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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嗷世巅锋     红楼如此多骄txt下载     红楼如此多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6章 焦爵爷总会有的日常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回家换下官袍,就打算去宁国府里传达柳湘莲的心意,顺带和尤氏排个班次,免得李纨和邢氏撞在一处。

    因别院里的工程正在最后冲刺,抄近路反而有些麻烦,故此他先沿着内子墙绕到了荣府前院,准备经仪门穿私巷从对角门进入东府。

    路过垂花门时,冷不丁瞥见地上有个红帕子,正在风中缓缓卷动。

    他上前捡了,看看左右并不见失主的踪影,略一沉吟,便寻至二门鹿顶内,将东西交给了当值的仆妇,只说是在路上捡到的,让管事妇人拿去寻一寻失主。

    那仆妇替失主千恩万谢的送了焦顺出门,回到屋里便禀给了林之孝家的。

    而林之孝家的见了那帕子就是一怔,随即不动声色的打发了那仆妇,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瞧,越看越像是自家女儿贴身之物。

    她心下纳闷一向底细的女儿,为何会把帕子落在外面,便想着等吃完饭交接了差事,就过去细问究竟。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进了宁国府之后,独自寻到西北角偏僻处,看看左右无人,拿钥匙捅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绕过一块荒芜却茂密的花圃,又通过另外一道暗门,便到了那狭长巷道尽头的独门小院屋后。

    这是趁着八月节前后,悄悄打通的密道。

    虽说这奸情是得了贾珍首肯的,贾蓉更成了焦顺御用的遮羞布、传声筒,但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能隐秘稳妥些自然最好。

    更何况除了尤氏之外,李纨、邢氏也隔三差五要来这边儿‘借宿’。

    绕到屋前,银蝶早已经在门前恭候多时,当下忙把焦顺迎进了屋里。

    进门就见桌上点了一盏山字形烛台,四周又摆满了热雾升腾的酒菜,尤氏拎起酒壶斟满了两只酒盅,笑颜如花的招呼道:“我估摸着你要来,才刚让银蝶烫好了酒、热好了菜,快趁热过来吃些。”

    焦顺嘴里应了声‘好’,上前却将尤氏揽在怀里,将那胭脂红唇噙住,啧啧有声好半天才松开,看着嘘嘘带喘的尤氏笑道:“已有三分饱了。”

    尤氏咯咯直笑,顺势坐进他怀里,先夹了菜喂给焦顺,又低头呡了热酒,自做皮杯儿渡送。

    就这般你侬我侬的调笑了一会儿,尤氏这才说起了正经事:“昨儿大太太……我那邢妹妹过来,说是要给保一桩大媒呢,连聘礼都帮你送去女方家里了。”

    焦顺闻言一愣,心知这说的必是邢岫烟,却又纳闷邢氏如今哪来的聘礼可送?

    “她如今精穷,自然就只能借花献佛喽。”

    尤氏笑着将邢氏和自己的谋算一一道出,说到后来,却又忍不住摇头道:“我早知道她是薄情寡义的狠心人,却不想对自家亲哥哥亲侄女,也能下的去毒手。”

    顿了顿,又提醒道:“你可也千万提防着些!”

    焦顺哈哈一笑,在她脸上啄了一口,道:“所以我让她叫你姐姐,正所谓长姐如母,日后还要你替我多多管教才是。”

    “呸~”

    尤氏啐道:“论辈分她是婶婶,论年纪她也大了我几岁呢,亏你好意思说,她又好意思应!”

    说是这么说,但想到做婶婶的反要在自己这个侄儿媳妇面前伏低做小,她脸上还是禁不住浮起笑意来。

    过了片刻,尤氏拿豆腐皮裹了快酱爆鹿舌,一面送进焦顺嘴里,一面顺势又问:“她让我问你,看什么时候发作合适,她到时候也好配合行事。”

    焦顺用力咀嚼着,含糊道:“先前她提起这事儿就被我了否了,谁成想竟也自作主张……你们这一个个的给我下套,我早晚非栽在这上面不可。”

    “这么说,你是不乐意喽?”

    尤氏笑盈盈的盯着他,故意反问:“那我明儿回了她,让她兹当是没这事儿,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这个……

    焦顺咽下嘴里豆皮鹿肉,一本正经的道:“那我的银子,难道就被他们白昧下了不成?这若不处置,只怕往后吃我的用我的,还要再笑我是个睁眼瞎冤大头了。”

    听他口不应心,尤氏噗嗤一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喂到嘴边的肥肉。”

    焦顺却是恬不知耻:“还不都是你们偏着我纵着我?”

    尤氏撮指在他心窝上一戳:“我不偏你偏谁?何况日后头疼的是你媳妇,又不是我们这些外人。”

    “什么外人?!”

    焦顺一瞪眼,顺势将她大横抱起,几步抛到床上,嘿笑道:“你如今就是我的好内人!”

    说着,也扑上去笑闹着滚作一团。

    等银蝶把桌上的饭菜收拾好,那床上早已是两条肉虫了。

    眼见情浓,尤氏横臂掩着心口坐起来,抬手正要解下帷幔,暖一暖这芙蓉春帐,不想银蝶又慌不迭的跑进来道:“太太,外面传消息说,三姑娘正在后院闹着要见您呢!”

    顿了顿,又补了句:“她约莫是猜到焦大爷来了,所以……”

    “这死捣鬼的小蹄子!”

    尤氏气的在床沿上狠狠一锤,咬牙道:“昨儿才让她不要急,这就又……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消停!”

    说着,就要披衣起身。

    这时却听焦顺懒洋洋的道:“去领了她来吧,昨儿我已经见过柳兄弟了,今儿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他边说,边夺过尤氏的小衣,随手团了团丢到桌上:“把帘子解下来就是,左右她早知道你背后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谁罢了。”

    尤氏拗不过他,便只好从命。

    约莫一刻钟后。

    尤三姐匆匆进到屋里,见那帷幔低垂,桌上又摆着件杏黄色的小衣,不由得红头胀脸愣怔当场。

    她虽然猜到这是尤氏与人偷情的所在,却没料到对方竟摆下这样的阵仗——而她平素里再怎么轻佻,毕竟也还是纯阴之身,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昨儿我已经见过柳公子了。”

    这时就听那帷幔里传出个男人的声音:“他如今正受朝廷通缉,又有意要远渡重洋,为朝廷探一探那乌西国的底细,说是三五年间都未必能回来,故此只能托我谢过姑娘的美意,却实在无福消受这天降的好姻缘。”

    尤三姐刚适应了些,听到这话登时如同五雷轰顶。

    “他、他要去乌西国?!”

    她软软瘫在圆凳上,手肘压住了那小衣都恍然未觉,口中来回念叨着:“他要去乌西国,他要去乌西国……”

    好半晌,尤三姐突又起身,咬着银牙瞪圆美目道:“我怎知你不是在诓骗我?!”

    “尤姑娘若是不信,大可设法验证。”

    就听男人不慌不忙道:“若不得便利,柳公子最迟明年夏天就要动身,到时候是真是假自然不问可知。”

    顿了顿,又补了句:“难道尤姑娘认定柳公子,断然做不出这等为国捐身的壮举?”

    “怎么会!”

    尤三姐立刻摇头,随即心下也涌出些自豪来,是了,柳公子非但温润如玉俊俏无双,还志存高远心怀天下,不愧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奇男子!

    越想越是激动,她忍不住趋前两步,大声道:“我要当面见一见柳公子!”

    “有这个必要吗?”

    或许是离得近了,能听出男人的气息不是太稳。

    却听尤三姐大义凛然道:“柳郎一心报国,我自不会拖累他,先定下名分,我自等柳郎回来迎娶就是!”

    啧~

    这是在立FLAG你知道不?

    焦顺心下暗暗吐槽,嘴里却冷笑:“这等事,只怕姑娘做不了主吧?不妨回去先请示了令堂再说。”

    依尤老娘那性子,如何肯让女儿冒这望门寡的贬值风险?

    “好!”

    但尤三姐却是一口应下:“那等我娘同意了,你就要带我去见柳公子!不过在这之前……”

    说着,猛地抢前几步,伸手去撩那帷幔:“我要先看看你到底……啊!”

    下一刻,她便又失声尖叫起来。

第257章 事发

    别说焦顺,连尤氏也没想到尤三姐会这么虎。

    当下大义灭亲的念头都有了,直恨不能让焦顺捅她个透心凉!

    可她毕竟不是王熙凤那样心狠手黑的主儿,当面只是羞恼的斥退了尤三姐。

    事后又找尤三姐掰扯。

    原是想骂她一通出气,谁知这刁丫头实是个混不吝的,开始还耐着性子听,没几句就开始反唇相讥,仗着捏了尤氏的短处,竟就与尤氏大吵了一架。

    姐妹两个自此赌气断了往来。

    这且不提。

    却说那邢忠自打贪了焦顺的银子之后,整日里惶恐不安,唯恐追查下来露了行藏。

    可一晃六七天过去了,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邢忠提到嗓子眼的心,也就渐渐落了下去。

    而且不止是落了下去,还活泛起来了。

    他当时克扣的银子其实是整数,除了交给邢氏的七百两之外,邢忠私下里还昧了三百两在手——再加上焦顺平日里赏下的,一共凑了四百两有余。

    先前因胆怯,邢忠没敢妄动这笔银子,但如今心思活泛了,便打算拿来置办些产业,日后也好在京城里长久立足。

    他最初打算盘个铺子细水长流,可一打听京城里的行情,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退而求其次,开始求田问舍。

    京城周遭人口繁密,又多有王宫贵胄置产,田地早都瓜分一空了。

    至于宅子……

    他走访了几日,还真就找到个合适的,说是外任的官员急等着脱手,两进的宅子只作价四百两。

    若搁在平时,这样的宅子起码五百两起步!

    邢忠见赶上便宜了,略略访查了一番,就急吼吼的过了户,想着即便自己不住,过些日子再倒一手也能有近百两的利润。

    初六这日拿到了房契,他夫妻两个正高兴的什么似的,不想焦顺却突然差人来请。

    邢忠心下就有些打鼓,等战战兢兢去了焦家,分宾主落座之后,焦顺就推过来两百两银子,笑盈盈的道:“听说两下里都已经交接好了?赶上我衙门里事忙,这一个月当真是多亏了有邢舅爷帮着照看,这二百两算是给您道一声辛苦,您千万莫要推托。”

    邢忠见钱眼开,正要千恩万谢,

    却见焦顺又推过来五十两银子:“至于这五十两,则是想托邢先生再张罗张罗,帮我置备一桌席面,再约请云贵军将、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一则庆祝咱们这买卖顺风顺水好收成,二来也商量商量接下来的章程。”

    邢忠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这从中上下其手的,最怕的就是上家下家当面沟通。

    可焦顺做东请客议事,也是和合情合理的事儿,他一时间哪想的出主意推辞?

    当下又惶惶不安魂不守舍,连自己怎么从焦家出来的都忘了。

    但等出了焦家被夜风一吹,他连打了两个寒颤,晃过神来之后头一个念头,却是去寻妹妹邢氏做主。

    然而他却哪里知道,这事儿邢氏就是始作俑者,如今巴不得把事情尽快捅出去,那肯给他出什么正经主意?

    就只见尤氏底气十足的怂恿道:“他到底是我们府里出身,难道为了这点银子,还敢跟我们老爷翻脸不成?你只管去,还得是上座,万不能丢了老爷和我的颜面!”

    邢忠虽觉不妥,但看妹妹如此笃定,心里到底踏实了几分,又想着既是饮宴,也未必就会涉及账目。

    于是忙在狱神庙附近的望江楼里,订了一大桌上等宴席,又专门请了个唱曲的小班子烘托气氛,这才知会来自云贵的军将和贾蓉、贾蔷两个下家,十月初八晚上赴宴。

    …………

    一晃眼到了初八这日。

    等众人凑齐之后,倒果真给足了邢舅爷颜面,推他坐在焦顺身侧,牌面还略高于贾蓉、贾蔷两个。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眼见事情都商量的差不多了,邢忠心里也渐渐松懈下来。

    谁知就在这时,贾蔷带着三分酒气自席间起身,打了个罗圈揖道:“诸位、诸位!我是头回经手这么大的买卖,全仗着诸位体谅,才好容易撑了下来——我再敬大家伙儿一杯!”

    众人轰然应诺,邢忠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还不等他把酒杯放下,却又听贾蔷道:“只是我这心里毕竟还有些不踏实,所以想借出货单据核对核对,免得闹出什么纰漏来,在我那叔叔面前不好交代。”

    邢忠好悬没把酒杯摔在地上。

    眼见专任京营的军汉们就要拍着胸脯应下,他急中生智抢先道:“这有什么难的,凡是我经手的货物都有记录在册,等明天我给哥儿送去就是了。”

    他这一开口,那些军汉们果然也就没再言语。

    然而又不等邢忠松一口气,焦顺就笑着接茬道:“是极是极,要比对就三家一起比对,这样才好做到一目了然绝无疏漏。”

    他在军汉那边占了股,又掌着工部的渠道和中人的差事,这一说那些军汉自然也别无二话。

    此后众人依旧是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偏只邢忠如坐针毡,一肚子酒水都顺着毛孔化作了冷汗。

    等到酒酣宴散,偏焦顺还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这就更让邢忠胆战心惊了。

    “邢先生。”

    看看左右无人,焦顺颇为严肃的改了称呼:“你方才也太不谨慎了,那蔷哥儿说要核对单据,没准儿就是信不过咱们这中人,咱们问心无愧,让他查去就是!”

    “偏你抢着出来截胡,这不是上赶着让他们起疑吗?这一来,只怕又要查上许久才能分账,白白耽误我好些事情!”

    邢忠这才惊觉不妥。

    可除了这横插一缸子,他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抬眼看看焦顺,邢忠用力吞了口唾沫,支吾道:“是我的不是,可、可……”

    焦顺这时候,好像才觉察出了什么,盯着他狐疑道:“邢先生,你该不会真就……”

    噗通~

    还不等焦顺把话说明白,邢忠已然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慌急求告:“还请焦大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也是被我那妹妹和大老爷逼得实在没法子了,这才……”

    “你果真贪了银子?!”

    焦顺摆出一脸的震惊:“可这又跟大老爷有什么干系?!”

    “大老爷急等着用钱,又听说我揽了您的差事,所以就……”

    砰~

    焦顺一巴掌拍的桌面翘起半边,咬牙切齿愤恨无比:“我才借了他五千两应急,他不感激也还罢了,怎么还敢如此算计我?!”

    说着,拂袖就往外走,嘴里道:“罢罢罢,这回我必要到老太太跟前告上一状,不然他往后只怕越发要蹬鼻子上脸了!”

    “别、千万别!”

    邢忠原还指着贾赦能有些震慑力,将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呢,谁成想这一提起贾赦来,却惹得焦顺愈发恼了。

    而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焦顺竟早就借了五千两给贾赦应急,这么些真金白银拿出来,反手又被算计了,搁谁身上能过得去?

    邢忠一面在心中暗骂妹妹妹夫无耻,一面飞身扑过去抱住焦顺的大腿,连声哀求道:“焦大爷、焦大爷,求您高抬贵手,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往后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着说着,竟就涕泪横流起来。

    焦顺挣了几下没能脱身,又似是看他实在可怜,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先跟我去大太太那边儿当面对质,若果然都是他们贪了去,我也不治你的罪,只当咱们从来没打过交道就是。”

    邢忠闻言大喜,可转念一想,又期期艾艾的道:“我、我那里也有三百两——您放心,我一定把这银子还回去!”

    “应该是六百两才对!那些辛苦钱你还想昧下不成?!”

    “是是是,是六百两!”

    邢忠慌不迭的改了价码,心中却盘算着若能拖些日子,把那宅子卖个高价,自己好歹也还能落下百十两银子,总算是没白忙活一场。

    因天色已晚,二人便约定第二天早上去和邢氏当面对质。

    这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不亮,焦顺从邢氏床上爬起来——两人宿在了东府偏院里——回家换了身衣服,又跟着邢忠寻到了邢氏面前。

    邢忠昨儿显是一夜未睡,如今瞧着愈发的颓唐,看都不敢看红光满面的邢氏一眼,垂着头嗫嚅将已经事发的情况说了,又哀求邢氏把那七百两银子吐出来了事。

    谁知邢氏竟翻脸不认人,当着他的面否认道:“什么七百两、八百两的,哥哥昨儿莫不是喝糊涂了?”

    “你!”

    邢忠霍然抬头,盯着邢氏颤声道:“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分明就是你和大老爷……”

    “哥哥!”

    邢氏截断了他的话茬,正色道:“大老爷在佛堂里祈福呢,几曾见过你?又什么时候拿过你的银子?!”

    “是、是是是是……似你替特说的!”

    邢忠惊慌之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急忙把舌头上的血水吮去,竭力指证道:“银子是我二十七送来的,也是你当面点收的!”

    邢氏板着脸反问:“哥哥说这话可又凭证?可有人证?可有借据?”

    一连三个问题,直问的邢忠大汗淋漓哑口无言。

    正忍不住要吐出几句粗鄙之语,却冷不防被焦顺一把薅住了脖领子,用力将他掼到了地上,指桑骂槐的道:“我实是看着往日情分,才发了这样的善心,却不想竟就撞见你们这等狼性狗肺的东西!”

    说着,他沉着脸威胁道:“旁的我也懒得再问,这月十五之前,你拿一千三百两银子出来,把这亏空补上还则罢了,若是少了一文钱,咱们便去顺天府辩个是非曲直!”

    邢忠刚鼓起些勇气,这登时就又颓了。

    一味的向焦顺讨饶,又哀求邢氏。

    然而邢氏半句不认,只说是与自己全无相干,甚至喊来了仆妇,摆出关门送客的架势。

    邢忠失魂落魄的离了后宅,待要再跟焦顺分辩几句,不想这焦大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

    邢忠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好久才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步回到了家中。

    把事情跟妻子一说,邢妻登时也慌了手脚,直埋怨当初就不该错信姑奶奶,甚至压根就不该来京城!

    邢忠被说了几句,也有些恼了,遂瞪眼反驳:“先前拿钱买宅子的时候,你不是还嫌贪的少了,不好踅摸么?”

    说起这宅子来,邢忠突然一跳三尺高,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邢妻被唬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得了失心疯,急忙追出去拦下,又喊着请左邻右舍帮着请大夫。

    “你拦我做什么?!”

    邢忠却急了,骂道:“我是要去请中人,赶紧把那宅子挂牌发卖,好歹咱们先凑个五六百两出来,还上一部分才好请人家宽限时日!”

    邢妻一听这话,当下也不拦着了,紧跟着邢忠去了专司买卖宅邸的牙行。

    那曾想他们领着牙行的人,寻到自家新买的宅院,准备实地勘探一番时,却见那大门上竟贴了官府的封条。

    邢忠当时都傻了,还是邢妻催促着,才又跑去县衙追问究竟,足花了五两银子疏通,这才晓得那宅子竟涉及一场争产的官司。

    那攥着房契的事主因觉得胜算不大,竟谎称是要去外地做官,又买通了左右邻居帮着哄骗,把这宅子卖给了邢忠。

    如今事情发了,他两个兄弟告到县衙里,所以才有差人登门贴了封条。

    那门吏还宽慰邢忠,说这样的事儿只要肯使银子走关系,三五个月这宅子就能判下来,里外里也亏不了多少。

    邢忠听了这话,却彻底的傻了眼。

    他哪里还有什么银子可使,又哪里有三五个月时间可等?!

