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忧思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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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焦顺好说歹说,才劝住邢岫烟未曾分房。
他难得收心养性,想要陪邢岫烟谈天说地,偏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遂好奇道:“你闲事都在家做些什么?”
“原本有暇,常去林妹妹屋里坐坐,除了说些家长里短,就是做针织女红、或者妄议几句诗词歌赋——对了,偶尔也会下棋。”
这些……
除了家长里短之外,焦顺是一样都不会。
虽然闲扯也算是陪伴了,可整日里家长里短的嚼舌根儿,总觉得拉低了他焦主事的格调。
至于麻将牌九什么的,他和邢岫烟都不感兴趣。
思来想去,焦顺便想到了上辈子玩过的桌游,于是便道:“这些事儿我只怕不成,不过我知道有几桩游戏,最适合大家凑在一起解闷,等明儿让人弄出来试试,大年底下的咱们也热闹热闹。”
邢岫烟倒不在乎什么游戏——焦顺有这心,就足够她心怀感激了。
她愈发抱紧了焦顺的胳膊,柔声道:“大年下的,衙门里事忙,爷且莫因为我们误了正事儿,真要弄,等过完年得闲再弄也是一样的。”
“不妨事。”
焦顺笑道:“上半月忙些,如今各处的文书都已经呈上去了,若没有查缺补漏的差事,三五日也就封库了——再说我只需抽空铺排下去,自然就有人办妥了,也废不了什么事。”
听他如此说,邢岫烟自然也就没再劝。
两人相拥着,先是说些日常琐事,渐渐天南地北无所不论,也不知谁先犯了瞌睡,双口不知不觉变成了单口,随即声音声音渐低,最后化作了微不可闻的鼾声。
…………
转过天。
焦顺上午轻车熟路的处理完公务,趁中午吃饭的时候,在狼人杀和三国杀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狼人杀制作起来虽然简单,但勾心斗角的成分太重,不大适合孕妇闲暇娱乐。
再说焦顺对三国杀也更熟悉些,二十郎当岁的时候颇凑了几个牌友,三不五时的约在一起耍耍。
可惜没几年的功夫,牌友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上老下小,即便能勉强凑齐一桌人,不是直奔酒局KTV,就是整些简单刺激的,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影日了。
总之,焦顺花了一下午时间,照着记忆把三国杀的牌面文案,全都整理了出来。
然后找来了刘长有,将制作要求简单描述了一遍。
制作这些东西,对刘长有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那英雄立绘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叶子牌上就经常画有水浒人物。
甚至连游戏规则,他都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而察觉到是这是一套玩物后,刘长有也愈发认真的起来——毕竟能为上官处理私事的,才称得上是心腹。
他恭敬的接过那文案,郑重请示道:“大人,不知您想用什么样的画风,是婉约还是豪放?是宫样还是苏样?用什么材料板式?人物形象是照着演义来,还是……”
听刘长有一连串说出许多花样,焦顺只觉的脑仁疼,他不过是想要陪邢岫烟和丫鬟们解闷罢了,何曾想的这么仔细?
有心照着后世里的形象给刘长有打个样,可又实在没这手艺。
最后只好模棱两可的道:“你办事我放心,别的我一概不问,只要精致耐用就好。”
想了想,怕刘长有真就精工细雕起来,忙又补了句:“不过是件玩物,年节时拿来耍耍,差不多就成,也用不着太过劳心费力。”
刘长躬身头应了,顺势就拍起了马屁:“大人果然是匠心独运,先前那样板戏闻者无不交口称赞,这、这……”
“三国杀。”
“这三国杀一经问世,必能风行天下!”
焦顺连忙摆手:“我弄来在家解闷,什么问世不问世的。”
刘长有虽是在拍马屁,但交口称赞一说却并不为过。
因那文艺汇演给出的筹备时间实在太短,各厂即便是想照葫芦画瓢,都未必能赶得及。
于是就有人打起了‘蒙学话剧团’的主意,想方设法的请他们去做技术指导,顺带登台演出以便就近观摩。
这七八天几乎是一天一场,把几家国有工坊都转遍了,主要演员喊的声嘶力竭之余,也引发了不小的影响。
绝大多数观众都对‘样板戏’大加称赞,甚至坚定认为这比什么劳什子的京剧、越剧、黄梅戏,强出不知多少倍。
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观众一多半都是匠人出身,见了这等讴歌工人阶级的舞台剧,自然是感同身受与有荣焉。
少数文化素养比较高的官吏,虽然未必赞成通篇大白话的舞台剧高过京剧——但那些戏剧唱段再好,说的也是别人的故事,这样板戏却是在竭力鼓吹工部官僚的功劳,而但凡有志于仕途的,谁又不想将自己的功绩广而告之?
一时各种言论喧嚣尘上,愣是把焦顺这外行人弄出来的四不像,抬到了一览众山小的高度。
对此,焦顺也是颇为自得。
勤工助学等新政,相当于是支撑他在工部立足的根基躯干,这样板戏则等同于向四方延展的枝叶——光靠根基躯干可长不成参天大树,唯有开枝散叶才能显出木秀于林!
等到散衙之后。
焦顺抽空又去了一趟宁国府,却是交代尤氏传话给邢氏,让她暂且偃旗息鼓,以免打草惊蛇。
尤氏如今一心只在胎儿身上,对这朝令夕改自然没什么所谓。
邢氏第二天得了消息,却是气闷的不行。
她为了能给王熙凤一记狠狠的教训,甚至不惜冒着要直面贾赦的风险,假装病情渐渐好转。
谁成想刚演到康复的节骨眼上,焦顺就又下令让她继续潜伏了。
对此,她自是一百个不乐意。
可对于奸夫的要求却又不敢违拗。
只好拿小木人刻上王熙凤的生辰八字,针扎火燎的宣泄——顺带一提,这小木人是现成的,贾赦近来买买了不少,还时常有巫婆神汉出入家中。
这日下午,她正拿锥子往木人心坎上戳,外面丫鬟突然进来禀报,说是珠大奶奶病了,二奶奶让请示太太,看要不要过去探视探视。
邢氏闻言蹙眉道:“好端端的,她怎么就病了?病的重吗?”
“也没说是怎么病的。”
那丫鬟努力回想着方才听来的:“只说珠大奶奶烧的厉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多半是有些凶险。”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王夫人是邢氏的眼中钉、王熙凤是邢氏的肉中刺,而被她们合力冷落排挤的李纨,在邢氏眼中自然就显得和蔼可亲起来。
略一犹豫,邢氏便决定要登门探视。谷
于是第二天上午,她汇合了王熙凤,在二十多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李纨的小院。
进门一瞧,阖家有名有姓的几乎都到齐了,连老太太也派了鸳鸯过来。
邢氏这才知道,李纨竟是病的十分凶险。
于是急忙入内探视,就见李纨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星眸似睁似闭,干裂的樱唇紧闭,双颊火炭似的红,余处却又白惨惨的全无半点血色。
这瞧着,就像是被人整个抽走了精气神一般!
邢氏忍不住凑到王夫人身边,好奇的打探道:“好端端的,珠哥儿媳妇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王夫人无奈道:“说是忧思成疾,积郁久了一朝被风寒引发出来,难免就有些凶险。”
“说也是呢。”
王熙凤忙跟着找补道:“她一心都在兰哥儿身上,十来年不曾离过左右,如今去了书院苦读,一个月也未必能见着两回,大嫂子又怎能不忧思成疾呢?”
说着,又叹了口气:“唉,也是她一直憋着藏着,不然我说什么也要开导开导她的。”
呸~
邢氏暗啐了一口,心道:你们姑侄俩,只怕巴不得她早死呢!
说什么为了儿子忧思成疾,依她看来,分明就是被这姑侄排挤打压出来的!
王熙凤急着找补,也正是怕旁人这么想。
但看婆婆脸上的表情,也知道再怎么解释,她多半也不会相信。
于是干脆撇下邢氏不理,向王夫人建言道:“太太,您看是不是把兰哥儿叫回来,兴许见了儿子,她一高兴这病就好了呢。”
这是高情商的说辞,换成低情商就是:她如今病成这样,也该让贾兰回来准备准备后世了。
王夫人自然听出了她话的‘两手准备’,想想也确实有这个必要,于是点头道:“那就派人去书院……”
“别、别去!”
原本像是魂游物外的李纨,这时突然涩声打断了王夫人的指派,顺势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虚弱的道:“兰哥儿半道出家,为了能跟上这学业,也不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眼见就要年底大考了,若在这时候让他临阵退缩,岂不白费了心血?!”
林黛玉见状,忙上前扶住了李纨。
这两个娇弱的女子凑在一处,看着越发惹人怜惜。
王熙凤挑眉道:“你这是何苦来哉?那大考又不是春闱秋闱,错过了有什么打紧的?依我看,还是让他回家进孝更为要紧。”
王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甚至觉得春就算误了闱秋闱也没什么要紧,反正荣国府想要中兴,也不是一个进士举人就能做到的——她眼中真正能指望的,一是宫里的女儿肚皮争气,二是宝玉能圣眷长隆。
李纨却是扶着林黛玉,勉力坐了起来,微微带喘的摇头道:“我这病不碍事的,养几日也就好了,怎能为此误了、误了兰哥儿的学业?”
说着,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人也软软瘫回床上,脸上脖子上同时泛起些异样的红潮。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死死抓着林黛玉的袖子,连声道:“莫惊动他,千万莫惊动他!”
众人见状,自也不好强求。
无奈叹息着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几个小的这才得了机会上前探视李纨。
不过旁人都泪眼八叉的看着李纨,偏贾宝玉一边抹眼泪一边却忍不住偷眼打量林黛玉,心下暗想着若我也这般病重,必是要请林妹妹守着我、看着我,直到魂飞魄散为止。
林黛玉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对李纨道:“嫂子真要为兰哥儿好,就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否则他若知道是因为自己进学,你才……”
顿了顿,又道:“这书,他却还如何读的下去?”
说着起身,招呼众人道:“让大嫂子好生歇歇吧,咱们总围在这里,气都浊了。”
姐妹们都点头应了。
众人一起向外行去,只薛宝钗悄悄缓了半步,却是唤过素云吩咐道:“林姑娘方才那话,你时不时就讲给你们奶奶听,正所谓为母则刚,便只为了兰哥儿,大嫂子也必定能趟过这道槛。”
素云自是连声的道谢。
薛宝钗这才追着众姐妹到了外面。
刚在院子里汇合,恰巧就听惜春提议道:“咱们要不要去家庙里给大嫂子祈福?这阵子府里也着实邪性,二哥哥、林姐姐、大太太、老太太、珠大嫂子,竟是连着闹毛病。”
“不过是天干物燥罢了。”
薛宝钗急忙道:“妹妹可不敢胡说!”
见惜春懵懂不解,她又上前耳语道:“眼见得大姐姐就要回家省亲了,你这时候说什么邪性,万一传出去还了得?”
惜春这才知道害怕,忙讪讪的收了言语。
又听史湘云捋着鬓角的细辫,叹道:“我听说兰哥儿在学堂里如鱼得水一般,好几回都得了师长称赞,大嫂子合该高兴才好,却怎么就忧思成疾了?”
那心思重的,听了这话就想到了王夫人和王熙凤身上,自然不好随口置评;至于那愚钝的,自然更想不出答案了。
一时间,竟就冷了场。
薛宝钗见状,忙道:“这天寒地冻的,咱们也别在外面嚼舌头了,选个暖和的地方再说话不迟。”
正说着,外面就风风火火来了一伙人,打头的正是有孕在身的尤氏。
众女见是她来了,忙都上前见礼。
尤氏却顾不得闲话,急吼吼的扯着宝钗问:“珠哥儿媳妇到底是怎么了,听说竟有性命之忧?!”
“说是忧思成疾……”
“忧思成疾?”
尤氏一愣,随即竟就松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是心病,那倒好说了……”
“好说了?”
旁人没听清楚,薛宝钗却是听的真切,不由狐疑道:“珍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尤氏敷衍的摆摆手,指着里面道:“我先瞧瞧她去。”
说着,就挺着肚子往里闯。
薛宝钗总觉得她方才话里有话,可这时也不是探究的时候,听史湘云催促,也便随着姐妹们去了。
第287章 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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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尤氏目送姑娘们出了院门,转身正要进屋,不想却和王熙凤碰了个对头。
王熙凤先是一愣,随即诧异道:“你这抱窝的竟也舍得来?”
尤氏捧着肚子笑道:“这不是听说你嫂子犯了心病么,想着别的咱们治不了,开导几句总还能成。”
“呦~”
听说她是专门来开导李纨的,王熙凤当下就泛起了酸,掩嘴笑道:“倒也是,你们素日里就亲近,别人说不通的,备不住你一来就疏通了。”
这话里实有暗讽二人磨镜的意思。
但对尤氏而言却是歪打正着,她噗嗤一声乐了,盯着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你哪日要是不通了,我也有法子帮你疏通呢。”
说着,便径自进了屋里。
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刚从卧室里出来,正在客厅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见了尤氏,都怪她不该挺着肚子过来,若磕了碰了不好交代。
尤氏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指着里面道:“婶子们稍坐,我进去瞧瞧她。”
“去吧。”
王夫人点头道:“你和她亲厚,也正好帮着解劝解劝。”
尤氏这才挑帘子进门,只见素云正跪坐在脚踏上暗暗垂泪,李纨则是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尤氏忙放轻了脚步,悄声问素云道:“这是睡下了?”
素云回头见是珍大奶奶,忙抹了眼泪起身见礼,只是还不等她开口,李纨先就把眼皮掀开了条缝隙,恹恹的问:“你怎么来了?”
素云回头看了眼自己奶奶,又对尤氏道:“奶奶自从前儿病了,就不曾睡踏实过,说是脑袋里乱糟糟的,五脏六腑也不受用……”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尤氏挽住素云的手,用帕子替她抹了眼泪,又向外面指了指道:“好丫头,先去外面伺候着吧,我守着你们奶奶说几句心里话。”
素云乖巧点头退了出去。
尤氏便直接坐到了床尾,看着憔悴不堪的李纨,笑问道:“这倒真是起了,明明是你把他骂的狗血淋头,偏怎么自己倒病倒了。”
李纨仍是恹恹的看着她,完全没有要搭茬的意思。
尤氏又道:“说也巧,他被你骂了一顿,回去正好邢氏就有了身孕,里外里的竟就大彻大悟,准备修身养性谨慎行事——这一来,你往后也不用再担心受牵连了。”
“若如此,倒真……”
李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嘘嘘带喘的道:“倒真是谢天谢地了。”
听了这话,尤氏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无奈叹道:“你呀你,都这样了还要口是心非,却又是何苦来哉?”
被点破口是心非,李纨细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微张的双目反倒阖上了。
尤氏知道她这是在装睡,又没好气的数落着:“他哪知道你的心思?你先是躲着他,见了面又凶神恶煞的,他要是再不管不顾苦苦相逼,倒成什么人了?”
“我什么心思?”
李纨终于有了反应,再次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反驳:“他难道又是什么好人不成?”
尤氏冷笑:“他虽不是好人,但你的心思却也瞒不过我!”
李纨勉力摇头:“嫂子这话,我倒糊涂了。”
“糊涂?你是难得糊涂!”
尤氏知道破鼓需用重锤,也懒得再打什么机锋,开门见山的挑明了李纨的心思:“放不下牌坊、受不得讥谤、又耐不住孤苦,生生把自己变成了陀螺,捧着、哄着都没个反应,非要用鞭子抽,才撒了欢的转起来!”
“他抽的越狠,你转的越凶,偏事后说起来,又都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
“为了能这样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回见了依旧是不假辞色、坚贞不屈,只等着那鞭子再次落下来——他越是蛮不讲理,你越是心安理得!”
这一番剖析,却当真把李纨揭露的体无完肤!
而李纨脸上一直恹恹的神情,也登时起了波澜。
她先是惊讶于尤氏对自己的了解,继而又生出了莫大的羞耻感,下意识探手去住尤氏的衣角,嘴里急道:“你若把这些胡话告诉他,我、我便死了也……也不安生!”
“要不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尤氏见她知道这时,头一个想到的依旧颜面问题,不由得再次无奈叹息。
把她伸出来的手塞回被子里,顺势又掖了掖被角,这才没好气道:“我不说就是了,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咱们再盘算盘算,看怎么让他兽性大发——不对,是让他只对你一个人兽性大发!”
李纨愈发的羞窘难当,竟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的在被子里佝偻成了一团。
尤氏忙给她拍背,又端了白开水小心喂给她。
李纨稍稍缓过劲来,便颤声抱怨:“我、我眼见就不成了,你还这般、这般……”
“莫说这不吉利的。”
尤氏打断了她的话,却又忍不住继续调侃道:“说来那冤家本是个胆大包天的,谁成想床上床下竟都被你给唬住了。”
“你、你还说……”
“不说笑了、不说笑了。”
尤氏把水杯放回原处,认真道:“你既不曾将他当成良人,又如何指着他能明了你的心思?闹了误会也是自找的!不过各人有各人念想,我也懒得劝你什么,等养好了病,是依旧照着老黄历来,还是干脆把话挑明了,试着当良人来处,都依你就是。”
李纨听了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微微点了点头。
尤氏也就没在屋里久留,唤来素云守着她,自顾自到了外面厅里。
结果一出门,又迎面撞上了王熙凤。
不等尤氏开口,王熙凤就急忙催问:“里面怎么样了?我听方才咳的厉害呢!”
“不妨事。”
尤氏笑道:“瞧那意思,倒有些松动了。”谷
“呦~”
王熙凤听了这话,故作震惊的掩嘴道:“这都是妯娌,我差了你们什么?偏我解劝一百句也不顶用,你说上两句就比那灵丹妙药还好使!”
尤氏想到焦顺暂时放下的计划,便对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你别说,眼下还真差了些什么。”
王熙凤原本只是打趣,听了这话倒有些较真了:“差了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可不让你走了。”
尤氏却不怕她撒泼,大方的道:“不走就不走呗,我也享受享受二奶奶的排场。”
“呸~”
王熙凤啐道:“我在家不过是顶小的一个,那比得上你们家山高皇帝远,能撒着欢儿作威作福?”
说着,又连声催促:“你快说到底差了什么!”
“你自己不都说出来了么?”
尤氏一本正经的道:“你比我们都小,自然是差了年岁。”
说着,抬手在王熙凤脸上掐了一把,戏谑道:“瞧着油光水滑的,跟我们这些黄脸婆如何说到一处去?”
“好啊,你戏弄我!”
王熙凤待要反击,可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却又顾忌她身怀六甲,最后只得跺脚发狠道:“你等着,等明年卸了这肚子里的护身符,看我怎么摆置你!”
说着,她妙目一转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笑道:“说到年纪,我们巧姐儿可比你肚里的大着几岁呢,这么论起来你反要叫我一声前辈才是——快叫来听听,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呸,没听说这也有什么前辈后辈的!”
一个催着让叫,一个偏不肯依,二人正说说闹闹,冷不防邢氏突然从书房里冒了出来,阴阳怪气的道:“她肚子尖尖的,多半怀的是个哥儿,这院里怕只有你二婶子,才称得上是她的前辈。”
这分明是挖苦王熙凤只生了个女儿,一时把个凤辣子气的七窍生烟!
可婆婆嫌弃儿媳没能诞下子嗣,也算是这年头的政Z正确,何况邢氏这话里还有自黑的意思,王熙凤再怎么气急攻心,一时却也发作不得。
反而只能只能默默低头做羞惭状,暗暗咬碎了一嘴的银牙。
“珍哥儿媳妇。”
难得压了王熙凤一头,邢氏心情大好,遂又招呼用帕子掩住口鼻,却生生憋出了月牙眼的尤氏,道:“我顺道送你回去吧,你如今是双身子,可千万马虎不得。”
尤氏问清楚王夫人已经走了,便顺水推舟答应了邢氏的邀约。
王熙凤眼瞧着二人并肩出了院门,心下是又恼怒又诧异。
这尤氏不知怎么的,近来竟愈发的八面玲珑了,将连自家婆婆这样刁钻古怪的,如今也与她过往甚密。
甚至就连婆婆邢氏,比之从前似乎也有转变。
不过要问具体都有什么变化,王熙凤一时却有又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王熙凤便干脆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她如今又要忙着处置年节前的俗务,又有小心提防着焦顺和平儿暗中捣鬼,那还又闲工夫理会尤氏和大太太的猫腻?
…………
妇人们的纷纷扰扰暂且告一段落,返回头再说这府上的姑娘们。
从李纨院里出来,众人都商量着该去何处,有说去老太太院里的,有提议去薛家那边儿的,贾宝玉则极力表示,自己屋里才最是无拘无束。
独林黛玉拉住了贾迎春,问她知不知道邢岫烟有了身孕,要不要一起过去探视。
史湘云耳朵最尖,不等贾迎春把这事儿消化了,就抢先在一旁惊呼道:“邢姐姐这么快就有喜了?”
随即又拍手笑道:“惜春妹妹还说什么邪性,这珍大嫂、邢姐姐先后有孕,再加上大姐姐省亲的事儿,岂不也是喜上加喜?两下里一冲,必是上上大吉!”
“云妹妹说的是!”
宝玉原也正惊诧邢岫烟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听到湘云后面这话,忙盯着林黛玉一语双关的道:“便有千般不是,总也有三五桩好处,两下里一冲,不敢说功过相抵,总也要给个赎罪的机会才是。”
他这话埋伏打的极浅,可见林黛玉转过头不肯接茬,众人也就全当是没听明白。
宝玉略有些气馁,但他在林妹妹这里碰壁,也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很快就又百折不挠的倡议道:“既然林妹妹提起来了,咱们又不曾定下要做些什么,干脆一起去探视探视邢姐姐算了!”
“你去做什么?”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意有所指的道:“何况别人未必想去呢,你倒先做起主来了。”
林妹妹这‘别人’虽是泛指,但贾宝玉却自动代入到了宝钗身上。
当下他忙用起了混淆视听的法子:“都是亲戚,我如何就去不得了?何况晴雯是出自我屋里的,香菱原是宝姐姐身边的,玉钏是太太赐下的,司棋更是二姐姐的大丫鬟,也没什么好生分的。”
“哼~”
不想宝玉这话却又被林黛玉挑出了毛病,嗤鼻道:“亏你也好意思提起晴雯。”
这回贾宝玉终于破防了,垂头丧气黯然神伤。
史湘云见状,生怕他又犯了痴症,忙跳出来打圆场道:“左右不过是几步路,过去瞧瞧有什么打紧的——宝姐姐,你说是不是?”
毕竟差点就谈婚论嫁,宝钗原本正有意要回避,可见史湘云投来求援的目光,却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遂点头笑道:“既然大家都说要去,那过去瞧瞧也好。”
见有人附和自己,贾宝玉登时又抖擞起了精神:“对对对,都去、都去,咱们做什么都该在一处才好!”
