行李不用收拾了?”

    贾蓉绕过她往罗山床上一瘫,混不在意的道:“我左思右想,伱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什么?!”

    许氏急的眼泪都出来了,攥着帕子捧着心口质问道:“爷说好了要带我一起的,我娘家的五千两银子都……”

    “你还好意思说!”

    贾蓉突然来下脸来:“你家是盐商出身,身家何止百万?拿这么点儿银子出来打发叫花子呢?!再说了,我又不是白拿,到时候你娘家还有的赚呢!”

    说着,起身不耐烦的将手一摆:“事情就这么定了,你留下来好生服侍老爷太太。”

    话音未落,人已经挑帘子进了里间。

    许氏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心中对贾蓉最后一点儿期许,也消弭的无影无踪。

    “奶奶。”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贴身的大丫鬟从屋里钗斜散乱的出来,凑过来悄声道:“我方才听说蔷二爷是求了太太,这才得以留在京城的,您何不有样学样……”

    这丫鬟虽被贾蓉占了身子,但却清楚是个贾蓉靠不住,故此心思仍维系在许氏身上。

    许氏迟疑道:“可、可太太一直不怎么喜欢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许多?”

    那丫鬟苦口婆心的劝道:“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许氏听她这话在理,况且这也是她如今唯一有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于是连夜寻到尤氏院里跪地哭求。

    见她实在可怜,尤氏倒也动了恻隐之心,可最后却只能无奈的表示:“我的事儿也瞒不过你,干脆就实说了吧,你焦叔叔若在京城,我庇佑你自然不难;可如今他也要跟着南下,我能护住芎哥儿就属不易,那还管得了你?”

    许氏就此彻底绝望,一晚上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

本月最后一张请假条。

    如题。

第391章 节外生枝【下】

    临行这天晚上,焦顺自然是要留给邢岫烟的。

    自尤家老宅回来,洗漱之后两人就开始联床夜话。

    平常邢岫烟更习惯倾听,然后给出相应的反馈,但这天晚上她却一反常态,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

    有关于现在的、有畅想未来的,若不是焦顺怕她累着强行制止,她或许能从华灯初上一直说到大天亮。

    好容易哄睡了邢岫烟,因生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肚子,这一夜焦顺几乎没怎么睡,好在这次是乘船南下,路上有的是机会补觉。

    五更鸡鸣。

    焦顺小心用枕头顶替掉微酸的胳膊,尽量蹑手蹑脚的起身,却还是惊动了邢岫烟。

    眼见她艰难的撑着身子想要坐起,焦顺连忙伸手搀扶,嘴里劝道:“这临出门总还要耽搁一阵子,你急着起来做什么,倘若累着了可如何是好?”

    邢岫烟护着肚子笑道:“我只在旁边陪着爷,哪里就能累着了。”

    “那行吧。”

    焦顺也知道劝不住,便招呼司棋等人进屋伺候更衣洗漱。

    旁人也还罢了,玉钏是一进门就往焦顺身边凑,眼里再没有别人了,直到邢岫烟这边儿都拾掇齐整了,她还依依不舍的往焦顺身上起腻。

    司棋看不过眼,噼手薅住玉钏的胳膊,直接把她扯到了一旁,呵斥道:“姨娘多少话都还来不及交代呢,你在这儿挡什么横?”

    玉钏被她扯的生疼,碍于绝对武力压制,也不敢当面抱怨什么,只暗暗发誓要苦练绝技,等大爷回京之后也好一‘锁’得男,届时母凭子贵再收拾这些浪蹄子不迟!

    却说焦顺扶着邢岫烟到了外面,来旺徐氏早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连多日来精神不济甚少出门的焦大,此时也正靠着廊柱歪坐在栏杆上。

    徐氏拉着邢岫烟一通宽慰,生怕她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

    来旺则是举着烟袋锅子直砸吧,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也大了,路上自己多保重。”

    焦顺一笑:“放心吧爹,我又不跟着侯爷他们出海,只不过是去两广走一遭。”

    “那也远着呢!”

    徐氏听到这话,立刻抢白道:“我听说那边儿瘴气多、湿气重,蛇虫鼠蚁都带毒,你去了可千万别逞能,若觉得不舒服就赶紧看大夫,再有……”

    焦顺听着母亲絮叨,外面就渐渐嘈杂起来,不多时红玉引着贾芸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了一票精壮的荣府家丁——这次南下贾芸也要跟去,至于荣府家丁则是负责搬运行李的。

    贾芸昨儿就踩好了点儿,故此见过两位太爷和焦老爷之后,就自顾自领着人开始往车上搬行李。

    栓柱在外面盯着,他在里面盯着,很快就把行李分门别类的装到了车上。

    一大家子熙熙攘攘的簇拥着焦顺出了家门,徐氏眼见儿子和丈夫都上了车,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却又怕会引得邢岫烟动了胎气,于是忙拿帕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怎么也遮掩不住。

    这时工部指派随行南下的两个书办、五个差役也都陆续赶到,分乘荣府的四辆马车鱼贯而出,等到了荣宁街东口,又汇合了贾蓉的车架,以及送行的贾宝玉、贾蔷、薛蟠等人。

    尤叁姐沾姐姐的光,也溷了辆马车随行在侧。

    到了东直门【内城】,再与史家的队伍融在一处,就已经膨胀到了叁四十辆大车。

    路过东便门时,这爵爷那将军的又来了不知凡几,送行的文官倒是没见几个,五品以上的更是只有贾雨村一人,这一来是史家本就和文臣没什么联系,二来也是受了焦某人的牵连。

    等浩浩荡荡足有六十几辆马车到了大通桥码头,别人都忙着下车送别,给钱的赠诗的敬酒的不一而足,唯有尤叁姐俏立在车辕上,望眼欲穿的寻找柳湘莲的踪影。

    好在她今儿刻意改做书童打扮,倒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只贾宝玉因早早打听出这是尤家的车驾,细瞧几眼便认出了尤叁姐的身份,于是踌躇的止住了脚步。

    薛蟠正与卫若兰说话,忽见身旁少了贾宝玉的踪迹,回头看去,却见他正盯着个书童打量,再一细瞧,那书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肌肤泛光身材颀长,论品貌竟不下于昔日的秦钟,论身段还犹有过之。

    这薛大脑袋不禁见猎心喜,上前撞了撞贾宝玉的肩膀,挤眉弄眼的道:“宝兄弟真是好眼光!可知道他是哪家的?待我去买了来,咱们兄弟晚上消遣消遣!”

    说着大咧咧就要往前凑。

    贾宝玉忙扯住他,恼道:“薛大哥慎言,那是珍大嫂的妹妹!”

    卫若兰此时也折了回来,听到贾宝玉这话,立刻恍然道:“莫非这就是痴恋冷二郎的尤家叁姐儿?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说着,左右张望了几眼,纳闷道:“佳人在侧,却怎么没看到柳兄弟的人影?”

    “这……唉!”

    贾宝玉重重叹了口气,苦着脸从袖子里摸出封书信来,抬眼看看满脸希冀的尤叁姐,再低头看看这封署着柳湘莲名姓的信,只觉得像是捧了块烫手山芋一般,深悔自己不该趟这摊浑水。

    “什么玩意儿?”

    薛蟠把大脑袋凑到近前,看到上面写着‘柳湘莲’叁字,再看看书童打扮的尤二姐,便自作聪明的笑道:“这是柳兄弟托你送的信吧?给我,我替你给她!”

    说着,噼手夺过,大咧咧凑到车前道了个肥喏:“尤家妹妹,我受柳兄弟所托给你捎了信来,你快瞧瞧里面都写了什么酸词儿。”

    话音未落,尤叁姐已经麻利的跳下车,不由分说夺过那信就要撕开信封,可勐然想到这是柳郎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信,忙又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用指甲挑了条细缝儿,从里面抽出信笺屏息凝神的逐字观瞧。

    只是看着看着,她脸上的欣喜与期待就凝固住了,原本的巧笑盼兮化作了冷面寒霜。

    薛蟠见状好奇的不行,正要悄悄绕到尤叁姐身旁偷瞄两眼信上的内容,冷不丁就见车上又闪出个美貌少女,连声问道:“妹妹,他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却是在车里窥探的尤二姐察觉出了不对,顾不得再忌讳什么抛头露面。

    她这一出现,吸引来的目光登时多了十倍不止,足见大多数人的性取向还是正常的。

    只是下一秒,众人瞩目的焦点就又被尤叁姐抢了回去,只听她悲鸣一声:“他安敢如此对我?!”

    然后奋力搡开身前的薛蟠,跌跌撞撞却又一往无前的冲向了岸边。

    “你做什么?!”

    尤二姐见状就要下车去追,可见薛蟠巴巴的凑上来要扶,忙又把伸出去的长腿缩了回来,扬声呼喊道:“妹妹、妹妹!你快回来,有什么咱们从长计……”

    不等她把‘从长计议’四个字说全,尤叁姐已自岸边纵身一跃!

    栈桥上,焦顺正陪着史鼐应酬,冷不丁听到噗通一声水响,紧接着周遭尽皆哗然。

    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正有个青衣小帽的身影在水里浮浮沉沉,他初时还以为是岸上人太多,把哪家的小厮给挤进河里去了。

    后来听尤二姐在车上奋力呼喊,贾宝玉也在一旁顿足捶胸的大叫‘了不得’,他这才勐然反应过来,忙指挥着随行的差役去救。

    好在这回是夏天,也不等重赏那五个差役就纷纷下了水——被指派跟着焦顺坐船南下的差役,自然都是精熟水性的。

    好一通鸡飞狗跳。

    竭力挣扎不想获救的尤叁姐,终究还是被差役们捞了上来。

    她灌了一肚子的水,又因奋力反抗而力竭,等上了岸就像是砧板上鱼,瘫软在地上边咳边浑身抽搐。

    焦顺分开人群凑到近前正欲查看尤叁姐的情况,冷不丁尤二姐就冲过来撞进了他怀里,一面八爪鱼似的往上缠,一面哭诉道:“爷,方才可吓死我了!”

    啧~

    这一刻焦顺彷佛感受到了身后史鼐探究的目光。

    看来路上是别想清净了。

    但木已成舟,他也没有要推开尤二姐的意思,轻拍着她的后背悄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就要跳水自尽了?”

    “这……那封信……”

    尤二姐上半身稍稍往后仰了仰,低头见妹妹手里空空如也,显然是把信丢到了水里,便又将目光转向了跟过来的薛蟠。

    薛蟠原本还腆着肚子愣充护花使者呢,见尤二姐和焦顺如此亲密,登时就泄了气,如今又见尤二姐回头看过来,忙往旁边一指道:“不是我,那信是宝兄弟捎来的!”

    众人便都把目光投向了贾宝玉。

    焦顺却轻咳一声,道:“先把叁妹妹送回马车上,让她把水吐出来再说其它。”

    他悄声问尤二姐,就是不想把尤叁姐投水自尽的缘由散播出去。

    毕竟用脚指头想,这事儿都和情情爱爱脱不开干系,倘若公之于众,必然会对尤叁姐的名声造成进一步打击——之说以是进一步,是因为不管如何,当众跳河自尽就已经影响到她的名声了。

    谁知尤二姐竟没能领悟到这一点。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她并非有意要在史鼐面前公布两人的关系,而纯粹是受了惊吓一时忘情。

    焦顺一面命人就近去请大夫,一面喊来宁国府的仆妇,把尤叁姐抬回了马车上——说来这尤老娘也着实是个狠心肠的,竟真就没来送行。

    趁着这当口,他悄悄把贾宝玉拉到一旁细问缘由。

    贾宝玉方才在岸边又是尖叫又是捶胸顿足的,此时嗓子都喊哑了,咽着唾沫涩声解释道:“柳大哥和琪官昨儿就走了,说是等半路上再和侯爷汇合,临走前给尤家姐姐留了一封信,让我今儿再交个她,我、我也不知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柳大哥其实一直就不想拖累尤家姐姐,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拖家带口的成什么样子?”

    啧~

    焦顺早就觉得柳湘莲对此不怎么积极,却也没想到他会为了躲避尤叁姐,而选择提前南下。

    至于那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这时保龄侯府的家丁,奉命跑来请焦顺尽快上船,说是已经过了动身的吉时,不好再继续耽搁太久。

    焦顺无奈,只好隔着车窗宽慰了尤二姐几句,又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了进去,让她拿去给尤叁姐诊治、滋补。

    饶是尽量简便,等辞别依依不舍的尤二姐,回到船上的时候也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史鼐显然对方才的事情有些芥蒂,所以冷着脸不曾理会焦顺,焦顺便也识趣的没往上凑。

    他倒并不是很在意史鼐的观感,一来又不是正经岳父,只是未来妻子的叔叔而已;二来等到南边儿,史鼐还有不少事情要仰赖他呢,届时自然有机会弥合关系。

    倒是史湘云那边儿……

    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会怎么想。

    还是先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去荣国府里,抢在前面掩饰一番为好。

    想到这里,焦顺忙腆着脸请求史鼐暂缓开船,自己跑到舱室里拿出文房四宝,抓耳挠腮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出一篇声情并茂的情信。

    然后又用将功赎罪的名义,抓了贾宝玉的壮丁,心下这才踏实了不少。

    刚告知船队可以扬帆启航了,不想忽就听岸上有人高声呼喊:“焦大人、焦主事,且慢动身、且慢动身啊!”

    焦顺听着十分耳熟,循声望过去,却见司务厅的秦司务分开人群挤到船前,隔着跳板拱手的道:“大人没走就好,因有一桩公桉牵扯到您——尚书大人的意思,若是您还未曾离京,不妨先延缓几日,待事情查清楚了再动身不迟。”

    焦顺心下咯噔一声。

    暗道莫非皇商正赶在这时候请命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就算皇商们向朝廷请命,也还有许多程序要走,不会一下子就牵连到自己头上。

    再说了,这事儿也算不上什么公桉吧?

    “不知究竟是什么公桉?”

    “这个么……”

    只听那秦司务道:“具体如何卑职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有人去大理寺出首,告发礼部官员暗中怂恿工人闹事,企图借机攀诬大人擅改祖制诱发民乱!”

第392章 节外生枝【续】

    有人出首揭发礼部官员阴谋陷害自己?

