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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嗷世巅锋     红楼如此多骄txt下载     红楼如此多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6章 因法会,迎春惊遇中山狼

    转过天到了正月十一。

    焦顺早上锻炼完,原本准备搂着香菱睡个回笼觉,等晨正【上午八点】再起来用饭。

    谁成想刚脱去汗湿的衣裳,外面玉钏儿就隔着门禀报,说是贾琏特地差了庆儿过来传唤,请焦顺去牌局里试试手气。

    正月里在家攒赌局也是常例,非只是大宅门里,那小门小户也要凑个三五十文耍一耍。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这牌局总比瞧戏有趣些。

    焦顺便换了衣裳出来,对在廊下候着的庆儿道:“你回去告诉琏二爷,等我用了饭就过去。”

    “焦大爷直接过去就是。”

    庆儿微弯着腰杆笑道:“我们二爷单设了小灶伺候牌局,主食糕点全都是现成的,想吃什么菜点什么菜——对了,还有三筐琉璃棚里种出来的新鲜水果呢!”

    他既这么说了,焦顺便命玉钏儿取了一百两现银,四百两银票,让栓柱兜在褡裢里赶奔贾琏的外书房。

    进了院门,就见两下游廊里或坐或站,足有三四十号人候着。

    再往里走,那客厅里已然改了样式,正中摆下一个大方桌,上面铺着半寸厚的米色玻璃,八张官帽椅分列东西南北,两两之间又夹了个小小的茶几。

    如今那桌旁已经围了七八个人,当中做东的却不是贾琏,而是比年前又胖了几斤的薛蟠。

    这厮显然是赢了,正咧着重下巴得意的嚷着:“庄家长七蛾九,和对家杀两门,后边儿上道翻倍——卫兄弟、老李,别愣着了,赶紧拿银子啊!”

    焦顺见贾蓉也在薛蟠身后旁观,便上前拿指头捅了捅他,问道:“琏二爷呢?”

    贾蓉回头见焦顺,忙堆笑道:“二叔在里间和兴儿说话呢,似是有正经事要商量——焦叔叔不妨上桌推两手,先杀一杀薛大脑袋的威风!”

    “过会儿再说吧,我这还饿着呢。”

    焦顺说着,随便寻了个伺候牌局的小厮传话,让灶上赶紧煮两碗打卤面送来,先祭一祭五脏庙。

    那小厮问清楚焦顺的喜好,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端来两份鹿筋香菇卤的大碗宽面。

    那鹿蹄筋是早就熬好了的,外层入口即化,内里又筋道十足,配上切成薄片的香菇和一些绿叶菜码,吃起来香而不腻,着实令人胃口大开。

    匀出大半碗给栓柱,余下的一碗多被焦顺风卷残云的吞下了肚。

    刚放下筷子,又有小丫鬟奉上去油的清茶和一盘剥好的果子。

    焦顺把那温度适中的清茶饮尽,端着果子走向牌局,原想着寻个大杀四方的风水宝地轮替上去,不想刚迈开腿,就见兴儿垂头丧气的从里间出来,瞧那架势,倒像是被谁抽了筋骨似的。

    焦顺因时不时要过问天行健的生意,与兴儿也是熟惯了的,见状迎上去笑问:“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琏二爷瞧你最近太胖了,要帮你减减斤两?”

    兴儿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冲焦顺摊手苦笑道:“若只是刮些油水倒还罢了,偏二爷和奶奶赌气,非要我把铺子里的进项拿给他,你说这……唉!”

    “要不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焦顺在他肩头拍了拍:“该着你破财免灾,躲是躲不过去了,若不肯下本钱,等到开春儿以后,那铺子里怕又要换人掌舵了。”

    兴儿闻言,又是一通长吁短叹。

    这当口,就见个小管事风风火火的进了门,拉着小厮问清楚贾琏在屋里,便径自寻了过去。

    不多时,刚和卫若兰搭伙占据了天门的焦顺,就听里间贾琏怒道:“不过是个丫鬟罢了,这大年下的却办什么法事?还要两三千两银子之多!”

    客厅里略静了片刻,不过马上便又热闹嘈杂起来。

    只是众人却都有心不在焉,总忍不住下意识的往里间扫量。

    又过了片刻,就见披挂整齐的贾琏,黑着脸从屋里出来,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便强笑着作揖道:“老爷传召,我去去就来。”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了。

    等贾琏匆匆去了,便有人忍不住旁敲侧击的探问究竟。

    能被贾琏请到家里做牌友的,自然都是有根底的主儿,内中更有贾蓉、薛蟠这样的亲戚子侄,众人各显神通,哪还有打听不出来的?

    不多时就把事情拼凑出了大概。

    却原来是邢夫人屋里的秋桐,因被贾赦带到广交会里‘耍’了几日,回来没多久就上吊自尽了。

    这屡屡遇到命案,贾赦自觉流年不利,便不顾是在正月里,闹着要在东跨院里大肆操办水陆法会,明着是超度秋桐,实则是为了辟邪除晦。

    偏他年前摆平官司花去不少,过年前后又散出去好些,一时银钱不凑手,竟就不顾体面派人向贾琏催索,打算来个父债子偿。

    得知这前因后果,便有人道:“既是和那广交会有关,这便算不得稀奇了,各家被哄去的小妾丫鬟,因此上吊投井的也不是一两个了。”

    焦顺这才知道,感情这所谓‘广交会’与两广全无瓜葛,实是各处有钱有势的主儿,拿家中小妾丫鬟广泛交流的所在。

    即便后世一夫一妻的年代,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在一夫多妾的制度下闹出这等事来,其实也不算太奇葩。

    但如此大张旗鼓的,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故此焦顺忍不住皱眉道:“既然都已经闹出人命了,难道官府就不管管?”

    “管?”

    卫若兰嗤鼻一声,晒道:“那里面非富即贵的,听说背后还有王爷撑着,顺天府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招惹这广交会?”

    冯紫英在旁直摇头:“真不知这是图个什么,偏要把身边的女人往那地方送——依着我,还不如花钱去八大胡同消遣快活呢。”

    贾蓉托着瓣橙子,边嘬汁水,边嬉笑道:“这您就不明白了吧?就是这么互相淘换才有意思呢,要换成窑姐儿就不是那味儿了。”

    “狗屁!”

    卫若兰冷笑:“好些人家里的小妾本就是姐儿从良,都是积年老娼,那味儿冲着呢!”

    众人闻言一通哄笑,又问他缘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唯独薛蟠与众不同,晃着大脑袋赞道:“如此说来,大老爷倒是个实诚人呢——我往后若去那广交会上,也只和大老爷这样的实诚人淘换!”

    众人纷纷无语侧目,唯有贾蓉暗暗点头,显是存了一样的心思。

    贾琏原说是去去就回,可直到晌午也不见踪影。

    少了他这个东道主,众人都觉着有些不尽兴,故此聚在一处用了午饭,便都各自散去了。

    等回到家中,玉钏儿、香菱等人也早得了传言。

    玉钏儿一面帮五分醉的焦顺脱了靴子,将他两条腿往床上顺,一面便忍不住说起了秋桐之死:“我听说给她收殓的时候,那身上几乎没几处好地方——说是被老爷抵给了个军汉,将她不当人似的糟践了三天!”

    说着,竟就兔死狐悲的落下泪来。

    其实平日里她对这秋桐也是百般看不惯,但两人的出身处境却是相差仿佛,难免便有些感同身受。

    焦顺见状,便用脚指头挑了她尖俏的下巴,佯怒道:“你这小蹄子作什么妖,让你这一哭,倒好似爷苛待你似的。”

    玉钏儿忙抹了泪,赔笑道:“爷自是极好的,我是哭她没这好命,若是在爷身边此后,哪里就……”

    “就她那性子,我未必能容得下!”

    焦顺打断了她的话,叮嘱道:“若东跨院里派人来找我,你们只推说我醉的不省人事了。”

    果然被他料中了。

    因贾琏推三阻四的,到最后也只挤出来一千两银子,邢夫人果然又惦记上了焦顺,特地派了王善保家的过来相请。

    结果自然是被玉钏儿挡了驾。

    王善保家的回去一禀报,气的邢夫人大骂焦顺‘滑头’,亏得自己只是想哄骗他,否则真要把二姑娘嫁过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善保家的听她这话实在是不成体统,有心要劝却又不敢,只能岔开话题道:“太太还是赶紧想想,老太太那边儿该如何交代吧——这大正月里为个丫鬟办法事,老太太知道了必是要过问的。”

    邢夫人愈发没了好脸色,嘟囔道:“明明是老爷闯祸,偏每次都是我去……”

    心下虽有些怨怼,但还是和王善保家的,想了许多替贾赦开脱的言语。

    正商量着,外面又有小厮进来急着讨要银子。

    邢夫人闻言直皱眉:“各处不都已经铺排好了么?怎么又要银子?”

    “本来已经铺排好了。”

    那小厮回道:“可老爷听珍大爷说,请的和尚道士虽多,却未必有几个真心祈祷的,还不如给玄真观里进献些香火,让敬老爷帮着消消灾劫——老爷觉着有理,便准备送五百两过去。”

    “五百两?!”

    邢夫人的嗓子登时尖利起来,恨声道:“他那家庙若真有用,蓉哥儿媳妇又怎会死的不明不白?!”

    那小厮不敢搭茬,只鹌鹑似的垂着头。

    邢夫人咒骂了几句,最后却还是咬着牙拿出三百多两银子,连整带零的给了那小厮,咬牙道:“只有这么多了,若再要往外拿,只怕元宵节阖家老小就只能喝东北风了!”

    “嗯?”

    话音刚落,却听门口有人不悦的开口道:“合辙老爷我还饿着你了不成?”

    却是贾赦不知何时到了门外。

    眼见他背着手走进来,邢夫人忙堆笑道:“老爷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实是……”

    话刚说大半截,却见贾赦伸出手来,将一张银票托到她眼前:“聒噪什么?赶紧拿去入账!”

    邢夫人打眼一瞧,禁不住失声惊呼道:“六千两?!这、这又是从哪儿来的?”

    “那孙大刚给的。”

    “孙大?”

    邢夫人迟疑道:“就是秋桐生前曾……的那个?”

    “可不就是他么。”

    贾赦得意的道:“他自觉多少也有些责任,便送了一千两过来当做赔偿——余下的五千两,是想托咱家的门路,在军中补一个实缺。”

    说着,又得意道:“我就说要办个法会吧?你瞧,这才刚摆下经坛,就有银子送上门了!”