说着,又期期艾艾的往林黛玉身边凑。
因是在人前,又见他一副卑微小意的样子,林黛玉终究还是没忍心让他继续难堪,只装作是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拉过贾迎春做起了挡箭牌。
这虽是极小的进步,却也让贾宝玉喜形于色信心大振。
于是一路上他摩拳擦掌,满心都是趁热打铁,彻底挽回林妹妹的芳心。
却不想这番嘴脸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又好笑又好气。
【死活还差了几十个字,容老嗷厚着脸皮瞎扯两句:最近两章焦顺的转变并不是改了大纲,若是老嗷早就盘算好的——我总是自不量力,想写出些成长起伏来,写不出成长,也得硬拗些心理变化。
高情商的说法是有追求;低情商的说法大概就是有文青病,好在病的还不是太重……】
第288章 以和为贵、夫唯不争
既然拿定了主意,姐妹几个连同十多名丫鬟,一行浩浩荡荡的赶奔荣府后门。
等她们到时,焦家早已经得了通禀。
因徐氏既不好在这些哥儿小姐面前充长辈,又不好太过殷勤弱了儿子的威风,故此干脆躲了出去,只留邢岫烟带着丫鬟们迎侯。
若是普通小妾自然担不起这等重任,可邢岫烟与众人也算是沾亲带故,倒也不用担心有人当面挑出礼来。
却说在大门前彼此见过,她这里正不卑不亢的把人往东厢领,焦顺就让栓柱送了只木盒回来,说是新做的牌戏妥了,让姨娘领着丫鬟们先熟悉熟悉,晚上玩起来也好尽兴。
旁人倒也还罢了,史湘云听说是新做的牌戏,便好奇的探问了几句,待听说这牌戏与古今以往的都不相同,就越发来了兴致。
于是她拍着手怂恿道:“早听说这焦家哥哥颇有些奇思妙想,不想连牌戏都能推陈出新,偏巧还让咱们给赶上了,不如大家一起见识见识?”
邢岫烟虽与黛玉相善,可也颇为欣赏率性开朗的湘云,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因这些消失驳她的情面。
当下邢岫烟也温婉笑道:“我这正愁没什么好招待呢,既然湘云妹妹对这‘三国杀’感兴趣,咱们不妨就试着耍耍——这牌戏毕竟是刚做出来的,若有什么不通之处,大家指出来,我们爷也好设法增补改进。”
一主一客都开了口,众人自然也不会扫兴。
于是邢岫烟一面命人摆下圆桌,一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盒子,就见最上面是十二张桌布,形制与后世相差仿佛,文字图形却都是上等的绣工活儿。
再下面近两百张纸牌分门别类的摆放,史湘云好奇的拿起几张,发现入手细腻光滑,似是用胶脂之类的东西专门裱糊过,再看上面的图形文字,精巧细腻之余,一张张竟是风格迥异。
或豪放、或婉约、或工整、或飞扬……
内中又多有几种风格混搭出来的,连翻了许久也不见重复,史湘云不由震惊道:“这是动用了多少画师?瞧这一用笔着色,虽称不上是大家,却也是行家里手了。”
“妹妹今儿怎么傻了。”
薛宝钗笑道:“焦主事见在工部为官,调动一二百画师又有什么难的?”
还真让宝钗说准了,这副三国杀能在短短两三天内做出来,正是因为刘长有调动百余位画师、匠人,昼夜赶工的结果。
因这话有暗指焦顺以权谋私的意思,邢岫烟忙又解释道:“工坊里苦闷,匠人又时常不得自由,每每就有聚赌生事的,故此我们爷才弄出了这三国杀,冀望能顶替掉那些赌局,倒不是纯为自家取乐。”
这话其实经不住推敲,三国杀的规则对于匠人们来说委实有些繁琐,何况上面还有这许多文字说明。
好在姑娘们也不在乎焦顺有没有以权谋私,就连薛宝钗暗藏机锋,也是为了当众展示疏远焦家的态度,并没有要继续深究的意思。
于是众人也便略过这些不提,围在邢岫烟左右,仔细听他讲解了这三国杀的基本规则。
“这东西竟比旁的都要繁杂!”
史湘云听的咋舌,又拿起武将卡查看那些技能:“亏这上面的‘技能’竟都有典故,这个好、这个好,咱们快玩一把试试!”
三春钗黛湘云再加上宝玉和邢岫烟,正好是八个人,众人遂围着圆桌摆开了架势,又请身高腿长的司棋做了发牌的荷官,香菱金钏充当讲解司仪。
头一局是迎春做主公,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第二局恰是史湘云做主公,她兴致勃勃选了曹操,结果却不小心误杀了忠臣,导致探春这个内奸笑到了最后。
虽则是输了,但期间种种乐趣却是让史湘云笑的前仰后合,照规矩念出阵亡台词,就连声催着司棋洗牌。
另外一个兴致勃勃的,自然便是探春了。
除她二人之外,旁人虽不至于痴迷其中,大部分心思也都放在了牌局里。
但等第三局林黛玉抽到主公身份之后,情况却起了变化,贾宝玉眼见林妹妹被反贼围攻,一时就把规矩都忘了个干净,拼命的左支右挡忠心护主。
然而等到史湘云和邢岫烟两个反贼,竭力将贾宝玉干掉之后,这厮讷讷的翻开身份牌一瞧,却原来也是个反贼。
史湘云登时就恼了,当下把牌往桌上一摔,没好气道:“宝哥哥这是做什么?!素日里偏着她还不够,打个牌也这般乱七八糟,没的败了大家兴致!”
贾宝玉自知理亏,忙讪着狡辩道:“妹妹莫恼,我这不是瞧主公一直不曾赢过,总让贼人得了手,就想着不能黑白颠倒……”
“爱哥哥这话说的!”
听他竟拿出了正邪之说,史湘云愈发的不快:“那要是咱们下棋,是不是执黑子的就不该赢白子的?”
“这……”
贾宝玉见正邪之说糊弄不过去,只好又指鹿为马另辟蹊径:“这打打杀杀皆是粗人所为,似咱们这样的人,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这话显然也难以服众。
不过薛宝钗见他窘迫,便习惯性的做起了和事佬:“宝兄弟说的倒也不为错,道德经里也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见总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只是这游戏若不认真些,反倒没意思了。”
因宝钗出面,史湘云也不好继续声讨宝玉,却说什么都不肯让宝玉再参与牌局,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中用,赶紧换了别人来,省得又坏了我们的兴致!”
贾宝玉讪讪起身,正想找香菱代打,谁知对面的林黛玉也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我乏了,你们玩儿,我先回去了——邢姐姐,我改日再来瞧你。”
众人皆以为她是在替贾宝玉打抱不平,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唯独贾宝玉喜从中来,凑上前嬉皮笑脸的道:“妹妹莫恼,难得大家有兴致,我瞧着你们玩儿也是一样的。”
不想却被林黛玉狠狠剜了一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道:“我恼不恼,跟你有什么干系?”
说着,扭头便出了东厢。
邢岫烟身为地主,却因怀有身孕不好妄动,忙吩咐玉钏去送一送。
“不用了。”
贾宝玉却道:“你们玩儿你们的,我去问问林妹妹到底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快步追了出去。
到了外面,见廊下站满了丫鬟婆子,他倒不急着跟林黛玉说话了,示意麝月秋纹拦下紫鹃雪雁,然后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行出约有四五十步远,看看左右无人,贾宝玉这才满面堆笑的拦住了林黛玉,放低身段道:“妹妹这又是怎么了?”谷
说着,伸手欲拉林妹妹柔荑。
林黛玉闪身避开,继而又用冷冽目光逼退了他,然后才冷笑道:“没怎么,便怎么,也跟你没关系!”
说着,绕开贾宝玉又闷头前行。
“林妹妹、林妹妹!”
贾宝玉追着喊了几声,见林黛玉充耳不闻,脚下反倒愈发快了,一时便也恼羞成怒,跺脚顿足的嚷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愿理我,我只再说一句话,从今以后咱们就撂开手!”
林黛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少不得站住冷道:“就一句话,你快说吧。”
贾宝玉急忙从后面赶上,红着眼眶对林黛玉道:“咱们自小何曾生分过?偏你如今只把什么外四路的邢姐姐放在心坎上,倒对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说到这里,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尽是委屈,于是扯着自己的头发,撒泼似的控诉:“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以为同我的心是一样的,谁知我竟是白操了这个心,直弄得有冤无处诉了!”
林黛玉原以为他是有什么高论,不想又是这般肆意的宣泄情绪。
头一回听时,黛玉确实曾动摇过,可这法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自然也就功效大减。
尤其贾宝玉直到这时,竟还不知道方才自己是因为什么恼的,就更让黛玉无法忍受了。
当下就见她板着俏脸冷漠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若只是这些伤春悲秋的,那也不用再说了。”
“你、你、你!”
贾宝玉见自己掏心窝子的话,竟换来如此冷漠的言语,直躁郁的五内俱焚,猴儿似的上蹿下跳了一番,又从怀里扯出那通灵宝玉,狠狠掼在了地上:“我先砸了这劳什子!”
见他摔这命根子,林黛玉下意识想要捡起来,可很快就又止住了,不理不睬的再次绕过贾宝玉,闷头前行。
“妹妹当真如此绝情?!”
贾宝玉见这绝技竟也失了效果,干脆飞起一脚把通灵宝玉踢到了灌木丛里,然后再次追上去挡住了黛玉的去路,义愤填膺的质问着:“我便有什么错处,你或是教导我,让我戒了下次;或是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
“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如何做法,也不能超度,必须是你申明了缘故,我才能托生呢!”
他原就是少年心性,素日里又总被人捧着,如今满心的委屈,便自以为是占了什么道德高地,反把林黛玉当成了罪魁祸首。
“你真不明白缘故?”
林黛玉听他贼喊捉贼的叫屈,才刚有点软化的心肠,登时又冷硬起来,瞪着宝玉反问:“那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你为何不来?”
“我、我……”
这一旧事重提,登时击中了贾宝玉的软肋,自我感动出来的情绪也湮灭了五六分,再不敢撕心裂肺的嚎叫,只苦着脸哀求:“我为此也赔过无数的不是,妹妹就饶过我这一遭吧,我往后再不敢了。”
林黛玉却只是冷笑:“谁要你赔不是了?我只问你‘为何’不来!”
这话重点突出‘为何’二字,盖因林黛玉要的压根不是什么赔礼道歉,而是贾宝玉能够言出必行!
“这……”
贾宝玉一时语塞,见林妹妹又要绕行,又忍不住委屈的嚷了起来:“难道妹妹以为我是在哄骗你不成?!那天我确实找过太太,直言这辈子不要旁人,往后就只和妹妹好!甚至还央求太太再把宝姐姐说给焦大哥!”
虽然早已经猜到了结局,但听了这话,林黛玉还是下意识的站住了脚,一双剪水瞳仁满怀希冀的望向宝玉,颤声问:“那舅母是怎么说的?”
“太、太太说……”
问到关键处,贾宝玉的声音登时弱了下来,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眼见他又要顾左右而言他,林黛玉忍不住连声催促:“你倒是快说啊!非要急死人不成?!”
此时贾宝玉的精气神,已经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垂头丧气的嗫嚅道:“太太说,让我、让我不要坏了姐姐的清誉,再误了妹妹的终身。”
“那你又是如何答复的?”
“我、太太她……”
贾宝玉讪讪的避开了林黛玉的目光,但心下除了羞愧之外,也不乏恼怒郁愤的情绪。
心想着:我都不惜去和太太闹了,妹妹还要我如何?
林黛玉何等聪慧,又是何等的了解他,当下便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作了失望,幽幽叹道:“是了,若再闹下去,舅母必是要恼的,说不定连舅舅和老太太都要惊动,这事儿论根由原就是你的错,真要闹大了,还能有个什么好?”
“对对对!”
见林妹妹终于开始体贴自己了,贾宝玉直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仿佛,喜形于色的道:“妹妹果然知道我的心!”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林黛玉冷笑:“以和为贵嘛,一家人总是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又有什么好争的?”
贾宝玉还要点头,却突然察觉出不对来,随即这才明白刚才林黛玉为何突然愤而离席。
当下他急忙改口道:“不不不不!我必是要争的,必是要争的!如今只是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妹妹且等一等,等这事儿过去了,我再……”
“我本就在等,一直都在等!”
林黛玉轻咬着下唇,凄楚又郑重的道:“我只是个小女子,看不了那么长远,更不懂什么叫徐徐图之,二哥哥若真有这样的深谋远略,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待到有了结果再来见我不迟。”
说着,她冲贾宝玉道了个万福,决绝道:“而在此之前,咱们就依二哥哥方才之言,且先撂开手吧。”
“林、林……”
贾宝玉在后面赶了几步,却又不知追上去之后,还能对黛玉说些什么,最终只能失魂落魄的目送林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内子墙转角处。
他又在原地愣怔了许久,突然一跺脚愤然道:“罢罢罢,我去争给你瞧就是了!”
说着,怒冲冲直奔王夫人院内。
第289章 只争朝夕
【十五分钟改错字】
这贾宝玉努着劲儿,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到了王夫人院里,不想却竟扑了个空。
问起丫鬟,说是一早就去探视大奶奶了,直到这时候也不曾回来。
贾宝玉这才想起母亲曾提过,等探视完李纨,还要去向老太太跟前回禀,这会儿多半就在史太君屋里呢。
他原就是虎头蛇尾三分钟热度,如今未能一鼓作气,心下便起了犹疑,在廊下来回徘徊举棋不定,一忽儿想着干脆把事情捅到老太太面前,一会儿又觉得还是等王夫人回来再说,才更为妥帖些。
正拿不准主意,袭人便不知从哪儿寻了来。
“我的小祖宗!”
见他一头汗的在廊下受风,袭人急忙上前拿帕子揩拭,嘴里半是心疼半是埋怨:“这大冷的天你急个什么?瞧跑的这一脑门子汗,麝月秋纹也不说你!”
贾宝玉偏头避开了帕子,硬邦邦的道:“是我急着要找太太,跟她们有什么干系?!”
说着,先是烦躁的往院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亦步亦趋的袭人:“太太这会儿,是在老太太院里吧?”
袭人如何知道王夫人的动向?
他这话明是在问袭人,实则是心里没底的体现。
袭人对宝玉知根知底,自然瞧出的他情绪不大对头,想起金钏的下场,哪敢由着他去找王夫人?
当下忙上前扯住,半哄半劝的道:“你这一身汗,哪敢再满世界跑?先跟我回去换了里面的衣裳,再……”
“你别拦着我!”
偏她不拦还好,这一拦,原本还在犹疑的贾宝玉,登时就闹起了人来疯,一面摇头晃尾的挣扎,一面亢声道:“我今儿非要跟太太把话说清楚不可,谁拦着也没用!”
听这话不是味道,袭人就更不敢放开他了。
结果两下里一撕扯,袭人突然又惊呼起来:“呀!二爷,你、你那玉呢?!”
贾宝玉愣怔了一下,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先前‘空大’之后,赌气把那通灵宝玉给踢飞了。
他先是有些后悔,可看袭人恍似天塌了一般,却反倒破罐子破摔起来,梗着脖子道:“丢便丢了,值什么?要我说永远找不见了才好呢,也省得总有人说什么金啊玉的!”
“小祖宗!”
听他这时候还摆出混不吝的架势,袭人愈发害怕步了金钏的后尘,直急的顿足捶胸:“这些话你跟我们说说倒罢了,难道见了太太、老太太,也敢这般胡说八道?!”
“便说了又能如何?!”
贾宝玉原就存了要抗争的念头,听袭人拿太太和老太太吓唬自己,本能的就激起了逆反心理,当下暴跳如雷的叫嚷着:“为了林妹妹,我如今什么都顾不得了!太太要打要罚,我都受着,只是从此再不能提那遭瘟的金玉良缘!”
见他大马猴似的上窜下跳,全不顾世家公子的体面。
袭人又惊又怕,唯恐被人听了去,传到王夫人耳中牵连到自己,急的伸手去捂贾宝玉的嘴,满口哀劝,苦求他不要再撒泼胡闹。
但贾宝玉如何肯听?
反倒是越劝越亢奋,越拦越暴躁,避开袭人的柔荑,嚷着什么木石前盟,连挣带蹿的就要冲出院门。
眼见拦不住他,袭人急中生智,忙也拿林黛玉当起了由头,劝道:“二爷,你既是为了妹妹,就更不该这般莽撞了——不然若让太太知道,你为了妹妹连那通灵宝玉都不要,她岂不连林姑娘也要恼上了?”
“这……”
听到这话,贾宝玉才终于冷静了些。
母亲本来就不怎么待见林妹妹,倘若再因通灵宝玉的事情,让她彻底恼了黛玉,这木石前盟还怎么如愿以偿?
一旁袭人见这招果然有效,忙又趁热打铁:“何况老太太因你们两个,才病了一场,这刚大好,你就又拿那命根子赌气,难道就不怕……”
“我……”
这话正中贾宝玉软肋,且不说有‘孝道’二字压着,就本心而言老太太也是他最亲近的人,若因为一时任性害的老太太大年下病倒了,他又于心何忍?
“再说了!”
袭人又上赶着来个三连:“阖府上下,谁不知老太太是最疼林姑娘的,得罪太太也还罢了,若连老太太都因此恼了,你这什么前盟的,又怎能长久的了?”
贾宝玉的气势愈发萎了。
只是先前闹的那么厉害,如今想要反悔,一时却有些下不来台,于是支吾道:“可是我……”
“别可是了!”
袭人主动拉着他出了院门,嘴里埋怨道:“好二爷,算我求您了,这一个金钏还不够,难道非要连累了大家伙才干休?走吧,咱们先把玉找回来,再求见太太不迟!”
得了过后再见王夫人的台阶,贾宝玉这才半推半就,带着袭人寻到了内子墙左近。
只是他当时胡乱撒泼,并不曾留意那玉飞到了何处,偏前些日子的积雪将融未融,花丛中又虚敷着层薄冰,轻轻一碰便会陷进去。
以至于两人来回踅摸了两圈,竟是一无所获。
这时贾宝玉也慌了,忙喊了麝月晴雯等人来,连同焦家的司棋、香菱、玉钏、五儿也全都惊动了——只晴雯闷在家里不肯露头。
闹哄哄直找了一个多时辰,好容易才在软泥里翻出那块玉来。
袭人顾不得手脚冰冷,用帕子狠狠揩干净,喜形于色的捧给了宝玉,连道:“可算是找着了!快把这命根子收好,下回可不敢再拿它撒气了。”
贾宝玉初时也跟着找了一气,后来就不耐烦了,捧着暖炉袖手旁观不说,还说了好些个丧气话。
此时见着通灵宝玉,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仍是通篇抱怨:“我都说别找了,这劳什子有什么打紧的,吃不得喝不得用不得,带在身边最是累赘不过,偏还非要我收着!”
“二爷。”
麝月搓着手上前,劝道:“您快少说几句吧,依着我,咱们赶紧回去暖和缓和才是正理。”
丫鬟们也都巴不得赶紧回屋取暖。
只是贾宝玉还惦记着袭人先前的说辞,犹犹豫豫的道:“太太那边儿……”
“我的爷!”
因怕他在众人面前,又扯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的,袭人忙截住了他的话茬,劝道:“您可怜可怜我们,咱们且先回家暖和暖和,然后再从长计议可好?”
若只是前半句,贾宝玉只怕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偏这‘从长计议’四字,却触发了贾宝玉的痛点,他回想起林黛玉最后的决绝,不由又是一跳三尺高:“什么从长计议,我偏要只争朝夕!”
说着,不等袭人几个反应过来,便发足朝后宅狂奔,任凭一种丫鬟婆子在后面如何呼喊,也不曾减慢半分。
直到……
“孽障,你跑什么?!”
二门夹道里一声断喝,恍似是施了定身法,硬是让贾宝玉止住脚步,又条件反射的摆出了垂首低眉状,再不见先前那痴狂骄态。
能有这般威慑力的,自然非贾政莫属。
他倒背着手走出夹道,看看诚惶诚恐的宝玉,再看看后面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婆子,脸上原有的温度一下褪了个干净,呵斥道:“你这是打哪来?不好生在家读书,又去那里闲逛了?!”
“没、没去哪儿。”谷
贾宝玉的脊梁愈发佝偻,讪讪的诡辩的道:“大嫂子病了,我就去探视了探视。”
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差了两三个时辰而已。
“哼~”
贾政自然看出他言不由衷,但因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懒得与儿子多做计较,于是先对袭人几个挥了挥袍袖,示意她们各自散去,然后才对宝玉道:“晚上我要宴请畅卿,你也来作陪,顺带好生跟畅卿赔个不是!”
听说又要给焦顺赔不是,贾宝玉鼻子眼睛几乎皱到了一处,嗫嚅道:“老爷,我已经跟焦大哥赔过不是了,前些日子在园子里撞见,他也说不会怪我……”
“那就再赔一次不是!”
贾政狠狠一眼,把宝玉的牢骚堵回嗓子里,瞧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再想想方才他领着一大群丫鬟婆子行止无状的样子,满心都是怒其不争:“你若能有畅卿三分精明干练,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这话也是有感而发。
一来焦顺最近因那‘样板戏’,在工部再次名声大噪;二来近来部里有风声,说是等明年各司工作组派出去,就该论功行赏了,届时他存周公少不得要出掌一司大展宏图。
两下里一叠加,自然对焦顺倍加推崇。
原本听父亲抬高焦顺贬低自己,贾宝玉心下老大的自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恰是个机会,于是忙小心翼翼的道:“焦大哥确实有才干,与宝姐姐般配的紧!先前是儿子胡闹,如今老爷不妨做主重提此事……”
“住口!”
贾政听到这里,却登时面色一沉,顿足道:“无知的孽障!你母亲早跟畅卿说开了,为此还拿了天行健的干股做补偿,如今难道要你母亲出尔反尔不成?!”
贾宝玉刚刚也是好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如今被贾政这一呵斥,肝胆就散了十之七八,人也显得愈发佝偻萎靡起来。
而贾政发泄了火气,就待把他轰回去读书。
可转念一想,这孽子毕竟不比从前,随时都有可能上达天听,若让他在圣上面前说起这些胡话来,却如何是好?
略一犹豫,便把贾宝玉带回了家中,难得的推心置腹起来:“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着你,为修那省亲别院,家里几乎掏空了家底,眼瞅着无力迎奉,全凭薛家仗义疏财,才解了这燃眉之急。”
“这时候你若胡言乱语坏了人家的清誉,却将你母亲置于何地?倘若一旦事情传到外面,咱们荣国府的脸面又往那里放?!届时只怕连你姐姐在宫里,都要跟着吃挂落呢!”