    如今宅子轻易动不得,手上只剩下焦顺刚给的两百多两银子——可他总不能拿人家刚给的银子当诚意,求人家焦大爷宽限一二吧?

    真要是这样,只怕非被啐出来不可!

    邢忠一时仿似被抽去了筋骨,全靠妻子拖死狗似的拉扯,才好容易回到家中。

    他夫妇两个枯坐家中,几乎一夜愁白了头。

    却不知这件事情,竟也在一夜之间传到了荣国府里,乃至传到了邢岫烟耳中……

第258章 贪焦顺恶施连环计

    邢岫烟原是寄人篱下,在荣国府里无甚人脉,又和贾迎春一样深居简出,原本就算走漏了消息,也不至于立刻传到她耳中。

    可因为先前的闹剧,林黛玉虽疏远了贾迎春,却与邢岫烟成了手帕交。

    故此从宝玉口中得了消息,黛玉便忙不迭登门示警。

    邢岫烟虽是个早慧的,但骤然听说家里出了这等事儿,还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愣良久才想起要谢过黛玉。

    “好姐姐!”

    林黛玉急的直拧帕子,连声催促道:“这时候你还跟我客套什么,若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只管张口——我手上虽没什么积蓄,宝玉那边儿倒还能拿出二三百两银子救急!”

    邢岫烟强笑一声,拉着林黛玉恳切道:“我这次来京城诸事不顺,唯有结交了妹妹这一桩,却堪称贪天之幸。”

    “姐姐……”

    “这事儿妹妹先别管了。”

    邢岫烟将四根葱指掩在黛玉唇边,不容置疑的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若真有用到妹妹和宝二爷的地方,事关生死存亡,真要用到你们时,我自也不会跟你们客套。”

    林黛玉虽然仍是担心不已,可看邢岫烟似有所持,于是再三叮咛她千万不要见外之后,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而黛玉这一去,邢岫烟的脸色却登时垮了下来,两眼发黑几乎站不住脚。

    司棋见状忙把她扶回屋里,嘴里劝道:“姑娘也不必太过焦急,林姑娘既这么说了,真要逼急了,把宝二爷屋里那些零碎攒一攒,未必就凑不出一千两银子堵这窟窿。”

    邢岫烟却是微微摇头,苦笑道:“林妹妹虽比我强些,到底也是寄人篱下,若真把宝玉的家底拿来帮我还债,二太太碍着大太太倒未必会为难我,却必然会迁怒林妹妹——她和宝兄弟之间本就忐忑,若因为我的事情……”

    说着,她再次坚决的摇了摇头。

    司棋闻言也不好再劝,若只是涉及金银倒还罢了,却又怎好因此坏了林姑娘的终身大事?

    见她没了言语,邢岫烟垂目斟酌半晌,这才开口道:“劳姐姐去焦家走一遭,若是焦大人在家,就替我约他出来见一面;若焦大人不在家,咱们就去后门守着。”

    “应该是在家的,我先前听人说二老爷中午要设宴请他呢。”

    司棋说着,就要外外走。

    但刚奔出几步,她忽又折了回来,开口劝道:“姑娘,这时候就别避讳什么男女大防了,咱们一起过去见他,也好显出些诚意来。”

    “我不是避讳。”

    邢岫烟苦笑一声:“实是不知他家人的好恶,担心人多嘴杂节外生枝罢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焦大人我也见过一回,倒是个热心肠的,单只是他,或许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这却是怕涉及上千两银子,即便焦顺肯高抬贵手,家中父母也未必肯通融。

    司棋这才恍然,于是匆匆去到焦家传信。

    她毕竟是和焦顺有过肌肤之亲的,当面也不曾隐瞒什么,将邢岫烟所思所想一五一十说了,又帮腔劝道:“大爷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一千两银子对你也值不得什么,何不高抬贵手留些情分?”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又哪知这其中的牵扯。”

    焦顺微微摇头,却并不解释什么,只和邢岫烟约在大花厅旧址见面。

    司棋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无奈叹息一声又折回了家中通传。

    约莫两刻钟后。

    早早等在残垣断壁前的邢岫烟,见焦顺独自一人匆匆赶来,也忙摆手示意司棋暂且回避,只留她一人在原地恭候。

    “邢姑娘……”

    焦顺到了近前,刚对着邢岫烟拱手见礼,就见面前身量高挑的清秀女子身形一矮,却是屈膝跪在了自家面前,垂着首臻首道:“千错万错都是家父的错,小女子如今只求大人能宽限些时日,我一家日后当牛做马,也定会补上这笔亏空!”

    “使不得、使不得,邢姑娘快请起来!”

    焦顺嘴里劝着,又虚扶了两下,见她执意不肯起身,这才吐了口浊气,无奈道:“真不是我焦某人心狠,实在是没他们这么办事儿的!”

    这事儿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既然弓在弦上不得不发,焦顺扮起反派奸角来,却也是驾【ben】轻【se】就【yan】熟【chu】。

    就见他两手一摊:“我原是好意,不忍见姑娘家中困顿窘迫,这才让令尊帮着照看买卖,期间断无半点委屈令尊的地方,可偏偏……”

    邢岫烟知道自家理屈,精致的五官上显出羞惭难堪之色,郑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顶着枯草沙尘道:“此事错在家父,岫烟也不敢替他强辩,只是为人子女毕竟不能坐视——还请大人看在姑母面上……”

    “你不提大太太还好!”

    焦顺见其为了父亲哀哀求告,心下倒也有那么几分恻隐,但同时将其赚入家中的念头也愈发重了,两下里一抵消,仍是硬着心肠道:“这事儿就是大老爷和大太太起的头!你父亲贪墨的一千两银子,倒有七百两给他们夫妇填窟窿了!”

    “昨儿我原答应你父亲,只要大太太肯把那笔银子吐出来,他再将自己截留的那部分还了,焦某就只当没这回事——谁知你那姑母竟矢口否认,还要你父亲拿出证据来!”

    焦顺说到这里,冷笑连连:“我先前才借了五千两银子给大老爷救急,他们夫妻就这般某算我,实在是欺人太甚!我若就这么忍下来,日后这府里的老爷、哥儿,只怕越发要骑我头上去了!”

    “何况这一桩我给免了,先前借出去的那五千两银子还怎么讨要?这里外里六七千两银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便是我家也要伤筋动骨呢!”

    最后,他郑重躬身一礼:“我实也有我的难处,万望姑娘体谅——姑娘不妨先去求一求大太太,只要她应下此事,我日后只同她理论,令尊自然也就能摘出去了。”

    听闻此事既涉及六七千两巨款,又事关焦顺在这府里的威信地位,邢岫烟也知道自己所求实在强人所难。

    再说焦顺指点的也是正理,眼下邢氏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想到这姑母一直以来的嘴脸,这回更是绝情至此,便邢岫烟这样豁达的性子,一时也不禁怒发冲冠!

    辞别了焦顺,她咬牙直奔东跨院里。

    也不等仆妇丫鬟通传,就直接闯进了邢氏的闺房。

    彼时邢氏正坐在梳妆台前,翻弄装盒里的金玉首饰,见邢岫烟板着脸从外面进来,便放下手里东西道:“我就知道你该找过来了。”

    说着,轻轻挥退跟进来的仆妇。

    随后不等邢岫烟开口,便又苦笑一声:“你道我是那没血没肉的不成?你爹是我亲哥哥,若不是老爷再三逼迫,我又怎会故意坑害他?”

    事到如今,邢岫烟那还肯信她?

    当下银牙一咬,冷道:“姑母若真……”

    不想刚起了个头,就见邢氏自顾自宽衣解带,指着心口苦笑道:“我前儿去寻老爷说情,想着好歹把你父亲摘出去,谁知百般手段都使了,可一说到拿银子……”

    邢岫烟见她左右皆有青肿指印,不自禁的微张了檀口,原本要说的一时也忘了个干净。

    邢氏掩了衣襟,又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啜泣道:“我不过是续弦,又没有娘家依仗,暗地里的愁苦岂是你们能知道的?平素但凡有一点不顺遂,老爷非打即骂,便差点丢了性命的时候,也早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悄悄打量了一下邢岫烟的表情,见其面有惭色显是信了几分,忙又趁热打铁:“不过你爹毕竟是我亲哥哥,就算冒着性命危险,我也不能眼看着他下狱!”

    说到这里,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首饰盒,打开盖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首饰,推到了邢岫烟面前:“我这套头面首饰,当初花了小三千两银子打的,你偷偷拿出去当了救急——只是可千万别让这府里知道,不然……”

    她打了个寒颤,面露惧色。

    这一番唱念做打,却是出自焦顺的耳提面授。

    他的心计自不是两个妇人能比,且还掌握着特殊的‘人脉’,故此前儿在东府里偷情时,就把后续的‘戏码’重又编排了一遍。

    “姑母!”

    邢岫烟毕竟年轻识浅,不曾见过多少尔虞我诈,先被她身上的痕迹唬住,如今又见了这真金白银,且回想当初偷听到的言语,也确实是贾赦在包藏祸心,心下登时就信了九成。

    当下也红了眼睛,屈身下跪动情道:“是我误会了姑母,如今才知姑母的苦心!”

    “我的儿,快起来、快起来!”

    邢氏忙将她搀扶起来,谆谆叮咛:“让你爹把这银子还上,往后就离这边远些,只在外面打了我的名头就是——倘若日后你嫁了好人家,还能记得我这姑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姑母……”

    邢岫烟愈发觉得自己往日错怪了她,姑母即便身不由己,心下到底还是念着娘家人的。

    …………

    千恩万谢的辞别邢氏。

    邢岫烟带着司棋匆匆回到家中,将那妆奁里展示给父母,又复述了邢氏的一番言语。

    邢忠夫妻哪想到还有这般转折?

    原本将邢氏恨之入骨,此时却又把这妹妹捧到了天上。

    欢喜之余,邢忠就急急忙忙想把东西当掉,也好尽快把银子还给焦顺。

    邢岫烟生怕父亲再出纰漏,也自告奋勇要跟随左右。

    于是一家三口连同司棋,便又匆匆出了家门,赶奔东市——奉公市里就有当铺,但邢岫烟担心这事儿传出去,会连累到邢氏头上,所以一力主张寻个远处发卖。

    一路无话。

    等寻到一处规模颇大的当铺里,邢忠趾高气昂的展示了那些精美首饰,立刻就被掌柜的请到了里间详谈。

    那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用竹镊子小心夹起饰品,拿着单片眼镜仔仔细细检视了许久,口中啧啧有声道:“好料子,好精巧的手艺,这样的款式,满京城只怕就那么三五家能做。”

    听了这番品评,邢忠底气愈发足了,心道瞧这意思,自己非但能还清亏空,说不准还能剩下些银子,届时拿去疏通关系,那二进的宅子自然也还是自己的。

    正想的美呢,邢妻在一旁忍不住催问:“掌柜的,却不知这些东西值多少银子?”

    那掌柜的微微一笑,抬手竖起两根指头。

    “两、两千两?!”

    邢忠一时呼吸都粗重,若能当两千两银子,那他岂不是落下七百两,这比自己先前全部家当都多了!

    邢妻也是喜形于色,下意识抓着丈夫的肩膀,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两千两、两千两、两千……”

    邢岫烟松了口气,心下却是愈发感念姑母恩重。

    谁知这时那掌柜的摇了摇头,吐出四个字来:“是两百两。”

    “两百、两百两?!”

    邢忠如遭雷击,先是摊在了椅子上,随即跳将起来面红耳赤的嚷道:“你这是黑店不成?!这套首饰可是花了小三千两银子打的,便不值两千两,一千五百两总是有的!”

    那掌柜哈哈一笑:“若真是尊驾的东西,一千五百两倒也不贵——可这明明是诰命妇人订制的,上面还打着荣国府的款呢!”

    说着,屈指在那首饰盒上敲了敲,打趣道:“您这东西的来路,只怕是……呵呵。”

    邢忠这才明白,他竟是把自己当成贼了!

    当下怒不可遏,霍然起身喝到:“你胡说什么,这些东西清清白白,是我妹妹……”

    “爹!”

    邢岫烟见邢忠要道出实情,急忙出声拦住了他。

    然而这一幕落在那掌柜眼里,却让其愈发有了底气,当下冷笑道:“要不这么着,我让人拿这东西跟姑娘一起登门去荣国府问问,若果然是清清白白,我就做主给你一千五百两!”

    邢忠闻言欲言又止,几乎就要应承下来。

    但邢岫烟却知道这事儿绝对做不得,于是忙附耳提醒道:“若真去问了,姑母只怕未必敢认,届时岂不又要闹出桩盗案来?”

    邢忠登时颓了。

    妹妹若敢明着违拗贾赦,昨儿就该认下那笔银子了,又怎会闹到如今这等地步。

    那掌柜的见状,又冷笑:“我们店里既冒了风险,自然就得折价。”

    邢忠闻言,一赌气卷起那些首饰,咬牙道:“我就不信别处也是这般!”

    那掌柜却并不在意,依旧稳如泰山的坐着没动:“您满京城转一圈,也就是这价了——何况若不是我们东家有些背景,这东西都未必敢要,倘若碰上心黑的,只怕抢了你这东西,你都没处喊冤去!”

    听了这话,邢忠脚步就是一顿,随即身形摇摇欲坠。

    邢妻更是忍不住当场嚎啕起来。

    邢岫烟心下也凉了大半,却强忍着和司棋一人一个,将父母扶出了当铺。

    四人来至街上,茫茫然无所适从。

    也亏得有个司棋在,这才安安稳稳把他们领回了家中。

    见这一家子都面如死灰,司棋有心宽慰几句,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说些‘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总不至于被鸟憋死’之类的片汤话。

    邢岫烟到底比父母坚强些,勉强擦了眼泪道:“倒连累姐姐跟着我们受累了——这天也不早了,劳烦姐姐回府知会一声,就说我……唉,等明儿再说吧。”

    司棋虽不放心,可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何况确实也该回府知会一声。

    于是又帮着买了些吃的,便独自折回荣国府里。

    刚在二门鹿顶内报备完,出来没几步却撞见了婶婶杨氏。

    “我正找姑娘呢!”

    杨氏将司棋拉到角落里,一脸担心的问:“我听说你近来跟了邢姑娘?连身契也是她收着呢?”

    见司棋点头应了,她便急的直跺脚:“这怎么说的!如今邢家大难临头,可不能让她连累了咱们,我这就回去跟你娘、你叔叔说一声,让他们想法子把你调回二姑娘身边!”

    司棋急忙将她拦下,强笑道:“婶婶多虑了,也未必就波及到我身上。”

    “你这孩子,到时候可就晚了!”

    杨氏连吓带哄,可司棋偏是牛拉不回头的,又素来仗义,断不肯在这时候改换门庭。

    “罢罢罢,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不肯这时候舍了邢姑娘。”于是杨氏话锋一转:“其实要我说,这事儿说难办难办,说好办也好办。”

    司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忙挽住婶婶的胳膊,急道:“婶婶有法子帮她?快、快告诉我!”

    “这时候知道我的好了?”

    杨氏拿乔两句,这才道:“这邢姑娘进京不就是想说一门亲事吗?凭她那身段相貌,又背靠着荣国府,在外面随便找个土财主嫁了,多讨些彩礼不就什么都有了?”

    听了这主意,司棋的脸色却登时垮了,没好气的甩开杨氏,冷道:“这时候肯登门求娶的,肯定是趋炎附势之徒,多半还有求于荣国府,以后能如愿以偿倒还罢了,若事情办不成,岂不等同于把邢姑娘往火坑里推?”

    “嗐!”

    杨氏一甩手:“老话说‘顾头就顾不了腚’,再说她家要是不把眼前的事儿了了,却哪还有什么以后?”

    司棋依旧摇头。

    杨氏干脆一赌气道:“那要不干脆拿邢姑娘抵账得了,左右这焦大爷也不求大太太什么,反是大太太要求着他呢,用不找担心他日后翻脸!”

    司棋仍是摇头:“那焦顺一门心思要娶个千金小姐,怕未必肯娶邢姑娘过……”

    “娶她?你想什么呢!”

    杨氏嗤鼻:“若拿二姑娘去抵债,做个正室倒也使得,邢姑娘这样的,自然只能做小!”

    说着,竖起涂着豆蔻的小拇指在司棋面前晃了晃。

    司棋脸色一沉:“你想让邢姑娘给焦顺做妾?!”

    “我就随口一说。”

    杨氏混不在意的道:“这左也不成右也不成的,可不就只能……对了,若那邢姑娘真要去做妾,你可要早点脱身,不然就只能做陪嫁丫鬟了。”

    这后一句,倒真让司棋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她原本已经绝了念想,打算要孤老一生呢,谁知这阴差阳错,竟又走上了陪嫁丫鬟的老路。

    虽说这样做,是大大委屈了邢姑娘,可事到如今……

第259章 连环计【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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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杨氏那番言语,司棋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寻到邢家,进门见邢岫烟正在院里烧火做饭,忙撸胳膊挽袖子上前想要替下邢岫烟:“姑娘,放着我来吧。”

    邢岫烟微微摇头,对她道:“这些事情我在南边也是做惯了的,劳烦姐姐去屋里拿几个碗来。”

    司棋答应了,转头进到屋里,发现邢忠夫妻虽已起床,却并未梳洗,正蓬头垢面的盘坐在炕上,一副死气沉沉黯然神伤的样子。

    这可真是造孽啊!

    司棋暗叹一声,捧着碗出来,悄声问道:“姑娘,昨儿可曾想出什么主意?”

    邢岫烟苦笑摇头,顺势接过一只碗来,用勺子盛满了红薯粥。

    司棋在一旁犹豫再三,还是没把杨氏那法子说出来,反而提醒道:“要不,您再去求一求大太太?她既惦念着娘家,说不定还有旁的法子。”

    出于从一而终的想法,她自然是想陪嫁到焦家的,但本着侠义心肠,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邢岫烟给焦顺做妾。

    邢岫烟闻言略略颔首:“也只有如此了。”

    只是嘴里虽这么说,邢岫烟心下却并不抱太大希望。

    姑母昨儿已是冒了极大风险,况且她的体己私房,也早被大老爷苛敛的七七八八,如今只有两副头面首饰充门面,昨儿已经赐下一套了,总不能把剩下那套也拿给娘家贱卖掉吧?

    再说就算把两套都卖了,也还是不够补窟窿的。

    因司棋来时就已经用过饭了。

    邢岫烟呼唤父母不应,便独自就着小菜喝了半碗红薯粥,然后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在父母希冀的目光中,匆匆出了家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东跨院后宅,还不等让人通禀呢,邢氏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一把攥住邢岫烟的皓腕,急切道:“如何?事情可办成了?!”

    这一脸焦急的情绪,却不是演出来的,而是担心哥哥真就把自己那套首饰,当成贼赃给贱卖掉。

    邢岫烟黛眉低垂,欲言又止。

    邢氏这才发觉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于是忙将她迎进了堂屋里间,屏退左右之后,这才拉着她细问究竟。

    待得知那套首饰不曾卖出,邢氏心下悄悄松了口气,一面强自压下欣喜的情绪,一面用帕子掩了半边面庞道:“这可如何是好?若只肯给这样的黑心价钱,便把我一应家私全都算上,只怕也堵不上这窟窿!”

