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风刀霜剑、麒麟白首
却说就在宁国府里觥筹交错、盘肠大战之际,荣国府里也出了一桩大事——贾琏和王熙凤的独生女巧姐儿,当天下午突然起了痘疹【天花】。
谚语有云‘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足见这痘疹的凶险,饶是王熙凤一贯刚强,这时候也不禁慌了手脚,一面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差人去寻贾琏。
她寻贾琏,原是病急乱投医想找个依靠,偏贾琏近来憋闷了许久,好容易猫着放浪形骸一回,不等人劝就先灌了满肚子黄汤,等到仆妇寻到宁国府时,他早已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同席的贾珍等人听说是巧姐儿起了痘疹,自也不敢怠慢,忙命健仆连背带抬的把贾琏送回了家。
却说王熙凤正心烦意燥的,哄着高烧不退哭喊不停的女儿,忽听外面鼾声如雷,她抱着孩子挑帘子出来一看,就见贾琏衣衫不整四仰八叉的躺在罗汉床上,那呼噜打的震天响,直似要与女儿的哭喊声分个高低一般。
王熙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在贾琏大腿上狠掐了几下,只见贾琏吭吭哧哧的换了个姿势,就又睡的如同死猪一样。
王熙凤一时恨急,当场喝令让把贾琏抬出去,扔到雪地里清醒清醒,若还醒不过来,就干脆冻死拉到!
说是这么说,可下人们哪敢听从?
只把贾琏抬到了外书房安歇。
第二日天不亮,贾琏终于恢复了三分神志,跌跌撞撞的寻过来,原想探视一下女儿的病情,可王熙凤仍在气头上,非但拦着不让见,还对他冷嘲热讽了一番。
贾琏也是宿醉未醒的当口,虽自知理亏,却又如何肯向王熙凤示弱,一来二去两人又大吵了一架,自此几乎再无转圜的余地。
却说骂走了贾琏,王熙凤自在外间生了一阵子闷气,直到丫鬟禀报说是药汤熬好了,这才亲自捧着到了里间。
进门就见平儿正盘腿坐在床上,抱着巧姐儿轻轻拍打摇晃,因她昨儿守了一夜没睡,此时上下眼皮直打架,脑袋也是一点一点的,但手上的动作却从未停过。
怀中的巧姐儿小脸红扑扑的,两眼紧闭双手却是死死抓着平儿的前襟,显然也对其十分的依赖亲近。
王熙凤望着这一大一小默然无语,眼前这一幕说是患难见真情也不为过,偏偏平儿这蹄子又实实在在的起了外心,让她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平儿。
好半晌,她才端着药汤轻手轻脚的凑到了床前。
平儿嗅到浓重的药味儿,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见是王熙凤捧了药来,就想要叫醒怀里的巧姐儿吃药。
“先不急。”
王熙凤忙道:“这药还烫着呢,何况她好容易才睡下,还是让她多睡一会儿。”
平儿默默点头,主仆两个一在床尾一在床头,面面相觑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还是王熙凤主动挑起了话头:“昨儿太太传话,说二十一薛妹妹生日,让咱们帮着好生操办操办,这事儿你怎么看?”
平儿闻言眉头一皱,诧异道:“以往薛姑娘生辰,都是关起门来自得其乐,最多叫上几位姑娘和宝二爷,这回却怎么改了规矩?”
顿了顿,她又道:“要不就比照着林姑娘的来?”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
王熙凤叹了口气,无奈道:“可太太说去年薛妹妹及笄,偏咱们府上忙的一塌糊涂,连这样的大事儿都给错过了,今年合该补办才是,既是补办及笄之礼,怎么也要隆重些才好。”
“这……”
平儿眉头越发紧锁,迟疑道:“那事儿莫不是真要定下了?那林姑娘怎么办?”
往昔薛家关起门来自得自乐,再怎么奢靡热闹也不打紧,可这回是荣国府出面给薛宝钗过寿,若是大大超过林黛玉的规制,却让林妹妹心里怎么想?
偏她又是个爱较真儿的……
“就没这事儿,林丫头多半也没指望了。”
王熙凤叹道:“她是个没福气的,自小没了母亲,前两年父亲也去了,孤苦伶仃在咱们府里,原还指着有个宝玉惦念,如今偏又闹翻了,现在见了面彼此连话都不说呢。”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女儿滚烫的小脸,神色逐渐坚决起来:“再说我可怜她,又有谁可怜我们娘儿俩?罢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照着太太的意思,尽量往热闹里办吧。”
平儿虽然怜惜黛玉孤苦无依,对此却也是无计可施,只能默默祈祷林妹妹日后能有个好归宿。
二人再次相顾无言,就在这时林之孝家的找上门来,说是政老爷让开库房,把那艘纯金的独桅帆船取出来,要当做礼物给史家送去,预祝保龄侯一帆风顺。
这东西是年前才备下的,原说是等史鼐出海前送去,不想贾政临时又改了主意。
王熙凤忙把钥匙、对牌拿给了林之孝家的,因是要紧物件,又单批了张条子做凭证。
一番折腾之后,那独桅的金帆船就被摆在了贾政面前,又被他携去了史家。
临近傍晚时,贾政这才带着三分酒意回转家中,而与他同行的还有史湘云。
先不提史湘云见了姐妹们,如何叽叽喳喳追问省亲当日的奇景,又如何怂恿迎春去借了那三国杀回来,闹到大半夜过足了牌瘾。
却说贾政回到后宅,更衣洗漱又连饮了两盏醒酒茶,这才在王夫人期盼的目光中,慢条斯理的道:“果然让你给料中了,史家的确有意要把云丫头许给畅卿,只是顾忌到他的出身,现下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表兄还托我问一问母亲的意思。”
王夫人闻言喜不自禁,她如今认定了焦顺是自家的福星,自不愿为这些事情和焦顺起隔阂,如今既然史家有意要‘攀’这门亲事,她肯定要从中出些力气。
于是忙不迭的大包大揽:“那我明儿一早就去请老太太示下——要我说,既然史家有这意思,老太太也不会硬拦着。”
贾政对此不置可否,低头又喝了半盏茶,才长吁一口气道:“其实我看表兄那意思,真正属意的还是宝玉。”
“这……”
王夫人讪讪道:“宝玉一贯将她当成亲妹妹,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这自然是托词,若一切都按照宝玉的心思来,又怎会有金玉良缘一说?
真正阻碍这门亲事的,是史家有名无实虚有其表的现状——这名爵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可荣国府如今也是名大于实,和史家结合起来只会受其拖累,基本不会有什么正面收益。
何况在王夫人眼里,也还有亲疏远近之别。
对此,贾政心里明镜似的,却也懒得深究什么。
毕竟在口是心非上,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交代完正经事,贾政就表示要去外书房草拟一份公文,结果仅仅一刻钟后,他就出现在了赵姨娘屋里。
一夜无话。
第二天王夫人提早了一刻钟去给老太太问安,她也不说史家那边儿还有顾虑,只说是担心荣国府这边有什么不方便的,故此史家想先请示过贾母这个亲姑姑再做定夺。
贾母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这才不置可否的摇头道:“我老了,本就不如你们看的真切,何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好再替娘家拿主意?只要他们自己想清楚了,日后不后悔,便随他们的意吧。”
虽然老太太没有明确同意,但这话只要略改一改,就能当成是‘首肯’了。
王夫人一面暗暗盘算着,该怎么篡改老太太这话才不会穿帮,一面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些家常闲话,做足了好媳妇的姿态。
直到邢夫人过来,妯娌两个一起布好了饭菜,这才从老太太屋里告辞出来。
因见邢氏神采奕奕肌肤红润,一扫连日来的郁郁之色,王夫人忍不住好奇的打探了几句,不想邢氏却是顾左右而言它,且脸上的红潮更胜。
这一来王夫人登时想歪了,只以为是贾赦的功劳,暗道这大老爷比弟弟大着好几岁,如今已是奔六十的人了,不想还有这般龙马精神。
反观贾政……
便有些用药催发出来的龙马精神,也都用在赵姨娘身上去了,何曾惦念过自己这个结发妻子?
王夫人一时心下酸溜溜的,更看不得邢氏那样子,于是还在院子里,就随便找了个理由与邢氏分道扬镳。
恰好邢氏被她问的心慌,也巴不得离这弟妹远远的,得空便飞也似的去了。
原本王夫人想着,尽快回去向贾政报信来着,可如今却没了心情,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突然想起史湘云现在应该正睡在侧室里,便径自寻了过去。
谁想到了侧室外间,除了湘云的丫鬟翠缕之外,秋纹竟也在场。
“太太!”
眼见二人急忙起身招呼,王夫人却是眉头一皱,冲着里间微微一扬下巴:“宝玉也在里面?”
“二爷也是、也是刚刚才进去的。”
秋纹见太太面露不虞之色,一时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哼~”
王夫人冷哼一声,径自挑帘子进了里间。
却见贾宝玉正站在床前,低头打量海棠春睡的湘云,偏这湘云昨儿闹到半夜,晚上睡觉也不消停,如今侧卧在床上,一头青丝飞瀑似的从枕头上垂落,锦被堪堪只遮住胸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皓腕上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莫说是男子,便王夫人自己见了都觉得娇俏可人。
因此见贾宝玉口中念念有词的把手伸向了湘云,王夫人便急忙上前一把扯住了他,附耳呵斥道:“小畜生,你这是要做什么?!还不快跟我出去!”
“啊!”
宝玉被吓得低呼了一声,身不由己的踉跄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母亲是误会了什么,忙道:“太太误会了,我方才是要给云妹妹盖好被子。”
王夫人闻言脚下一顿,却还是拉扯着他到了外间,又随口把秋纹、翠缕给打发了。
回头见宝玉撅着嘴满脸的委屈不忿,她忍不住叹气道:“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可你们如今必经都大了,便再怎么亲近,也要有个分寸礼节,哪有不管黑家白日一味浑闹的道理?!”
贾宝玉听了这话,一时却似被戳了肺管子,也不管是在母亲跟前儿,跳脚嚷道:“全因家里的缘故,才逼的我和林妹妹生分了,如今难道还要跟云妹妹也生分了不成?!若都要这般闹,儿子干脆去剃度出家算了,到时什么姐妹父母全都成了生人,如此也算是一了百了!”
“你这孩子!”
王夫人下意识看了眼里间的方向,有心拉着宝玉去个背人的地方剖析分明,可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遂又无奈叹气道:“若换在以前,我知道你们兄妹实比亲生的还亲,自然不会拦着你们彼此亲近,可如今史家有意把湘云许给畅卿,偏你先前又……”
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如今若你再跟云丫头没个避讳,却让畅卿心里怎么想?难道非要生生把他逼成仇人,你才肯善罢甘休不成?!”
“舅舅、舅舅要把云妹妹许给他?!”
贾宝玉一时仿佛丢了魂似的,嘴里喃喃念道:“怪不得、怪不得那麒麟……原来真是天定的缘分……”
王夫人生怕他又犯了痴症,忙上前拉住儿子的手,柔声宽慰道:“我也不是让你从此跟云丫头生分了,只是私下里避讳着些就是,譬如方才,妹妹都还没起来呢,你就不管不顾的闯进去,这要传出去却如何是好?”
贾宝玉抬头看看母亲,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当初自己一时冲动所导致的局面,到底还是没有勇气重蹈覆辙,最后只好一声不吭的垂下了头,沮丧的无以复加。
王夫人见状,便拉着他向门外行去,嘴里道:“你要的东西,畅卿昨儿晚上就差人送了来,如今在老爷屋里搁着呢,你跟我去瞧瞧看合不合用。”
贾宝玉像是牵线木偶一般,亦步亦趋的跟在母亲身后,直到临出门前,才恍似回光返照一般,转头看向了史湘云的卧室,结果竟隐约瞧见那帘子后面有个人影,于是脚下不由得一顿。
“怎么了?”
王夫人诧异的回头,见儿子直勾勾的盯着那帘子,心下也猜出了几分,连忙做好了当头棒喝的准备,以防儿子鬼迷心窍又撒起泼来。
不过贾宝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愣怔半晌之后,就默默转回头,默然跟在母亲身后出了门。
此后厅内又寂静良久,那帘子才终于缓缓掀开,露出史湘云不知悲喜的模样,显是早在里面听了个真切。
第302章 虎口夺食
却说十九这日上午。
贾迎春独自在屋里捧着那本《太上感应篇》,心神却全然没在书上,目光止不住的往外间瞟,两只银元宝似的耳朵也是一颤一颤的,直恨不能长出千里眼顺风耳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门帘一挑,绣橘手捧着帕子从外间走了进来。
贾迎春连忙装作正沉浸在书中的样子,看都不去看绣橘一眼。
绣橘径自上前将那帕子摊开在茶几上,却见里面裹的原是个二十两的银锭,只听她嘴里道:“上回遇见司棋姐姐,我随口抱怨了几句新来的妈妈刻薄,不想司棋姐姐就上了心,回去和邢姑娘说了——这不,邢姑娘就打发她送了二十两银子来,让我拿去打典一番。”
说着,把那银子往迎春面前推了推,又补充道:“邢姑娘特意交代了,往后再有什么事情都别瞒着她,免得姑娘有冤无处诉。”
却原来方才外间,是司棋在和绣橘说话。
迎春的目光从书上转移到银锭上,想起当初自己对邢岫烟的态度,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当真是个大度宽仁的。
可这依旧消弭不了她心头的郁结!
焦家如今愈发兴旺,连邢岫烟一个姨娘都有这般排场,且听说因她有了身孕,上上下下都视若珍宝,焦顺为了陪她解闷取乐,还专门弄了一副牌戏……
这些原该都是自己的!
越是听绣橘对邢岫烟交口称赞、满腹艳羡,迎春心里就越是堵得慌,偏以她忍气吞声的性子,又不敢也无处宣泄出来,只能在心底持续郁积着。
“二姐姐、二姐姐!”
这时外面突然又跑进个人来,却竟是在府里人憎狗嫌的贾环,就见他举着一吊钱兴奋道:“二嫂子给了一吊钱,让我来姐姐这里消遣消遣——骰子呢?快把骰子拿出来,咱们……咦,这是哪来的银子?”
见贾环盯着桌上的银子,绣橘忙捡起来拢在袖子里,同时嗤鼻道:“净胡说!二奶奶好端端的,怎么会拿钱给你赌骰子?”
迎春虽未开口,却也是皱着眉头打量贾环。
贾环原不想说,可看这主仆两个都不信,也只好掐头去尾的说明了缘故。
却原来这厮先前在宝钗屋里和莺儿耍钱,连输了一二百文就急了,睁着眼睛把三点说成是六点,为此和莺儿闹了起来,又被恰好赶到的贾宝玉赶回了家。
赵姨娘因见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又是在外面受了‘欺负’,便扭着他的耳朵追问究竟,他却说是莺儿耍赖,宝玉又偏心赶了自己出来。
赵姨娘便啐道:“谁叫你上高台攀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去薛家自讨没趣的?!”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把赵姨娘这些话都听在耳内,于是隔窗呵斥:“大正月里闹什么?环兄弟小孩子家,即便是错了,你只管教导他就是了,偏说这些浑话作什么?!他是主子,不学好横竖有人教导他,与你有什么相干!环兄弟快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是凤姐叫他,忙唯唯诺诺的出来,赵姨娘在里面也不敢做声。
因昨儿和贾琏又闹了一场,王熙凤原就憋了一肚子闷气,偏赵姨娘撞到了枪口上,于是堵着门好一通指桑骂槐:“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我时常说给你:爱同哪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个玩——谁知你不听我的话,反叫某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明明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一肚子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随后她问清楚贾环输了多少,便让拿一吊钱把他送到了迎春院里。
这贾环也是个没心肝的,兴冲冲的拿了钱就把母亲抛在脑后。
只余下赵姨娘在屋里恨的五内俱焚,一时发泄不出来,便扯松了领子一鼓一鼓的生闷气。
恰在这时贾政从外面进来,问道:“我昨儿放你屋里的那几件玩意儿呢?快找出来,我……你这是怎么了?”
说到半截,贾政这才发现她正敞着怀,露出衣襟里好生养的坡度,不由为之愕然。
赵姨娘忙笑着掩了衣襟,妩媚道:“老爷昨儿忒也勇猛,我正琢磨要不要用些膏药,免得留了痕迹。”
贾政老脸一红,心下颇为得意,忍不住就想要吹嘘一番。
只是白日里到底不好调笑,便板着脸略过这话:“快把那几件玩意儿找出来,我好让人给宝玉送去。”
赵姨娘原本已经起身去翻找了,但听说是给宝玉的,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没话找话的问:“我昨儿也忘问了,那东西是老爷从史家捎回来的,史家什么时候开始摆弄这些了?”
“跟史家没关系,那是畅卿在工部搜罗的。”
贾政做到炕沿上,随口道:“我去史家另有要事。”
“什么要紧事儿?”
因是话赶话,贾政也没觉着有什么需要瞒着赵姨娘的,遂把史家有意将湘云许给焦顺的事儿说了。
赵姨娘听了,手上又是一滞,半晌娇声埋怨道:“现成的三丫头就在跟前儿,老爷何必便宜了外人?”
贾政摇头道:“他毕竟是出身咱们家,先前二丫头的事情老太太就恼了,如今我怎好再提三丫头?便史家的事情,也是那边儿先开的口。”
赵姨娘却愈发觉得不忿,史家嫡出的女儿都能嫁给焦顺,偏怎么自家女儿就不成了?
老太太这分明是偏心眼,有好的就给娘家留着,等到探春出嫁时,还指不定摊上什么歪瓜裂枣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就有了主意,忙道:“老爷不好提起,那他要是自个中意三丫头,主动让人登门提亲,又该怎么说?”
“哪会有这等事?”
“万一呢?”
因赵姨娘再三的追问,贾政只好答道:“他真要主动提亲,我自不好驳他的面子——不过这没影儿的事儿,你又何必多问?”
赵姨娘没有应声,只是飞快的翻出了那几件稀罕物,将贾政给打发了。
等贾政离开之后,她自己又反复盘算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差人请了探春来。
见了女儿,赵姨娘原本满面堆笑,想要把心里的算计和盘托出,谁知贾探春一句话就让她变了脸:“我也正要找母亲呢,快把你和你环哥儿的旧衣裳给我两件,如今巧姐儿出了痘疹,咱们旁的忙也帮不上,我打算做件百家衣给她纳福。”
赵姨娘正恨王熙凤不死,听了这话立刻叉腰啐道:“呸~我的衣裳就是烧了扔了,也不给她们用!她明是大房的人,偏在咱们这里腆着脸楞充主子,一天家吆五喝六的……”
“姨娘!”
贾探春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当即冷着脸改了称呼:“这大正月又闹什么?二嫂子毕竟是主子,便得罪你了,也不该这般……”
“呦,合辙她把我当奴才看,连你也把我当奴才了?”
赵姨娘将胸脯一挺,斜着肩膀嗤鼻道:“别忘了,你到底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太太的种!”
贾探春正因是庶出才处处要强,故此最忌讳这些言语,当下蹿将起来,转头就往外走。
赵姨娘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忙抢上前拦住了女儿的去路,急道:“你跑什么,如今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咱们需得好生谋划谋划!”
贾探春虽站住了脚,却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姨娘能有什么顶要紧的事?”
好在赵姨娘也早就习惯了女儿的态度,当下拉着她重新坐回床上,把方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道:“先是太太有意要把宝姑娘许他,如今连史家也动了心,足见他如今的行市——要依着我,这宝货万不能便宜了外人!”
贾探春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沉默起来。
当初焦顺刚被特旨超拔到工部为官时,赵姨娘其实就动过这个心思。
但那时探春只当焦顺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普通人,即便侥幸做了官儿,也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
何况依照当时的舆论,焦顺配迎春都被当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探春自觉品貌才学都在二姐姐之上,又怎肯自跌身价去俯就那焦顺?
故此她当时对赵姨娘的提议完全不屑一顾。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焦顺非但在工部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大放异彩,短短一年时间就凭借过人的功绩升任要职,成了京城里有名的能吏。
而原本配迎春都高攀不上的行情,到如今竟能堂而皇之的和宝姐姐,乃至于云妹妹摆在一起谈论婚嫁!
这两个论身份论品貌论才情,也并不在自家之下……
荣府三春若论品貌见识,贾探春绝对是上上之选,可与此同时,她的好胜心和功利心也是三人当中最强烈的一个。
权衡利弊之后,她含糊道:“母亲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他都未必知道我是哪个,又怎会主动上门提亲?”
“所以说啊!”