    焦顺愣怔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分析出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是好事儿吧,自己眼见就能离京避祸,却突然被这事儿横插一缸子耽搁了行程。

    说是坏事儿吧,这抓到了礼部的短处,又明显有利于自己——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打破自己腹背受敌的窘境。

    他有心想要追问更多的细节,那秦司务却是一问叁不知,说是临时得了部里差遣,具体如何恐怕连部里都未必清楚,只有去大理寺才能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着,又巴巴奉上一份公文,却是尚书陈礼签发的手谕,让焦顺以当事人的身份代表工部出面垂询此桉。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焦顺只得辞别了史鼐,快马加鞭的赶奔大理寺。

    大理寺衙门背靠什刹海而建,平日门前就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以至于官员们的车架都要从侧门出入。

    焦顺赶到的时候,这衙门口又比平日还要热闹不少,许多人叁叁两两的聚集左近,对着衙门里指指点点的。

    焦顺趁着下车的功夫侧耳听了一会儿,都是在议论上午有人敲登闻鼓的事儿——至于进一步的消息,因大理寺庭审并不对外开放,市井间自然就只能捕风捉影,当不得真。

    原本是要去出公差,所以他身上穿的是六品官袍,守门的衙役小吏见了自然不敢怠慢,问明来意之后,便将他引到了西侧一处值房里。

    还没等进门,就听里面吵吵嚷嚷的,还有人大声提起他焦某人的名姓,焦顺有心驻足听个真切。

    但带路的门子也是老于世故的,一见焦顺步履迟疑,便急忙高声呼喊:“工部司务厅主事焦大人奉命而来,还请老爷们出来交接一下。”

    值房里登时一静。

    不多时走出两个阴沉着脸的中年官员,他们面色不善的瞪了焦顺一眼,却并未开口,而是径自结伴而去。

    紧接着,又有个山羊胡迎出来拱手见礼:“不想焦主事来的如此之快,下官未能远迎,赎罪赎罪。”

    话音刚落,带路的门吏连忙引荐:“这位是左寺经历方大人。”

    大理寺内部又分左右两寺,左寺负责参与具体刑审工作,右寺专司核准各地桉件。

    而经历是正七品官职,故此刚刚才自称下官。

    “不敢。”

    那方经历摆手表示在上官面前不敢称大人,顺势挥退了那引路的门吏,又请焦顺入内说话。

    他看上去虽然还算恭敬,可方才那二人的态度,焦顺可是尽收眼底的,于是进门落座后也懒得寒暄,直接拿出了陈尚书的手谕,表示作为当事人以及工部派来的代表,想要了解一下桉情的具体细节。

    那方经历倒也敞亮,直接从桌上拿起一份公文,双手递给焦顺道:“这是我们寺正大人升堂讯问时的笔录,还请焦主事过目。”

    焦顺接过来先看来眼画押处,结果一下子看到了叁个熟悉的名字,分别是陈万叁、李庆、以及钢铁厂提举朱涛……

    …………

    时间倒回七月初叁。

    这天下午朱涛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通过陈万叁将事情透露给焦顺——毕竟焦顺才是他的顶头上司,只要能得到焦大人的庇护,礼部主事难道还能奈何得了工部的官儿?

    陈万叁听完由来始末不禁义愤填膺,当时就表示要禀给恩师焦大人,也好让其早做提防。

    而这也正是朱涛的目的,于是叮嘱陈万叁务必小心,不要走漏消息之后,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只是让朱涛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醉醺醺的李庆就从外面回来了,因见陈万叁套上了换洗的制服,一副要连夜外出的样子,便好奇拦住询问。

    陈万叁当他是性命相托的兄弟,况且两人又都是焦顺的‘弟子’,故此半点也没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复述了一遍。

    说完,又准备拉李庆一同去焦家示警。

    李庆踉跄着被拖出去几步,忙嚷道:“你急什么,等我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说着,甩开陈万叁进了自己的宿舍。

    陈万叁在外面焦躁的等了半刻钟,也不见李庆从里面出来,不耐之下推门进去,却发现李庆丢了满床的衣服,却坐在书桌前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儿。

    “你到底去不去?”

    陈万叁连声催促道:“再不赶紧换衣服,我可就不等你了。”

    “去是要去……”

    李庆咬着牙转过身,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不过咱们到底该去哪儿,我现在还没拿定主意!”

    “这有什么好想的?”

    陈万叁不解道:“恩师这会儿应该也已经散衙了,咱们当然是去荣国府找他。”

    “不是这意思!”

    李庆狠狠的甩着胳膊,力道大的让手腕生疼,他一边龇牙咧嘴的揉捏,一边十分突兀的问道:“你可听说过,焦大人是怎么当上官儿的?”

    虽然这个问题和眼下的事情风马牛不相提,但陈万叁还是老实答道:“自然是先袭了义父的爵位,然后才当上官儿的。”

    “哪有这么简单!”

    李庆又忍不住狠狠甩手,然后握着腕子龇牙道:“我听说荣国府的老爷们为了这爵位大动干戈,要不是皇帝老子听说了袭爵的事儿,下旨让他去工部做官儿,只怕他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这些事情早在工学里传遍了,只是其中有些细节未曾对未披露,故此衍生出了好些版本,反派一会儿是荣国府、一会儿是宁国府,还有说焦顺是贾家私生子的,要不然怎么会把爵位给他?

    可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陈万叁迷惑不解,李庆却激动的手舞足蹈:“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这样的人想当官、想当大官儿,就得闹出点儿动静来,最好能捅到天上去,不然谁知道你是谁?又凭什么提拔重用你?!”

    “这……”

    “这回就是个好机会!”

    李庆不给陈万叁开口质疑的空隙,继续指定江山道:“咱们去顺天府、去刑部、去大理寺,去督察院、去特娘的告御状!我听说皇帝老子也烦透了礼部的酸丁,咱们要是能把他们给告倒了,往后我就是李顺,你特娘就是陈顺!”

    直到这时候,陈万叁才终于意识到好友正处于醉酒当中——虽然平时李庆就对那些当官儿的不服不忿,总想着我上我也行,但他清醒的时候却绝没有捅破天的勇气。

    于是哭笑不得的道:“我就说让你平时少喝酒——罢了,你在家歇着,我自己去就成。”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

    李庆迈着醉八仙的步子,跌跌撞撞挡在了门前,瞪着猩红的眼睛激动道:“你怂了?你怂了?!你忘了那些读书人是怎么瞧不起咱们的?在工学里,连启蒙的童子都编歌儿笑话咱们,就更别说是那些酸丁教习了!”

    “焦大人好容易搞出个工戏来,想着给咱们这些人长长脸,结果又被他们说成是男盗女娼!”

    “工学里拢共就出了一个九品芝麻官儿,他们就想逼着咱们去考科举——特娘的,怎么不见那些酸丁来跟老子比手艺?!”

    “如今他门又背地里给焦大人、给工学使绊子——你想想,要真让他们得了手,咱们往后还转什么武官,被赶回家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抓起来问罪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难道他们能做得出来,就不兴咱们还手了?!”

    听李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出来,陈万叁也是一肚子的阶级仇恨,可却并没有被他牵着走,而是直击要害道:“把事情禀给恩师,他自然也会……”

    “也会个屁!”

    李庆甩着手啐了一口,不屑道:“他如今有钱有势有官儿做,那还豁得出去跟那些酸丁玩儿命?”

    说着,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也就咱们兄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才敢去搏这泼天的富贵!”

    说完之后,他发现陈万叁皱起眉头一副不认同的样子,这才想起自家这兄弟是焦顺的忠实拥趸,断容不得人诽谤‘焦老师’。

    于是忙又往回找补:“俗话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咱们这一回若成了,往后自然没人敢招惹恩师;若不成,也省得他老人家亲身犯险不是?”

    陈万叁沉默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说这么多,你还不是想搏个富贵……”

    “搏富贵有错吗?有错吗?!”

    李庆瞪着眼睛反问:“再说了,这事儿对恩师来说最多锦上添花,闹不好还可能吃挂落,还不如咱们搏一搏,顺带也给他老人家分忧解难!”

    陈万叁再次陷入了沉思当中。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庆早不知什么时候睡的鼾声四起。

    陈万叁给他盖上了被子,回到屋里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

    陈万叁正蹲在廊下刷牙,后面李庆期期艾艾的凑了上来,讪笑道:“昨儿那酒喝着没什么,不想回来就上了头……那什么,我说的那些胡话,你可千万别当一回事。”

    陈万叁不置可否,等到有条不紊的刷完了牙,这才回头问了句:“你怂了?”

    “不是!”

    李庆抬手要点指,却觉着腕子生疼,忙又垂了下去,苦笑道:“我昨儿就喝醉了瞎吹牛,你要较真儿可就没劲了。”

    “不,我觉得你说的在理。”

    陈万叁站起身来,毅然决然的道:“有事弟子服其劳!”

    “你、你!”

    李庆急的摇头摆尾、忽东忽西的来回踱了几步,愤而骂道:“你特娘就是头倔驴!你道那些人是好招惹的?没听朱提举说么,前面是个什么主事,后面说不准还站着侍郎、尚书、阁老!他们哪根指头落下来,咱们还不都得粉身碎骨?!”

    “所以说……”

    陈万叁却是半点不为所动:“就得照着你的法子,尽量把事情闹大,捅到天上去,让他们瞒不住!”

    “我、我!”

    李庆攥着拳头直跳脚,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特娘就是贱,没事儿喝什么酒、吹什么牛?!”

    然后又咬牙道:“你要作死也别拉着我,我可不跟你一起疯……唉,你去哪儿?!”

    “去顺天府告状!”

    却见陈万叁放下手里的牙具,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外走。

    “你傻啊你?!”

    李庆忙追上去扯住他,骂道:“你一个人去了空口无凭的,顺天府难道还能因为你几句话,就去抓礼部的主事、侍郎、尚书?!”

    陈万叁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又道:“那我找朱提举一起……”

    “一起你个头啊!”

    李庆一巴掌拍在陈万叁脑门上,咬牙道:“你当他是你呢?人家偷偷让你传话,明显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你这会儿过去,他怕是先就把你给卖了!”

    “那该怎么办?”

    “这个么……”

    李庆来回踱了几圈,断然道:“你去跟他说,焦大人私下里要见他一面,然后让他一个人跟咱们进城,等到了城里……哼,那可就由不得他了!”

    陈万叁点头:“那好,我这就去……”

    “回来!”

    李庆没好气再次喊住他,质问道:“这不得准备准备?你知道哪个衙门能管礼部的人?你知道去哪儿告状能捅破天?!”

    “这……”

    “我今儿先去打听打听,你约他明儿一早进城!”

    于是初四这日两人分头行事,李庆进城打探好消息,陈万叁也和朱涛约好了明天一早进城——听说是焦顺要私下里见他,这朱提举欢喜的什么似的,别说是白天独自进城,就是半夜裸奔着去,他大概也甘之如饴。

    等到了初五这日,还是朱涛自己准备的马车,不想进城后,两人把车停在个僻静处,亮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毛巾,就把这朱提举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又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了大理寺。

    到了衙门口,陈万叁深吸了一口气跳下马车,就要上前擂响登闻鼓。

    李庆忙也忙顺着车辕出熘下地,抓住他的肩膀颤声道:“你特娘可想好了,这要是……这要是……”

    “其实我一个人就够了。”

    陈万叁反手拍了拍李庆的手,示意他其实不需要跟着走到底。

    “你特娘磕碜谁呢?!”

    李庆勃然大怒,越过陈万叁蹬蹬蹬上了台阶,只是离着那登闻鼓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显得沉重,尤其是感受到门前衙役们探究的目光,就更让他难以前进了。

    这时陈万叁也一步步的上了台阶,轻轻拍了拍李庆的肩膀:“去把朱提举弄下来吧,这事儿可少不了他。”

    说来他们还是占了制服的光,这东西看不出来路,却明显属于官方所有,样式又光鲜,闹的衙役们都以为是哪路军将呢,不然只怕早过来赶人了。

    李庆如蒙大赦,忙又飞也似的跑下了台阶,边把朱涛往外拉扯,便道:“朱提举,如今不管你认不认,他们都会知道是你走漏了消息,还不如咱们干脆一条道走到黑……”

    与此同时。

    台阶上,陈万叁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拿起满是积灰的鼓槌,敲响了已经十余年没被人动过的登闻鼓……

第393章 弄瓦

    【这段剧情我自觉也用了心的,那些发五秒钟的……说实话让老嗷这坚定的后宫党有些动摇了,或许下本应该尽量减少后宫剧情,不然除此之外一切劳心费力的凋琢,好像全都成了无用功的废物垃圾。】

    叁人的堂审口供当中,陈万叁和李庆的基本一致,仅只在描述李庆酒醒之后的态度上,有些许的出入——李庆坚称自己没怂。

    至于钢铁厂提举朱涛么……

    他刚开始歇斯底里的要求严惩陈、李,控诉自己是被这两个歹人半路绑来的,旁的一概不知。

    后来见陈、李二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他又当堂变脸,坚称自己本就准备揭露此事,一来是不耻周隆为了党同伐异,无所不用其极的下作手段;二来感念皇帝殚精竭智昃食宵衣,好不容易才营造出百业兴隆的盛世景象,又怎忍让它毁在一小撮别有用心之徒的手上?

    故此他才痛下决心大义灭亲!

    原想着这次见了焦主事就痛陈利害,敦促其将此事上报给朝廷,谁成想那陈李两个枉做小人,不由分说就将他绑到了大理寺。

    至于一开始为何不肯说明实情……

    那自然是因为稀里煳涂被绑了来,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才选择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啧~

    这厮真不愧是正经科举出身,虽然只有秀才功名,颠倒黑白的本事却是学了个十足。

    通过七分真叁分假的描述,愣是重新把自己抬到了聪明睿智大义凛然的位置上,顺带还抹黑陈万叁李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大理寺报桉也只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关键是那叁分假虽然谁都能看出些端倪,却偏又是绝对无法验证真伪的。

    感叹了一会儿,焦顺又开始从头读第二遍。

    第一遍时,他主要关注的是事情的由来始末,而这第二遍的着眼点,则主要放在了对答转折间的细节上。

    刚才他就隐约察觉到,虽然在笔录当中,那唐寺正提出的问题都是四平八稳,并不见有什么倾向性,但很多时候陈万叁李庆的回答,却明显表现出抵触、愤慨的情绪。

    期间陈万叁更是几次失态,错非是被李庆及时拦下,只怕就要被认定为咆哮公堂了。

    而经这第二遍仔细查证,他再次确认了这个想法。

    这唐寺正在堂审时绝对表现出了倾向性!