    邢氏闻言也喜的什么似的,先前还觉着秋桐死的有些冤枉,现下心里却只余下个‘值’字。

    他夫妻两个,不约而同的将那五千两银子当做了囊中之物,想着家里还没出贵妃娘娘的时候,二房就能抬举贾雨村官复原职;如今多了位贵妃娘娘,再打着荣国府的牌子出去走动,弄个军中实职又能有什么难的?

    眼见邢氏收了银票,贾赦又道:“昨儿我睡在屋里,总觉着阴冷,或许是秋桐那小蹄子魂魄未散——这几日咱们先住到外书房里去,等和尚道士们进来超度超度,再搬回来不迟。”

    “这……”

    邢氏闻言,故作迟疑道:“那迎春又该如何安置?”

    贾赦大袖一甩,不以为意的道:“让她回老太太那边儿,也正好省下些挑费!”

    他这嘴脸直似是打发了什么阿猫阿狗的玩物。

    邢氏等的就是这话。

    原本她把迎春拢在身边,是为了落二房的颜面,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平白无故多了些挑费,自然是怎么看迎春怎么碍眼,巴不得把她送回二房那边儿。

    如今得了贾赦的准话,忙命王善保家的去操办。

    打着怕和尚道士们冲撞了二姑娘的名头,竟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不肯给。

    虽则如此,迎春主仆几个却是欢喜的不行,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飞出这火坑才好。

    一时胡乱卷了行囊,迎春又单独捧了太上感应经和两个棋盒,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了东厢。

    刚跨过院门,就见台阶下贾赦正和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把臂言欢。

    因司棋走在头里,恰与那男人眼里的凶光撞了个正着,她不服输的还想瞪回去,却被外婆王善保家的扯到了后面,做声作色的道:“你不要命了?!那厮便是虐死了秋桐的孙大,最是人面兽心的一个!”

    迎春在旁边听见这话,也急忙移开了目光。

    同时心下暗道:三清在上,也不知是那家不积德的女儿,要落在这等人家中为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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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姐妹团聚、富贵闲人

    听闻迎春要搬回二房,黛玉、探春、惜春早早就等在了院门前。

    眼瞧着那多日不见的身影映入眼帘,探春头一个快步迎了上去,扯住迎春的袖子动情道:“二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论境遇出身年岁,姐妹两个可说是相差无几,故此探春也最能对迎春的处境感同身受。

    说话间,看到二姐姐手里捧着的太上感应经,探春心下又是一叹。

    大太太为母不慈,二姐姐又是个木讷寡言,不会讨好长辈的主儿,可不就只能靠这些哄人的玩意儿聊以慰藉?

    不过共情归共情,探春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窘境。

    一面拉着迎春嘘寒问暖,一面愈发坚定了亲近王夫人的念头。

    这时林黛玉和惜春也迎了上来,嘴里笑道:“过年那几日,只当能见着姐姐,不想大舅母又说你身体不适。”

    说着,上下打量了迎春一番,见她肌肤丰润红光满面的,不由掩嘴笑道:“本以为姐姐必是清减了,不想倒愈发富态,再怎么下去,倒要赛过宝姐姐了。”

    “颦儿又说我什么呢?”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薛宝钗的声音,就只见她快步赶了上来,挽住迎春的皓腕道:“天可怜见的,妹妹回来就好,也省得我们日日惦记!”

    说着,又左右张望着奇道:“宝兄弟呢?先前他三番五次的提起二妹妹,如今二妹妹回来,却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探春正要答话,林黛玉抢着道:“晌午时姐姐不才见过宝玉么,便日日惦记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念叨他。”

    听她尽是酸言酸语的,探春忙解释道:“老爷不是要离京公干吗?最近时常把哥哥叫去耳提面授,听说竟还要把哥哥交给那焦顺看管!”

    黛玉闻言将略薄的唇瓣一呡,嗤道:“一个连学都没正经上过的人,却如何能教的好他?”

    探春惯与宝钗亲近,但在这个问题上倒是难得的与黛玉不谋而合——盖因赵姨娘曾三番两次说起这焦顺,言语间甚至有拉郎配的倾向,反而让他对焦顺印象甚是不佳。

    薛宝钗此时却认真道:“让宝兄弟增广一下见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且那焦顺实是个不学有术的……”

    正说着,林黛玉却早拉了迎春探问:“姐姐被拘束了这么些日子,今儿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这个问题非只是她,探春惜春也都好奇的紧,于是都把目光投向了迎春。

    薛宝钗见状,无奈的微微摇头,随即也笑着看向迎春。

    做惯了透明人,难得被姐妹众星捧月,迎春略显的游戏局促,支吾着避重就轻道:“家里要办法事,因和尚道士们要在内院里诵经祈福,连老爷太太都暂时搬到外书房去了,我自然也要避一避的。”

    “法事?”

    惜春奇道:“正月里做法事也还罢了,怎么还让出家人进了内院?”

    探春也纳闷:“却不知是什么法事?若是为长辈祈福,可用咱们帮着抄录几篇经文,尽一尽心意?”

    “这……”

    迎春犹豫了一下,想着这事儿必是瞒不住的,便实话实说道:“是超度法事。”

    “超度法事?”

    众女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大老爷大太太好端端的,却怎么在住处办起了超度法事,难道就不嫌晦气吗?

    再有……

    既然阖家齐全未闻凶讯,这超度的又是哪个?

    也不怪她们消息闭塞,这涉及家中长辈的腌臜事儿,外人哪好主动告诉几个姑娘家?

    内中唯有宝钗面色如常,见迎春在众人的异样目光中愈发窘迫,便笑着圆场道:“咱们姐妹好容易团聚,合该好生庆祝庆祝才是,却怎们都说起法事来了?那些事情自有长辈们操心,也用不着咱们多管闲事。”

    听她这么说,探春也便鼓掌笑道:“是极是极!宝哥哥既来迟了,咱们便罚他做个东道,都去他院里闹上一闹!”

    于是姑娘们说说笑笑,一齐赶至宝玉房中。

    趁着留守的晴雯几个上前款待,探春却悄默声把薛宝钗拉到了隔壁内书房里。

    惜春吃了半杯杏仁茶,一转脸却不见二人的踪迹,便问起宝钗、探春的行踪。

    林黛玉拿帕子掩了樱桃,嘻嘻笑道:“妹妹好不晓事,这素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三妹妹一贯精明聪慧,自然和宝姐姐如胶似漆——似你这般的,便只能跟我们归拢在一处了。”

    “哼~”

    惜春小嘴一噘,揽着迎春的胳膊道:“姐姐又笑话人!你那心眼只怕比她们还多些,二姐姐和我才算是一挂的。”

    林黛玉闻言一愣,却是不经意间被触动了心弦,于是黯然萧瑟的垂首道:“是了,你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偏我只孤零零一个……”

    眼见她又伤春悲秋起来,迎春和惜春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解劝,只能盼着宝玉速来。

    隔壁。

    探春听完薛宝钗‘删节版’的叙述之后,不由被贾赦的荒淫无道惊的目瞪口呆。

    一面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长房,一面忍不住担心起了二姐姐的未来——大老爷整日里与那些狐朋狗友为伍,相女婿的眼光多半也强不到哪去,二姐姐想着盼着从家里脱身,怕只怕才离虎穴又入狼窝。

    听她隐喻透出些言语,薛宝钗也是长叹一声。

    想起先前那些谣言,忍不住道:“若那焦顺不是奴籍出身,倒也称得上是二妹妹的良配,只可惜……”

    探春闻言不由奇道:“宝姐姐怎么也说这话?”

    “也?还有谁说过?”

    “这……”

    探春登时语塞,忙岔开话题道:“宝姐姐真觉得他堪为良配?可我听说他生的粗鲁,又不曾正经进过学……”

    “先前我不是说了么,他是个不学有术的。”

    薛宝钗正色道:“近来我哥哥多有向他讨教做买卖的窍门,那往来的信件我也瞧了,多有发人深省之处,正应了那句‘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兄弟若能从他身上悟出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只怕要比死读书更为有用。”

    探春素来信服宝钗的才情见识,听她对那焦顺竟也是如此推崇,不由暗道:莫非姨娘这回竟歪打正着了?

    正说着,却见黛玉、迎春、惜春竟也带着丫鬟挤了进来,一时倒把个小小的内书房填的满满当当。

    “这是怎么了?”

    探春奇道:“你们不在客厅吃茶,却都跑来凑什么热闹?”

    “嘘!”

    却见林黛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嗓子道:“我只当宝姐姐说不得,没想到还有人也是一说就到!”

    惜春紧跟着补充:“那焦顺跟着宝哥哥一起回来了,我们只好来这边儿避一避。”

    听是焦顺跟了来,探春下意识凑到了门前向外窥探,正瞧见个魁梧的青年与宝玉并肩进来,那粗豪的五官被宝玉清秀的面孔一衬,愈发显得气势夺人。

    养在深闺里的女儿家,尤其是见惯了贾家那一群白面公子,多半看不得焦顺这样的须眉汉子。

    但探春却与旁人不同,虽是养在闺阁之中,偏有一股过人的豪气,见焦顺顾盼自雄,倒忍不住赞道:“都说他生的粗鲁,如今一见倒有几分豪杰光景!”

    众女大多不认同这话,唯独迎春暗暗点头。

    只是看探春趴在门前瞧个不停,她心下却是不由自主的泛起酸来,破天荒的主动上前拉住了探春,劝道:“小心被他瞧见失了体统。”

    探春这才收了窥视,却仍是支着耳朵探听外面的动静。

    却说焦顺这还是头一次来贾宝玉的住处,所见所闻精致奢靡自不必多说,更有一股脂粉香气在这屋里弥漫不散,与其说是男人的住处,倒更像是女子的闺房。

    双方分宾主落座,宝玉便拱手笑道:“家父虽有交代,但还请焦大哥千万放我一马,等老爷回来查问时,只说我常跟你去衙门就是。”

    “倒也不是不行。”

    焦顺端起晴雯奉上的茶盏,吹着浮萍似的茶梗道:“只是政老爷若问起你在工部的见闻,不知你准备如何作答?”