赵姨娘又凑近了些,兴冲冲的道:“在咱们府里,你是最出挑的一个,他又不知史家已经动了结亲的心思,且寻个由头与他亲近亲近,把你的美貌才学显一显,还怕他不动心?”
“姨娘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想贾探春就变了脸色,她原以为母亲有什么妙计,谁知竟是让她去出卖色相!
这等事情她如何肯做?
当下甩脸子道:“让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和外男亲近,也亏姨娘想的出来!”
“你这丫头!”
赵姨娘见她不肯,登时也急了:“那焦顺如今就已经了不得了,日后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来,况老爷如今正倚重他,他若肯拉扯你兄弟……”
“呸!”
贾探春起身狠啐了一口,怒道:“说一千道一万,姨娘原来还是为了环哥儿!要去姨娘自己去,我断做不出这等没皮没脸的事情!”
说着,也不管母亲如何阻拦,径自夺门而出。
赵姨娘追着喊了几句,见她不理不睬的消失在院门外,只得跺脚回了家中继续生闷气。
想到自己这明明也是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偏就她说成是没皮没脸,一时忍不住哭天抹泪。
偏这时打外面又进来一人,却是贾政打发彩霞来取外出的衣裳,见赵姨娘正在屋里哭鼻子,忙上前追问缘由。
这彩霞虽是王夫人的丫鬟,暗地里实则受到赵姨娘拉拢,只等着日后做贾环的姨娘,故此赵姨娘也没瞒着她,把自己苦心筹谋想为女儿、儿子谋个前程臂助,谁知探春非但不领情,反辱骂自己的事情说了。
“姨娘不必伤心。”
彩霞听完之后,就劝道:“姑娘后来虽恼了,可先前那话里的意思,却明显并不反对这门亲事。”
“这死丫头,跟我还藏着掖着的!”
赵姨娘经她一提醒,也终于醒悟过来,于是又没口子的埋怨探春口是心非。
彩霞听她半天没句正经的,只得又提醒道:“依我看,这事儿必须要快,若不然等史家把事情挑破,只怕就来不及了。”
“对对对!”
赵姨娘一听又着了急,忙拉着彩霞道:“好姑娘,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快给我出个主意吧!”
因事关贾环,彩霞倒也没推辞,沉吟半晌方道:“姑娘方才那话虽然难听,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后日薛姑娘要在园子里过生日,我听说那呆霸王专程使人请了焦大爷,要当面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咱们不妨趁机当面试探试探,问他可想和这府里结亲——这是多少人上赶着的事儿,何况咱们三姑娘品貌又出挑,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赵姨娘闻言大喜,忙翻出十几两散碎银子,一股脑塞给了彩霞,连道:“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这事儿我可就仰仗你了,该怎么安排,当面说些什么,你说了我照做就是!”
彩霞却不肯接,毅然道:“姨娘这是做什么,我为的不可不是这些。”
赵姨娘忙道“是了是了,往后环哥儿要对你不好,我先揭了他的皮!”
彩霞这才羞喜的笑了,二人又好生计议了一番,只等着宝钗生日当天就要来个虎口夺食!
第303章 听曲文十动然拒
转眼到了隆源五年正月二十一。
林黛玉近来虽看淡了一切,可发觉薛宝钗的寿宴规格,竟远超自己以往的旧例之后,心下还是忍不住羞恼郁愤。
若不是老太太非要带上她,她甚至都懒得参与其中,想要直接称病告假。
荣府的大花厅虽不曾重建,但好在有别院里的设施可用,倒也无需再去宁国府借场地。
众人簇拥着贾母熙熙攘攘到了园子里,分宾主落座之后,王熙凤便催着让宝钗点戏。
薛宝钗先是再三推辞,推辞不过之后,又刻意选了一出老太太爱听的《醉打山门》。
贾母对此自然十分的满意,偏贾宝玉虽已认命,可看林黛玉刻意离得远远的,连史湘云也不复先前那般亲近,忍不住就将一肚子邪火,宣泄到了薛宝钗这个寿星头上。
他歪头盯着宝钗,一脸嫌弃道:“鲁智深?你就爱这些戏,有什么意思?”
宝钗笑着解释:“这出戏呀,排场好、辞藻更妙。”
听到排场二字,宝玉登时又鄙弃的把头一撇:“我就讨厌这些热闹戏!”
若是林妹妹听了这些话,多半就要恼了,宝钗却仍是温言软语的解释:“说是一出热闹戏,你就不懂令了,这是一套《点绛唇》,铿镪顿挫,韵律之妙就不用说了,只是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这你可知道?”
贾宝玉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听薛宝钗说的有趣,登时忘了烦恼,忍不住伸手搭在薛宝钗小臂上,央告道:“好姐姐,你快念给我听听!”
薛宝钗不着痕迹的抬手避开,略一沉吟,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这样脱俗出世的唱词,直喜得拍膝顿足鼓掌叫好,又大赞宝钗无书不知、无书不晓,旁边探春也紧跟着捧场,一时姐妹们都笑闹起来,倒愈发衬的黛玉形单影只。
这宝玉听薛宝钗念诵时,那唇红齿白口音绵软的,也还不觉得如何,等真听到台上戏子抑扬顿挫的唱出来,一时却触发了心事,举着酒杯泥胎木塑似的发起呆来。
这情景被东侧席上一人瞧见,忍不住狠狠把酒杯顿在桌上,暗骂宝玉实在是不中用,守着这群天仙似的女子,偏只顾着发呆,若换了自己……
想到自己,他就更恼怒了。
明明是亲妹妹过寿,偏只有宝玉能与其同席,自己这亲哥哥反倒只能在下首遥遥敬贺。
这人自然正是薛蟠。
他平时虽处处捧着宝玉,实则对其颇为嫉妒,尤其前几日瞧见林黛玉真容,这妒火就更胜了。
跟别人不好发泄,但想到一旁的焦顺也才被坏了姻缘,便忍不住拱火道:“焦大哥,要依着我,唯有你这样的好汉子才与我妹妹般配,可惜我在家说了不算,否则……”
说着,又大摇其头。
焦顺虽然也是暗恨宝玉坏事,可又怎会受这样肤浅的撩拨?
当下笑着冲薛蟠举杯道:“这大喜的日子浑说什么?你身子才好可不能烂饮,咱们干了这一杯就换上醪糟吧。”
薛蟠也是打着宴请焦顺的名头,才好容易得了饮酒的准许,如今听焦顺说要换成低度微甜的醪糟,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连连向焦顺讨饶。
席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贾琏、贾蓉、贾蔷三人。
这几块料凑在一处,还能说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奔着下三路去的。
贾蓉有父亲和堂爷爷贾赦这两个老司机带着,消息自然最为灵通,说是京中新进又来了不少洋货,竟是五言六色什么色儿的都有。
他自己只敢选那颜色浅的,贾珍和贾赦却是百无禁忌,大赞那昆仑奴虽生的丑怪,肌肤却细腻,关了灯体验极佳。
众人听他描述,大都是敬谢不敏,唯独薛蟠扼腕叹息,深悔自己因为落水生病,竟误了这样的新奇情趣。
正说着,一出戏唱罢,小戏子们下台领赏,王熙凤因瞧着其中一个小戏子生的十分眼熟,便将其拉到近前,促狭道:“你们瞧她长得像谁?”
“像林姐姐的模样!”
旁人虽看出来却都没开口,偏史湘云是个口无遮拦的,当场点破了关节,一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史湘云笑了一会儿才发觉不妥,偏头看向了黛玉,不想林妹妹竟离席起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史湘云讨了个没趣,赌气也跟着走了。
贾宝玉见状起身欲追,却又被王夫人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旁边老太太看他又郁郁的坐回了宝钗身边,无奈的叹了口气,指着王熙凤笑骂道:“祸是你惹出来的,你快去把这两个丫头给我哄好了,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凤姐一面连连喊冤,一面却又立下军令状,打包票说是必要她们两个和好如初。
这一下子少了她们三个,席上渐渐也就散了。
焦顺因懒得听薛蟠和贾蓉的‘灯下黑’计划,便早早找了个理由与他们分道扬镳。
他自顾自用帕子托着几块点心,一路赏玩儿着这园子里的景致,眼见绕过一块山石,却突然被个慌里慌张的小妇人拦住了去路。
这妇人自然正是赵姨娘。
她原也是个胆大妄为的,否则日后也不会暗中谋害宝玉,还巴巴跑去老太太面前说什么:哥儿已经不中用了,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
若按照计划,有彩霞负责站岗放哨,赵姨娘也未必会如此慌张。
可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夫人临时派了彩霞差事,就剩下赵姨娘自己,偏又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也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
这慌急之下,一时脚下没个准量,跌跌撞撞险些扑进焦顺怀里,等她好容易止住身形,距离焦顺也就两三尺远。
赵姨娘原打算先拉开些距离,不想她刚要动作,焦顺就先往后退避起来。
赵姨娘一时急了,忙扯住焦顺的袖子道:“焦大人慢走,我这里有天大的喜事要说给你听!”
焦顺脚步一顿,狐疑的望向身前这小妇人,心道她莫不是从贾政嘴里,听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消息?
赵姨娘见焦顺止步,这才松开了焦顺的袖子,仰着头满面堆笑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们老爷惦记着要跟您结亲呢!”
这话一出,焦顺登时知道她的来意了——原来是丈母娘相女婿来了!
赵姨娘又道:“只是因为当初三丫头的事儿,老爷怕主动提起来老太太会不高兴,不过如若焦大人主动求亲,事情必然能成!”
原来不止是相看,还想让自己主动出击。
这一刻焦顺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份地位上涨所带来的红利。
只是……
事到如今,他与贾政之间的关系,已经从最开始的附庸变成了互惠互利,维持这样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非绑死在荣国府这条船上——毕竟荣国府的下场如何,也还没个定论呢。
故此三春早已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当然了,荣国府如今正是烈火油烹的时候,焦顺也不好直接拒绝,伤了贾政的颜面。
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道:“小侄受荣府大恩,又怎忍为一己之私,惹得老太太不高兴?此事休得再提、休得再提!”
虽然焦顺自觉荣国府对自己没多少恩情,反而是自己前期为了站稳脚跟,很是给贾政父子发了些福利——当然了,基本也都从李纨那儿找补回来了。
可无奈世间的事儿,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在外人看来,焦顺出身荣国府、爵位得自宁国府、封官说不定还沾了贤德妃的光,这恩情堪称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他要是嘴上不承认,多半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忘恩负义。
且以荣国府现今春秋鼎盛的势头,他要真跳了反,只怕那些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还要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却说赵姨娘满以为自己借着贾政的名头提起这事儿,焦顺就该欣喜若狂纳头便拜才是,谁成想他竟‘愚忠’至此,甚至还摆出了要抽身离去的架势。
赵姨娘又气又恼,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挺着胸膛直往上撞,嘴里连珠炮似的质问:“你这人怎么死心眼啊!外面多少人蹦着高还攀不上呢,为了这天大的好事,让老太太发落几句又能怎得?!”
“何况老太太即便要恼,也恼不到你头上,到时候自有老爷在前面顶着,你安安生生等着做荣国府的女婿就是了,有什么好矫情的?!”
“我们三丫头要论相貌见识,那在姐妹当中也是一等一的,若不是瞧你这人还算知道上进,我……我们老爷都未必舍得给你呢!”
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进逼半步,等几句话说完,几乎就把一对良心顶到焦顺眼皮底下了。
凭她这身段相貌,焦顺那贼心烂肠的,又怎忍得住不偷眼打量?
何况也不用偷眼,只要低下头就能一览无遗了。
赵姨娘察觉到他的视线止不住的往下滑,先是一惊,继而倒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叉着水蛇腰摆出了以色侍人的嘴脸:“她如今还小,等我好生调教两年,嫁过去保准儿是一身内媚,若施展开,连我们老爷那样方正的都把持不住呢!”
嘶~
这是何等虎狼之词,拿女儿说事儿也还罢了,竟还用贾政这个做父亲的举例!
焦顺只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下意识又滑了坡,偏那赵姨娘不闪不避的反把胸脯一拔,大有要为未来女婿演示一下技艺的意思。
嘶~
焦顺又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果断十动然拒:“三姑娘自是天人一般,只是焦某出身卑微,若硬要高攀只会惹人非议,若损了三姑娘的清白名声,倒是焦某的罪过了。”
这一手虽正中焦顺的‘长’处,可论相貌赵姨娘越不过李纨,论内媚她也未必是邢夫人对手,焦顺坐拥这两大尊贵妇人,又岂肯再为了赵姨娘自甘堕落?
“清白名声有个屁用!”
赵姨娘气的又要带球撞人,却被焦顺眼疾手快的先行避开,只得跺脚骂道:“你怕个什么?!自我到老爷身边,这脏的臭的泼过来多少,我还不是安安稳稳的给老爷生下了一儿一女?如今老爷一个月里倒有二十几天在我屋里,太太空担着正妻的虚名却干瞪眼没奈何,可见什么名声都是虚的,捞到嘴里的才是实惠呢!”
这些话倒也不无歪理。
只是焦顺心里的盘算却比她还‘实惠’,是名也要好处也要,两手抓两手都得硬!
当下连连摇头,义正言辞的道:“姨娘慎言,这些话我可不敢再听了。”
说着,竟转头飞也似的逃了。
“你、你……”
赵姨娘在后面赶了几步,有心要喊住焦顺,可到底害怕惊扰了别人,并不敢高声叫嚷,最好只好捶胸顿足的咒骂了一通,然后悻悻的回转家中。
然而等他二人离开之后,不远处竟又转出了王熙凤。
原来风姐三言两语解劝好黛玉湘云,本想着回别院向老太太复命,半路却撞见赵姨娘鬼鬼祟祟的,于是暗中跟在她身后,把方才那番对答全都听在了耳中。
她压根没想到赵姨娘这般鬼鬼祟祟的,竟是要把探春许给焦顺——这虽未必是贾政的主意,但赵姨娘既然敢来保媒拉纤,必然就有把握让贾政同意这桩婚事。
更没想到的是,这等天赐良机摆在眼前,焦顺竟还断然拒绝了!
焦顺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王熙凤自是一句都不信,在她看来这厮会拒绝这桩婚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还有更好的选择。
但这个判断,又让凤姐一时难以置信。
前年传出迎春和焦顺的谣言时,她还曾骂焦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知这才短短一年光景,比迎春更出挑的探春竟就被他弃如敝履!
原本在王熙凤看来,焦顺能辖制贾蓉,是因为拿到了宁国府的把柄;拉拢平儿反叛,是因为自小在一处的感情。
而直到这一刻,凤姐才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焦顺身份地位飞速上涨的事实。
怪道他有胆子调戏自己呢!
第304章 三条道路与‘金锄头’
【嗯,果然还是早不了……】
宝钗过寿之后,转眼又是十余日。
这天上午焦顺又去了蒙学视察,事后照例宴请了所有匠师,以及一部分名列前茅的工读生,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还特地点选了几个军训表现优异的。
前文曾提到过,年前焦顺就已经和几个优秀伤退军官,定下了蒙学的军训课程表,所以工读生们打从正月里开学之后,就已经开始正式军训了。
等酒过三选菜过五味,焦顺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席上立刻人传人的逐渐安静了下来。
等到鸦雀无声之后,焦顺这才环视着周遭,扬声道:“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入学是在去年四月十九,期以一年结业,如今距离结业已不满百日,也是时候该考量一下结业后的前程了。”
他在席间致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回的发言无疑引起了空前的关注。
事关前途命运,众工读生都不约而同的竖起了耳朵,一双双眼睛或热切、或惶恐、或迷茫的望着焦顺。
焦顺则是略顿了顿,又不慌不忙的道:“咱们都不是正经读书人,本官与你们之间也没有传道受业解惑之谊,但这勤工助学却是我一手操办起来,且平时再忙再累,也不曾间断过往来巡视,这大半年下来早把尔等视作了弟子门生一般。”
“咱们虽还不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可本官却是打心里期望尔等个个都能前程似锦光耀门楣,所以能帮该帮的地方,本官一定会不遗余力!”
这番话说的众人都是激动不已,有那冲动‘上进’的,甚至大着胆子喊起了‘恩师’。
毕竟他们此前大多不过是普通人家出身,家里的资本关系一概等同于无,按正常来说一辈子能混个工头已是天幸。
如今却被一位朝廷大员视为门下弟子,并承诺要不遗余力的帮他们谋前程,怎不叫众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不过这时焦顺却又泼起了冷水:“按照常例而言,工坊里的官吏都有定额,即便是本官也无权增添,所以等你们结业回到工坊之后,多半只能从有实无名的‘监、令’做起。”
这所谓‘监、令’其实就类似后世的班组长,也就是那种本身并不脱产,但又负责监工、派活儿的小工头。
对于普通工人而言,能在二十岁之前出任这样的小工头,已经足称得上是人生赢家了。
可想要彻底摆脱桎梏,真正跻身于官吏阶层,却又隐隐隔着一道天堑。
通常而言,想要跨过这道天堑,不但需要熬资历、积累功绩,还需要打通上层关系,才有可能从同侪中脱颖而出。
而这显然会是一场漫长的竞赛,许多人甚至穷极一生都未必能够达成。
这样的未来,如果是开门见山的直接说出来,工读生们或许还会欣然接受,可有了焦顺方才的铺垫,他们却都忍不住生出了更多更大的期盼。
明明都被位高权重的焦大人视为门生子弟了,如果还是要在那些不入流的小吏手下蝇营狗苟,那这门生子弟岂不是白当了?!
这时就见焦顺竖起三根手指,再次扬声道:“因此本官费尽心思,为尔等另寻了三条出路!其一,技艺上有足够天分,能在工读生中脱颖而出的,可以进入工部内坊跟着大匠们继续学习深造,日后学有所成,上者足以留在工部为官,中者亦能转入工坊为吏。”
至于差生的下场自然就不用多说了,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继续做学徒打杂,就是干脆被赶出内坊。
不过有天分进入内坊的,又岂会认为自己是差生?
因此那几个最有天分的,此事都是摩拳擦掌两眼放光,只想着日后凭本事当了官,在亲朋好友面前会是何等的风光。
焦顺弯下其中一根指头,又继续道:“其二,等到了四月初一蒙学就会放假,以便准备接收下一批工读生——而你们所有人,则会暂时进入工部观政实习,也就是跟着工部的书办、官吏们,学习如此处理政务。”
“届时表现优异的可以留任工部听用,熬上几年资历之后,上者亦可为官、中者则有机会转入工坊为吏。”
比起前者,焦顺在这一条路上所用的措辞,明显打了些折扣,对此他又做了补充说明:虽然表面看起来,在官员们身边做帮办、书办,更容易得到领导的垂青看重,然后平步青云。
可问题是这些事情,大多都是底层文人在做,而有资格让他们平步青云的官员,也基本都是科举出身。
匠人出身的工读生在这些进士官儿眼里,本就有些不伦不类,即便有焦顺这个‘恩师’照应,最后能脱颖而出也只会是其中一小部分。
相反,从内坊大匠里选任匠官,本就是朝廷既有的方针,加上皇帝明显的倾向性,以及焦顺的推波助澜,凭此为官的概率自然远远大于后者。
当然了,即便只能在工部做书办,对普通工人而言也算是达成了层级跃迁,并不比在国营工厂里做小吏差上多少。
就在工读生们暗暗考量,这两条路到底那条更适合自己的时候,焦顺再次曲起一根手指,举着仅剩的食指道:“这两条路,前者需要天分、后者占了‘人和’,至于第三条路么,则是勤能补拙。”
“你们结业后返回工坊,按常理而言自然难以顶替原有的官吏,但年前经本官奏请朝廷,各工坊都要组建自己的纠察队,负责纠正察访厂内的不正之风,并隔绝外部的干扰。”
“负责筹建纠察队的,自然是伤残退伍的有功将士——本官将其命名为军方代表,这些军方代表虽精于行伍,对工坊到底不甚了了,何况这支纠察队也还要接受咱们工部的统辖指挥。”
“故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你们当中军训成绩最好的,在得到几位军训教官推荐之后,将会成为军方代表的副官,辅佐他们筹建纠察队。”
“届时只要表现得良好,这纠察队的队长一职自然非你们莫属——这个职务的品级眼下还没定下来,但本官可以保证会是入流入品的,大概不是九品就是从九品!”
这话一出,席上登时哗然。
这九品、从九品看起来不过是微末小吏,但一般国营工坊里有品级的官员不出五指之数——即便是大厂,也很少超过十指之数。
再加上纠察队长手握实权,又肩负协调长方和军方的功能,基本等同于一步登天直接进入了核心管理层啊!
这说是勤能补拙的法子,可在工读生们看来,这第三条路分明才是真正正正的通天大道!