贾宝玉听的瞠目结舌,他虽曾听人说过,家里要把铺子的干股抵给薛家,却也不曾想过,家里竟会窘迫到了这步田地!
对了!
那银子是抵押来的!
他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反问道:“老爷,不说那银子是用铺子干股换来的吗?这也算不得是欠了姨妈家的……”
“薛家没要,说两家守望相助原是应该的,若拿什么干股抵押,反倒生分了。”贾政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警告道:“她们孤儿寡母尚且如此深明大义,你这孽障若再敢有什么混账话,别说是你母亲,只怕连我也要羞死了!”
顿了顿,贾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些羞惭纠结来,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再说些什么。
不过贾宝玉却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方才那一番话,已经彻底抽掉了他的精气神儿。
倘若只是母亲反对,他或许还能争上一争,可如今整个荣国府都亏欠了薛家的,大势如此,他又拿什么去争?
一时万念俱灰,都不知是怎么辞别的贾政。
跌跌撞撞浑浑噩噩,良久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二爷怎么来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林妹妹门前。
而那惊呼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黛玉的大丫鬟紫鹃。
眼见紫鹃有些迟疑的迎出来,贾宝玉不由得悲从心起,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二爷,你这是……”
紫鹃一时慌了手脚,回头看看屋里,悄声劝道:“那事儿确实是二爷的不是,可也不是不能弥补,你……”
“不是那事,不是哪事了……呜呜呜!”
贾宝玉用力摇头,哭的更厉害了。
紫鹃不由纳闷:“不是那事?那又是为了什么?”
“咱们家欠、欠了薛家的银子!”
贾宝玉那袖子擦着眼泪鼻涕,闷声道:“连老爷都、都说……呜呜呜,我倒是去争了,可又怎么争的过?!”
“这……”
后半句话紫鹃没听明白,但前半句却听的真切,略一犹豫,便反问道:“独薛家有银子,难道林家就是什么破落户不成?!”
贾宝玉满头雾水,正要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里面雪雁突然叫道:“紫鹃姐姐,姑娘叫你呢!”
紫鹃心知必是雪雁打了报告,也只得抛下宝玉折回屋里。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回头补了句:“林姑爷生前,可是巡盐御史呢!”
贾宝玉又是一愣,待要问清楚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紫鹃却早被雪雁扯了进去。
紧接着袭人又找了来,说是贾政催着让他过去作陪,贾宝玉也来不及多想,便只能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屋内。
紫鹃当着林妹妹的面,把贾宝玉方才的言语学了一遍,又道:“我已经点醒了二爷,等他想清楚前因后果,闹到太太老爷面前,看是薛家有理还是咱们占先!”
林黛玉脸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摇头道:“这不过是你私下里揣度的,几曾有什么凭证?他要真为这闹起来,只怕都要疑心是咱们怂恿的,届时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起来,是你有法子自证,还是我有法子自证?”
说着,叹了口气:“真要到了那时,这荣国府里只怕就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了。”
“这、这……”
紫鹃急的团团乱转,跺脚道:“这难道就没处说理了不成?!”
“姐姐怎么糊涂了?”
雪雁在一旁冷笑:“为了谋夺万贯家财,亲戚朋友间杀人越货的屡见不鲜,冤都无处诉,何况是理?”
紫鹃听的一激灵,跺脚道:“不行!我这就去跟二爷说清楚,让他千万不要胡来!”
雪雁忙拦住了她,道:“二爷已经去老爷院里作陪吃酒了,姐姐难道要当着老爷的面说这些不成?”
“那这……”
“听说这回又是宴请焦大爷,姐姐不妨去托他试试!”
“我这就去……”
“何必呢。”
林黛玉淡然插口道:“索性就闹开了,是死是活我都认。”
“姑娘说什么胡话!”
紫鹃跺脚道:“事情是我捅出去的,若因这害了姑娘,我岂不罪魁了?雪雁,你老实守着姑娘,我去托焦大爷带话给宝玉!”
第290章 灶戏
却说这日下午,焦顺直到入夜后才离了衙门。
盖因他刚让差栓柱把三国杀送回家,就得了尚书陈礼的召见。
说来他如今虽是工部的大管家,走马上任也有两三个月了,但却还是头一回得到陈尚书的亲自召见——以往有什么事情,都是苏侍郎耳提面命。
因不知是为了什么,焦顺自然不敢怠慢。
路上把最近的大事小情仔细捋了一遍,做到烂熟于胸之后,这才毕恭毕敬的到了陈尚面前。
陈尚书正在批阅公文,见焦顺自外面进来躬身见礼,便把毛笔往山字架上一搭,抬手指着左侧招呼道:“坐下说话。”
见他态度和蔼,焦顺心下先踏实了一半。
小心翼翼的侧坐了,又拱手请示:“尚书大人,不知您召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尚书笑吟吟望着焦顺,问:“我听说你最近在蒙学里,排演了一出什么……是叫什么来着?”
“样板戏?”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陈尚书屈指在太阳穴上敲了敲,自嘲道:“老了,遇见新鲜物事便记不真切。”
焦顺忙起身拱手:“大人日理万机,这些琐碎杂事自然难入法耳。”
“哈哈。”
陈尚书哈哈一笑,似是对焦顺的马屁十分受用,抬手虚压了两下,示意焦顺重新坐下之后,又道:“你也不太过谦逊,我可听说,你那样板戏已是名动京城了。”
“下官只是误打误撞之下,得了些谬赞罢了。”
焦顺又谦虚了一句,见陈尚书不曾搭茬,只是满眼鼓励的盯着自己,便把当初跟苏侍郎说的那一套,又删繁就简的复述了一遍:
“卑职一贯认为,御下之道纯以利诱,恐非长久之计,先前提出勤工助学的法子,而不是直接赏赐匠人们,也是希望这些知书达理的工读生,日后能成为匠人们的表率。”
“但能成为工读生的毕竟是少数,时间一长,那些普通庸碌之辈看不到希望,多半也就懈怠了。”
“故此卑职便琢磨着,能否采用更简单快捷的法子,让更多的工人知荣知耻——以勤工报国为荣,以消极怠工为耻。”
“匠人大字不识,又未必耐得下性子听那些大道理,唯有耳濡目染寓教于乐,才能潜移默化——而这次的样板戏,就是卑职做出的尝试。”
“戏中通篇都是用大白话,以咱们工部上下一心竭尽全力,保障朝廷大军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为主题,宣扬咱们工部、工坊、工人的重要性,进而增进工人们的荣誉感。”
“好个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听完这一番言语,陈尚书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子,捋须赞道:“都说焦主事是不学有术,如今看来非但有术,这学问也未必就小了。”
“大人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焦顺急忙又起身谦辞。
陈尚书再次示意他落座,又好奇的问:“听说你还想准备让他们来衙门登台献艺?”
“这……”
这事儿苏侍郎还没批下来,说是先看看各工坊能拿出什么节目,再做定论。
按理说既然没有定论,焦顺就不该越级上报,可如今陈尚书都已经点破了,他总不好再掖着藏着。
于是便道:“这只是下官一点不成熟的想法罢了,也不单是样板戏,下官准备等正月里开衙的时候,把各工坊排演的精华集中起来,请诸位同僚当面斧正一番,看都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斧正云云自然是扯淡,真正的目的实是在众人面前夸功。
陈尚书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这样板戏还删了一段?”
竟连这都知道?
焦顺顿觉方才的唾沫星子全都白费了。
心下腹诽着,他面上仍是毕恭毕敬:“开头原本有一段,是描述乌西人犯我海疆,毁我水师、劫掠百姓的,不过排演的时候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个参演的塾师认为有辱国体,于是就给删掉了。”
“欲扬先抑也是常理。”
陈尚书摇头道:“何况这也不是编出来的,你回去把这段添上,等小年那日当灶戏演一场瞧瞧。”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离着小年祭灶只有四天。
仓促是仓促了些,但露脸的事儿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焦顺正待满口应下,却又听陈尚书慢条斯理的道:“你下去好生筹备,届时或有极尊贵的人要来。”
极尊贵的人?
能被一部尚书称为极尊贵的,除了皇帝也就是太上皇了。
而太上皇对样板戏多半不会有什么兴趣——再说他本就是因眼疾退位的,就算有兴趣也看不了啊。
所以必是皇帝亲临!
得了这几乎等同于明示的暗示,焦顺又怎敢怠慢?
回了司务厅就亲力亲为的操办起来,还专门派了官吏,挨个给演员们做礼仪训练兼心理辅导,免得他们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一番折腾下来,散衙回家自然就比平日晚了不少。
等到了家,他刚脱去大氅,正要询问晚饭都有些什么,邢岫烟就递上了贾政的请帖。
啧~
这在衙门里忙碌就算了,回了家还得跟同僚应酬。
他虽不情不愿,却也不好推脱,便吩咐道:“把便服取来,等我暖和暖和就动身。”
司棋回道:“这还能等爷吩咐?姨娘早让烤在暖气上了,过一刻钟就翻个面,烙烧饼都没这么尽心的。”
焦顺满意的直点头,嘴里却道:“既有了身子,往后就少操些心。”
邢岫烟笑而不答,上前给焦顺斟了杯杏仁茶,又往里面撒了些白糖枸杞花生仁,拿小汤匙搅拌均匀。
焦顺接在手里,一面吹着热气,一面随口问道:“对了,我上午让送回来的那套三国杀,你们试着玩了没,要是觉着没意思,爷再另想别的给你解闷。”谷
邢岫烟笑道:“恰巧林妹妹带着姐妹们过来探望我,干脆就一起耍了阵子,大家都说亏是爷匠心独运,才弄出这样有趣的牌戏来。”
“当真?”
焦顺听说府上的姑娘们夸奖自己,登时就来了兴致,忙催问道:“除了这话,还说没说旁的?”
“爷快别提了。”
不等邢岫烟搭茬,司棋先就抱怨道:“就为这牌戏,那宝二爷和史姑娘差点吵起来,结果稀里糊涂就又恼了个林姑娘——后来林姑娘赌气走了,宝二爷急急忙忙追出去,也不知怎么闹的,又丢了那通灵宝玉,害的我们跟着找了半天。”
“找着了么?”
“自然是找着了。”
玉钏也扁着小嘴,抢着告起了刁状:“为了不给咱们家惹麻烦,连我都咬牙出去找了,偏有人老神在在的,动都不动一下!”
她手掐兰花往西厢一指,虽没有道出名姓,可焦顺也知道必是晴雯无疑。
香菱这时正巧捧了那常服出来,下意识帮晴雯辩解道:“晴雯平素极勤快的,只是怕照了面尴尬……”
“哼~”
玉钏瞪她:“偏你会做好人!”
这正闹着,外面紫鹃就到了。
她挑帘子闯进来,见焦顺正要换上常服出门,也顾不得避讳什么,直接开门见山的道:“焦大爷……邢姨娘,我们姑娘差我给您二位带几句话。”
说着,顾盼左右。
她其实想单独跟焦顺说的,可这样委实有些突兀,传出只怕不妥,故此临时加了个邢岫烟。
焦顺一抬手,司棋三人也便避到了南屋里。
紫鹃这才压着嗓子道:“其实和我们姑娘没关系,是我方才一时口不择言,在宝二爷面前说了些糊涂话,偏还不等解释清楚,他就被老爷叫去作陪了。”
“奴婢听说是要宴请焦大爷,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求大爷看在我们姑娘和邢姨娘亲近的份上,替奴婢叮嘱宝二爷一声,让他千万别把那些胡话传出去!”
紫鹃一边说着,一边暗暗祈祷:宝玉千万不要冒冒失失,把这话转给旁人听——因大脸宝素来厌烦经济仕途,倒不担心他能这么快领悟其中的含义。
焦顺很是好奇她究竟说错了什么,竟急的片刻都等不得,跑来求自己代为传话。
不过看紫鹃遮遮掩掩的,多半不肯如实相告,他干脆也就没多问,反正待会儿自有嘴松的。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焦顺起身披上外套,边系扣子边大包大揽道:“等见了宝兄弟,我悄悄跟他说一声也就是了。”
紫鹃自然是千恩万谢,殷勤的将焦顺送出了院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王夫人院门前,就见贾宝玉正垂头丧气的在门前恭候。
因左右还有旁人在场,焦顺倒也不急着诘问,没事儿似的与他把臂跨过门槛,进了那灯火通明的堂屋客厅。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见贾政起身相迎,他忙甩下宝玉进门拱手道:“小侄因在衙门临时得了差遣,故此来迟一步,还请叔父见谅。”
贾政哈哈一笑,摆手道:“贤侄近来公务繁忙,我在衙门里也多有耳闻,既是为了国事,又何错之有?坐、快坐!”
焦顺和宝玉推辞了一番,这才在上首坐了,又接着方才的话茬道:“说起来,这差遣道倒颇有些不同寻常呢。”
贾政如今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对政务的关注度堪称空前绝后,闻言登时来了兴趣,好奇道:“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焦顺把陈尚书吩咐,拿样板戏祭灶的事情说了,又道:“尚书大人还特意叮嘱,说有一位极尊贵的人要来,您想啊,能让尚书大人说是极尊贵的,只怕阁老都不够格儿呢。”
听焦顺提示,贾政又琢磨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艳羡道:“贤侄本就简在帝心,这回只怕是愈发前程似锦了!”
虽然宝玉和皇帝的亲密程度,似乎还在焦顺之上,但在贾政眼里,明显凭本事博得圣眷才是正途——当然,若能金榜题名当殿传胪,就更是正途中的正途了。
“叔父说笑了。”
焦顺苦着脸道:“若在贵客面前出了什么岔子,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他起身施了一礼:“为此,我倒有些事情,想单独向宝兄弟讨教讨教。”
因前面的铺垫,贾政只当他是想跟宝玉打听一下,皇帝都有什么喜好,自然不会拦着——甚至他还打定主意,等焦顺问完之后,自己也要问上一问做到有备无患。
然而焦顺带着贾宝玉到了侧室当中,二话不说一把就薅住了宝玉的脖领子,凶神恶煞的喝问:“先前在园子里,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你了,偏怎么你当着宝姑娘,就敢和林姑娘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
原本贾宝玉或许还有勇气,直言自己钟情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
可现如今,他一时冲动惹出的风波,还不知该怎么平息呢,家里就又欠了薛家几十万两银子。
义理人情都亏了薛家的,却拿什么斩断这金玉良缘?!
一时连惊带吓、羞愤郁结的,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憋的他涨红了脸攥紧了拳。
焦顺刚以为他是反击,正准备顺势给他两下又狠又不留痕迹的,连打什么地方用什么姿势都想好了,不想这厮鼓足了劲儿,竟就嘤嘤嘤的哭出声来!
这招……
还真让焦顺一时有些麻爪儿。
眼见那鼻涕眼泪就要落到自己手上,焦顺忙丢开了他,嫌弃的往后退了半步,冷道:“你倒先哭上了!我不妨再说清楚些,因听说你们是什么金玉良缘,我焦某人才甘心退让的——可你要是拿哥哥我耍弄着玩儿,我便是拼命也要讨个说法的!”
宝玉依旧是哭天抹泪,也不知听没听清楚。
一种植物!
焦顺暗骂一声,可这小子眼下也才十三岁,说是个半大孩子也不为过,他若一味怂包哭鼻子,自己纵有百般手段也难以施展。
无奈,只好道:“罢了,你毕竟年纪小不知道男女大防,以后仔细些也说就是了——对了,紫鹃先前跟你说什么了,巴巴的跑来说什么一时糊涂,求我帮着解劝解劝。”
贾宝玉闻言一愣,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抬头望向焦顺:“紫鹃去找哥哥了?她、她也没说什么啊?”
“你再想想!瞧她那意思,必是要命的大事!”
听焦顺说的严重,贾宝玉也顾不上哭了,拿帕子揩了眼泪鼻涕,仔细回想起来。
【不是我想断章,时间不够了……】
第291章 木石缘悭
却说宝玉挠头想了好一会,才迟疑道:“她好像说,林姑父生前是巡盐御史。”
这事儿谁不知道?
值得紫鹃诚惶诚恐的跑去求自己带话?
焦顺狐疑的盯了宝玉半晌,确认他不是在说谎之后,便又循循善诱的道:“事情总有个头尾,兄弟不妨把当时的情况仔细学一学,咱们才好分析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
想到焦顺曾经参与过,拿铺子干股做抵押向薛家借钱的事儿,贾宝玉也就没再瞒着,把自己朝紫鹃哭诉,紫鹃又莫名其妙提起‘巡盐御史’的事情,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
这一结合上下文,焦顺登时恍然大悟。
感情林黛玉主仆,也在怀疑荣国府昧了自家的遗产!
他不由暗暗欣喜,心道这现成的把柄落到自己手上,拆散木石前盟指日可待!
但既然已经定下了要走稳健路线,就不能再贪功冒进将自己置于险地。
于是略一沉吟,焦顺便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声讨起了紫鹃:“这紫鹃姑娘,没凭没据的也敢胡说!亏我问的及时,不然这些话要是从你嘴里传出去,还不知闹出什么误会呢!”
“她、她也没说什么啊?”
贾宝玉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倒不是智商问题,而是他自小就厌烦经济仕途,一来欠缺这方面的常识,二来又不愿意往深里想,故此才显得十分迟钝。
“没说什么?”
焦顺哈哈一笑,摇头道:“那宝兄弟就当她什么都没说好了,走走走,咱们出去吃酒。”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这欲擒故纵的举动,愈发引起宝玉的好奇,于是忙侧身拦住焦顺的去路,不依不饶的央着他替自己解惑。
“这事儿原不是我该议论的。”
焦顺先是连连推拒,等火候差不多了,才又正色道:“何况这会儿跟你说了,你冲动起来只怕又要坏事——若非要问,也等吃完了酒再论不迟。”
贾宝玉还要纠缠,可见焦顺态度坚决,又想起他方才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心生怯懦,也就不敢再胡闹了。
于是二人回到厅中重新落座。
贾宝玉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焦顺却是没事人一般,同贾政高谈阔论起来。
席间,他们先是剖析了工部各司的利弊,又隐晦讨论了掌司郎中们的去留问题。
这些事情对贾宝玉来说,就更是如同煎熬一般。
好容易捱到酒酣宴散,他便迫不及待打着送客的名头,缠着焦顺追问先前的疑惑。
焦顺遂将三分醉意装成七分,口齿不清的道:“宝兄弟可知道这巡盐御史是个什么官儿?”
“不是管盐政的盐课老爷么。”
贾宝玉理所当然的答道,却完全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焦顺只好一挑大拇哥,继续往下面引导:“这盐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都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课老爷只怕……对了,林大人做了几年巡盐御史?”
“好像是……未满两任?”
“嘶~”
焦顺故作惊骇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眉毛嘴巴鼻子似乎都拼成了一个‘钱’字。
贾宝玉这才后知后觉,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顿足道:“我明白了,紫鹃的意思,是让我找林妹妹借银子,顶掉薛家的人情!”
焦顺:“……”
这特娘还真是个机灵鬼!
焦顺有心纠正,可转念一想,真要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多半也是殊途同归的结果,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解释重新咽了回去。
而贾宝玉自以为顿悟了天机,亢奋的团团乱转的几圈,突然对焦顺深施一礼,道:“焦大哥慢走,恕我少陪了!”
说着,就兴冲冲直奔贾母院中。
一路发足急奔,等到了老太太院里,那院门自然早就落了锁,不过这对于贾宝玉而言却不是什么问题,两声呼喊就有婆子急急忙忙下了门闩。
宝玉也不理会那婆子的陪笑询问,径自推门进到了林黛玉屋内,更不管林妹妹是不是睡下了,闯进里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没头没尾的赌咒发誓起来:“求妹妹把那银子借我,等事情了了,我就算当牛做马,也必定把这亏空给你补上!”
林黛玉倒没睡下,正坐在床头拿着些旧物事发呆,见他突然闯进来先就吃了一惊,随即又见他翻身跪倒,莫名其妙说要找自己借银子,就更是一头的雾水了。
蹙眉打量着情绪亢奋的宝玉,林妹妹狐疑道:“不是说就此撂开么,你怎么又跑来说些疯话怪话?”
“妹妹!”
见黛玉这时候还说些‘从此撂开’的话,贾宝玉登时急了,从地上蹿将起来,抢上前虾米似的躬着身子与黛玉对视,愤愤然质问着:“都什么时候了,妹妹却怎么还吝惜这些许身外之财?!”
随即,又顿足决然道:“若换了是我,莫说是二三十万两银子,便百万两、千万两的家产,但凡能换得长相厮守,我也绝不会吝啬!”
他这百万两、千万两的,闹的林黛玉愈发的糊涂了。
林妹妹倒是隐约猜出,这话或许和紫鹃先前的言语有关,可问题是双方的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而这一时茫然,落在贾宝玉眼中,却成了她惜财的铁证了。
“好好好,我竟是看错了你!”
当下目眦欲裂挺直了腰杆,咬牙切齿的就往外走。
这一番沉浸在自我情绪当中的操作,着实把林黛玉气的不轻,起身指着他道:“你看错了我,我实也错看了你,从今……咳咳咳!”
情急之下,林妹妹又犯了咳症。
这却比什么言语都管用,直似施了定身法一般,让贾宝玉不自觉的收住了脚步。
他下意识的摸出帕子,回头看向林黛玉,却又迟迟没有递过去。
“好二爷!”
这时紫鹃上前拉住了宝玉,哭笑不得道:“你让我们姑娘上哪给你踅摸银子去?这还一借就是二三十万两!”
贾宝玉瞪了她一眼,顺势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又示意她过去给林黛玉掩嘴拍背。
然后才质问道“不是你特意提起,林姑父做过巡盐御史么——我方才跟焦大哥打听过了,这巡盐御史是一等一的肥缺,几年下来,三五十万两银子总是不缺的!”
说到这里,他略略放缓了语气,望着黛玉恳切道:“我绝不是要谋算妹妹的家产,你若信得过我,咱们拿这银子先应了急,后半辈子我当牛做马的还你!”
听了这番话,林黛玉才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借茶水压下了咳嗽,无奈的摇头道:“这银子莫须有,可我却从未见过——我每月吃穿用度,都指着那几两常例,这些难道你还不知道?”
“这……”
贾宝玉听了这话,也终于觉察出了问题。
林黛玉日常用度在姐妹们当中,虽然不是最差的那一档,可也绝称不上富裕,甚至因为赏赐下面过于大方,时不时还要自己暗中接济才能度日。
倘若她真有什么万贯家财傍身,又何至于这般拮据窘迫?
可林姑父做了好几年盐课老爷,怎么想也不可能一点家产都没有攒下吧?
林家又只黛玉一个独生女,这家产不留给她还能留给谁?
左思右想,贾宝玉突然灵光一闪,欢喜道:“我明白了,这必是因为妹妹年纪小,老太太或者老爷太太先帮你收着呢!”