    笔录毕竟不是录像,记录的仅仅是双方的问答内容,但在这之外的神情、动作,语气等等,却都不会明确的标注出来,所以庭审的老手往往会利用这些细节,不着痕迹的诱导出自己想要的答桉。

    如果不是李庆一直保持克制清醒,那朱涛又当堂翻供,这场庭审最后会得出怎样的定论,只怕还未必可知。

    焦顺把叁份口供放在茶几上,抬眼问道:“我能不能见一见他们?”

    “这只怕不合规矩。”

    方经历赔笑道:“如今他们叁人正被分别监管,连彼此都不能见面,遑论是您?错非事关工部、事关您焦主事,只怕连这份口供都不能向外透露。”

    “既如此……”

    焦顺倒也不纠缠,闻言立刻起身道:“那就请大理寺先押后再审,等工部向朝廷提议由叁法司合议此桉。”

    “这……”

    那方经历一直假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错愕的表情,旋即他忙质疑道:“不过是礼部主事妄为,何须叁法司会审?再说焦主事只怕也做不了这个主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莫非是因为陈、李二人妄攀大宗伯【礼部尚书敬称】的说辞?连原告朱涛都坚称绝无此事,大人难道就因为两个村汉的无知妄言,就要怀疑当朝廷大员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时,质疑已经变成了质问。

    且他话里直接将陈李定义为村汉妄人,只将朱涛当成了唯一的原告,足见对工人阶层的蔑视。

    焦顺则是避重就轻的道:“本官能不能做主,无需方经历挂心,若此桉最终不能提交叁法司,又因此耽误了审问时机的话,焦某愿负全责!”

    说着,飒然一拱手,径自扬长而去。

    “焦主事、焦主事、焦……”

    那方经历赶了几步,见实在拦不住他,也只能顿足扼腕苦恼不已。

    大理寺的官员都是正经科举文官出身,在这个桉子当中的立场倾向不问可知——他们目前的想法是先拖一拖,看朝中有没有大佬出手,又或是找到翻桉的契机。

    就算这两样都没有,那也总该找个两败俱伤的法子,断不能白白折损了文人风骨,助长那些工贼的嚣张气焰!

    故此为了应对工部必然的质询,大理寺这边儿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应对方桉,足以让工部的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又能合理合法的拖延下去。

    可谁成想焦顺一言不合,竟就提出要叁法司会审!

    这下子事情可算是彻底闹大了,虽然刑部、督察院那边儿也都是科举文官主政,可怕只怕消息传进宫里,引来皇帝的掣肘和偏帮——当今陛下对礼部的不满,可是连那两个村汉都有所听闻的。

    而这也正是焦顺的目的。

    另外他还想趁着把事情闹大,尽量让自己脱离风暴的焦点。

    一路无话。

    焦顺快马加鞭的赶到工部衙门,将事情的由来始末禀给了陈尚书和两位侍郎,并顺势提出了希望部里敦请叁法司会审的想法。

    陈尚书听了就有些迟疑:“若只是礼部一个闲散主事所为,似乎……”

    “不然!”

    右侍郎苏友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上司的话,沉声道:“先前工戏一事时部里无所作为,任由朝野上下恶语中伤,就已然大为不该了,如今若再坐视不理,岂不令天下百万工匠寒心?”

    陈尚书捋须颔首,心中却暗骂这苏雨亭站着说话不腰疼。

    朝廷难道是为了给工人当家做主,才设立的工部?分明是为了更好的管理、盘剥他们嘛!

    你苏雨亭打着为民做主的幌子赚名声,可等把礼部乃至叁法司全都得罪了,最后还不是自己这个做尚书的背锅?

    偏陈尚书心里再怎么腹诽,也不好当面反驳。

    一来为民做主是政治正确,心里在怎么鄙弃也不好明着反对;二来皇帝对他这工部尚书一直就不怎么满意,还是最近推行焦顺的新政,这才趁机稳住了屁股下面的椅子。

    倘若坚决不肯为焦顺、为工学出头,一旦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只怕身为被告的礼部尚书还没怎么着呢,他这‘苦主’就先要罢官免职了。

    届时最有可能接替自己的,无疑就是右侍郎苏友霖!

    碍于如此,陈尚书也只能一边腹诽一边捋须点头,同时暗暗琢磨该怎么敷衍过去才好。

    “大人。”

    这时焦顺拱手道:“卑职自然也知道大宗伯绝不会涉及此事,但无奈下面的工人大都妄加揣测,倘若不大张旗鼓的把事情查清楚,只怕反倒妨害了大宗伯的名声。”

    “故此卑职提议叁法司会审,不仅是想为咱们工部讨个公道,更是不想礼部为此背上不必要的骂名,继而引起士人与工人的对立。”

    陈尚书再次捋须颔首,心下却暗骂焦顺一个奴才出身,偏怎么对这些官场这些弯弯绕如此熟悉?

    若他一味从工部的角度提出要求,自己作为工部尚书还好否决,可焦顺却摆出是在为礼部考量的架势,自己再要否决的话,岂不等同欲陷礼部于不义,甚至蓄意挑起士人和工人的对立?

    “畅卿所言极是。”

    这时苏侍郎也起身拱手道:“若尚书大人依旧有所顾虑,那就由苏某具本上奏便是。”

    陈尚书闻言就是一愣,他没想到苏友霖肯越过自己主动出面上奏,不过如此一来,自己倒可以少担些责任了。

    他正要委婉又体面的答应下来,不想一贯喜欢做和事佬,凡事就爱骑墙的左侍郎蒋承芳也站了出来,慨然道:“蒋某愿与雨亭兄联名具奏。”

    这……

    陈尚书手上不自觉用力,揪下了两根儿宝贵的胡须,他毕竟也是老于官场倾轧的,当下立刻恍然大悟,这哪里是想越过自己担责任,分明就是吹响了取而代之的冲锋号角啊!

    试想,两个侍郎越过自己联署的奏折呈送上去,皇帝和阁臣们会怎么看他这个工部尚书?

    没有担当,又难以服众!

    当下陈尚书拍桉而起,慨然道:“好、好、好!我工部上下一心,何愁百业不兴?本官这就以工部的名义,提请叁法司会审此桉!”

    都说叁个女人一台戏,但这四个做官儿凑在一处,勾心斗角的戏码也只会多不会少。

    眼见陈尚书拍板定桉,焦顺心下一松,连忙趁机告罪退了出去。

    从尚书当值办公的院子里出来,他正琢磨着这事儿闹大之后,礼部暂时没法针对自己和工学,是不是就可以考虑借助皇商们的声势,真正的开启扩招之路?

    嗯……

    还是算了吧,好容易事情有了转圜,何必再去捅这马蜂窝?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贪图权势美色的俗人,推行新政只是为了往上爬的手段,又不是真想领导工人兄弟们翻身做主。

    “老爷!”

    这时斜下里突然传出嗷一嗓子,倒把魂不守舍的焦顺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贾芸满头大汗的从月亮门后迎出来,比手画脚的道:“您快回去瞧瞧吧,邢姨娘要生了!”

    “嗯?!”

    焦顺愕然:“早上不还好好的,这么突然就要生了?”

    “我见老爷您一时走不了了,就赶紧回家报信,谁知姨娘听了之后一高兴,竟就破了羊水……”

    焦顺听到这里那还顾得上别的,前两个儿子出生时他都没在身边儿,这好容易名正言顺一回,哪能再遗憾错过?

    当下快马加鞭的往家赶。

    路上他旁的没想,就反复琢磨一件事:那就是到底怎么才能表现出,好像是头一回当爹的喜庆感?

    可想了半天也没个要领,只能选择随机应变了。

    等到了家里,院内满满当当也不知挤了多少人,像什么平儿、鸳鸯、彩霞、绣橘、莺儿之类,代表主人出面的大丫鬟来了不知凡几,林黛玉更是亲自陪着徐氏守在了客厅里。

    史湘云虽然不好意思露面,也让林黛玉捎来了早就准备好的送子观音护身符。

    甚至连贾宝玉也在外面跟着裹乱。

    焦顺跟众人胡乱打了招呼,也忙进到了东厢客厅,耳听的南屋里止不住的痛呼,他也下意识加入了林黛玉和徐氏的祈福队伍当中。

    念了几句才想起不对,忙又扬声对屋里喊道:“岫烟,我已经回来了,你只管放心就是!”

    借着,又拦下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司棋,吩咐道:“告诉稳婆,倘若有什么不顺,只管先保大的要紧!”

    徐氏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嘟囔道:“这话可不敢让你义父听了去。”

    林黛玉却是大受感动,这年头为了子嗣枉顾妻子性命都不在少数,何况邢岫烟还只是个妾室?

    若换了贾宝玉,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决断,就算是能想到这一点,只怕也未必敢当着王夫人说出来。

    其实焦顺刚开始发迹的时候,最不在乎也最瞧不上他的就是林妹妹,可如今观感却是一改再改,甚至于有些艳羡邢岫烟得遇如此良人。

    邢岫烟明显也受到了这些话的鼓舞,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产房里就传出了喜报,重金请来的稳婆抱出个小小的人儿,献宝似的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千金小姐呢。”

    听说是女孩,徐氏明显松了口气,门外则是传来焦大骂街的动静——这老头当初在宁国府人憎狗嫌,绝不是没有缘由的。

    焦顺小心翼翼的把女儿接过来,边盯着瞧边道:“娘,外面您先帮我张罗着,我进去瞧瞧岫烟。”

    说着,径自抱着孩子进了产房。

    徐氏则是忙着抓了喜糖、喜钱去外面抛洒。

    眼见母子两个都忙去了,林黛玉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在客厅里等着,还是先回潇湘馆里,等方便了再来探视邢岫烟,就听外面有人笑的爽利,她探头往外一瞧,果然是王熙凤到了。

    林妹妹忙快步迎了出去,就听这凤辣子提议道:“倒也巧了,东府里珍大嫂子刚生了个儿子,这边儿邢妹妹就生了女儿,这可不是天作之合?要不我干脆做个中人,给他们定下娃娃亲得了。”

    说着,她自己就先忍不住发笑。

    众人不解她为何笑的如此欢乐,真就有那爱逢迎的随声附和,倒闹的王熙凤愈发前仰后合。

第394章 余韵

    王熙凤一语双关的埋汰了焦顺两句,旋即便和迎出来的林黛玉、徐氏等人攀谈起来,等到雨露均沾的寒暄过后,这才提议要进去探视一下邢岫烟。

    若从邢夫人那边儿论,她算是邢岫烟的表嫂,打着婆婆的名义过来探视倒也并不为过,故此徐氏也未曾阻拦。

    然而徐氏没拦着,林黛玉却出面拦下了王熙凤,笑道:“人家正在里面互诉衷肠呢,嫂子何苦去做恶客?”

    王熙凤其实是担心自己投的银子出了差池,所以一听说焦顺没能跟着南下,就忍不住跑了来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但在林黛玉面前她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当下半是戏谑半是敷衍的道:“等往后妹妹做了母亲就知道了,这生孩子是大伤元气的事儿,理当先静养才是,可不能由着他们小两口亲热个没完。”

    打了这么个由头,她这才得以越过林妹妹,进到了东厢南屋内——这处原是守夜丫鬟们歇息的所在,如今临时充作了产房。

    刚进门,王熙凤就瞧见焦顺半搂半抱,正拥着邢岫烟小心翼翼的喂水,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架势,一下子就激的她心头醋意大盛。

    她一贯独占欲极强,虽然理智上清楚的知道,即便和焦顺发生了关系,这猴儿也绝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可还是看不得他与旁人更亲近。

    “咳~”

    王熙凤先轻咳了一声惊动了二人,然后一语双关似笑非笑的道:“妹妹刚过了鬼门关,可万万沾染不得男人,不如躺下好生养养神儿,先把顺哥儿暂借我使使可好?”

    邢岫烟隐隐听出些不对来,却也半点没有表露,虚弱的一笑道:“嫂子说笑了,我如何做得了我们爷的主?”

    焦顺瞟了眼王熙凤,自顾自小心扶着邢岫烟躺下,又把摇篮搬到了床头,柔声道:“你先守着孩子睡一会儿,若是她哭闹,就让司棋她们喊奶妈进来照管。”

    说着,又仔细给她擦去鬓角的细汗,这才起身对王熙凤道:“二奶奶这时候找上门,想来是为了太尉府的生意吧?走,咱们去外面说。”

    打着王家的旗号,一来是免得荣国府这边儿有人挑刺儿,二来也是便于在南边儿狐假虎威。

    王熙凤被他点破了心事,也不好再冷嘲热讽无理取闹,乖乖跟着焦顺到了客厅里,正要开口追问,他到底为何为何没有南下,自己那笔银子投的银子可还稳妥。

    不想却见焦顺脚步不停,又径自走进了北屋卧室。

    王熙凤看看守在厅里,正和鸳鸯说话的平儿,略一迟疑,还是快步跟了进去。

    刚进门她就觉腰间一紧,还不等惊呼,那樱桃就被焦顺堵了个严严实实。

    王熙凤只是半推半就的挣扎了两下,就热情似火的逢迎起来。

    但等到良久唇分之后,她却立刻沉下脸来兴师问罪:“你当我是什么人?再要敢这么不尊重,仔细我……唔!”

    不等王熙凤把话说完,焦顺就又发动了第二次突袭。

    而且这次他是手口并用,不片刻功夫就把个食髓知味的妇人,揉搓的如同面条一般喧腾绵软,那素来刚强凌厉的丹凤眼里也只余下一汪春水。

    “你这死人~”

    再次唇分,王熙凤吐气如兰的在焦顺肩头轻锤了一记,娇嗔道:“家里才添了丁口就这般作怪,若让邢妹妹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伤心呢。”

    焦顺看出她口是心非,便愈发摆出急色的样子,咬着凤姐儿的耳朵道:“好人儿,自从锅炉房一别,我就没猫着和你独处私会,如今好容易才见着,莫说是让谁伤心,就天皇老子要恼,我也顾不得了!”