因此在焦顺说完这三条道路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把纠察队长当成了目标,反正到时候竞争不过别人,也还有另外两条作为退路可以尝试。
而这也正是焦顺的目的。
只有在工读生里优中选优,选出足以挑起重担的人才,这样才能保证他日后间接掌控纠察队,而不至于让纠察队彻底沦为军方或者厂方的私有物。
而在给工读生们指引了道路之后,焦顺又给在座的匠师们画了张大饼,表示他目前正牵头与礼部磋商,准备在蒙学里增添一个专管工读生的副山长,届时这个职务自然会从匠师们当中遴选。
匠师们有了盼头,自然也都是喜不自禁。
总之,就是宾主尽欢、各得其所。
等从酒楼离开之后,焦顺独自上了马车,眼瞧着那车帘落下,忍不住自嘲的一笑。
估计任谁也想不到,他一个工部主事会挖空心思想要掌握军事力量,甚至还曾因为这一支小小的、尚未真正成型的纠察队,就起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妄想。
不过但凡是人,谁心底又没点儿妄念呢?
只要藏好了,别被人瞧出来就成。
平复了一下心境,焦顺检视了下午的行程安排,发现头一件要紧事就是陪同内务府的人,去检视皇帝过几天要用的‘金锄头’。
在后世时,他也听过那个老农幻想皇帝用金锄头的段子。
当时只觉得可悲又可笑,如今做了工部大总管之后,他才发现皇帝虽然不用金锄头,但也确实准备了一套专属的农具,以备在每年二月亥日参加祭农耕耤活动。
也就是俗称的‘亲耕’。
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皇帝带着内阁大佬们,要在先农坛的一亩三分地里作秀。
虽然听起来就知道是形式主义。
但古人讲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既然是涉及到祭祀,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此事由户部、礼部、内务府、工部、太仆寺等部门通力协作,排名不……不可能不分先后。
基本上是户部主理、礼部主持、内务府协调、工部、太仆寺协助。
具体来说,工部负责拿出一套耕地的农具,并在皇帝亲耕当日将其装在牛身上——而选出一头合适的耕牛,就是太仆寺的重要职责了。
这套工具别人也不敢用,放旧了再给皇帝用也不合适,所以基本上就是个一次性用品,再加上是由工部大匠们精雕细琢出来的,若论长期成本,说是皇帝的‘金锄头’也不为过。
其实这玩意儿内务府自己就能造,但官场上的事儿往往‘重在参与’,内务府要是大包大揽,只怕就要得罪工部上下了。
一路无话。
说是头一件要紧事,但直到焦顺在司务厅处置了几件公务,内务府的人才姗姗来迟,而来人除了内府的官吏之外,还有一个教养嬷嬷和五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
这几个小宫女论长相倒未必有多出挑,但一个个都是细皮嫩肉体态微丰,打眼一瞧就满是胶原蛋白。
至于她们跟过来的用处……
“开始吧。”
到了工部内坊里,那内务府官员一声令下,五个小宫女立刻就在教养嬷嬷的监督下,开始对那犁耙上下其手,抛开最下面的锋刃不算,从上到小都要反复盘上十几遍才肯罢休。
尤其是最重要的扶手部分,小宫女们甚至把肉嘟嘟的脸蛋贴在上面,用肉裹着木头来回蹭了好几遍。
这自然不是为了包浆,而是要保证皇帝要用的工具,绝无半点剌手的地方。
当然了,太滑也是不行的,要的是那种、那种……
EMMM~
大概类似于后世高档手机壳那种,所谓爽而不腻的亲肤感。
焦顺一面勉力想着形容词儿,一面和内务府的官员谈笑风生,因他颇得圣眷的缘故,向来眼高于顶的内务府官员们,在他面前大多都显得谦逊有理,甚至有刻意卖好的意思。
毕竟最在乎皇帝喜好的,除了后宫里那群人之外,也就是这些内务府的官员了。
多半也正因为这等心理,等到宫女们完成了任务,焦顺将他们礼送出工部的时候,那位内务府官员特地压低声音,向焦顺透露了一个消息。
说是贾宝玉前几日被召进宫里,竟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听说在皇帝面前也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内府官员的原话当然要更文雅一些,毕竟他们也不敢拿驴马来指代皇帝。
也亏他是贤德妃的弟弟、荣国府的哥儿,素日里又颇得皇帝宠爱,不然单凭这君前失仪,就是桩不大不小的罪过。
显然在这内务府官员眼里,焦顺和荣府是一荣俱荣的关系,所以悄悄透露这个消息,自然是想要卖好给他,同时顺带也向荣国府卖好。
焦顺原本懒得理会这事儿。
可想到这厮嘴碎,也未必只告诉自己一个人,若有别人把话传到荣国府里,又佐证出自己对此无动于衷,岂不平白露了敌意?
遂决定等晚上回到家里,就抽空把这事儿告知贾政,至于贾政如何处理宝玉的情绪问题,那就不归他管了。
谁知等到散衙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去找贾政,贾政就先下了帖子请他,且那传话的丫鬟还神神秘秘的,说是有天大的好事。
这说辞……
却怎么和邢夫人、赵姨娘说的一模一样?
难道是看自己这边油盐不进,完全没有要登门提亲的意思,贾政干脆准备主动将女儿许给自己?
啧~
那自己还要不要拒绝?又该怎么拒绝才好?
第305章 定
原本的世界线里,贾宝玉听曲悟禅机之后,没两天就得了林黛玉、薛宝钗的开解。
可如今他所受‘情殇’更胜数筹,闷头钻牛角尖儿的情况,自然也比原著当中严重了许多。
偏林黛玉与他几近恩断义绝,肯定不会再主动登门解惑;薛宝钗又因为金玉良缘过了明路,也刻意避嫌不再去找他;至于史湘云就更不用说了,先前王夫人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她自然不好再与宝哥哥往来过密。
剩下三春当中,迎春木讷寡言、惜春崇佛尚道,也唯有一个贾探春有解劝宝玉的能力,偏她这几日又因为赵姨娘出师不利,自觉受了羞辱不愿见人。
至于宝玉身边的丫鬟们,虽也有几个识字的,但要让她们分辨出宝玉平常发痴所做的诗词,和这次参禅所做的诗词,究竟有什么不同,那就实在太为难她们了。
于是贾宝玉在家连悟了七八日的禅机,外界竟是毫无所察。
直到前两日皇帝传召,他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甚至嘟囔着什么‘我非俗世人,何拘俗世礼’,大有要抗旨不遵的意思。
袭人几个这才慌了手脚,急忙把他的异状禀报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好说歹说,才哄着他去了宫里陪王伴驾。
因放心不下,回来仔细盘问了一番,结果被儿子君前失礼的事情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要念两声佛号,感谢佛祖保佑。
可想到这事儿就是因参禅引起的,当下忙又把佛号吞了回去,拉着儿子苦口婆心的解劝。
连着两三日不见成效,这天傍晚她又专门找了薛姨妈去,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跟妹妹说了。
薛姨妈这才知道当日一出《醉打山门》,竟惹出了这样的风波,当下忙代宝钗自责道:“也怪宝钗,点什么《醉打山门》倒还罢了,偏又说起什么寄生草来,结果引得宝玉……”
王夫人找薛姨妈来,并非是想兴师问罪,闻言摇头道:“这和宝钗无关,是宝玉这孩子自己犯糊涂——唉,类似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
薛姨妈这才放心了些,又道:“也不怪宝玉,我们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常说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小孩子家本就心性未定,一旦陷进去如何把持的住?”
王夫人听到这里,立刻攥住了薛姨妈丰润白皙的手腕,正色道:“所以才要有人从旁引导!如今林丫头与她生分了,云丫头又要避嫌,宝钗若再躲着他,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可不就容易想东想西么?”
薛姨妈这才知道,姐姐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
让女儿和宝玉亲近,她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忙道:“她姑娘家家的,难免脸皮薄,缓些时日就好了。”
随后又忍不住好奇:“林姑娘倒罢了,这云丫头是因什么要避嫌?”
王夫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情,以及史家后续的反应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这不,今儿史家才传了准信儿来,托我们老爷把话点明了,好让焦家择日登门提亲呢。”
薛姨妈听说因为一场误会,焦顺竟又得了史家的青睐,不由得啧啧称奇:“这当真是巧了,云丫头自小带在身边的那只金麒麟我也是见过的,谁成想偏就与顺哥儿的凑成了一对儿!”
“听说是焦大给他的,说是什么祖上传下来的信物。”
姐妹两个正说着,外面就有人禀报,说是焦大爷已经到了,偏老爷正在出恭,故此想请太太示下,是先让焦大爷在偏厅里候着,还是请进来见见。
王夫人听说贾政在上厕所,脸上先就透出三分不虞来,嘴里却道:“畅卿也不是外人,等我这里准备准备,就把他领进来说话吧。”
说着,她自己先端正了身形,又催促薛姨妈整理仪容。
薛姨妈一面掩好襟怀,一面奇道:“姐夫一时不便,让顺哥儿在偏厅候着就是,这怎么还要来问姐姐?”
“这……”
王夫人面露迟疑之色,可想到妹妹毕竟不是外人,何况她也早想倒一倒这苦水了,便叹道:“你有所不知,老爷先前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些虎狼之药,初时还不觉什么,近来竟就伤了胃肠,每每如厕都要小半个时辰,下面人多半也是怕冷落了畅卿,所以才禀到了我这里。”
薛姨妈没想到无意间,竟打听出了这样的大瓜。
当下掩住双唇,美目笑的月牙仿佛,促狭道:“怎么说也是上了年纪,姐姐总要体谅姐夫一些,莫要他太过‘操劳’才是。”
“你胡说什么!”
王夫人在桌子上轻轻一拍,恼道:“他分明是在赵姨娘屋里操劳成疾,如今却偏要我来善后!”
薛姨妈这才知道误会了,讪讪一笑道:“是药三分毒,这等事总要发乎于情才是正理,姐姐正好借此管束管束,免得那小蹄子坏了姐夫的身子。”
说着,又故作神秘道:“我那里倒有几件新做的亵衣,都是外边罕见的样式,等明儿拿来给姐姐试试。”
王夫人其实早就惦记上她那些东西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如今薛姨妈主动奉上,倒正应了王夫人的心思。
偏她面上还一脸嫌弃的样子,义正言辞的数落道:“我知道你自小就爱这些奇装艳服,只是如今身份毕竟不同,多少也该收敛些,不然若让外面知道了,那些赃心烂肺的小人们还不知怎么编排你呢!”
薛姨妈自是满口应承,至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却说就在她们姐妹边整理妆容,边说些私房话的时候,焦顺也正跟一个小丫鬟,在廊下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
这小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生的唇红齿白面容姣好,更有一种特殊的明媚爽利感,让人瞧着就觉得她是个落落大方的。
因里面一直也没叫‘进去’,焦顺便随口兜搭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瞧你有些眼熟,却又好像不是在这院里见过你。”
“大爷真是好记性!”
那小丫鬟笑道:“我叫小红,原是宝二爷屋里的粗使丫鬟,因这边儿少了人,才临时被调了过来。”
“原来如此。“
焦顺恍然点头,又顺势打探道:“方才传话那人说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你可知道究竟是什么喜事?”
“这我如何知道。”
却听这小红脆声道:“不过既是天大的喜事儿,也没有掖着藏着的道理,等您见了老爷太太自然就知道了。”
焦顺随后又与她闲扯了几句,难为她一个小姑娘竟是对答如流,言语间不乏讨好的意思,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趋炎附势。
不得不说,这贾宝玉院里还真是盛产人精。
“请焦大爷进来吧。”
这时里面有人扬声传唤,然后门帘左右高高挑起,焦顺忙抖擞精神进了堂屋。
就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身后这个小红,大概就是原著当中主动丢下帕子还是香囊什么的,借机勾引贾芸的那个俏丫鬟。
如今她莫名其妙的到了王夫人院里,这桩事情也不知还会不会发生。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焦顺一面上前见过了王夫人、薛姨妈姐妹,然后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目不斜视的样子。
王夫人也还罢了,宽衣大袖的瞧不出什么来,那薛姨妈纵然整理了仪容,但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拄着炕桌身子微微前倾,依旧凸显出了巍峨乱颤呼之欲出壮观景色。
偏焦顺生的又魁梧高大——这两年多又长了两寸有余,将近一米八五的样子——这居高临下的一抬眼,实在是想不失礼都难。
王夫人隐约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不由偏头瞪了妹妹一眼。
但薛姨妈自小和徐氏在一处,直把焦顺当成是后生晚辈,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
见姐姐不开口,她便先笑着问了句:“你母亲最近可好,怎么也不见她去我那里?莫不是……就要跟我生分了?”
那中间隐去的部分,自然是担心徐氏是因为两家的亲事没成,所以恼了薛家。
其实这话当着王夫人的面说有些不大合适,不过薛姨妈一贯没那么多心眼,想到什么也就直接说出来了。
“姨太太误会了。”
焦顺下意识的抬了下眼,然后忙又垂低了,赔笑道:“我母亲是又跑去紫金街那边儿监工了,她老人家盼自己的房子盼了半辈子,如今想起一出是一出,连工部的大匠听了都头疼不已,我父亲又实在劝不住,就只能由着她了。”
听他说的有趣,王夫人和薛姨妈都笑了起来,尤其是薛姨妈笑的是花枝乱颤跌宕起伏,惹的焦顺差点又忍不住抬眼偷看。
他一面毕恭毕敬的,一面却暗自琢磨着,晚上必要让玉钏穿上那几件出自薛家的王夫人旧物,好生去一去心头邪火。
这时忽听王夫人道:“其实这回找你来,是有件天大的喜事。”
又是这话。
焦顺在心底打好了腹稿,只等王夫人提起探春的事情,就婉转的推拒掉。
不想王夫人却道:“也算是错有错招,先前因那一对儿金麒麟的事情,惹得外面议论纷纷,我和老爷原还想着去保龄侯府解释解释,不想史家祖上竟曾用这金麒麟定下一桩姻缘,后来因起了战乱,彼此就失散了,不想如今隔了数世又应在了你和云丫头身上!”
“这是天作之合,再加上史家也有意了去祖上遗愿,故此特意找了你的生辰八字请高人批卦,不想竟又是一等一的般配!”
“现如今保龄侯府有意结亲,只等着你们家托人登门做媒,这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这一番话说出来,焦顺先是愣怔当场。
继而又觉得无比的熟悉,后来仔细一想,这不正是当初在别院里,自己随口编来哄骗史湘云的嘛?
到底是碰巧了让自己一语成谶,还是史家本就有意结亲,故意拿自己的谎话做由头?
不过无所谓了,能迎娶史湘云这位侯府千金,对他而言无疑是一桩喜事——虽然有些对不起正在攻略的林妹妹,不过活泼健康的史湘云,论出身相貌显然都更符合焦顺的胃口。
当下忙装作欣喜若狂的样子道:“这、这、我……小侄一切听凭世叔和婶婶吩咐!”
见他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王夫人满意的笑了起来,自觉先前对焦顺的亏欠,终于算是有了弥补。
当下又道:“能帮的我和老爷自然会帮你,可这登门提亲的事儿,我们却不便出面——最好能找个与史家相熟,身份也足够的中人。”
说白了,荣国府还是怕担上‘家奴尚主’的名头。
焦顺略一沉吟,立刻就有了人选,于是请示道:“不知请神武将军冯唐冯大人出面,合不合适?”
这冯唐就是冯紫英的老子,当初焦顺为了对付军械司,特意向冯唐献上了‘军方代表’的妙计,使得冯唐狠狠赚了一笔云贵官兵的好感度。
现如今那些骄兵悍将迁转京营,对别人一概不服不忿,偏只冯唐能够辖制他们。
正因这份缘法,冯唐对焦顺一直都是另眼相看,还叮嘱冯紫英主动交好焦顺。
如今托冯唐出面做媒,他肯定会欣然接受。
“冯将军。”
王夫人略一思量,缓缓点头道:“他家与史家也是世交,虽不如我们亲近,倒也是个极妥当的人选。”
“那我明儿就去冯将军府上请托!”
焦顺迫不及待的敲定了这事儿,正要再次谢过王夫人传讯,忽听外面有人惊慌大叫:“不好了,老爷便血了!”
焦顺:“……”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感冒头晕码字不得劲儿,差百十个字不满四千,容老嗷瞎扯两句:写到这里,基本确定史湘云就是原配正室了,不过以老嗷一贯的风格,该收的肯定都要收的,只不过也不非得安置在家里,贾琏还能弄个外室呢,焦大爷难道还比不得贾琏?
最近一些剧情也都是在为这些后续做铺垫——总之炒股的事情,老嗷是不做的,老嗷更喜欢一锅出。】
第306章 齐【ye】聚【tan】大观园
因那小厮一声大喊,直惹得荣府后宅鸡飞狗跳。
后来经大夫诊治,说是体虚火旺干涩不通,大的问题没有,只是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因那大夫临走前,还特意叮嘱贾政暂时不要同房,贾政只觉得一张老脸都在焦顺面前丢尽了,干脆赖在床上闭着眼睛装聋作哑。
他摆出这副样子,焦顺自不好再拿话刺激他,于是特意将王夫人请到外间,把听自内府官员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这事儿王夫人其实早就知道,只是瞒着贾政罢了。
可如今既然传开了,再瞒着就不合适了,于是王夫人谢过焦顺,又表示等老爷的病略好些,自己就把这事儿告诉他。
随后她亲自将焦顺送到院门口,又托焦顺帮着在衙门里给贾政请了五天病假。
焦顺应承之后,便告辞回到了家中。
等把这些事情跟来旺、徐氏说了,两夫妻都是大喜过望。
他们给人做了三十几年奴仆,如今虽也富贵了,可面对这些豪门贵胄仍是存了自卑的心思,冷不丁听说儿子能娶侯爷家的嫡出小姐为妻,一时都有些忘乎所以,连说只要能攀上这门亲事,便倾家荡产也再所不惜!
若非焦顺死命拦着,徐氏甚至打算连夜准备上门提亲的礼物。
连邢岫烟听说史家有意嫁女,心下也是大松了一口气,暗道以后总算能坦然面对林妹妹了——焦顺就算是想要兼祧,总也要先等史湘云嫁过来再说。
这一家子喜庆,唯独焦大不怎么高兴。
他自觉身体越来越差,就盼着焦顺赶紧把媳妇娶进门,好给焦家生个嫡出的大胖小子。
偏史湘云如今尚幼,便及笄之后立刻谈婚论嫁,也还要等上两年,算上十月怀胎起码要三年后才能见到成果。
与之相比,焦大倒更中意大了三岁又一副好生养身段的宝钗,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儿怪不得焦顺,于是两壶黄汤下肚就骂了宝玉一晚上。
转过天,焦顺就提前备好了礼物,准备下午直接翘班,好去神武将军府上请托。
这且不论。
却说这日上午,林黛玉在贾母屋里和宝玉打了个照面,虽见他恹恹的似有不妥,却也没有过度关注的意思,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就自顾自回了屋里。
紫鹃是跟着一起去的,回来却晚了足足两刻钟。
进门也是魂不守舍的,她好半天凑到黛玉跟前,期期艾艾的道:“姑娘只怕还不知道吧,宝二爷近来竟起了避世的念头,整日里写些什么‘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听说……”
她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原是想引的林黛玉追问,不想自家姑娘竟只是淡淡的听着,全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激动。
紫鹃心下失望,忙又继续道:“听说前几日去宫里见皇上,他竟都心不在焉的,可把袭人她们几个给吓坏了,后来太太亲自劝了几日都不见效果,想是须有一个他肯听、愿意听的人……”
“你多虑了。”
林黛玉突然打断了紫鹃的话,云淡风轻的道:“他这人优柔寡断,非得是山穷水尽方能大彻大悟,似眼下这般偶有所思,都用不着劝,只要和姐姐妹妹们顽笑起来,自然而然的也就抛在脑后了。”
她原就对宝玉心知肚明,如今又去掉了情侣滤镜,自然愈发的洞若观火。
紫鹃闻言大为沮丧,暗道姑娘如今宝二爷竟绝情至此,日后难道真要如了雪雁的意,落到焦顺手里不成?
一想到届时自己也要陪嫁过去,她就满心的不甘。
这时恰巧雪雁端了川贝枇杷燕窝羹进来,紫鹃忍不住横了她一眼,悻悻的去了外间。
雪雁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懒得理会,径自招呼黛玉道:“姑娘,这是我刚熬好的汤,您趁热吃两盅吧。”
林黛玉微微摇头,示意她先暂且放在桌上,随后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八个娟秀小字,凝视半晌,忽又用力团了丢进了纸篓里。
雪雁不明就里,却见缝插针的笑道:“瞧见姑娘写诗,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上回去探望邢姑娘,我见香菱姐姐几次欲言又止,多半是想提诗社的事儿。”
林黛玉莞尔一笑:“自来我只道云丫头专爱寻章摘句,如今才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云丫头更痴迷的。”
“可不是嘛!”