    “姑母。”

    邢岫烟半是羞窘半是希冀的问:“您能不能、能不能想法子让这东西过了明路,然后再……”

    “不成的、不成的!”

    不等她把话说完,邢氏登时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先前因欠了印子钱,老爷就曾催着我卖了最后的首饰救急,我因担心伤了体面,好容易才拦下,如今却为了娘家……”

    说到这里,邢氏又连连摇头:“不成的、决计不成的!若让老爷知道了,只怕我就活不成了!”

    邢岫烟闻言,精气神都散了大半,低垂着眉眼,那泪珠只在眶里来回打转。

    邢氏半宽慰半叮咛道:“你也先别着急,容我再想想旁的法子——这两日你在家守着你爹,千万别让他钻了牛角尖。”

    说到这里,又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可惜那焦顺官儿升的太快,早瞧不上咱们家这门第了,不然你若能嫁去他家,这些事情又算的了什么?”

    邢岫烟只能黯然以对。

    见邢氏恹恹的没了言语,她便也起身告辞而去。

    刚一出门,司棋就急忙迎了上来,满怀希冀的探问:“怎么样,大太太这回怎么说的?”

    邢岫烟只是摇头,随即黯然垂首向前。

    司棋愣怔了片刻,一咬牙追上去,吞吞吐吐道:“姑娘,昨儿、昨儿有人给出了个损主意……”

    邢岫烟脚步一缓,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主意,不想司棋却迟迟没了下文。

    转头见她满面纠结的样子,心知这主意多半大有问题,可事到如今,就算再怎么不靠谱的法子,总也比没有办法要强。

    于是邢岫烟停住脚步,对司棋郑重道:“不管是什么主意,姐姐只管说来听听,用不用在我,有什么后果也都在我身上。”

    “姑娘。”

    司棋见她事到如今仍这般有担当,再想想旧主迎春那怯懦的性格,心下莫名就有些五味杂陈。

    稳了稳心神,她这才道:“那人先是说,姑娘如今既已及笄,凭你的相貌身段,又背靠着荣国府这棵大树,若肯寻个商贾嫁了,自然不愁没银子还债。”

    邢岫烟恍然。

    随即却想起了贾赦的言语,当初这狠心的姑父,不正是想把自己卖做商人妇么?

    不想还没等他下手,自己就要被迫走上这条歪路了。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自然知道这时候与人谈婚论嫁坐地招亲,又一味的向男方索要财货,只怕日后九成九要误了终身。

    然而……

    为了生身父母,她又何惜此身?

    正涌出决绝的心思,却又听司棋道:“我驳了她这话,她又说、又说……”

    “又说什么?”

    邢岫烟没想到竟还有另一条门路,禁不住急切的催问:“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

    司棋下意识避开了邢岫烟的目光,嗫嚅道:“她说姑娘要是担心盲婚哑嫁遇人不淑,不如干脆去给、给焦大人做小,拿身子抵债。”

    她越说声音越小,落在邢岫烟耳中,却又似是一声炸雷。

    北上京城之前,因姑母曾在信中提及,她也曾一度将焦顺当做未来的依靠。

    但抵京之后,她就很快认清了现实,再没有想过会和焦顺扯上干系。

    谁知如今阴差阳错……

    按理说,妻妾之间云泥之别,但凡有些志气的女子,断不肯自轻自贱去给人做妾。

    然而被逼无奈坐地招亲,说是娶嫁,实则也与卖身无异。

    且引来的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相貌年龄脾性也难定论,若撞见个耄耋老翁,又或是贾赦那样的……

    想到这里,邢岫烟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与之相比,若托身焦家,虽是给人做妾,但焦顺再怎么说也是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

    况他如今尚未娶妻,进门若能诞下长子,境遇未必就会差到那里去。

    这一番斟酌,邢岫烟心中不自觉的就偏向了后者。

    然而但这等事情,却不是立刻就能拿定主意的,更不是她一个女儿家就能做主的。

    当下收束了心神,匆匆领着司棋回到家中。

    结果刚进院门,就被团团乱转的父母左右围住。

    面对父母希冀的目光,邢岫烟无奈的叹了口气:“姑母不曾想出法子,我在路上倒得了个主意。”

    “是什么主意?!”

    一句话闹的邢忠心下大起大落,急忙催问:“你倒是快说啊!”

    等邢岫烟把司棋的话复述了一遍,邢忠夫妻四目相对,一时却都没了言语。

    若非是逼急了,这两个办法他们一个都不想选!

    不管是嫁做商人妇,还是去给焦顺做妾,无疑都是在拿女儿后半生的幸福抵债。

    沉默良久之后。

    邢妻主动拉着丈夫进了屋里,压着嗓子问:“当家的,你怎么看?”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邢忠叹息一声,忖量着道:“虽时间紧迫了些,但咱们只要用心,也未必就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说是这么说,他却显然没多少底气。

    不过很明显的是,他偏向于将女儿嫁给商贾的,毕竟再这么说那毕竟也是正妻,论起来不至于太丢脸。

    “这急切间,上哪寻合适的去?”

    然而邢妻却不这么看,还立刻指出了丈夫话里的破绽:“再说了,真就有个年龄相貌都配得上岫烟的,又肯出这么些银子,他上那寻不见一桩好姻缘?这偏偏选中了咱家,背地里还不知图些什么呢!”

    邢忠一瞪眼,没好气道:“那按照你的意思,难道真要让岫烟去给焦顺做妾不成?!”

    随即又咬牙道:“我妹妹是荣国府的太太,我女儿却给个奴才出身的小子做妾,这说出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往后咱们家还怎么在京城里厮混?!”

    他越说越恼,却是忘了要压住嗓音。

    外面邢岫烟听了,禁不住心生凄苦,自己一心替父亲弥补,谁知父亲最在乎的却是颜面问题。

    “你嚷个什么。”

    屋里邢妻忙示意丈夫收声,冷着脸质问:“老爷只顾颜面,却不想想事后怎么收场?”

    “什么怎么收场?”

    “对方急着跟咱们家结亲,多半是冲着荣国府来的,等成亲后人家自是要回本的——可你那妹夫又岂是好相与的?只怕他不谋算咱们就是老天爷保佑了!”

    “到时候亲家非但得不着好处,保不齐还要吃些苦头,到时候必要迁怒到岫烟头上,你难道就忍心看女儿落得如此下场?”

    邢忠听妻子这一番剖析,也觉着女儿真要坐地招亲,多半只会悲剧收场。

    可让女儿给人做妾——尤其还是给焦顺做妾,他又实在心有不甘。

    越想越心烦,邢忠干脆起身挑帘子出来,直接问起了女儿的心意:“丫头,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儿你怎么看?”

    司棋紧张的扯了扯邢岫烟的衣角,示意她千万想好了再说。

    然而邢岫烟略一迟疑,却还是不想让父亲为难,只乖巧道:“女儿都使得,您和母亲做主就是。”

    邢忠脸色一苦,看看身旁的妻子,心下依旧是拿不定主意。

    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道:“走,咱们去问一问你姑母,看她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

    他虽是一家之主,却反倒是这家里最没主见的,如今既不想听妻子的,又没能从女儿嘴里获得答案,于是干脆把决定权交到了妹妹手上。

    而听他这么说,邢岫烟母女却都有些黯然。

    邢忠在乎自己的颜面,邢氏难道就不在乎了?

    且毕竟隔了一层,只怕更……

    …………

    “断不能把她嫁给别有用心之徒!”

    结果却大大出乎母女二人意料,邢忠刚把事情说清楚,邢氏便毫不犹豫的道:“脸面固然重要,可哥哥膝下就只这一个女儿,死要面子给谁看?!”

    别说是母女两个,连邢忠也没想到妹妹会这么说——他提出让妹妹拿主意,其实也是认定了邢氏会顾忌颜面,谁成想竟是这般结果。

    见哥哥一家三口都楞在当场,邢氏心下暗笑,嘴里却叹气道:“也是你们来的晚了些,没瞧见那姓孙的当初是如何堵门骂街的。”

    说着把孙绍祖主动登门,又是帮着给丫鬟出殡,又是花大价钱托请贾赦说项,结果反被贾赦坑害的事情,添油加醋的道了出来。

    最后总结道:“老爷贪了那孙绍祖的好处,非但不肯帮他办事,反倒想把他的贬到云南去,也亏姓孙的烈性,堵门闹了起来,否则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一旦闹到这等地步,若岫烟的婆家是个烈性的,只怕咱们家更要没脸;若他家是个怯懦的,自然只能迁怒到岫烟头上——这十成里倒有九成九要坏事,哥哥若只顾着眼前,往后只怕面子里子都要丢了!”

    听了这番言语,邢忠也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自认已经看破了贾赦的嘴脸,却那曾想到这恩候老爷压根没有底线,连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可真要让女儿给焦顺做妾……

    邢忠犹疑着道:“咱们到时仔细甄别甄别,也未必就没有好人家了。”

    邢氏见他竟还不肯乖乖就范,一时倒恼了,冷笑道:“哥哥只道是妻妾有别,却不知同样是做小,那有权有势人家里的妾,却比商贾家的大妇还要尊贵些!”

    “就说我们府上吧,那赵姨娘的哥哥虽是个不成器的,可在外面谁不尊他一声舅爷?莫说是寻常商人,便六品知县也要礼让他三分!”

    “那焦顺生财的手段你是亲眼见了的,在工部又屡屡立功得了圣眷,满京城都未必有几个比他升官快的!再过十年,你个商人妇若没有旁的背景,想求见他的小妾,只怕都要层层打典才行!”

    说到这里,邢氏干脆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定了,焦顺那边儿我自让人去说合,你们只安心在家候着就是!”

    听她说的决绝,邢忠苦着脸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敢反驳。

第260章 纳妾【上】

    九月十四,午后。

    四辆马车缓缓转入宁荣街西口,那头辆马车上,周瑞探出半截身子,眺望着不远处那无比熟悉的荣国府,只觉恍若隔世。

    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

    他正心潮澎湃之际,马车却突然在宁荣前巷的一条胡同口停了下来,车夫扬鞭指着胡同里道:“周管家,这怕是有些不方便,您看咱们是绕行,还是……”

    周瑞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却见胡同里第二户人家门外,足停了六七辆马车,不说是堵的水泄不通,却也只余下了一条羊肠小道。

    太太给自家安排的新住处,好像就在这胡同里。

    难道说,是府里各处的小管事,特来恭贺自己王者归来?

    周瑞心下刚涌出些洋洋得意,小管事钱启就从后面车上下来,快步上前道:“周总管,府里给你分派的院子,就在这家隔壁,若要绕路只怕要两刻钟才行——不如让马车自去绕路,咱们走几步,先看看该怎么卸车?”

    这钱启亦是王夫人的亲信,只是能力地位都远不如周瑞,平时只负责陪着贾宝玉出行,兼或做些迎来送往的差事——这次周瑞奉调回京,王夫人便派了他去城外迎接。

    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周瑞心下略有些尴尬,但好在也没人知道他放才想些什么,于是也麻利的下了车,笑道:“使得,让你嫂子押车,咱们兄弟先过去瞧瞧。”

    二人并肩往胡同里走,等离得近了,周瑞就发现那些马车正不停的往下卸东西,或是上等的绸缎布匹、或是精装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捧着首饰盒子往里走的。

    周瑞不由奇道:“这是谁家?当真好大的排场。”

    钱启伸长脖子往里面扫了一眼,神情有些怪异的道:“是大太太的亲哥哥,今年入秋后才从南边儿来的。”

    周瑞登时了然,大太太有个哥哥在江南,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不过邢氏素以刻薄闻名,却不想对娘家兄长竟如此大方。

    因都是二房的人,他也没避讳什么,当下感叹果然这骨肉天伦非是旁人可比。

    “哪儿啊!”

    然而钱启听了这话,却是嗤之以鼻,一面领着周瑞走进隔壁院子,一面压着嗓子解释:“这事儿跟大太太没半点干系——不对,这事儿就是大老爷大太太挑的头!”

    听他说到半截突然改了口,周瑞不由得愈发好奇,连声催促钱启详细道来。

    钱启便把这几天听来的言语,又杂了三分艺术加工,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虽然其中颇有离奇夸张之处,但整体故事脉络却并无大错。

    “这焦大爷听说邢家要拿女儿做妾抵债,先是惊的下巴都都掉了,再三确认之后,又欢喜的什么似的——这不,金山银山的直往邢家堆,说是纳妾,跟娶媳妇也差不了多少!”

    听钱启说到这里,周瑞才突然醒悟过来,脱口问道:“你说的焦大爷,莫不是来旺的儿子来顺?!”

    “去年就改叫焦顺了。”

    钱启说着,往荣国府那边儿拱了拱手,三分酸涩七分艳羡的道:“如今咱们都得叫焦大爷、焦大人或是焦爵爷才行。”

    “这、这……”

    周瑞不可思议的指着隔壁道:“大太太的亲侄女,给来旺的儿子做小?!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您可别小瞧这位焦大爷!”

    钱启冷笑道:“自打去年他不知为何入了皇帝的法眼,先是做了什么所正,没一年功夫又升了官儿,成了工部的大总管,听说除了尚书侍郎,就顶他说话管用了!”

    “连咱们老爷,如今都指着他分润些功劳,好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呢!”

    “五月里太尉老爷回京,还特意给他取了个‘畅卿’的表字,说是日后只当叔侄相处。”

    这一番话说出来,听的周瑞几疑是在梦中。

    自己不过是离京年余,怎么这来顺就成了焦大爷、焦大人、焦爵爷,甚至还成了政老爷和王太尉跟前的红人?!

    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钱启缓缓收了笑意,郑重的提醒:“不满您说,这回也是因为来旺一家子都脱了籍,才得了机会差人替换你们回来——我知道您和他家有些过节,可事到如今可万不敢招惹他家!“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赖大如何?亲儿子被焦大爷当面打断了腿,如今还不是巴巴的捧着人家,八月里焦大爷升官,赖家专门送去七八百两银子的重礼,就怕人家还记着当初那事儿!”

    嘶~

    说别人,周瑞或许还觉着不真切,可听说了赖大的经历之后,他却情不自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赖大可说是荣国府家奴中的标杆,论权柄人脉地位,都是周瑞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的亲儿子被焦顺当面打断了腿,非但不敢报复,竟还巴巴的给仇人送厚礼赔罪。

    这也太……

    周瑞忍不住质疑道:“赖家背靠老太太,连老爷太太都要给他夫妇几分薄面,这焦顺即便再怎么生发,总不至于越过老爷太太去吧?”

    “嗐!”

    钱启无奈道:“这不是老太太也对焦大爷另眼相看嘛!他也不知道怎么谋算的,竟让咱们宝二爷入了陛下的法眼,八月节召见了一回,昨儿竟又召见了一回,把老太太乐的什么似的,直说这焦大爷是咱们宝二爷命里的福星呢!”

    说着,他两手一摊反问周瑞:“这老太太看重的人,赖大又岂敢得罪?”

    周瑞默然了。

    不久之后,车队绕到了门前,钱启帮着把东西卸下来,便匆匆告辞而去。

    周瑞将他送到门外,转回家里又沉默了半晌,突然喊过正在盘点行李的妻子,吩咐道:“你赶紧备一份厚礼,咱们也去隔壁贺一贺。”

    周瑞家的虽不明所以,却知道丈夫绝不会无的放矢。

    于是急忙从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当中,挑选了一些贵重的,亲自捧了跟着丈夫去了隔壁。

    谁知到了那院里,却见刚刚告辞的钱启,也正混迹在宾客当中。

    …………

    与此同时,荣国府后宅。

    玉钏寻到丫鬟值房里,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姐姐金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我们那边儿最近忙得很,怕有一阵子没法回家了,这些钱你抽空替我捎给家里吧。”

    金钏掂了掂那荷包,听声音里面银子多过铜钱,不由笑道:“这是你们家大爷刚发的喜钱吧?倒真是好大的手笔!”

    玉钏狠狠剜了姐姐一眼,转头就走。

    “回来!”

    金钏忙喊住了她,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凭邢姑娘的出身,即便事出有因也属屈才。”

    “哼!”

    玉钏没有反驳,却是冷哼一声,打腔子里喷出好大酸气。

    “你这丫头!”

    金钏抬手往她太阳穴上重重一戳,正色道:“你没见焦大爷高兴的什么似的?只怕往后再往里抬人,也没哪个能越过邢姑娘去——若再生下儿子,连大妇都要让她三分!”

    “外面抬来的都比不得,何况咱们这样出身的?既然左右争不过人家,你这赌气给谁瞧?是给邢姑娘脸色,还是给你们焦大爷脸色?!”

    玉钏也知道姐姐说的不假,可她心心念念为之奋斗位置,却被人莫名其妙的占了先,就算明知道争不过,却又怎能不恼、怎能不酸?

    “你呀你!”

    见她还是不开窍,金钏把那荷包往她怀里一丢,不容置疑道:“若依着我的意思,还不如尽量讨个喜庆、留些情分,这往后你想要抬妾,说不定还要指着人家呢!”

    玉钏下意识捧住那荷包,三分意动七分不解的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金钏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蠢材!你把这钱拿回去,再召集焦大爷屋里几个凑一筹,给新姨娘添上一份妆奁,如此岂不显出你的大度来?届时莫说邢姑娘感念你的好意,只怕焦大爷也要多疼你些!”

    玉钏顺着她的思路一琢磨,顿时转嗔为喜,兴高采烈的道:“我这就回去跟她们商量,若是有眼皮子浅的,我就自己出大头!”

    说着,把那荷包拢在袖子里,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

    距离荣国府几条街外,某个小小的院落里。

    尤三姐坐在板凳上,正一边摘菜一边生闷气,忽见母亲兴冲冲的从外面回来,看那满脸八卦的样子,就知道必是又听了什么大新闻。

    果不其然,这尤老娘先倒了半盏茶,略略润了润喉咙,然后就对着两个女儿比手画脚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看到前几天因为兄弟争产,被官府贴了封条那座宅子,已经把封条给撕了,正大张旗鼓的翻新呢!”

    “那家伙,连家具都是现打现漆,都是从南边运来的好料子,看着是木头打的,其实是生生用钱堆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的问:“你们可知道,那宅子是被谁买了去?”

    尤三姐抬眼看了看,又低头冷笑道:“反正不是咱们家。”

    尤老娘被她噎的直翻白眼。

    好在还有个乖巧又好奇的尤二姐,十分配合的捧哏道:“可是街口那栋二进的宅子?妈妈快说,到底是被谁买去了?”

    “说来这人你们也都见过。”

    尤老娘这才又抖擞精神,继续往外抖包袱:“就是寄居在荣国府的那位焦大爷!不过这宅子可不是他买来自己住的,你猜他把这宅子给了谁?”

    “给了谁?”

    “给了荣府大太太的亲哥哥!你可知道他这又图的是什么?”

    “妈妈快说啊!”

    “为的是纳这位邢舅爷的独生女做妾!”

    “这怎么可能?!”

    尤三姐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插话了:“那可是大太太的亲侄女!焦顺如今虽然生发了,可邢家也犯不上把女儿给他做妾吧?”

    “可说是呢!”

    尤老娘一拍大腿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可架不住街上都这么说!”