说着,他重又上前两步,盯着黛玉认真道:“好妹妹,咱们去找老太太问问,若果然如此,就拿这银子先抵了薛家的积欠,往后我再当牛做马的还你,你可愿意?”
他先前恼怒之下,迸出的眼泪尚在眼角挂着,如今又泪眼婆娑满是希冀。
四目相对,林黛玉明显感受到了他的诚心实意,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凄苦。
欣慰的是他虽见色忘义首鼠两端,可到底还是对自己有真感情的;凄苦的是,他竟如此懵懂天真,全不知此事一旦揭开,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不过……
林黛玉只怕他临阵退缩,却从不害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飒然一笑,颔首道:“好,我陪你去就是了。”
贾宝玉大喜,伸手就要去握黛玉的柔荑。
“二爷!”
难得林黛玉这回没有躲闪,眼见他就要如愿,旁边紫鹃却突然屈膝跪倒,扯住贾宝玉的袍子道:“都是我糊涂,才乱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若真为了我们姑娘好,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说着,砰砰砰的以头抢地。
贾宝玉被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叩拜不止的紫鹃,莫名其妙的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随即就恼怒起来,恨声道:“我与林妹妹如今也只有这一线生机了,何况事情原就是你挑起来的,偏你如今又要拦着,也不知到底安了什么心!”
就见紫鹃膝行上前,再次扯住了他衣角,泣血哀求道:“二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你……”
“起开!”
贾宝玉狠狠甩脱了紫鹃,下意识就要抬脚踹过去,可想到这是林妹妹的丫鬟,又咬牙忍了下来,转而顿足捶胸的质问:“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是非要逼死我不成?!”
“奴婢是……”
“好了。”
紫鹃还要再劝,林黛玉开口打断了她,毅然决然的道:“宝玉说的不错,如今也只有这一线生机了,我宁死,都要去争一争!”
“这……”
紫鹃瞧出她眼底的决绝,再想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也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时便不知是该继续阻拦,还是任由他们去拼死一搏。
半晌干脆又缓缓拜倒,将脸死死贴在地上,闷声呜咽起来。
原本听林黛玉这话,贾宝玉转嗔为喜,抬手又要去握林妹妹的柔荑,结果见紫鹃这副模样,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道:“她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不用管她。”
林黛玉主动把手伸出来,催促道:“老太太也快睡下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贾宝玉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迟疑着点了点头,便第三次去牵林妹妹的手。
“宝二爷。”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雪雁,突然开口问道:“若没有你说的这笔银子了,又该如何?”
“这……”
贾宝玉手上的动作一滞,皱眉转头望向了雪雁,反问:“林姑父在盐课任上总有五六年吧?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课……”
“二爷。”
雪雁拦住他的话头,再次问道:“我的意思是,若这银子本来有,现下已经没了呢?”
“现下没了?什么现下没了?”
贾宝玉听的一头的雾水,只觉得今天这两个丫鬟,全都神神叨叨的。
“比方说这笔银子,已经被你们府上给悄悄用掉了。”
“怎么可能!”
贾宝玉登时勃然,指着雪雁怒道:“老太太怎么会、怎么会……老太太最疼姑姑和林妹妹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这话简直震碎了贾宝玉的三观,这样的事情莫说做了,他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老太太也未必事事都知道。”
面对贾宝玉的雷霆之怒,雪雁却是怡然不惧,依旧不卑不亢的道:“老太太也未必事事都能知道,倘若老爷太太,已经瞒着老太太把那些银子花光了,二爷觉得,现下咱们追问起来,老爷太太认是不认?”
“这、这怎么可能!”
贾宝玉断然否认:“老爷太太都是体面人,怎么可能……”
“我也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雪雁则是再次打断了他,不闪不避的直视着宝玉道:“这银子大约是有的,既不在我们姑娘手里,多半就该是这府里代为收着——可家里就有现成的银子,却怎么还要找薛家去借?”
“这……”
宝玉先是迟疑,继而又坚决起来:“这肯定是老爷太太,不想擅动林妹妹的家产!”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可若不是呢?”
雪雁两手一摊:“银子已经花了,我们又死无对证,若有人认下还好,若不肯认,届时两下里撕破了脸,我们在这府里还能有容身之处?”
这回贾宝玉再也坚决不起来了,犹疑着转头看了看黛玉,再看看依旧跪在地上的紫鹃,随即挪开目光,支吾道:“也或许、有可能……确实就没这笔银子。”
他一张银盆似的脸,此时都扭曲出了褶皱,可见情绪冲突之激烈。
就在此时,一只盈盈如玉的小手,缓缓伸到了眼前,紧接着是林黛玉冷静而坚定的声音:“是真是假,问一问便知。”
“这……”
先前三次想牵都没牵到的柔荑,此时在贾宝玉眼中竟似成了洪水猛兽,非但没有抬手迎合,反倒踉跄着倒退了半步,颤声道:“万一若是……”
林黛玉跟着往前半步,再次将素手平摊在宝玉面前:“你也说只有这一线生机了,是生是死,都要试一试才知道。”
“可、可是……”
贾宝玉又退了两步,他之所以退缩,固然是担心会害了林妹妹,但更多的却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雪雁所描述的残酷真相。
他平生最大的缺点,就是少了担当,小事尚且如此,何况是这样震碎三观,一旦揭穿之后,很可能让他无法再面对父母的事情。
眼见林黛玉似乎还要向前催逼,贾宝玉突然转身夺门而出,飞也似的融进了黑暗当中!
而这一走,直到次年正月十五,也再没来过。
第292章 探黛玉丫鬟斗法、访妙玉物是人非
转眼到了二十四小年。
本着趁虚而入的道理,焦顺新进又搜罗了些润肺止咳的滋补品,原是想打着邢岫烟的名头,让司棋、玉钏给送过去。
但邢岫烟自那天起,也有好几日不曾见过黛玉了,且在家养了这些时日,孕吐的情况也渐渐缓和,遂起了出门走一走的心思。
于是这日一早,向徐氏请示之后,她便带着司棋、香菱两个,赶奔林妹妹家中。
因司棋香菱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补品,紫鹃雪雁都以为她是知道黛玉先前病了,所以才特意登门探视的。
故此一面往里迎,一面就解释道:“劳您跑这一趟,我们姑娘其实已经大好了,用的还是上回那位太医院院使开的药。”
邢岫烟这才知道,黛玉不声不响竟又病了几日——焦顺怕她知道多了反而露相,所以瞒着没说。
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怪黛玉不该瞒着自己。
林妹妹气色倒还好,且瞧着性子也比往日平和了些,拉着邢岫烟的手笑道:“姐姐如今是双身子,焦家上下宝贝的什么似的,我哪里敢随便招惹?何况痛痛快快病这一回,也就再没有下回了。”
听她话里似有恩断义绝的意思。
邢岫烟愣怔了一下,这才宽慰道:“妹妹想通了就好,两小无猜终成眷属的事情,都在那戏里、诗里,就因为世间少见,才有人专门写出来赞它颂它呢。”
说着,伸手理了理林黛玉额头的乱发,见林妹妹脸上虽是笑着,眼角眉梢却难免透出萧瑟失意来,禁不住心生怜惜,便干脆勾住她的肩膀,将她拢进了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粉背。
林黛玉怕压着她的肚子,特意调换了姿势,把那巴掌大的小脸搭在了邢岫烟肩头,幽幽道:“姐姐,我原以为必是心灰若死,不想先头病了几日,后面倒竟有些淡淡的,甚至像是去了块垒一般。”
顿了顿,她又自答自问:“也或许是因为,我心里头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吧。”
邢岫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便轻声叮咛道:“往后再有什么,你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或是跟我说,或是告诉紫鹃雪雁,便帮不上什么,总也能排解排解。”
二人在屋里说话。
外间雪雁因还要照看炖汤的炉子,只紫鹃陪着司棋、香菱说话。
司棋爽利、香菱纯真,紫鹃夹在当中倒也投契。
只是正说说笑笑,外面忽然又进来两个人。
司棋抬眼望去,不由纳闷道:“你们也怎么也来了?”
却原来进门的竟是玉钏、晴雯。
玉钏指着外面道:“姐姐出去瞧瞧,这天气说变就变,太太怕万一下了雪,你们两个伺候不周全,就把我们也派了来。”
说着,她搓着手挤到紫鹃身旁坐下,故作好奇的打听着:“今儿宝二爷怎么没来找林姑娘?”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紫鹃横了玉钏一眼,有心哄骗她两句,但想到这事儿也瞒不住,便避重就轻道:“前阵子又闹了一回,好几日不曾登门了。”
“怎么又闹起来?”
玉钏想要做个诧异的表情,但那幸灾乐祸的心思,却压根掩藏不住。
紫鹃原就为此烦恼,见她这般心下愈发不快,索性起身指桑骂槐道:“你们先坐着说话,我去瞧瞧雪雁那蹄子怎么回事,炖一碗燕窝汤而已,竟似是淹死在砂锅里了!”
说着,一阵风似的到了外面。
她顺着游廊绕到背风的红泥小火炉处,劈手夺过雪雁手里的扇子,冲那火炉狠命的摇。
雪雁见状,不由诧异道:“姐姐这又是跟谁置气?不在里面作陪,偏跑来我这儿挨冷受冻的。”
“还能是哪个?”
紫鹃冷笑:“邢姨娘身边这几个都还好,偏只一个玉钏阴阳怪气的,我实在看不得她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倒像是姑娘和二爷闹了不快,她就能落下什么好处似的!”
雪雁却不顺着她,摇头道:“她好端端的死了姐姐,心下若不记恨宝二爷,反倒奇怪了。”
话赶话说到这里,雪雁略一迟疑,忽又咬着下唇道:“依着我,索性就这么断了才好,凭姑娘的出身品貌,又何苦栓死在那一棵树上!”
紫鹃手上的扇子一滞,回头瞪着雪雁呵斥道:“这时候你还裹乱!那日要不是你,姑娘和二爷也未必就会落到这步田地!”
雪雁平素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如今却是不闪不避,直视着紫鹃道:“我知道姐姐自小长在这府里,眼里心里也只一个宝二爷,可难道你就忍心把姑娘往死路上引?!”
原著当中,戏份大多都在紫鹃身上,甚至还单独占了一个《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的章节名。
与之相比,年纪较小,又出身林家的雪雁,就没多少出彩的地方了,似乎只是林黛玉身边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龙套。
然而书中某些不起眼的细节,却体现出她其实也是个聪慧早熟的。
譬如‘雪雁婉拒赵姨娘借衣’一节,她事后对紫鹃道:【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往这地方去恐怕弄坏了,自己的不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
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们,他素日里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服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呢。误了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吧。’】
这一段儿话借力打力,通篇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更体现出她心里实有亲疏远近、趋利避害的盘算。
先前因林黛玉的未来归宿,眼见是要落在荣国府里,她一来争不过紫鹃这样的地头蛇,二来双方的基本利益也并无冲突,故此便处处以紫鹃马首是瞻。
可如今眼见得木石前盟成了明日黄花,雪雁的心思已经开始活动,紫鹃却依旧死抱着不放,故此两人明里暗里也就起了隔阂。
上回在宝玉面前,雪雁算是‘初试身手’,这回则是干脆直接跳了反!
紫鹃冷不防被她当面顶撞,一时恨不能把扇子砸到雪雁脸上去,霍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怒视她道:“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试试!”
雪雁也缓缓起身,虽矮了紫鹃半个头,却也是怡然不惧与其对视:“我当姐姐是自己人,说的自然也都是苦口婆心的实在话!”
“你……”
紫鹃狠狠摔了扇子,正要与雪雁论个短长,忽又见一个眼熟的丫鬟,探头探脑的往屋里张望。
她略一回忆,突然指着那丫鬟问:“这是不是宝姑娘屋里的?”
雪雁因挤不进大丫鬟圈里,对这些小丫鬟更为熟悉,当下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二人再顾不得争吵,忙如临大敌的迎了上去。
照例是紫鹃开口发问:“你是宝姑娘屋里的吧,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是我们姑娘让我来请林姑娘的。”
那丫鬟笑道:“园子里新来了个什么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号叫妙玉来着,因她一来就占了栊翠庵,又说是个极有才学的,姑娘们相约要去找她坐而论道呢。”
紫鹃听了,回头看了看雪雁,又道:“那你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
临进门,又示意雪雁盯紧了那丫鬟。
若放在以前,雪雁多半也会防贼似的,可如今既然不想姑娘再争什么宝玉,对薛家自也就改了态度,反而热情的与那丫鬟攀谈起来。
却说紫鹃进门把那丫鬟的话学了一遍。
林黛玉不由冷笑:“亏宝姐姐还惦记着我!”
在她看来,这分明是胜利者的示威。
以林妹妹的脾气,如何肯受这等奚落?
以前有个宝玉抻着,不得不去宣誓主权,如今连这个由头也没了,就更懒得理会这些虚情假意的应酬了。
当下正要拒绝,不想邢岫烟突然站起身来,激动道:“妙玉?你方才说是妙玉?!”
主仆二人都是一愣,林黛玉也起身拉着邢岫烟的手,好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你认得这个什么妙玉不成?”
邢岫烟用力点了点头,目光迷离的追忆道:“她自幼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贫寒微薄,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前后足做了十年的邻居,没事儿就常到她庙里去玩儿。”
“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彼此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后来我们搬了家,又听说她跟着师父云游去了,原以为这辈子再没有相见之日,却不想天缘巧合,竟又在这里撞见了!”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迈出两步,被林黛玉的小手扯住身形,她才又回过神来,遂失笑道:“瞧我,听风就是雨的,也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呢。”
说是这么说,眼里的期盼却是一点都没有少。
林黛玉见状,一是不愿扫她的兴,二来也好奇邢岫烟的老师,会是何等的奇女子,便笑道:“是真是假,咱们去了便知——紫鹃,取新做的斗篷来,再给邢姐姐的手炉添满银霜炭。”
紫鹃领命出去忙活,顺带抽空又回了那小丫鬟。
足忙了半刻钟的功夫,两人才领着六个丫鬟出了院门,直往栊翠庵行去。
彼时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邢岫烟一路患得患失,亏得司棋几个围的铜墙铁壁仿佛,才不至于有个好歹。
林黛玉忍不住打趣道:“姐姐一贯稳重,偏听了妙玉二字就六神无主,错非知道是个尼姑,我都要疑心是姐姐的……嘻嘻。”
邢岫烟也掩嘴一笑,随即想到了什么,忙叮嘱道:“她那性子实有些偏激,妹妹瞧着我的,千万别与她计较就是。”
黛玉拍手道:“听姐姐一说,倒越发不是俗人了,这我倒真要去见识见识。”
二人沿途说说笑笑。
等到了栊翠庵门前,就见众姐妹连同宝玉,正隔着院墙那雪中红梅指指点点。
见林黛玉来了,贾宝玉先是习惯性的迎了两步,随即想起前几日的事情,脚下先是一僵,然后又心虚的避开了林黛玉的目光。
林黛玉却不看他,笑着招呼道:“你们不是说要坐而论道吗,却怎么都在外面站着?”
“哼~”
史湘云冲贾宝玉努了努嘴,没好气的道:“人家说是闭门谢客——我原说谁是主谁是客,还要论一论才知道,偏宝哥哥非要拦着不让。”
林黛玉掩嘴笑道:“你们打狼似的来了这许多人,又气势汹汹的堵在外面,换成是我,只怕也不敢开门呢。”
“好啊,让你这一说,我们倒真成了恶客了!”
史湘云说笑着就要上前打闹。
邢岫烟却耐不住激动,快步走到门前高声道:“故人邢岫烟来访,里面可是妙玉姐姐?”
众人都有些诧异,却见清雅脱俗衣袂飘飘的女子,从佛堂里走了出来,满眼惊喜却又强自按捺着合十道:“阿弥陀佛,不想我佛慈悲,竟降下这般的缘法!”
说着,快步上前开了院门,伸着手迎向邢岫烟。
邢岫烟也是激动不已的迎向了她。
眼见两人就要撞在一处,那妙玉突然止住了脚步,狐疑的打量着邢岫烟的发髻,道:“你……你已经嫁人了?可怎么这瞧着又不大对?”
时下正室和小妾在装扮——尤其是发髻造型上,有着明显的区别。
故此妙玉才一眼看出了不对来。
邢岫烟也是脚步一顿,先是有些羞惭,但很快又释然了,笑道:“我如今在户部主事焦老爷府上做妾……”
“你、你!”
不等邢岫烟说完,妙玉下意识退了半步,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美目:“你怎会如此自甘堕落?!”
随即沉了脸,毫不留情的道:“你们家到底还是误了你——往后不要再说是我为你启的蒙,我当日教的是自尊自爱,可不是自轻自贱!”
她先前还感叹佛祖赐下的缘法,见邢岫烟给人做妾,便又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直把众人看的是目瞪口呆。
林黛玉头一个反应过来,不忿的上前冷笑:“你岂不知……”
邢岫烟却忙横臂拦下了她,摇头示意林妹妹不要争辩。
“哼~”
林黛玉只得狠狠剜了妙玉一眼,冷着脸偏转了视线。
这时妙玉将众人的相貌装扮扫了一遍,又沉吟了片刻,这才对邢岫烟道:“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说着,也不等人答复,转身又自顾自回了佛堂。
第293章 杂
却说邢岫烟前去探视黛玉的同时。
焦顺也正陪着尚书侍郎、各司郎中,在工部门外翘首以待。
虽然皇帝要亲临工部的消息,衙门里该知道的基本上都知道了,但直到今日辰时【七点】才算过了明路。
这六部衙门就坐落在皇城脚下,离着午门约莫只有大半条街的距离,普通人抬腿就到,但圣驾出巡自然没那么简单。
焦顺在门前才站了小半个时辰,前前后后足来了十几拨人,事无巨细都有专人负责,听那有经验的同僚议论,说因是在千步廊,这流程都已经简化了不少——若沿途要穿过民居,甚至还要提前让收夜香的挨家挨户吆喝,免得有无知百姓把秽物泼在街上,腌臜了皇上。
这本就是数九寒冬,过了晨正二刻【八点半】,又天色突变细雪飘零,一众养尊处优的官员们直冻的揣手跺脚,不敢对皇帝口出怨言,便都把矛头指向了焦顺。
毕竟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回皇帝说是要巡视工部,实则就是为那什么‘样板戏’来的。
他焦某人得了彩头,偏连累大家伙儿在这儿挨冷受冻……
其实这也是常例,自古就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只不过因为焦顺的出身,惹来的非议又比旁人多了不少——类似的事情,搁在文臣身上那叫‘君臣相得’,搁他焦某人身上就是‘小人得志’了。
眼见已经过了‘巳时’,那长街尽头才终于转出了鸣锣伞盖。
众官员急忙整理冠带,按官职高低排好阵型,只等着队伍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太监高呼一声,便呼啦啦跪伏于地——而彼时,这队伍的腰身也才刚出午门。
足足又跪等了一刻钟左右,才见十六抬的龙撵缓缓停在三丈开外,那黄绸面的棉帘子晃了晃,附耳倾听的太监便又高呼了一声:“免礼平身!”
众人起身之后,仍是乖乖留在原地,只有陈尚书和两位侍郎,得以在阉人的引领下,靠近皇帝轿子接受第一手讯息。
焦顺混在一众郎中身侧,正回忆自己去年这时候,到底是跟谁在一处过的,不想又有太监过来尖声问道:“司务厅主事焦顺何在?”
焦顺忙在众同僚嫉妒的目光中,趋前两步拱手道:“臣在。”
那太监冲龙撵一甩拂尘:“陛下让焦大人近前答话。”
焦顺忙提着袍子,快步到了那龙撵前躬身见礼。
先前面对陈尚书时,都不曾打开过的车帘,这回终于缓缓卷起,随即里面传来一个有些气短的嗓音:“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焦顺这才趁机得见天颜。
这位隆源皇帝的仪表气度,瞧着也就中人之姿,且也不知是脸上涂的粉太厚,还是因为别的缘故,瞧着气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皇帝倒是对焦顺的容貌十分满意,微微颔首道:“焦爱卿果然如朕所料一般,生的老成稳重。”
呃~
这应该算是好话吧?
焦顺心下正微妙着,那帘子就又垂了下来,随即太监们扛起龙撵,前呼后拥的进了工部正门。
这就完事儿了?
焦顺满以为皇帝见了自己,不说是子期遇伯牙,怎么也该促膝长谈一番才对,谁知道相面似的品评了一句,竟然就没下文了。
或许是想进了衙门再详谈?
焦顺虽然这么自我宽慰着,可直到那样板戏在正式开演,他也没能等到皇帝的单独召见。
没奈何,也只好混在同僚当中,满腹的牢骚怨念。
因陈尚书的叮嘱,开幕一段换成了洋夷逞凶,结果不出意料的,又引来了一片非议之声,倒不是认为剧情不合理,而是觉得这批‘戏子’的基本功太差,唱念做打没一个合格的,台词也过于浅白粗俗。
后面司务厅主事登场,更是迎来了一大波鄙弃。
但随着剧情深入,批评渐渐就少了,毕竟当初备战西南的事情,在场的官员们大多都曾亲身参与过,对于讴歌‘自己’的剧情,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会变得宽容起来。
何况这部样板戏越到后半段,就越无节操的突出一个‘爽’字,甚至借洋夷之口大搔工部上下的痒处,只瞧的众人血气上涌胸胆开张,早把什么门户之见抛在了脑后。
到末尾那首《咱么工人有力量》第二次响起时,台下甚至响起了微不可闻的合唱声。
焦顺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心下不由得暗暗得意。
不过他眼下更关心的,还是皇帝的态度。
于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正当中用厚帆布团团围住的贵宾席望去,却恰巧影影绰绰的看到,陈尚书恭恭敬敬的送了什么人出去。
皇帝这就要走了?
难道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不应该啊,这戏虽然通篇都是以工部为主,可拐弯抹角拍皇帝马屁的地方是一抓一大把,隆源帝总不会连这都瞧不出来吧?
焦顺下意识的起身,想要看的再仔细些,肩膀上就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才发现苏侍郎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身后,正笑吟吟的打量着自己。
焦顺忙转身见礼。
却被苏侍郎拦了下来,指着那帷幔道:“陛下临走前,特意留下了两个字给你。”
“什么字?”