雪雁也笑:“上回香菱姐姐给姑娘倒茶,因听你们谈诗入了迷,茶水溢出来淌了一地才发觉——也亏是邢姑娘和焦大爷宽容大度,非但不怪罪她,反当是件雅事,还从外面搜罗了一大堆诗集辞典给她呢。”
前面说的还是邢岫烟,后半段却拐弯抹角的夸起了焦顺。
“你们若能像香菱一般,我指定也能这般大度,只可惜你们从不给我这机会。”
林黛玉随口打趣了雪雁一句,继而却陷入了深思。
因与宝玉彻底闹翻了,她便把起诗社的事儿忘在了脑后,如今想来,邢姐姐应该也是顾虑到自己的心情,所以再未提起此事。
邢姐姐也是爱诗之人,要不然先前也不会主动提出要起社了,她既对自己关爱有加,处处体谅自己的心情,自己却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坏了她苦心筹谋的诗社?
黛玉心下拿定了主意,当下吃了两盏燕窝羹,便领着紫鹃、雪雁寻到焦家。
见了邢岫烟之后,她刚要道明来意,不想就听堂屋里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咒骂着,虽听不大真切,但话里话外总离不开‘孩子’二字。
林黛玉登时就相岔了,只以为是在说有孕在身的邢岫烟,两弯罥烟眉往上一挑,小脸也迅速冷了下来。
邢岫烟知道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说来我们家里,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呢——保龄侯府打算把云姑娘许给我们爷!”
她先前也都是称呼云妹妹,如今得知史湘云要嫁过来,自然而然的就改了称呼。
林黛玉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恍然道:“怪道她这几日也蔫蔫的,多半是早就知道了。”
说着,又冲外面努了努嘴儿,狐疑道:“这莫不是冲着云妹妹来的?”
“这……”
邢岫烟苦笑道:“云姑娘毕竟还小,总要两三年后才能完婚,老人家担心自己看不见焦家嫡子出生,难免说些醉话胡话,妹妹千万莫往心里去——我们老爷太太,知道这事儿可都是高兴的不得了呢。”
“原来如此。”
林黛玉微微颔首,心说这老人家忒也不会看个眉眼高低,怪不得以他过往的功绩,还会在宁国府里落得人憎狗嫌。
这时一旁的紫鹃雪雁两个,心下却也颇不平静。
雪雁就不比说了,近来正努力促成姑娘和焦大爷呢,不想竟遭了这当头一棒,心里自然郁闷的紧。
至于紫鹃。
按说她得了这消息,应该十分欢喜才对,可实际上她听说史家垂青焦顺,要把云姑娘嫁给他之后,心里头就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
…………
焦家托神武将军向保龄侯府提亲的消息,不几日便传遍了荣国府,因先前就有流言蜚语,下人们倒并不觉得诧异,反纷纷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
姑娘们惊诧之余,又都向史湘云贺喜,嚷着要吃她的喜酒。
唯独迎春失魂落魄黯然神伤。
这天她正在家捧着《太上感应篇》发愣,忽然就得了消息,说是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名请大家过去,有顶要紧的事情要宣布。
迎春不明所以,忙领着绣橘匆匆赶到了老太太院里。
进门就见连同贾宝玉和邢岫烟在内,众姐妹正兴高采烈的议论着要起什么红梅诗社。
贾宝玉直激动的上蹿下跳,连说这才是正经事情,一时早把什么禅机忘了个干净。
因众人为了谁来做社长争辩不休,邢岫烟便表示:这诗社里总该有个德高稳重的镇着才成。
林黛玉立刻就提出要请李纨来做总裁官,旁人纷纷叫好,偏贾宝玉另有人选,极力向众人推荐妙玉入社,又大赞她的文才极好,诗中杂了一股出尘之气,使人解忧忘愁心向往之。
史湘云不由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又和她好上了?上回咱们去了栊翠庵里,她明明冷冰冰的,倒好似咱们高攀了她似的!”
贾宝玉连忙解释:“她只是心性高洁,不喜热闹罢了,内里实是个热心肠,前两日我在栊翠庵附近凑巧撞见她,她因见我满脸苦闷,便随口开解了我一番——其中有些道理,我竟是闻所未闻,当时便觉得茅塞顿开。”
说着,这呆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道理,竟又发起痴来。
薛宝钗因想起姨妈的托付,生怕他又陷在这里面,忙佯怒道:“你这话是什么道理,难道独她品行高洁,我们就都是俗人了不成?”
史湘云也跟着叉腰质问。
唬的贾宝玉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绝没有这个意思,偏他一转头又躬身冲邢岫烟笑道:“这事儿只怕要还着落在邢姐姐头上,毕竟你和她是故交好友,彼此……”
“宝兄弟高看我了。”
邢岫烟有些冷淡的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她因嫌我自轻自贱,几次登门都冷嘲热讽的,倒是宝兄弟偶然闲逛,竟就能蒙她放下身段指点迷津,足见彼此投缘。”
但只是碰钉子也还罢了,主要是邢岫烟明明已经把宝玉过往的事迹——尤其是莽撞糊涂害死金钏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妙玉,妙玉却仍是对其另眼相看。
而自己迫于无奈给焦顺做妾,在妙玉眼中就成了自甘堕落之举。
十年贫寒相知相守,宁不如荣国府的红粉公子一面之缘,偏她还满口的众生平等无贵贱之分,便邢岫烟再怎么宽容大度,也禁不住心生寒意。
贾宝玉没想到会在邢岫烟这里碰壁,一时正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众人却突然得了贾政传召。
他还以为偷偷起诗社的事情‘发了’,当场吓的魂不附体抖若筛糠。
结果到了贾政屋里,才知道是元春怕大观园就此封存荒废了,特意下旨让宝玉和众姐妹搬到院子里去住。
宝玉登时又浊气下沉喜上眉梢,贾政见他忍俊不禁的样子,板起脸来就要呵斥,旁边王夫人忙轻咳了一声。
贾政这才想起宝玉近来闷在家里,小小年纪竟起了避世的心思,自己若再催促他读书,只怕愈发惹得他起了逆反心理。
若再往日,打上几顿就好了。
可如今他三不五时就要进宫面圣,若还不等纠正好三观,就先在皇帝面前闹起来,却如何是好?
当下忙放缓了语气,强笑道:“你如今年纪也大了,寻师访友的事情也该学着做,不要整日里闷在家中死读书——只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少去,那一起子混朋狗友更要少交!”
贾宝玉一时只以为听岔了,直到贾政又冷哼了一声,这才急忙恭声应了。
瞧他这浑浑噩噩的,贾政愈发放心不下,等打发走众人之后,又专门找来宝玉的奶哥哥李贵,叮嘱他把宝玉每天的行止报给自己。
而另一边儿,王夫人也专门把李纨找了来,表示大观园里若没个正经管事儿的,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因此想让李纨也住进大观园里,替自己管束着宝玉和这几个妹妹们。
说完之后,王夫人想了想,又刻意叮嘱道:“姑娘们如今也大了,往后有些事情也要提防,万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不知忌讳——先前这府上就闹出不少乱七八糟的闲话,你们别院里可完不能再这般了!”
李纨自是满口应了,宣称必要让大观园海晏河清!
结果搬进大观园的第二天,李纨便与焦顺在红香圃里大战了三百回合。
事后,她也好奇焦顺是怎么摸进院子里的。
焦顺却不肯吐露杨氏的存在,只说是山人自有妙计,又试探李纨身边可有‘银蝶’一般的人物,免得日后联络起来百般麻烦。
于是没几日功夫,焦顺又在藕香榭里,半推半就的收用了素云。
自此,外有杨氏为援,内有素云接应,焦顺夜入大观园竟似探囊取物一般。
第307章 宴尽、缘散
自大观园开门迎客始,匆匆又过了七八日,一晃到了二月十六。
这日赶上焦顺休沐,原想去史家商量商量‘下聘’的事儿,谁知一早冯紫英就下了帖子请他和宝玉、薛蟠吃酒。
因先前托了神武将军冯唐做媒,欠下了冯家的人情,这场酒自然不好推辞。
于是三人花了些功夫在荣府凑齐,风风火火的赶奔冯紫英家中。
等到了冯府,就见冯紫英、卫若兰还有半生不熟的公子哥儿,正伴着莺歌燕舞在厅里说笑谈天。
薛蟠见状好生羡慕,连道还是神武将军开明,任凭冯紫英在家弄这么些粉头也不说什么。
“你这憨货!”
冯紫英闻言笑骂:“原是取乐的事儿,听你这一说倒像是我家坏了门风似的——我平时也不敢如此,这不是焦兄弟和宝兄弟来了么,我也是沾了他们的光才敢放肆一回。”
焦顺也笑:“原是该我做东的,不想倒被冯兄抢了先,偏还选在你们府上设宴,我就是想抢着会钞,也没处找收钱的所在。”
众人闻言都笑。
这时卫若兰将三杯酒摆在桌上,招呼道:“兄弟们能聚在一处乐呵就好,管是谁的东道?不过你们来得迟了,必要罚酒三杯才能入席!”
旁边两个公子哥也跟着起哄。
焦顺还没说什么,薛蟠却先不干了,他倒不怕吃酒,就是觉得这酒吃的冤枉。
当下忙分辩道:“这可怪不得我和焦大哥,是宝兄弟他……”
正说着,贾宝玉竟二话不说自斟自饮的连干了三杯。
冯紫英等人不明所以,见状齐声喝彩,都道宝兄弟这才叫爽利呢,不似薛大脑袋斤斤计较。
唯独焦顺知道他这是在借酒浇愁。
盖因刚搬进大观园后没多久,就正赶上林黛玉生日【二月十二】。
因内外隔绝少了拘束,加之贾政、王夫人有意放纵,这贾宝玉在大观园里呼吸了两天自由香甜的空气,一时又有些忘乎所以起来,竟大着胆子想要和林妹妹破镜重圆。
可林妹妹想要的是一个确定的未来,至少是一个能看到希望的未来,贾宝玉却只想着在别院里蒙起头来得过且过。
结果不用说,他自然又碰了一鼻子灰。
不管是因为什么,贾宝玉抢先自罚三杯,焦顺和薛蟠自然也只能跟着照做。
好在是低度甜酒,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焦顺把酒杯放回桌上,环视着周遭纳闷道:“我以为你肯定请了柳兄弟呢,原本还想着打听打听,看他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欧罗巴游历——怎么,难道北静王不肯放人?”
冯紫英摇头道:“他那性子,怎肯受王爷拘束?”
随后又含含糊糊的表示,因有些别的缘故,今儿就没打算请柳湘莲来。
因听出其中似有什么隐晦之处,焦顺也便识趣的没再问,和薛蟠彼此推让着入了席——至于宝玉,因他一脸幽怨阴沉的,连刚才喝彩喊好的卫若兰等人也都瞧出了不对,自然没人敢去招惹他。
桌上刚闲话几句,门帘忽然又是一挑,从外面走进个面如冠玉身形娇小的俊俏公子,只见他紧走几步冲桌上打了个罗圈揖,满脸歉意的道:“蒋玉菡来迟一步,还请诸位勿要怪罪。”
“蒋老板不必多礼。”
冯紫英笑着摆摆手,又为席间众人一一介绍,只说这红粉公子名唤蒋玉菡,是最近名噪京城的红角儿。
焦顺登时恍然,心道怪不得没请柳湘莲,原来是忠顺王的‘私宠’要来做客。
他对戏子没什么兴趣,更不想沾染上忠顺王这个粪坑,故此冷着脸,刻意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但薛蟠和宝玉就不一样了,两人四只眼睛几乎就钉在了蒋玉菡脸上——不得不说,这表兄弟两个的审美观是出奇的一致。
因蒋玉菡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连带的贾宝玉也暂时忘了忧愁,席间自然是歌舞升平谈笑尽欢。
又因这席间几人一多半都是将门出什么,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最近疯传的,朝廷有意从茜香国正式撤军的事情上。
前年战后,朝廷其实就已经撤回了一大半的远征军,但仍有近两万官兵驻扎在茜香、身毒边境以防异动。
因时日渐久,官兵们思乡情重,负责提供后勤补给的茜香国,也有些不堪负重,朝中便有人提议,趁着两国互派大使的机会,不如将远征军全数撤出茜香国,以示我方永久和睦的诚意。
这种主动示弱的行事风格,自然不得军二代们待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此是口诛笔伐大加指责。
他们说的上头,宝玉却听的无趣,干脆找了个机会,表示要去方便方便,路过蒋玉菡时又偷偷使了个眼色。
蒋玉菡心领神会,忙也起身跟了出去。
卫若兰瞧见这一幕,原是有心提醒宝玉,这忠顺王的禁脔万万招惹不得,可却被薛蟠胡搅蛮缠的拦了下来。
却说那二人在外面对答几句,竟是相见恨晚,宝玉扯了扇坠相赠,那蒋玉菡则是扒下内衣上的汗巾系带作为还礼。
错非是有小厮路过,惊动了这一对儿‘野鸳鸳’,只怕四只眼睛都要钉死在对方身上,再也拔不出来了。
等两人心照不宣的回到席上,却发现方才的话题还没说完,不过方才是冯紫英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如今却都乖乖伸长了脖子,看焦顺拿筷子在桌上比划。
这一年多里,焦顺差不多通过木材、药品、香料的生意,差不多赚了能有七八万两银子。
为了保持这条财路始终畅通,自然免不了要和云贵将官们联络感情,听他们说的多了,再加上工部自有的消息渠道,以及从后世得来的皮毛,所知所得自然远不是几个纨绔能比的。
他一开始也不说撤军是对是错,直接拿筷子夹了各色凉菜,在桌上简单摆出了茜香国山川地形图,又如数家珍的指点着各处的险要,将何处该架桥、何处要应驻兵、何处需有驿站,分析的头头是道。
说的差不多了,他这才点题:“若依着我的意思,因茜香国境内补给不畅,撤军是必须要撤的,但没必要全撤,更没必要直接撤回云贵。”
说着,他指了指‘地图’上其中几处:“不妨先把队伍撤到这几处,减轻茜香国后勤压力的同时,驱使战俘【乌西人只赎回了本国军人,却对被俘的身毒仆从军不闻不问】在两国之间修桥铺路。“
“这样一来可以拉拢茜香国的民心,弥补因供输前线引起的民怨;二来只要疏通了这几处咽喉要道,再设置少部分驻军作为保障,日后不管是乌西人卷土重来,还是茜香国内部不稳,朝廷大军都能直指腹地!”
听他一番讲解,冯紫英沉默半晌,忍不住摇头叹道:“先前父亲骂我不该妄议朝政,我心里还颇不服气,如今听畅卿兄的高见,才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卫若兰等人也纷纷感慨,怪道焦顺与众人年纪相仿,就能凭一己之力名动京城,而自己等人仗着家中荫庇,却也只能做个庸庸碌碌米虫。
因都是将门出身,能和冯紫英凑在一处的,多半也是胸怀壮志的——虽然眼高手低的居多——自然明白山川地理的重要性,虽不觉得日后会去东南边陲打仗,却还是下意识细问彼处详情。
然而贾宝玉却听不下去了,笑着打岔道:“我家中近来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如今好容易到了外面,可不想再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了,咱们还是行个酒令吧。”
“你哄哪个?”
卫若兰先就不乐意了,质问道:“我们早听薛大头说你住进了省亲别院里,举目尽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偌大个园子唯你一人独雄,却哪来的什么喊杀之声?”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人闹着要罚宝玉的酒。
“我哪敢哄骗诸位兄长。”
贾宝玉苦着脸一指焦顺:“全因焦大哥最近做了一副名唤‘三国杀’的牌戏,姐妹们闲时常拿来解闷,那牌戏里面最多的就是‘杀、闪’二字。”
众人闻言忙细问究竟,等听说了大致的规则,不由都起了兴致,恰巧酒宴也差不多了,冯紫英干脆提议去荣国府里打牌取乐,登时引得一呼百诺。
宝玉因想着能和蒋玉菡多接触接触,自也是欣然从命。
于是众人分乘了七八辆大车,又浩浩荡荡回到了荣国府里。
…………
与此同时。
贾芸正一脸晦气的走在奉公市里,眼见到了东市口,他站住脚正犹豫该往何处去,就见两三辆大车在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上面有人招呼道:“这不是芸兄弟么?怎么进入如此得闲,有空来这奉公市里逍遥?”
说话间,那人跳下马车笑盈盈的走向了贾芸。
这人却是贾芸的同族兄弟贾芹,因不知怎么走通了王熙凤的门路,得了管家庙的肥缺,在小一辈儿旁支里分外猖狂。
不过他在贾芸面前,却不敢摆出猖狂嘴脸。
毕竟贾芸如今是焦顺身边的红人,连政老爷都对他另眼相看,等三五年历练出来,捐了官补上缺,没准儿又是一个贾雨村、焦畅卿!
故此他到了贾芸面前,便连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碰巧在这奉公市里遇见了,兄弟两个必要好生喝几盅才成。
贾芸素知他的为人,自然不肯与他多做纠缠,忙推拒道:“我刚在舅舅哪儿吃过饭了,改日吧,改日有机会我做东请哥哥吃酒。”
因提起舅舅,他又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那贾芹惯会察言观色,再加上近来听了不少风声,当下便猜到了他心事,不由笑道:“兄弟若遇到难处,去求尊长做主也就是了,何苦自寻烦恼去钻这牛角尖儿?”
“尊长?”
贾芸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有所悟。
却原来他有个舅舅名唤卜世仁,当真是人如其名,人事儿半点不干。
因先前贾芸家里落魄,两家几乎断了往来,偶尔见了面这舅舅舅妈还要对贾芸母子冷嘲热讽。
但自从贾芸跟了焦顺,又得了贾政的青睐之后,这舅舅的态度就一天一个样,最近更是一门心思要把女儿银姐儿嫁给贾芸,好来个亲上加亲。
若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还罢了,偏这卜世仁甜言蜜语哄的贾芸母亲动了心,这做儿子又不敢违抗母命——尤其他还是母亲独立拉扯大的——近来直愁的头都大了。
如今得了贾芹指点,他略一迟疑,便干脆寻到了焦家,想求焦顺给指一门亲事——焦顺既是他的恩主,名义上又是长辈,说是尊长并不为过。
既是尊长出面帮自己保媒,母亲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想等他到了焦家却扑了个空,说是和宝二爷、薛大爷出去吃酒了。
贾芸正欲失望而归,就见李贵一阵风似的跑了来,说是宝二爷、焦大爷领着客人回来,催着让把那劳什子的‘三国杀’拿去。
仆妇忙去东厢拿了牌戏盒子,刚要交给李贵,却被贾芸截了胡。
“好哥哥。”
他冲李贵笑道:“我正有事要求焦叔叔,这个巧宗你就让给我吧,等明儿我请你吃酒道谢。”
李贵因是宝玉的奶兄,在荣府里也算颇有些体面,但也不好得罪贾芸这样出挑的旁支子弟,忙笑道:“哥儿说哪里话,我还乐得能清闲呢。”
贾芸遂捧着牌戏,按照李贵的指引,寻到了内仪门左近的花厅门前。
他正要进门,不想对面突然走来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瞧形貌正是当日故意丢帕子的小红。
“这不是芸大爷吗?”
贾芸一时有些尴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小红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打了个招呼,又举着食盒道:“太太让送了醒酒汤过来,我先进去了。”
说着,自顾自的进了厅里,不多时又退了出来。
贾芸目送她远去之后,这才满面堆笑的送了牌戏进门。
趁着宝玉口沫横飞,为众人讲解规矩的时候,贾芸把自己近来的烦恼,一五一十的跟焦顺说了。
焦顺听完不由心生感慨,他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家生子下人,谁能想到这才两年半,就聘了侯爷家的千金,甚至连国公府的旁支都跑来找自己做主指婚了。
当下问道:“你可有什么条件?”