    顿了顿,她又啧啧有声赞叹:“不过这焦大爷委实大方,听说非但给邢家安了家,还准备给邢家置办一间修车铺子——就是专管补胎、换胎的那个!”

    “这可是稳赚不赔的独门买卖,被那琏二奶奶手上捂的水泼不进,听说连大太太当初都碰了一鼻子灰,也亏这焦大爷有面子,生生就拔了铁公鸡的毛儿!”

    尤三姐下意识道:“这倒并不奇怪,那轮胎买卖本就是焦顺一手操办起来的,旁人不好插手,他总还是能说上话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尤老娘顿时恍然。

    不过尤二姐却有些纳闷,疑惑的捅了捅妹妹的胳膊肘,好奇道:“你怎么对这焦大爷的事如此熟悉?”

    “我、我在大姐那里听来的呗!”

    尤三姐低头不开母亲和姐姐的目光。

    其实是那次撞破焦顺和尤氏白日宣Y之后,她才悄悄打探了焦顺的底细。

    被姐姐这一追问,她脑海中不由浮起些羞人画面,当下忍不住又连啐了两声。

    随即冷着脸解释道:“我嘴里进了小虫子。”

    尤老娘和尤二姐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认为她这两声啐是冲着尤氏去的。

    略一犹豫,尤老娘忍不住探问:“说起你大姐,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跟她闹翻了?连重阳节你都不肯过去,不如先给娘透个底,我去了宁国府也好帮着说合说合。”

    “有什么好说合的?!”

    尤三姐把摘了一半的菜丢在地上,愤愤道:“她平白恶心人还有理了?你们想去就去,用不着理会我!”

    说着,背转过身朝墙坐着,任凭母亲姐姐怎么说,也没半点反应。

    尤老娘见状,无奈丢下句‘我去跟你姐姐分说分说’,然后就领着尤二姐出了家门,顺着大街往宁国府赶。

    路过街口那家时,尤二姐好奇的探头打量,果见里面一派富贵气象,虽远比不得荣宁二府,却也比自家强出十倍不止。

    等到了宁国府里,又正好撞见家丁们抬出了一顶四杠大花轿,上面精细的雕工足能让人晃花了眼。

    尤老娘好奇的上前打探,才知道是五月里许氏过门时的万工轿,打算借给焦顺纳妾用,因不是正妻用不得大红,所以要提前丈量好尺寸,重新换上粉红的轿衣。

    母女两个啧啧称奇,都道这说是纳妾,却比寻常人家娶妻还大手笔。

    尤二姐更是不错眼的打量那花轿,暗想着自己出嫁时若也能有这般风光,便是给人做妾也未尝不可……

第261章 纳妾【中】

    宁国府后宅。

    尤氏和继母、妹妹闲话几句,听她们小心翼翼问起自己为何与尤三姐争吵,不由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没好气的道:“还不是因为那柳公子闹的!”

    “柳公子?什么柳公子?”

    尤老娘诧异的反问,见尤氏不说话,反而目视一旁的尤二姐,她便忙也转头追问究竟。

    等尤二姐期期艾艾道出妹妹的心结,尤氏这才继续冷笑道:“因她三番五次央告,我好心托人打探了一下,谁知那柳公子竟是立志要去乌西国游历,就算路上无惊无险,三五年都未必能回来。”

    “人家柳公子都说不愿意耽误她,不想她竟又闹着让我安排她与柳公子私定终身!这等事我怎敢做主?说让她先问过母亲,结果她反倒恼了,拿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污我清白!”

    将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言语说完,尤氏又咬牙切齿的质问:“难道我这做姐姐的坏了名声,与她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那尤老娘见这继女恼怒非常,又听说女儿竟要瞒着家里与人私定终身,一时急的跳脚道:“好个丧良心的小蹄子,姑娘也莫恼了,等我回去好生收拾收拾她,绑了来给你磕头赔不是!”

    尤氏知道她只一张嘴厉害些,说出的话能打个三折就算好的,故此也没指着她真能把尤三姐绑来认错。

    当下又冷笑道:“磕头赔不是就免了,她是要做贞洁烈妇立牌坊的人,我可高攀不起。”

    尤老娘闻言愈发窘迫,连尤二姐在一旁也是讪讪不已。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仆妇禀报,说是那大红轿衣已经拆下来了,尺寸图样也都齐备,问是把东西送到焦家,让他们比量着制备;还是家里直接给订了样式,再当成贺礼送过去。

    尤氏略一沉吟,便道:“咱们订的不一定称心,还是把轿衣和图样送过去,让他们自己比量着弄个新的吧。”

    那仆妇答应一声就待离开。

    斜下里却抢出个银蝶,躬身道:“太太,还是我走一遭吧,正好把珠大奶奶要的鞋样子捎去。”

    尤氏知道她是想去焦顺跟前讨喜,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当下银蝶便领着两个仆妇,把东西送到了焦家。

    因还不到正经筹备的时候,焦家反倒不似邢家那样热闹,只几个丫鬟聚在廊下,正叽叽喳喳的闹着什么。

    见是银蝶送了东西来,香菱忙主动迎了上来,陪笑道:“劳姐姐跑这一遭,只是不巧的紧,我们爷跟着老爷太太去看吉时了——请姐姐先把东西放下,我回头在禀给我们爷。”

    听说焦顺不在,银蝶难免有些失望,挥手示意两个仆妇把东西送进东厢。

    因见玉钏几个仍在争执,她又忍不住好奇的拉着香菱,冲廊下努嘴道:“这是吵什么呢?”

    香菱无奈道:“玉钏提议我们凑些钱出来,给邢姑娘置一份见面礼——只是她说的数额有些大,五儿有些不凑手,便提议打些络子什么的送去,结果两人就闹起来了,晴雯原想劝架,被玉钏顶了几句,便也……”

    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银蝶闻言又仔细打量了玉钏半晌,她早得了尤氏允诺,时机一到就要转到焦家,这玉钏如此心机手段,只怕正是日后竞争上岗【抬妾】的最大对手!

    自焦家出来,银蝶又心事重重的转到了李纨屋里。

    不想李纨也正忧心忡忡。

    见是银蝶来了,她忙拉到里间悄声道:“邢姑娘这事儿,听说我们太太不大高兴,约莫是觉着焦顺寄居在这府里,偏又大张旗鼓纳大太太的侄女做妾,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

    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若焦顺住在外面也还罢了,偏在荣国府里如此行事,一旦传到外面去,贾政王夫人这两个当家的难免受人非议。

    李纨又嘱咐道:“我这里与他联络不便,你回去设法传个消息给他,让他千万设法消弭消弭,别最后肥肉没吃上反碰一鼻子灰。”

    银蝶连连点头,回家就把这事儿禀给了尤氏。

    尤氏却半点不慌,笑盈盈的道:“回回说起畅卿来,她都是一脸嫌弃,偏这一有风吹草动就显出偏向了。”

    银蝶忍不住提醒道:“太太,这事儿总该早些知会大爷才是!”

    “用不着。”

    尤氏摆摆手:“二太太再怎么着,难道还能越过政老爷去?你焦大爷早在那边儿打了埋伏,我料二太太到时候必然偃旗息鼓,绝不敢坏了他的好事!”

    倒真让尤氏料准了。

    荣禧堂里。

    王夫人正与丈夫说起这事儿来。

    “旁的也还罢了,他在咱们府里纳大嫂的侄女做妾,这传出去只怕……”

    王氏说到这里,又往回收了收:“我也不是要拦着他纳妾,只是他不该这般敲锣打鼓的闹腾,要么悄默声把邢丫头纳了,要么等搬出去之后再张罗,好歹也能给咱们留些颜面。”

    贾政听完这一番抱怨,却是答非所问的捋须道:“司务厅拟了一份草案,建议由巡视组和杂工所一起,先总结出先前推广新政的经验,然后再以此为基准,将各司相关人员召集起来培训三个月,以便在年后全面推广新政。”

    “顺哥儿特意向部里推荐由我主持此事,若顺遂的话,明年各司但凡有开缺,我凭这份功劳必然能补上去——唉,在工部蹉跎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终于能一展所长了。”

    王夫人闻言面色数变,随即就改了立场:“其实这也是他家咎由自取,连大哥大嫂既然都不曾出面阻止,咱们又怎好节外生枝?”

    “是这么个道理。”

    贾政微微颔首,顺势岔开了话题:“宝玉呢?莫不是又在和姐妹们纠缠?”

    “怎么会!”

    王夫人忙道:“宝玉昨儿在宫里遇了些挫折,又被老爷训斥了一通,今儿一早起来就在书房里闭门苦读呢。”

    贾政再次微微捋须颔首,虽未开口,却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老爷”。

    王氏却反倒忐忑起来:“这回宝玉被陛下当面难住,会不会、会不会……”

    她一时也说不出会发生什么,但就是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无妨。”

    贾政摆摆手道:“顺哥儿昨儿细问了经过,说陛下多有提点之意,只要那孽障肯塌下心来学,让陛下看到他的进益,说不得反而是桩好事呢。”

    说白了,这隆源帝有些好为人师,偏他自持身份,不愿意把那些太监宫女当徒弟;而周围身份足够的,又大多对这些奇巧淫技不感兴趣。

    如今逮到这么个小舅子,当真是天雷勾动了地火。

    不过……

    贾政又板起脸来道:“正所谓福兮祸所伏,若这孽障仍是一味的贪玩懈怠,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陛下问住,只怕这好事就要变成祸事了!”

    说着,横了妻子一眼:“你有空就多跟老太太说一说这其中的道理。”

    王氏知道这也是在敲打自己,让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溺爱,误了宝玉的大好前程。

    以前看不清前路,舍不得宝玉吃苦也还罢了,如今却是万万要紧的时候,故此王夫人忙不迭点头应了,表示一定会做通老太太的工作,绝不会耽搁了博取圣眷的大事。

    同时忍不住叹道:“亏的是顺哥儿通透,能悟出陛下的深意来。”

    她先前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放弃插手焦顺纳妾的一事,如今听说焦顺又帮着宝玉揣摩出了圣意,却是彻底将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荣国府的面子虽要紧,却大不过丈夫的前程,比起儿子的未来更是不值一提!

    而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后,王夫人忍不住满眼放光的问:“照顺哥儿的意思,咱们家宝玉这一来二去的,岂不就和陛下有了半师之宜?”

    贾政脸上也浮现起按捺不住的得意,正要交代妻子不要在外面胡说,却又听王氏话锋一转:“怪道今儿一早,连镇国公府都托了人来,拐弯抹角的打听宝玉的生辰八字。”

    贾政闻言吃了一惊,脱口道:“你确定是镇国公府?”

    昔年八公皆以荣宁二府为首,但近年来镇国公府却是后来居上,毕竟当今陛下的生母牛太后,就是出身镇国公府——镇国府的当家人勇毅伯牛继宗,则正是太后的胞弟。

    “应该不会有错。”

    王夫人先是点头,随即却又满面纠结:“只是我打听着,勇毅伯膝下并无嫡出的女儿,只有个侄女与宝玉年龄相当。”

    若真是勇毅伯的嫡出女儿,她也就不用犹豫了,偏这又隔了一层。

    虽也是太后的亲侄女,当今陛下的表妹,但……

    贾政瞧出了她的心思,不由嗤鼻道:“怎么,你动心了?却不知许了镇国府,薛家那边儿你又打算如何交代?”

    王夫人讪讪道:“瞧老爷说的,这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怎么就说起什么交代来了。”

    说是这么说。

    但她扪心自问,若非隔了一层,而是勇毅伯的滴亲女儿,她只怕就不是心动而是行动了。

    诚然,宝钗这丫头的品貌心性,都让她十分满意,可比起太后侄女、皇帝表妹所能带来的助力,却又是远远不如了。

    几乎没怎么犹豫,她心下就开始认真考量,如果真有类似的亲事找上门来,宝钗那边儿究竟该如何安排了。

    …………

    与此同时。

    被亲姨母蒙在鼓里的薛宝钗,却正与一众姐妹议论着邢岫烟的姻缘。

    与此事牵扯最深的贾迎春,依旧是在角落里泥胎木塑一般,但只要有人靠近观察她的脸色,就不难从那木讷中读出黯然神伤四字。

    而与邢岫烟关系最为亲近林黛玉,对此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干脆也收敛了伶牙俐齿,暂且坐壁旁观起来。

    于是场上最活跃的,反是和邢岫烟没见过几面的,又适逢其会来到荣国府的史湘云。

    这时她正愤愤的打抱不平:“听你们这么说,邢姐姐的人品才貌,便配那状元榜眼都使得,偏怎么就给……呀!”

    湘云突的一声惊呼,却是身旁的薛宝钗暗暗掐了她一把,顺势接茬道:“自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命里如此,又岂是能强求的?”

    旁边惜春闻言,喃喃重复道:“是啊,若命该如此,又何必强求。”

    迎春在角落里虽不曾言语,面上却又添了三分落寞。

    姐妹当中,迎春参道,惜春礼佛,都是信命的。

    只是迎春参道是为余生祈福,惜春礼佛却大有厌世的心思。

    史湘云被宝钗拦了话头,又听这缘法、命理的,心下只觉好大的没趣,可又素来亲近信服宝钗,也不好当面驳她。

    正郁闷着呢,忽见林黛玉以手托腮目光迷离,竟罕见的不曾参与姐妹们的议论,湘云不由捅了捅一旁的探春,好奇道:“林姐姐这是怎么了?”

    “嘘!”

    探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好容易这回没掐起来,你就别再招她了。”

    史湘云再次讨了个没趣,嘟着嘴咕噜噜转动着大眼睛,半晌突然提议道:“对了,咱们是不是该去邢姐姐家贺一贺?”

    “这……”

    探春犹疑道:“若是成亲,自然要贺,可如今却……”

    惜春在一旁也是连连摇头:“却怕咱们姐妹去了,反让她脸上更挂不住呢!”

    史湘云不依不饶的质问:“毕竟是姐妹一场,又沾亲带故的,她如今既要出阁,大家伙儿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众人相持不下,于是都把目光投向了宝钗。

    薛宝钗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冷不丁却被林黛玉抢了先:“旁人也罢了,二姐姐总是去要走一遭的!”

    众人登时又把目光转到了迎春身上,直瞧的浑身不自在,欲要垂首避开,又担心被人瞧出什么,一时周身愈发僵硬。

    “二姐姐确实要走一遭。”

    薛宝钗见状,上前挽住迎春的胳膊,笑道:“姐姐不妨问问邢姑娘的意思,她若是乐意姐妹们去,咱们便过去贺一贺;若有不便之处,咱们各自凑些钱,送一份贺礼也就算是全了心意。”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贾迎春这时候压根不想见到邢岫烟,可又不好拒绝姐妹们的拜托,只得闷声点头应了。

    这时林黛玉竟又主动请缨:“我陪二姐姐走一遭吧。”

第262章 纳妾【中二】

    自从定下要拿女儿抵债之后,邢忠夫妇这几天活的分外纠结。

    一方面他们对焦顺大张旗鼓的做法倍感屈辱,只觉得把邢家的老脸都丢尽了;一方面却又因为焦家接连不断的大手笔,萌生出继续继续不要停的贪心。

    而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情绪,在早上县衙主动派人退还了,先前被当做证物收缴的房契,又有百十位匠人同时入驻开工,并保证今年冬底就能拎包入住之后,达到了顶点。

    以至于当几家闻名京城的铺子,主动送货上门供邢家挑选的时候,夫妻二人甚至都有些麻木了。

    直到林黛玉和贾迎春联袂而来,他们才从机械应对中晃过神来。

    “见过舅舅舅母。”

    “快请起、快请起!”

    面对两个名义上沾亲,实则并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娇小姐,夫妻二人都十分的不自在,在进行了惯例的开场白之后,邢忠吭吭哧哧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叹息一声,便蔫头耷脑的低下了头。

    他原本面对贾迎春这等公府千金时,就自觉低人一等,如今自己的女儿给人做了小,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邢妻见丈夫闷葫芦似的没半句言语,只好强笑道:“岫烟就在西屋里,你们姐妹进去说话吧,茶水点心我过会儿让人给你们送进去。”

    贾迎春默默点头,却也和邢忠一样,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眼见气氛愈发的尴尬,林黛玉只得替她客套道:“舅妈不用管我们,您忙您的,我们和邢姐姐说会儿子话就走。”

    黛玉在姐妹当中原是特立独行的一个,如今却不得不乖巧懂事起来,眼瞧着迎春二话不说转头就往里间走,心下更是大感无奈。

    要说贾迎春素日里虽然木讷,却并非不知礼的人,恰恰相反,因为谨小慎微的性子,她向来是姐妹们当中最讲礼数的那个。

    只是因这连月来的波折,早使得二小姐身心俱疲,再加上面对的又是即将和焦顺结亲的邢家,迎春实在提不起精神支应这些俗礼。

    却说邢岫烟也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是因为羞于见人,所以才不曾主动迎出去。

    如今见贾迎春和林黛玉走进来,她也忙迎上前招呼道:“二姐姐、林妹妹,你们怎么来了?”

    贾迎春却盯着她怔怔出神,目光迷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只好再次越俎代庖:“姐姐的好事近了,我们自该过来瞧瞧的——原本姐妹们都闹着要来,却又怕姐姐这里不方便,这才让二姐姐和我先来探问探问。”

    邢岫烟苦笑一声,摇头道:“多承姐妹们好意,只是如今家里乱的很,若慢待了姐妹们反而不美。”

    言外之意,显是在婉拒姐妹们过来探视。

    这倒也并不出乎黛玉所料,她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忽然羞惭自责道:“当初我若是能坚决一些,帮着姐姐把这银子还上,又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听了这话,邢岫烟脸上泛出了真诚的笑意,拉着林黛玉恳切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今这结局对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见黛玉一脸的不认可,她继续补充道:“我毕竟没有兄弟姐妹,不至于因此连累了谁的姻缘前程,只要能换父母一世安稳富贵,也算是进到了为人子女的孝道。”

    “何况我虽是做妾,好歹是跟了位年轻有为的丈夫,又比主母早进门,日后只需安守本分,也未必就差过那些盲婚哑嫁的。”

    这话听着有些道理,但林黛玉却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故此心下反倒愈发后悔起来。

    当初她就曾想过,干脆提点邢岫烟求助于薛宝钗。

    不同于其它姐妹兄弟,薛宝钗实掌着家中的生意,挪借千余两银子对她而言并非难事,若有宝玉从旁说合,此事倒有七八分把握。

    只是林黛玉素来与薛宝钗不睦,更不想她充当邢家的救世主,在宝玉面前大出风头,于是犹豫再三,也未曾提起这个法子。

    谁成想短短几天,事情就又起了这么大的变故!

    如今焦顺大张旗鼓的操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说薛家还肯不肯掺和进来,就算肯借银子给邢家,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后悔之余,林黛玉忍不住反手挽住邢岫烟的胳膊,咬牙道:“谁说姐姐没有姐妹兄弟了?若在焦家受了气,只管跟我……还有二姐姐说,我们指定饶不了他!”

    “林妹妹。”

    邢岫烟知道她这话虽有些天真,却是出自一片至纯,不由也动了感情。

    两人手挽着手四目相对,倒显得贾迎春这正牌子表姐成了局外人。

    这时候突然门帘一挑,却是司棋送了茶水点心进来。

    但她的脸色却透着几分异样。

    “姑娘。”

    把茶水点心放下,司棋转身指着外面悄声道:“焦顺……焦大爷来了。”

    邢岫烟和林黛玉闻言,不由异口同声的问:“他怎么来了?”