“大善。”
焦顺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觉着意犹未尽。
皇帝的态度虽然很明显了,可既不曾专门召见自己,又这么惜字如金的,瞧着总有种虎头蛇尾之嫌。
正满心失望,忽又见一个眼熟的太监出现在了戏台上,抑扬顿挫的道:“有旨意,奉圣上口谕,工部官吏本月薪俸一律增发三成,司务厅主事焦顺加赐纹银三百两、飞鱼服一件,参演的塾师、匠师、工读生一律赐银五两。”
众官员尚未消退的情绪,登时又被这道口谕所激发,一时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对于工部的官吏们而言,这增发的三成薪水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大年根儿底下得了这等殊荣,等年节时见了亲朋好友,可就大有谈资了。
等年后复工时,遇见六部五寺的京官们,腰杆都能硬上几分。
而到了这时,众人再瞧那样板戏,种种瑕疵也就都不翼而飞了,甚至连带看焦顺这个异类,都起了爱屋及乌的心思。
…………
返回头再说那栊翠庵里。谷
众人虽看不惯妙玉对邢岫烟的冷嘲热讽,但等到宾主落座一番闲谈之后,却又无不钦服她的谈吐学识。
尤其是史湘云,几次试探被妙玉连消带打,反吃了些闷亏,偏她是个大度的,非但不恼,反欣喜这荣国府里又多了个高人雅士。
不过虽则如此,因妙玉始终清冷自若,甚至连茶水都不曾奉上,除了邢岫烟这个早知她性情的,旁人不免又都有些局促难安。
这其中,唯独贾宝玉是个例外。
他来时倒是满怀期待的想要见识一下妙玉其人,可自打在庙门前遇到了林黛玉,这心里就再容下别的了。
几次有意要主动搭讪,目光刚与黛玉交织,便又惶恐的败下阵来,就仿佛林妹妹成了天堂与地狱的综合体,让他时时仰望,却又生怕坠入其中。
这般明显的态度变化,自然引得众人心下都狐疑不已。
要知道以往林黛玉再怎么闹别扭,贾宝玉都会像是一条百折不挠的舔狗,摇着尾巴撒着欢儿的往她跟前扑。
偏这回竟就真的生分了!
作为万花丛中的一点绿,妙玉也注意到了贾宝玉的异状。
守着这一群天仙似的女子,若换成是个浊物俗人,只怕早就孔雀开屏似的夸夸其谈起来,偏这红粉公子忧郁深沉、不假辞色,恰似一脚踩在世事繁华之内,一脚又游离在凡尘喧嚣之外。
她不知就里,竟就以为是遇到了同类,明着虽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偷眼打量了几回。
这些小动作骗的过旁人,却如何瞒得过邢岫烟?
邢岫烟不由得暗叹,亏她一贯目无余尘,竟也在这贾宝玉身上迷了眼。
当着众人不好明言,邢岫烟心下却打定主意,等日后得了空,必要把这位宝二爷的英雄事迹学给妙玉听。
不多时妙玉主动谢客,一视同仁的将众人请出了栊翠庵,连邢岫烟这旧友故交也不曾例外,全没有先前迎出来时的激动模样。
等出了院门,史湘云先就长出了口气,摇头道:“这位妙玉姑娘可真是让人想亲近,偏又不敢亲近呢。”
众人也都有同感,只林黛玉依旧记着妙玉对邢姐姐的态度,于是冷笑道:“她便有些才学又如何?似这般目无余子持才自傲的,早已失了佛法普度众生的本意!”
然而听她说出‘目无余子持才自傲’几个字,姐妹们却都忍禁不住的看了过来。
史湘云噗嗤一笑,回头对宝钗、宝玉道:“你们快瞧,这大约就是同类相斥了!”
贾宝玉忙拉了她一把,有心帮着转圜几句,可目光扫到林黛玉,却又急忙把头一缩,再说不出半句言语。
“哼~”
林黛玉娇哼着白了湘云一眼,拉起邢岫烟就准备跟众人分道扬镳。
这时薛宝钗见宝玉不肯出头,便主动做起了和事佬,轻轻在史湘云肩头搡了一下,佯嗔道:“你这口不应心的丫头,先前还想着怂恿你林姐姐,去焦家借了那牌戏来玩儿,如今见了正主儿,不软语相求也就罢了,偏又说这些玩笑话。”
说着,又对林黛玉道:“她倒真是你的欢喜冤家,先前见了面就吵,近来见的少了,又整日的念叨你,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宝姐姐!”
史湘云被戳穿了心思,不依的赖在宝钗身上撒娇。
林黛玉也是诧异的扫了眼湘云,仿佛直到今日才认识她似的。
邢岫烟见状,便道:“这有什么,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湘云妹妹喜欢,或差人去我家里取、或干脆到我家里玩儿都使得。”
“哪姐姐现在就让人去……”
史湘云闻言一喜,就想让邢岫烟差人取来。
“你这糊涂鬼!”
薛宝钗连忙拦住,指着邢岫烟的肚子道:“眼下这天道,若渐渐积起雪来,你我倒没什么,邢妹妹滑上一跤却如何使得?”
说着,又问邢岫烟:“不知妹妹家中可还方便?”
“方便、方便的!”
邢岫烟忙道:“老爷和我们爷都要晚上才能回来。”
众人遂决议,要去焦家做客打牌,也省得邢岫烟再奔波。
史湘云因瞧贾宝玉失魂落魄的,又单拎了他出来,说宝哥哥是败兴的,需由袭人、麝月替他才是。
贾宝玉倒也不争辩,仍是时不时偷眼去看黛玉,对上目光之后,又似烫了眼睛一样慌张避开。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之后,湘云探春两个就张罗着铺开牌局,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围成一桌,虽心思各异,但在她二人的引领下,也都渐渐放开了襟怀。
一时玩儿的兴起,连午饭都是在焦家吃的。
因焦家灶上伺候不过来,还专门去宁荣街点了一大两小三桌席面。
眼见酒足饭饱,探春又催促着继续开局,不想玉钏突然欢天喜地的寻了来,指着外面道:“大喜啊姨娘,今儿皇上巡视工部,单赏了咱们爷一件飞鱼服,爷差人来问尺寸,说是要趁早报到礼部,领了对牌也好在年前赶工出来!”
若换了旁人,想要五六日里赶出一件飞鱼服来,只怕是难如登天,可焦顺这个工部大总管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难事。
却说听了这番话,焦家人自都是大喜过望。
余者的反应却是各有不同,林黛玉替邢岫烟高兴;宝钗、湘云、惜春事不关己;探春一面艳羡,一面忍不住侧头去看宝玉;迎春则是低垂了眉眼,一脸的黯然神伤。
“你让栓柱等一会儿,我去写下来给他。”
邢岫烟说着,又吩咐香菱:“快去堂屋禀告太太,傍晚祭灶时也要再添些贡品才是。”
等玉钏、香菱各自领命,她急从里间取了文房四宝,当众写下了焦顺的尺码,正要让人给栓柱送过去,忽听有人诧异道:“咦,这个麒麟镇纸怎么瞧着有些眼熟的样子,好像曾在谁身上见过?”
回头看时,却见林黛玉正捧着一只金麒麟,在那里冥思苦想。
看清楚那金麒麟的模样,宝钗眼泛异色,探春也是若有所思,偏两人又都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
只贾宝玉愣神片刻,脱口叫道:“这不是湘云妹妹贴身带着的那只么,却怎么到了焦大哥手上?!”
第294章 起流言多头并进
被排除在拍剧之外,贾宝玉原就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此时见到林黛玉手上的麒麟,立刻记起了前些日子雪中寻访的旧事,一时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
只是这一语道破天机之后,旁人如何且不论,他自己心下先就有些不舒服了——先是二姐姐,再是宝姐姐,如今又来个云妹妹,为什么身边的姐妹总要和焦顺扯上干系?
尤其想到先前寻这金麒麟时,自己还曾打趣说什么天定的怨愤,心里头就更不自在了。
“爱哥哥胡说什么!”
他不自在,史湘云就更不自在了,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儿两下里一鼓,羞怒道:“这哪里是我的东西,你也不瞧清楚了就在这里乱说一气!”
听史湘云矢口否认,贾宝玉心头登时一松,随即忙堆了笑道:“那就是我记错了——说也是呢,妹妹随身戴着的物件,哪能轻易送给外人?”
原本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偏他又画蛇添足的补了句:“妹妹快把身上那个拿给她们瞧瞧,两下里一比对就知道真伪了。”
若那麒麟果真就在湘云身上,这话倒也还没什么。
可自从捡到了焦顺的麒麟,又听他说是什么祖传的定情信物,史湘云心里对这金麒麟就存了芥蒂,遂把自己那只压在了箱底隐秘处。
现下被贾宝玉催着让拿出来自证清白,她却上哪儿踅摸去?
总不能为了这等事情,专门回史家一趟吧?
一时史湘云真就恼了,将两只素白小手往蛮腰上一掐,梗着玉柱也似的脖子,愤然质问道:“哥哥莫非忘了不成?上回在院子里差点丢了,还是你帮着找的——因怕再丢了,自那回起我就没敢随身戴着,偏这会儿你又让我上哪儿找去?!”
贾宝玉这才知道闹了乌龙,讪讪的连忙作揖赔不是。
偏这时候有人酸言冷语道:“是了,妹妹那个自然在家里放着,眼前这个不过是一模一样的仿品罢了。”
只这一句,倒叫众人皆是诧异不已。
盖因说话之人不是别个,竟是素来木讷寡言的贾迎春!
而这话又颇有含沙射影的味道,既说是‘仿品’,必然就要有正品做参照,否则又怎能一模一样呢?
照此推论,即便眼前这个不是史湘云那只,也必然与史湘云的金麒麟脱不开干系。
若换了个人如此指桑骂槐,以史湘云的直率脾气,必是要当面辩个清浊的,可回头见这罪魁竟是贾迎春,她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二姐姐怎会说这种话?
不对!
二姐姐这时候怎么会开口说话?
旋即想到当初的谣言,湘云这才约略恍然过来,暗道莫非二姐姐果真对焦大哥有意,故此吃起醋来了?
因多想了这一道导致反应慢了两拍,旁人瞧着就像是‘百口莫辩’似的,来不信湘云和焦顺有什么瓜葛的,此时也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薛宝钗见状,忙道:“我瞧这个比云妹妹的那个大些,两个都是有年头的古物,或许几百年前系出同门也未可知。”
邢岫烟听宝钗说的笃定,心下也才踏实了些——放才她没敢急着开口,也是担心这上面真有什么牵扯,毕竟焦顺惦记钗黛湘云的事情,从来就不曾瞒着她。
于是也忙道:“这确实是我们爷的东西,跟湘云妹妹那个多半只是形似罢了。”
若一开始两人就出面,这话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可如今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再听起来,就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尤其薛宝钗与史湘云一贯交好,又是出面打圆场的专业户,众人表面上做恍然色,心底的猜疑反而更重了几分。
这姑娘们自矜身份,再加上与史湘云都是有交情的,倒还能忍着不议论,可屋里伺候的牌局的丫鬟却也不在少数,难免就有那一知半解又爱嚼舌根儿的。
于是临近过年这几日,继焦顺和二姑娘的谣言之后,焦某人和史大姑娘的小道消息,又迅速在荣国府蔓延开来。
文雅些的,说是两只麒麟一公一母,内蕴着三生三世的姻缘,非得是有情人才能拥有;粗俗些的,就一口咬定史湘云把贴身的物件送给了焦顺;再低俗的,干脆就直奔下三路去了。
偏不管哪一种,竟都是绘声绘色如同亲见一般!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焦某人的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虽说他现下主要推进的是黛玉线,可这送上门的好机会又岂能错过?
再说想要达成真·后宫结局,双线乃至多头并进,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基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等到年后,这消息就又传到了贾母耳中。
但不同于上回的勃然大怒,老太太问清楚缘故之后,沉默了足有半日光景,这才摇头道:“这捕风捉影的事情,家里若真当个事儿似的查问,别人反倒要当真了,且由它去吧。”
说是这么说,可她之前沉默了良久,显然并不是懒得理会这事儿,而是另有一番思量。
说穿了倒也简单。
一来焦顺的行市又大涨了不少,非是当初和贾迎春传绯闻时可比;二来史家最近流年不利,顶梁柱似的保龄侯史鼐,本想谋个肥缺来着,谁成想竟阴差阳错要被派去极西之地。
这显见五六年都未必能回得来,家里面正缺个能顶事的臂助。
两下里一攀一折,倒也勉强算是般配。
三来么……
这毕竟是史家和焦顺的事儿,她虽是史家的老姑太太,却到底不好越俎代庖。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且先不去提它。
却说二十四这日下午。
贾兰也终于从书院回返家中。
因成绩在同侪当中名列前茅,他原是兴高采烈的回家报喜,谁知到了府里才知道母亲已经病倒多时了。
当下唬的连书本都丢了,撒丫子奔回家中,扑到李纨床前便泪眼八叉的嘘寒问暖。
却说自从被尤氏点破心思之后,李纨的病情就渐渐开始好转了,高烧退了,身子也渐渐有了力气,只是心下那股虚火一时还不得宣泄,晚上翻来覆去魂牵梦绕的,白日里就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如今见儿子扑到床前哭喊,她不觉又是心虚又是羞惭,忙表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昨儿睡的不好,所以歪在床上补觉。
贾兰再三确认之后,这才破涕为笑。
等倒了晚上,这兰哥儿一面亲自侍奉汤药,一面埋怨道:“我知道您是怕耽误了儿子的学业,可学院里除了学业之外,也极重个人操行,若让人知道母亲病倒在床,儿子却悠游在外,日后却让我如何在学院里立足?”
“是是是,我下回再不敢瞒你了。”
见他小大人似的,李纨心下熨帖之余,想到这些天自己日思夜想的全是那些腌臜事儿,竟极少想到儿子,那羞愧的心思便愈发重了。
一时又起了和焦顺彻底了断的心思。
只是……
这心思被那虚火托着,总也落不到实处。
若是能不愧对儿子,又能……就最好不过了!
正发愁世间安得双全法,贾兰就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听说母亲这回是因为心病,才……”
“我这病不是因为你!”
李纨生怕他因此耽搁了学业,忙道:“你进了学有了长进,娘只会为你高兴,且咱们又不是远隔万水千山,我时常差人打探你在学院的境况,知道你在里面一切都好,又怎会因此忧思成疾?”
“那母亲是因为什么得了心病?”
“这……”
李纨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她总不好说这心病其实是生理需求引发的吧?
正想着该如何敷衍过去,贾兰却恍似已经得了答案,怒形于色的道:“莫不是受了那凤辣子的欺辱?若真是这般,孩儿……”
“住口!”
听他怀疑到王熙凤头上,李纨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忙又呵斥道:“你岂敢这般非议长辈?若让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
见她这谨小慎微的架势,贾兰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咬牙切齿道:“在自家尚且不能说几句心里话,依我看这个家不要也罢,且等儿子过几年考取了功名,就接母亲出去过舒心日子,再不受这些糊涂妇人排挤!”
这所谓的糊涂妇人,除了指明面上的王熙凤之外,显然还映射了王夫人。
贾兰这也是积怨已久了,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又生性敏感——原文二十二回,众人都说他是‘牛心古怪’——自然早就看出王夫人对自家母子的不喜,以及王熙凤明里暗里的提防打压。
由此而来的冷遇,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故此李纨一说不是因为自己,他立刻就疑心到了王熙凤和王夫人身上。
而李纨听他这话,在欣慰儿子孝顺有志气的同时,想到自己的贾兰本是长子长孙,荣国府的家业原该是他来继承才对,如今却一门心思想着要另起炉灶,又不禁满心复杂。
“母亲不信?”
贾兰看母亲的脸色,还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当下挺胸叠肚的道:“那家奴出身的焦顺,大字也不识几个,都能在工部风生水起,儿子出身贵胄之家,又是自幼饱读诗书,难道还比不上他?!”
听儿子突然提起焦顺来,李纨心下就有几分不自在。
本来想要岔开话题的,但听他话里似有小觑焦顺的意思,便又忍不住提醒道:“你千万不要轻视那焦顺,他虽不曾正经读过书,胸中却实有丘壑,那勤工助学的法子,能切中两处时弊痼疾已是难得,偏还占了劝学的大义,使得一众侧目之人无从挑剔。”
“母亲忒也小觑我了!”
贾兰抱屈道:“我也只在家中说说而已,在外面岂会妄加议论?因祖父大人看重他,近来有人提起时,我都是以叔父尊称呢!”
其实……
这个‘叔’字也可以去掉的。
“对了。”
贾兰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摇头唏嘘道:“我听说他最近排演了一出什么‘样板戏’,竟就又得了皇帝的青睐,上午特意去工部捧场不说,还当众赏下一件飞鱼服呢!”
“塾师们因此都说是世风日下、乾坤倒悬,正直之士满腹才学不得伸张,反让幸进小人仗着奇巧淫技窃据了大雅之堂。”
听他话里依旧有轻视焦顺的意思,且对那些腐儒的抱怨颇为认同,李纨不由得坐正了身形,板起脸来认真道:“我让你读书是为了明理,却不是要把自己框起来,做别人的提线木偶应声虫——须知便是师长,有些话也不能偏听偏信!”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早年间太祖爷起势时,身边游街正经读书人?便咱们家祖上,都在工坊里做过小管事,论出身未必就强过那焦顺!”
“建国之初,就连六部尚书之流,都有一多半不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也没见太祖一朝就纲常沦丧天下大乱。”
“现如今读书人把持了朝堂,对焦顺这样的人百般打压,又贬斥他是凭借奇巧淫技媚上邀宠,明着说是提防奸佞幸进,暗地里还不是怕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让匠官们分润了权柄?”
“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你在学堂里附和几句也还罢了,却万不能把这些全都信以为真,更不能一味墨守成规丢了变通之道!”
听母亲说的郑重,贾兰也不敢再玩笑,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应了,又赔笑解释道:“母亲放心,我自小也见惯了那些表面上冠冕堂皇,暗地里蝇营狗苟的人,断不会受了蒙骗。”
顿了顿,又刻意缓和道:“再者说了,那焦顺眼见着平步青云,日后等儿子入仕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指着他提携呢,如何就敢小觑了他?”
这话本是玩笑,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堂堂国公府长孙,会需要焦顺来提携。
但无意之间,却让李纨找回了‘初心’。
是了,自己最早和焦顺接触时,想的就是给儿子铺路,后来忍辱负重也不无这方面的原因。
如今既然连儿子也存了这方面的心思,自己又怎好半途而废?
原就已经十分松动的心坎,又得了这牵强的借口,夜里便又不出意外的梦到了宁府小院,还有那个真切又陌生的山洞……
第295章 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
自从那日被平儿坏了好事,贾蓉回到家里是越想越心痒难耐,认定王熙凤确实有意要委身于己。
若错过了这等人间美事儿,只怕是要天打雷劈的!
遂把先前和焦顺的约定忘到了爪哇国,三不五时的找上门去,欲要和王熙凤再续前缘。
谁知时机总也不‘凑巧’,竟再没有独处的机会。
便偶尔见了面,王熙凤也是冷言冷语的,不曾显出半点亲热来——偏她越是这般高冷难攀,贾蓉心底的征服欲望就越是热切。
眼见过了隆源五年正月初六,年节的气息渐渐淡了,元妃省亲的事情却又近了,荣府上下为此忙的一塌糊涂,连东府这边也各领了差遣。
其中尤以贾蓉最是积极,为的自是能伺机与王熙凤亲近。
结果到了正月十一这日下午,还真就让他得了个好机会!
因王熙凤近来刻意疏远平儿,旁的丫鬟又多有不中用的地方,一时恼了便挨个骂的狗血淋头,然后连老带小全撵了出去。
正没好气的歪在报夏小厅里闭目养神,那贾蓉就闻着味儿、顺着缝儿钻了来,
进门之后他两眼放光的,盯着那起伏不定的横岭侧峰,十根指头曲成了禄山之爪,腿上没了骨头似的往前蹭,隔着丈许远就恨不能伸长了胳膊挠上去。
王熙凤初时以为是有婆子丫鬟进来禀报,也懒得睁眼去瞧,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人开口,反而有磨磨蹭蹭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狐疑的睁眼一瞧,却正对上贾蓉那垂涎欲滴的眼神。
“怎么是你?!”
王熙凤一骨碌爬起来,三分惊讶七分厌弃的瞪着贾蓉喝问:“你怎么来的?!”
顿了顿,又问:“你来做什么?!”
“我自是来找婶子的。”
贾蓉见她俏脸含煞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倒愈发期待将这凤辣子打横了摆置时,她究竟会露出怎样的媚态。
一时情热,忍不住趋前两步把手伸了过去,欲要去托王熙凤的下巴,嘴里更是拿腔拿调的调戏:“瞧婶子忙的,这都瘦了,我是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啪~
话音未落,王熙凤就一把拍开了他的爪子,又照着他脸上狠啐了一口,呵斥道:“做什么,给我放尊重些!”
贾蓉虽手上吃疼,却以为王熙凤又在欲擒故纵,于是非但不恼,反雪花膏似的在脸上抹匀了,涎皮赖脸的笑道:“婶子赏下的东西,都是这般香……”
“滚!”
王熙凤见他这副嘴脸,愈发的恼了,抓起枕头狠狠砸了过去,咬牙切齿道:“你在焦顺跟前卖了我,竟还敢过来哄骗我!莫非是想学那贾瑞不成?!”
贾蓉这才知道自己露了底,心下又惊又俱,生怕这凤辣子真要害了自己的性命,于是急忙仓惶的逃了出去。
不想刚跑到院门口,迎面险些就与贾琏撞了个正着!
“二、二叔。”
贾蓉忙堆笑招呼。
贾琏倒背着手也不答话,只是上上下下的审视着他。
贾蓉到底是心虚,下意识的避开了贾琏的目光,就想着脚底抹油:“叔叔若没什么吩咐,我就先去忙了。”
“慢着。”
贾琏这才开了口,冷笑道:“我听说你最近天天来找你婶子,只怕对老子娘都没这么孝敬过吧?!”
“二叔说笑了,我不过是看婶婶近来忙的狠了,想着能帮衬就多帮衬些。”
说起孝敬来,贾蓉倒不心虚。
继母私会姘头时,哪次不是他帮着拉皮条?至于父亲那边儿,更是连原配夫人都献祭了!
似这般,谁敢说咱蓉大爷不孝敬?
“哼!”
贾琏重重哼了一声,虚瞄着贾蓉道:“往后再有什么事情,记得先跟我说,你婶子忙的一塌糊涂,只怕未必照管的过来。”
“是是是。”
贾蓉连声应了,见这叔叔并没有紧咬不放的意思,再想想自己也确实没占着什么便宜,腰杆子不觉就硬了,刻意的显摆道:“叔叔几时得空,就来家里,好酒好菜管够,我新买了几个会跳舞唱曲儿的丫头,环肥燕瘦养人的紧——咱们叔侄一块高乐,岂不强过叔叔整日闷在家里无处排解?”
这分明是在嘲讽贾琏被夺了财权,再不能过那歌舞升平的快活日子。
贾琏听的脸色一沉,待要再和贾蓉分辩两句,这厮却早一拱手飞也似的去了。
贾琏只好愤愤的一甩袍袖,进门去寻王熙凤这罪魁分说。
却说这贾蓉溜出报夏小厅,看看左右无人,便狠狠啐一口,骂道:“也不知是哪个小人坏了爷的好事!”