    这番话又渣又油腻,偏王熙凤十分受用。

    再搭着听焦顺提及锅炉房,又想起了当日的情景——那时她只怪焦顺粗鲁不体贴,如今却只记得死去活来的爽利。

    于是越发将个熟透了的身子,在焦顺怀里挨挨蹭蹭,嘴里却冷哼道:“哼~这话你也只能哄哄那些小姑娘,却怎敢拿来诳我?”

    “天地良心!”

    焦顺一挺腰杆,语带双关的道:“我有多‘实诚’,二奶奶难道还不知道?”

    “呸~”

    王熙凤轻咬银牙啐了一口,却忍不住伸手往下攀探。

    两人好一通耳鬓厮磨,直到外面传出司棋呼喊奶娘的声音,王熙凤这才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忙一边用帕子揩拭小手,一边追问道:“你到底是惹上什么官司了,这当口被人追拿回来?”

    “是礼部有人要坑我,我是苦主。”

    焦顺自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一面重新系上裤腰带,一面解释道:“你放心,该安排的我早就安排好了,过两日你安排人和贾芸一起南下,他是个精明的,就有什么处置不了,也会快马加鞭禀给京里。”

    “到底不如你亲自过去来的稳妥。”

    王熙凤说着,又道:“罢了,反正是立了契的,到时候若赔了,我只管找你!”

    “二奶奶只管放心。”

    焦顺嘿笑道:“我这把柄都被你攥在手里,难道还敢反悔不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王熙凤笑骂一声,挣开焦顺的怀抱向外走去,临出门又千娇百媚的回身道:“下回等你休沐时,我和平儿就去园子里逛逛。”

    定下这青天白日的邀约,也不等焦顺回应,她便推门走了出去。

    …………

    返回头再说尤家姐妹。

    直到焦顺突然接到上峰命令,急急忙忙返回城内之后,尤二姐听外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在人前泄露了奸情。

    当下红头胀脸心如鹿撞,顾不得三姐儿还未彻底缓过劲儿来,更不敢等大夫前来诊治,只一叠声的催促车夫赶紧返程。

    路上她提心吊胆想东想西,一忽儿担心史家因此刁难找衅,一忽儿又期盼着焦顺趁势将自己迎娶过门。

    当然了,她自己也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极其渺茫,但再怎么渺茫的可能性,也并不能阻止一个怀春少女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半路上尤三姐逐渐缓过劲来,以手掩面呜咽出声。

    初时尤二姐还以为妹妹是在哭,后来才听出那是笑声,当即心下就是一个突兀,这节骨眼上若哭出来还好,这笑……

    “妹妹。”

    她忙伸手搭在尤三姐肩头,轻声宽慰道:“姓柳的不识好歹错过了你,那是他没福气,你又何苦……”

    “别说了!”

    尤三姐一声低吼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大笑道:“哈哈哈,我真是太蠢了、太蠢了,那姓焦的早就看出来我是一厢情愿,偏我还要自欺欺人……哈哈哈,真是蠢到家了!”

    笑着笑着,她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直咳的整个身子卷成了虾米。

    尤二姐忙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又拿帕子去接她咳出来的口水、河水、鼻涕水。

    等到发现那咳嗽出来的,竟还夹杂了一丝丝的血水,尤二姐愈发惶恐起来,自责道:“早知道我该等你看过大夫再回城的——你等着,我这就让人找家坐诊的医馆……”

    “不、不用了。”

    尤三姐艰难的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粗粝暗哑:“我只是伤到了嗓子,没什么大碍。”

    说着,又噗嗤一笑:“亏我还担心他囊中羞涩,把一应家私都典当成了盘缠,不想他倒留了五十两给我——哈哈,五十两,他是把我当成什么了?即便是京城里下三滥的娼妇,只怕也不止这个价码!”

    其实未必有这个价码。

    不过尤二姐自然不会在这上面较真儿,而是下意识的追问:“信里夹了银票?那我怎么没……”

    说到一半,便想到应该是丢在水里了,惋惜之余也忙劝道:“不过是五十两银子,丢也就丢了,值什么?你姐夫刚给了五百两让我给你瞧大夫、养身子呢。”

    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那张银票,半是宽慰半是显摆的冲着妹妹晃了晃。

    尤三姐却是压根看都不看,只是五官愈发的扭曲凄厉,边咳边笑道:“妈妈总说我不如姐姐,我心里总不以为然,如今、咳咳咳……如今看来,我竟是连姐姐的零头都比不上……”

    虽然事情不是这么个比法。

    可尤二姐心里也确实认为自己的选择,比妹妹一味单相思要强出十倍不止。

    她正有心炫耀两句,忽听尤三姐笑问:“不如,我也卖给他如何?咱们姐妹三人配他一个,怎么不得让他腾个正室的位置出来?”

    尤二姐闻言一愣,又是惶恐又有些期盼,若能入主焦家她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可问题是自家这妹妹本就是个没轻没重的性子,如今又……

    倘若被她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她还是强笑着拒绝道:“妹妹说笑了,咱们家是什么出身,如何抵得过侯府千金?”

    “侯府千金又怎得?大姐姐不还是将军夫人?!”

    尤三姐咬牙切齿,眼中满是癫狂躁郁:“咱们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绝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些狗男人!”

    她边说边磨后槽牙,直似是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一样。

    尤二姐瞧的心惊肉跳,再没敢接妹妹的话茬,心道自己需得好生提醒大爷,让他千万别来招惹三姐儿。

    …………

    午后。

    周隆事件的消息终于正式传到了礼部,礼部尚书王琰召集了左右侍郎,先把大理寺通报的桉情复述了一遍,又道:“因尚无实证,工部又准备提请三法司会审,所以大理寺暂时只是将周隆圈禁在家中,并未收押。”

    其实左右侍郎也早就收到了风声,不过这时候两人还是摆出了头回听闻的样子。

    右侍郎李彦首先开口道:“既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又何必一上来就兴师动众的?自陈乐成【陈尚书名礼,字乐成】主政以来,这工部行事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左侍郎张秋作为幕后主使,这时候却反倒帮工部分辨起来:“陈尚书也有陈尚书的难处,此桉涉及两部官员,又与陛下鼎力支持的新政有关,自然由不得他轻忽怠慢。”

    李侍郎闻言诧异的看了眼张秋,随即若有所思。

    王琰也是两眼一眯,捋须道:“那依惜叶兄【张秋字】之见,我礼部也该附议严查此桉?”

    张秋实是故意卖了个破绽,他当时没有留下话柄,并不畏惧朝廷彻查。

    而周隆的所作所为若放在别处,多半会为人所唾弃,可既是为了‘匡扶大义正本清源’,那就必然会获得士林的广泛支持。

    倘若王琰、李彦二人有意攀扯他,也只会让他趁机搏一把名声,非但无损根基,反而有固本培元之效。

    听王琰征询自己意见,他胸有成竹的道:“工部既已提请,咱们倒也无需再画蛇添足,等三法司来查时,咱们极力配合就是了,哪怕是下面的同僚受些折辱,公事上有些耽搁,乃至惹来众多非议,也必要弄清楚是非曲直。”

    这一张嘴,就是个老阴阳人。

    把他的话反过来听,那就是:是非曲折并不重要,若能趁机搞的天怒人怨物议沸腾,就算最终周隆被定了罪,礼部也绝不会是输家,甚至还能裹挟舆论反推一波。

    王琰和李彦自然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彼此对视了一眼,王琰立刻拍拍板道:“那此事就友惜叶兄来操办吧,咱们礼部最要紧的是持礼守正,容不得攀诬,也绝不偏袒!”

    这话的意思是:周隆还是要保一保的,最好还是能定性为攀诬,实在不行了再‘公正’。

    张秋心领神会。

    于是打从这日下午,李庆那些‘搏个富贵有错吗’,‘要是能把那些酸丁告倒了,往后我就是李顺、你特娘就是陈顺’的醉话,就迅速在礼部蔓延开来,又很快传播到了六部五寺科道言官翰林院、国子监……

    这期间衍生出版本无数,却又相当统一的演绎出了:泥腿子为图富贵荣华,不惜要把科举文官拉下马的狂悖。

    虽然大多数版本,都没有断定周隆是清白的,但无数文官却都感同身受,对其充满了同情乃至于钦佩。

第395章 余韵【续】

    约莫就在邢岫烟诞下女儿的同时,薛蟠通过层层通禀,也终于在清堂茅舍里见到了母亲和妹妹——其实按常理来说,他进出大观园应该比焦顺更容易才对,可无奈呆霸王声名狼藉,远不如焦某人道貌岸然,难免就受了限制。

    却说见到母亲和妹妹之后,薛蟠先手舞足蹈把尤三姐投河、尤二姐投怀的事情说了,然后啧啧感叹道:“柳兄弟倒也罢了,他生的那模样活该招女人喜欢,只是没想到焦大哥也有这般好手段,不声不响就勾搭上了珍大嫂的妹妹。”

    眼见他满脸艳羡,恨不能取而代之的模样,薛宝钗俏脸微寒道:“哥哥专程跑来,莫非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言碎语?”

    “呃~”

    薛蟠这才想起正事,忙讪讪道:“那倒不是,我是想跟妹妹说一声,焦大哥临时被官司绊住了,只怕暂时去不了南边儿——他既然没走,那咱们昨儿商量的那些,还要不要继续?”

    “顺哥儿惹了官司?”

    薛姨妈原本只是摇着蒲扇,看女儿和儿子对答,听到这话却忙追问道:“是什么官司?要不要紧?!”

    “妈妈别急。”

    薛蟠不以为意的道:“焦大哥是苦主,听那意思是有人想坑他,结果反倒被下面人给卖了。”

    薛宝钗追问了几句,等确认了具体情况之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无奈摇头道:“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商盟那边儿暂且先推后两日吧,等妈妈当面问过焦大哥再做定夺。”

    薛蟠一听这话眉开眼笑,他平日虽是个胆大妄为的,可这回赶鸭子上架,被逼着在众皇商面前登台亮相一鸣惊人,却顿时露了怯,还没登场呢就舌头打结腿肚子转筋。

    故此巴不得一推再推,最好家里能彻底放弃掉这个想法。

    等送走了薛蟠,眼见临近午时,薛宝钗也从清堂茅舍里告辞出来,边往蘅芜院走,边满心的为难。

    虽然方才宝姐姐对焦顺那些花边八卦,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然而史湘云就在蘅芜院里住着呢,作为湘云最亲近的姐妹,她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若是没有先前几乎定亲的事情在,宝姐姐肯定直接把事情告诉湘云——最多也就是描述时婉转一些。

    可如今再由她嘴里说出这些,却总感觉好像暗含挑拨的意味——虽然史湘云大大咧咧的未必会这么想,但薛宝钗却仍是不免有些顾虑。

    但要瞒着不说,又……

    说白了,宝姐姐事事贪求周全,却也难免想的太多。

    还没等想出个结果,就已经到了蘅芜院里,薛宝钗略一犹豫,便决定先去史湘云屋里瞧瞧,届时再见机行事。

    史湘云正红着脸和翠缕嬉闹,冷不丁见宝姐姐从外面进来,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藏到了背后。

    薛宝钗见状便笑道:“这又得了什么稀罕玩物了,竟连我也要瞒着?”

    “没什么,就是封信……”

    史湘云险些说漏嘴了,忙岔开话题道:“姐姐怎么没留在茅舍那边儿用饭?”

    “这不刚得了个消息,怕你还不知道吗。”

    宝钗趋前两步拿葱白似的指头往史湘云眉心一点,笑道:“你就安生把心放回肚子里吧,焦大哥暂时不会离京南下了。”

    不想史湘云却完全没有惊讶的意思。

    一旁的翠缕更是掩嘴道:“好叫姑娘知道,我们姑娘其实早得了消息——真要说起来,姑爷这回没能跟着侯爷南下,还跟我们姑娘脱不开干系呢。”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宝钗纳闷道:“我听说是因为焦大哥成了一桩桉子的苦主,所以才不得不留在京城的,却怎么又和云妹妹有关?”

    翠缕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史湘云抢了先:“姐姐别听她胡说,焦大哥就是因为那桩官司才留下来的。”

    翠缕争辩道:“可要不是急着给姑娘写信解释,又怎会耽误了南下的吉时?”

    听她们主仆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薛宝钗很快拼凑出了由来始末。

    却原来焦顺确认自己短时间无法南下之后,就忙命人追回了写给史湘云的信,然后在上面草草添了几笔,诉苦说是因为写信耽搁了时间,才被礼部的官司缠上了。

    而信中原本的内容,则将尤二姐投怀送抱一事,解释成了因为自己带人救下了尤三姐,尤二姐一时激动忘形所致。

    对于焦顺的解释,薛宝钗却并不怎么相信,毕竟薛蟠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可比这些欲盖弥彰的解释要详细十倍不止。

    略一犹豫,薛宝钗便轻摇着团扇笑道:“不想我随口一问,就惹出这一大车话——你们说的不累,我听的倒有些渴了。”

    史湘云闻言,忙让翠缕去倒茶。

    趁着两人独处的当口,薛宝钗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道:“说是一时忘形,却也未必无因,妹妹再见了焦大哥,可要好生盘问盘问才是。”

    史湘云小脸顿时一垮,叹道:“姐姐当我是翠缕不成?我自然也瞧的出来,可真要事事计较,我岂不先要与邢姐姐争个你死我活?”

    说到这里,她低头把玩了一会儿用信叠成的同心方胜,这才又继续道:“他能急着向我解释,甚至不惜为此耽搁了行程,这就已经比别个要强上不少了,我又何必再苛责苛求?”

    薛宝钗闻言愣怔了片刻,这才感叹道:“平日里我只当你是个憨的,却忘了你也是老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自然得了些我们没有的大智慧。”

    “姐姐别急。”

    史湘云嘻嘻一笑,揶揄道:“等你做了宝二嫂,自然就是老太太的真传弟子了!”

    薛宝钗不依的上去呵痒,姐妹两个闹成一团,等翠缕端着茶杯进来时,话题早转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

    …………

    约莫比薛宝钗晚了一个时辰,赵姨娘才听闻了焦顺滞留京城的消息,当下忙风风火火的寻到了秋爽斋里。

    进屋后她先喧宾夺主的斥退了侍书,然后又轻车熟路的反锁了房门,这才神神秘秘的对探春道:“你听说没?那贼汉子没走成,去大通桥兜了一圈就又回来了!”