    “这……”

    宝玉先前一心只想‘逃课’,却不曾想过这些细节,如今被焦顺点醒,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要做些预案。

    他略一沉吟,又道:“一是请焦大哥多多提点,二来不妨让我奶兄李贵跟在芸哥儿左右,他回来跟我学一学,就只当是我的见闻了。”

    听宝玉将这急智,全都用在了‘逃课’上,屋内众女倒有一多半怒其不争。

    这时就听焦顺哈哈一笑,摇头道:“宝兄弟却不是把我们工部当成了洪水猛兽,竟连亲自走一遭都不愿意?岂不知我工部的巧匠,堪称集天下之大成,外间没听过没见过的好玩意儿数不胜数,你若亲眼见识过,只怕就要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探春听到这里,忍不住俏声抱怨道:“这人好没道理!老爷请他管教哥哥,他却偏拿奇巧淫技引逗——自来哪有这样教人的?!”

    迎春下意识想要帮焦顺解释解释,可她素来是个木讷寡言的,且又最受程朱理学影响,一时那里有合适的理由辩驳?

    倒是宝钗在一旁开口道:“他多半也是为了让宝兄弟就范,才出此下策的。”

    宝玉也是这么想的!

    当下摇头苦笑道:“焦大哥莫要诓骗我,真要只是去那衙门里玩乐,你又如何向家父交代?且家父也在工部为官,若从旁人嘴里问出实情,只怕又要骂我玩物丧志了。”

    “哈哈……”

    焦顺又是一笑,盯着宝玉问:“却不知宝兄弟有什么志向?”

    “这……”

    贾宝玉本就是咸鱼心性,又素来鄙弃经济仕途,哪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志向?

    焦顺又问:“莫不是重振门楣,做个王侯将相?”

    “焦大哥说笑了。”

    宝玉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似的:“我这般不孝儿孙,能少给祖宗脸上摸黑,已经是贪天之幸了,如何还敢想什么王侯将相?”

    顿了顿,又补了句:“况且我对此也实在没什么性趣。”

    “那就是想做个富贵闲人喽?”

    “对对对!”

    这四个字倒正中贾宝玉的心坎,当下小鸡啄米点头,又抚掌道:“富贵我倒不奢求,但凡能做个闲人,守着姐姐妹妹们逍遥自在一辈子,就最好不过了!”

    听他一番肺腑之言,众女悲喜各不相同,却又都想知道,听了这烂泥糊不上墙的志向,那焦顺准备如何应对。

    只听焦顺笑道:“兄弟既要做个闲人,又怎能错过这‘奇巧淫技’?说不定,兄弟这辈子的富贵荣华,也都在里面藏着呢!”

    这话众女都是不信,宝玉自也是连连摇头:“焦大哥就别哄我了,只怕到了你那工部衙门,等着我的就不是奇巧淫技,而是经济仕途了。”

    “兄弟若是不信……”

    焦顺抬起手掌对准宝玉:“咱们不妨起个赌誓如何?”

    “什么赌誓?”

    “这大半年当中,我保证你在工部衙门里,只与那些奇巧淫技为伍,若有半句经济仕途方面的说教,兄弟就再也不用去了,政老爷事后问起来皆由我一力承担!”

    这番话说出来,里间众女皆是愕然不已。

    探春更是跺脚嗔道:“这人莫不是疯了?!”

    宝玉自也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试探着问:“焦大哥,你、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怕家父责备于你?”

    焦顺摇头道:“正所谓时移世易,兄弟与政老爷虽是父子,却只怕未必尽知他的心思——如今府上最大依仗却不是祖上荣光,而是宫里的贤德妃,比起子弟们读书进学,帮贤德妃固宠才是头等大事!”

    “而当今陛下痴迷匠造,欲重兴太祖朝时的工业革新,此事天下谁人不知?偏朝中重臣多有贬斥抵触,让陛下孤掌难鸣多有掣肘,所以我才能有这幸进为官的机会。”

    听到这里,宝玉皱眉道:“焦大哥的意思,莫不是想让我学你一般,靠着匠人手段出仕为官?”

    “不!”

    焦顺摇头:“依宝兄弟如今的处境,若学我入朝为官反落了下乘——我若是宝兄弟,便绝会去做什么臣子,而是要做一个超然物外的知己!”

    “知己?”

    “正是知己!”

    焦顺断然道:”以宝兄弟这样深厌经济仕途的脾性,也正适合做个知己!”

    “宝兄弟若能在工部,吃透那些所谓奇巧淫技的原理,自可借贤德妃的门路直达天听——而预计中的嫔妃省亲,则恰好提供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届时只要入了陛下法眼,兄弟自然就可以做个只论‘奇巧淫技’,不问世事朝政的富贵闲人!”

    宝玉此时已经听的呆了。

    嗫嚅半晌,他却又将贾政当成了挡箭牌:“可老爷那边儿,如何……”

    “所以说宝兄弟并不能尽知令尊的心思。”

    焦顺道:“他若不认同此事,又怎会指定让你去工部增广见闻?”

    说着,又似笑非笑的道:“宝兄弟口口声声说是不喜仕途经济,只想做个闲人,却总不会这连奇巧淫技都不肯钻研吧?”

    “这……”

    宝玉心目中的‘闲人’,和焦顺嘴里‘闲人’显然并不是一回事。

    可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却也由不得他拒绝,只好苦着脸道:“既如此,我、我便去试一试。”

第168章 傲晴雯再埋祸根

    院门外。

    贾宝玉目送焦顺远去,一张椭圆脸庞登时垮了下来。

    想着过了十八,就要跟着焦顺去衙门里‘玩物丧志’,他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虽也喜欢那些精巧玩物,却并没想过要深究其中的道理,甚至赖此‘谋生’的想法,且一想到这些东西和‘志向’二字挂了钩,便觉着那些精巧玩物索然无味。

    “二爷。”

    正准备回转院内,茗烟却从墙角绕了出来,对着焦顺消失的方向狠啐了一口,刻意挑拨道:“这厮原本不过是李贵手下一个碎催,如今得了势,竟就爬到二爷头上去了!若是我……”

    “是你怎得?!”

    不等他把话说完,门内就传来了晴雯的声音:“焦大爷出身再差,还能差的过咱们?!”

    说话间,她跨过门槛出来,先冷冷横了茗烟一眼,又对宝玉道:“先前有焦大爷在,倒没来得及告诉你,二姑娘已经搬回来了……”

    “当真?!我这就找她去!”

    宝玉闻言登时把烦恼抛在了九霄云外,撩起衣襟下摆就要往老太太那边儿跑。

    “你急什么!”

    晴雯忙拉住了他,指着里面道:“姑娘们早都过来了,一个不少都在咱们屋里呢。”

    宝玉忙又调头跑进了院里。

    等他这一走,茗烟那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仰头瞪着台阶上的晴雯,阴阳怪气的道:“怎么?姐姐得了那焦顺一些鸡毛蒜皮的好处,就忘了自个的出身不成?我舅舅……”

    “哼~”

    晴雯将袖子一甩,嗤鼻道:“少拿大总管压我!大总管早放了话,赖二爷那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又让咱们避着焦大爷些,千万莫要招惹他——凭你方才那些话,就算官司打到大总管面前,我也是不怕的!”

    这几句夹枪带棒的,茗烟的气焰登时就馁了。

    那赖大实是个能屈能伸的,既有谈笑杀人的手段,也有唾面自干的隐忍,自打焦顺入了皇帝的法眼,又成了贾政的座上宾忘年交,他就暂时熄了报复的心思,一门心思只在长子的功名仕途上。

    茗烟因与焦顺有旧仇,还被他叫去专门叮咛了一番,勒令他不可招惹是非。

    茗烟虽然不服不忿,却不敢违拗舅舅的吩咐。

    方才也是见贾宝玉似对焦顺有些怨怼,才忍不住生出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如今见晴雯半点不虚,他自己先就退缩了,赔笑道:“是我一时冲动了,姐姐饶了我这回,千万别告到舅舅面前!”

    “哼~”

    晴雯又是一声冷哼,昂着白玉杆儿似的脖子,道:“我才懒得理会你这些鸡零狗碎的心思,只是日后在二爷跟前仔细些,莫要一心把他往歪道上引!”

    说着,甩袖子扬长而去。

    “HE~TUI!”

    眼见她走的远了,茗烟跨上台阶冲里面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不知死的浪蹄子!大爷治不了那焦顺,还治不了你?!”

    再说宝玉。

    他急匆匆进门,见众女早占据了厅中各处,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方才的事情。

    宝玉不由笑道:“好啊,原来你们刚才都在听我的墙角!”

    “呸~”

    林黛玉噘嘴道:“不过在里屋避一避罢了,谁乐意听你受人调教?”

    因见宝玉笑吟吟盯着自己,她又拿帕子遮了半边:“瞧我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姐姐妹妹们都记仔细些,等去了那衙门里,再想在一处顽可就难了。”

    她嘴里说的是姐姐妹妹们,实则却是担心宝玉日后无暇陪伴自己,真就变成孤零零一个形单影只。

    宝玉自然理会她的心思,登时也苦了脸,支吾道:“也不用日日都去的,且我便是不吃不睡,也万不能冷落了妹妹。”

    说话间,他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就忘了旁人在场。

    “宝兄弟。”

    这时就听薛宝钗道:“你既不愿走是仕途经济,那焦顺所言也不失为一条立身之路,等去了工部且不可分心懈怠。”

    探春也附和道:“他这虽不是什么正经路子,却也有些可取之处。”

    迎春虽未开口,却也是连连点头。

    眼见姐妹们都在规劝自己,贾宝玉愈发苦了脸,可这回是打着让他‘玩物’的名头,总不好再用那些‘读书人不过是些蠹虫’的言语搪塞。

    林黛玉见他窘迫,忽就噗嗤一笑,掩嘴道:“你们忒也高看那焦顺了!依着我说,他也未必就有什么高明见识,不过是仗着祖祖辈辈的传承,惯会揣摩上意罢了。”

    这所谓祖祖辈辈的传承,自是在嘲讽焦顺出身奴籍。

    迎春闻言心下就有三分不喜,只是她寡言鲜语惯了,又不愿意与姐妹们生隙,便只偷偷拿眼去拧黛玉。

    不想薛宝钗却直接上了手,两根青葱似的指头在那滑如凝脂的脸上作势一掐,笑着打趣道:“偏颦丫头这张嘴,真真不肯饶人!”

    林黛玉吃她偷袭,面上显出些不虞,正要抖出些尖酸刻薄的,宝玉却急忙上前打圆场道:“不说这些劳什子,趁眼下还有闲,咱们今儿多吃几杯,好生乐一乐,也算是恭贺二姐姐乔迁之喜!”