贾芸听这意思,就知道焦顺是应允了,忙喜不自禁的道:“旁的也没什么,只消门当户对,家里是正经过日子的就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就是身体康建些,能给家里开枝散叶。”
啧~
听这要求,他与那小红基本就绝缘了——身份高低且不论,那小红生的娇俏玲珑,和好生养三字可半点不搭边儿。
第308章 下聘
【十五分钟改错字】
因在冯紫英家中和蒋玉菡一见如故,贾宝仿佛焕发了第三春【算上秦钟】,一扫连日来的颓唐,几乎日日都兴高采烈的往外跑。
偏贾政和王夫人近来又刻意放纵,于是他愈发成了脱缰的野马,十天里倒有八天在外面飘着,大有‘三扁不如意,散发弄圆舟’的意思。
不过三月初九这日,他倒是乖乖的留在了家里。
盖因在荣国府逗留了半个多月的史湘云,终于是要回转家中了。
这天一早,众姐妹簇拥着史湘云出了大观园,边往二门夹道去,边听她板着指头算日子:“等十三、最晚十四我就回来,反正肯定误不了十五的诗会!”
她说到这里,拿指头挨个点了一遍,板起脸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们可千万不能偷懒!上回咱们准备的就仓促,又赶上宝哥哥和林姐姐闹了一场,说是诗会,大半文字竟还比不上寻常所得,当真可惜了同德堂的洒金筏!”
听她提起自己和宝玉的冲突,林黛玉没好气的横了湘云一眼,调侃道:“这还没过门呢,先就心疼上了?”
说着,对一旁的李纨道:“亏是这月十二下聘,要是搁在上个月,邢姐姐那五百张洒金筏,只怕都要被她换成桑皮纸了。”
众人闻言都笑的花枝乱颤,也纷纷跟着打趣。
这个道:“都要许人了,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仔细别让你婆婆听了去!”
那个说:“你快放心的去吧,就算你不回来,我们也要殚精竭智的写几首好诗出来,到时好给你压在箱底当嫁妆使!”
却原来史湘云这次回家,就是去候着焦顺正式登门下聘礼。
被姐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打趣,又搂搂抱抱的笑成了一团,史湘云不禁红涨了小脸,跺脚啐道:“呸,你们都不是好人,说的好像谁没有这一日似的——等你们定亲时,瞧我怎么笑话你们!”
众人见她羞恼,反笑的更厉害了。
直到临近二门夹道入口处的垂花门,姐妹们才收敛了些,挨个在那门前与史湘云送别。
说来彼此也不是头回离别,何况史湘云也说三五日就能回来,但因她这回一去,日后就是有了归宿的人了,众人莫名总有些异样感,送别起来自然也就更加依依不舍。
好容易众姐妹都互诉完衷肠,一直缀在后面的贾宝玉也终于到了史湘云面前,看着自小熟悉的容颜,他张了张嘴,眼泪却先不争气的淌了下来。
“宝兄弟这又是闹什么?”
李纨见状,忙压着嗓子呵斥道:“快把那猫尿擦了,大喜的事情,让人瞧见像什么?!”
贾宝玉抬手拿袖子去擦,眼泪反倒越擦越多,嘴里也挂了哭腔。
眼看再这么下去,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薛宝钗上前递给他一张帕子,笑道:“宝兄弟莫不是糊涂了,别说眼下不过是定亲,就真成了亲也断不了往来——尤其焦大哥是个大度的,连邢姐姐都不曾拘束,云妹妹过了门就更不用说了。”
探春也跟着劝,两人好容易哄好了贾宝玉,这才簇拥着史湘云上了轿子,颤巍巍的出了垂花门。
这时贾宝玉才收了悲声,幽幽叹道:“小时候整日盼着她来,只以为大了就能自己做主了,谁成想……唉!”
“哼~”
林黛玉闻言冷笑:“说的倒是情真意切,可二爷近来天天在外面飘着,也不知究竟做些什么,明明云丫头才是客,倒成了她整日盼着你回来!”
贾宝玉脸色一僵,讪讪的没了言语。
他自不好意思说,自己最近整日在外面就是为了避开黛玉、湘云,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到底在外面做些什么。
“妹妹慎言!”
李纨却忙拉住了林黛玉,冲着史湘云远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云妹妹眼见就要定亲了,日后可不好拿这些话来说笑。”
说着,又招呼众人道:“都回去吧,个人好生想想有什么题目,等十五诗会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出一题才成。”
原本贾宝玉还想着让妙玉来做这‘红梅诗社’的总裁官,不过因为入驻大观园成了监管人,这总裁官自然非她莫属。
如今见她发了话,众姐妹们便又说说笑笑的,转回了大观园里。
…………
一晃到了三月十二。
天刚蒙蒙亮,焦顺骑着高头大马,前面鸣锣开道,后面跟着三十六抬的彩礼,浩浩荡荡的赶到了保龄侯府。
几个本家宾相将焦顺迎入府门,其中三十二抬摆在院子当中,另有单独四抬按照他的意思,先行送到了史湘云面前,随后又有管事的捧了礼单,飞也似的呈给保龄侯史鼐过目。
期间那些冠冕堂皇的俗礼且不细表。
却说焦顺终于被领到大厅里之后,就有个十一二岁的圆脸少年悄默声凑到近前,扒着门缝探头往里窥探。
待看清楚焦顺的身量相貌,他不由纳闷道:“这个便是姐夫?不说是个文官么,怎么生的如此魁梧?”
这少年正是史鼐的次子史腾。
听他这般说,跟在后面的丫鬟也好奇的偷瞄了一眼,随后不以为意的道:“给姑爷保媒的是神武将军,想必是文武双全呗——二爷可别忘了,咱们前阵子瞧的那出‘工戏’里,打仗用的火枪火炮全是姑爷管着造呢!”
听到火枪火炮四个字,史腾圆圆的小脸上登时写满了亢奋,激动道:“那我去跟大姐姐说一声,让姐夫给我弄两杆好枪,要能猎熊的那种!”
说着,撒丫子就往后宅跑。
这时史湘云也接到了那四抬礼物,好奇的拆开来打量,发现其中一抬是各色精巧玩物,一抬是市面上少见珍品诗集,还有一抬是同德堂出品的文房四宝,最后一抬,却是两百柄小巧精致的团扇。
旁的也还罢了,弄这么些团扇做什么?
史湘云好奇的拿起几柄细瞧,却发现那团扇中间留白,两侧边缘和底部绣着山水花鸟日暮月夜等各色景致,角落里又用梅花花瓣拼成的‘红梅诗社’四字。
这下史湘云登时恍然,原来是专门为诗社准备的!
想到姐妹们若有好诗,正好可以提拓在应景的团扇上,又雅致精巧又方便展示,史湘云不觉便嘴角微翘,暗道亏他如此用心,竟专程给自己准备了这些东西。
先前她对于自己要嫁给焦顺,也说不上是喜是悲,不过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思罢了——而现如今感受到焦顺对自己的体贴重视,却是隐隐对这桩婚事多了一丝丝的认同感。
“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正捧着扇子出神儿,斜下里忽然有人劈手夺过,翻来覆去的打量--却正是方才在大厅门口偷窥的史腾。
“做什么?快还给我!”
见是素日里专爱捣乱的堂弟,史湘云柳眉倒竖,又劈手夺了回来,仔细小心的放回了礼盒里。
“嘁,不过是几把扇子,有什么好宝贝的?”
史腾吐了吐舌头,眼珠一转,忽然刮着脸道:“我知道了,大姐姐方才呆愣愣的,必是在想男人!羞羞羞,姐姐想男人了!”
“你、你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史湘云羞怒,扑上去就要教训堂弟,史腾却一矮身躲过,满屋子乱窜乱嚷。
“咳,腾儿、湘云。”
姐弟两个正闹的不可开交,忽听门口有人干咳了一声。
两人齐齐望去,却见来人正是史鼐的原配夫人吴氏,史腾登时如同猫见了老鼠一般彻底蔫了;史湘云虽好些,却也急忙敛去了表情,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婶婶’。
这吴氏先让丫鬟领走了儿子,一转脸却是对史湘云笑的合不拢嘴,顺手摸出帕子给史湘云擦了擦鬓角,嘴里埋怨道:“瞧你,倒春寒还闹了一头的汗,这要是着了风可怎么得了?”
她说的亲热,史湘云却僵在了当场。
前年就因为史湘云教训史腾时,被她拦下拉偏架又冷嘲热讽的,婶侄两个大闹了一场,史湘云愤而出走荣国府。
当时史鼐夫妇被老太太叫去呵斥了一通,明面上看是吴氏输了一阵,可孤苦伶仃的小孩子,又如何斗的过当家做主的妇人?
这两年明里暗里,湘云没少受她的挤兑,两人甚至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
如今她突然一改先前的嘴脸,摆出这么亲热的架势,着实让史湘云措手不及。
不过史湘云到底也是个聪慧的,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个时候能让她改变态度的,恐怕也就只有焦顺了。
更确切的说,是焦顺的送来的聘礼!
事情也果然不出湘云所料,吴氏先是拉着她扯东扯西了一大堆,又是忆苦思甜又是拐弯抹角道歉的,最后才终于道明了来意:“我原当他那三十二抬有些微薄,不想你这未来夫婿当真豪奢大气,竟把‘天行健’的半成干股转到了你名下!”
说到这里,她满眼放光的抬起双手,比出七根指头来:“听说一年光是分红,就足有这个数!”
史湘云只知道‘天行健’是焦顺牵头,帮荣国府弄起来一家铺子,而且似乎很赚钱的样子。
可半成干股又能分到多少?
于是猜测道:“七百两?”
“那够什么的?!”
吴氏眉毛一挑,夸张的道:“是足足七千两银子!”
说到这里,她欢喜的嘴都合不拢了。
倒也不能怪吴氏如此见钱眼开,史家本就是驴粪蛋表面光,偏前阵子史鼐为了谋一个肥缺,倾尽家财四处疏通,甚至外为此欠了不少人情、亏空。
原想着以他的爵位,只要补了缺,必然是一省的要员,届时都不用等赴任,本省士绅放在京城会馆里的心腹耳目,自然就把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了。
可谁成想他莫名其妙成了什么驻欧罗巴大使,那鸟不拉屎的去处哪有什么士绅,又何来什么驻京会馆?
这一注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错非是前阵子得了贾政的接济,险些连盘缠都凑不出来。
然而史鼐倒是有盘缠上路了,可等他远赴重洋之后,失去了顶梁柱的一大家子老弱妇孺又该靠什么生活?
为此,夫妻两个是整日整日愁的睡不着觉,眼睛的都给熬红了,瞧谁都像是该宰的肥羊!
之所以会顺水推舟把侄女下嫁给焦顺,也是存了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心思,想着对方出身低微,要高攀侯府,自然只能多给聘礼、少要陪嫁。
可也万没想到,焦顺竟就祭出了这样的大手笔!
一年七千两银子的分红,这比保龄侯府所有进项加起来都多了!
若能拿下这笔银子——甚至有一半都成,夫妻两个也就再不用发愁生计了!
不过……
这银子却不是给保龄侯府,而是专门放在史湘云名下的。
故此也难怪吴氏会放低身段,对一向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侄女卑躬屈膝了。
好话说尽之后,她也终于图穷匕见:“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些银子我和你叔叔自然不会昧下你的,只是暂时拿来应应急,等你叔叔从乌西国回来,自然会把积欠你的给你补上。”
史湘云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她可比不得贾宝玉那般富贵闲人,对银子多寡几乎全无概念。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七千两银子对自己、对现在的保龄侯府意味着什么!
可正因如此,她一时才不知该如何处置。
若这府里只有吴氏,她估计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可这府里还有自己的兄长弟妹,还有自小跟在身边的丫鬟、奶妈……
偏她又是重情重义的。
犹豫再三,只得道:“论理我的银子就全贴补给家里,也是应当的,可这毕竟……婶婶且等上几日,等我回了荣国府托邢姐姐问问那边儿,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然稀里糊涂的处置了,人家问起了可如何是好?”
这话吴氏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固然恨不能直接吞了这笔银子,但焦顺如今也不是吃醋的,何况还碍着贾政和神武将军冯唐的面子。
于是只得强笑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顿了顿,又狐疑道:“你说的这邢姐姐又是个什么人?”
等湘云介绍了邢岫烟的身份之后,吴氏却又陡然起了警惕,连道:“她若生了儿子,日后怎肯和咱们一条心?你最好防着些,最好能与顺哥儿面谈!”
第309章 凤姐见财起意、湘云力承因果
匆匆又是几日,转眼到了三月十四。
因下月工读生们就要来工部实习了,焦顺这几日都在铺垫此事,明面上逐一获得了各司郎中的首肯,暗地里则和各处匠官达成了攻守同盟。
前者只能是他亲力亲为,后者则由刘长有师徒穿针引线。
焦顺倒也不指望着匠官们刻意优待工读生,但实习期间吃苦受累,乃至被排挤打压都成,就是不能坐视工读生受人折辱!
因为工读生们吃苦受累被打压,对焦顺并无什么实质的影响,甚至还能斩断他们向读书人靠拢的妄念,进而促使工读生们紧密的团结在他焦大人麾下。
而任由工读生们受人折辱,却会伤到焦顺的颜面,更不利于他抬高匠人地位的初衷。
这个要求并不为过,何况要对上的也只是书吏、帮办,故此匠官们都是踊跃争先,抢着保证一定会看顾好主事大人的‘门下’。
说起来,最初工部的那些匠官们,对焦顺的认同度其实并不怎么高。
虽然焦顺得到皇帝超拔进入工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搞出了充气轮胎,可在匠官们看来,他身上最鲜明的标签仍然是出身豪奴,而不是什么手艺人。
这也是一开始刘长有师徒,非但没有主动向焦顺投效靠拢,反倒给前任司务厅主事通风报信的根源所在。
但经过这一年多来,焦顺一方面展露出在工业上的独到见解,一面身体力行不遗余力的抬高工匠地位,匠官们对其的认同程度,自然也就与日俱增。
而年前推出样板戏——外面通常将其称呼为‘工戏’——更是将匠官们对其的认同程度,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趁此东风,焦顺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种基于认同感的情绪巩固下来,在工部组成一个以他为核心的利益共同体。
当然了,现阶段即便所有匠官都能够凝聚共识,团结在他焦某人的大旗之下,想要借此抗衡根深蒂固的文臣集团——哪怕只是工部的文官集团,也完全是痴人说梦。
好在焦顺如今还年轻,未来也还有无限的可能。
总之,这天上午焦顺和刘长有仔细的核对了一番,新进制定下来的实习章程,先是总结了出几条不足缺憾,然后逐一研讨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
到了下午,他又应军械司之邀,出席了新式火枪的阶段性研讨会。
在焦顺‘高瞻远瞩’的引导下,经过将近半年立项、研发,基于杂工所的密闭弹仓技术,所研发的连发式步枪已经初步定型,甚至试制出了几件样品。
但目前还只是内坊大匠们精工细作的产物,距离真正的量产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傍晚散衙之后,焦顺又转去顺天府附近的鼎香楼,赴了贾雨村的约。
贾雨村如今是顺天府同知,正四品的官阶,但论实权反不如焦顺这工部大总管,况他一贯又放的下身段,所以打起交道来倒比贾政轻松惬意不少。
只是焦顺隐约记得这人是个两面三刀的,面上虽也亲热,实则却对其暗藏警惕,从不肯与他有什么实际上的瓜葛,真论起来,两人也不过是酒肉朋友罢了。
酒酣宴散。
焦顺回到家中,把官袍、靴子分别甩给玉钏、司棋,又吩咐香菱端了醒酒汤来,便歪在床上枕着邢岫烟的大腿,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听胎心。
偶尔感觉到孩子踢腿伸胳膊的,他便要大惊小怪一番,直逗的邢岫烟捧着肚子咯咯直笑。
等焦顺喝了半碗醒酒汤,瞧着又清醒了些,邢岫烟这才道:“今儿中午史姑娘来了,说是来借那三国杀的,可这当口她原该避讳着,何况我瞧她吞吞吐吐的,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焦顺对此倒并不奇怪,一面把已经捂热了手,顺着邢岫烟隆起的肚子往上攀爬,一面懒洋洋的考校:“那你觉着,她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儿?”
“这……”
邢岫烟其实早有猜测,但还是假装冥思苦想了半天,这才迟疑道:“才刚下了聘,这当口若说有什么难处,还跟咱们家有关,多半应该是为了那半成干股吧?”
一面说着,一面又红头胀脸的护住了心口,羞道:“爷,使不得。”
“都五个月大了,只要小心些就不打紧。”
焦顺试图劝说她就范,可惜却一如既往的没能得逞,只好悻悻的收回了手,把目光转向了司棋、香菱、玉钏三人,想着是抛色子决定,还是让她们互相猜拳。
同时嘴里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且先不用急,她若不提咱们就装糊涂,若提起来就照着先前商量的搪塞几句,吊一吊保龄侯府的胃口。”
别人都以为史家这回是吃了闷亏,但在焦顺看来,这欧罗巴公使大有可为。
如今夏国与欧罗巴之间的海运贸易,其实已经相当发达了,但基本上是来而不往——夏国商人大多都是不出海的坐商,只在国内收集货物,等着西洋商人万里迢迢过来采买。
这种模式有弊有利。
因鞭长莫及,焦顺原本也懒得去管,但既然做了史家的姻亲,倒不妨趁机从中捞些好处,顺便也做个人情,继续刷一刷史湘云的好感度。
…………
却说中午史湘云从焦家出来,忍不住就自怨自艾起来。
吴氏虽提醒她,要小心已经怀有身孕,又颇受焦顺宠爱的邢岫烟,但史湘云却并不觉得邢岫烟会是那等背地里了算计人的毒妇。
所以打定了主意,仍是要通过邢岫烟传话。
只是事到临头,她却不免有些羞怯起来,编排了一肚子的言语,竟是半句也说不出口。
好在湘云生性豁达,生了一路闷气,等见着众姐妹很快就又开朗起来,边摆开牌局,边畅想着明天诗会的盛况,一时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正在兴头上,忽听外面一阵银铃似的笑,众人都知道必是王熙凤来了,便忙起身去迎她。
“坐坐坐,跟我还客套什么?”
王熙凤进门先就双手虚压,然后又把打头的宝玉、宝钗按坐回原处,嬉笑道:“亏得知道你们是在打牌,若不知道的,听里边杀来杀去的,只怕还以为是进了强盗窝呢!”
李纨笑骂道:“也不知这屋里那个最像土匪!真要是强盗窝,你指定是那挑头的匪首!”
众人都笑,纷纷跟着打趣。
王熙凤举手做投降状,连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嫂子这一呼百应的我可招架不住,亏我素日里惦念着你们,如今竟没一个向着我的。”
说笑了几句,她冲着史湘云打了个首饰,又对一旁的翠缕道:“替你们姑娘盯一会儿,我跟她有几句话要说。”
“呦!”
李纨仍不肯放过她,又追着调侃道:“你这是要替娘家人说话,还是要替婆家人说话?要是偏了你屋里调教出来的人,我们可不依!”
“就你话多,快玩儿你的牌去吧!”
王熙凤抓起桌上的武将卡,顺手塞进了李纨的衣领里,不等李纨反应过来,咯咯笑着拉起史湘云就逃到了外间。
到了外间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起疑,这大嫂子一贯穿的素净,方才怎么瞧着衣襟里竟是……
“嫂子找我是为了什么?”
史湘云见王熙凤拉着自己出来,却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催促道:“有什么你只管说就是了,可别误了我们商量明儿的诗会。”
“都许了人家了,怎么还一心想着玩儿?”
王熙凤打趣了她一句,随即正色道:“我听说前几天顺哥儿下聘时,把那半成干股也转给了你?不知你什么时候跟我去铺子里巡视巡视,咱们也好把账理交接清楚了。”
自从王夫人做主,把半成干股贱卖给了焦顺之后,王熙凤就一直在提防他借机生事,即便焦顺借平儿的口,表达和平共处的倾向,也不曾放下心头的警惕。
如今听说焦顺把这干股,转到了史湘云名下,王熙凤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现下主动提起交接账目,则不过是想要先发制人罢了。
史湘云虽不怎么关注仕途经济,可却知道王熙凤的秉性,当下忙道:“我哪看的懂什么账本?何况有嫂子管着,难道还能出差池?”
不想王熙凤立刻顺杆往上爬:“既这么说,那分红我也先给你存着,等你嫁人的时候再原原本本的给你,省的你那婶子动歪心。”
去年因修院子外加天行健的红利,她贪的盆满钵满,却也愈发大手大脚起来。
如今修别院的事情了了,渐渐就有些入不敷出。
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但要让她弃了排场节俭度日,王熙凤却又是万万不肯的,故此最近又重操旧业放起了印子钱。
如今说是要帮史湘云存着分红,实则打着借鸡生蛋的心思。
“这……”
史湘云登时为难起来,支吾道:“婶婶前几日就跟我说了,想要借来贴补家用,我也答应要跟焦家商量这事儿。”
王熙凤听了一挑眉,沉下脸来教训道:“你这丫头,平素精明的紧,偏怎么在这上面就糊涂了?!焦家也才起势没多久,纵然得了肥缺,这两三万银子对他家可不是小数目!”