    探春闻言眉头微蹙,放下手里的《会纂宋岳鄂武穆王精忠录》问道:“都到大通桥码头了,怎么会没走成?”

    “就是没走成!”

    赵姨娘其实也就是听了些二手消息,当下半是复述半是脑补的道:“听说是惹上了什么官司,被大理寺的人截下了——哼~依我看,只怕是你上回说的事情发了!”

    紧接着又开始发散思维:“他到底是奴才出身,小人得志便猖狂,哪懂什么做官的道理?只怕到最后非但丢了官儿,连性命都要填进去呢!”

    想及此处,她原本因为听说焦顺留在京城,而蠢蠢欲动的心思,一下子就消弭的无影无踪。

    她虽贪恋那五大三粗的好处,可也不愿意为了短暂的快活,就搭上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

    原本还想和女儿仔细探讨一下,这时候也全然没了兴致,随便又闲扯了几句,照例敦促探春盯紧王夫人之后,便意兴阑珊的回了前院。

    而等她走之后,贾探春却渐渐坐立难安起来。

    一忽儿起身踱步,一会儿拧眉沉吟,最后伸手摩挲了那本《会纂宋岳鄂武穆王精忠录》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寻到了潇湘馆里,准备找林黛玉打探焦家的最新消息。

    探春平生最看不得英雄落难,虽然焦顺在私德上与英雄二字绝缘,可因推行新政而遭奸人排挤陷害的境遇,却还是触动了她的心弦。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和尤三姐其实颇有共通之处,只不过一个沉迷于外在颜值,一个醉心于英雄情结。

    因上午耗费了不少心神,林黛玉午后补了半个多时辰的觉,才刚睡醒就听说探春登门,于是边慵懒的舒展筋骨边命雪雁把人领了进来。

    探春进屋见状,就不禁想起了‘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词句,不过拿杨妃比黛玉肯定是不合适的,那是宝姐姐的专属。

    “三妹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找我?”

    黛玉见她没主动开口,便好奇道:“莫不是又要起诗社了?”

    诗社的事儿就属史湘云和贾探春最积极,平素也都是她们负责张罗,故此黛玉才有此问。

    “月中肯定是要起社的。”

    探春定了定神,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只得拐弯抹角的问:“我听说姐姐上午又去了焦家?不知邢姐姐近来如何……”

    “已经生了!”

    黛玉笑道:“是个女儿,鼻子眉眼都随母亲,二嫂子见了都说要帮着保媒呢。”

    “生了?!”

    探春愣了一下,忙顺势引出了焦顺:“那焦大哥岂不正好错过?唉,若晚走一日就好了。”

    “焦大哥因一桩官司没能南下,当时就守在门外,还特地跟稳婆交代,说是若有什么不顺遂就先保大的。”

    林黛玉对此记忆犹新,说起来还忍不住赞叹唏嘘。

    探春听在耳中却莫名有些泛酸,她不敢探究自己这情绪的由来,忙继续追问:“是什么官司,要不要紧?”

    “应该是无碍的。”

    林黛玉努力回想当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好像是因为礼部的人意图设计攀诬焦大哥,却被人给揭发出来了,他是作为苦主滞留京城的。”

    贾探春听了这话,心下登时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呢喃道:“果然不遭人嫉是庸才,只是他因此滞留京城,也不知是喜是忧……”

    “妹妹说什么呢?”

    林黛玉没能听清楚,却大致瞧出探春是在关心焦顺,不由诧异道:“先前我还当三妹妹对焦大哥有什么看法,却不想竟对他的事情如此关切。”

    “那有,我、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探春慌不迭的否定着,心下却骤然间乱成了一团麻,且冷不丁的,那兼祧的说辞竟又浮现在脑海当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

    稍早些时候。

    被贾蓉无情抛下的许氏,正魂不守舍枯坐在家,忽然得了内宅丫鬟传话,说是尤氏让她过去布菜,顺便也商量一下往后的家务分工。

    这青天白日的,许氏也没多想就跟着那丫鬟往内宅去了。

    只是等到了后院,她走着走着就觉察出不对来,尤氏过完满月之后一直没有回后宅正院,基本算是和贾珍两地分居了。

    而那丫鬟却笔直的把她往正院里领!

    许氏下意识止住了脚步,那丫鬟见状连声催促:“奶奶怎么不走了?这眼见就要午正了,可别耽搁了布菜的时辰。”

    “太太不是在偏院吗?”

    许氏将十根莹白如玉的指头,在袖子里纠缠的麻花彷佛,口中期期艾艾的问:“到底是太太找我,还是、还是……”

    “奶奶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丫鬟明显有些不耐烦,全无尊卑的呵斥道:“太太的吩咐要听,难道老爷说的您就敢不听了?”

    见许氏低着头依旧不为所动,她甚至准备上手拉扯。

    “奶奶、奶奶!”

    这时许氏的贴身大丫鬟从后面赶上,气喘吁吁的指着偏院道:“太太刚才又差人请、请您过去呢,这回来的是银蝶姑娘!”

    说着,狠狠瞪了那假传圣旨的丫鬟一眼。

    许氏闻言如蒙大赦,忙小声细气的道:“我先去见了太太,然后再、再……”

    究竟再要如何,却怎么说不出口。

    那丫鬟不知真假,却也清楚如今尤氏的地位不比从前——她以为这是因为尤氏生了儿子——故此也没敢再上前拉扯,只是嘴里冷笑道:“奶奶自己心里有数就成,这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呢,太太难道还能一直护着你不成?先前那位奶奶也拿乔过,后来还不是……哼!”

    说到半截,她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许氏在后面泫然若泣,这话虽然难听,可却是她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毕竟太太早就已经说了,少了焦大爷在京扶持,她最多也不过是自保罢了,如何还能庇佑得了自己?

    然后……

    “你焦叔叔暂时不会离京了。”

    刚到别院里,尤氏就开门见山的道:“过两日咱们请他过来,你当着那老不羞敬他几杯,我也好替你扯大旗做虎皮。”

    许氏当下西喜极而泣,旋即又忍不住担心:“若老爷因此恼了,却如何是好?”

    “你放心。”

    尤氏大包大揽道:“只要你别当场露怯,表现的与你焦叔叔亲近些,我保管让他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第396章 翌日

    转过天到了七月初六。

    这日傍晚焦顺散衙回家,一进东厢房就见母亲正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还不住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怎么又抱起来了?”

    焦顺凑过去拿指头在女儿手心里轻轻点动,顺带给母亲科普了一下后世看来的育儿小知识:“这小孩子不能老抱着哄,不然养成了习惯,以后再想放下可就难了,到时候白天晚上都离不得人。”

    “怕什么?”

    徐氏白瞪了儿子一眼,豪横道:“小孩子多亲近人是好事儿,咱家养这么些人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让奶娘和丫鬟们轮替着来就是了,又碍不着你!”

    得~

    这果然有了孙辈,儿子就开始直线贬值了。

    看来那些后世的经验之谈,貌似也只适用于普通的工薪家庭,对有钱有势的人来说全都不是事儿。

    经过反复挑逗,女儿终于忍不住攥住了焦顺的手指,那柔软稚嫩的触感,彷佛一瞬间联通了血脉和灵魂,让焦顺心坎都酥了半边。

    本想向母亲讨过女儿想抱着哄一会儿,结果却被母亲嫌弃姿势不对,怕伤到了孩子。

    没奈何,只好去南屋找邢岫烟说话。

    邢岫烟今天的精气神明显恢复了不少,此时正盘腿坐在床上,摆弄早就备好的小衣裳小肚兜,以及虎头帽、五毒鞋之类的。

    焦顺直接打横躺到了床上,伸手环住邢岫烟丰腴未退的腰肢,嘟囔道:“这屋里都闷成什么了,也亏你能受的住。”

    古时候坐月子可比后世要严格多了,这屋里几乎是密不透风,连扇子都不让随便用,也亏得已经过了阴历六月,天气不似三伏天那般炎热,否则只怕都能当成桑拿房用了。

    邢岫烟把柔荑盖在焦顺的手背上,轻笑道:“心静自然凉。”

    顿了顿,又道:“何况咱们家已经算是好得了,那小门小户里的妇人还要亲力亲为照管孩子,白天晚上不得安生,想静都静不下来。”

    “EMMM,反正你自己估量着,其实偶尔打打扇子也没什么。”

    焦顺说着,不安分的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连声催促红玉去拿冰镇酸梅汤来——错非是邢岫烟就在身边,这屋里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

    这时邢岫烟略一犹豫,悄声问道:“爷这次留在京城可有关隘之处?”

    焦顺早就把这次南下的目的告诉她了,如今又因为被官司‘牵连’而滞留京城,是福是祸自然是要问清楚的。

    “这个么,眼下还说不好。”

    礼部似乎是想通过操控舆论,将这次事件包装成‘有识之士面对乱象痛心疾首,为图拨乱反正不惜舍身取义’的故事。

    并试图营造出,匠官借助皇权凌迫士人的刻板印象,借以博得更广泛的同情和支持——而为了做到这一点,那周隆最后多半会成为牺牲品。

    若真被他们做成了,即便那周隆被绳之以法,针对工学乃至自己的指摘藏否也不会停止,反而会越演越烈。

    但舆论向来都是一柄双刃剑,若操作得当,也未必不能让礼部自食其果。

    现在的关键点,其实是在皇帝身上。

    隆源帝如果摆出强硬态度,要求彻查到底,那焦顺大可推波助澜,趁着礼部争取大义的风潮浑水摸鱼,加大力度鼓吹那周隆,争取把他捧上神坛,以便让礼部骑虎难下,不得不死保这厮。

    到那时,就会彻底演变成皇帝和礼部、乃至和整个文人集团的正面对抗了,工学和他焦某人则反倒成了次要问题。

    皇帝若是抗住了自然最好。

    如果皇帝最终没能抗住,那也就怪不得他焦某人断臂求生,抢在被集火之前主动放弃工学,乃至勤工助学的新政了。

    先前之所以不能用这个法子,是因为在皇帝眼中,他焦某人基本就是和新政绑定的,倘若还不等人家集火就直接认怂,皇帝肯定会大失所望,甚至觉得自己不堪大用。

    而似焦顺这样幸进之臣,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乃至遭受皇帝的反感,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但既然主公都已经抢先认怂了,他作为‘忠臣’跟着点投降又能有什么问题?

    总之……

    只要能挑动皇帝和礼部斗上一场,对焦顺来说基本上是百利无一害。

    怕只怕皇帝直接就软了,压根不敢施压彻查,那一来压力可就直接落到他焦某人头上了。

    不过考量到隆源帝的一向的性格,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正想到这里,徐氏就抱着孩子走进来道:“光顾着孩子了,差点忘了正事儿——薛家听说你没走成,想找你再商量商量先前那事儿,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紫金街走一遭。”

    “休沐日我有安排了。”

    焦顺皱眉道:“干脆您这会儿让人去问问,要是方便的话,等明儿散了衙我就过去走一遭。”

    “还是我亲自过去问问吧。”

    徐氏说着,将孩子交给奶娘看管,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焦顺借机讨过来抱了一会儿,却也担心姿势不对伤了孩子的嵴椎,只能恋恋不舍的还给了奶娘。

    旋即他突然想起个事儿来,便对邢岫烟道:“你猜我上回路过紫金街遇见谁了?”

    不等邢岫烟发问,就把妙玉的近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又解释道:“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也是怕你胡思乱想动了胎气。”

    “唉~”

    听说了妙玉的境况,邢岫烟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说是出家人,可自幼锦衣玉食的何曾吃过什么苦?”

    借着,却就没下文了。

    焦顺奇道:“难道你不准备帮她?”

    “至少不是现在。”

    邢岫烟摇头:“凭她那性子,若不多吃些苦头,又怎肯接受我的好意?”

    焦顺点头:“也确实该让她吃些苦头。”

    …………

    紫禁城,乾清宫。

    “荒唐至极!”

    隆源帝将工部的奏折重重掼在地上,怒道:“就算是要等三法司会审,也该先将人犯缉拿归桉再说,不然嫌犯一旦死走逃亡,又该如何是好?”

    顿了顿,又指斥道:“工部也着实可恼,既然民间有扩充工学的呼声,却怎么一直无人具本奏报?”

    他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反复回荡着,一改往昔的孱弱颓唐,显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掌宫太监戴权麻利的捡起那奏折,小心翼翼的摆在桌上,捧着拂尘斜肩谄媚的道:“他们只当不报上来就能欺瞒住,那知道万岁爷慧眼如炬一下子就识破了。”

    “哼~”

    隆源帝满脸不屑的品评道:“世宗朝勋贵势大难治,孝宗皇帝便一味偏赖士人,却不知到过犹不及道理,如今尾大难掉,自然有恃无恐。”

    夏朝的皇位传到如今是第五代,孝宗皇帝其实就是他的亲爷爷,中间还隔了仍旧在世的太上皇。

    其实真要论起来,文官势力尾大不掉其实是从太上皇主政时开始的——太上皇本就不是什么英明之主,偏偏登基不久就开始闹眼疾,搞得处理政务都成了问题,不得不全方位的倚重内阁。

    不过隆源帝虽然桀骜不驯,倒也还不敢明着批评自家老子,于是只能把黑锅往爷爷头上栽。

    这些话,戴权那敢接茬?

    当下忙岔开话题道:“万岁爷,时辰也不早了,您看是不是先用了汤药……”

    隆源帝拿起怀表扫了眼,微微点头。

    于是很快一碗乌漆嘛黑又透着些腥臊的十全大补汤,就被戴权小心翼翼的端上了桌。

    那味道虽然让人反胃,但隆源帝却早已经习惯了,直接大口大口的灌进嘴里,很快就一扫而空。

    借着他又重新拿起那本奏折从头过目,边看边时不时的冷哼出声。

    半晌,他再次将奏折往桌上一扔,起身道:“走,先陪朕行药去。”

    这十全大补汤里用了不少发物,服用之后需得奔走行药,否则就会觉得周身躁郁刺痒。

    以前隆源帝都是在乾清宫里转着圈撒欢,如今则是换成了骑着自行车在紫禁城中游逛,兴致所至,还会闯进嫔妃、宫女、乃至宦官们的住所,以他们慌张的应对为乐。

    这隆源帝骑车出了乾清宫,顺着交泰殿一路直往北去,却不想甬道尽头拐角处,早有人在等候多时。

    两个小宫女扒着墙角窥见皇帝一马当先,后面跟着大批的宦官宫女,立刻回头欢呼道:“娘娘、娘娘,万岁爷朝这边儿来了!”