    姐妹们这才改了言语,说些风花雪月家长里短。

    这时晴雯也到了门前,却不急着进屋,而是冷了脸看向廊下那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呵斥道:“早不收拾晚不收拾,偏这时候弄给谁看?趁早去做些正经的,少在这里作妖!”

    那小丫鬟被她呵斥的抬不起头,嘴里嘟囔着还想分辨几句,谁知晴雯却理也不理,挑帘子进到了屋里。

    小丫鬟抿嘴盯着那摇曳的门帘,好半晌才错开了眼。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施施然回到家中,就见香菱、玉钏儿、柳五儿三人,正围着一桌子灯笼品头论足。

    “咱家怎么订了这么些。”

    焦顺任凭玉钏儿褪去大衣裳,又顺手接过香菱递来的手炉,坐到桌前品着柳五儿奉上的香茗,奇道:“我刚才进门时瞧见,院里各处好像已经挂上七八盏了。”

    “咱家就订了十二盏。”

    玉钏儿发愁道:“偏二奶奶送了些,二太太又送了些,薛家也送了些,可不就积了这么多么——我们几个商量了半天,连茅厕都算上都还要不少余下的!”

    “不妨事。”

    焦顺摆手道:“这院里有一个算一个,都选两盏带回去就是。”

    说着,又冲香菱招了招手,等她不明所以的走到近前,便一把捞到怀里,横放在腿上:“等元宵节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街上耍耍,省得总在这院里闷出毛病来。”

    玉钏儿闻言喜不自禁,连声应‘好’。

    柳五儿窥见焦顺那禄山之爪,直往香菱襟前攀爬,却是涨红了脸,闷头悄悄的退了出去。

    偏香菱却竟有些闷闷不乐,一时发起呆来。

    焦顺先是有些纳闷,想起她幼时的经历,这才恍然大悟。

    香菱原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就因为上元节外出赏灯时被人拐了去,这才沦落到薛家卖身为奴。

    如今焦顺说要带着她去赏灯,自是触动了她心弦。

    于是愈发搂的紧了,又在她耳边道:“到时我只在你腰间系条红绳,任谁也偷不去、拐不走!”

    “爷……”

    香菱被他说破心事,一时动情的仰起头,水汪汪的目视焦顺。

    焦顺自然不会客气,低头俯噙住香舌,好一番撩绕搅弄。

    直到玉钏儿吃足了醋,把那宫灯、走马灯翻弄的哗哗作响,二人这依依不舍的收了‘伸通’。

    焦顺任由香菱脱身,又看着桌上的各式灯笼道:“咱们也不好短了礼数——等我明儿去衙门当值是,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回礼,若没有合适的物件,就等十四去外面逛逛再说。”

    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唤过香菱耳语了几句,却是交待她去询问迎春、司棋、绣橘的有什么想要的,等元宵节逛街的时候一并采买。

    转过天到了正月十二。

    因这两天焦顺要去衙门里排班当值,天不亮便冒着刚起的风雪出了家门。

    香菱同玉钏儿把东厢收拾齐整了,又到堂屋里帮着五儿做了些家务,便寻到东间里,找正同伺候焦大的老妇闲话的胡婆婆告了假。

    得到胡婆婆的首肯,她又回屋裹了件翻毛领的披风,这才打着纸伞出了家门。

    迎春这次搬回来,仍是住在原来的小院。

    其实这院子原是她与黛玉合住——探春、惜春也是合住一处——只是老太太宝爱黛玉,将林妹妹留在身边照管,故此迎春才得以独居。

    绣橘正指挥两个小丫鬟扫雪,见是香菱来了,忙笑着迎了上去打趣:“姐姐这一身瞧着,真如仙子下凡似的,却不知来我们这儿凡俗所在有什么贵干?”

    香菱灿然一笑,跟着她走到廊下收拢了纸伞,这才问道:“司棋姐姐不在吗?”

    “跟我们姑娘去老太太那边儿了。”

    绣橘说着,又回身呵斥两个小丫鬟:“这没眼力劲儿的,也不说给香菱姐姐端杯茶来——再有,把屋里的脚炉也取一个来。”

    支走两个小丫鬟,她这才笑道:“若姑爷有什么要交代的,姐姐只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我们爷也没什么要交代的。”

    香菱认真道:“反让我问问这边都缺些什么,等元宵节逛灯会的时候,帮着买齐了送过来。”

    “也就是姑爷惦记着我们。”

    绣橘满眼感激,又忍不住抱怨:“昨儿说是什么‘迎春酒’,可除了宝姑娘问了两句,旁人哪管我们姑娘短了什么、缺了什么?”

    跟着,又迟疑道:“不过猛一下子,我也不知道都缺些什么,这样吧,等姑娘和司棋姐姐刚回来,我仔细问清楚了,再去家里给姑爷回话、道谢。”

    “这倒使得。”

    香菱略一盘算,便点头道:“我们爷出门时说了,这正月里排班不比正经当值,约莫申时【下午三点】就能回来,妹妹到时候过来就成。”

    二人计议得当,且不多提。

    却说焦顺到了衙门里,原是想去杂工所的,不想负责点卯的小吏却表示,因原本要坐镇司务厅的主事临时告了假,上面安排焦顺过去当值。

    这司务厅的主事,等同是工部的办公室主任,在主事里是独一份的位卑权重,相应的,要处置的琐碎事情也比旁人多出十倍不止。

    听说是让自己去司务厅代班,焦顺不由皱眉道:“本官又不曾在司务厅历练过,却只怕误了公事。”

    “大人多虑了。”

    那点卯小吏忙解释道:“厅里自有老吏当班,等闲也烦不到大人面前——即便真有什么大事,只要大人及时上禀下达,也断没有您的不是。”

    再三确认之后,焦顺这才领了临时签发小印,跟着那小吏赶到位于前衙的司务厅。

    因这司务厅不但是内务总管,还负有接待外客的职责,非但占地面积不比各司小,装潢布置也更胜一筹。

    只是……

    这正中的大堂里,却着实有些脏乱。

    果皮瓜子散了一地不说,那梁上竟还垂着半拉红肚兜,几个衙役正拿竿子往下挑,可不知是挂住了还是怎么的,竟死活拉扯不动。

    负责指挥的小吏急的直跺脚,连声催促道:“快别废这牛紧了,赶紧去搬梯子来!”

    那衙役们却表示杂库的管事还没到,现下库门都打不开,却到哪里寻梯子去?

    点卯的吏员见状,皱眉重重一咳,等众人循声望来,又扬声道:“诸位先别忙乱,快来见过今日当班的上官——杂工所的焦所正。”

    众人这才乱糟糟迎了上来,有职称功名的拱手见礼,那些白身的干脆就呼啦啦跪倒一片。

    焦顺也不急着让他们起来,指着那挂在梁上的肚兜问:“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每一个开口回话的。

    “怎么?”

    焦顺面色一沉:“我这代班的说话不管用?”

    若是等闲所正,这话还真未必能唬住司务厅的官吏,但焦顺被逼无奈之下,联合外人反戈一击,让军械司灰头土脸颜面全无的事情,可还在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

    这等混不吝的狠茬儿,谁敢不拿他当一回事?

    当下为首的绿袍小官儿,忙讪讪答道:“回大人的话,昨儿陈大人当值,因实在气闷,便寻了戏班子和几个……”

    说到半截,回头看看那肚兜,露出一脸无奈之色。

    不用问,肯定是屯田清吏司的陈永鹏!

    这厮是齐国公后裔,也属幸进之臣,却和低调的贾政截然不同,素来最是散漫浪荡不过。

    焦顺皱眉问:“为何夜里不及时清理掉?”

    “这……”

    那绿袍小官苦笑:“陈大人一心为公,昨晚上特意留宿在此,直到刚刚才离去。”

    焦顺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遂甩袖道:“速速清理干净,本官先在里间值房……”

    “大人。”

    那小官却又哭丧着脸禀报:“里间更乱,且气味不大好闻。”

    那姓陈的到底在衙门里干了些什么?

    焦顺无奈,只得先去了东厢,随便寻了个八品司务的桌子暂时安身。

    刚命人找来最近的邸报解闷,不想外面忽又嘈杂起来,就听有人醉醺醺的骂道:“爷那玉佩是祖上传下来的,太祖爷亲自开过光的宝贝,若找不着,便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管事的呢?今儿管事儿的是哪个?!”

    啧~

    这可真是不让人清净。

第169章 反客为主

    焦顺悄默声凑到门前,顺着门缝往外扫量。

    就见雪地里十几个膀大腰圆的豪奴雁翅排开,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个趾高气昂的六品官员。

    果然是那出身齐国府的陈永鹏!

    一见这阵仗,焦顺就知道这厮必是冲着自己来的。

    盖因这陈永鹏对待他的态度,就和贾政最初时几乎一般无二,认为与奴才出身的焦顺同衙为官、同为幸臣,实在是天大的耻辱。

    且他又不似贾政那般低调,那种种贬损鄙弃的言语,早灌了焦顺满耳朵。

    今儿忽然闹这一出,肯定早就算计好了的!

    那突然告了病假的主事,多半也是同谋!

    甚至于……

    这司务厅里只怕也少不了他们的眼线!

    至于算计自己的法子么……

    听陈永鹏吵吵着要找什么玉佩,不难猜出多半是老掉牙的栽赃陷害戏码。

    不过把戏虽老,可那陈永鹏人多势众,又有司务厅的人做内应,这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这边儿,真要让他使起蛮来,却只怕是难以抵挡。

    为今之计,必须先声夺人!

    一是打乱陈永鹏的节奏,二是震慑那些豪奴、内应,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自己动手。

    焦顺心思急转,将现有的讯息过了两遍,忽的眼前一亮,抬腿猛的踹开房门,震天似的吼了一声:“果真是丢了御赐之物?!”

    那房门重重撞在两侧墙上,直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而下,再加上焦顺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当下吼的豪奴们队形都散乱了。

    那陈永鹏也被唬了一跳,愣神好半晌,才闹明白焦顺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方才说什么玉佩曾让太祖开过光,当然是在胡吹大气,如今焦顺又更进一步说成是‘御赐之物’,陈永鹏心下虽觉得有些古怪,可又怎肯弱了声势?

    当下将头一扬,用鼻孔对着焦顺道:“正是太祖爷御赐之物,今儿老爷就算挖地三尺,也要……”

    “这如何了得?!”

    陈永鹏正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往下演,岂料焦顺又是一声大喝截住了他的话茬,紧接着大步流星到了近前,盯着那些摆造型的豪奴们问道:“陈大人,却不知你带来的这些随从当中,可有昨夜不曾在场的?”