“顺哥儿如今肯拿出来,是爱惜你的家世人品,特意给你做脸撑门面使,反正等过两年迎娶时,这银子和干股就又当嫁妆收回来了,也不会便宜了外人——可你要是大喇喇的把这银子贴补给娘家,却让你未来的公公婆婆怎么看你?”
“都说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倒好,这还没进门呢,就先要当家做主了?”
史湘云原本并没有想的这么复杂,如今听王熙凤剖析的不无道理,一时倒就迷茫踌躇起来。
王熙凤见状,忙又趁热打铁道:“还是依着我的意思,先把这银子寄存着——她要问起来,你就说是顺哥儿的意思,难道她还能当面质问顺哥儿不成?”
史湘云总觉得这法子不甚妥当,故此迟迟没有应允。
王熙凤见状,也怕催逼的紧了她起了逆反心,便故作不耐道:“算了,你自个先好好想想吧,这也就是你会比你,若换了旁人,我才懒得掺和这些糟烂事儿呢!”
跟着又道:“行了,我就不进去了,你跟她们说一声,我明儿让灶上好生预备一桌助兴的酒菜,算是给你们这诗会添个好彩头!”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去了,只留下史湘云一人苦恼不已。
“这又是怎么了?”
正心烦意乱,身后忽然传来了薛宝钗的声音,就听她笑吟吟问道:“瞧这眼睛眉毛都要挤到一处了,莫不是凤丫头给你出了什么难题?”
湘云想到姐妹当中,唯独薛宝钗对这些事情最为熟稔,况又素来佩服她的情商,索性也就没瞒着,拉着宝姐姐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讲了一遍。
宝钗听完之后,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妹妹这回从根儿上就错了,这事儿你压根就不该揽下的!”
史湘云待要分说,宝钗轻轻摆手道:“我不是怪你不该贴补家里,可你也说自己做不了主,为何不让你叔叔婶婶和焦家协商,偏要自己出面?”
“这……”
史湘云回想当时的情景,也不由的后悔起来,她当时其实是抱着尽力促成此事的心思,却没想到里面还夹杂了这许许多多的弯弯绕。
薛宝钗见她为难,略一沉吟便指点道:“等你回去不妨推说,焦大哥是擅自做主把干股给了你,家中父母对此很是不满,你因怕进一步恶了未来公婆,所以没办法开这个口——后面凤姐姐扣着银子不放,他们自然以为是焦家的意思,想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个主意倒比王熙凤的更为稳妥,也更不容易拆穿——来顺夫妇就真有这个心思,也断不会向史家透露,故此史家压根没法求证真伪。
然而史湘云沉吟半晌,却还是郑重摇头道:“明明是我自己不谨慎,却怎好把恶名栽到人家头上?何况若没这笔银子周转,家中只怕就要节衣缩食遣散家仆了——届时我父母留下的那些旧仆,只怕头一个就要遭殃了。”
说着,冲薛宝钗道了个万福:“多谢姐姐替我费心谋划,只是我既托生在史家,又怎好一点因果都不沾?便真就惹来什么恶果,我也只自作自受了。”
薛宝钗忙扶她起来,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可这……唉,你不妨先和邢姐姐透个底儿,好歹也能有个转圜的余地。”
史湘云做出决定,便又恢复了爽利的性子,飒然笑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先前一时没好意思张嘴,等明儿诗会时,我就跟邢姐姐说清楚。”
第310章 红梅诗会【上】
【十五分钟改错字】
转天到了十五。
早上小红和两个小丫鬟扫完了院子,两个小丫鬟凑在一处笑闹,小红则是拄着扫帚发起呆来。
原以为托父母使力调到王夫人屋里,很快就能补上金钏的位置,谁成想正赶上贾政放纵过度伤了身子,王夫人一时矫枉过正,防着赵姨娘这罪魁不说,竟还把身边有些颜色的全都排斥在外。
阴差阳错之下,小红竟又落入了粗实丫鬟的境地。
如此倒霉的遭遇,换成是谁也要心怀不满,何况小红又最是个求上进的。
却说她这里正拄着扫帚自怨自艾,堂屋里彩霞挑帘子出来,一眼瞧见了她,便招手道:“小红,你过来一下。”
小红忙换上笑脸,提着扫帚上前热情道:“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彩霞也不与她客气,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太太正找手抄的金刚经呢,我记得宝二爷屋里有一本,你原是二爷屋里出来的,正好替我跑这一遭。”
小红听说是去宝玉那边儿,心下就有几分抗拒,毕竟她原想着等在这边立稳了脚跟,就来个衣锦还乡,好生出一出心里的闷气。
可现如今……
只是彩霞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交代完后又风风火火的回了堂屋。
小红无奈,只好撇下扫帚,匆匆赶奔怡红院里。
眼见到了大观园正门外,迎面就见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个年轻妇人打从里面出来,小红原想避开,等她们走了再进门不迟。
谁知那妇人远远瞧见小红,就扬声招呼道:“呦,这不是红玉吗!”
红玉正是小红的大名,她见避不开,忙也堆笑迎了上去见礼:“秦家婶子好,您这是?”
说着,看向妇人身后左右的仆妇们。
“嗐~”
那妇人洋洋自得的一甩帕子,炫耀道:“谁让我揽了这门禁巡夜的差事呢,还不就得隔三差五巡视巡视,哥儿姑娘们才能放心?”
原来这妇人不是别个,正是焦顺的老情人儿杨氏。
杨氏先前为了能换差事,曾刻意与林之孝家的交好,故此和小红也是熟悉的。
不过她今儿主动叫住林红玉,为的可不是叙旧。
杨氏一面炫耀着,一面冲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仆妇们各自散去了,这才拉着小红到了旁边偏僻处,笑道:“昨儿才和你母亲提起你呢——我们搬了新家,得空家里去认认门。”
也难怪她春风得意,她平生三大憾事,一是嫁过来没能生下儿女;二是差事上不如意,黑白颠倒也没个人疼;三是和妯娌蜗居在小院里,每每都要看对方的眼色。
如今因焦顺帮衬,这三大憾事竟都功德圆满了,也难怪她如今对焦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的冒险帮焦顺和大奶奶偷情。
听她一再的炫耀,小红心下不耐,面上却满是喜庆,巧笑嫣然道:“那我可要恭贺婶子乔迁之喜了。”
杨氏顺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掩嘴笑道:“这丫头,怪道我前儿听贵人念叨你呢,果然是出落的如花似玉了。”
听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又似乎是话里有话的样子,小红心下一动,假装不明所以的问:“不知是园子里那位姑娘,怎么竟就说起我来了?”
杨氏拿腔拿调的摇头:“这可不是位姑娘。”
“那就是宝二爷了?我才从他院里调出来没几天,兴许是因为这个说起我来了?”
“宝二爷如今可顾不上你。”
杨氏不加掩饰的撇了撇嘴,压着嗓子道:“听说他最近迷上了个戏子,整日里流连在外的,别说是你了,若不是有个什么劳什子诗会勾着,只怕连姑娘们都顾不得喽。”
小红对此也有些耳闻,前面那话不过是铺垫罢了。
她顺势抱住杨氏愈发丰腴的身子,不依的撒娇道:“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婶子非急死人不成?这到底是哪位贵人,您快告诉我吧!”
杨氏一笑,指着西北角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贵人正是后门内的……”
她不曾把话说全,小红却也已经明白说的是谁了。
想起先前在堂屋门口,自己与焦顺对答的情景,倒没察觉出焦大人对自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可秦家婶婶也不会无的放矢……
是了,焦大人那样的官老爷,自然不会和宝玉一样,把什么心思都显露在外面。
难道说焦大人当真对自己……
小红只觉得心头噗通乱跳,下意识掩住了胸口。
她在宝玉那边儿受挫之后,原本盯上了年轻有为的贾芸,谁成想用来传情的信物,却被人家弃如敝履一般。
为此,小红颇伤心了好一阵子,同时也愈发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虽说林家在荣国府里有些牌面,可到底也只是个奴才而已,和赖家这样的都没法比,就更遑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焦顺了。
似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出身,最好的前程就是给爷们做姨娘,又或是像平儿那样,受主母倚重的开脸大丫鬟。
这也是她先前,一门心思想往宝玉屋里钻的原因。
焦大人论尊贵,自然还比不得宝玉,却也是她攀得上的人当中,数二数三的存在了。
况他二年才刚起势,屋里头拢共也不过四五个人伺候,且听说丫鬟们个个都开了脸……
想到些有的没的,她不由暗暗涨红了面皮。
杨氏将这些看在眼里,暗道那冤家如今果然不一样了,单凭一句‘惦记’,竟就闹的小姑娘牵魂挂肚的。
她也是忙了一夜的,如今既达成了目的,也就没和小红多说什么,随便找了个理由径自去了。
小红又在大门前出了一阵子神儿,好半天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忙收拾好心情匆匆赶到了怡红院里。
因宝玉带着袭人麝月去藕香榭参加诗会,家里暂时是秋纹做主。
偏秋纹对小红最是看不惯,又听说她在王夫人身边也不得志,自然更没好脸色给她。
小红心下着恼,干脆刻意不提缘由,只说是彩霞差自己来拿金刚经的。
秋纹听是彩霞的差遣,态度愈发不耐起来——彩霞对这边儿态度一贯冷淡,如今两个厌物勾搭到了一处,自然是让她加倍的厌烦。
当下冷言冷语道:“你来的不巧,二爷如今不在家,他书房里的东西我们谁敢乱动?若少了什么、坏了什么,吃挂落的可是我们!”
林红玉听了这话,立刻作势欲走,嘴里道:“那我这就回去,把姐姐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太太——太太正急着找呢,可耽搁不得。”
“等等!”
秋纹剜了小红一眼,没好气道:“既是太太要的,你怎么不早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翻翻看有没有!”
目送秋纹沉着脸进了书房,小红心下略有些解气,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是借着由头才压过秋纹,真论境遇反还不如她多矣。
这般想着,她就有琢磨到了焦顺头上……
等秋纹把金刚经找来,小红出了怡红院沿着大道往外走,路过藕香榭时,远远就见一大堆人守在门外,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高大丰满的司棋,以及她身边笑盈盈的袭人。
此时司棋正不知颐指气使的说些什么,丫鬟们都众星捧月的围着她笑闹,一时连袭人这个出头,竟都被她盖过了风采。
小红远远望着这一幕,心下愈发的杂念丛生。
早先司棋在二姑娘身边,虽也蛮横,却只是穷横,如今跟了焦大爷,才真正豪横起来。
若是自己也能……
发了一会儿子呆,她这才捧着金刚经回了王夫人院里。
不想一进门,就见丫鬟仆妇们三三两两,在游廊里欢笑议论着什么,竟也不见有人呵斥阻止。
王夫人素喜清净,最不耐这般嘈杂景象,如今却怎么……
小红满心的疑惑,把书交给彩霞的时候顺嘴儿问了句,这才知道原来是衙门里刚刚传回消息,贾政高升屯田清吏司郎中!
怪道外面热闹成那样,也不见王夫人阻止呢。
不过这和小红没什么相干,她满腹心事的从堂屋里出来,却见赵姨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正也满脸喜庆的往这边赶。
赵姨娘最近也过的颇为不顺。
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想把女儿嫁给焦顺,结果却碰了个软钉子,紧接着贾政的身体又因为放纵过度出了问题。
连小红这样不相干的,都因此遭了无妄之灾,何况是她这个始作俑者?
王夫人几乎是见天排挤打压!
这也还罢了,贾政因遵医嘱不敢亲近女色,一时也跟她疏远了,而以色侍人可是赵姨娘赖以存身的根本,这些日子不得施展,心里是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的。
今儿听说贾政高升了,她也跟着欢喜的什么似的。
倒不是为了旁的,而是贾政一般遇到好事儿,总要缠着她弄些花活儿。
故此赵姨娘才急急忙忙打扮起来,准备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固宠。
王夫人原也十分高兴,可瞧见赵姨娘花枝招展的样子,一时却像是兜头泼了盆冷水。
贾政遵医嘱禁欲了一个多月,近来倒大多睡在她屋里,而她因怕坏了老爷的身子,从来都是相敬如宾,谁知刚养的差不多了,这狐媚子就又不消停!
她当下把脸一板,把赵姨娘叫到近前道:“老爷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何况先前又伤了身子,如今才刚好些,可经不起再折腾了——我这里有几本佛经,你拿回去闭门抄录,也跟着学一学修身养性的道理。”
赵姨娘闻言,恰好似当头挨了一闷棍。
偏先前引逗着贾政用那虎狼之药,也确实是她的不是,如今被王夫人借机敲打,赵姨娘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来。
只能闷闷不乐的应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自己屋里,赌咒发誓的愤恨不已。
而王夫人打发走了赵姨娘,先在厅里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便独自回了里间卧室,从箱子底下翻出个小包袱来,把手伸进里面摩挲着,脸上渐渐就浮现起羞喜的红晕来。
当初薛姨妈许诺之后,没几日就把东西送了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搜罗来的,当真是瞧一眼就让人眼红心跳。
可惜恰逢贾政伤了身子,这些东西自然无从施展,只能压在箱子底下放着,渐渐也就被王夫人抛在了脑后。
直到方才被赵姨娘那身装扮一提醒,王夫人这才想起自己还藏着‘杀招’。
其实贾政的身子合该再养养的,可眼下就算自己肯体恤他,最后也只会便宜了那狐媚子。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这戒破在自己身上——自己好歹还知道节制,那狐媚子却只会一味引逗着贾政蛮干!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彻底拿定主意之后,王夫人才想起还有件正事儿要叮咛,于是忙喊了彩霞近来,吩咐道:“快去给焦家下帖子,就说老爷晚上要设宴款待!”
贾政在工部蹉跎十几年,这回能够高升郎中,焦顺绝对是头功,故此传回消息的同时,就吩咐让摆下酒宴,等晚上要和焦顺一醉方休。
彩霞领命出来,翻找出现成的请客帖子,正准备亲自给焦顺送过去,一出门却又撞见了小红。
小红下意识问了句:“姐姐这是?”
“去焦家下帖子。”
彩霞随口答了,却不想小红一下子就上了心。
她本就是个主动进取的性子,如今既听闻焦顺有可能惦念上了自己,又动了趁机攀高枝儿的心思,自然要设法去验证验证。
于是忙佳作提醒的试探道:“我听说邢姨娘如今正在别院里跟姑娘们做诗呢,姐姐要下帖子不妨直接去别院里,也省得扑个空。”
彩霞不知就里,又随口道:“不碍事的,焦大人今儿休沐,这时候应该在家。”
小红听了这话心头突突直跳,强自按捺心绪,讨好的笑道:“既是要庆祝老爷高升,这院里少不得还要准备准备,姐姐一时哪好走开?还是我替姐姐跑一遭吧!”
彩霞略一迟疑,想起方才吃了排头的赵姨娘,想着自己正好可以趁机去宽慰她一番,于是便顺水推舟的应了。
小红得了帖子,捧宝贝一般出了院门,看看左右无人,又摸出个小镜子仔细梳理打扮了一番,这才拂柳随风一般往焦家去了。
第311章 红梅诗会【下】
林红玉赶至焦家道明来意,迎出来的玉钏就要接下帖子,她却把手一缩,假传圣旨道:“太太有些话,让我一定当面说给焦大爷听。”
玉钏不疑有他,便引着小红进了东厢房里。
彼时焦顺正捧着一份乌西人的万国图,和工部新做的地球仪对照,抬眼见小红跟着玉钏进来,心下便是一动,顺手把那地图放在桌上,吩咐道:“去把这东西好生收起来,再备下文房四宝等着我,过会儿我还有一份公文要抄录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但久在他身边侍奉的玉钏,还是听出了些异样来。
当下回头仔细端详了小红一番,见这丫头巧笑嫣然的,果又是个美人坯子,便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当下把小嘴儿一噘,用地图卷了地球仪酸溜溜的进了里间。
眼见如此,林红玉也品出了些味道,忙羞答答的垂下了头,胸脯却反倒拔的更高了。
这时焦顺直勾勾的盯着她笑问:“婶婶究竟是有什么话,要专门让姑娘带给我听?”
“这……”
林红玉原也在路上编了一套应景的谎话,可如今面对焦顺不加掩饰的态度,心想与其遮遮掩掩,反不如直接把话点透,于是便故作好奇道:“我素日也不曾与大爷打过几回交道,大爷怎么倒在人前提起我来了?”
焦顺原也不过是在李纨、杨氏面前,随口提过一两句,倒也没有认真谋算过什么。
如今虽不知到底是谁暗中助攻,可看林红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存了双向奔赴的心思。
当下起身走到小红面前,轻佻的笑道:“虽没见过几面,但我瞧你伶俐可人,回家后一直牵肠挂肚的放不下——这回世叔高升,我也略尽了些微薄之力,且拿这功劳跟婶婶换了你来,不知你可愿意?”
说着,用两根指头托起小红尖俏的下巴,几乎脸贴脸的与其四目相对。
面对着焦顺那近在咫尺,且又充满了侵略性的目光,林红玉一时心头突突直跳。
原先不管是在贾宝玉屋里,还是在王夫人院里,她都是主动进取的哪一个,却不想今日竟被如此调戏。
她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想到这或许是自己离成功上位最近的一次,硬是又止住了脚步,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颤声道:“请大爷放、放尊重些,我如今毕竟还是太太的人。”
见她不曾挣扎,又用了‘如今毕竟’四个字,焦顺便知道她心下是一百个愿意——原本只是想调笑几句,可难得遇见这逆来顺受的乖巧妮子,他如何还收束的住?
索性得寸进尺的揽住了小红的纤腰,咬着她红润小巧的耳垂道:“那今晚上我就向婶婶讨了你来!我从不哄人,若沾了手的,断不肯放走,当初宝玉要讨晴雯回去,我都断然拒绝了他。”
骤然被焦顺裹进怀里,小红先是浑身僵硬的如同木头一样,等把焦顺这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再想想平素听过见过的种种,那娇俏的身子渐渐就软了,嘤咛着把头埋在焦顺怀里,鸵鸟似的任其上下沾染。
…………
返回头再说彩霞。
她目送小红去的远了,便兜兜转转绕到赵姨娘屋里。
进门就见赵姨娘正拿着把剪子,对那些经书赌气发狠,彩霞忙上前把经书捧起来,悄声劝到:“姨娘且莫如此,你与太太赌气和这些经书有什么瓜葛,若无端恼了神佛却怎么好?”
“便不恼祂,也不见有什么灵验的!”
赵姨娘愤愤的把剪刀丢进针线簸箕里,冲彩霞诉苦道:“你说这屋里我们娘几个比得上谁?太太欺辱我,凤丫头也欺辱我,就连那奴才秧子出身的焦顺,竟也敢瞧不起三丫头!”
听她越说越大声,彩霞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今儿是老爷大喜的日子,姨娘便再怎么也不好在这时候闹起来!”
随即又解劝道:“老爷终究还是宝爱姨娘,这阵子虽和太太同床共枕,以我观察,竟不曾同房过一日——如今老爷的身子骨也渐渐大好了,姨娘再熬几日也就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赵姨娘听了这几句,气也渐渐平了,无奈道:“不这样又能怎得?左右我也熬了半辈子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只是近来忒也不顺,焦顺的事情就不说了,那药大老爷和东府里珍大爷、蓉哥儿都是常用的,也没听说谁跟咱们老爷似的。”
想了想,她狐疑道:“你说是不是修别院改了风水,闹的我流年不利?”
彩霞一时有些难以理解赵姨娘这脑回路,何况就算真是因为修别院妨害了她,她难道还能把别院拆改了不成?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赵姨娘又自问自答道:“等下回马道婆再来家里,我可得拉着她好生问一问。”
这马道婆彩霞倒是认得,是附近街面上有名的‘仙家’,最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不过……
彩霞迟疑道:“她毕竟是宝玉的寄名干娘,若把姨娘的话传给太太知道,却怕是……”
“这你大可放心。”
赵姨娘却不以为意:“这马道婆原本还想借着宝玉弄些银子,不想因生的丑鬼被宝玉厌弃,这几年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偶尔见了也没什么好言语,心里早恨上这干儿子了!况我平素也没少与她结交,比这还不好外传的话,都不知说过多少了。”
彩霞这才放下心来,又与赵姨娘闲话几句,便转回了堂屋里伺候。
…………
这两处各有了伏笔,且先不论。
却说那红梅诗会里,众人踌躇满志各显其能,最终却是探春占了先,以一首七言绝句拔得头筹。
贾宝玉连赞这诗雄浑大气锐不可当,全不似寻常女儿家能做出来的。
林黛玉和薛宝钗却纷纷狐疑,觉得这诗大有抒发郁愤的意思,暗道三妹妹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二人各自旁敲侧击的试探,史湘云则趁机把邢岫烟拉到一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最后羞惭道:“论理我不该,也没脸张这个嘴,可史家如今着实有些困顿,我若全无办法也还罢了,可如今既有现成的银子傍身,又怎忍眼睁睁瞧着家人旧仆受苦?”