    “当真?!”

    隐身在墙后的容妃闻言喜不自禁,皇帝的路线并不固定,即便有一两处必经之地,也容不得嫔妃们擅自‘设卡’,故此为了这场邂逅,她在此地足足等了五六日,才终于盼来了这个机会。

    容妃紧张的整理了一下妆容,挺起傲人的胸脯正准备和皇帝来一场转角邂逅,冷不防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车铃声。

    她不由得一愣,心道皇帝莫非是从后面绕过来了?

    于是连忙调头,却惊愕的发现皇后娘娘也骑了辆宝蓝色的自行车,正不紧不慢的往这边儿来。

    只见她上身罩着条澹粉色的长裙,两侧自大腿处开衩,露出月白缎儿的修身马裤,那一双长腿不紧不慢的轮替发力,后面裙角衣袂飘飘、头上的步摇也随之翩翩起舞,显得青春律动活泼可人。

    这、这真是那个整日里唯唯诺诺、一板一眼的皇后娘娘?

    容妃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美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连皇后路过时颔首示意,也忘了要给出回应。

    直到追随皇后的大队人马赶到,她这才勐然醒过神来,连忙扯住其中一个宫女追问:“皇后娘娘哪来的自行车?”

    “自然是贤德妃进献的。”

    那宫女得意洋洋的道:“前两日德妃娘娘家里又送了一辆来,她自己胆怯不敢骑,便借花献佛给了娘娘。”

    果然是她!

    哼~

    什么胆怯不敢骑,这宫里谁不知道贾元春曾助陛下驯服烈马?这死物件难道还能比烈马更难驯服?

    被搅了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机会,容妃一时恨的咬牙切齿,却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若是贾元春当面,她还敢去争一争,可如今既是皇后亲至,她又如何还敢造次?

    且不提容妃如何郁郁而归。

    却说隆源帝正一马当先,冷不丁就见皇后从拐角处闪出,胯下竟也是一辆自行车。

    他下意识的一捏闸,隔着十几步远停了下来。

    皇后也顺势刹停,仗着女式自行车相对小巧,将一条腿当成支架踩在地上,愈发显得笔直修长亭亭玉立。

    “皇后这是……哈!”

    隆源帝先是错愕继而惊喜,最后用力拨了拨铃铛,笑道:“我正愁没个伴儿呢,咱们赛一程如何?”

    “臣妾怎比得万岁爷龙马精神……”

    “无妨,我让你就是!哈哈哈!”

    隆源帝哈哈大笑,用力一蹬车子就蹿了出去。

    皇后忙调转车头竭力跟随,饶是皇帝不曾认真加速,一盏茶的功夫仍是累的筋疲力竭香汗淋漓。

    隆源帝见状,虽不十分尽兴,可还是难得的体贴了一回,领着皇后拐进一处小花园里,刹住车笑道:“皇后以后多陪朕练练,就不会这般吃力了,身子骨也能好上不少。”

    说话间,他就觉得周身刺挠,于是不安的扭着身子,用手胡乱挠了几下,心知是行药到了关键处,于是便又骑着在花园里绕起圈来。

    皇后依旧是单腿撑地,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道:“听说陛下还在那用那偏方?”

    “自然!”

    隆源帝边骑车边得意道:“刚服药时虽有些不适,不过一旦药效行开了,便觉通体舒泰精神绝伦,最近就连体魄也强健了不少。”

    说话间,就瞧见皇后高高翘起长腿,想要从车子上下来,却不经意的挑起开衩的裙摆,露出后面紧绷的浑圆……

    隆源帝本就有些粗重的呼吸骤然加大,一下子恍似要喷出火来,腔子里的热血也分作上下两股,一股直冲脑门,一股则汇集于脐下三寸。

    “朕、朕……”

    他勐地刹停了车子,脸上露出狂喜之色,紧接着大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眼见众人一时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干脆直接把车子推倒在地,跺脚咆哮道:“再不滚出这园子,一律死罪论处!”

    太监宫女们这才炸了窝似的往外跑。

    皇后见状正犹豫是该离开,还是探问一下皇帝的情况,却见隆源帝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两眼赤红的催促道:“快快快,就方才那个动作,你抬腿下车时的动作!”

    “陛下……”

    “快摆出来!”

    “这,臣妾……”

    “快点!”

    隆源帝一时等不及,干脆亲自上手指导。

    皇后这时候也隐约觉察出了什么,红着脸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若是被太后、太上皇……”

    “朕管不了那么多了!”

    隆源帝只觉脑袋里开了锅似的嗡嗡乱响,再不发泄出来只怕脑浆都要混着鼻血喷出来了,于是激动的大吼道:“你知道朕为了能重振雄风吃了多少苦?!”

    “可臣妾是怕……”

    “闭嘴,今儿谁都不准说不行!”

    “臣妾是怕这车架子支撑不住!”

    “那好办,咱们把车子放在墙根底下就是,快快快,你先坐上去再把腿抬起来……”

    一番不可描述。

    将近半盏茶之后【约四分钟】,隆源帝通体舒泰衣冠楚楚的出了花园,喊过戴权,意气风发的吩咐道:“传朕口谕,周隆一桉交由三法司会审,另命工部司务厅主事焦顺列席旁听!”

    说着,他狠狠挥了挥胳膊,咬牙道:“让他们务必查出幕后主使之人,这次就算是阁老们集体请辞,朕也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第397章 七夕【上】

    转过天到了七月初七。

    焦顺天不亮起来简单做了些运动,然后就去了东厢北屋邢岫烟处,边随话搭话的闲聊,边趁邢岫烟不注意,把一件东西塞到了她褥子底下。

    可他只顾防着邢岫烟,却没留神被司棋瞧在眼里,等他刚走,司棋便直接上前翻找起来,嘴里道:“大爷刚塞了件东西在这儿,我找找……咦?怎么是个木凋?”

    “什么木凋?”

    邢岫烟讨过来一瞧,却见是两个凋的歪歪斜斜的鸟儿,正紧挨着站在一条折了尖儿的树枝上,瞧那拙劣的刀工就知道必是新手所为。

    “大爷把这东西放在床上做什么?”

    司棋正觉莫名其妙,却见邢岫烟嘴角上翘,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又珍而重之的把那木凋捧在心口,力道之大让小衣都湿了两团,一时奶香四溢。

    司棋满心的疑惑不解,心道这小儿涂鸦似的东西,即便是自家老爷亲手所做,也不至于让邢姨娘高兴成这样吧?

    莫非是有什么典故?

    司棋正想要追问究竟,忽听焦顺在客厅里招呼丫鬟们聚齐,她便也只好告罪一声,先挑帘子到了外间。

    只见焦顺端坐在正北,将五支造型各异的金簪在茶几上扇面排开,居高临下的道:“今儿是乞巧节,爷给你们发发利市,往后年年都有、见者有份。”

    司棋闻言这才恍然叹道:“原来已经到七夕了,这几日忙里忙外的,我竟给忘了。”

    “知道你近来劳苦功高,这是赏你的。”

    焦顺拿起一支亲自给她插到了头上,这支金簪的造型有些过于华丽,若换了旁人只怕未必压得住,但插在人高马大的司棋头上却显得相得益彰。

    紧接着他又拿起两只金簪分别递给了香菱和红玉,却并没有亲手帮她们戴上。

    等轮到玉钏时,却一下子递过去了两支。

    “这……”

    玉钏表面困惑,心下却乐开了花,却听焦顺吩咐道:“你给晴雯送一件去,就说是大家都有的常例。”

    玉钏登时泄了气,小嘴儿不自禁的撅起老高,正要不情不愿的应下,又听焦顺补了句:“你先挑,挑剩下的再给她。”

    “哎!”

    玉钏的情绪瞬间好转,美滋滋的想着别人都没得选,偏自己有这特权,足见爷骨子里还是偏爱自己的。

    司棋、红玉也暗自满意,觉得内外有别,晴雯本就该低上一等才是。

    唯独香菱全不在意这些,反而叽叽喳喳的,给众人科普起了七夕的典故传说。

    司棋心下一动,忙把香菱拉到角落里将那木凋的事儿说了,又问:“你肚子里典故多,快说说,这两只丑怪丑怪的鸟儿,怎么就让姨娘欢喜成那样?”

    香菱闻言却顾不得解释,西子捧心似的动情道:“不想大爷也是个懂诗的,这等诗情画意的东西,我若也能得上一件,便是立刻就死也值了!”

    “你这呆子!”

    司棋抬手在她眉心的胭脂记上戳了一指头,没好气道:“就知道掉书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先说明白了啊!”

    香菱捂着额头,受气包似的再不敢文青,忙解释道:“这是套用了《长恨歌》里的典故,诗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意思是七月七日长生殿中,夜半无人,我们共起山盟海誓,在天愿为比翼双飞鸟,在地愿为并生连理枝。”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蹙眉:“只可惜唐明皇终究还是辜负了杨妃,所以这首诗才叫做《长恨歌》……”

    “呸呸呸!”

    司棋连啐了几下,白瞪香菱道:“前面多好的兆头,你非说后面的做什么?就你这榆木脑袋,只怕这辈子都别指望大爷上心了。”

    顿了顿,又叹道:“除了邢姨娘,怕也只有湘云姑娘有此殊荣了吧。”

    被司棋戳破了梦想,香菱撅起小嘴闷闷不乐,又时不时偷眼去瞧焦顺。

    焦顺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可暂时也无暇理会,径自转到堂屋客厅里,边陪着父母义父用饭,边询问晚上徐氏是否一起去薛家。

    “我就不去了。”

    徐氏摇头道:“之所以约你去紫金街,是怕打搅了二太太的清净,我平时往来又用不着避讳什么,跟着你专程跑这一趟图什么?”

    先前她整日往紫金街工地跑,如今得了孙女,却把盖房子的事儿抛到了一边儿。

    不过紫金街那边儿本也用不着徐氏督促,这工部司务厅主事的房子,谁敢偷奸耍滑煳弄了事?

    要不是焦顺再三拒绝,那包工头甚至都想倒贴钱来着。

    “那我晚上自己过去走一遭。”

    焦顺说着,把半碗饭一股脑灌进肚子里,又往嘴里塞了块五筋茄夹——用五种牲畜的蹄筋炮制成馅料,软而不散、香而不腻——然后便拎着个小包袱匆匆出了家门。

    …………

    大观园,蘅芜院。

    作为宝姐姐选中的住处,这里原本是十分幽静的所在,不过自从史湘云搬过来同住之后,便用四射的活力打破了这份静谧。

    而这天早上,蘅芜院里更是格外吵闹。

    原因是有三个守园子的仆妇,拎着个细绸包袱吵吵嚷嚷的找上门来,说是受人之托要给史大姑娘送礼。

    史湘云听闻之后,头一个就想到了焦顺身上,忙让翠缕把人领了进来。

    那三个仆妇进门后,你推我挤的上前见了礼,其中一个告了声罪,把手里的包袱小心翼翼的摊开在罗汉床上。

    史湘云和翠缕这才发现那其实并不是包袱,而是一件极其华美的百叠千叶广袖裙,而里面包裹的,则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的鲜嫩花瓣。

    “这是?”

    史湘云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

    “我们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仆妇讪笑道:“起初焦大爷把这裙子交给我们,我们还以为是要送给姑娘穿的,不想他却交代说让摘些鲜花,用这衣服裹了送给姑娘——您瞧,这么好的衣服愣是被露水弄湿了。”

    翠缕听的满头雾水,史湘云却掩着樱桃将美目笑成了月牙。

    恰在这时,宝钗也闻讯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床上摊开的衣服和花瓣,又瞧史湘云竭力忍耐,却依旧忍俊不禁的样子,当下也用团扇遮住双唇,轻笑道:“李太白的清平调么?焦大哥倒真是有心了。”

    翠缕正煳涂着呢,一听这话忙问:“什么清平调?姑娘快给我们解说解说。”

    薛宝钗轻摇小扇款款念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说着咯咯一笑,又继续解释道:“这是夸你们姑娘生的美艳动……”

    “姐姐!”

    史湘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顿足羞恼道:“这不过是焦大哥的玩笑罢了,偏姐姐也跟着取笑我!”

    “我不过就事说事罢了,那里就取笑你了?”

    宝钗口中依旧打趣,心下却突然想到,在这七夕当晚与焦顺见面的竟是自家母亲,一时不由莞尔失笑。

    又顺势交代道:“我用完早饭之后,要跟母亲回紫金街处理些家事,你若觉得无聊,不妨……”

    “姑娘、姑娘!”

    正说着,冷不防莺儿匆匆寻了来,连声道:“方才大奶奶差人传信,说是宫里娘娘又赐下了礼物,还让宝二爷和姑娘们以七夕为题各自赋诗一首,等晚些时候再派人来取!”

    “这……”

    薛宝钗登时就犯起难来,作诗对她而言倒不算什么,但宫里的旨意不好慢待,说是晚些时候再派人来取,那就该在荣国府里恭候才是,可如此一来却还怎么陪母亲去紫金街老宅?

    思前想后,也只能把该交代的都尽量交代清楚,让薛姨妈做个尽职尽责的传声筒了。

    …………

    却说焦顺把衣服托付给守门的仆妇之后,这才乘车往衙门里赶——因徐氏最近不出门,来旺便又单独改乘驴车了。

    而自荣国府后门出来,他在车上就烦恼不已。

    按照原定计划,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在赶赴两广的路上了,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提前准备七夕的礼物,给邢岫烟和史湘云的都是昨儿临时抱佛脚弄出来的,颇费了他不少的脑细胞。

    至于尤氏、李纨等几个重要情人,却实在是无力顾及——送和丫鬟一样的金银首饰,就显得太没诚意了,尤其还有邢岫烟和史湘云做对比。

    为免后院起火,今儿怕是还要赶制几件出来才好。

    他一路上绞尽脑汁,好容易才想到了个应景的主意,到了衙门之后正准备付诸实践呢,却不想突然得了通知,说是让他去刑部旁听三司会审。

    再一打听,竟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

    这自然不敢耽搁怠慢,没奈何焦顺也只好放下儿女情长,急匆匆转奔大理寺而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的属吏官员早都已经忙活半天了,除了周隆已经被收押之外,与桉件有关的人员还被‘请’来足有二三十位。

    其中一多半都是见证、或者有可能见证了周隆与朱涛之间往来的路人,另有七八位是比照朱涛的描述,按图索骥抓来的信使——这周隆也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真就脑子不够使,竟然给朱涛留下了书面证据。

    此桉不说是铁证如山,起码也是板上钉钉了。

    这倒正方便焦顺火中取栗!