    “应该是来商定日子的。”

    司棋解释道:“听说是专门去清虚观问过的,就定在这月二十七过门。”

    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虽比不得对月贴正式,但比起寻常纳妾的流程可要隆重多了,足见焦家还是很看重姑娘的。”

    这自然是极好的消息,但‘妾’的身份却又让二女高兴不起来。

    “岫烟、岫烟。”

    就在这时,忽听邢妻在外面隔门呼唤。

    邢岫烟疑惑上前,挑帘子就见母亲一脸的纠结,紧蹙着眉头悄声道:“焦大爷要见你呢。”

    邢岫烟闻言一呆,首先想到的是婚前不能相见的规矩,但转念一想,这纳妾本就不是娶妻,自然不用守什么婚前俗礼。

    这让她不禁生出些小小的失落来,但很快就又收敛了情绪,温声道:“母亲若想让我见,女儿就去见一见。”

    “唉~”

    邢妻叹了口气,黯然垂首道:“那就出来见一见吧。”

    邢岫烟回头跟林黛玉、贾迎春告了声罪,这才跟着母亲到了外面厅里,却见厅内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我去请他进来。”

    邢妻吩咐一声,五味杂陈的出了厅门,对着廊下正和焦顺大眼瞪小眼的邢忠微微颔首。

    邢忠沉着脸侧身让开通路,硬邦邦的挤出三个字:“进去吧。”

    焦顺则是笑盈盈的冲夫妻两个拱了拱手,这才不慌不忙的进到了客厅里。

    见独他一人进来,并不见父母陪同在侧,邢岫烟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慌张的低下了头。

    不过她马上就克服了紧张的情绪,顺势矮身冲焦顺道了个万福:“岫烟见过焦大人。”

    “往后用不着客套。”

    焦顺边说边走到主位上落座,又指着一旁的高背椅道:“你也坐吧,有些事情我觉得该提前交代清楚,也免得你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邢岫烟上前给焦顺斟了杯茶,体贴的放在了他右手边上,这才按照他的吩咐坐到了一旁,但却并没有坐实,而是斜签着搭了半边臀部上去,将身子正对着焦顺。

    这身形虽是斜的,态度却绝对端正。

    焦顺心下暗暗点头,越发觉得这顺水推舟的买卖十分值得,自己身边正缺这么一个聪慧早熟、态度端正、又出身不俗的人来主持家务。

    否则再这么继续收拢下去,单只是丫鬟们争风吃醋就够自己忙的了。

    当下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咱们家里的情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我母亲操劳了半辈子,若论治家自然是手到擒来,可做儿子的总该让她享享清福,过几天顺心的太太日子。”

    “所以我早就踅摸着,想找个合适的女子把家里这一摊子照管起来——原本倒没敢惦念到姑娘头上,却不想就有这阴差阳错的缘分。”

    “对姑娘而言或许是孽缘,但在我倒是大喜过望,不然也不会急急忙忙把事情定下。”

    “等过了门,家中的一应所有我都准备交到你手上,论体面虽比不得大妇,但我保证家里也没哪个能小觑、欺辱你!”

    “至于你父母,这几天你已经瞧见了,日后我肯定也短不了贴补,更不会拦着你进孝。”

    这一番话说出来,若是个贪恋权势有野心的,说不得就要大喜过望,进而萌生出架空大妇,甚至取而代之的心思来。

    但邢岫烟却是柳眉微蹙,略一沉吟之后,更是坦然婉拒道:“妾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曾学过这些,何况往后自有太太奶奶做主,如何轮得到我来越俎代庖?”

    真要按照焦顺的说辞,日后一应家务都落在自己这姨娘身上,长此以往那当家主母又怎肯答应,只怕必是要有一场龙争虎斗。

    然而邢岫烟并无夺嫡篡位的野心,更不想因此和未来主母产生冲突。

    听她婉拒了提议,焦顺心下对她的评价反倒又高了半分,当下手肘往当中的茶几上一撑,半个身子隔空探到邢岫烟身侧,压着嗓子道:“过几日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着你。”

    邢岫烟原本下意识想要闪避,可见他极力压低嗓音,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架势,心下也不禁有些好奇,稍一犹豫,便僵着身子没动。

    焦顺见状,立刻得寸进尺的往前欺了欺,在邢岫烟耳旁细语道:“我继承了义父的爵位,自然要留下焦家的香火,可来家也之我这一根独苗,难道就眼瞧着绝灭无人了不成?”

    邢岫烟感觉到他不住把热气往自己耳朵上吹,一时半边脸庞都涨红了,正欲羞怯退缩,冷不丁听到这话,不由得为之一愣,讶然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

    “不是我的意思。”

    焦顺几乎咬在那银元宝似的耳朵上,表面却一本正经的撇清:“是我爹和义父的主意,打算让兼祧两门——届时这主母却有两个,让谁做主掌家都不大合适,届时自然就显出你来了。”

    “我虽与姑娘接触不多,却知道你是个公正大气的,等过门后跟着太太历练历练,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就好——到时候她们占着名分你掌着实权,明面上是两门兼祧,实则在家里三足鼎立。”

    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是让邢岫烟心下无比的复杂。

    得了焦顺的许诺,她少了无数忐忑,更去了好些个心病;可真要是如此,也就意味着她往后必然要与两个主母勾心斗角,这样的生活,却又绝不是她所思所求的。

    正百味杂陈之际,邢岫烟忽然间就觉得手腕上一凉,低头看去,却是焦顺不知何时已经捉住了她的小手,正将一个极通透的翡翠镯子往腕上套弄。

    邢岫烟下意识的一缩手,脱口道:“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

    焦顺却那里肯放,硬把那镯子到她皓腕上,又揉搓着那滑如凝脂的小手,故意板着脸道:“这就算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若摘下来我可就要恼了。”

    邢岫烟挣扎的动作一顿,随即红着脸提醒:“二姐姐和黛玉妹妹都在里间呢,大人且、且放尊重些。”

    焦顺本想再沾些便宜,听她这话,又拿眼角余光往里间扫量,果见那帘子后面隐约站着两个身影。

    他生怕给林妹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急忙坐回了原处,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叮咛道:“方才所说,是咱们家里的私事,便我屋里的香菱、玉钏都不知道,你记得千万不要传出去,否则若影响了老爷太太的谋划,却不是闹着玩的。”

    想要兼祧,去骗去偷袭肯定是不行的,婚前必然要跟女方沟通清楚。

    但让女方知道是一回事,闹的沸沸扬扬让大家全都知道,却又是另一回事,真要是传扬开了,女方碍于面子,本来能答应的只怕也要打退堂鼓了。

    邢岫烟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当下忙起身郑重的应了。

    焦顺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也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就踏踏实实等着二十七过门吧。”

    说完,再不犹豫径自扬长而去。

    邢岫烟目送他消失在门外,又情不自禁的低头抚弄腕上的镯子,心下虽乱糟糟的不知是喜是悲,但对这桩婚事的排斥抵触,却在无形中消弭了大半。

第263章 纳妾【下】

    岁月匆匆时光冉冉,一晃眼已是九月二十七。

    邢家自天不亮就开始热闹起来,中午单只是酒席就摆了二十几桌,不过来的宾客多是左邻右舍,以及宁荣二府的管事奴仆,正经的主子几乎一个都不曾露面。

    唯独林黛玉和贾宝玉全无顾忌,踩着点特意赶来送邢岫烟出嫁。

    眼见到了申正【下午四点】吉时,贾宝玉躲在邢家堂屋里间,隔着窗户目送那八抬大轿缓缓出了巷子,不知为何竟就突然大放悲声。

    眼见他涕泪横流又拿袖子乱抹,林妹妹急忙把帕子递了过去,纳闷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今儿是邢姐姐出嫁,她老子娘还不曾哭呢,你倒先掉起了金豆子。”

    贾宝玉接过帕子抹了把脸,又狠狠揉了揉红眼圈,这才哽咽道:“刚才看着那轿子出门,突然想到姐妹们终也有这么一日,我就觉得心里发闷,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剜我的肉一样!”

    林黛玉闻言一怔,口中也喃喃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也难逃这么一日的。”

    不想话音未落,贾宝玉就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急道:“旁人也还罢了,你却万万走不得,必要一辈子……不!是要生生世世守着我才好!不然我宁肯立刻就死了,也不愿意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

    林黛玉听他这话,心中羞喜交加五味杂陈,一时也险些落下泪来,急忙背转过身跺脚道:“我究竟是犯了多少天条,竟要生生世世受你的气!”

    宝玉不忿反问:“我、我那里给你气受了?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哼!”

    林妹妹娇哼一声,回头质问:“邢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偏说什么死啊活的,这难道还不气人?”

    “这……”

    贾宝玉登时语塞。

    林黛玉则是得理不饶人:“再者说了,你如今虽这么想,备不住那天看我不顺眼了,就闹着要赶我走呢。”

    “你、你你你!”

    贾宝玉气的浑身直抖,抬手指着林黛玉道:“你说这话是要气死不成?还是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瞧?!”

    林黛玉将巴掌大的小脸一扬:“你那心肝我瞧不见,这隔三差五登门提亲的,我却是亲眼瞧见了。”

    “那是她们、她们……罢罢罢!”

    贾宝玉说一声‘罢’字,就狠狠跺一下脚,三次之后愤愤道:“下回再去宫里,我故意把皇上惹恼了,让那些趋炎附势也都厌了我,这总成了吧?!”

    “说什么胡话!”

    林黛玉转身去捂宝玉的嘴,急道:“你难道不知道……咳咳、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若万岁爷当真恼了,只怕阖府上下都……咳咳,都要不得安生!”

    “好妹妹,你别急、别急啊!”

    宝玉见状登时把什么都忘了,转身慌急的抓起茶壶,丁铃当啷泼了半碗斟了半碗,捧给林黛玉道:“快、你快喝些水,往下顺顺气就不咳了!”

    等林妹妹接过茶水,他又一边轻拍着黛玉的粉背,一边指天誓日的道:“如今也没旁人,我实话跟妹妹说,只要咱们能长久,府里一时不得安生又算得了什么?”

    “听你胡说!”

    黛玉眼波流转万般的柔情,偏嘴里依旧没半句软话:“你自己要闹天宫,偏拿我做由头,难不成等五行大山压下来,也要拉我去垫底?”

    “我怎么舍得妹妹跟我一起吃苦?!”

    贾宝玉登时叫起了撞天屈:“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只在那五指山下等着盼着,等你做了一品诰命,跟着宰相丈夫告老还乡时,能指着那山下说一声‘那猢狲原是我哥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黛玉一颗芳心几乎都酥了,红头胀脸的啐道:“呸,偏你就有这么多疯话、胡话拿来哄人!”

    “我若是哄你,就……”

    宝玉还要赌咒发誓,外面袭人挑帘子近来,连声的催促道:“小祖宗,说好了送邢姑娘上轿咱们就回去,这怎么半天也没个动静——快回去吧,不然老爷太太该问了!”

    兄妹二人只好收了言语,在一众丫鬟仆妇前呼后拥之下出了邢家。

    眼见就要各自上车,黛玉突然扬声对紫鹃道:“只要有人陪着,我实是不怕吃苦的。”

    贾宝玉听了,登时欢喜的什么似的,上车时还手舞足蹈,险些一头从车上摔个倒栽葱。

    …………

    话分两头。

    却说粉红花轿出了巷子,先从西口转入宁荣街,又自宁荣街东口拐进长宁里,然后顺着宁荣后街一路向西,几乎是绕着宁荣二府转了大半圈,这才进了荣府后门。

    这也是时下约定成俗的规矩,若是两家离得远也还罢了,只消沿途招摇过市即可;若两家近在咫尺,就要先南辕北辙,然后再兜个大圈子绕回来。

    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炫耀陪嫁的排场。

    也亏得纳妾一切从简,所以只绕了两三条街,若换成娶妻的话,只怕迎亲的队伍先要游遍小半个内城。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

    栓柱早在后门守着,见花轿进了荣府进了大门,忙大呼小叫的往家跑。

    焦家门前贾芸听了呼唤,立刻一声令下,什么窜天猴满地红的,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鞭炮声刚停,又有几十个孩子围上来讨喜钱,司棋足撒出去两簸箕用红线裹着的铜钱——怕砸伤孩子——这才得了条通路。

    等进了院门,还有好些个繁文缛节候着。

    好在因为纳妾不是娶妻,焦顺倒是老神在在的堂屋待客,并不用跟着一起受罪。

    期间细节暂不赘述。

    却说等儿女双全的妇人抑扬顿挫的念完了吉利话,扶着邢岫烟坐到铺满干果的床上时,外面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陪着走完所有流程的司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又问过邢岫烟是否渴、饿,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便自顾自的坐到了桌前,与蒙着盖头的邢岫烟相对无言。

    这洞房里一时静悄悄的,与外面的喧嚣恍似两个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宾客渐渐散了,少了那烦人的嘈杂,司棋却突然有些不适应起来。

    看着对面蒙着粉色盖头的邢岫烟,再看看这满屋子红烛喜字,一时总觉得是在梦中。

    明明月初的时候,她还以为这辈子与焦顺有缘无份了,谁曾想稀里糊涂阴差阳错,竟又跟着邢姑娘陪嫁了来。

    愣怔了半晌,想到焦顺多半也该过来了,司棋心里愈发不安稳,于是起身先剪了烛花,又把挑盖头的秤杆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随后茫然四顾,正琢磨还能做些什么,忽见有人抱着被褥推门走了进来,冲邢岫烟笑道:“姨娘,这是我们几个凑钱置办的,大爷因体谅着好歹是片心意,也不嫌东西简陋,说是今晚上就用这一套了,您看……”

    “是玉钏姑娘吧?”

    邢岫烟虽顶着盖头看不真切,但还是准确的认出了来人,微微颔首道:“你们有心了。”

    玉钏忙道:“都是应该的,姨娘一来我们也算是有了主心骨——这时辰不早了,我先帮姨娘铺起来吧。”

    说话间,抱着那龙凤呈祥的被褥就要上前铺床。

    不想刚到床前,就被司棋横身拦了下来,昂头俯视居高临下的道:“妹妹今儿跟着辛苦了,这些事情放着我来吧。”

    玉钏脸上的笑容一僵,待要推拒,可见司棋人高马大的,又素知她是个豪横的,终究没胆子正面硬刚。

    于是只好任由着司棋半抢半要的夺走被褥,自顾自抖落开了,一面往床上铺一面吩咐道:“晚上来了这么多客人,大爷多半吃了不少酒,劳妹妹去灶上讨一碗醒酒汤备着,省得耽误了吉时。”

    见她一再再而三的喧宾夺主,玉钏心下恨的什么似的,可无奈形势比人强,最终也只能强笑着对邢岫烟说了句:“姑娘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我一声。”

    然后便悻悻的转身离去。

    “哼!”

    等玉钏走后,司棋冲门外嗤鼻一声,不屑道:“她姐姐金钏一肚子花花肠子,这做妹妹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姑娘往后可千万提防着些,莫让这些小蹄子得了意!”

    顿了顿,又补了句:“好在那香菱倒是个纯良的,在这府里出了名的憨厚,若我不在姨娘身边时,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她就是。”

    邢岫烟听完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规矩如此,从明儿起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索性趁着现在,先跟姐姐说几句心里话。”

    “姐姐方才自然是为了我好,可咱们既到了这里,又不曾有谁给咱们脸色,大家就该一团和气,尽量不给大爷添麻烦才是。”

    “纵是大妇,又公婆在堂也没有下马立威的道理,何况我不过是妾室罢了,更没有刚来就得罪人的道理。”

    司棋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不由僵住了。

    她久在贾迎春身边,素来与二姑娘分庭抗礼惯了,甚至大多数时候都能当面压制住迎春。

    如今被邢岫烟当面点出不是,一时那里习惯的来?

    正满心的委屈,却又听邢岫烟嗓音一肃,继续道:“不过若是有谁无端欺辱咱们,我也是决计不依的,该讲规矩讲规矩,该论道理论道理,总要辩个是非清白出来!”

    这一番话,登时又让司棋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旁的不说,只邢岫烟这份不依不饶的气势,就比逆来顺受的二姑娘强出十倍不止。

    而她就是因为对二姑娘怒其不争,才甘愿转到邢姑娘跟前,如今既指望主子振作自强,又怎好如同先前一般越俎代庖?

    想通了这一节,司棋便恭声道:“姑……姨娘说的是,我以后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可她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服,紧跟着又忍不住补了句:“她们若敢动歪心思,姑娘只管派我去打头阵,就有什么错也是我一人担着,绝不会连累姑娘!”

    不想邢岫烟闻言,抬手挑起半边盖头目视司棋,板着脸道:“姐姐先前算不得有错,只这一句却是大错特错!”

    说着,她伸手拉住司棋的手,郑重其事道:“咱们姐妹从此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岂有让你一人担着的道理?!”

    这一番话,让司棋心下的不满彻底烟消云散。

    她反手抓住邢岫烟的腕子,正要说几句动情的言语,不想焦顺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诧异道:“怎么不等我来,就把盖头给掀了?”

    邢岫烟脸上一红,忙垂下了盖头。

    司棋也有些尴尬,讪讪起身道:“姨娘是要吃茶润润嗓子,不想大爷正好进来。”

    正说着,就见玉钏捧着醒酒汤跟着近进来,看似乖巧的双手捧给焦顺。

    这耍心机的小蹄子,不早不晚,专等着大爷进门才送醒酒汤来!

    司棋忍不住横了玉钏一眼,不过想到邢岫烟方才言语,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焦顺接过那醒酒汤一饮而尽,随手抛还给玉钏,又挽袖子抓起那秤杆,依旧醉醺醺的道:“这时候还吃什么茶,等咱们吃完交杯酒,有你滋润的时候!”

    屋里两个丫鬟都是经过见过的,闻言一个红晕满面掩嘴偷笑,一个拉下脸来暗骂无耻,倒只有邢岫烟不解其意,以为是要拿交杯酒滋润嗓子呢。

    这时焦顺晃晃悠悠上前,挑起那粉色盖头,连秤杆一并丢给司棋,挥手示意:“都下去吧。”

    顿了顿,又补了句:“司棋,你记得准备好热水毛巾,在外间候着。”

    司棋不咸不淡的应了。

    玉钏在一旁却是酸的不行,这差事素来是她和香菱轮换,不想司棋刚一来就抢了去。

    虽说司棋是陪嫁丫鬟,伺候这事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她心下还是老大的不痛快。

    暗自琢磨着,邢姨娘肯定是比不得了,却决不能让这司棋爬到自己头上去!

    然而……

    她看看司棋那高大丰壮的身形,再想想她名震荣国府的火炭脾气,又止不住的发憷。

    这时玉钏突然就后悔起来,若早知道司棋也要陪嫁过来,先前就不该和晴雯起冲突——众所周知,晴雯和司棋是有旧仇的,本来自己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结果却反倒先与晴雯闹翻了。

    不提玉钏如何悔不当初。

    却说等她二人离开之后,焦顺便拉着邢岫烟来到桌前喝了交杯酒。

    期间邢岫烟被他拉着小手,乃至环住纤腰,却只是羞答答的垂着头一味的顺从。

    直到喝完了酒,焦顺将她打横放到床上,就待扑将上来,邢岫烟才终于喊了一声‘停’。

    只见她顶着焦顺灼灼的目光中,含羞忍辱的取出一方素帕,郑重的摆在拔步床中间,然后颤声道:“爷,且把蜡烛吹……呀!”