    “嗯?”

    陈永鹏脸色一沉,恶狠狠的盯着焦顺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的人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瞧他那蓄势待发的架势,只怕焦顺一旦应下这话,就要招呼豪奴围攻过来了。

    荣国府和齐国府关系说不上亲近,却也是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陈永鹏这次设计想要羞辱焦顺,除了受到某些人的利诱之外,也正是笃定荣国府不会为了焦顺和齐国府闹翻。

    而那些豪奴们显然也都得了交代,一见主人做声作色,也都撸胳膊挽袖子的发狠。

    焦顺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微微拱手笑道:“陈大人说笑了,我若是有这等心思,就该问昨天都有谁在才对。”

    陈永鹏闻言一愣,也觉着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不过想到自己这次是来仗势欺人的,却同这奴才秧子讲什么道理?

    当下冷笑一声,就要口出挑衅之言。

    不想焦顺却抢先道:“下官是想寻两个不相干的,赶紧去报官!”

    “报、报官?”

    陈永鹏刚积聚起来的气势,登时又化作了迷茫,脱口问:“你想做什么?”

    “大人糊涂了不成?”

    焦顺肃然向皇宫的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太祖御赐的至宝在工部失窃,这天大的事情,自该赶紧去顺天府报案,让他们调派精干人手速来侦破此案!”

    “去、去顺天府报案?”

    陈永鹏愈发傻眼了,他原是想强行栽赃焦顺拿了自己的玉佩,当着众人耻笑这贪鄙奴才上不得台面。

    谁成想一照面,焦顺竟就要把事情闹到顺天府去,还把那玉佩说成了什么‘太祖御赐至宝’。

    有心解释一下吧。

    可方才自己已经认下是御赐之物,却怎好再当众改口?

    但若是不解释,任由焦顺把事情捅到顺天府,那顺天府又当真以为是‘御赐至宝’遭窃,全力侦查起来,这自导自演的把戏又该如何收场?

    正骑虎难下,却听焦顺又扬声道:“司务厅上下人等,立刻到院子里聚齐,本官数到十,若有拖延不从的,便视作嫌犯交由陈主事处置!一、二、三、四……”

    眼见司务厅的官吏、书办、杂役,都从四下乱糟糟涌出,陈永鹏愈发的头大,忙扯住焦顺问:“焦大人,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八、九、十!”

    焦顺不慌不忙的报完数,然后假意压低嗓音,用周遭可以听见的音量道:“陈主事带着这么些人手,气势汹汹闯进衙门里,想来必是笃定贼人就在司务厅内,既如此,自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趁机掩藏甚至毁掉那御赐至宝,故此下官才要将他们集中起来看管。”

    顿了顿,又十分认真的道:“等顺天府的人到了,再由他们将昨夜曾来过衙门的,也都全部押来审讯——为了防止贼人托亲友销赃,最好把今晨曾与他们接触过的亲朋好友,也一并拿来审问!”

    “这、这也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吧?”

    陈永鹏方才气势汹汹找到司务厅里,巴不得闹的越大也好,最好工部上下都来围观自己羞辱焦顺。

    但眼下……

    他却反而担心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只能硬着头皮劝解焦顺道:“若真是衙门里人偷……藏了那玉佩,还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好。”

    他甚至都不敢说‘偷’字了,临时改成了‘藏’。

    “这怎么成?!”

    焦顺却是一脸的正气凛然:“御赐至宝,怎能等闲视之?!如今既是我在这司务厅里当值,那自焦某以下,必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给陈大人、给齐国府、给太祖爷一个交代!”

    什么至宝、什么交代!

    那就是个普通的玉佩罢了!

    陈永鹏一张脸涨的猪腰子仿佛,心下百般后悔不该夸大其词,以至被焦顺捏住了痛脚。

    面对焦顺再三的催促,他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也、也未必就是遭了贼,或许是谁捡了去,又或是我不慎落在了偏僻处。”

    现如今,陈永鹏已经不奢望再拿这事儿栽赃焦顺了,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场闹剧,免得真被焦顺告到顺天府去。

    焦顺心下得意,面上却露出诧异之色:“陈主事的意思,是要先找一找?”

    “对对对,先找找、先找找!”

    陈永鹏满口迎着,同时朝身侧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的微微点头,当下就要带着齐国府的人四处‘搜寻’玉佩。

    “且慢。”

    谁知焦顺却又拦下他们,吩咐道:“去灶上弄些细煤灰来——若不够细,就尽量砸碎些。”

    说着,又向陈永鹏解释道:“为免贼人浑水摸鱼,偷偷把赃物抛出来脱罪,咱们先找几个被搜过身的,拿簸箕在各屋里把煤灰扬匀了,然后再派几个身上干净的去搜——若果真找到了,也千万不能直接拾起来,速来请我和陈大人过去验看,瞧那上面可有灰尘,周遭有没有异状!”

    这狗奴才怎恁多的花样?!

    陈永鹏原本紫涨的脸庞,一时又阴沉的锅底仿佛。

    他方才就是想让手下随便选个偏僻处,谎称找到了玉佩,结束这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

    可按照焦顺这样的做法,这法子却如何用得?

    他一咬牙,强笑道:“也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如今想来,倒没准儿是丢在家里了。”

    “不会吧、不会吧?!”

    焦顺闻言的夸张叫道:“难道陈主事竟未曾在家中翻找过,就直接带着人来衙门里兴师问罪?难不成在陈主事心中,这司务厅实是藏污纳垢的所在?”

    “怎么会!”

    陈永鹏忙又改口道:“我自是已经在家翻找过了,只是仓促间,也未必有那么仔细。”

    “原来如此。”

    焦顺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又喧宾夺主的道:“那也不用急着回去,来都来了,先将这司务厅搜一遍再说——你、你,还有你……”

    说着,他抬手随便点选了几个豪奴,不容置疑的下令:“脱衣服!”

    那几个豪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倒有一半怒视焦顺。

    “啧。”

    焦顺见状,啧啧有声的摇头道:“都说主辱臣死,如今御赐至宝失窃……”

    陈永鹏忙道:“未必就是被偷了!”

    焦顺笑着横了他一眼,改口道:“如今御赐至宝失踪,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尔等却怎么一个个推三阻四的?”

    说着,他又认真对陈永鹏道:“陈主事,既然你府上的家丁都不愿意为主人分忧,要不咱们还是找顺天府的人来吧,”

    陈永鹏与他四目相对,直恨的牙根痒痒,有心怒斥这刁奴几句,可又担心他打着‘御赐至宝’的名头去报案,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脱衣服!”

    这一声令下,那些豪奴们便成了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开始宽衣解带,不多时那雪地里就多了几个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可怜之人’。

    先前陈永鹏兴师动众的找上门时,司务厅的人都想着要看焦顺的笑话,却不曾想最后看到的却是这般奇景。

    拼命忍耐,还是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几个豪奴羞恼的梗着脖子怒视,却很快又在寒风中冻的缩起了脖子。

    焦顺让栓柱领着几个司务厅的书办,挨个搜查了一遍,确认他们身上并无什么玉佩,正好灶上也送了煤灰过来——簸箕不够,又临时拿了几个洗脸盆充数。

    挨个派发好‘装备’,焦顺便下令道:“开始吧——都给我撒匀了,待会儿我派人进去监察,若是有偷奸耍滑的,就算本官肯饶你们,陈主事这苦主也断然不肯!”

    陈永鹏听他到这时候,还拿自己当靶子消遣,愈发咬的牙齿咯咯作响。

    那几个豪奴无奈之下,只能瑟瑟发抖的进到各处播撒煤灰。

    这进去的时候都是白生生的,等再出来却个顶个变成了昆仑奴。

    人群中禁不住又爆发出一通哄笑。

    这回那些豪奴却是连瞪人的心气儿都没了。

    陈永鹏见此情景,脸上也是火辣辣的难堪不已。

    眼瞧着焦顺又要下令,让余下的豪奴们脱了衣服接受检查,陈永鹏跺脚咬牙道:“焦大人如此精明,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里都交给你就是,本官且先回去仔细找一找!”

    说着,领着两个为首的管事,头也不回的去了。

    被抛下的豪奴们面面相觑,却也只能任凭焦顺摆弄。

    而焦顺给那些豪奴铺排好差事,就转眼看向了正交头接耳、谈笑风生的司务厅官吏杂役们。

    你焦大爷的热闹,是那么好看的?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唤过为首的两个八品司务,吩咐道:“等里面搜完了,别急着收拾,陈大人若是在家里找不见,说不定还要来亲自搜一遍呢。”

    两个司务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问:“大人,那咱们又该如何处置公务……”

    “这有什么难的?去抬几张桌子出来,就在这两下廊上办公便是!”焦顺不容置疑的道:“这一边办公一边赏雪,岂不雅哉?”

    说着,他又喊来几个刚套上衣服的‘黑奴’,吩咐道:“快去杂工所,把本官的逍遥椅抬来。”

    转头又命栓柱备好了手炉、脚炉。

    不多时,在两侧廊下瑟瑟发抖的司务厅官吏杂役们,就见焦大人寻了个背风的所在,摆开了逍遥椅、翘起了二郎腿,裹着毛料大氅、坐拥手炉脚炉,优哉游哉的看起了邸报。

    两个司务见此情景,哪还不知焦顺是刻意敲打?

    心下虽是暗骂不已,却摄于方才焦顺谈笑间,便令陈衙内折戟沉沙的手腕,非但不敢提出半句抗辩,反竭力安抚手下的官吏,生怕再给焦顺发飙的机会。

    就这般直到正午时分,那陈永鹏才让差人送来消息,说是那‘御赐至宝’已经找到了。

    两个司务如蒙大赦,忙请示焦顺可要收拾出屋子,好让众人搬进去办公。

    却听焦顺打着哈欠道:“急什么?说不定陈大人还丢了别的呢——不过明儿就不是我在这边儿当值了,该怎么收拾都听……对了,今儿告假的是那位大人?”

    一个司务苦着脸回道:“是都水清吏司的钱主事。”

    “那就等钱主事明儿来了再说!”

    焦顺说着,环视了一下周遭,扬声道:“若不让钱主事亲眼瞧一瞧这景致,他却如何知道本官今日顶班的艰辛?”