说是不知,其实心下早有了揣测,毕竟这事儿除了某人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
“你骂谁?”
恰在这时,转角处突然就冒出个人来,同样是倒背着手上下审视贾蓉。
“焦、焦叔叔怎么在这里?”
见来人正是焦顺,贾蓉心下了打个突兀,忙上前赔笑见礼。
就听焦顺又问:“你刚才骂谁呢?”
“没骂谁。”
见焦顺不错眼的盯着自己,贾蓉心里头发虚,忙侧身往来的方向一指:“是琏二叔,他方才没来由训了我几句,当真是莫名其妙的紧。”
焦顺冷笑:“没来由?我看未见得吧。”
“这……”
听是话里有话,贾蓉身形又矮了三分,讪讪打探道:“侄儿实在听的糊涂,还请叔叔示下。”
“你琏二叔就是我找来的。”
焦顺居高临下的盯着贾蓉:“拿了我的好处还想首尾两端,莫非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他是打算稳扎稳打,却不是要忍气吞声,而是想既要韬光养晦又要有所作为——故此虽放缓了对王熙凤的攻势,却绝不会眼瞧着贾蓉出卖自己,而毫无动作。
果然是他!
贾蓉证明了先前的揣测,想着到了嘴边的肥肉,愣是被焦顺给弄飞了,心下满是怨愤,嘴里却讪讪道:“叔叔可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敢……”
说到半截,就见焦顺的脸色目光越发阴冷。
贾蓉打了个哆嗦,便没敢再狡辩下去。
心里盘算着,这大半年过去了,许氏对自己而言早没了新鲜劲儿,便真被父亲扒了去,倒也没什么打紧的。
只是自己近来过的潇洒滋润,全凭焦顺分润的好处,若真恼了他,断掉这些进项……
“干爹!”
想到这里,贾蓉果断选择认怂,深施一礼道:“是儿子错了!求您老看在我平素伺候的还算周全,就高抬贵手饶了儿子这一回吧!”
焦顺:“……”
这父子俩还真是不要脸的祖宗!
想到自己在宁国府的‘外宅’,还需要他做个幌子顶在前面,焦顺又盯着贾蓉半晌,直到他额头沁出细汗来,这才冷声道:“看在你母亲面上,这回我就饶了你,若再敢有下回,南边儿的买卖你就不要沾手了!”
“是是是,儿子再不敢有下回,再不敢有下回了!”
贾蓉一面庆幸自己软的及时,一面却又暗恨不已。
这该死的,果然是要拿这事儿威胁自己!
自己堂堂宁国府的继承人,难道就任凭他个家奴搓圆捏扁不成?
贾蓉连吃了三次排头,一时竟冒出了奋发图强的念头。
可左思右想,他也没想出该怎么奋发、怎么图强,最后只能盼着亲爹早死早托生,自己也好尽快继承家业了。
…………
返回头再说贾琏。
他气冲冲进了报夏小厅,见王熙凤独自在屋里,却也是面沉似水的样子,心下先就松了口气——他固然风流惯了,却绝不想自己头上也沾染颜色。
眼见王熙凤抬眼望来,他立刻先发制人:“那蓉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原想着王熙凤或是遮掩狡辩,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自己再当面将其拆穿。
谁想王熙凤毫不示弱的冷笑道:“二爷能惦记外面的,旁人自然就能惦记家里的,只是我学不来二爷的放荡风流,连让他吃了几回闭门羹不说,今儿实在躲不过去,也只两句话就打发了!”
听她旧事重提,贾琏又羞又恼,仍然强行指责:“我早说这些侯崽子多半不安好心,你总不以为意,偏还怪我多心!瞧瞧,这到底是召了狼来……”
“我自然比不得二爷!”
不等贾琏把话说完,王熙凤再次冷嘲热讽:“二爷都不等外面惦记,自己就争着抢着去做那些腌臜事儿了!”
“你!”
贾琏被她顶撞的暴跳如雷,有心要摔几样东西,可又怕像先前那样彻底闹翻——贾蓉的事情让他有了危机感,这才看似是兴师问罪,其实却是为了重修旧好来的。
于是深吸了口气,放缓语气道:“就算是跟我置气,这些日子总也该消停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哼~”
王熙凤将两只勾魂夺魄的丹凤眼往上一翻:“明是二爷找上门来,指着贞节牌坊说人不干净,偏怎么又是我在置气?”
先后几次伤怀,她实则已经对贾琏没了夫妻之情,否则也不会起意要便宜贾蓉。
但想到自己既要整治焦顺,又要提防平儿这小蹄子,少不得要借贾琏的力,于是便稍稍缓和语气,给了贾琏一个台阶:“二爷成天不着家,却怎么竟也知道蓉哥儿的事儿?”
但凡贾琏随便找个理由,她也就借坡下驴了。
谁成想贾琏却是洋洋得意的道:“也亏得是焦顺提醒,否则……哼!”
说到半截,想起方才两人是孤男寡女,虽不大相信他们敢白日宣Y,贾琏心底仍是有些不痛快。
“焦顺?”
王熙凤却是大吃一惊:“怎会是他?!”
而见王熙凤震惊不已,贾琏却只以为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奴才竟会吃里扒外。
一时不由得意起来,没口子的赞道:“我一贯不大瞧的上他,不想他倒是个识大体的,从徐氏哪里听了些风声,就急急忙忙禀给了我。”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横了王熙凤一眼:“不想就被我逮了个正着!”
这回王熙凤却顾不上反唇相讥了。
她愣怔着坐回了床上,好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好个焦顺,真真是好算计!”
王熙凤原提防着焦顺借平儿之手算计自己,谁成想他竟反其道行之,选择了从最出人意料的地方破局!
因双方冲突的起源,就是焦顺包藏不轨之心,甚至当面调戏自己。
从常例推论,这事儿‘利益’受损最大的就是贾琏,焦顺避开贾琏还唯恐不及呢,故此王熙凤万没想到,焦顺竟敢主动联络贾琏辖制自己!
可难道他就不怕自己一时恼了,干脆把当日的事情抖搂出来?
一面分析和盘托出此事,对自己究竟利弊如何;王熙凤一面又试探着道:“这猴崽子倒会两头卖好!你可知道,当初你在外面想要安置外室的事儿,就是他查出来禀给我的。”
“我自然知道。”
谁想贾琏非但不恼,反而得意洋洋的道:“他压根就没瞒着我,说是自小受咱们的恩典,只盼着咱们夫妻家和万事兴!故此当初我起了外心,他查出来就禀给你;你起了外……咳,你被人惦记上,他听说了自然也要禀给我知道!”
说着,又摇头晃脑的品评:“都说是‘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我先前还不解其意,如今看来,说的就是这焦顺啊!”
铮臣、铮子?
王熙凤听了这话险些把鼻子给气歪,若焦顺都算的上是铮臣、铮子,只怕这朝堂上、这荣国府里,就再没有人可称奸佞了!
偏这时贾琏又腆着脸道:“他尚且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咱们又何苦为了些小事,闹的……”
“滚!”
听他还拿焦顺说事儿,王熙凤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大作河东狮吼!
她现下终于明白,焦顺这一手目的何在了。
辖制贾蓉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为了釜底抽薪,断掉王熙凤和贾琏携手同心对付他的可能。
瞧贾琏如今这态度,王熙凤即便把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多半也会被贾琏当成是恼恨焦顺检举揭发,故意要诬赖焦顺。
想清楚这些,王熙凤心下恼恨的不行,自来只有她算计人的份儿,还从没有被人这般算计过。
遂又赌咒发誓,日后但凡得了机会,必要叫这猴崽子好看!
【终于是快写到元妃省亲了,原著里从修院子到省亲这段剧情,统共就只写了一章,还大半都是竣工后给园子起名的戏码。
故此入V后的两百多章,基本全是承前启后的凭空推(hu)演(bian)……
好在剧情也还算通顺——嗯,应该算是吧?】
第296章 游船惊梦
设计警告了贾蓉一番之后,焦顺回家用罢午饭,原想在床上软玉温香的小憩片刻。
不想贾政就差了人来,说是下午准备在院子里彩排彩排,特请焦顺这个工部能吏一同前往,看还有什么可以增删修改的地方。
焦顺也正想瞧瞧,这府里都准备了什么节目——他毕竟是外男,迎驾当日自是应当回避的,所以也只能拿这彩排过过瘾了。
等跟着那小厮到了别院里,就见除了任事不理的贾赦之外,东西两府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已经聚齐了。
焦顺上前见过贾政,又和贾珍、贾琏、贾宝玉几个打了招呼,贾蓉贾蔷则是连忙上前尊称叔叔。
彼此一番寒暄过后。
众人就开始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就只见沿途两侧都改成了常青树种,稍远些的则是用绸缎绢布等物,裁剪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枝叶,再搭配上无处不在的彩灯,看上去当真是争奇斗艳繁花似锦。
却说用这绸缎绢布裁出假花假叶,原本是贾宝玉给出的主意,可如今他自己却怎么瞧怎么别扭,总忍不住去想,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到底是出自薛家还是林家。
如果修这院子时,没有这般铺张浪费极尽奢华,自己和林妹妹之间,还会不会落到现今的窘境?
他越想越是情绪低落,越想越是不合群。
旁人倒都是兴高采烈说说笑笑,尤其是薛蟠,这厮旁的不成,烘托气氛倒是一把好手。
一路上连不苟言笑的贾政,都几次被他逗的窃笑不止。
在山石园林间七拐八绕,眼见到了一处小小的码头,岸边早有一艘游船等候多时,众人踩着踏板上了船,三名船夫便各用撑杆点着岸上、水里,让那游船飘飘荡荡顺河而下。
这寒冬腊月的,寻常溪流河水早都冻住了,但荣国府为了让省亲的队伍欣赏沿河景致,自初六起每日都让人凿开河面,又把挖出来的冰块堆在两岸,再以此为根基竖起了百十座大小不一的冰雕。
等游船顺水撑出一段距离,两岸又次第放起了烟花,虽是白日焰火欠了些味道,但有那晶莹玉透的冰雕做陪衬,倒更应了火树银花一词。
却说众人正纷纷往两岸张望,忽听的得前面不远处传来银铃也似的笑声。
循声望去,原来是听说河岸边要放烟火,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几个,也领着姑娘们过来瞧热闹了。
眼见那一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分明是在岸边又添了一处奇景,甚至连盛放的白日焰火都被盖了过去。
旁人也还罢了,早就不耐烦跟男人厮混的贾宝玉,却是恨不能肋插双翅,好飞过去和姐妹们团聚。
“大爷小心啊!”
他正望眼欲穿,忽听身旁传来一声惊呼,贾宝玉侧头看去,却正瞧见薛蟠从船上一步迈空,竟就直接扑进了河里,噗通一声砸的水花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岸上船上的人全都傻了眼。
还没等反应过来,那薛蟠竟又从水里冒了出来,眨眼间就露出了大半个头。
众人只当他是会水,刚松了一口气,不想又见这厮双手胡乱扑腾着,仰头喊道:“救……”
第二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他就又咕嘟嘟的沉了底儿。
却原来这河道是人工开凿的,水深还不足七尺【约两米】,而这呆霸王身高就接近六尺,差不多刚沉下去就踩实了,于是又发力从水底下蹿了出来。
很快他又第二次从水里冒了头,再次喊道:“……命!”
喊全了‘救命’二字,他又咕嘟嘟的沉了底儿,瞧那气泡又多又密,足见这厮在水底也不曾闭嘴。
只这两次冒头,他离游船就有一丈多远,再几次起伏,更是彻底被抛在了后面——这倒不是他在水里移动了,而是游船依旧在向前行进。
这时船上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忙都挤到了船尾,指着薛蟠七嘴八舌的乱叫,催促会水的赶紧下去救人。
岸上的妇人们也不遑多让,其中最激动的,自非薛姨妈和宝钗莫属。
这时贾珍急中生智,举着双手大叫:“快、快快!下水救人的一律赏银百两!”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话音未落,三个船夫便噗通噗通接连的跳了下去。
水性最好的一马当先,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只是他刚要伸手去扯薛蟠的后颈,那薛大傻子仗着身高臂长,竟抢先扯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就像是个八爪鱼似的缠了上去,死活不肯撒手。
这当先的船夫虽然水性精熟,却生的矮小瘦弱,入仕被身高力不亏的呆霸王拼命缠住,一时却如何挣的脱?
生生被薛蟠拉着在水里起起伏伏,连勒带呛的,眼见就翻起了白眼,看样子竟是要死在薛蟠前头。
后面两个船夫见状登时都犯了难,他二人虽有些水性,可下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未曾褪下厚重的冬衣,如今身上如同灌了铅似的,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游动就已然竭尽全力,再想同时救下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谈何容易?
两人下意识的对上了眼,其中一个实诚的还想商量个法子出来,不想同伴突然哎呀惊叫:“不好,我、我抽筋了!”
当下也在原地浮浮沉沉起来。
剩下那人是彻底傻了眼,下水时明明是三打一的局面,这怎么眨眼的功夫就变成自己一挑三了?
他有心照葫芦画瓢,然而虽然这大冷的天冒然下水,肌肉痉挛是常有的事儿,可也没有两个人同时抽筋的道理。
偏他自己就算想救人,也是有心无力。
一时直急的围着薛蟠团团打转。
船上众人见状更是心急如焚,贾宝玉、贾蓉、贾蔷上蹿下跳,贾政、贾珍、贾琏则是催着赶紧再下去几个帮忙。
可有了船夫们的前车之鉴,余者水性又都比不得他们,面对这等凶险局面,都是眼睛朝前、身子往后,来了个望而却步。
而眼见船上众人束手无策,岸边姑娘们的尖叫声也是此起彼伏,薛姨妈更是哭喊挣扎着要往水里跳。
“都站稳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得船上一声暴喝,紧接着船身猛地一震,先是止住了顺水漂流之势,紧接着竟逆行向上。
众人慌张的稳住了身形,这才发现是焦顺拿了撑杆,正在奋力的催使着游船往薛蟠处靠拢。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惊觉比起直接下水捞人,把船靠过去显然才是上策!
按说就算旁人一时情急反应不过来,船夫们总也该想的到这个法子,偏偏贾珍那句‘下水救人的赏银百两’迷了几个船夫的耳目心窍,让他们全都争着抢着跳进了水里。
想明白这些,贾政没好气的瞪了贾珍一眼,又催促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焦大爷撑船!”
众豪奴闻言,自觉得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忙潮水似的往焦顺跟前凑。
“都给我站住!”
焦顺却是没好气的呵斥道:“这东西得使巧劲儿,外行人只会裹乱。”
豪奴们只好失望的停住了脚步,不过也有那聪明伶俐的,悄悄凑到了船沿,只等游船靠近之后就拉人上船。
这时岸上的女人们也终于镇定下来,一个个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等着盼着游船过去搭救落水的薛蟠等人。
彼时两岸的焰火尤未消散,就在那火树银花之下,只见身形魁梧的焦顺在船头巍然不动,两臂一较劲似有千斤的力道,独自催使着游船逆流而上。
当中是七八个陪衬似的豪奴,船尾则是欢呼雀跃趾高气昂,却从头到尾百无一用的贾家众人。
这强烈的对画面,也不知被多少女子纳入眼帘,又印在了脑海心底。
眼见游船到了近前,豪奴们七手八脚的捞起了薛蟠,就见这厮早喝的肚儿滚圆直翻白眼。
“快、快让他把水吐出来!”
“掐人中、掐人中!”
“抠嘴、抠嘴!”
“让他趴着、趴着吐!”
贾政等人虽不曾上手,但围在旁边比手画脚的,却比真正施救的人还忙活。
豪奴们按照主人的吩咐,乱七八糟的施救,一时却不见有什么起色。
贾政直急的边跺脚便冲岸上喊道:“快,快去找些粪水备用!”
妇人们闻言却是面面相觑,为防腌臜了贵人,这别院的厕所打从腊月里就禁止使用了,如今清理的比老百姓家里还干净,那有什么粪水可用?
前院倒是有,可大老远跑个来回只怕薛蟠未必能等得及。
“起开!”
这时又是焦顺站了出来,没好气的把那些豪奴轰到一边,在薛蟠身边单膝跪倒,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然后双手在他背上用力按压。
“哇!呃……哇!”
不多时薛蟠便翻着眼开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喷水。
“好了、好了,薛大爷吐出来了!”
“亏是焦大爷在,不然……”
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才有豪奴如法炮制,去救被薛蟠牵累的船夫。
至于另外两个船夫,早都不声不响爬上了船,正卖力把船往妇人所在的岸边划去。
不多时游船靠岸,刚搭好跳板,薛姨妈便跌跌撞撞四肢并用的冲到近前,一把抱住薛蟠嚎啕大哭:“我的儿、我的儿,刚才你可吓死我了!”
薛宝钗紧随其后,眼眶也是红彤彤的,却还保持着一贯的镇定,郑重对焦顺深施了一礼:“焦大哥对我哥哥恩同再造,这大恩大德我们薛家上下没齿难忘!”
焦顺却还是头一回与宝钗靠的如此之近。
明明只比邢岫烟大了几个月,但眼前这女子的身段体态,却明显要丰熟许多,五官眉眼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但最吸引焦顺的,却是那身娇嫩水润的肌肤,天然通透白里泛红,便再怎么盯着也挑不出瑕疵来!
真是可惜……
这事儿出的太晚了,不然凭这一波好感度,再怎么也不至于让贾宝玉给搅黄了。
焦顺盯着薛宝钗心下满是遗憾,比起病西施一般的林妹妹,这丰怯好似杨妃的宝姐姐,显然更对他的胃口——至于湘云,瞧身段日后应在两者之间。
约莫是感受到了焦顺目光里的炽热,宝钗低垂了眉眼,转头劝道:“妈妈,还是赶紧让哥哥下船,再请大夫瞧瞧有无损伤吧。”
薛姨妈这才恍过神来,忙起身用帕子擦了眼泪,示意左右把薛蟠弄下船。
她原想亦步亦趋的跟上去,但随即想起自己还没谢过焦顺的救命之恩,忙上前毫不避讳的抓住了焦顺的手,连摇带晃的道:“顺哥儿,这回多亏了有你在,不然、不然我可就活不成了!”
这薛姨妈的丰怯还在女儿之上,且肌肤也是一脉相承的细嫩,不敢说和宝钗比肩,却也强出同是寡居多年的李纨一筹。
没能和宝姐姐亲密接触的遗憾,焦顺暗暗在薛姨妈手上找补了些,嘴里却义正言辞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待我母亲如同亲姐妹一般,我岂能对薛兄弟见死不救?”
“好孩子、好孩子,不枉我当初……”
薛姨妈激动的拉着焦顺,还要再说些什么,王夫人却在岸上招呼道:“且先下来吧,有什么话要对畅卿说,也等过后不迟!”
薛姨妈遂又交待,让焦顺事后务必要去家里坐坐,这才追着薛蟠下了船。
这时贾政等人才又围了上来,先是七嘴八舌的称赞焦顺临危不乱,然后又簇拥着他下了游船。
因方才的事情,焦顺下船时自是万众瞩目。
内中更有几道额外热切的目光,焦顺偷眼打量,却是邢氏、尤氏、还有李纨。
前两个十分正常,可这李纨却怎么比她们还热切?
瞧着竟似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
焦顺有些莫名其妙,她先前不是闹着要和自己一刀两断吗?
当初还恁般的毒舌,当面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也或许……
是自己理会错了意思,这目光其实不是热切,而是恨之入骨的意思?
焦顺心下狐疑,却不知李纨强撑着站在那里,却是两股战战的直起腻,原还想着等省亲之后,再让尤氏拉一回皮条,如今竟就片刻都不想等了。
恨不能立刻就寻个背人的所在,轰轰烈烈的与这冤家一诉衷肠!
第297章 夜不能寐
都说‘傻子抗冻’,这话在薛蟠身上倒是不假。
先后下水的四个人里,被薛蟠缠住的船夫如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呢。
另外两个‘划水’的船夫,此时也都病恹恹的。
唯独这呆霸王,虽也是浑身直打寒颤,精神却倒亢奋的紧,骂骂咧咧把众人给的手炉揣入怀里,又用焦顺的大氅团团裹住身子,便比手画脚的讲起了‘水底见闻’。
听那言语,若不是几个船夫非要碍事儿,他早从水里直接蹦到岸上了——顺带着,还能捞上来那么大那么大的一条活鱼!
王夫人见他这时候还敢胡说八道,忍不住呵斥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方才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生生就往水里头跳,莫不是被……”
因薛蟠落水前的举止实在古怪,她原是怀疑到了神神鬼鬼头上,可想着再过几天元春就要回家省亲了,忙又把后边的言语吞了回去。
“这……”
薛蟠听姨妈问起缘由,那机关枪似的大嘴登时卡了壳,先是讪讪的避开了王夫人的目光,随即又用眼角余光往姑娘们那边儿扫量。
薛姨妈见状也急了,生怕儿子是被什么给迷了,顿足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啊!”
旁边薛宝钗却瞧出了些端倪,悄悄顺着哥哥的目光在人群中锁定了目标,随后又打起了圆场:“想是哥哥光顾着看烟火,一时没注意脚下吧?”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薛蟠如蒙大赦,忙把头点的拨浪鼓似的,一时也不知牵动了哪里,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这孩子,平素也还罢了,怎么在船上也没个定性?!”
王夫人倒也没多想,连声吩咐道:“快把他送到家里换一身干净衣服,喝上两碗热汤,再请个大夫好生瞧瞧!”
她既发了话,立刻就有仆妇小厮上前扶起了薛蟠。
薛姨妈和宝钗又对焦顺千恩万谢了一番,母女二人这才簇拥着薛蟠去了。
王夫人也是满口的感激不尽,可除了感激之外,隐隐又存了些焦躁不安的心思。
如今离她出尔反尔,也不过才月余光景,今天焦顺当众救了薛蟠一命,薛家必是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旁的也还罢了,若因此影响了那金玉良缘……
正暗暗发愁之际,忽然得了林之孝家的禀报,说是史家差人送了湘云姑娘来,随行的管家娘子也不知为了什么,见过老太太之后,又要求见太太。
听是史家来人求见,王夫人先与贾政告了声罪,又把姑娘们交由李纨看顾,便自去前院见客。
…………
却说薛家众人回到家中。
那薛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虽嚷着自己一切都好,还是被母亲妹妹勒令在床上休养。
贴身服侍薛蟠的丫鬟,因见那大氅不是自家的东西,便捧了来问薛姨妈该如何处置。
“这是顺哥儿的衣裳。”
提到焦顺,薛姨妈先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今儿亏是有他在,不然你们大爷只怕就……快把这衣裳好生洗干净,等明儿我亲自给他送家去!”