    焦顺却那里肯依,早熊罴也似的压了上去。

第264章 游园

    邢岫烟年纪虽小,但秉性温厚、处事公正,又不乏治家的才干、奖惩的手段,故此过门短短月余光景,一应丫鬟仆妇无不宾服,连来旺夫妇和焦大也都对她交口称赞。

    不过丫鬟们之间的冲突,却也并未就此彻底消弭。

    司棋仗着前缘早定,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玉钏自觉是‘潜邸’旧人,理当高人一等;晴雯惯是个争强好胜的,虽对焦顺无感,却断不容两个仇人骑到自己头上来。

    几个人一天天明争暗斗的,真恍似三国争雄。

    对此,焦顺却只是稳坐钓鱼台,对她们竞相献媚的举动照单全收,但凡有什么争端龃龉,便一概推给邢岫烟处置。

    如此一来,他这日子倒比先前还滋润逍遥些。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散衙回来用过晚饭之后,正拉着邢岫烟在一个盆里洗脚,肆意的欺凌那两只嫩足,间或撩拨一下香菱、司棋。

    这时玉钏忽然自外面进来,禀报说是贾政差了人来,请焦顺后日里去别院游园观景,顺带提写匾额对联。

    焦顺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这大观园竟已修建完成了。

    “今儿是十一月初四。”

    他掰着指头算道:“我记得这园子是去年十一月十三开始修的,这么说前后才用了不到一年——啧,若是工部督办的那几处工程也能有这样的速度,我就不用整日里发愁了。”

    说着,抬脚往那最巍峨处一搭。

    司棋顺势拿毛巾裹住心口大脚,一面细细擦拭,一面忍不住晒道:“那可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朝廷若也舍得三五倍的开销,自然也能加快进度。”

    焦顺微微摇头:“何止是三五倍的开销。”

    因见邢岫烟提起双足,寻香菱讨了毛巾要自行擦拭,他忙叫了声‘放着我来’,劈手夺过毛巾,将那暖雾升腾的嫩菱揽在腿上把玩。

    邢岫烟羞窘的想要抽回双足,又怎敌得过他铁钳似的熊掌,没奈何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大爷后日可要去赴约?用不用家里备下礼物?”

    玉钏也适时提醒道:“我姐姐还在外间等爷的答复。”

    “唉~”

    焦顺无奈的叹息一声,顺势后仰躺平,嘴里嘟囔道:“我又不会吟诗作对,凑这热闹有什么意思?”

    众女闻言,都以为他是要婉拒。

    不想焦顺随即却懒洋洋的吩咐道:“去告诉你姐姐,就说我后日一准儿到场。”

    众人都有些诧异,却也只当是他是抹不开情面,并未多做计较。

    唯独邢岫烟将他先前的言语记在心里,转过天等焦顺再次散衙回家时,便拿出十来页文字说是请大爷斧正。

    焦顺接过来摊开一瞧,却正是别院里应景的匾额对联,不但详写了典故出处,还配了简笔素描的图画,以防自己用错了地方。

    看完之后,他不由抬眼问:“你今儿特意去别院里逛过了?”

    “约了林姑娘一起去的,有几处也是受了她的提点。”

    话音未落,早被焦顺一个熊抱裹进怀里,胡啃了几下嘿笑道:“好个秀外慧中的小娘子,正合给俺这老粗做个压寨夫人。”

    笑闹了一阵,却又把那叠纸稿还给了邢岫烟,在她讶异的目光洒脱道:“我这出身,跟着凑什么热闹?不过咱们这才华也不能埋没了,明儿请林姑娘牵头弄个芙蓉诗社,也让她们见识见识我的眼光!”

    见他自嘲出身不愿作弊,邢岫烟也不好强劝,只好把纸稿交给司棋收起来。

    不想香菱抢上来,小心又热切接在手里,满脸希冀的央告:“姨娘,我帮您收着吧!”

    随即她又羞窘的解释道:“我先前跟着姨娘逛园子,瞧了那么些景色,也憋了满肚子念头,偏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所以想看看姨娘都是怎么写的。”

    这种感觉焦顺倒是颇为熟悉,总结起来就是: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卧草走天下。

    …………

    到了初六上午。

    焦顺赶到外书房与贾政等人汇合,却意外的没瞧见贾宝玉的踪影,一时不觉大为诧异。

    他依稀记得原书当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段,堪称贾宝玉平生罕见的高光时刻,可现今宝玉竟然不曾到场,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蝴蝶翅膀……

    正想着呢,冷不防就在别院的大门外,撞见了意图开溜的贾宝玉。

    好吧,看来这段儿剧情并没有被改变。

    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在红楼梦第十七回里记述的十分详尽,贾宝玉当着贾政等人的面大展文才,几乎包揽了所有匾额对联,却也因此得意忘形,险些被贾政命人‘叉出去’。

    却说行到半途,众人在一处凉亭里歇脚,贾政若有所思的问道:“以你们看来,这别院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是该褒还是该贬。

    贾政见状,干脆点将道:“顺哥儿,你在工部也有些时日了,近来又常去各处巡视,眼界见识都不是旁人能比的,你且来说说,这别院有何不足之处。”

    他这倒并不是考校,而是觉得方才冷落了焦顺,所以特意让他显一显才干。

    焦顺略一思量,便笑道:“这省亲别院堪称诸景齐备,也亏得上下用命才能在短短时日竣工,然则景虽好,却少了些颜色——不过这是天时所致,非人力能及,故此也称不上是什么不足之处。”

    冬日里草木枯败,少了绿植装点,自然就欠缺了些颜色。

    而焦顺指出这个缺点,既认真回答了贾政的问题,偏又半点不得罪主持修建的贾珍、贾琏,堪称深得官场三味。

    贾珍立刻接茬道:“确实如此,别院里多有奇花异草,可惜这隆冬时节显不出来,平白少了三分景色!”

    贾琏也在一旁建言:“这倒也没什么,咱们不妨等上两三个月,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再奏请娘娘回家省亲就是了。”

    听琏二爷这么说,清客里也有两个随声附和的。

    贾政捻着胡须沉默片刻,再次点了焦顺的名儿:“顺哥儿,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贾琏格局小了呗!

    焦顺心下腹诽,脸上正色道:“府上昼夜赶工,就是为了迎请娘娘凤驾回府,好略偿思乡之情,如今却为了些许景色迁延日久,岂不成了买椟还珠之举?”

    顿了顿,又补充道:“小侄说句不大恭敬的,倘若别家外戚抢在这时候奏请,娘娘却只能坐视妃嫔们出宫省亲,恐怕不等春暖,心倒先要凉了。”

    说白了,荣国府这么不惜工本的赶工,还不就是为了抢个先手出出风头?

    “正是这个道理!”

    贾政当下连连点头,然后拍板定案,吩咐贾琏立刻派人向礼部报备,奏请娘娘回家省亲。

    等贾琏应了,他又问道:“至于这色衰的问题,大家可有略作弥补的办法?”

    贾政说这话时目视焦顺,显然是希望焦顺能出个主意。

    “这有什么难的?”

    然而贾宝玉刚刚出足了风头,正是意气飞扬的时候,忍不住又跳出来抢答道:“贺秘监曾有诗云曰:‘不知细叶谁裁出’,咱们索性拿人力替了春风,裁出布叶绢花绑在树上,远远看过去自然难辨真假——至于近处,都换成松柏一类四季常青的就是了。”

    这主意好不好另说,却是一杆子支出三五万两的开销!

    贾琏、贾珍交换了下眼色,都是欲言又止。

    贾政也是眉头微蹙,但很快便沉声吩咐道:“珍哥儿,琏儿,你二人下去把这法子再完善完善,然后拟个条陈报给我。”

    呃……

    只能说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贾宝玉还能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贾政却是明知道家中窘困,却依旧选择了打肿脸充胖子。

    不过自此之后,贾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刚到正午就遣散了众人,独独将焦顺请到了家中,说是有事情需要他帮着参详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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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塑料良缘

    上回说到贾政遣散了众人之后,便领着焦顺径自回了后宅。

    因荣国府十月中旬就已经开始供暖了,刚进花厅便觉着燥热难当,故此二人各自褪了外套这才分宾主落座。

    等金钏奉上香茗,焦顺微侧着身子面向主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却不想贾政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莫名其妙的咽了回去。

    如此再三,贾政幽幽一叹,低头拿起茶碗的盖子,在茶碗边缘轻轻的刮动着,发出上等瓷器所特有清脆叮当脆响。

    焦顺正看的不明所以,忽见里间门帘一挑,王夫人身摇肩不晃的款款走出,先对起身恭迎的焦顺微一颔首,然后转向贾政道:"老爷,顺哥儿也不是外人,跟他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贾政挑眉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咸不淡的道:"既是你的主意,你自和顺哥儿解释清楚吧。"

    王夫人脸上显出些幽怨,不过一瞬间就又收敛了,将长裙后摆捋成熟桃状,优雅端庄的在贾政身旁落座,又冲焦顺抬手虚压了两下:"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等焦顺也落了座,她脸上和煦的笑容才转成了淡淡忧愁,叹气道:"顺哥儿应该已经听说了,也怪当初算计不到,竟没料到这一年来京中物价飞涨,修院子的开销原本还打了富裕,结果却处处超支,到如今更是累的家中一时难以周转。"

    "若放在往年,我和老爷带头领着家里节俭度日也便罢了,可省亲这样的天恩大事近在眼前,总不好让外面瞧了娘娘的笑话吧?"

    若非知道有薛家这大财主托底,焦顺听了王夫人这番言语,只怕就要怀疑对方是想找自己借钱了。

    可不找自己借钱,这巴巴的哭穷又是为了什么?

    焦顺一头雾水,忍不住主动探问道:"可是有要用到小侄的地方?婶婶不妨明言,小侄一定竭尽全力。"

    王夫人展颜一笑:"是这么回事,我和老..."

    "咳!"

    贾政干咳一声截住了话茬。

    王夫人无奈只得改口道:"我和管事们商量了一下,为今之计,怕也只能把府里的产业拿去抵押,暂借些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听到'产业、抵押';几个字,焦顺心下一动,脱口道:"太太说的是那轮胎买卖?"

    这倒并不难猜,荣国府名下的产业不少,但和焦顺沾边的却也只有轮胎工坊、铺子。

    抵押产业的事情,在古板的贾政看来无疑是败家行径,也难他方才欲言又止,最后干脆推给了王夫人。

    "贤侄果然一点就透。"

    王夫人郑重道:"这买卖本就是你打下的根基,素日里行事也都照着你订下的章程,每月的收支,往后的前景,你都是熟悉的,所以我想请你帮着给估算估算,看咱们府上占的干股,大概能抵押多少银子。"

    原来是找自己估价。

    焦顺恍然,随即却又忍不住质疑:"既如此,太太为何不请琏二奶奶主持?铺子里一应巨细她都烂熟于胸,岂不强过我这挂着虚名的甩手掌柜?"

    "这..."

    却听王夫人讪笑着敷衍道:"她前阵子受了风寒,这才好些又忙的脚不沾地,我实不忍心把担子都压到她肩上——再说这外面的买卖,内宅妇人管起来总有不便,到底不如你们男人当面瞧的真切。"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过去,但焦顺总觉得内里没那么简单。

    不过这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他将这估价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随即微微摇头道:"非是小侄有意推脱,只是这其中却怕有些麻烦。"

    "这是为何?"

    王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有些急了,将身子往前探,鼓着胸膛质问:"那轮胎工坊和铺子都是炙手可热的买卖,自夏日里虽有几家偷偷仿造,可外面大多只认咱们家的,若真有心要卖,怕是都能抢破头呢!"

    "太太莫急。"

    见她说的又急又快,一时嘘嘘带喘巍峨乱颤,焦顺不好乱看,忙做垂首躬身状解释道:"这买卖自然是极好的,若真要出手,只怕连内务府都要来争一争——可这毕竟是合伙的买卖,三家又是累世姻亲,按理不管是抵是卖,总要王薛两家首肯才好。"

    说到这里,他两手一摊:"偏咱们府上又是大股东,真要倒了手,铺子工坊就得是外人说了算,这...只怕王薛两家未必乐意。"

    说是王薛两家,其实是单指的王家,薛家如今寄人篱下,本身占股又最少,自然不会为了些许利益与贾家反目。

    但王太尉如今权倾东南,论威势实不在荣国府之下,未必肯让这下蛋金鸡操于外人之手——更何况先前因为孙绍祖的事情,贾家还欠了王家一个大大的人情,面对王家只怕没那么硬气。

    王夫人闻言,又忙道:"若不是抵给外人,而是抵给薛家呢?"

    抵给薛家?

    焦顺闻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薛家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王夫人但凡张一张嘴儿,薛家哪有不应的道理?

    偏怎么还画蛇添足弄什么抵押?

    难道荣国府赖账不还,凭薛家还真敢把工坊铺子抢去不成?

    不过转念一想,焦顺忽就恍然大悟,随即暗自窃喜不已,心道什么金玉良缘,分明就是塑料姐妹!

    生怕这事儿再有反复,忙起身正色道:"若是抵给薛家,倒省去了许多麻烦,世叔和婶婶若是信得过我,且容我几日功夫,好生估算估算。"

    王夫人闻言也忙起身还礼:"那就有劳贤侄了。"

    ......

    焦顺答应要帮着估算之后,匆匆又是两天。

    却说这日下午,薛姨妈裹的严严实实从外面回来,边让丫鬟一层层往下扒,边吩咐去请宝钗过来说话。

    等薛宝钗闻讯赶到,她早剥出个娇生惯养的身子,正由着丫鬟们拿帕子四下里揩汗。

    见女儿近来,薛姨妈略掩了心口,无奈抱怨:"原只当两三年就该习惯了,谁成想这身子愈发不成样,一进一出活像是冰坨子过蒸笼,身上又湿又黏竟无一处受用。"

    因是听惯了的,宝钗只是一笑了之,随即询问母亲急着喊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姨妈这才想起正事,忙示意左右都先出去,她自裹了一身冰蚕丝的睡袍,将半边身子偎在暖气上,这才懒洋洋的道:"倒让你说准了,你姨母方才透了口风,说是要拿轮胎买卖的干股抵给咱家救急。"

    宝玉闻言秀眉一蹙,喃喃道:"凭两家的关系,借就借了,却说什么抵押?"

    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登时冷了,连连摇头道:"姨母竟不知过犹不及,树大招风的道理。"

    薛姨妈一时没听清楚,正要追问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想宝钗又道:"等过了年,不如就搬出去住吧,咱们独门独户也能自在些。"

    薛姨妈不由得一愣,下意识支吾道:"就怕你哥哥没了拘束,日后愈发的不成器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女儿,又道:"再说你和宝玉..."

    她虽拿儿女说事儿,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些理由,她一辈子不是靠家里就是靠丈夫,真要是独立出去,这心里着实有些够不着底儿。

    "妈妈。"

    听母亲又拿这些借口出来,宝钗无奈道:"若依着两家素日里的情分,又何必拿什么干股来抵?如今既拿这干股来抵,只怕已经存了疏远的心思。"

    "这..."

    薛姨妈愕然的坐正了身子,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你姨妈素来跟我亲近,素日里咱们家有什么事情,也都仰仗这府上帮衬,平白无故的,又怎么会..."

    见母亲只是不信,薛宝钗暗叹一声,岔开话题道:"先前为了推行那勤工助学的法子,家里颇投了不少银子,如今虽然见了成效,可想要回本总还要两三年,一时拿出这许多银子现银,只怕就要周转不开了。"

    "那怎么办?"

    薛姨妈一听这话,登时忘了先前那些,急道:"你姨妈这么多年头一回朝我张嘴,且又不是空口白牙的硬借,特意拿了铺子干股做抵押,我却怎好驳她的情面?!"

    说着,赤着两只嫩足就要下地。

    "妈妈莫急。"

    宝钗见状忙宽慰她道:"容我跟姨妈商量商量,看怎么筹措才能两相便宜。"

    以薛家的老底,现下拿出这二十万两银子虽有些麻烦,却也并不像宝钗表现出来的那样为难。

    她这么说,实是想当面锣对面鼓的,探一探王夫人的心意。

第266章 引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熙凤得知二太太有意拿干股做抵押,找薛家借银子的消息,也就比宝钗晚了半个时辰。

    她初时倒没太在意,只差人打探其中的细节,看自己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可等到第二天,后续细节陆续传到耳中——尤其是王夫人专程托了焦顺帮着估价的细节,王熙凤就开始不淡定了。

    在家团团胡思乱想了半天,突然柳眉倒竖的催人去寻贾琏。

    却说贾琏自打被王熙凤抄了小金库,初时仗着先前结交的狐朋狗友,也还能沾点儿腥臊,但总这么有来没往的,时间一久难免遭人非议。

    琏二爷是个自持身份的,如何受的了这等奚落?

    赌气窝在家里闭门谢客,只三不五时的拿几个小厮出火。

    昨儿他又在外书房里,和一个唤作喜儿的贴了半夜烧饼,这刚从床上爬起来,正洗漱呢,就连来了两三个丫鬟传唤催促。

    琏二爷还以为是事情发了,直吓的两股战战,生怕那凤辣子恼起来,干脆新账旧账一起算。

    不想到了家中,王熙凤却劈头盖脸的质问:"你是不是背着我,又在别院里多贪了银子?!"

    贾琏先是愕然,随即却是勃然大怒,斗鸡似的跳脚道:"你里里外外派了那么些眼线,便少一个大子儿都要记在账上,我有没有多贪银子,你还能不知道?!"

    顿了顿,又不屑道:"倒是你派去的那几个,只怕手上未必干净!"

    王熙凤兀自不信:"你果真没有反复苛敛?那油锅里的银子你还要捞了去花呢,真就能管得住手?"

    在她看来,姑母之所以绕过自己请焦顺帮着估价,必是丈夫在别院工程上吃相难看,才因此恼了贾政夫妇,以至连累到自己头上。

    而贾琏难得遭了冤枉,自是竭力辩驳。

    待得知前因后果后,他更是冷笑连连:"这分明是因为你紧攥着那铺子不放权,独断专行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引的太太心生反感,所以才找了顺哥儿帮忙估价,如今偏还想把这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来,当真可笑至极!"

    夫妻二人各执己见,都认定是对方的责任,直闹到午后,这才在一地狼藉当中达成了共识:先找焦顺探探底,再做计较不迟。

    又因为焦顺的出身,这事儿自然就落到了王熙凤头上。

    ......

    与此同时。

    邢夫人也正日益焦躁。

    因为贾赦是八月初三被关进佛堂的,刨去中间过节的两天不算,再有五六日就满一百天了。

    她既怕贾赦回家发现蛛丝马迹,又舍不得焦顺那魁梧精壮的身子,左思右想,只好再次求到了尤氏头上,想让她帮着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毕竟在她看来,尤氏敢在家中专设偷情场所,必是靠着什么高明手段,瞒过了丈夫贾珍的耳目。

    不想到了宁国府里,却发现尤氏正面色苍白的歪在床上,让大夫隔着帘子把脉问诊。

    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邢氏忙不迭上前探问:"好端端怎么就病了?"