    话音刚落,廊下咬牙切齿的动静就连成片,内中还杂了几声喷嚏。

第170章 煤油灯与家长里短

    本着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准则。

    焦顺先让司务厅各色人等冻了一上午,到中午又特地使钱让灶上做了顿驱寒的酒菜热汤。

    且还暗中指使几个帮厨,把上午那出大戏三言五语的剖析了,将众人一多半怒气引导到了司务厅内应和陈永鹏等人身上。

    到了下午,又‘开恩’允许他们将两厢拾掇出来办公。

    当场就有几个贱皮子对此感激涕零,心说这焦大人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行事粗鲁蛮横不讲道理,面对那陈主事不卑不亢也还罢了,就连迁怒人都懂得适可而止。

    且不提这几个斯德哥尔摩患者。

    却说午后【下午一点】,又添了条褥子的焦顺,正在廊下眯着眼假寐,忽就听有人大步流星直奔自己这边。

    抬眼一扫量,却是刘长有带着徒弟赵九斤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你今儿不是不用当班吗?”

    焦顺不等他走到近前,便翻身坐起问道:“莫不是所里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放心,所里一切都好。”

    刘长有急忙解释:“是南边儿送水……煤油的到了,这事儿一向是卑职在负责,于是下面人专程寻了我来——卑职方才领着九斤试了试,先前赶制出来的煤油灯倒还算堪用,就想着过来向大人禀报一声。”

    说着,示意赵九斤奉上一大一小两只煤油灯。

    大的那只雕琢的甚是精巧,漆金錾银的散着流光溢彩,小的那个就简单多了,用料能省则省,矮墩墩看着像个痰盂。

    但焦顺的注意力,却还是落在了那小号油灯上,招手让赵九斤递给自己,先掂了掂分量,确认里面灌了大半壶煤油,然后又倒提在手里,用力抖了几抖。

    仔细确认过煤油不曾溢出半滴,他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四下看了看,冲着院门旁边的倒座小厅道:“去那里面试试吧。”

    说着,提着灯笼自廊下绕出,领着众人走进了其中一间倒座。

    赵九斤指挥着两个学徒,将后窗前窗全都用布遮了。

    刘长有则是双手奉上了火折子。

    焦顺取下火帽吹染了火舌,拧开玻璃罩子点燃那煤油灯的灯芯,眼瞧着火苗窜起半寸,他忙又将玻璃罩子放了回去。

    或许是玻璃罩不够透明的缘故,那亮度陡然下降了些,先前差不多与家里用的牛油蜡烛齐平,如今却反倒要略逊一筹。

    这让焦顺略有些不满,作为一名九零后,在他有限的印象当中,农村地区用这玩意儿照明,可是一直从民国持续到了八十年代初,按理说怎么也该比蜡烛强些吧?

    “大人果然是明见万里!”

    这时就听刘长有赞道:“此物比之旧式油灯,无论是安全性还是亮度都强出数倍不止,甚至比起蜡烛来也毫不逊色。”

    他这里大拍马屁,赵九斤却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可那豆油灯用个破碗放根棉线就成,咱这又是铁架子又是玻璃罩子的,只怕要几十只新碗才能换一盏。”

    “胡说什么!”

    刘长有忙呵斥道:“此物与那旧油灯各有用处,岂能放在一起比……”

    焦顺抬手止住他的话茬,和煦的对赵九斤道:“别听你师父的,如今这东西也还没定型,有什么优劣都说出来,咱们才好改进的实用些。”

    赵九斤得了鼓励,又看师父没有拦着,这才板着指头道:“这东西的亮度如何,其实都看那灯芯长短,普通百姓家里如何敢用这么长的灯芯?若剪短了,其实也只比老油灯强些,比不得蜡烛亮堂。”

    “再有就是那什么石油,我和徐大哥翻了各处风物志,发现此物甚少有大量产出的——太祖当年虽提过几处,可至今也不曾见着实物。”

    “既是稀缺罕见的物件,成本必然也高,如此一来,售价和照亮的效果都不及蜡烛,只怕是……”

    他虽耿直,到底也知道不能把话点透的道理,说到最后及时收住了话头。

    焦顺听的连连点头,等他说完之后,立刻反问了一句:“若那石油敞开了供应,只计算析出灯油的成本,情况却又如何?”

    “这……”

    赵九斤挠了挠头,又屈指算了算,这才道:“眼下析出的灯油虽还不够清透,但依着这个路数推算,倒用不了太多的投入,比菜籽油、豆油好榨多了——且一次弄出的量也大的多。”

    “这就对了!”

    焦顺闻言登时笑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们,如今东南难事陷入僵局,朝廷又已经成功挽回了声望,想必过不多久就要开始和谈了。”

    “西夷的尿性报纸上早都分析过了,这和谈除了探讨土地归属之外,必然也绕不过通商的事情——可我大夏物华天宝,实则并不怎么需要西夷的东西。”

    “这对咱们虽是好事,可那西夷能眼睁睁看着口袋里的银子,被咱们掏个干干净净?届时为了保住钱袋子,必然要有一番明争暗斗!”

    “咱们大夏虽不怕他们,可要重建铁甲海军毕竟也需要时日,总得先虚以为蛇稳住西夷才行,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得买他些东西。”

    “依我想来,与其买些华而不实的堆放在国库当中,自是采买些民生需用之物为上。”

    说到这里,赵九斤显得越发迷茫,倒是刘长有恍然大悟,击掌赞叹道:“原来如此!我记得太祖语录上曾有记载,此物在西夷所掌之地并不罕见,若能令其大量供输我国,用以代替豆油、菜籽油用来照明,一来物美价廉能补充万家灯火,二来也能安抚西夷,给我大夏水师喘息发展的机会。”

    说着,又对焦顺深施了一礼:“大人果然是忧国忧民、明见万里!”

    这回却不是马屁,而是真心实意的钦佩。

    焦顺将他扶起,正色道:“正因如此,这研制析油的方法,以及进一步改良油灯的事情,还要刘所丞多多用心,必要在于西夷和谈之前,做到尽善尽美。”

    说着,又许诺道:“今上素来宽厚,此事若成,必然少不了升赏!”

    刘长有也知道皇帝有心提拔匠官,且这涉外的事情最易显露功绩,当下直喜的嘴角咧到了耳根,口中却忙谦逊道:“卑职有什么功劳,不过是附大人骥尾罢了。”

    他二人这里互夸互赞,赵九斤却又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大人、师父,照你们这么说,油价虽然降下去了,可这灯还是贵的很,只怕百姓家中未必用得起。”

    “你这……”

    刘长有这回是真的恼了,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喝骂两句,却被焦顺拦下,笑道:“所以才要继续改进,争取摊薄成本——只要能降到一定程度,朝廷再和西夷商量个补贴方案,自然也就能普惠民间了。”

    “补贴方案?”

    “就是由朝廷和西夷掏银子,低价将这油灯卖给贫民百姓——当然了,这银子最好是全部都由西夷来出,毕竟他们之前毁了咱们的水师,杀了咱们军民,如今战败求和又想买东西给咱们,总要先掏银子赔偿咱们的损失吧?”

    赵九斤这才释然,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就应该让那些洋鬼子出这笔银子!最好是咱们杂工所来造,先高价卖给他们,再让他们便宜卖给百姓!”

    “这怎么成!”

    焦顺把眼一瞪:“钱虽是他们出,这给百姓送实惠的好事儿,还是要朝廷出面来做。”

    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申时【下午三点】。

    焦顺驱车离开衙门,却没急着回家,而是先沿街买了些新鲜的糕点、小吃。

    临近正月十五,这街面上明显热闹起来,虽是大雪纷飞,两侧廊下依旧支着不少摊子,其中尤以各色小吃居多。

    可惜穿了一身的官袍,否则焦顺还真想寻个中意的摊子,就着微甜的果酒欣赏一下这雪中街景。

    如今么……

    就只能打包带回家,左拥右抱口口相传了。

    却说焦顺坐在车上,正捻了个蜜枣糯米团子想要尝尝鲜,不想马车却突然来了个急停,那团子便蹦蹦跳跳的滚到了车外。

    “怎么了?”

    焦顺挑帘子向外一瞧,却原来是倪二拦在了前面。

    “焦大爷。”

    那倪二踩着雪略有些狼狈的凑到近前,隔着车窗躬身禀报:“小人刚得着消息,那张华这几日又在坊间输了不少,欠下一屁股烂账,还请您多多留意,莫让这不知死的小人坏了大事!”

    啧~

    焦顺原本在衙门里积攒的好心情,登时化作了乌有。

    那张诚他用的十分顺手,尤其是官场那些迎来送往的潜规则上,给了焦顺不小的帮助,若为了儿子的事辞掉他,短时间再想找人顶上来,却怕没那么容易——贾芸虽说是个聪慧的,但毕竟年轻识浅,一二年内指望他挑大梁绝无可能。

    可若不辞,那张华真要被讨债的逼急了,他这做父亲的难道还能袖手旁观?

    届时说不得就要生出些歪心思来……

    左右为难了半晌,也只能一面寻找能顶替他的人,一面嘱托贾芸将这父子两个盯紧些——自己花钱请贾芸来,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与此同时。

    绣橘也依约到了焦家。

    因香菱被莺儿喊去帮着打络子,这回出面接待的自然便成了玉钏儿。

    绣橘与她不算熟悉,故此便谨言慎行以对。

    但即便如此,玉钏儿也已经品出了些眉目。

    毕竟都是在一处厮混,虽说焦顺每次吩咐香菱时,都刻意避开了他,却又如何能完全隔绝掉蛛丝马迹?

    何况近来双方往来的,也过于频密了些。

    对于迎春极有可能成为自家主母一事,玉钏儿心下是七分喜三分愁,喜的是迎春木讷胆怯,必然不是个强势的女主人。

    愁的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司棋在荣国府一众大丫鬟里,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招惹,连素来牙尖嘴利的晴雯都曾吃过她的亏,就更别说旁人了。

    若正面较量,只怕把两个玉钏儿绑在一块,也不是她的对手!

    好在还有‘先入为主’的优势在,自己整日和大爷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难道还抵不过她一个后来的?

    硬给自己打了针强心剂,将那三分愁减到了一分,玉钏儿正待抖擞精神和绣橘拉拉关系,不想外面脚步声起,紧接着焦顺就挑帘子走了进来。

    “咦?”

    看到绣橘在座,焦顺一面抬手去解颈间的丝绦,一面问道:“绣橘姑娘这时候,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要嘱咐的?”