薛宝钗在旁边听了,却觉得有些不妥。
贾迎春的旧案且先不提,史湘云和焦顺之间,因金麒麟一事惹起的风言风语可还消停呢,她如何肯往这个坑里跳?
当下忙劝说道:“妈妈不是说让他来咱们家么?到时当面把这衣裳给他就是了,何必再两头跑,反闹得彼此不方便。”
因怕薛姨妈不答应,又顺势岔开了话题:“对了,哥哥先前到底是因为什么掉进水里的?”
薛姨妈一听这话,登时把别的都忘了,做到床沿上拉着儿子的手,惶恐道:“说也是呢,我眼瞧着你就往水里跳,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吧?”
“才不是什么脏东西!”
见没了外人,薛蟠也没瞒着,当下一骨碌做起来,拥着被子激动道:“是林妹妹!两年多不曾照面,不想她竟就出落的恁般水灵,我见了她一时连骨头都酥了,满心就想着要与她亲近亲近,结果不留神一头扎进了水里。”
说着,他反手扯住母亲的袖子,央求道:“我只道妹妹就是天仙下凡,不想还有个林妹妹——怪道宝兄弟总缠着她,如今我的魂儿都跟她走了,若不把她娶回家,只怕三五天就要死了!”
“妈妈快去跟姨妈说说,好歹让姨妈把她给了我,到时候我只在家里守着她,再不出去胡闹了!”
宝钗听了哥哥这些‘肺腑之言’,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意动。
林黛玉虽一向与她不睦,但论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做薛家的少奶奶绝对是绰绰有余。
倘若哥哥真能就此痛改前非,也不失为……
“这事儿决计不成!”
然而薛姨妈却断然拒绝,连连摇头道:“林丫头身子骨弱,咱们家又只你这一根独苗,怎么也该寻个好生养的才是道理。”
见儿子沮丧,她又举例道:“不单是咱们家如此,你姨妈不喜林丫头,也有这方面的缘故——他们荣国府选女主人,一贯都是挑好生养的,你姨妈、凤丫头、珠哥儿媳妇,甚至连先前没了的大太太也是如此。”
薛蟠哪管这个?
当下赌气又挺起了尸,嚷着说是得不到黛玉,自己这就要死了。
他这一撒泼,薛姨妈的立场就有些动摇起来。
但宝钗却被母亲的话说服了,板起脸呵斥道:“林妹妹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哥哥素来没个好名声,咱们真要上门提亲,只怕是自取其辱!”
薛蟠闻言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愤愤的质问道:“我虽失手打死过人,却也不曾做过烧杀劫掠的勾当,怎么就名声不好了?”
母女两个一时竟无言以对。
…………
却说经这一场插曲,彩排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等薛家众人离开之后,男女双方也便分道扬镳,各寻下处。
贾政命人在稻香村摆下酒宴,因焦顺方才的壮举,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少不得争着抢着要敬了他一盏。
而趁着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贾宝玉便脱身出来,一路扫听着寻到了藕香榭里。谷
进门就见李纨领着姑娘们散坐在厅中,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方才的事情,期间自然也少不得对焦顺的溢美之词。
贾宝玉方才在席间就已经灌了两耳朵,自不耐烦再听这些,又见多日未见的史湘云也在厅中,不由欣喜道:“云妹妹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我在岸边儿怎么没瞧见你?!”
史湘云是腊月二十六,才被接回家过年的,一晃半月未来荣府,她和姐妹们都亲近的紧,唯独见了宝玉娇哼一声,偏过头对其不理不睬。
贾宝玉碰了个钉子,挠头看看众人,见众人也都不解其意,便讪笑着凑到近前,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这在家过了个年,难道就与我生分了不成?”
“亏你也好意思说!”
史湘云本就是个绷不住的,当下叉着腰起身,将嫩葱似的指头往贾宝玉胸口上一戳,愤愤道:“都是你那日胡说,闹的外面也跟着乱说一气,到如今,竟连我们家里都问起这事儿了!”
说着,把个金麒麟拍在正中方桌上,环视众人道:“我说是放在家里了,你们偏不信,如今一个个都过来瞧好了,往后再冤枉我,我可不依!”
众人这才知道,那些谣言竟传到了保龄侯府,怪不得今儿她一见宝玉就要兴师问罪。
贾宝玉自知理亏,忙不住的作揖赔不是:“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求你饶了我这一遭,往后谁要再敢冤枉妹妹,我就先和她急!”
“哼~”
史湘云冷哼一声:“我不听你说什么,只瞧你日后怎么做!”
说着,一转脸却又笑嘻嘻的提议道:“今儿好容易凑这么齐,咱们总该耍些什么才好,何不让人去邢姐姐哪儿,借了那三国杀的牌戏来玩儿?”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探春绕到湘云身后,环住史湘云的脖子笑道:“上回就因为这牌戏起的头,你怎么还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史湘云不以为的翻了个白眼,昂起略带婴儿肥的小脸认真道:“听他们几句风言风语,难道就要当个绝情灭性的姑子不成?再说若为这些就和邢姐姐闹生分,我倒成什么人了?”
见她如此爽利大度,众姐妹或是钦佩或是不以为意。
李纨起身笑道:“是了,是了,咱们云丫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不过你们既要玩儿那费心费力的牌戏,可千万别拉着我,我精神不济,先回去歇着了。”
史湘云忙挣开探春的环抱,起身关切道:“都这么久了,嫂子的病难道还没好透?”
“已经大好了,只是虚火难消,晚上盗汗多睡不踏实,这白日里自然容易精神不济——你们耍你们的,不用管我。”
李纨说着,便带着素云和两个小丫鬟出了藕香榭。
而在园子里七拐八绕之后,她又表示心里实在浮躁的慌,要独自发散发散,将素云等人全都给打发了。
等左右无人,李纨这才悄默声的寻到了稻香村左近。
她如今是一刻也等不得,满心躁郁的几乎发狂,故此也管不得许多,只想着守株待兔等焦顺落单,便拉他去那山洞里一慰相思之苦。
然而天不作美,她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酒酣宴散,焦顺却是和醉醺醺的贾政并肩出来的。
李纨一直尾随着他们出了别院的大门,也没能猫着机会与焦顺独处,最后只得窝着一肚子邪火回了家,连着两晚上都没能合眼。
焦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辞别贾政回到家中,就揽着金钏睡的昏天黑地。
贾政原也想去赵姨娘处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成想却被王夫人半路截住,只得跟着她一起回了堂屋上房。
王夫人亲自倒了杯茶给他解酒,见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想到先前偶然翻出来的虎狼之药,心下直觉好没意趣,可到了她这年岁,总不好再为此争风吃醋。
于是板起脸道:“老爷,史家今儿差人送云丫头来时,还特意跟我打听了畅卿的事儿。”
“嗯?”
贾政因有三分酒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纳闷道:“史家打听畅卿做什么?”
“这……”
王夫人先把金麒麟的事情说了,又道:“谁能想到就这么巧,云丫头自小戴在身上的东西,偏畅卿手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结果被宝玉失口点破,如今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
“又是这小畜生作孽!”
贾政重重一拍桌子,没好气道:“可是史家听了风声,过来兴师问罪的?若是如此,我就绑了这小畜生去史家负荆请罪!”
“老爷先不要动怒。”
王夫人劝了一句,又道:“先前宝钗的事儿,到底是留了芥蒂,若能把云丫头说给畅卿……”
“这史家怎肯答应!”
贾政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若论前程、论才干,二人倒也算般配,可史家即便再怎么落魄,也是正经八百的侯府,云丫头虽是孤苦伶仃,却也是正经八百的高门贵女,这门不当户不对的……”
王夫人忙道:“我原本也觉得不合适,但今儿瞧史家的意思,倒像是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似的,甚至还专门问了畅卿的脾性呢。”
“竟有这等事?!”
贾政皱着眉头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捋须道:“既如此,等省亲之事了了,我就去保龄侯府打探打探,看那边儿到底是什么章程。”
顿了顿,又犹豫道:“是不是该先问一问老太太?”
“老太太早知道金麒麟的事儿了,却不曾像先前二丫头时闹起来,这态度不问可知。”
贾政微微颔首,认可了妻子的说法:“其实抛开门第之见,若有畅卿这么个能做事的女婿,对史家也不无好处。”
又忍不住叹道:“唉,也是表兄运气太差,原本掏空了家底想要谋个肥缺,偏就撞上朝廷要派驻欧罗巴公使,那边儿又最讲究爵位门第……”
说着,摇头不已。
王夫人却懒得理会史家如何,只想着这事儿若能成,宝钗那边儿也就稳妥了。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各自洗漱进了里间卧室。
王夫人因惦记着那些虎狼之药,心下难免有些异样心思,又想着是不是该劝丈夫爱惜身子。
谁知贾政却是沾床就睡,片刻功夫就起了鼾声。
在赵姨娘屋里,却不见他这般!
王夫人幽怨不已,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冷不丁想起让金钏丢掉的丝衣丝袜,不由暗悔当初不该为了面子丢了里子,现今再想向妹妹讨要,却又如何拉的下脸来?
第298章 工人纠察队、尽在不言中
转天到了正月十二。
因赶上要去衙门里轮值,焦顺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晨练。
玉钏没精打采的伺候着他披挂整齐了,又目送他出了门,这才开始收拾床上、身上的残局。
先是用床单卷了替换下来的内衣,然后又小心褪下了身上丝袜,一股脑都丢进柏木盆里——金钏死后,玉钏原本想把这东西付之一炬的,可转念又一想,穿着王夫人贴身的物件做那腌臜事,岂不就如同糟践她本人一般?
故此非但没有毁掉,反而当成了‘战袍’使用,又能解恨又能助兴。
只瞧上面的痕迹,就知道昨儿必是尽兴的。
可玉钏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初时她未经人事,总以为男女只要睡在一起就能怀上孩子,后来自己迟迟没能怀上,反是邢姨娘入门不久就有了身孕,这才渐渐起了疑虑。
经过旁敲侧击的打听,最近她终于弄明白,原来大爷和丫鬟们在一起时,都采取了避孕措施,所以想要靠子嗣直接上位,短时间内是没什么指望了。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捷径,就是焦顺许下的香饵——即,在林黛玉那边儿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可问题是邢岫烟自从有孕,就不敢再随意外出了,即便玉钏铆足了劲儿,想要在林姑娘主仆面前推销自家大爷,也得先有这个机会才成。
上进之路暂时无望,偏昨儿又听说,王夫人从贾宝玉屋里提拔了一个什么小红,顶替了金钏留下的位置,这一来玉钏心下就更是不痛快了。
闷闷不乐的收拾完残局,她又在卧室里发了一会儿呆,估摸着焦顺快要晨练完了,这才施施然到了客厅里。
结果就见香菱正拄着墩布,在那里皱着小脸愁眉不展,似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一般。
玉钏不由得大为纳闷,这香菱一贯是个没心没肺,却怎么莫名其妙就发起愁来了?
难道也是因为……
正以为香菱终于开了窍,却听这痴丫头喃喃念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
“什么意思?”
玉钏听的一头雾水,上前探问道:“你一个在这儿嘀咕什么呢?”
香菱却是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玉钏愈发的好奇,再三的逼问,又威胁要呵她的痒,香菱这才如实道来:“我是瞧林姑娘和宝二爷愈发疏远了,只怕日后……”
“日后怎得?”
玉钏不等她说完,就冷笑起来:“你难道还盼着他们破镜重圆不成?好啊、好啊,亏大爷平日里这么疼你,却原来你竟是个吃里扒外的!”
“你胡说什么!”
便香菱这憨丫头,也知道此事决不能认下,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他们两个日渐疏远,节后起诗社的事儿岂不是要黄了?”
玉钏听的直翻白眼,这么多正经事儿——比如怎么才能抬姨娘——这憨丫头不去发愁,偏惦记这劳什子的诗社,那不顶饥不管饱的酸诗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们是他们,诗社是诗社。”
玉钏正要冷嘲热讽,焦顺就挑门帘走了进来,接茬道:“你们姨娘如今有了身孕,正该寻些消遣才是——何况她这一肚子锦绣文章,也该朝外显摆显摆。”
香菱登时两眼放光,急忙追问:“老爷的意思是,这诗社还是要办?”
“自然要办,还要办的红火,等节后从家里支五百两银子,请林姑娘、史姑娘出面牵头起社,务必要办的热热闹闹才好!”
香菱自然是大喜过望,玉钏初时不以为意,后来也跟着高兴起来——诗社她不感兴趣,但既然要举办诗社,自然就有机会接触林黛玉主仆了。
皆大欢喜的用罢早饭,又去堂屋汇合了来旺,父子两个便一起驱车赶奔工部衙门。
按照朝廷规定,各衙门其实打从初五就该开始正式办公了,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了正经年假之外,官衙里还有‘封印’一说。
自有宋以来,每年打从腊月二十开始,衙门里的官印就会封存起来,直到第二年正月二十才会开箱解封——戏班里的封箱,就是跟这儿学的。
这期间虽然也有官员轮流当值,可除非是通天的大事儿,否则都一概押后处理。
听说太祖朝时,类似的劣习顽疾原本都已经被废弃了,只是夏太祖身死道消之后,这些前朝旧制就又被勋贵、文官们捡了起来。
当然了,对于如今的焦顺来说,衙门里多放假肯定强过少放假,除非是他日后造反当了皇帝,否则肯定不会对这些制度有什么意见,甚至还要举双手拥护呢。
闲话少提。
却说等到衙门里,焦顺先把积压的政务大致浏览了一遍,以便日后处理起来能有个先后难易之分。
旁的琐事且不提,有两桩事情倒是引起了焦顺的重视,其一是皇帝越过内阁批示,让工部争取尽快把那样板戏推广到民间。
这和焦顺的后续计划不谋而合。
可问题是皇帝大年下的亲自督办,就显得有些大题小做了,只怕是过犹不及,反要引来文官集团的警惕与反扑。
啧~
皇帝虽有些见识,知道工业革新才是大势所趋,可总这么操之过急的,却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先尽量拖一拖吧。
第二件事,则是京城左近各家国营工厂,遵照年前的指示,向部里提交了筹建匠人纠察队的草案。
按照工厂的大小,以及是否有保密需要等条件,纠察队多的能有百十人,少的不过七八人罢了,林林总总加在一处,差不多有一千六七百的规模。
考虑到真正批复下去之后,各厂肯定还要想方设法的往里面塞些关系户,最后定额应在两千人上下。
这两千人虽不是完全脱产,可接受的军事训练也不会比正式军队差了多少——尤其是那几个军工厂,筹措起器械来比军队还容易。
要能攥在手里,不大不小也算是支军事力量了。
虽然比起三营一卫合共十万之众,这两千人的规模不值一提,可工人本就是优质兵员,关键时刻这两千人振臂一呼,拉起几万人的乌合之众也并非不可能。
焦顺最初提出军方代表制度,不过是想给军械司添些麻烦,省得他们紧咬着自己不放。
后来提出要组建纠察队,则是想顺水推舟替工部减轻负担。
可现如今拿着这些草拟的章程,却让他陡然生出了些异样心思,甚至脑补出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画面。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如今又不是什么乱世,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何况朝廷刚刚扬威域外,正是民族自豪感最强的时候。
他焦某人真要想逆天而行,别说振臂一呼拉起数万叛军了,只怕刚暴露出野心,纠察队就先要把他绑了交给朝廷处置。
不过……
虽然明知道没啥鸟用,但焦顺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想要把这支新生力量掌握在手里的贪念。
当然了,肯定不能明晃晃的硬来,最好是随风潜入夜润物喜无声。
思来想去,他决定把筹建工人纠察队的事儿,也先往后压一压再说。
理由是现成的:不管是文官还是匠官,这方面都是外行,还是等军方代表到任之后,熟悉了厂里各方面的基本情况,再主持筹建纠察队不迟。
而军方代表进驻之后,首要的任务也不是筹建纠察队,而是狠抓产品质量。
这一来二去,拖上三五个月并非难事。
到时候第一批工读生也就该毕业了,这些人在蒙学里也接受了小半年的军事训练,对工厂而言又是自己人,让他们作为军方代表的助手参与筹建纠察队,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毕竟这纠察队本就是要接受双重领导的。
而焦顺一直都把这些工读生,当成是未来的班底根基在拉拢,这小半年再努努力,借他们之手掌握纠察队一部分实权,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能掌握一支军事力量,焦顺无行中就觉得又添了些底气,或者说是胆气。
同时他暗暗又悔恨没能重生在乱世、末世,不然凭着这一群工农兵,未必不能弄个皇——呸,弄个主席当当。
…………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回到家中就接了薛家的帖子,除了请他明儿过府饮宴之外,还请了徐氏一同前往。
这倒也正常,毕竟徐氏本就是薛姨妈的大丫鬟出身,两人自小情同姐妹一般,如今身份有了变化,感情却一直不错,时常会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焦顺明知道不太可能,但去的时候还是带了期盼。
可惜席间只有薛姨妈一人作陪——薛蟠到底还是病倒了——更自始至终不曾提起宝钗半句。
虽然没有把女儿再许给焦顺的意思,但薛姨妈对焦顺还是十分亲热的,千恩万谢不说,席间又频频给他夹菜劝酒,什么糟鸭掌、烧鹿尾、炒鸡舌的,直在餐盘里堆了老高。
焦顺的酒量毕竟不是妇人能比的,他才有三分醉意,薛姨妈和徐氏就已经撑不住了。
焦顺原想扶母亲回去歇息,却被薛姨妈强行留了客,只说是等徐氏晚间醒了再回去不迟——若是醒不了酒,留她住上一晚也不打紧。
焦顺便只好独自告辞离开。
披着件大氅,提着件大氅——借给薛蟠那件——乘着酒兴正迈步向前,就觉着身后似乎有人跟着。
回头望去,却又不见人影。
这深宅大院的,总不会有人敢来打他焦大爷的闷棍吧?
焦顺暗中提高了警惕,又悄悄把那包着大氅的包袱拴在了小臂上,准备一旦敌人亮出凶器,就拿这东西当盾牌使。
同时他还改变了行进的方向,不再顺着内子墙往家走,而是去往那人烟稠密处——既是跟踪暗算,总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吧。
“你站住!”
谁知这刚一转向,后面突然就穿出了一声娇喝。
回头看时,却见路旁竟就闪出一条熟悉的倩影,高挑的个头葫芦身段,满头秀发挽成古朴禁欲系的风格,端正的五官清冷自若,一双眸子却仿佛要喷出火来似的。
焦顺不由诧异道:“李……大奶奶?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李纨,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迈开长腿拂柳随风的趋前几步,目光隔着丈许有如实质一般,死死钉在焦顺脸上,似是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啧~
她怎么找上门来了?
难道是近来守着儿子,愈发对当初的事情追悔莫及,所以跑来找旧账的?
也不怪焦顺会这般想。
都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焦顺与她做了七八回夫妻,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事后她又总是冷着一张俏脸,焦顺自然拿不准这到底是恩是仇。
再考虑到当初被她骂的狗血淋头,自然就觉得应该是仇恨大过恩爱。
因误以为李纨是在秋后算账的,焦顺心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倒不是怕这李纨真能伤了她,而是怕撕破脸闹起来,导致奸情败露。
当下不等李纨开口,便忙陪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奶奶若有什么要吩咐的,咱们……”
说着,抬手指向内子墙上的一处侧门:“咱们且去园子里说话如何?我先行一步,大奶奶随后跟上来就好。”
也不等李纨开口,便忙风风火火的穿过了那侧门。
进门之后,焦顺就松了口气,这门内是处偏僻所在,离着小戏子们的梨香院不远,但小戏子们最近都在正殿里彩排,倒不用担心被人撞破。
正想到这里,忽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
焦顺吃了一惊,急忙闪身躲避,却发现李纨虽是一头撞了上来,却并没动用什么凶器,而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大奶奶,你这是……”
焦顺正要询问究竟,不想李纨就拼命扯着他往不远处的假山行去。
焦顺一时不察,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脚跟,狐疑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总也该给句话吧?”
李纨却仍是沉默不语,咬紧了银牙继续拉扯。
焦顺略一犹豫,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走向了假山,然后又绕到了后面的山洞里。
再然后……
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第300章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本月全勤达成,祝大家元旦快乐。】
好家伙,自来都是他焦大爷拉良家下水,不想今日竟遭此劫!
而这一遭,李纨也终于袒露了心迹。
事后二人用两条披风裹住,这俏寡妇身子酥的什么仿佛,连言语也透着酥酥麻麻的后劲儿,直咬着焦顺的耳朵,把这些日子所思所梦所欲所想,全都一股脑道了出来。
焦顺这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面是心非。
因见她死心塌地,焦顺也略略交代了些心事。
直到临近傍晚,两人约好了日后继续在东府里私会,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却说焦顺拖着掏空了的身子,无欲无求的回到家中,原想着草草用了晚饭,就早早睡下补足精神。
谁知贾政又下帖子来请。
他只好重又打起精神,跑去和贾政推杯换盏了一番,席间还得了个意外的差事——省亲当日的外院总管事。
按贾政的说辞,设立这外院总管事,一是免得主人都在别院里侍驾,外面的奴才无人统辖乱为王;二来随行的内府官吏、龙禁将校都会留在前院,届时总要有个能撑场子的负责接待。
原著当中,这应是贾琏或者贾蓉的差事,但如今既有了焦顺在,这二人自然也都去了别院里伴驾。
焦顺原本没想着掺和这事儿,所以当面推脱了两回,但贾政觉着能参与接驾是无上的荣光,且更能体现出双方的亲近关系,所以再三的邀约。
焦顺推脱不过,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一晃又是两日。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整个荣国府天不亮就开始严阵以待。
焦顺因记得原著当中,元春是入夜后才回家的——他能记得这一幕,主要是事情太过古怪——故此倒不像旁人那般,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去大门外探头探脑。
甚至上午,他还抽空去别院里逛了一圈。
这回和彩排时又有不同,多了数不清的琉璃盏、水晶灯,各处又黏了无数花花绿绿的鸟羽、玳瑁之类的东西;水里还用贝壳什么的,拼出了各色花鸟鱼虫的样式——先前彩排时没放进去,多半是怕给冻坏了。
虽早知道这次省亲是极尽奢华,但焦顺看完之后还是挢舌不下。
这弄的,大白天就透着光怪陆离,晚上还不跟东海水晶宫似的?