因她说的恳切,邢岫烟不觉便动了恻隐之心,又想着她日后终究是自家主母,若一味按照先前商量的法子敷衍过去,彼此难免落下芥蒂。
故此略一犹豫之后,邢岫烟便小声道:“姑娘既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瞒着你,这事儿我们爷其实早有预料,原想着等你们府上开了口,再商量出个两全之策,却不想姑娘竟主动揽下了这事儿……”
“两全之策?”
史湘云沉吟半晌,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恍然道:“这么说,焦大哥实已有了两全的法子,能解去我家的燃眉之急?那先前何不……”
说到半截,她又急忙收住了言语。
虽对商贾的事情不甚了了,可史湘云也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
焦顺既说是两全的法子,又刻意等着史鼐主动登门求助,肯定是有需要史家去办——甚或是只有史家能办到的事情,如今待价而沽,正是为了以后能够占据主动。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因果之后,史湘云沉吟了半晌,这才重又认真问道:“姐姐能否保证,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邢岫烟迟疑道:“他倒是跟我提过几句,可我也听不太明白,但大体上并没有什么行凶犯险的事情,于国于民也都有益无害。”
史湘云闻言,毫不犹豫道:“既如此,今儿是我莽撞了,姐姐只当我没跟你提过这事儿,等回去了我就敦请叔叔出面来谈。”
说着,就要拉邢岫烟重新回到席间落座。
她是想帮娘家没错,可既然焦顺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够解决史家如今的困局,史湘云却也不会傻到为了偏帮娘家,而恶了未来夫家。
见史湘云如此,邢岫烟忙拉住了她,劝道:“姑娘别急,往后咱们也不是外人了,有什么都该商量着来才是——不妨先等我回去找爷讨个说辞,若能两相便宜,也省得姑娘空手而归不好交代。”
听她处处为自己考量,史湘云心下不由得大是感动,同时也有种自此有了依靠的感觉。
老太太虽也体贴疼爱,可到底与史鼐夫妇关系更近,许多事情也不过是和稀泥罢了。
而宝姐姐虽是个热心肠的,却也不会主动牵扯进史家的内斗当中。
只怕也唯有焦顺这个未来夫婿,在面对史家上下时,才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着眼。
经这一番交心,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等落座时,史湘云倒顶了林黛玉的缺,赖在邢岫烟身边说说笑笑。
林黛玉因知道史湘云日后要做邢岫烟的主母,对此倒也乐见其成,自顾自另寻了去处琢磨诗词——旁的无所谓,只是专门避开了宝玉。
就在这时,外面袭人突然欢天喜地的闯了进来,扬声道:“天大的喜事,老爷高升屯田清吏司郎中,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
众人闻言,也都或真心或假意的热议起了此事,探春更是提议干脆改了题目,写几首应景的诗来恭贺老爷高升。
内中有几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可也不好明着提出来——而这其中的典型,自然非贾宝玉莫属。
他刚才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如今听说要给贾政歌功颂德,登时就萎靡不振起来。
眼见旁人都开始挥毫泼墨,他这亲儿子总不好特立独行,只能硬着皮拿起了狼毫笔。
可他论诗才本就只是中上之姿,距离钗黛湘云多有不及,比邢岫烟探春也差着一筹,何况又最厌烦这样的文章诗词,勉强写了两首,自己瞧着都反胃,也没脸让姐妹们品评,自己胡乱团了丢进纸篓里,丢下狼毫郁郁寡欢。
这期间陆续有人写好了诗词,请李纨和姐妹们品评。
旁人也还罢了,薛宝钗的一首《临江仙·咏絮》却是得到了众姐妹的交口称赞。
史湘云更是爱不释手,逐句大声诵读了一遍:“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然后摇头晃脑的点评道:“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偏姐姐有这巧心思,反把它说的极好极妙,不落俗套。”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唯有宝玉大摇其头:“姐姐这首诗原本立意新颖,然而偏沾染上了什么仕途经济,平白污了咏絮之才,当真是可惜的紧!”
众人听了尽皆无语。
这本就是为了恭贺贾政高升,怎么可能与仕途无关?
李纨当即呵斥道:“你又胡说什么,这要传到老爷耳朵里,你瞧老爷不揭了你的皮!”
正说着,又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兴隆街的大爷登门贺喜,因老爷不在家,太太便想让宝二爷出去应酬应酬。
史湘云听了忍不住好奇:“你们家哪儿又多了个兴隆街的大爷?”
不想贾宝玉却气恼道:“还不就是曾教过林妹妹的贾雨村!他如今到了京城为官,时常来家里拜见老爷,来便来了,偏回回都要见我!”
湘云又道:“自然是因为你如今长进了,能会宾接客了,老爷太太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一听,更是恼的跺脚:“那里是老爷太太,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湘云便笑:“主雅客来勤,必是因为你有你的好处,他才回回都想见你呢。”
这原是吹捧的好话,但宝玉却仍是冷言冷语:“罢、罢,我可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见话赶话说到这里,薛宝钗也忍不住劝到:“你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都大了,你就算不愿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多见见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学一学那些仕途经济,等日后顶家立业时,才不至被人蒙蔽诓骗了去。”
这是诚心实意的劝说,但宝玉却听的彻底冷了脸,讥笑道:“姐姐这些话,日后还是留给别人听吧,莫让我这俗人脏了你那些仕途经济的好学问!”
这话一出,饶是薛宝钗城府颇深,一时也禁不住七情上脸、红了眼圈。
如今‘金玉良缘’已经过了明路,宝玉这番话大可解读成让宝钗另聘别人,照时下的风序良俗,对女方无疑是大大的折辱。
史湘云几个都气愤不已,纷纷指斥宝玉不该如此。
甚至连林黛玉都忍不住替宝钗打抱不平。
诗会就此不欢而散,宝玉只觉在家百般不顺,此后便一味与那蒋玉菡在外厮混。
第312章
诗会不欢而散之后。
邢岫烟便在司棋、香菱的护持下回转家中。
屏退左右,她先把诗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禀给了焦顺知道,然后又为自作主张的事儿向焦顺请罪。
焦顺原想着引保龄侯史鼐主动登门央告,再趁机订个城下之盟——他这倒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因为这些豪门大户的贪婪无度,近来实在已经领教了不少,若不提前准备好束缚的法子,只怕两全其美就要变成为他人做嫁衣了。
不过这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相比于焦顺时下最看重的权势与美色,说是无足轻重也不为过。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他最近家资日丰,若换在还没彻底发迹之前,权财二字不说并驾齐驱,起码也能维持个六四开的局面。
故此焦顺略一沉吟,便道:“我对钱没有兴……咳,我是说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咱们索性把这人情做足——你再见了她,就说我过几日亲自送她回保龄侯府,和侯爷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等邢岫烟应了,他又吩咐让备下了一份厚礼。
书不赘言。
等到了傍晚时候,打听着贾政已经散衙回家,焦顺便携了礼物前去登门道贺。
等到了后宅,守门的仆妇正要迎上前,斜下里就闪出了林红玉的身影,她自然而然的上前接过礼物,巧笑嫣然的招呼道:“大爷快里边请,兴隆街那位午后就到了,如今正陪着老爷在花厅吃酒呢。”
听说贾雨村也在,而且是中午就来了,焦顺不由暗赞这厮果是个逢迎拍马的好手。
悄悄递给林红玉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便也轻车熟路的进了花厅。
贾政在人前一向假道学,今儿却难得不是素场子,专门叫了几个小戏子取乐。
比起台上的唱念做打,这近距离的‘私密表演’又另是一套路数,通常是演绎古今中外下三路的奇趣,唱些什么‘姐要偷来妹也要偷,三个人人做一头,好像虎面子上眼睛两个孔,衔猪鬃皮匠两边抽’的污言秽曲。
当然了,贾政毕竟不是下里巴人,曲子也要文雅了许多,但骨子里头却是一样的,且这看似阳春白雪的玩意儿,里面隐喻的花活儿比那些粗俗的只多不少。
这些且不敢多论。
因多年夙愿一朝得偿,贾政自然兴致颇高,频频举杯叫酒,不到半个时辰就喝的酩酊大醉。
那边厢王夫人又早在闺房里等的心痒难耐,得了消息便忙过来拆台,一面托请焦顺代送雨村,一面让彩霞扶着贾政回堂屋。
不想贾政醉醺醺出了花厅,那脚下却像是装导航似的,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就奔着赵姨娘屋里去了。
王夫人见状气恼不已,当即喝令彩云几个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贾政弄进了堂屋。
她兀自余怒未消的往赵姨娘屋里剜了一眼。回头正要跟进堂屋,却发现焦顺送走贾雨村之后,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的花圃旁。
被晚辈目睹了自己和小妾争风吃醋的场景,王夫人一时尴尬的无以复加,忙讪讪的问:“畅卿回来,莫不是落下了什么?”
焦顺装作没事儿一般,拱手道:“小侄实有一事相求,还望婶婶能够成全。”
“什么事?”
王夫人正要堵他的嘴,闻言自是大包大揽:“凡我能做主的,你只管开口就是了。”
就听焦顺道:“这院里有个粗使丫鬟名唤小红,我上回来因瞧她十分伶俐可人,操持这些扫撒的差事忒也浪费,所以斗胆想向婶婶讨了她去和玉钏作伴儿。”
“小红?”
王夫人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那个,恰好这时候彩云出来,禀称已经服侍老爷洗漱完了,她便叫过来打探道:“咱们这院里可有个叫小红的?”
“是有个小红,才从宝二爷那边儿调过来没多久。”
听说是从宝玉屋里调来的,王夫人这才记起小红的身份背景,当下对焦顺道:“论理这等小事儿我不该驳你的面子,不过她实是林之孝的女儿,我总要先问过他夫妻两个才好处置。”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焦顺谢过王夫人成全,这才真正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王夫人又向彩云细问了小红的近况,待得知她是受便血事件波及,最近才被贬为粗使丫鬟的,不由摇头道:“才受了几日冷落,竟就千方百计的攀上了焦家,显见是个会钻营的小蹄子——罢了,这样的人我也不敢留,明儿问过她老子娘,还是早点打发了吧。”
说罢,自顾自进了回了堂屋卧室。
这时贾政刚喝了醒酒汤,正拥着被子在床上愣怔出神儿,王夫人因想起方才的事情,板起脸来就要怪他不知爱惜自身。
可转念记起自己今儿的筹谋,又生生咽下了这口气,红着脸屏退了左右,抬手解了红罗帐,背身坐到床头款款褪去襦裙,剥出件‘只衬妖娆不遮羞’的亵衣,曼妙折腰回首顾盼,却正对上贾政直勾勾的目光。
因见他两眼直往外凸、喉头涌动,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样,王夫人羞臊之余也不有大为得意,羞喜的低垂了头颈,软糯道:“老爷,夜已经深了,咱们安……”
“哇~!”
还不等她把‘安歇’二字说全,贾政突然张嘴喷出一道秽泉,兜头盖帘直灌了王夫人满襟满怀!
“啊~!!!”
王夫人放声尖叫,引来丫鬟们之后,又忙拿外套往身上裹缠遮掩,一时直闹的屋里鸡飞狗跳。
满腔春情换来这么一场闹剧,王夫人羞极、恨急,自此好一阵子都没再亲近贾政,却又拘着他不让去赵姨娘屋里。
直到十余日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王夫人莫名就觉得身上燥热,连饮了许多冷茶都压不住心头的邪火,她这才又迷迷糊糊想起了先前的筹划。
一时按捺不住的装扮起来,想等晚上贾政回来重修旧好,谁成想却闹了个祸不单行,落得身败名裂,彻底断送了夫妻情分。
第313章 魇魔法姑侄遇心蛊【上】
因小红提前传话给家里,林之孝夫妇自然不会阻拦女儿另攀高枝儿——且论起来,他们与来旺夫妇有十来年的交情,彼此熟稔的很,倒也不怕女儿在焦家吃了亏。
转眼到了这月二十一,打听着焦顺休沐在家,王夫人便一面命人送去了身契,一面又命小红收拾好行李,等着焦家派人过来交接。
没多久玉钏香菱就到了,原是要陪着小红去拜别王夫人的,不想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突然登门来访。
王夫人忙着接待马道婆,一时也就顾不上这边儿了,只让彩云拿了两吊钱给小红,传话说让她到了焦家,一定要尽心竭力的伺候。
小红捧着铜钱在堂屋门前磕头谢了恩,这才跟着香菱玉钏去了。
因她的东西并不多,香菱又主动分担了一半,玉钏就随便拿了件东西装样子,一路上絮絮叨叨,给小红说些半真半假的规矩。
小红何等的精明,自然听出她话里话外排挤打压的心思,不由得心下暗叹,果然到哪里都少不得这些拈酸吃醋的事情。
好在焦家人少地狭,自己又是焦大爷亲自讨来的,总不至被隔绝在外,连主人家的面都见不着。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东厢房内,就见焦顺和邢岫烟一左一右,都在那罗汉床上坐着,两下里又各站着司棋、晴雯。
玉钏和香菱不由都有些诧异,司棋姐姐也还罢了,这晴雯说到底是徐氏身边的人,却怎么也在这边儿立规矩?
这时就听焦顺吩咐道:“你们两个也先站过来。”
玉钏和香菱便忙都凑到了司棋下首。
小红独自站在正中,承受着众人情绪各异的目光,一时心下也有些忐忑。
她稳了稳心神,大大方方主动上前两步,屈膝跪倒在罗汉床前,脆生道:“奴婢小红给大爷、姨娘请安了。”
焦顺也不急着搭茬,慢条斯理喝了两口茶,这才道:“我这里用不着避讳那个‘玉’字,你还用本名红玉就好。”
“红玉知道了。”
“再有……”
焦顺环视着两侧众人,顺手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沉声道:“先前你们那些欺生怕熟、争风吃醋的事儿,爷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这些事情总归有姨娘管着,我懒得理会罢了。”
“如今姨娘这身子一天重似一天,爷我捧在手心里哄还哄不过来呢,万万由不得她跟你们置气!”
“若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我和姨娘耳朵里,管是什么新人旧人的,我一概都轻饶不得!”
“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作为邢岫烟的心腹,司棋头一个应了,随即林红玉也忙着跟着磕头道:“奴婢明白。”
余下三人晚了半步,这才齐声应了——内中晴雯倒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压根没心思在这屋里争宠。
焦顺依旧没让红玉起身,反而自顾自站起来,对邢岫烟道:“有什么要吩咐的,你自和她们说清楚就好,东府那边儿下帖子请我,中午不用给我留饭了。”
说着,又亲自给邢岫烟斟了杯茶,这才施施然去了。
他一走,邢岫烟忙让红玉起身。
红玉又恭恭敬敬又磕了个头,这才自地上爬起来。
方才那一幕是为了什么,她心里明镜似的。
焦大爷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还是在替她这新人撑腰背书。
但与此同时,却又着重申明了邢姨娘的核心地位,以免她这新人持宠生娇以下犯上。
红玉对此并没有什么芥蒂,毕竟她本也不认为自己能越过邢岫烟去。
如今能够和司棋几个平等竞技,对她而言已经是相当理想的开局了——自持聪慧伶俐,坚信自己绝对能在公平竞争中脱颖而出。
哪怕是在丫鬟们当中最为豪横的司棋,她也是丝毫不惧!
然而……
当天晚上林红玉就隔着门板,领略到了司棋在另一处竞技平台上的‘风采’,并因那激烈到近乎惨烈的动静,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与敬畏。
…………
返回头再说那马道婆,她这回来原是想哄王夫人供一盏长明灯。
不想王夫人却表示家庙里刚添置了香油钱,也说是要起一盏长明灯来着,因不知其中有没有犯冲的地方,故此想等问过琏儿媳妇再做答复。
又道:“若两下里没冲突,我自是要为宝玉点一盏的。”
马道婆听这话头,便知道是推托之词——那琏二奶奶素来不敬鬼神,这些事儿落在她手上,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她心下不快,又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了两句有的没的,便从王夫人屋里告辞出来,轻车熟路的转去了赵姨娘房中。
赵姨娘见是马道婆来了,直喜的眉开眼笑,一面把人往里屋领,一面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
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便道:“可巧儿我正没有鞋面子使呢,赵奶奶,你有零碎的缎子,不拘是什么颜色的,随便弄一双给我吧。”
赵姨娘闻言,叹了口气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要是不嫌弃,就挑两块子去。”
那马道婆听了,便不见外的挑了两块拢进袖子里,又毫不避讳的上了炕,与赵姨娘盘腿对坐
赵姨娘拉着她把近来的不顺一五一十说了,连自己想抢在保龄侯府头里,把女儿许给焦顺的事情都不曾隐瞒。
又问:“年前还好好的,自打那省亲别院被贵妃娘娘开了光,我在家就没遇见过一桩好事儿!你说是不是那院里的风水,对我有什么妨害之处?”
马道婆先赞道:“你倒是个有眼界的!那焦大爷出身虽差些,升官发财的本事可比旁人都强!我听说这回单是下聘,就送出去好几万两银子,三姑娘若跟了这个主儿,你们母子俩后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
“这不是事情没成么!”
赵姨娘对此也是颇为遗憾,听马道婆说起来就觉得心口生疼,活像是被谁挖去了一块儿肉似的,忙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你快帮我盘算盘算,看怎么才能转运!”
马道婆闻言闭着眼睛盘起了腿,好半晌,才在赵姨娘期待的目光中睁开眼睛,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姨娘心知这是在等开口钱,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吊钱塞给了她,嘴里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要时常给你添些香油钱,只可惜心有余力量不足——若这时运再转不过来,往后失了老爷的宠爱,只怕连这三瓜俩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马道婆麻利的把钱揣进怀里,心下将赵姨娘对自己的态度,与王夫人、王熙凤姑侄比对了一番,暗道这府里若能换成是她主事,对自己倒有莫大的好处。
原本她只准备哄些银子,这一想却动了歹念。
于是循循善诱道:“说是风水妨害倒也不错,可根子却不在风水,而是出在人上。”
“人?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马道婆嗤鼻道:“你这些事情,哪一桩一件不和这个数有关!”
说着,竖起两根指头来,在赵姨娘眼前翻来覆去的晃。
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愁眉苦脸道:“要照你这么说,这事儿岂不是无解了?这两个在我们府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上面哄着老爷、下面瞒着哥儿,竟把那家私全搬到她们娘家去了!”
马道婆道:“这还用你说,我难道看不出来?也亏你们竟不理论,只凭她们胡闹,瞧着倒也有趣。”
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们闹,难道谁还敢把她们姑侄怎么样?”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这只怪你们没本事——明不敢怎么样,暗里也就算计了,何至于生生受她们妨害?!”
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也跟着动了歹意,便问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心,只是没这样的本事,你若能教给我这法子,回头我大大的谢你。”
马道婆听她上了套,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可别来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儿?真是罪过罪过!”
赵姨娘道:“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忍心看她们摆布死我们娘俩不成?还是怕事成之后,我不肯重重的谢你?”
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我虽不忍叫你们母子受委曲,可就算希图你的‘重谢’,你手上又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些,忙又趁热打铁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胡涂起来了?你这法子若果然灵验,把她姑侄两个给……到时候老爷独宠我一人,这宅子里还不就是我说了算?那时你要什么不成?”
马道婆低头思量半晌,又说道:“那时候事情都已妥当了,又无凭无据的,谁知你还肯不肯理我?”
听她果然有这手段,赵姨娘急忙许诺道:“这有何难!如今我手上虽不富裕,却也零碎攒了几两体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都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到那时我照数给你!”
马道婆道:“果然这样?”
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
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来。
赵姨娘爽利的印了手模,又走到橱柜里将体己拿了出来,捧给马道婆道:“这个你先拿去做香烛供奉,成不成?”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为证,便不顾青红皂白的满口应了,伸手先接过银子揣进怀里,然后又小心收了欠契,这才从裤腰里摸出个小小的瓷瓶来。
她从瓷瓶里倒出两颗黄豆粒大小的蜡丸,悄声道:“这是南边儿传过来的失心蛊,你抽冷子给她们下在茶水里……”
“这、这要是让人查出来可怎么好?”