    说着,他自顾自脱了大氅甩给玉钏儿:“去,拿到里间烤一烤。”

    玉钏儿知道大爷这是刻意支开自己,绷着脸将小嘴一扁,却还是乖乖抱着大氅,挂到了里间的暖气架前。

    她这一走,绣橘立刻鲜活起来。

    笑着迎上前道:“姑爷的好意,我们二小姐已经知道了,可姑娘家脸皮薄,死活不肯张嘴儿,司棋姐姐和我只好越俎代庖,拟了这张单子出来。”

    说着,将个纸条双手奉上。

    因也是熟惯了的,焦顺自是老实不客气的,捏着她的小手研究了起来。

    绣橘面皮微红,却也并不挣扎,强装成没事人似的继续道:“这次搬回来,大太太非但没有添置行装,还明里暗里克扣了些,不然也不用麻烦姑爷帮衬。”

    说话间,焦顺那爪子便顺杆爬到了胸前。

    绣橘忙抽身退步,掩了心口羞道:“姑爷且放尊重些。”

    焦顺嘿笑着收回了禄山之爪,暗道这手感倒也不能说是差,只是比起司棋来就……

    这时忽见绣橘又捧出五十两银子来,焦顺不由奇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绣橘正色道:“虽说这银子本就是姑爷赏下的,再拿过来显得有些矫情,但司棋姐姐说了,总不能让您三番五次的往外拿钱,我们反倒把这银子藏着掖着吧?”

    司棋除了脾气火爆些,做事倒是极底细的。

    焦顺也没推让,直接收了那银子,顺口问道:“你那司棋姐姐总是托你传话,却怎么从不登门见我?”

    “嘻嘻~”

    绣橘掩嘴一笑,促狭道:“也亏得是我来,若换了司棋姐姐,似方才姑爷那般毛手毛脚的,怕是早撕吧起来了!”

    “她敢!”

    焦顺拿腔作势的一瞪眼:“你明儿让她来,看我怎么驯服她!”

第171章 焦爵爷飘忽的道德底线

    却说送走绣橘之后,焦顺便吩咐玉钏儿去了王夫人院里,探问贾政在不在家,又是否有暇见客。

    那陈永鹏毕竟是齐国府嫡出,若刨宫里的贤德妃不算,论身份与贾政也是相差仿佛,今儿焦顺虽拿住他的话柄,兵不血刃的迫退了他,但日后如何却怕还不好分说。

    故此有必要借助一下‘存周公’的影响力,仿制这厮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玉钏儿领了差遣,遂选了几件焦顺新买的糕点,又拿了从工部买来的鎏金琅珐鼻烟壶,风风火火的赶至王夫人处。

    进门先让小丫鬟去知会姐姐,她自己轻车熟路进了倒座下处,将那糕点挨个在床上铺散开,拿腔作势的说是自家大爷刚买的,个个软软糯糯的,若摞在一起怕给压坏了。

    她正拿那几盒点心,在几个小丫鬟面前拼‘花样’,金钏儿也自堂屋赶了过来,见那架势就知道她是在显摆——糕点倒还罢了,主要是显摆在焦家所受的宠爱。

    毕竟当初这院里有不少人认为,玉钏儿被送去焦家与流放发配差不多。

    所以玉钏儿在那边儿得势之后,一有机会就跑来炫耀。

    金钏儿自然要给妹妹长脸撑腰,于是笑着上前道:“你来便来了,怎么又带了这么些东西。”

    “大爷买的太多了,我瞧着也吃不完,就做主拿了些来。”玉钏儿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姐姐喜欢吃就克化些,若不喜欢,只赏给妹妹们就是了。”

    说着,又托出那底部烤蓝、中间鎏金、顶部天青的琅珐鼻烟壶,郑重其事的送到姐姐面前:“上回娘去我哪儿,说起咱爹的鼻子总不见通畅,我们大爷先是帮着买了些上好的鼻烟儿,又在工部匠造处买了这东西回来。”

    “呦~”

    金川儿见了,也不禁惊道:“这可不便宜吧?”

    说着伸手欲接,不想玉钏儿却往后缩了缩,继续显摆道:“感情!外面精巧就不说了,里面还藏着机关,说是什么簧片——这也就是大爷在工部为官,外面想买都没处淘换去!”

    连着吹嘘了一通,这才将东西递给了金钏儿。

    不过金钏儿这时却没了兴致,她不反对妹妹在人前炫耀,可当这‘人’里面包括她自己的时候,却难免生出些不快与醋意来。

    虽说宝玉也是个轻财货的,时常拿好东西赏赐下面人。

    但似这般留心,专程从外面踅摸需用的物件,却不是等闲女子能获得的殊荣。

    至少金钏儿就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

    心不在焉的翻看了几眼那鼻烟壶,她淡笑着道:“果然是好东西——可你不送家里去,偏拿到我这儿做什么?”

    “妈妈总来这边儿,到时候姐姐让她捎回去就是了,我们大爷那边儿离不得我,哪好就直接送到家里去?”

    “那你这会儿……”

    “是我们大爷让问问,看政老爷在没在家,有没有空待客。”

    见妹妹终于说起了正事儿,金钏儿忙拉着她到了外面廊下,悄声道:“在家是在家,只是却没在后宅,又跟那赵姨娘搬去了外书房。”

    “这回又怎得了?”

    玉钏儿奇道:“先前老爷太太不是才刚和好么?”

    “还不是因为王家大爷的事儿!”

    金钏儿叹气道:“当初他借了咱们家的银子,年前好说歹说才还了一半,不想这正月里赌钱输急了眼,又跑到轮胎铺子里逼着账上拿银子,明抢也似的卷了大几千两——老爷不好说什么,却迁怒到太太头上,一赌气又搬回了外书房。”

    “还有这等事?”

    玉钏儿掩嘴惊呼:“这不成强盗了吗?我记得前几年不是都夸那王公子人才了得,怎么就……”

    “呸~!什么人才,当初不过是舅老爷拘束的严,没显出他的本性罢了。”

    金钏儿对这王衙内一百个瞧不上,连抖了他几桩荒唐事儿。

    玉钏儿却对此没甚兴趣,耐着性子听她抱怨完,就想要回去复命。

    “你急什么!”

    金钏儿一把扯住了她,硬是拖到了西厢房里,看看左右无人,从箱子底下翻出个小包袱,塞给玉钏儿道:“拿回去改改,瞧你们家大爷好不好这一口。”

    “这是什么?”

    玉钏儿好奇的扒开一瞧,却见里面裹着几件半透的真丝睡裙,虽未曾展露全貌,但也能看出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她当下略微涨红了双颊,啐道:“姐姐哪来的这种东西?忒也羞人……”

    “哪是我的!是薛家姨太太送给太太的,先前太太和老爷和好,凭的就是这几件宝贝——昨儿因大吵了一架,太太赌气让我都拿去烧掉,我寻思怪可惜的,倒不如你拿回去改一改,穿给你们家大爷瞧瞧。”

    “这贴身穿过的物件……”

    玉钏儿一面撇嘴露出些嫌弃之色,一面却又紧攥着不肯撒手,拿腔拿调的道:“罢了,我回去好生洗一洗吧。”

    说着,便告辞离开。

    金钏儿忙追上去,叮咛她这事儿切不可外传,不然自己只怕就要吃挂落了。

    玉钏儿道了声‘我理会的’,就抱着那包袱匆匆回了焦家。

    一路无话。

    却说焦顺听说贾政又搬去了外书房,便不由想起了前两次的遭遇。

    虽说难免也有些心痒,可贾政也算是待他不薄,倒不好再三的与他的小妾私相授受。

    故此就想着趁早把事情了了,免得到了晚上徒增尴尬。

    他重新披上大氅,正要出门,不想却被玉钏儿拦了下来,媚眼如丝的道:“大爷晚上早些回来,我给您个惊喜……嘻嘻。”

    说着,拧腰晃臀的去了。

    却原来她半路上想到,今儿是自己的正日子,若错过今儿只怕要等到五日后——中间有个‘双’日子——才轮到自己独宠,又想着这衣裳指定是清洗过的,于是就等不及想要献宝。

    焦顺虽不明所以,但听她言之凿凿的,心下自也多了期待。

    笑骂一声‘好个小蹄子’,这才急匆匆的出了家门。

    等在外书房见到贾政,焦顺把今儿上午发生的事情说了,贾政也是恼怒非常,那陈永鹏矮他一辈,素日里也还算恭敬,不想却闹出这等事情来。

    现如今不比去年十月里,衙门里谁不知道焦顺是自己的‘爱将’?

    陈永鹏这般肆无忌惮的想要陷害焦顺,明显是不给自己面子。

    贾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咬牙道:“贤侄放心,我这一两日就去齐国府讨个说法,让陈世兄好生惩戒惩戒这厮!”

    对他嘴里的‘惩戒’,焦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期盼。

    贾政素来是兔子扛枪窝里横,在家中——尤其是儿子面前,显得威严满满说一不二,在外面却惯爱搞什么‘做人留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

    别看他现在说的咬牙切齿,真到了齐国府里,怕就只剩下和风细雨了。

    不过即便只是和风细雨,应该也能表明立场,让那陈永鹏短时间内不敢再生事。

    两人随后又探讨了一番,巡视组这次南下要走的路线,以及需要格外主意的事项。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焦顺就推说家中有事,想要尽早告辞你还。

    贾政留他不得,便命赵姨娘取来一柄扇子,递给焦顺道:“这是我前几日偶然所得,虽不如你那柄扇骨精巧,却胜在自身齐整,又有前朝名家的题跋。”

    不想他倒还记得那扇骨的事儿。

    “这如何使得。”

    焦顺忙推脱道:“那扇骨我是作价七百两卖给大老爷的,却怎好再拿您的好处?”

    贾珍把脸一板:“啰嗦什么,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

    焦顺只得收下了那扇子。

    等出了外书房,心下倒颇有些羞愧。

    贾政如此对待自己,自己却偏偏和他的宠妾眉来眼去私相授受的,实在是……

    路上难得的自我检讨了一番,等回到家中却又想起了玉钏儿的明示,于是那本就松垮的道德底线,又不由自主滑向了下三路。

    那赵姨娘碰不得,自己的丫鬟却无需避讳什么。

    焦顺卜字型进了东厢,正要拉着玉钏儿去里间,让她解释解释什么叫惊喜,不想香菱却先一步迎上来道:“大爷,晴雯的哥哥吴贵过来道谢,如今还在堂屋客厅里候着呢。”

    真是扫兴!

    这乌龟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跑来作甚?