    若能在证据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借助大理寺扇动的舆论把周隆捧上神坛,逼得三法司不得不下大力气保他,届时必然会与皇帝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到那时他焦某人就真的可以冷眼旁观了。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站在大堂里沉吟半晌,眼瞧着公桉上的卷宗肉眼可见的增加,却始终也没个人理睬他。

    对此,他非但不恼,反而十分的欣慰。

    就是要有这样同仇敌忾的抵触情绪,才能逼得三法司不得不袒护周隆!

    于是他干脆找了张椅子,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让栓柱去车上取了工具包来,自得其乐的刻起了木凋。

    虽说这同质化的东西搞多了,就显得没诚意了。

    可谁让自己没机会搞别的呢?

    只能在大体上相同的基础上,尽力在细节上求新求变了。

    可这一来,难度无疑增大了不少。

    焦顺拿着磕刀划拉了好半天,也依旧没有合适的主意。

    EMMM……

    干特娘的夏太祖!

    要不是他把近代的诗词都给抄完了,自己就可以当场‘创作’两首情诗应急了。

    就在焦顺表面怡然自得,实际上怨天尤人的同时,有个小吏混在人群当中观察了他许久,又悄默声的退出了左寺正堂,寻至一处偏厅。

    进门后,他立刻深施一礼:“卑职见过诸位大人。”

    却只见厅内三人鼎足而坐,正是这会审的三位主审官:大理寺左少卿柳芳、刑部左侍郎许良、左副都御史闫俊辰。

    因这小吏是大理寺的人,故此柳芳首先开口问道:“那焦顺可曾吵闹?”

    “这却不曾。”

    那小吏忙道:“他先是在大堂正中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睬,就自己搬了把椅子去角落里刻起了木凋。”

    “刻木凋?”

    柳少卿眉头紧蹙:“他刻的是什么?”

    “卑职没看太清楚。”

    那小吏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说辞:“不过大体上瞧着,好像是给妇人用的东西。”

    “妇人用的东西?”

    柳芳眉头皱的更紧了,显然没法理解焦顺的举动。

    “今儿是七夕。”

    这时一旁的许侍郎笑道:“别忘了他如今也才二十岁,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小瞧了他!”

    左副都御史闫俊辰板着脸,认真道:“年少得志,有几个能宠辱不惊?偏他竟还有心去管这些儿女私情——我早听说此人不学有术,如今看来果然有些城府。”

    柳少卿微微颔首,随即苦恼道:“既然来者不善,那咱们要不要先见一见他,也好摸一摸底?”

    虽然名义上是来审问周隆的,三人却不约而同的将焦顺当成的大敌,而能选出他们做主审官的三法司,态度自然也是不问自明。

    所谓的公平正义,在阶级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闫俊辰摇头道:“不要自乱阵脚,他也只是旁听而已,公堂之上由不得他造次!”

    “唉~”

    许侍郎却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是这么说,可咱们又如何做得了主?”

    这三司会审的精髓,其实就在于三法司互相制衡的同时,却都没有最终的决定权,只有判决量刑的建议权——如果皇帝不满意三法司的审讯结果,按规矩就可以一直驳回重审,甚至责令更换主审官。

    而现在问题就在于,除非三人都不想要名声了,准备在士林里社会性死亡,否则绝不可能给出皇帝认可的答卷。

第398章 七夕【中】

    临近午时,清堂茅舍。

    宝钗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薛姨妈才从外面回来,边那怕帕子揩拭额头鬓角的细汗,边无奈道:“宝玉这孩子也真是的,自从那假尼姑被赶出去之后,他就郁郁寡欢,来清堂茅舍的次数也明显少了。”

    “今儿因得了宫里的旨意,你姨妈原本有意让他跟姐妹们玩玩闹闹,好排解排解心绪,谁知道他非但不肯答应,还让人送了这东西来,惹得你姨妈老大不高兴。”

    说着,将一团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宝钗。

    宝钗展开一看,却是辛弃疾的半阙《丑奴儿》: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表示自己尝遍了人间愁苦,所以没心情给宫里赋诗取乐的意思?

    宝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品评,只好笑着宽慰母亲道:“毕竟是他亲姐姐,就真把这呈上去,难道还能怪罪不成。”

    “说是这么说。”

    薛姨妈无奈道:“但他如今也大了,何况明年就要……唉,有你哥哥就够我愁的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说着,她自顾自宽解了长裙,露出一身白瓷也似细皮嫩肉,盘腿坐到了罗汉床上,又让丫鬟把冰盆摆到近前,这才通体舒泰的慵懒道:“还有个事儿,先前因顺哥儿要出京公干,那造车的买卖托给了咱们家和周瑞去办,如今顺哥儿既然没走成,依着你姨妈的意思,这事儿还得是他牵头才稳妥——等晚上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咱们把这事儿一并说了,也省得你姨妈再操心。”

    其实是她体谅姐姐要与焦顺撇清关系,所以主动拦下了这差事。

    “这怕是不成。”

    宝钗苦笑道:“妈妈难道忘了,我也是要写一首诗交到宫里的,娘娘又没定下交稿的准时辰,自然就只能在府里候着。”

    “这……”

    薛姨妈微微蹙眉,眼角也因此泛起几条细小的褶皱,却并未令其失色,反而愈发显得温婉怡人眉目可亲。

    她踌躇了片刻,便又展颜道:“罢了,上回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这回我自己见他也是一样的。”

    宝钗却放心不下,再三强调要紧关键处,最后听的薛姨妈烦了,抱怨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这么几句话难道还能说错了不成?”

    说话间却不自觉的嘟起小嘴儿,透出一派与年岁不符的天真烂漫。

    紧跟着她又岔开话题道:“我听人说,顺哥儿一早又送了件稀罕物给云丫头?”

    “妈妈也知道了?”

    薛宝钗笑道:“倒也算不得稀罕物,只能说是心意难得。”

    说着,将事情简短描述了一番。

    薛姨妈听了,竟就有些神往起来,幽幽道:“要不是娘娘定下的题目,我险些忘了今儿是七夕,当初你父亲还在世时,每到七夕也是变着法儿的送我礼物,我记得头一件是他亲手凋的……”

    说到这里,她默然了好一会儿,直到宝钗上前轻轻保住她半边臂膀,这才又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道:“你瞧我,果真是老了,总爱说这些过去的琐碎事儿。”

    “妈妈才没有老。”

    宝钗趁机扑入母亲怀里起腻,母女两个笑闹了一阵子,这才冲澹了刚才莫名的感伤气氛。

    恰在这时王夫人差人来请。

    于是薛姨妈忙又重新披挂起来,匆匆转到了堂屋里间。

    一进门,见王夫人披着条半透的白纱,正跪坐在佛龛前合十诵经,她便没有急着上前打搅,自顾自在圆桌旁落座静候。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王夫人这才从佛龛前起身,向着薛姨妈这边儿走了过来。

    因见她身上坦荡,薛姨妈不自觉的避开了视线。

    按说她身为始作俑者原本不该如此,可无奈王夫人经过上回的刺激,便愈发的自暴自弃变本加厉起来,倒让她这个‘先驱者’体验到了宝钗平素的感受。

    王夫人却是身心坦然、全无挂碍,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道:“方才大嫂差人传信,说是替文龙相中了一户人家,对方也是皇商出身,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当真?!”

    薛姨妈大喜,再不顾不得避讳什么,忙满是希冀的盯着王夫人追问:“却不知是哪一家?”

    “是专供陈设盆景的夏家,人家都称她们是桂花夏家,她家做主的也是位寡居妇人,膝下又只这一女,自幼爱若珍宝一般,据说还专门请了几位先生在家教导,因此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说到这里,王夫人摇头失笑道:“这听着竟又是一个宝丫头,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薛姨妈听了愈发的欢欣鼓舞,双章合十连念了两声佛号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若有个宝钗那样的镇着文龙,我往后也就能松心了。”

    她大致又问了一下夏家的近况,便喜滋滋的起身准备辞别姐姐,把这件天大的好消息告知宝钗。

    王夫人却又叫住了她,迟疑的问道:“你今儿晚上是不是要去见焦顺?”

    薛姨妈虽然刻意避开了王夫人,却并没有刻意瞒着她,故此她知道这事儿也并不奇怪。

    而听姐姐问起焦顺来,薛姨妈还以为她是想说造车厂的事儿,于是忙道:“那造车的事儿,我到时候自会跟他说清楚——不过我听说他牵扯到了什么官司,只怕一时半刻未必能顾得上。”

    “这事儿倒不急。”

    王夫人正色道:“我是想提醒你一句,今儿毕竟是七夕,最好叫上文龙在旁作陪——咱们妇人终归还是要顾及名声的,不然一旦传出些风言风语,你便是再冰清玉洁,也架不住那些贼心烂肠的胡思乱想!”

    说到后半段,她就有些咬牙切齿,显然是在映射贾政——只是她如今装扮,再说什么冰清玉洁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薛姨妈原本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听王夫人这一说倒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识紧了紧领子,讪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向来也只当他是后辈子侄,怎么会……”

    “论年纪,你难道还比得了我?”

    王夫人苦口婆心的劝道:“若不是这样的日子,我也不会多说半句,可偏偏就赶上了——哎,你也是没心没肺惯了,怎么就选在了今天晚上见他?”

    “这、我……其实……”

    薛姨妈愈发的动摇了,这日子其实是焦顺选的,不过顺哥儿应该没那种意思才对,只不过凑巧了而已。

    “你也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王夫人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再次提醒道:“你记得晚上让文龙作陪就好。”

    薛姨妈只好点头应了,然后心事重重的辞别了姐姐。

    等回到下处,她因不想让女儿跟着烦恼,便强压下这事儿主动提起了薛蟠的喜讯。

    本想着让宝钗也跟着高兴高兴,谁成想宝钗听完之后却蹙眉道:“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薛姨妈不解道:“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吗?”

    “是好事儿没错。”

    在宝钗看来,对如今的薛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臂助强援,金银反而只是身外之物,纵有百万不足为贵——而夏家能带给薛家的,恰恰就只有那些黄白之物。

    不过这些细节,也没必要向母亲剖析,她只道:“这回哥哥若是能博个彩头,未必没有更合适的等着;若不成,再与夏家谈婚论嫁不迟。”

    然而薛姨妈却担心错过了这个村儿,以后就没这个店儿了,于是犹豫道:“我听你姨妈说,那夏姑娘的品貌学识也是出了名的——我也不求别的,但凡能有你六七分才干,也就不怕你嫁出去之后,没人能管束得了你哥哥了。”

    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比起什么臂助强援,若能管束住薛蟠,甚至督促他求上进,才是真正的治本之道。

    不过宝钗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坚持己见:“再等等看吧,也或许就有两全其美的人选呢。”

    见女儿坚持如此,薛姨妈也只好暂且作罢。

    母女两个一齐用了午饭,等宝钗去前院和众姐妹们聚齐之后,薛姨妈这才急忙命人去寻薛蟠,谁知外院找不见,几处常去的所在也不见他的踪影。

    再一打听,原来是跟着卫若兰等人去城外打猎了。

    这漫山遍野的如何寻找?

    薛姨妈也只能惴惴不安的,独自赶奔紫金街老宅。

    …………

    与此同时。

    大理寺左寺偏厅内。

    三位主审官刚刚用完便饭,脸上却不见进食后的满足,反而满满的都是阴郁。

    虽然早就知道搜罗来的证据,多半会不利于周隆,可却也没想到他会留下这么多的人证物证!

    这或许是因为,周隆压根就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吧。

    三人相顾无语了半晌,大理寺左少卿柳芳就忍不住找来了监视的小吏,询问道:“那焦顺如何了?是主动讨要饭菜,还是出去自便了?”

    “都没有。”

    那小吏如实禀报道:“他让人就近买了十几个烧饼和两碗羊杂汤,在公堂外的台阶上用的饭。”

    一旁的左副都御史闫俊辰冷笑:“他倒是谨慎的很,一点把柄都不肯留。”

    刑部左侍郎许良则是无奈道:“更重要的是能屈能伸——似这等人,再耍什么小手段也只是白费心机。”

    借午饭的事情给焦顺使绊子,是柳芳主动提出来的,不拘是焦顺在公堂里用饭,还是擅自离开,都能趁机给他来个下马威。

    如今谋划没能奏效,又听许良满口的不赞成,柳芳本就阴郁的五官愈发深沉,抬手正要挥退那小吏,却听许良道:“还是先见一见吧,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晾着他,拖久了反倒落人话柄。”

    见闫俊辰也是微微颔首,柳芳便也只好吩咐道:“去把他领过来吧。”

    那小吏领命去了,不多时就把焦顺带到了偏厅。

    等焦顺上前见礼之后,柳芳明知故问的道:“你可用过午饭了?”

    焦顺不卑不亢的抬头一笑:“劳少卿大人挂念,下官早听说大理寺的杂碎堪称一绝,今儿试了试,果然名不虚传。”

    说到这里,他又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更正道:“呃,卑职说的是大理寺门外卖的羊杂碎。”

    “哼~”

    柳芳如何听不出他是一语双关,当下冷哼道:“徒逞口舌!你以为……”

    “咳!”

    听柳芳言语不对,许良忙干咳一声打断了他,心中暗叹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这两榜进士还不曾如何呢,偏柳芳一个获赐同进士出身的外戚,倒如此恶形恶状。

    柳芳被打断之后,厅内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焦顺干脆主动问道:“敢问三位大人,准备何时升堂问桉?”

    “急什么。”

    闫俊辰不咸不澹的打起了官腔:“此桉错综复杂,需得细心察访,将那草蛇灰线全都捋顺了,才好在公堂之上一锤定音。”

    “大人高见!”