“放心,这东西遇水就化开了,再瞧不出什么不对来!等喝下去,又要三五日才会发作,你下了药就离她们远远的,到时候任谁也疑心不到你头上!”
赵姨娘听的两眼放光,小心把两个蜡丸放在手心上观瞧,半晌又摊开另一只手道:“再给我一个使,也好一并绝了她的根儿!”
“我的好奶奶,你当这东西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马道婆直翻白眼,把那瓶子翻过来倒了倒,里面却早已空无一物。
赵姨娘见状遗憾不已,在心下反复衡量了许久,想着少了王夫人遮护,自己再谋算宝玉也不难。
况那王熙凤一来忒也欺人太甚,二来又最是个贪权的,若不先把她给治死,等王夫人死后自己也未必有机会当家做主,故此还是决定先把这两丸噬心蛊用在她们姑侄身上。
第314章 魇魔法姑侄遇心蛊【中】
【半夜还有一更】
一晃又是几日。
这天焦顺一早起来,正在香菱、玉钏的服侍下穿衣服,就见红玉端着热水毛巾从外面进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往太阳穴里藏,压根就不敢正眼瞧他。
焦顺见状不由莞尔一笑。
邢岫烟如今毕竟有了身孕,他想着刚把人讨回来,就猴急的拉到床上,也显得忒不尊重邢岫烟了。
故此就琢磨着先缓个十天半月再说。
谁想这红玉跟着司棋见习了两日,倒从落落大方变的畏首畏尾起来——想必是在贾宝玉院里,从没听过这般龙精虎猛的动静。
不过焦顺也懒得理会这些小心思,反正等过几日收用了她,慢慢也就该食髓知味了。
却说焦顺洗漱完毕,又简单用过了早饭,等寻到堂屋卧室时,徐氏早已经收拾齐整了,却依旧坐在梳妆镜前,拿了金银首饰不住往头上比划。
“母亲快收了神通吧。”
焦顺便上前嬉笑打趣道:“再这么捯饬下去,我爹只怕就舍不得让您出门了。”
徐氏放下手里的钗子,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道:“净胡说八道,你爹一早就去衙门了,这整日里忙的顾头不顾腚的,也不知到底是你当官儿还是他当官儿!。”
焦顺没敢接这茬,摸着鼻子打哈哈:“那等从王家回来,您别急着卸妆,怎么也得让我爹开开眼界。”
“呸~”
徐氏起身啐道:“少拿哄丫头们的鬼话来哄你娘——你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咱们就去和两位姑太太凑齐,免得她们在家久等。”
她嘴里这两位姑太太,指的正是王夫人和薛姨妈。
今儿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辰,前两日王家来荣国府里下帖子,还专门给徐氏送了一张来,故此她今儿要和王夫人薛姨妈一同前往王家贺寿。
焦顺原本应该在衙门里当值的,但见徐氏从得了邀请之后,便整日坐立难安的,心知这对母亲而言既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又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故此便主动请缨,要陪着徐氏走上一遭,也好替她撑撑场面。
因姑娘们也要跟着,焦顺留在了垂花门左近候着,徐氏独自带着晴雯、五儿进去汇合。
不多时里面却又传出消息,说是王夫人和王熙凤身上都不大爽利,便由薛姨妈、徐氏带着姑娘、哥儿们前去贺寿。
李纨、三春、钗黛都在其列,贾宝玉和贾兰叔侄也在,但内中竟还多了个贾环,这就有些奇了——以往遇到和王家有关的事情,贾环和赵姨娘母子多半会找理由避开,这回却不知为何跟了来。
等见过了王子腾的夫人,薛姨妈和徐氏被留下来说话,小一辈儿则是在王家子侄小姐的引领下,各自入了内外的酒席。
贾环就坐在在焦顺和贾宝玉下首,扭股糖似的东张西望没个定性,显然极不适应这里的气氛。
对面的贾兰见状,忍不住好奇道:“三叔,你今儿怎么得闲,肯来舅爷家里贺寿?”
贾环扭动着身子,不自在的讪笑道:“我母亲……姨娘说,太太既然来不了,做儿子的就该替她尽一分心力,所以我就来了。”
宝玉和焦顺闻言更是诧异不已。
那个尖酸刻薄的赵姨娘,什么时候这么识大体了?
贾宝玉诧异完之后,也便没当一回事了。
但焦顺却很快联想到了原著当中的剧情,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那赵姨娘已经开始动手了,所以才刻意表现出相反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频频目视贾宝玉,暗道王熙凤的身子已经不爽利了,这贾宝玉又该什么时候才会发病?
焦顺是巴不得立即就瞧个稀罕,然而看贾宝玉的气色,却比往日还要容光焕发,一扫先前与林妹妹分手时的沮丧颓唐,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莫非自己猜错了?
赵姨娘还没开始下手?
还是说这厮发病前并无任何先兆?
电视剧里好像是用的邪法害人,不过根据焦顺这几年的明察暗访,此方世界貌似并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大概就是低配版红楼吧。
思前想后不得要领,焦顺也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席面上。
说实话,王家如今论实权远在荣国府之上,但论排场却差了荣国府一大截,这女主人寿宴也不见有什么珍馐,还比不上贾宝玉过生日时的场面呢。
酒酣宴散。
因听说王夫人身体不适,王子腾之妻也就没久留众人,吃罢午饭专门喊了宝玉过去,交代他在家好生侍奉母亲,便打发众人回转荣国府。
等回到荣国府里,众人正要分作四波各安各处,就听府里各处都在大呼小叫,一时闹的众人不知所措。
薛姨妈和李纨连问是不是家里走了水,守门的管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便都下了车,循着骚乱往后宅去。
到了垂花门左近,焦顺就近拿住一个乱窜乱喊的小厮,追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可了不得了!”
就听那小厮手舞足蹈的道:“二奶奶吃了午饭,原本在倒座小厅里升堂理事,结果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疯了!拿着刀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好几个管事的妈妈都被她伤了,如今正提着刀往后院里去呢!”
众人闻言尽皆大哗。
焦顺却满腹狐疑的望向了贾宝玉,这王熙凤都已经闹起来了,怎么还不见他有半点动静?
薛姨妈一时慌了手脚,摊着手连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探春则是顾不得避讳,挤到焦顺跟前喝问道:“嫂子闹成这样,家里难道就没人管了?太太呢?琏二哥又在何处?”
“这……”
那小厮张口结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宝钗则是在后面远远的道:“既出了这等事,还请焦大哥帮着拿个主意,好歹别闹出人命来!”
李纨也上前连声拜托。
焦顺也正想瞧个究竟,当下也不推辞,直接吩咐道:“环兄弟,兰哥儿,你们两个去找外面管事的,催他们赶紧请大夫来。”
想到这年头人们都迷信,紧跟着又补了句:“再请几个高僧大德、会驱邪的道士,只先说是家里要办法会,别的都不要往外传!”
贾环还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贾兰便利落的躬身应诺,拉着自家三叔去了。
等这两个小的领命去了,焦顺命人就近寻了几根缰绳,拆散了接在一处。
又寻了个水缸盖子,用缰绳五花大绑的兜住,充作是临时盾牌。
然后这才一马当先,领着众人杀奔后宅。
等到了后宅里,那呼喊惊叫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焦顺等人一路跟人打听着,很快就寻到了风暴中心。
远远就见王熙凤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半边挂着肚兜肩带的膀子漏在外面,另半边袈裟似的披着件脏兮兮的鹅黄长裙。
她嘴里声嘶力竭的喊着‘我要杀人’,一手举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菜刀,一手攥着不知从谁身上扯下来的几缕头发,正张牙舞爪的满院子追逐仆妇、丫鬟们。
那些丫鬟仆妇东一个、西一个的乱窜乱叫,场面看似凶险,实则却并没有哪个被她伤到。
盖因王熙凤半边雪白的膀子露在外面,长裙也就自然而然的垂到了脚下,三五步就要绊个趔趄,这跌跌撞撞的自然撵不上人。
焦顺观察了一会儿,便悄默声把绳子给了几个随行的仆妇,让她们趁着王熙凤跌倒的时候,把绳子兜在她身上,再一正一反的转圈把人捆死。
他自己则举着那水缸盖子,在一旁给仆妇们压阵。
计划本来也还算妥帖,可王熙凤在家里积威甚重,如今又疯魔了一般手持利器乱砍乱杀,仆妇们虽硬着头皮上前,却实难按捺心中的怯懦。
偏王熙凤似也感觉到了威胁,突然冲着牵绳子的妇人猛扑上来,嘴来‘嗷’的一声嘶喊,直吓的两个牵绳妇人屁滚尿流,丢下绳子夺路就逃。
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直接撞在了后面不远处的游廊柱子上,‘砰’的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又倒退回了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许久不曾有‘收获’,突然见到猎物主动送上门,自然不会客气,高举起菜刀对准那仆妇的脖子就砍了下来!
“别!”
“嫂子刀下留人!”
“二奶奶不要啊!”
围观众人齐声尖叫,贾宝玉更是吓的捂住了眼睛。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焦顺心下暗骂一声,却是飞身扑到近前,用手里的水缸盖子护住了那仆妇。
咄~!
就听一声闷响,那菜刀狠狠劈在盖子上,本就不算太厚的木板登时被劈开道豁口,刀刃的一角透板而出,也亏是木板搭在那仆妇的后脑勺上,在后颈初形成了夹角,这透板而出的刀刃才没有伤到那仆妇的脖子。
不过那仆妇觉得后脑勺一疼,只以为自己是中刀了,当下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焦顺却也顾不上管她,趁王熙凤一时拔不出菜刀来,发力将这凤辣子扑倒在地,又顺势夺过菜刀,连木板一起扔了出去。
众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贾探春连声催促那几个仆妇上去拿人,见她们畏畏缩缩拿起地上的绳子,仍是按照原计划两头拉直,又气的骂道:“都是榆木脑袋不成?这时候还拉着两头干嘛?直接给嫂子捆上就是了!”
仆妇们这才忙又一拥而上,帮着焦顺把王熙凤五花大绑起来。
薛姨妈和姑娘们,这才得以靠近,围着王熙凤七嘴八舌的关切着。
然而王熙凤却兀自大叫着要‘杀人’,又嚷说众人都要害她的性命,除此之外其余的反应一概没有。
见众人都围住了王熙凤,焦顺便顺势退到圈外,徐氏立刻拉着他上下查看,担惊受怕的埋怨道:“可伤到哪里没有?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轻重,别人都往后退,偏你要往上冲?!”
焦顺也没想到,王熙凤一刀竟能透板而出,若早知道他未必就敢冲上去挡刀。
不过现在既然人没事儿,自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嘿嘿一笑,正要宽慰母亲几句,斜下里忽然递过来一只帕子,却是史湘云凑到近前,悄声道:“快擦擦吧,脸上沾了好些尘土。”
焦顺老实不客气的接过来,然后就直接揣进了袖筒里,顺势又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抹了几把,然后冲着史湘云咧嘴直乐。
史湘云原本满心的关切,也就没顾忌什么,如今却是腾的一下子涨红了小脸,狠狠剜了焦顺一眼,也不讨要那那帕子,背转身重新混入了姐妹当中。
这会儿的功夫,眼见王熙凤惨状的贾宝玉,又开始习惯性的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一面关心王熙凤,一面还要宽慰他,一时闹的不可开交。
这时拐角出转出了林之孝家的,探春立刻迎上去呵斥道:“怎么回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见婶子们支应着也就罢了,难道连禀报给太太、琏二哥和东跨院的大老爷都不懂?!”
“姑娘莫怪。”
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已经被控制住了,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又听探春责问,忙辩解道:“不是我们懈怠,是太太方才在里边儿,也突然人事不省的昏了过去,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边儿就又闹了起来,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
“太太、太太昏过去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留下几个看顾着王熙凤,余下的又一股脑往后宅去了。
谁知临近王夫人院里,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大呼小叫声,显然是里面又起了什么变数。
第315章 魇魔法姑侄遇心蛊【下】
听院子也闹的沸反盈天,焦顺不由暗暗后悔没先准备些家伙事儿再过来——哪怕把那不经用的盾牌带上,再裹上衣服什么的加固一下也好啊。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经历了方才那一幕,众女又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纷纷投来期待的目光——连贾宝玉这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焦顺也只好硬着头皮,率先跨过门槛走进了院里。
只是进门之后,他就愣怔了在当场。
也不止是焦顺一个人愣住了,后面跟着涌进来的众人,看清楚院子里的情况,也纷纷瞪圆了双眼、张大了嘴巴,仿佛被石化了一般忘了动作。
盖因在他们进院门的同时,王夫人也衣衫不整的从堂屋里冲出来,迈着颠三倒四的步子,边撕扯着身上的衣襟,边发出一长串癫狂又肆意的笑声。
按说有了王熙凤刚才的行径做铺垫,王夫人这番举动倒也并未出乎众人所料。
但问题就出在她那被撕扯开的外衣下,那一身后世网络图片司空见惯,文中却又半点不敢描述的装扮上。
而在当世,这等装扮便连粉头娼妇都未必受得了,如今却披挂在堂堂荣国府二太太,贤德妃的亲生母亲身上,且又公然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着实令人大跌眼镜难以置信。
而这也正是王夫人能突破重重帷帐,从堂屋里冲出来的缘故——凡是见到她这一身的人,三观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时甚至都忘了要阻拦。
也亏焦顺早就见识过她的‘情趣’,虽远不及这次的火辣通透,可好歹也算比别人多了些抗性,于是愣怔了片刻之后,便头一个清醒过来。
于是快步冲到堂屋门口,一把扯下了门帘,塞给追出来的彩霞道:“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婶婶裹上!”
众丫鬟仆妇如梦初醒,这才七手八脚的上前。
也亏她不像王熙凤,恍惚间只是觉得身上燥热难当,一门心思想要扒扯,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所以众人很快就用门帘将王夫人裹成了粽子,又在贾宝玉哭丧似的陪同下,将她抬到了里屋床上。
这当口,众姑娘们仍是魂游天外,显然都无法接受向来庄重的二太太,竟还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内在。
其中唯独薛姨妈神情与别人不同,又是惶恐又是后悔,几乎把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这期间贾母、贾赦、邢夫人、贾珍、贾蓉、贾蔷等人,也都陆续赶了过来。
有了他们当家做主,焦顺自然也便乐得退居二线。
眼瞧着贾母一声吩咐,王熙凤也被抬了来,姑侄两个各自被绑束在床上,一个满口嚷着要杀人,一个嘴里喊着热死了,一个狠厉怨毒,一个声酥气促。
又过了没多久,大夫和僧道巫都请了来,做法的做法、诊治的诊治,再加上贾宝玉领衔的哭声,这院子里乱的如同一锅粥仿佛。
诊断之后,大夫们各说各话,谁也不敢妄下决定,倒是僧道巫三家异口同声,都说这必是中了邪祟。
焦顺隐身在侧冷眼旁观,注意力却很快落到了一个巫婆身上——根据刚才的对答,这巫婆正是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
他的记忆印象虽然模糊,可见了正主还是立刻确认,这应该就是和赵姨娘合谋之人。
只是……
原著里明明是贾宝玉和王熙凤遭劫,这怎么变成王夫人和王熙凤了?
转念又一想,貌似也没听说贾宝玉被贾环烫了眼睛,或许就是因为少了这一出,导致赵姨娘对王夫人恨意还在贾宝玉之上。
正想些有的没的,贾政也风风火火从衙门里赶了回来。
进家后,见了床上姑侄两个的恶形恶状,他一张老脸黑的锅底仿佛,又听彩霞耳语了几句,更是咬牙切齿的屏退了众人。
等众人都散了去,贾政面沉似水的走到王夫人床前,伸手用力把那门帘扯开一角,等看到里面远比彩霞形容的,还要更加妖艳暴露的模样,贾政只愤恨的喉头涌动,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
中了邪祟原也没什么,可偏偏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内里,一旦消息传出去,却让外面怎么看待荣国府,怎么看待自己?!
尤其这还是自己眼见就要升官的当口!
贾政越想越气、越想越恼,恶狠狠把帘子重新裹好,头也不回的到了外间。
“二叔。”
这时贾琏也已经到了,一面探头往里张望,一面小声请示道:“大夫们没有多少把握,说是这病来的十分凶险;那些僧道们虽吹的天花乱坠,可也一样不敢打包票,您看……”
贾政把手一摆,冷声道:“能治就治,不能治也怨不得人!”
贾政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如今却被王夫人把里子都丢光了,错非是得罪不起王家,他都恨不能把王夫人给休了,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贾琏先是一愣,随即眼珠乱转,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先把后世准备好,也算是冲上一冲?”
贾政点头:“这样也好,你去预备着吧。”
说着,又去给贾母问了安。
老太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她也是中了邪祟,身不由己才……”
贾政嗤鼻:“一大把年纪,难道邪祟还会逼她穿那样的东西不成?!”
贾母又叹了口气,抹着眼泪也就没再说什么。
旁边薛姨妈有心替姐姐解释两句,可当着众人又实在不好意思张嘴,一时愈发的纠结。
这时贾政又专门把焦顺喊了来,当面谢他处置得当,否则事情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焦顺自是满口的谦辞,心下却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遗憾是因为他原本一心想看贾宝玉的笑话,结果却莫名其妙换成了王夫人。
庆幸的是,有了今儿的所见所闻,以后玉钏那边儿就又有新戏码了。
因瞧出贾政心里窝着火儿,他便也没有久留,主动告辞出了堂屋。
原是想陪着母亲直接回家的,不想出门后正瞧见赵姨娘扒着窗户往里窥探。
焦顺心下不由得一动,有心当场捏住她的短处,可想起自己先前已经决定好了,不再随意冒险行事,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离开王夫人院里,陪着母亲往家走的时候,就见各处仆从都在议论纷纷。
按理说王熙凤砍伤了好几个人,所造成的影响和破坏都远比王夫人大,但杀人放火的事情往往盖不过花边新闻,何况闹出这等事儿的,又是府里最尊贵最端庄的王夫人。
因此十个人里倒有十个再议论王夫人的装扮,喊打喊杀的王熙凤反成了陪衬。
这事儿闹的阖府皆知,又从外面请了和尚道士来家,自然就更瞒不住了。
几乎是转过天的功夫,王夫人的事情就传遍了四九城,绘声绘色的不说,竟还有人私制了绣像发卖,号称是千金难求。
一时间这年过四旬的王夫人,论艳名竟盖过了八大胡同的花魁!
贾政为此又羞又愤,干脆称病在家闭门谢客,自此也再没去探视过王氏一眼。
贾琏就更不用说了,只听大夫说是治不了,都都不急王熙凤死了,就急吼吼逼着平儿把她的私房钱交出来。
除了贾宝玉日哭夜哭,这一大家子竟是各有心思,并无几个真心惦念王夫人王熙凤姑侄的。
而薛姨妈有心给姐姐转圜,却又怕会坏了自己的名声,乃至于影响到宝钗头上,一时左右为难,竟也急的病了一场。
就这般闹哄哄到了四月初三,皇帝再次亲命太医院院使出诊,这才使得王夫人和王熙凤由危转安,渐渐恢复了清醒。
只是人虽清醒了,得知了当日的情形,以及事后惹出的风波后,王夫人却又恨不能直接死了才好。
也亏是丫鬟们看管的紧,这才没让她寻了短见。
而王熙凤清醒过来,得知贾琏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愈发恨的什么似的,错非是贾琏一直躲在外书房里不敢露头,当面都能活活把贾琏给掐死!
另一边儿,听闻当日是焦顺临危不乱,免去了她的人命官司,王熙凤心下又是柔肠百转,几次纠结着,要把这恩仇一并报了,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
一晃到了四月十五。
这日焦顺巡视各司,重点了解了工读生们实习的现状,又审阅了各处报上来的新一届学生名单。
眼见着天时不早了,正准备收拾收拾散衙回家。
不想现任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就寻了来,对着焦顺大倒苦水。
他原是点了外放苏州知府的肥缺,只等着和贾政办完交接,就要走马上任了。
谁知道因为王夫人的事情,贾政一直告病不出,都逾期半个月了也不见来衙门办交接。
这郎中生怕拖久了事情有变,故此就想托请焦顺传话,好歹让贾政先把掌司郎中的差事接过去,然后再告假也不迟。
因对方百般的求告,又托了苏侍郎的门路,焦顺实在推脱不过,也便只好答应帮他代为传话,至于贾政肯不肯答应,那就不归他管了。
【本来预计这章应该又四千多字,结果畏畏缩缩就变成了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