    尤氏还不曾开口,那帘子外面的大夫却先笑了:"太太这不是病了,是害喜了!"

    "你、你有身孕了?!"

    邢氏讶然的张大了嘴。

    尤氏有些虚弱的冲她露齿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就突然扶着心口干呕起来。

    银蝶忙上前帮她拍打后背,嘴里叽叽喳喳的欢快解释着:"回大太太,我们奶奶先前还不显什么,今儿一早就恶心的厉害,懂行的妇人都说这么闹腾,必是个淘气的小子呢!"

    邢氏听着,眼前就有些恍惚。

    她和尤氏的境遇其实相差仿佛,都是小门小户出身,凭着姿色做了大户人家的续弦,但随着年岁渐长,既失了丈夫宠幸,又苦于膝下无子,说是同病相怜也不为过。

    而这正是她们坦诚相见之后,能迅速沆瀣一气的重要原因。

    然而...

    谁能想到尤氏突然就有了身孕?

    这若真生个儿子出来,日后的境遇岂不强出自己十倍?

    想到这里,邢氏半点没有祝福'战友';的念头,心下满满的都是嫉妒。

    不过...

    年轻受宠时都没能怀上,这怎么不声不响突然就怀上了?

    想到近来与尤氏交往的细节,邢氏突的心头一跳,忙示意尤氏屏退左右,劈头盖脸的问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

    尤氏摸着毫无变化的小腹,脸上洋溢着浓郁的母爱,毫不避讳的答道:"自然是我和顺哥儿的骨血。"

    邢氏没想到她竟如此坦承,愣了一下,才霍然起身道:"那你就不怕被珍哥儿知道,生生扒了你的皮?!"

    "呵呵~"

    尤氏嗤笑一声,反问道:"姐姐可知我是怎么和焦顺勾连上的?"

    不等邢氏搭茬,就把当初贾珍被焦顺拿住把柄,又担心焦顺阻碍他贪墨修别院的银子,遂将自己推给焦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邢氏这才明白她的底气所在,不由得又羡又妒,暗自琢磨着自己能否如法炮制,也似尤氏这般反客为主。

    最好...

    她下意识学着尤氏的动作,抬手轻抚自己平坦的小腹。

    ......

    前院某个小花厅里。

    听了丫鬟登门报喜,贾珍一张脸就拉的老长,不过这事儿早在预料当中,他虽然满心不快,却也不至于因此和尤氏闹翻。

    只是暗暗打定主意,甭管尤氏生男生女,都别想从自己这里分的一丁点的家产。

    反过来,自己还要拿这孩子当把柄,多从焦顺那里讨些便宜!

    这么一想,贾珍心下就通畅多了。

    随即他又纳闷的问贾蓉:"大太太又来了?这倒真是奇了,前阵子你珠大婶子时常来府里走动,如今她因天冷出来的少了,这大太太又三不五时的登门——你母亲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贾蓉最近得了焦顺不少甜头,就算瞧出问题也只当是没有问题,何况他是真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古怪。

    当下两手一摊,不以为意道:"太太如今手里头宽裕,舍得花钱又不贪小便宜,这路自然越走越宽,远不是从前可比。"

    "倒也是。"

    贾珍先是点头认同,随即又觉得这话似是在映射什么,大大挫伤了自己的男性自尊,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却还是找借口痛骂了儿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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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熙凤起疑约焦顺

    依旧是这日午后。

    就在邢氏赶奔东府的同时,薛姨妈也寻到了王夫人平素小憩的暖阁里。

    她姐妹两个素来不拘礼数,薛姨妈又是烂漫随性的,进门先剥了满身累赘歪在榻上,等受那无处不在的暖气一蒸,索性连鞋袜也扒了,吩咐丫鬟打来盆热水,又倒了些花精进去,将两只微丰的白嫩赤足往里一泡,直浸润的肉软骨素,连鼻息都粗重了。

    见她这般不成样子,王夫人在一旁连连摇头:"亏的宝钗是个好的,不然早被你教坏了!"

    说着,急命金钏给薛姨妈取条毯子遮身。

    薛姨妈不以为意的笑着,特地让选了条透气单薄的,虚搭在胸腹间,又自顾自调换了个舒坦姿势,这才开门见山的道:"昨儿那事儿,我回去跟宝钗提了,她说..."

    "不急。"

    王夫人却不想这话被人呢听了去,忙拦下她的话头道:"等泡完了脚再说不迟。"

    金钏闻弦知意,立刻主动上前帮薛姨妈仔细搓洗了一番,又用毛巾小心裹干。

    手捧着那一弯凌波新月,她不由心下暗赞,都说宝姑娘可比杨妃,可毕竟年岁尚小少了风情,反是薛姨妈这娇生惯养的身子,足堪比杨妃之娇态。

    等擦拭完,金钏不等王夫人吩咐,便招呼着左右一同退了出去,独留王夫人、薛姨妈姐妹在内。

    等到了外面,她又驱散旁人紧守门户。

    看似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实则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转到宝玉身边,好顶了晴雯留下的空缺。

    她近来为此也曾暗示过几回,无奈那冤家动手动脚都使得,就是不敢在太太跟前张嘴,直把人气也气死了。

    这眼见晴雯的缺,已经空了小半年,年前总也该有个定数,金钏心下也是愈发的焦躁,想着不如干脆下足了本钱,却又怕宝玉吃干抹净不认账。

    正左右为难,周瑞家的就寻了来。

    "听说东府里珍大奶奶有喜了!"

    因见金钏守在门外,知道里面多半是有什么背人的言语,于是也就没敢擅闯,只对金钏道:"大太太已经去探视过,劳姑娘进去禀报一声,看太太是个什么章程。"

    若没有'大太太已经去探视过';的前提,这事儿大可往后推一推。

    可既然大太太都已经去过了,王夫人这边自不能没个反应。

    金钏略一迟疑,便转身敲响了房门。

    片刻后屋里回了声'进来';,金钏这才推门而入,把事情禀明了王夫人。

    说来倒也巧了,王夫人听说薛家有些周转不开,故此宝钗想要当面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心下就犯起了嘀咕,担心这素来聪慧的外甥女,会当面戳破自己的小心思。

    正犹豫该如何答复,恰巧就得了金钏禀报。

    王夫人暗松了一口气,趁机暂时略过这茬不提,起身道:"既然大嫂已经去探视过了,咱们也不好落在后面——去把凤丫头和珠儿媳妇叫来,一道过去探视探视。"

    薛姨妈闻言,也忙一骨碌从罗汉床上起身,说是要跟去瞧瞧。

    "你快消停了吧!"

    王夫人手疾眼快的按住了她,没好气的劝道:"你这怕冷怯热的身子,在我这儿还好说,到底没人挑你什么,若在孩子们跟前儿,难道也这般不成体统?还是干脆少受些罪,明儿让宝丫头走一遭吧。"

    薛姨妈想到要披着外裙在'蒸笼';里煎熬,心下一怯也就从善如流了。

    安抚好她,王夫人自换了厅堂等着李纨、王熙凤前来汇合。

    却说消息传到王熙凤家中时,王熙凤正拉着平儿商量,是要半路截下焦顺当面说话,还是差人暗中与他联络。

    毕竟这次是要打探王夫人的心思动向,总不好大张旗鼓的登门——旁人也还罢了,至少总要避开玉钏的耳目。

    "依着我。"

    拟了几个法子都不合适,平儿忍不住埋怨道:"奶奶就不该把这差事接下来,他们男人在外面走动联络方便的很,用得着咱们在家想东想西?"

    "浑说什么!"

    王熙凤凤目一瞪:"他是我屋里出去的奴才,再怎么出息也该是我手掌心里的人,若推在二爷头上,岂不显得我辖制不住他了?!"

    顿了顿,她又咬牙愤恨道:"要说这猴崽子当真忘恩负义,这回太太让他给铺子估价,他竟半点风声都不曾漏给咱们,足见他仗着得了势,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平儿忙替焦顺开脱:"这多半是太太的意思,若不是太太再三嘱咐,顺哥儿也没有瞒着咱们的道理。"

    王熙凤一想也是这个理儿,遂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她能在荣国府里一手遮天,最大的依仗就是王夫人这亲姑母,若一旦王夫人有所不满,现成的就有个李纨能名正言顺的顶上。

    届时若只是分权也还罢了,若把夫妻两个打发回东跨院里,去受贾赦邢氏辖制...

    王熙凤打了个寒颤,头一回对自己的未来生出了恐惧。

    就在这时,王夫人突然差人来请。

    王熙凤自不敢打怠慢,一面让平儿伺候着披挂,一面忙问太太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待听说是尤氏害喜,特意召集众人过去探视,她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打发走那婆子,王熙凤一咬牙对平儿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想法子知会焦顺,明儿约在园子里见一面!"

    ......

    虽是满心的忐忑,但王熙凤见了王夫人却笑的依旧春风满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开始表忠心:"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太太也不说知会一声,也亏是太太记挂着我,不然珍大嫂子又要说我的不是了。"

    "她还敢说你?"

    先来一步的李纨闻言,立刻打趣道:"你不数落她,她就烧香拜佛喽。"

    王熙凤原本就对李纨心存忌惮,如今因王夫人的转变,愈发添了敌意,见她比自己来的早,心下就犯起了嘀咕,暗道这婆媳两个莫非私底下谋划了什么?

    不过她嘴上依旧笑盈盈的:"说起这烧香拜佛,我听说珍大嫂子,近来请了个送子观音在家,却不知是哪里求来的?竟这般的灵验非常,等明儿我也请一个去。"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想到那送子观音的真面目,李纨脸上便不觉显出些异样来,生怕被人瞧出不对,忙垂首避开了王熙凤的视线。

    然而王熙凤因心下疑神疑鬼,正不错眼的观察婆媳两个的神情,恰巧就将李纨的异常收入了眼底,一时愈发误会的深了,心下忐忑之余,连言语也少去好些。

    这时候外面车轿都已经齐备,王夫人正要领着儿媳侄媳摆驾宁国府,不想外面忽又来了圣谕,说是请贾宝玉进宫面圣。

    这已是八月以来第五次召见了,王夫人也已经习以为常,不再像先前那般提心吊胆。

    可再怎么习以为常,该准备、该交代的,总要再重复一遍才能安心。

    于是王夫人指派李纨王熙凤代为探视,自己则匆匆赶奔宝玉院里。

    而少了她这长辈随行,王熙凤和李纨出入宁国府反倒更为方便。

    一路无话。

    等见了尤氏寒暄已毕,王熙凤就半真半假的调侃:"你最近交游广阔,偏只冷落了我一个,若放在以前,这事儿就该是我头一个听说才对!"

    李纨立刻指着王熙凤笑道:"瞧她这话说的,活像是个没人疼的弃妇,可东西两府那个不知道,这一大家子独她相夫有方,听说前儿一声令下,琏兄弟就足足两个月没敢出门呢!"

    "说是呢!"

    尤氏也不甘人后:"她说我冷落她,我倒要怪你冷落了我——这一个多月都不见你上门,知道的是我有了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家孵蛋呢。"

    妯娌三人好一通笑闹,看似一团和气,但王熙凤却隐隐觉察出,李纨和尤氏的关系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紧密默契许多,她甚至隐隐感觉到了一些排斥感。

    这让王熙凤心下大为警惕,尤氏绝不是什么蠢人,如今放着一贯交好的当家奶奶不笼络,却偏偏去烧李纨的冷灶,莫非是听了什么风声,看出了什么兆头?

    想到这里,她对明天的会面愈发急迫。

    除了想从焦顺嘴里,打探出王夫人的心思,更想让他帮着指出症结所在,又该如何去弥补——一来旁观者清,二来焦顺近来多有奇思妙想,甚至都能帮着宝玉揣摩圣意了,自己这点儿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三人各怀心思的消磨了半日光景。眼见得外面日头斜斜,王熙凤和李纨便推拒了尤氏的挽留,准备告辞返回荣国府。

    尤氏挺着平坦的肚子,一直将她们送到了院门外,这才对李纨语带双关的道:"如今我有了身孕,肯定要闭门修养一段时日,说来倒也遂了你的意,省得总被我拉来胡闹。"

    却原来李纨因担心被邢氏撞破,近来干脆主动疏远了焦顺,屈指算来,竟是有一个多月不曾去那小院胡天胡地了。

    说也怪。

    原本主动疏远焦顺还不觉怎样,如今听尤氏说要闭门谢客,李纨回去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那小院里的日日夜夜。

    第二天更是茶不思饭不想,白日里莫名的燥热难当,夜里又孤独寂寞冷,一闭上眼就全是焦顺那精壮的身影,直似是出现了某种戒断反应。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傍晚时分,焦顺从衙门里回来,一进家门就见香菱正缠着邢岫烟碎碎念,不由好笑道:"怎么,她又央着你起诗社了?"

    邢岫烟忙上前帮他褪去大氅、官袍,嘴里半真半假的埋怨道:"爷随口一提,我都没当真,不想这痴丫头倒当了真,这八字没一撇呢,就非磨着要去诗社里端茶递水。"

    焦顺哈哈一笑,褪去袖子的同时,顺势从里面带出几张身契,随手塞给邢岫烟道:"起个诗社解闷不也挺好——我又没让你去挑头,但凡跟林姑娘说一声,她指定举双手赞成,到时咱们赞助诗社一笔银子,谁还能挑咱们不成?"

    旁边香菱也是满眼期盼的连连点头。

    邢岫烟却并不搭茬,低头挨个看了那身契,见是两个丫鬟和一对中年夫妇,不由纳闷道:"咱们家这是又要添人?可这院子已经住不下了吧?"

    自打邢岫烟过门,东厢北间成了两人的专属寝室,南间却特意空了出来作为书房——原本住在里面的香菱、玉钏,则是和司棋一起搬到了西厢北间,只每日轮流去东厢值夜。

    算上住在西厢南间的晴雯、五儿,以及住在倒座里的仆妇、厨娘,这院子里不说拥挤,却也是满满当当。

    甚至就连来家的旧宅,也住着胡婆婆祖孙和焦家的车夫。

    这一下子再添四个人,却如何腾挪的开?

    "不是咱们家,是你们家要添人了。"

    焦顺示意玉钏取了便服换上,一面扎着膀子让她系扣子,一面对邢岫烟解释道:"等冬底你父母搬去新宅子住,身边总要有几个使唤人——这是我托人相看好了的,如今先定下来,到时候也好让她们提前过去布置布置。"

    过门之前也还罢了,如今自己已经到了焦家,焦顺还能惦记着自己的父母,怎不让邢岫烟感动非常?

    一时眼圈都红了,恨不能立刻扑入焦顺怀里,只是当着丫鬟们不好表现出来。

    半晌,她悄声道:"爷要真想牵头起这诗社,我便厚着脸皮去求林妹妹,只是...只是到时候宝公子多半也要进社的。"

    焦顺这才恍然,原来她是避讳这个,所以才一直不曾回应这事儿。

    "我难道还信不过你?"

    他当即嘿嘿一笑:"我让你起诗社,只是不想让你整日在家闷着,又不是图些什么,若在诗社里受了气,任是谁,你当场甩脸子顶回去就是,千万别弱了咱焦家的风骨!"

    邢岫烟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遂决定转天便去寻林黛玉牵头起诗社。

    这时焦顺重又披上了大氅,对邢岫烟交代道:"政老爷邀我过去吃酒,你们也早些用饭吧。"

    说是吃酒,其实是估价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要去当面交代一番。

    却说他被邢岫烟几个送出门外,不想迎面就撞见了母亲徐氏。

    徐氏不由分说将儿子拉到角落里,悄声道:"平儿刚找了我,说是约你明儿去别院里见一面,还特意叮嘱你千万瞒了屋里的丫鬟们——这到底是有什么事儿,怎还要背着人去?"

    平儿邀约自己,还特意叮咛不让丫鬟们知道?

    焦顺先是一愣,随即心下就有了猜想,笑着宽慰道:"您就放心吧,平儿姐姐难道还能害我不成?"

第268章 悔金玉乱点焦薛

    荣府后宅。

    眼见日落西山,王夫人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儿子这时候也该从宫里回来了,却怎么...

    她紧攥着帕子来回踱了几圈,正有心派人去东华门外哨探哨探,外面金钏便大呼小叫的进来禀报:"太太、太太,宫里才刚差了人传话,皇上留咱们二爷宿在宫里了,说是兴致正浓,晚上要和二爷秉烛夜谈呢!"

    被皇帝留宿宫中了?!

    王夫人闻言满脸放光,眼角的细纹都浅了些,又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如释重负的坐回了榻上。

    屈指算来,八月十五第一次召见,九月底第二次召见,第三次在十月中旬,第四次是十一月初三,今天【十一月初十】则是第五次召见。

    很明显,两次召见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如今甚至还被皇帝留宿宫中,这意味着什么?宝玉圣眷日隆啊!

    那焦顺的圣眷传了一年多,也没听说皇帝三番五次的召见,更别说是秉烛夜谈了!

    这一番琢磨,王夫人的心气愈发足了。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彻底断了薛家的念想,如今看来压根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宝玉圣眷如此,什么样的门楣配不上?

    日后便尚主做个驸马,也未尝不可!

    只是...

    姐妹两个素来相善,如今为了迎奉女儿省亲也还有求于薛家,万不能因为这等事情闹的两家不睦。

    最好是能给薛家一些补偿,略作安抚。

    而既是断了姻缘,自然也该在姻缘上面找补,恰巧这找补的对象还是现成的——顺哥儿虽比不得宝玉天钟地秀,但凭着未来前景和在工部的影响力,也足堪为薛家良配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就禁不住后悔起来,若早知宝玉有这样的洪福,先前丈夫提出要撮合焦薛两家联姻时,自己就不该断然拒绝。

    当时哪怕开玩笑似的随口提上一两句,如今再操作起来也会便宜许多。

    现在么...

    即便说的再怎么委婉,薛家也会认定是因为宝玉得了圣眷,所以贾家'嫌贫爱富';看不上宝钗,想要撇下薛家另攀高枝儿了。

    考虑到先前金玉良缘的说法传播颇广,只怕阖府上下都会如此揣测。

    这一来自家面子上有些难堪,二来也难免影响宝玉的名声。

    除非是薛家先与旁人定下婚约盟誓,主动放弃这所谓的金玉良缘,到那时,一切非议自然也就落不到贾家头上了。

    王夫人越想越觉得这才是万全的法子,遂准备去寻贾政商量个章程出来,于是起身问道:"顺哥儿可曾到了?"

    "还不曾,老爷正在厅里候着呢。"

    听了金钏答复,王夫人再不犹豫,急匆匆披上外套出了暖阁,转奔正中的堂屋客厅。

    贾政正手捧书卷皱眉苦读,见妻子突然自外面进来,眉头皱的愈发深了,将书放在一边问:"又怎么了?宝玉那边儿不用操心,明儿一早就该回来了。"

    那书的封面看着十分熟悉,好像就是儿子前些日子进宫时,皇帝特意赐下的《新撰百工图志》。

    要知道,这么多年贾政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连诗词歌赋都斥为旁门小道,如今却耐着性子苦读这等奇巧淫技...

    看来宝玉圣眷日隆的同时,自家老爷也一样在砥砺前行!