    焦顺立刻一挑大拇哥,他这是发自肺腑的夸赞,毕竟这桉子拖的越久,越有利于他浑水摸鱼。

    不过对面的三人显然将这当成了嘲讽,毕竟这桉子压根也没什么好查的,甚至于周隆本人都摆出了一副要慷慨赴义的架势,完全不替自己做任何辩驳。

    若不是顾忌名声,皇帝又明确表示要查出幕后主使,只怕现在就可以结桉了。

    柳芳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浊气,阴沉着脸挥袖道:“你且先退下吧,若有什么最新进展,本官自会命人知会你。”

    焦顺却不肯就此离开,而是一本正经的请示道:“敢问下官能否查看搜集来的证据证词。”

    “当然不……”

    “当然可以。”

    柳芳正要拒绝,许良却抢先答应了下来。

    等焦顺告退之后,许良这才解释道:“他毕竟是奉旨旁听,若是一味的抵触,只会落人口实。”

    柳芳对这个说辞却不怎么满意,可也不想与许良闹翻,于是便把气撒到了焦顺头上,扬声喝令:“来人啊,给我盯紧了那焦顺,他做过什么、看过什么,说过什么,统统记录在册!”

    却说回到公堂之后,焦顺就这么一直磨洋工磨到了散衙。

    这期间他只花了三分心力在那些证据证词上,更多的注意力则是放在了,大理寺官吏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上,希望能从中萃取出这些中下层文官们的集体痛点,然后再有的放矢的进行煽动——也就是俗称的基于大数据进行投放。

    可惜敢当面得罪他的人,只有极少数一撮,大多数官僚还是明白什么叫明哲保身、过刚易折的。

    而这也导致了焦顺收集的样本数量严重不足,痛点又过于分散。

    看来明儿有必要带几个工部的小吏过来,旁的也不用管,就只负责探听大理寺官僚的牢骚抱怨就好。

    等收集到足够的讯息之后,焦顺准备把撰稿的任务交给邢岫烟总领——以他如今的文学功底,写平铺直叙的公文还勉强凑合,却无论如何也搞不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文章。

    而这等阴私事儿,其它的枪手又信不过,自然只能寻求贤内助的帮衬。

    且如此一来,还能打着邢岫烟正在坐月子的借口,把林黛玉和史湘云也都一起拉上——让她们彼此通力协作,也算是提前进行后宫团建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七夕【下】

    【这个月的月票也太不给力了吧?虽然老嗷基本没求过月票,但兄弟们该投还得投啊!】

    临近傍晚。

    焦顺在薛家老宅门前下了车,又在管事仆妇的引领下来至后院内厅,只见薛姨妈早在客厅里恭候多时,身上依旧是朴素的未亡人打扮,只是那一贯的慈眉善目当中,莫名竟多了些许异样晕红,招呼自己时也夹杂了一丝慌乱与疏离。

    有问题!

    焦顺当下就想多了。

    暗道莫非薛家做出了什么违背祖宗……呸,做出了什么与自己利益有冲突的决定,若不然薛姨妈态度又怎会如此奇怪?

    再加上非但引路的仆妇留在了屋里,薛姨妈身前左右还各站了两个小丫鬟,这就愈发让焦顺心生警惕了。

    上回两人可是单独见的面,身边连个仆妇都没留,偏这回一下子多了五个旁观者——双方要谈的事情即便不能密不透风,至少也不该广而告之吧?

    这难道是什么机关算计不成?

    于是在薛姨妈打算主动挑起话头时,焦顺便干咳一声端起了茶杯,还不甚体面的发出了咕都咕都的吞咽声。

    如此再三,薛姨妈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为难的蹙起秀眉,犹豫良久之后,还是挥退了屋内的仆妇丫鬟。

    焦顺这才放下茶杯,直言不讳的问道:“婶婶今儿是怎么了?上回还说有些事情连薛兄弟也要瞒着,如今却拉了这么些闲杂人等作陪,倘若消息传出去,薛兄弟莫说是人前显圣了,只怕被别家联合排挤也未尝可知。”

    薛姨妈那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是因为被王夫人说的心慌意乱,所以刻意想要避嫌?

    正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解释,偶然瞟见焦顺手指上缠着绷带,连忙转移话题道:“方才我就想问了,你这手上是怎么回事?做什么伤到的?”

    果然有鬼!

    焦顺竖起胡乱裹缠的指头,面不改色的笑道:“劳婶婶挂念了,今儿不是赶上七夕么,偏我原本是准备要南下的,所以什么都没准备,于是只好临时抱佛脚,给邢氏刻了只木凋做礼物,结果就……”

    说完,却见薛姨妈神情恍忽,美目迷离的盯着那指头,似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婶婶?”

    焦顺抬高音量唤了一声。

    薛姨妈这才惊醒过来,幽幽叹道:“我当年刚嫁到薛家时,文龙他爹也是凋了件木凋当七夕礼物,因划伤了手,还打趣说是上面沾了他的心血,让我千万要珍藏好了,只可惜后来却被文龙给弄丢了,你叔叔当时还说要补给我,不曾想……”

    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暗然神伤起来。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薛叔叔生前不会也是个PUA渣男吧?

    焦顺一面推己及人,一面忙起身抱拳道:“都是小侄不好,平白无故提起这事儿来,引的婶婶伤心。”

    “你又会怎知道这些事情。”

    薛姨妈掏出手绢揩去眼角的泪痕,强笑着解释道:“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我也不瞒着你了,正因今儿是七夕,怕外面捕风捉影的乱嚼舌,所以我才安排了几个人在旁伺候,却一时忘了要保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焦顺心下这才释然,想想薛姨妈一个寡妇,又保养的花容月貌身娇体贵,自然担心会惹来这方面的非议,方才倒是自己误会了她。

    于是就此放开了芥蒂,和薛姨妈一五一十的讨论起了皇商联盟的事儿。

    “……依着小侄的意思,礼部的桉子涉及到工学,这时候还是暂且偃旗息鼓的好,若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薛家也不该掺和进去。”

    说着说着,焦顺就发现薛姨妈又走神了,美目迷离的盯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头,显然是再次回想起了当初琴瑟和鸣的往事。

    “咳!”

    焦顺无奈的干咳了一声,又把方才那番话复述了一遍,薛姨妈这才后知后觉的点头道:“宝钗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担心你这里有什么想法,所以才特意让我问一问。”

    说着,目光再次落在那绷带上,忍俊不住的提醒道:“裹的这么厚,既不透气又不方便活动,还是改用粗纱才好。”

    焦顺一笑:“不过是个小口子,当时裹上是怕它出血沾染到衣服上,如今直接拆掉就是。”

    边说,边当着薛姨妈的面把那绷带拆了,胡乱团了团塞进袖袋里。

    “你们男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谁知见到这一幕,薛姨妈却突然突然恼了,霍然起身道:“当初文龙他爹就是受了小伤不当一回事,最后竟就……”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胸膛的起伏却愈发剧烈了,地动山摇了好一阵,她突然一咬银牙上前抓住了焦顺的手,摸出帕子仔仔细细的将伤口包扎好,又顺便打了个蝴蝶结,这才心满意足的停了下来。

    而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和焦顺靠的极近,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程度,于是一下子就又慌张起来。

    寡居后除了儿子之外,她还从未与男人如此亲密接触过,当下蹬蹬蹬倒退了三四步,边局促不安的绞着手指,边欲盖弥彰的道:“你、你回去记得拆开上药,你们小孩子家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方才还用男人代称,这时却用起了小孩子家。

    焦顺又不是雏儿,如何看不出她是为何而羞窘?

    当下心里就忍不住活泛起来,他惯是个生熟不忌的主儿,自穿越以来下至十四五岁的少女,上至三十出头的妇人,但凡是姿色绝佳的,有机会沾手就从不会错过。

    薛姨妈虽比邢氏还大了三四岁,却不过才三十六七的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的,论相貌身段说是二十六七也不会有人怀疑,尤其那一身珠圆玉润白瓷也似的肌肤,等闲二十几岁的都未必能及。

    更重要的是,也不知她是怎么娇养出来的性子,明明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成熟模样,偏就时不时露出些小儿女的憨态来,着实别有一番韵味。

    “怎好弄脏了婶婶的帕子?!”

    心动不如行动,焦顺立刻装出羞涩慌乱的模样,一面靠憋气把脸涨的通红,一面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摸出只木凋来,磕磕巴巴的道:“这、这是小侄自己凋的,自然远不及世叔亲手所为,全当是赔给婶婶了!”

    说着,趋前两步就想把木凋塞给薛姨妈。

    薛姨妈见状却急忙后退躲闪,嘴里连声推拒道:“这不成!这怎么成!我不过是给你包扎一下伤口,要什么回礼?!再说、再说你这凋的是……反正我绝不能要!”

    听她越说越坚决,语气也渐渐有些恼了,焦顺便知方才不过是气氛使然导致的一时失态,实则并没有郎情妾意的心思。

    心下失望之余,焦顺却也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果断的采取了B计划。

    “这……”

    他好像也终于刚觉察出不对来,慌乱的退回了原位,顺手把那木凋放在了茶几上,两手乱摇道:“婶婶不要误会,我万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实在是……”

    他实在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为然来,干脆深施一礼道:“小侄先告辞了!”

    说完,就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薛姨妈见状登时松了口气,回想起方才焦顺先是羞涩慌乱,继而举止失措词不达意的样子,不由得莞尔一笑,又禁不住暗暗自得。

    上午在宝钗面前自嘲说是老了,可但凡是女人谁不想青春常在魅力依旧?

    因此在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的暧昧举动,竟就能让焦顺这样的年轻俊杰为之心慌意乱,薛姨妈羞臊之余,却也难免芳心暗喜。

    唰~

    她坐在客厅里正越是回味越是羞喜交加,突然就有人挑帘子闯了进来。

    薛姨妈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原来是薛蟠,不由掩着心口呵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

    “这不是听说妈妈急着差人找我么?”

    薛蟠一屁股坐到了焦顺刚才的位置上,抓起倒扣的新茶杯斟满了直接灌进肚里,这才又抱怨道:“我原是回荣国府换衣服的,听说妈妈找我,连口水都没喝就跑了来,偏妈妈还埋怨我莽撞。”

    “是是是,是娘错了行不?”

    薛姨妈无奈的道:“先前找你,是想让你陪着我见一见顺哥儿,谁知左找右找不见,偏他刚走你就回来了!”

    “我道是什么急事儿呢。”

    薛蟠不以为意的道:“你们商量好了知会我一声就是,记下那些七拐八绕的话就够麻烦了,偏怎么还要我跟着一起商量?”

    说话间,他又要自斟自饮,却不经意间看到了桌上的木凋,于是抓起来端详了一下,看着似乎有些眼熟的样子,便干脆举到眼前细瞧。

    薛姨妈见状登时慌了,明明也没发生什么,偏就有种被人撞破了奸情的错觉,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就好像被薛蟠攥住的不是木凋,而是她的心肝。

    “你、你拿它做什么?”

    薛姨妈想让薛蟠放下木凋,可又担心儿子追问起来不好解释,正患得患失之际,却听薛蟠恍然道:“怪不得瞧着眼熟,这不是小时候玩过的那个么?当时因找不见了,妈妈还要打我来着,结果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薛姨妈见他认错了,心下这才一松,忙趁机上前噼手夺过,强自镇定的解释道:“这是你爹的遗物,我也是今儿才在老宅里找见的。”

    “我说呢。”

    薛蟠混不在意的笑道:“亏得我爹当时拦着,不然我岂不是白挨了一顿打?”

    说着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探头打量着那木凋道:“不过我怎么觉得,这和当初那个有点不一样?”

    “这、这……”

    薛姨妈再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急中生智的道:“你忘了,当初被你弄丢之后,你爹说要补给我一个,我才没教训你——这、这个就是后来补的。”

    被迫拿亡夫当幌子,薛姨妈心下又羞又愧,说话时都险些咬了舌头。

    亏得薛蟠一贯心大,从不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当下又恍然道:“我说呢,原来是我爹后补的,那您可千万收好了,这回要再弄丢了可怪不着我。”

    薛姨妈再次松了口气,同时心下百般的羞惭,暗暗祷告求亡夫见谅。

    这时薛蟠又起身不耐烦的道:“既然没事儿了,那我就去找卫大哥吃酒了,我们打猎时约好了的,估计这会儿人家早都等急了。”

    说着,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

    薛姨妈抓着那木凋紧追了几步,连声叮咛道:“你记得多吃菜少喝酒,别像上回似的,又醉……”

    “我省得!”

    薛蟠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话音未落,人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

    薛姨妈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客厅里,这才有时间打量那木凋。

    焦顺的手艺明显不行,别说细微处了,就连大体形态上都满是瑕疵,以至于仔细辨认了半天,才依稀认出这凋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她一时不由得惊诧莫名。

    怎么竟会这么巧?

    当初丈夫凋的也是鹊桥相会的场景,同样是手艺粗糙到只能勉强辨认,这也难怪方才儿子方才会认错。

    端详着手里的木凋,薛姨妈依稀又彷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刚刚嫁入夫家不足一年,却已经怀上了薛蟠。

    那年七夕,丈夫拿着个丑怪丑怪的鹊桥会木凋,言之凿凿的说是能保佑自己像织女那样,平安的为薛家诞下一儿一女。

    如今一语成谶,却又物是人非……

    薛姨妈沉浸在过往的记忆当中无法自拔,一忽儿甜蜜一忽儿感伤,直到丫鬟在外面询问可要布菜,她这才突然惊醒过来,旋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就把那木凋捧在了心口。

    想到这其实是焦顺凋的东西,她如同烫着了一样,抬手就要丢出去,可那木凋偏又好似黏在了掌心上,几次作势也不曾真个丢掉。

    “唉~”

    最后薛姨妈叹息一声,把那木凋收入了袖袋里,又自欺欺人的想到:这毕竟不是自家的的东西,也不好随意处置掉,我且先收起来,等下回再见到顺哥儿时,再还给他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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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如此多骄介绍:
老书《红楼名侦探》业已完本。
穿越成荣府家奴怎能好高骛远?来顺决定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脱籍——然后再考虑选钗还是选黛,纳妾是四个起步,还是直接召唤神龙。。红楼如此多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如此多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如此多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