闲话少提。
眼见到了傍晚时分,先是一对小太监打着净街响板头前引路,后面宫女、宦官、禁卫,打伞的、敲锣的、吹喇叭的,持杖的、拿戟的、扛着金瓜的……
林林总总足有几百人,浩浩荡荡而来。
再加上荣国府在外面迎候的人马,差不多能有一千五挂零,半条街都被堵的严严实实。
因按规矩是要在门前跪迎的,焦顺就没去凑这热闹,只在墙上搭了梯子往外窥探。
等元春的凤撵进了正门,他这才不慌不忙下了梯子,吩咐把早就炖烂了的羊汤,全都装进保温的大桶里,配上大饼馒头抬到门岗上,请随行护卫的龙禁卫们轮流享用。
他自己则是去了荣禧堂左近的偏厅,静候内府官员和龙禁校尉们。
因还要装模作样的布置防务,所以他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林之孝引着人进来。
照例是文在前、武在后——官职品阶却是反着的。
焦顺往前迎了两步,林之孝忙介绍道:“这位是工部司务厅主事焦大人,我们老爷视若子侄一般,把外面的事情全都托付给了他。”
内府的官员因常要和工部打交道,倒都对焦顺有所了解,知道这位是圣眷正隆的新贵,自然都不敢怠慢。
龙禁卫的将校听说做主的不是贾家人,却多少有些意外。
内中领头的一名副千户,听手下交头接耳的议论,便回头大声呵斥道:“瞧你们一个个孤陋寡闻的,伤残将士入工部为官的事儿,就是这位焦大人牵的头!”
说着,抢前两步单膝跪倒:“焦大人此举,实是免了我们这些厮杀汉的后顾之忧,韩某不才,斗胆替军中袍泽拜谢大人!”
见他如此,后面几个百户也忙都跟着行了单膝军礼。
焦顺一时大有颜面,忙上前扶起了那韩千户,笑道:“韩大人何须如此,焦某只是不忍见勇士蒙尘,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罢了,归根到底还是陛下天恩、朝廷体恤。”
那韩千户顺势起身,又陪笑道:“大人想是不记得韩帮了,当初在四方街时,帮就知道大人必非池中之物,只是万没想到,短短两年您就已经名满京城了。”
四方街?
两年前?
焦顺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眼前是谁——当初跟着薛蟠去四方街时,这韩千户本想给薛蟠卖好,谁知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他不由笑道:“韩大人不也是平步青云?当初见面时还是百户,如今已经升任千户了。”
“比不得大人、比不得大人。“
韩帮的态度极其谦卑,且不说文贵武贱,单只是焦顺短短两年时间,就从一阶奴仆蹿升到工部总管的壮举,就足够他惊为天人了。
何况他还听说,这位焦大人其实是出身王太尉家,连‘字’都是王太尉亲自给起的,若能通过他间接抱上王太尉的粗腿……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宾主落座。
虽因为公务在身,不敢给他们上酒,只摆下一大桌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
那韩帮有心亲近,自是刻意的找焦顺感兴趣的话题,三绕五绕的竟就说到了孙绍祖身上。
“要说这孙参将还真是个有运道的,先是托王太尉洪福,从云贵转到了东南为官,如今朝廷准备在天津增设一支水师,以便从海上拱卫京畿。”
“年前特命从南边儿选调人手,因他在东南水师为官,偏又是个北人,竟就兵部列在了备选的三甲之列——正印官虽然指不上,一个副将却怕是跑不了了。”
焦顺听了这话,也不由啧啧称奇。
原以为那孙绍祖既去了东南,短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不想才半年功夫,竟就又要调到天津去了。
韩帮主动提起这个,多半是要借自己的嘴,给荣国府——尤其是贾赦提个醒,毕竟当初孙绍祖堵门痛骂的事儿,京城里几乎是人尽皆知。
不过焦顺只恨那贾赦不死,又怎会去给他通风报信?
只暗暗把这事儿记在心底,等着日后再看贾赦的笑话。
…………
外间其乐融融。
里面贾元春经过一番游览,也终于到了那大观园正殿。
先是老太太领着女眷上前拜见,不多时贾政又领着男丁们进来,隔着帘子跪拜。
父女两个文言古朴的,对答了几句‘穷人家还能见着,偏咱们骨肉分离’,‘咱们家出个贵妃不易,你别惦记爹妈,哄好了皇帝才是正理’的言语。
按规制贾政等人就要退到外面去,但贾元春扫量着众人,却突然问道:“哪个是焦顺?”
众人都是一愣,贾母忙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
顿了顿,又补充道:“顺哥儿如今正在前院掌事。”
贾元春面露犹豫之色,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再提这茬,只起身目送贾政等人退了出去。
等这都拜见完了,她才从那凤鸾宝座上下来,拉着祖母、父亲,并嫂子妹妹垂泪不已。
旁人也还罢了,唯独见到李纨时,她颇有些讶异:“几年不见,嫂子却怎么愈发的神采奕奕了?”
旁边尤氏忙抢着解释:“这一是兰哥儿最近学业上十分争气,二来又能得见大妹妹,她自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贾元春微微颔首略过这话不提,等和各人打完招呼,便问起了贾宝玉。
紧接着自是姐弟见面,感怀不已的剧情。
因知道年节后,皇帝又召见了宝玉一回,贾元春还特意叮嘱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弟弟切不可持宠而娇,日后还是读书上进方为正道。”
这实是在劝宝玉,不要走幸进的‘老路’。
贾宝玉面上乖乖应了,心下却颇不耐烦。
因修院子疑似用了林家的银子,他对亲姐姐都有些恨屋及乌,何况说的又是这些劝学的片汤话。
贾元春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这弟弟不以为意,有心再点明白些,可左右毕竟还有外人在场,也只得把话闷在心里,命小一辈作诗题词,显一显才学。
却说林黛玉冷眼旁观,见宝钗因帮宝玉改了一句诗,便被他称作‘一字师’,彼此说说笑笑好不亲热,心下愈发觉得无趣。
一时也懒得讨元春欢心,只胡乱写了首诗敷衍交差。
故此贾元春一番品评,却是薛宝钗独占鳌头——史湘云小住了两日,就又被接走了,显见做客只是由头,趁机打听麒麟姻缘才是目的。
众人见状都是诧异不已,忍不住目视黛玉。
林妹妹愈发不耐,趁着贾元春与老太太说话,起身独自到了殿门外。
正望着外面无数灯火发愣,忽觉身上一暖,却是李纨追出来给她裹了件披风。
黛玉忙颔首道谢:“多谢嫂子挂念我。”
李纨一笑,与她并肩而立,好奇的打听道:“妹妹今儿怎么失了水准?”
黛玉微微摇头:“这里人多气浊,一时蒙了心窍也是有的。”
这话显然是在敷衍,正殿里的人虽不少,可面积也足够大,再怎么也不至于气息浑浊。
李纨又是一笑,继续往下探究:“瞧妹妹这意思,难道往后真要与宝兄弟生分了?”
林黛玉闻言低垂了眼帘,冷着小脸道:“嫂子近来果真是大好了,竟有余暇来管我的闲事。”
“你这丫头!”
李纨侧身轻轻撞了林黛玉一下,正色道:“你们自小就在一处,知根知底就不说了,他又是在这府里乱为王的,有多少人都是瞧着他的面子才……”
略顿了顿,又道:“真要是从今往后彼此冷落了,往后你在这府里只怕愈发坎坷。”
林黛玉默然,脸上却透着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自己在荣国府里本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便再差又能差到那里去?
况她又不是那贪恋富贵的人,怕的是苦其心志——如今心都死了,却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纨瞧出她不以为然,心下不由暗叹这林丫头到底还是年轻识浅,未曾见过世事险恶。
若换在平时,她多半也就点到为止了,可今儿跑来解劝林妹妹,却还存着别的心思,于是又循循善诱道:“你若真要和宝兄弟生分,这一二年倒不妨在外面另寻个依凭——但凡是个有名有姓有根脚的,为日后考量,这边儿也不敢太过苛待了你。”
听出这是劝自己另觅高枝儿,林黛玉本能的就觉着反感,将娇躯背转过去,硬邦邦反问:“嫂子说的好听,自己却怎么不在外面另寻依凭?”
要是没找依凭,何至于来跟你说这个?
李纨半是心虚半是恼怒的一跺脚:“罢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也算是我白操了这份心。”
说着,自顾自就回了正殿。
林黛玉见她恼了,也觉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些过分,有心追上去道歉,却又抹不开面子,干脆自暴自弃的想着:我从今往后孤零零一个就好,又何苦去与人亲近?
“姑娘。”
恰在这时,就见紫鹃和雪雁捧来两个小巧精致的食盒。
“这是?”
“御寒养胃的热汤,邢姑娘让送来的,说是二姑娘和姑娘一人一份。”
听是邢姐姐的好意,林黛玉心下暖洋洋的,方才那‘从此孤零零一个’念头登时烟消云散,接过两个食盒回到正殿,先把其中一个给了迎春,然后又专程去找李纨赔了不是。
紫鹃雪雁在殿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了几眼,见隔了帘子看不着真么,这才悻悻的退到了台阶下面。
紫鹃抄着手,有感而发:“也亏是邢姑娘惦记着咱们姑娘,只可惜她受了家里连累,不然若做了焦家主母,姑娘日后也算有个依凭了。”
谁知雪雁却摇头:“依着我,现在这样说不定更好些。”
“什么意思?”
紫鹃听的莫名其妙,暗想着莫非这丫头和邢姑娘,还有什么冤仇不成?
却听雪雁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说方才娘娘还主动问起焦大爷呢,可见他如今的名头之大,便娶个书香门第的大家千金也不为过。”
紫鹃登时悟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你莫不是疯了?!那焦大爷粗人一个,如何配得上咱们姑娘?!”
雪雁一本正经的反问:“姐姐这话说的,难道邢姑娘就差了姑娘不成?论起她的诗文才情,连姑娘都是赞不绝口,如今给焦大爷做了姨娘,除了身份之外,有哪一点委屈过她?何况咱们姑娘若是过去,还能在身份上委屈了?”
紫鹃一时竟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半晌仍是拿出了方才的言语:“可他、他毕竟是个粗人……”
“是了。”
雪雁冷笑:“非是宝二爷那样的,才算趁了姐姐的意!”
“我、我没这么说!”
紫鹃待要再与她争辩,雪雁却抄着手,自顾自去寻绣橘说话了。
真300章 焦不如庆
【上章应该是299】
正月十六荣宁二府休整了一日。
十七这日,贾珍便代表贾政在宁国府里大排宴宴,庆祝贵妃娘娘省亲功德圆满,直从旭日东升闹到了月上中天。
焦顺也没闲着,打着赴宴的名头另在小院里做东道,上午抖擞精神‘款待’了李纨,下午又宜将剩勇将邢氏斩落马下,期间竟还抽空摆置了银蝶一回。
虽他这一‘桌’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三个人参与,论烈度却实不下于外间百余人觥筹交错。
待到傍晚时分,焦顺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大太太,原想着去寻贾珍告一声罪,就此回家修身养性。
不想绕至二门夹道左近,却正与尤氏姐妹撞了正着。
焦顺遥遥一礼,就待退避三舍。
不想尤三姐看到他眼前就是一亮,跟姐姐匆匆交代了句什么,便径直走到了焦顺面前,毫不避讳的邀请道:“我有些事情想跟焦大人请教,还请借一步说话。”
啧~
焦顺瞧她这样子,就知道必是和柳湘莲有关,有心拒绝,却又怕这混不吝的丫头撒泼,于是只好装出欣然从命的样子,准备随口敷衍一番。
就这般跟着尤三姐到了附近一处凉亭里,她果不其然问起了柳湘莲的近况,紧接着又追问柳湘莲准备什么时候出海?从哪里出海?做什么船?走什么路线?
这一连串的问题……
怕不是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吧?
说来她与柳湘莲也不过就是有个一面之缘,偏就这般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人长得帅果然是不一样。
焦顺心下腹诽,嘴上却故作为难道:“这我哪里知道,他因还有通缉在身,等闲也不敢在外抛头露面……”
“那就请姐夫再帮我打探打探!”
尤三姐截断他的话茬,将个窈窕玲珑又不失丰腴的身子,挨挨蹭蹭的挂在了焦顺胳膊上,鼓荡着襟怀娇声道:“好姐夫,妹妹后半辈子的如何,可就全指着你了。”
边说着,边还踮着脚,刻意往焦顺耳朵里吐气如兰。
这要换在平时,焦顺说不定就动摇了,可今儿他久经沙场考验,早已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非但不曾尤三姐所惑,反而愈发提高了警惕。
暗想着若单只是为了去送一送柳湘莲,甚或再当面表一表决心,她也不至于问的这般仔细繁琐。
难道是……
“你该不会是想跟他一起去乌西国吧?!”
焦顺颇为惊奇的看着尤三姐,要知道这可不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进步女青年争相投奔西方世界的时候,如今在夏国人眼中,乌西国无疑等同于蛮荒险恶之地。
更何况路上又有万水千山阻隔,别说娇滴滴的女子,便男子也未必有几个敢去愿意去的。
偏这尤三姐为了这一面之缘,竟就萌生了跟随柳湘莲远赴万里的心思。
被焦顺一语道破天机,尤三姐初时矢口否认,后来见抵赖不过,干脆又威胁起了焦顺:“是又如何?!要做什么是我的事儿,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干系!”
好嘛~
方才一口一个‘姐夫’的,这一转脸竟就又成了‘外人’。
说实话,焦顺压根懒得理会这些破事儿。
毕竟因为先前尤三姐的放浪形骸刁钻古怪,他也早放弃了对尤三姐的幻想。
只是若一口拒绝她,这小蹄子失望之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于是略一犹豫,焦顺便道:“我可以帮你打探打探,不过可不敢保证,一定能问出来——毕竟这事儿连他自己都未必定准了。”
尤三姐虽不满意这个回答,但也不好催逼太甚,只得约定好让大姐尤氏做中人传讯,然后放走了焦顺。
目送焦顺远去之后,她自己也正要返回垂花门和尤二姐汇合,不想刚走出没多远,斜下里突然就跳出个贾蓉来。
“三姨。”
贾蓉也瞧着焦顺远去的方向,嘴里酸溜溜的道:“你可千万小心些,这焦顺心狠手辣最不是个东西!”
方才远远的瞧着,虽不知道二人在凉亭里说了些什么,但尤三姐抱住焦顺的胳膊撒娇,他可是看的真真儿的——先前王熙凤的事情,他都还没忘怀呢,哪知道焦顺竟又跑来啃他的窝边草。
这谁能忍得了?!
见尤三姐不以为然,贾蓉登时急了,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当初这焦顺刚得了官职,就亲手把得罪过他的小管事砸断了腿,我可是亲眼瞧见的,拿着板凳一下一下的砸,直砸的碎骨头都冒出来了,那血肉横飞的……”
他一边描述一边从脑海中翻出了当时的情景,说着说着突然就卡了壳,甚至生出了悔意,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跳的太欢了?
真要是被那焦顺盯上……
“这有什么。”
尤三姐听了他的描述,却依旧不以为意:“若谁敢得罪我,等往后得了势,我也要有仇报仇,狠狠打断他几根贱骨头!”
说着,撮起葱白玉指在贾蓉胳膊上虚砍了一记,嘴里还配音道:“咔嚓~”
贾蓉本就在后怕,冷不丁被她这一吓,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揉着胳膊讪讪道:“三姨又、又跟小侄玩笑。”
“呸~”
尤三姐却叉着杨柳蛮腰啐道:“那个跟你玩笑了?先前说了让你往后离我远些,你偏涎皮赖脸的往我跟前凑,还好意思说别个不是好人!”
她虽是咬着牙发狠,可依旧脱不开风流妖娆的本质,何况贾蓉又是见惯了王熙凤的,如何会把这话当真?
反而巴巴的往前凑了一步,两眼只在尤三姐鼓囊囊的前襟里打转,舔着嘴唇道:“那厮想的是姐妹双收,我心里可只有三姨一个,自然要比他纯善的多。”
“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你了?”
尤三姐见他不退反进,先是柳眉一挑,继而五官就舒展开来,摆出笑颜如花放浪形骸的架势,一手摸向自己的发髻,一手翘着兰花指,缓缓的拉低了襟领。
就在贾蓉色授魂与,恨不能把一双贼眼睛抠出来,顺着那衣领塞进去的当口,尤三姐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照着贾蓉的左眼就刺了上去!
“啊!”
贾蓉猝不及防直吓的魂飞魄散,压根也来不及躲闪,只下意识闭紧了双眼,心下暗道吾命休矣。
谁知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为至,贾蓉战战兢兢睁开眼,才发现那银簪堪堪停在眼前,并未真个刺上来。
他忙踉跄后退和尤三姐拉开了距离,直到屁股顶在了墙上,这才两股颤颤的道:“三姨,这、这……你……”
尤三姐冷笑连连:“你什么你?!往后再敢跟姑奶奶放肆,我可不会留手了!”
说着,不慌不忙的把簪子插回头上,扶风摆柳的去了。
贾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墙角,这才后知后觉的狠啐了一口,骂道:“瞧那德行,真以为自己是金镶玉雕的不成?!哼~以后我心里只有二姨一个!!”
他是再不敢招惹这疯疯癫癫的三姨了,还是性子绵软的二姨好欺负些。
然而贾蓉却没想到,尤三姐转脸就在姐姐面前,给他父子两个上起了眼药。
也是尤二姐看妹妹气咻咻的,所以问起了缘故。
尤三姐看看左右无人,便不屑道:“方才见着蓉哥儿了,依旧是涎皮赖脸没大没小的,我作势拿簪子吓唬他,不想他竟就尿了一裤子,当真腌臜死了!”
尤二姐听的美目圆睁,诧异道:“怎么会,他、他平时瞧着胆大的紧,怎么就……”
“怕也只是在姐姐面前色胆包天!”
见姐姐不信,尤三姐担心她真被这父子两个哄了去,遂冷笑道:“他们父子都是一挂的,做老子的眼睁睁瞧着妻子被人强占,做儿子的还恬不知耻给人家做龟公,背地里酸话怪话一大堆,当着那焦顺的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说着,便把自己所知的事情,约略的讲了一遍。
尤二姐只听的瞠目结舌,她原被这宁国府的富贵权势迷了心窍,却不想贾珍父子表面风光,暗地里竟被焦顺鸠占鹊巢,甚至还不敢反抗。
可不是说那焦顺是家奴出什么?
到如今也才做官一年有余,怎么就能辖制住宁国府的主人?
见姐姐依旧将信将疑,尤三姐又丢出了最后的重磅炸弹:“你只怕万万想不到,大姐肚里的孩子实是那焦顺的孽种——偏那两个没种的父子不敢揭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这下尤二姐是彻底懵了。
恍惚着跟妹妹一起出了宁国府,又坐着马车回到家中,这才大梦初醒的攥紧了妹妹的手,急道:“你方才那些话可万万不敢说出去,不然、不然……”
“放心吧,若不是怕姐姐被他们哄了去,我连你都要瞒着!”
听尤三姐做出保证,尤二姐这才踏实了些,随即却忍不住好奇起来:“你说,那焦大人到底是怎么弄的,竟就把姐夫搓圆捏扁了欺辱?”
“这我如何知道?”
尤三姐两手一摊,随即却嘻嘻笑道:“我连到底那个是咱们亲姐夫,都还闹不清楚呢。”
“呸~姐夫还有什么亲的后的!”
尤二姐红着脸啐了一口,自此对焦顺却是另眼相看。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疲不能兴的回到家中,强打着精神和邢岫烟说了会儿话,便面条似的趴在床上,嚷着让司棋给推拿。
邢岫烟因见他实在是无精打采,便起身道:“我去给爷沏一壶参茶来,再叮嘱厨房弄些开胃又滋补的。”
焦顺哼哼着应了,又示意司棋多往腰上揉搓。
司棋瞧大爷这德行,又隐约嗅到些许女儿香,就知道他多半又是去做什么偷香窃玉的勾当了,不由酸道:“瞧这样子,只怕在外面又没干什么好事儿吧?哼~守着这一屋子还不够你祸害的!”
焦顺闭着眼睛,一面反手向后摸着,一面懒洋洋的道:“莫急,明儿我就祸害你。”
“呸!”
感受到身后遭袭,司棋脸色一红,啐道:“你如今都做了大官儿,怎还这么没个正形!”
“要正经也是在衙门里正经,若回了家还一本正经的,只怕你们又要‘近之不逊远则怨’了。”
听他这些歪理,司棋也知道辩不过他,气的手上加了三分力道,听焦顺‘哎呀’两声,又赶忙放轻了手脚。
而焦顺一面享受着司棋力道恰好的推拿,一面又盘点起了今儿在小院里得到的消息。
事后温存时,那邢氏没口子的抱怨贾赦,说他在佛堂里关了一百天,出来越发的变本加厉,年前好容易收了一万多两银子,还没出正月就糟蹋完了,如今又迷这门子的要找忠顺王借印子钱。
这还不算,他除了吃喝嫖赌之外,竟又迷信起了巫蛊术士,三不五时把些巫婆神汉往家里领,暗地里弄些祭祀诅咒的事情。
再怎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邢氏虽没明说,但焦顺暗暗揣度着,她竟是动了潘金莲的心思!
不得不说,这变了心的妇人还真就是翻脸无情。
但焦顺可不想落得和西门庆一样的下场,何况当初与邢氏勾搭成奸,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报复贾赦罢了,哪里就肯把自己搭进去?
故此当着银蝶的面,拐弯抹角好一番劝阻,起没起效果不说,至少出了事儿能借此把自己摘出去——单从对待情人的态度而言,说一句‘焦不如庆’并不为过。
至于李纨则是初战不利,没能把‘外援理论’安利给林妹妹,不过从林妹妹事后主动赔礼道歉来看,倒也并未因此着恼,往后多旁敲侧击几次,总能种下因果。
话说,这元春省亲之后,李纨就该和姑娘们一起搬到院子里去了。
届时她就是那园子里的内务总管,再加上杨氏这个‘侍卫统领’,自己进出大观园不说是如入无人之境,至少也是探囊取物一般。
只是进出虽方便,却不好贸然接触姑娘们,否则只会起到反效果。
啧~
偷香窃玉果然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手艺啊!
正想些有的没的,邢岫烟端了参茶进来,一面把茶杯放在床前的方几上,一面柔声禀报道:“宝兄弟差了麝月姑娘来,爷是要见一见,还是……”
“麝月?”
焦顺琢磨着,宝玉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多半就该派袭人来了,何况也没说一定要见自己,索性就摆手道:“你问问什么事儿,若没什么要紧的,就打发了吧。”
邢岫烟应了,重又去了外面。
不多时再次转回里间,表示已经打发麝月走了,又复述道:“宝兄弟想让爷帮着问问,看工部可有什么罕见,又不难仿造的物件——说是也不拘有没有用,只消瞧着有趣就成。”
听这要求就知道,必是皇帝给宝玉布置的‘功课’。
唉~
纵有经世之才也敌不过裙带关系,想想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不过照这么发展下去,即便贾元春依旧如原著里那般暴毙,也还有贾宝玉和皇帝的关系撑着,届时荣国府到底还会不会迅速衰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