    父子齐心,何愁家中不兴不旺?

    王夫人心中又添几分底气,而贾政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书上,却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果然各人天分不同,顺哥儿不曾读过四书五经,对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偏这些匠人技艺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原本军械司不忿被他压了一头,特意拿了许多繁杂的方案出来,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顺哥儿竟似早有腹案,非但删繁就简给出了答案,还提出了好些改进..."

    "老爷。"

    见贾政又开始日常吹捧焦顺,王夫人忙打断了他的话,笑盈盈道:"如此说来,顺哥儿日后果然不可限量,若如此,倒也堪为良配。"

    贾政闻言眉毛一挑,冷笑道:"你说的不会是堪为薛家良配吧?"

    见丈夫毫不避讳的点破了自己的心思,王夫人略略有些尴尬,但想到事关儿子的未来前途,这点小小的尴尬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当下她也开门见山的道:"因还有用到薛家之处,为了宝玉和咱们府里的名声,总不好直接把话挑明,所以我寻思着,是不是让顺哥儿和薛家多走动走动,若能成就一桩好姻缘,自然..."

    "哼~"

    贾政冷哼一声,拂袖道:"当初我一提起此事,你就百般的阻挠,现如今又摆出这副嘴脸,真当顺哥儿和薛家是好糊弄的?"

    "这..."

    王夫人讪笑道:"当初是妾身思虑不周,可宝钗与顺哥儿确是良配,顺哥儿如何就不说了,宝钗更是咱们自小瞧着长起来的,人品才学甚至是治家的手段,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这样的女子,外面打着灯笼都难找,咱们肯出面撮合这桩婚事,顺哥儿又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正话反话全都让你说了,既然你这般能说会道,这事儿何必要我出面?"贾政说着,抬手指着外面道:"等顺哥儿来了,你自与他商量就是!"

    其实王夫人倒巴不得越过贾政,直接和焦顺当面商量这事儿,不过世俗的规矩如此,她又是出了名的方正人,自不好学大太太邢氏那样,为了还债就不顾体统的私会外男。

    当下忙陪笑道:"总要老爷铺垫铺垫,我才好跟顺哥儿张嘴。"

    贾政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恰好这时外面禀报,说是焦顺前来赴约,他便将袍袖一甩:"你先退下吧。"

    王夫人微一矮身,嘴里顺势敲定:"那我在暖阁里,等老爷传召。"

    见贾政没有反驳的意思,她这才倒退两步,转身出了客厅。

    等回到暖阁里,王夫人先打了个腹稿,又反复斟酌着修改了几遍,自觉没什么疏漏之处,便跃跃欲试的准备随时出场。

    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贾政差人来请。

    眼见月上中梢,她实在是等的不耐烦了,于是屏退了左右,独自寻至客厅门前窥探,却发现屋内杯盘狼藉,桌上足摆了好几个空酒壶,贾政红头胀脸的直往桌子底下出溜,连焦顺也是两眼发直。

    王夫人见状不由气的跺脚,一咬牙干脆也不等传唤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见妻子自外面进来,醉态可掬的贾政眼底登时显出清明之色,晃晃悠悠的起身,明知故问道::"夫人、夫人怎么来了?我、我..."

    说到半截,他突然就跌坐回椅子上,顺势往桌上一趴,顷刻间鼾声如雷。

    夫妻本为一体,虽说近些年少了亲近,但王夫人如何看不出贾政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平生最好面子,断不肯在晚辈面前露出'嫌贫爱富';的嘴脸,所以干脆装成是不胜酒力,等着自己出面把事情定下,事后也好装作并不知情。

    王夫人心下暗恨不已,可为了儿子的前程,她总不能学贾政这般掩耳盗铃。

    正想着该如何开口,焦顺这时也好像才瞧见了她,忙起身递过来一本薄薄的账本,大着舌头道:"婶婶来的正好,今儿也不知是有什么喜事,我还不曾把估算的账目呈给世叔,世叔就先醉倒了。"

    见他虽口齿不清,但条理还算分明,王夫人心下松了口气,接过那账本翻了翻,顺水推舟道:"这买卖上的事情,我和老爷实在是一窍不通,偏薛家说要仔细核对核对——贤侄若是有暇,能否帮着再参详参详?"

    不等焦顺开口,她又特意补充:"届时薛家也是由宝丫头主导,你们年轻人面对面说清楚,也省得我们这些老糊涂瞎掺和了。"

    焦顺闻言大摇其头:"世叔和婶婶都是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更何谈糊涂二字。"

    随即又迟疑道:"我和薛姑娘当面...这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

    王夫人忙道:"你母亲与她母亲不是姐妹胜似姐妹,本就是通家之好,何况我们两个长辈都在,任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说到这里,她的言语便略略露骨了些:"你如今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有些机会总要好好把握才是。"

    不等焦顺开口,王夫人又斩钉截铁的道:"事情先就这么定了,且腾你的功夫,等休沐时再议不迟!"

第269章 宫里宫外

    "不敢劳婶婶远送,小侄自、自去便是。"

    眼见焦顺歪歪斜斜施了一礼,扶着院门摇摇晃晃的跨过门槛,王夫人那里放心的下?

    忙吩咐左右道:"彩霞,你领人送顺哥儿回去,这前两天下的雪才刚化开,仔细路上湿滑。"

    有个细高挑的丫鬟恭声应了,把手里的灯笼交给一旁的小丫鬟,亲自上前扶住了焦顺。

    真要论起来,这位才是原书中来顺的妻子。

    但时移世易,焦顺如今压根不曾将这彩霞放在眼里,即便顺势把半边膀子抵在她身上,心下也没多少旖念,满脑子都是王夫人方才那些言语。

    前几日发现王夫人有意疏远薛家时,他就觉着自己的机会到了,却万没想到幸福来的如此突然。

    听王夫人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出面撮合自己和宝钗——有她这做姑母的助攻,再少了贾宝玉这个最大的干扰项,事情哪还有不成的?

    想到自己明里暗里惦念了许久的宝钗,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落入股掌之中,焦顺原本只是装出来的醉意,一时倒真有些熏熏然了。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门前,彩霞早累的香汗淋漓,打灯的丫鬟上前叫了几声,没多会儿就见门板左右分开,邢岫烟打头从里面迎出来,见焦顺半个身子都歪在人家肩头,忙命丫鬟们上前替下了彩霞。

    因司棋和玉钏一左一右抢在前面,邢岫烟便干脆留在台阶前,替他再三的谢过了彩霞几个。

    与此同时,堂屋里徐氏也被惊动了,迎出来数落道:"怎么又喝成这副德行?"

    "政世叔高兴,就拉着我多喝了两盅。"

    焦顺随口敷衍着,但这'世叔';二字落在徐氏耳中,却让她不由的愣怔了一下。

    自家竟也能称得上是荣国府的世交了?

    满心感慨的跟着儿子到了屋里,眼瞧着邢岫烟催促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徐氏这才突然想起了正事,忙压着嗓子问:"明儿你什么时候去,总也要给那边儿一个准信儿。"

    焦顺这才恍惚记起,自己明天还要与平儿私会。

    因刚和王夫人定下,等休沐时就与薛家母女碰面,临时请假调休肯定不合适,干脆下午早退算了,正好也赶上月中,顺路再去清虚观走一遭。

    徐氏得了儿子答复,又见邢岫烟处处安排的妥当,便自顾自回了堂屋里安歇。

    母亲一走,焦顺愈发没了正形,由着邢岫烟和丫鬟们伺候洗漱,懒洋洋侧歪在床上,闭着眼睛随便揽过了个当抱枕,一边盲人摸象的分辩是谁,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王夫人的心思不问可知,必是想拿自己滥竽充数,好让薛家熄了金玉良缘的妄念。

    这固然正中自己下怀,可老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

    如今急于成事的是王夫人,形势不如人的是薛家,自己夹在当中大可因势利导,设法让两家都承自己的情。

    于薛家,自是为了日后兼祧做铺垫。

    于贾家,如今贾宝玉圣眷日隆,再加上宫里还有个贤德妃,市恩于王夫人自然大有好处。

    话说...

    原著中荣国府是怎么衰败的?

    焦顺依稀就记得,电视剧最后几集这一家子老惨了,又是抄家又是下狱的,死的死散的散,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抄家下狱,却又记不真切了。

    而如今贾宝玉得了圣眷,荣国府还会不会像原著那样家破人亡?

    想着想着酒意上涌,渐渐就这么迷糊了过去。

    ......

    大内,景仁宫玉韵苑。

    贤德妃贾元春因受容妃所请,去西苑吃了几杯青梅酒,直到入夜后回了寝宫,这才知道胞弟贾宝玉被留宿宫中。

    得知这个消息,她原本淡然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缕忧色。

    领班的宫女抱琴,因是自小跟着她在荣国府里长起来的,主仆之间也没多少避讳,见状便笑着打趣道:"宝二爷能得陛下圣眷,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娘娘难道还怕被亲兄弟分了宠不成?"

    元春却只是微微摇头,默不作声走到梳妆台前。

    抱琴忙跟过去,揭开梳妆台右侧的布幔,露出一个诺大的**镜来。

    因太祖年间的工业革新,水银镜早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这般一人多高浑然天成的**镜,满天下却也没有几面,足见皇帝对其宠爱之深。

    不过那艳冠六宫的眉目间满含的忧愁苦闷,却并未因这价值千金的宝物减轻半点,反而在镜面上映照的分毫毕现,使得这一贯雍容的贵妃娘娘,竟隐隐显出些许怨妇之像。

    抱琴见状不由的暗暗纳罕,难道说娘娘当真担心宝二爷分宠不成?

    "唉~"

    看出了抱琴心下所想,元春不由得幽幽一叹:"岂不闻树大招风的道理?何况自古留宿禁中的天子近臣,有几个能留下好名声的、落个好下场的?"

    "怎么没有!"

    抱琴立刻反驳道:"关帝老爷和那莽张飞,不就常与昭烈皇帝同塌而眠么?也没听谁说关帝老爷名声不好的!"

    元春忍不住横了她一眼,无奈摇头:"真要是刘关张那样恩若兄弟倒还罢了,怕只怕..."

    若放在以前,元春倒不担心什么,自潜邸开始做了七八年夫妻,枕边人是直是弯她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今时却不同往日。

    七月里隆源帝亲手试制什么船用蒸汽机时,不慎伤到了龙体,足将养了月余才见好,可自此精气神却大不如前,脾性也又不小的转变。

    尤其是男女一道上,皇帝一改当初夜夜笙歌的习惯,数月来一直在乾清宫独眠,即便偶尔让嫔妃侍寝,也都是相敬如宾。

    平素相处时,元春能清晰的感觉到皇帝的提防和排斥,好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生怕被嫔妃们撞破。

    贤德妃在镜前暗暗祈祷,荣国府虽远不如世宗年间,可到底是累世簪缨名重天下,若嫡出的子孙沦落至此,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第270章 联席会议

    翌日。

    焦顺抱着早退的心思赶到衙门,先处理了半个时辰的紧急公文,眼见天色不早了,便从值房转到了司务厅大堂。

    今儿早上,他还有个联席会议要主持。

    说来这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焦顺为了反制军械司,怂恿神武将军冯唐上书,提议将有功的残障军官安置在兵工厂里,作为军方代表严把军械品质。

    军械司也确实为此头疼了许久。

    谁知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朝廷已经正式通过了这项提案,而具体细节的落实研讨工作,恰巧就落到了司务厅头上。

    这回可就轮到焦顺头疼了,正因为这事儿是他挑起来的,所以他更要加倍表现出坚定捍卫工部利益的态度,甚至达成超出部里预期的成果,才能不落人口实。

    然而代表军方利益参与联席会议的除了兵部之外,还有勋贵们把持的五军都督府。

    这五军都督府并无多少实权,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主要负责的就是协调征召、退役、抚恤一类的事情,大致类似于后世的武装部。

    可也正因苦于没有实权,一旦遇到能拓展权利的机会,五军都督府肯定会据理力争毫不退让。

    想在这方面讨价还价,只怕很难有什么进展。

    所以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却说焦顺皱着眉头掀开加厚的棉门帘,就见大堂里面早都布置好了,正北的公案已经被挪到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大大的黑板,当中十几张椅子用茶几隔开,约略围出了一个n型。

    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还没到,厅内只有几个书办正在进行最后的会前确认。

    "大人。"

    "主事大人。"

    焦顺没有理会纷纷躬身行礼的书办们,径自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功绩、权利、责任';几个大字。

    说来惭愧,他毛笔字写的差倒还罢了,连板书也是不堪入目。

    不过与会的都知道他的出身,也没人会专门挑剔这个,只要足够醒目就好。

    正犹豫是再补个小标题,诠释一下这几个字的具体意思,还是留些悬念等兵部、五军都督府的人来了之后,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刘长有就领着司库小吏走了进来。

    在刘长有的示意下,那司库小吏上前禀报道:"大人,一应需用之物都已准备妥当,如今就在隔壁偏厅里放着,只是..."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音请示:"今儿是文会还是武会,还请老爷示下。"

    焦顺先前在杂工所时,还不曾主持过什么外联会议,也是到了这司务厅之后才渐渐多了这方面的经验。

    所谓的文会武会,指的是要不要在会议当中布置些小手段,惹得与会人士心烦意燥,以便更容易达到谈判目的。

    这些手段大多因地因时制宜,譬如冷、热、闷、尘之类的。

    "什么文会武会!"

    焦顺板起脸来呵斥道:"一应供给都上足了,真要惹恼了五军都督府的**,给咱们演起全武行来,是你顶着还是我顶着?"

    等那司库小吏诺诺而去,焦顺便转头问刘长有:"这厮是脑袋不灵光,还是想给本官使绊子?上手段都不看看对象是谁。"

    不等正揣摩黑板上标题含义的刘长有回答,他又无所谓的摆手道:"算了,管他是怎么一回事,过两天找个由头发落了吧。"

    刘长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样的小人物也没必要辩什么忠奸,趁早打发了就是。

    抛开这事儿不提,焦顺正要和刘长有讨论一下会议流程,以及自己下午要早退的事儿,不想外面又有小吏送了紧急公文来。

    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大概,却原来是内务府发函要求工部提供战舰外观图纸,以便内府匠人在西苑跑马场附近,雕出十分之一大小的冰雕模型。

    至于用途么...

    貌似是要当做年节时燃放烟花的平台。

    啧~

    不用问,肯定又是皇帝的奇思妙想。

    这位隆源帝大力发展工业的想法,的确很符合后人对明君的臆想。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好大喜功的缺点。

    譬如远征东南亚,帮茜香国夺回失地,却并没有趁机捞取什么实惠,只落了个女王倾慕的虚名就洋洋自得;再譬如命令各家外戚必须新盖华丽别院,才能恭迎嫔妃回家省亲;还有他不惜工本在宫内打造的实验室,只因七月里一场工伤事故,就就勒令内务府直接拆掉,择地重建。

    相比之下,这次弄个铁甲舰冰雕放烟花,已经算是相当经济实惠了。

    在上面圈了个'已阅';,又盖好他焦畅卿的私印,焦顺便命人将这份公函转给军械司过目。

    同时他特意交代道:"设计建造铁甲舰是部里一等一的大事,即便是外观也是机密,军械司若要出借图纸,手续一定要交接好,事后决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

    处置完了这事儿,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也终于到了。

    兵部派来的代表也是个六品主事,五军都督府来的则是一位姓仇的轻车都尉,论爵是正三品,实际的职务却并没有说明,不过看谈吐就是个老于世故的。

    等三方分宾主文武落座,焦顺作为会议主持,先是几句寒暄,随即指着身后遭众人瞩目的标题道:"诸位,今天咱们要磋商的是选任残障将士,作为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代表,入驻兵工厂的一应事宜。"

    "此事朝廷已有定论,大方向上自没什么好置评的,不过具体细节,焦某这里还有一些小小的疑问。"

    "这功绩与权利自不用多说,将士们为国尽忠落的一身伤残,自然有权享受朝廷的荣养,但他们来工部却不能只是为了养老,更不该只是为了养老。"

    "焦主事。"

    焦顺话音未落,那仇都尉便提出了异议:"这些有功的将士去工坊,是代表五军都督府和大夏百万官兵,严把军械的质量问题,你怎么能说是去养老的?"

    "仇都尉。"

    焦顺微微一笑:"这些低品军将对军械的熟悉程度,难道还能比得上专司此道的匠人、匠官不成?以焦某看来,真要想将此事落到实处,还应该扬长避短,发挥这些将士们的专长..."

    "哈!"

    那仇都尉嗤笑一声,不屑道:"真正要用这些兵器搏命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厮杀汉?堪不堪用自然我们说了才算!至于焦大人所谓的扬长避短——难道说焦大人还想让这些军官,在工厂里练兵不成?"

    "是,也不是!"

    焦顺说着,目光转向了对面的兵部主事:"五军都督府或许并不知情,但兵部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自从我大夏扬威域外,挫败了乌西人野心之后,来自欧罗巴乃至南洋各国的窥探就日盛一日。"

    那兵部主事原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突然被焦顺点名问到,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点头符合:"确有此事,自今年以来,江浙两广云贵等地就频频奏报,说是有洋夷土著或明或暗的窥探军情。"

    "不错!"

    他刚说完,焦顺立刻接茬道:"因咱们的**力压乌西洋夷,各地兵工厂遭到的窥探,恐怕比沿海驻军只多不少,长此以往难免百密一疏。"

    "偏军械司新立,正要赶制几件军国利器出来,若被洋夷提前侦知窃取,只怕..."

    听完这番话,那仇都尉脸上先是浮起些亢奋之色,但随即却就又皱起了眉头。

    焦顺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是想把兵工厂的安保职责,也一并交由军方代表兼任。

    这对五军都督府而言,自然是更进一步扩充权利的好机会。

    然则有利就有弊,揽下这桩差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和风险,而又因为事涉军国利器,这事儿可比协查军械质量要麻烦多了。

    工部看似抛出了香饵,实则大有甩锅之嫌。

    就本心而言,仇都尉并不想掺和此事。

    但想到来之前几位都督的嘱托,他又很难开口拒绝焦顺的提议,思量再三,只好试探道:"焦大人准备如何确保兵工厂的安全?是从军队里抽调人手,还是..."

    果然上钩了!

    焦顺眼前一亮,断然道:"以焦某的意思,不妨从工人当中选些年轻精干的,成立一支内部纠察队,平时由军方代表负责训练。"

    仇都尉立刻追问:"如何统属?"

    "双重统属。"

    焦顺毫不迟疑:"平时仍归兵工厂统辖,若有泄密事件发生,则由军方代表临时接管,对泄密事件展开彻查。"

    这个答案显然并不能让仇都尉满意。

    在他看来,这所谓的临时统属权就如同鸡肋一般。

    但五军都督府里那些如饥似渴的老货,却未必会这么看,即便只是名义上掌控一支武装力量,也足够他们自我满足了——反正就算真闹出什么军机外泄的事情,顶缸的也绝不会是那些老货。

    而这位奴籍出身的焦主事,显然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看着正当中似笑非笑的焦顺,他无奈的苦笑道:"兹事体大,仇某要奏请上官定夺。"

    "自该如此。"

    焦顺不为己甚的点点头,从善如流的道:"那咱们就先议一议,先期要安置的人数,以及试行范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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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书《红楼名侦探》业已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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