    郁郁的转到厅内,就见那吴贵一脚高一脚低的起身,苦着脸强笑着见礼。

    焦顺往他腿上扫了扫,随口道:“坐下说话吧——你这腿怎么还没好透,莫不是伤到筋骨了?”

    说着,自顾自在主位上坐了。

    吴贵却没敢坐下,躬着身子赔笑解释道:“其实已经大好了,就是一吃劲儿还有些疼,所以不太敢用力。”

    说着,抬眼看看焦顺,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半晌又抬头看看焦顺,然后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

    如此往复了三四次,焦顺倒先耐不住性子了。

    若是个美貌女子欲语还休的,或许还有几分看头,这大老爷们吞吞吐吐的,却实在让人看不惯:“吴管事今儿过来,除了登门道谢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这个……”

    吴贵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见焦顺脸上露出不耐之色,忙期期艾艾的道:“焦大爷,我先前那差事被秦显给顶了,听说、听说是您举荐的。”

    焦顺这下登时猜出了他的心思,嗤鼻道:“怎么,你受伤没法理事,难道修别院的事情就要搁置了不成?”

    “不不不!”

    吴贵连忙摆手:“小人没那意思,只是、只是我如今也大好了,等过了十五是不是……呵呵,是不是该……”

    说到半截,又一脸憨笑的搓起手来,那眼睛不由自主的往鞋上出溜儿,倒好似那上面有个地洞似的。

    焦顺早猜出他是想谋个差事。

    当下皱眉道:“这事儿你不该找我啊,先前就是琏二爷举荐的你,如今你也算是因公负伤,找琏二爷重新安排个差事,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这……”

    吴贵脸色愈发悲苦,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句整话。

    焦顺实在不耐烦跟他浪费时间,于是作势起身道:“若是有什么顾虑,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没、没顾虑!”

    吴贵急道:“是我那婆娘,因妹妹逼着我休了她,她怀恨在心,就在琏二爷面前告了刁状,所以小人几次求见琏二爷,琏二爷都避而不见——就因为这,我那妹妹才让小人来求您开恩提携。”

    晴雯让他过来的?

    焦顺闻言眉头一挑,若是司棋或者杨氏指点他过来也还罢了,那晴雯又不曾舍了身子给自己,却怎么也好意思三番两次的求上门?

    难道因为自己帮了她两回,她就将自己当成是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活菩萨了?

    若真是这样,那她可就打错算盘了!

    “我妹妹说了!”

    那吴贵见焦顺沉默不语,面色也原来越难看,忙又补充道:“她知道当初害您的是谁,您若肯帮小人谋个正经差事,她就替您拿住那人的把柄……”

    “呵呵!”

    这个条件倒也还使得,但焦顺却仍是冷笑:“依我如今的地位,报仇的事儿还用假手于人?”

    “我妹妹还说了!”

    吴贵忙又学舌:“那人最近一直躲着您,您想抓他的把柄怕是不易,若换成我那妹妹,他多半就没什么防备了。”

    这倒是实话。

    晴雯本就出身赖家,算是赖大布置在宝玉身边的钉子,与茗烟本就是一党,茗烟对她自然不会太过提防。

    不过……

    她这么吃里扒外,就只是为了给哥哥谋个差事?

    该不会是赖家布置的圈套吧?

    可就算是圈套,他们如今又能奈自己如何?

    略一犹豫,焦顺甩袖道:“空口无凭,你回去让她准备个投名状再说!”

    说着,不等吴贵再开口,就吩咐门外的仆妇送客。

    思量着这事儿回到东厢,香菱又迎上来,指着里间道:“玉钏儿说在里面候着爷,神神秘秘的也不知要做什么。”

    焦顺登时想起了玉钏儿所说的惊喜。

    当下立刻把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三步并作两步的进到了里间。

    玉钏儿原本就在床上横陈,见焦顺自外面进来,忙又摆了个曲线玲珑的婀娜造型,极力衬出身上那一席鹅黄纱裙。

    但见轻纱半掩、若隐若现,似一览无余却又看不真切,让人恨不能一头撞碎了那薄雾也似的轻纱,剥出个白羊也似的……

    “这是哪来的?”

    但焦顺却发起愣来,盖因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情趣N衣,而且……

    还不太合身的样子。

    见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玉钏儿不觉有些气馁,将肩带略往下扯了扯,娇声道:“难道爷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

    焦顺迈步到了近前,一面居高临下的扫量,一面笑道:“就是有些不合身,显得肥大松垮了些。”

    玉钏儿颓然的垂下头,讪讪道:“这是二太太的贴身衣物,我穿着自然不怎么合身,早知道就先改了再……哎呀!”

    正说着,不想焦顺便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

    只见这厮满眼禁忌的兴奋,早把先前对贾政的愧疚抛到了爪哇国!

第172章 为分赃夫妻斗法、听妄言平儿移情

    翌日一早。

    焦顺借着朦朦胧胧的亮光,打量着玉钏身上那件,被扯破前襟、撕开腰胯的真丝睡裙,心下不由得大为后悔。

    其实真要论起来,王夫人毕竟上了年岁,论姿色尚不如其妹,更遑论年轻一辈儿的翘楚们。

    唯其身份尊贵,又素以端庄示人,这骤然撞破其截然相反的内在,难免引得人心生亵渎之念。

    既然是亵渎嘛……

    难免手上就乱了分寸,忘了要长久可持续循环利用。

    现如今撕扯这样子,只怕想修补都都没法修补了。

    玉钏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也从沉睡中醒来,只是身上酸痛绵软使不上力气,于是仍就仰躺着笑道:“爷放心,姐姐一共送了三件,除了这件还有两件呢。”

    焦顺这才释然,嘿笑着在她脸上一掐:“你昨儿辛苦了,爷放你半天假,且在里间好生歇歇吧。”

    说着,吊儿郎当的起身,自取了汗巾、亵裤遮住身体。

    玉钏虽听他吩咐未曾起身,见状却忙扬声呼喊:“香菱、香菱,快来伺候大爷更衣!”

    随即,又压了嗓子窃笑:“爷,您说剩下那两件我到底改是不改?”

    没等得到答复,她就用被子蒙住面孔,直在里面笑的花枝乱颤。

    被这小蹄子窥破了龌龊心思,焦顺倒也并不窘迫,左右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而已,在丫鬟面前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然,一般男人的劣根也不似他这般大就是了。

    早上的琐事且不多论。

    今儿焦顺仍是在衙门里值班,但却不用再去司务厅坐镇了,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即可。

    这期间焦顺特意使人去司务厅哨探,发现那钱主事到了司务厅里,见一地的黑灰果然大发雷霆,但自始始终也没有往他身上攀扯,显然是做贼心虚色厉胆薄。

    指望这等人主动送脸上门,肯定是没戏了。

    故此焦顺就一心扑在了杂工所的内务上。

    虽说年节时京城各衙门都放了假,但还是积聚了一些需要处理的公务。

    而就在他处理这些公务时候,外面还闹出个小插曲——守门的衙役前来禀报,说有几个南方人在衙门口反复徘徊,一问却是杂工所下辖使库的差役,想要求见上官。

    前面说过,杂工所主要负责制作半成品,以及收购一些边角材料,这所谓的‘使库’,正是杂工所设在各省的收购站点。

    听是地方上来的差役在外面求见,焦顺忙命人将他们请进来,细问究竟。

    却原来这几个人,正是从南方运来了天然煤油的差役。

    原本昨儿交卸了差事,他们就该原路返回了,谁成想天降大雪封住了道路,这几人只得暂时逗留在京城。

    结果只住了一晚上,就让他们苦不堪言——京城的物价本就昂贵,偏又赶上元宵节将近,各种开销更是翻着翻的往上涨。

    短短一天一夜的功夫,几人竟就花掉了三分之一的盘缠。

    照这速度,怕是不等离京就要弹尽粮绝了,于是他们几个一合计,就跑来工部求见上官,希望至少能报销食宿和回去的路费。

    这大年下的他们跑一趟也不容易,何况又是自己亲自铺排下的差事。

    于是焦顺问清楚原由之后,当即唤了书办想要照章支银子,当做赏赐发给他们,谁知这一走流程不要紧,倒查出昨儿已经赐下了三十两银子!

    押送煤油抵京的一共有五人,这相当于一人领了六两银子,说多虽然不多,说少也却也足够他们熬过这几日了。

    都不用再细查,焦顺就猜出这必是刘长有师徒的手笔。

    焦顺心下略略有些失望,昨儿因刘长有师徒两个办事得力,自己才跟他们交了心,不想背地里就做出这等事情来。

    不过转念一想,他这个做上官的都称不上清正廉明,手底下出几个贪官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再说了,真要有几个海瑞在麾下,他也未必能把握的住。

    于是弄了份口供留档存证,焦顺也就没有再深究此事,而是自掏腰包又赏下三十两银子,并承诺会联络南下的官船,将他二人从水陆捎回南方,避开路上的积雪。

    当时那几个差役的谢恩声,直震的廊上积雪簌簌而下。

    这事儿显然瞒不过刘长有,不过焦顺也没打算瞒着他,彼此心照不宣也就是了——前提是,这厮别再吃里扒外,帮着旁人算计他这个上官。

    …………

    自打那日与王熙凤撕破了脸,贾琏就又搬到了外书房里。

    起初倒也自得其乐,又搭着从别院里源源不断的捞银子,肥了腰包壮了肝胆,竟就找回了当初在江南逍遥自在的影日。

    可时日一长,王熙凤那边儿无声无息的,他心下倒渐渐不安起来。

    他是最知道自家这位‘二奶奶’的,平日无理还要搅三分呢,何况这回又让她占了理,按理说早该闹出些动静才对,却怎么天聋地哑也似的,对自己不闻不问?

    因心下犯了嘀咕,等过完年贾琏先是旁敲侧击的试探,然后又习惯性的开始讨好凤姐儿。

    眼见十余日软磨硬泡,好容易王熙凤才‘开了恩’,这日下午专门让平儿请他过去说话。

    贾琏大喜之余,还特意从贾珍那里讨了些丸药,免得近来过度纵欲的后果显露出来,搞得前功尽弃折戟沉沙。

    却说等到了家中,就见左右并无旁个,只平儿俏生生侍立在侧,拱卫着一身春衫慵懒横陈的王熙凤。

    先前被拘在王熙凤身边时,贾琏满心都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可如今月余不得亲近,又乍见王熙凤刻意摆出的撩人情态,心窝里就只剩下小别胜新欢了。

    一面后悔来之前没有先服下丸药,一面涎着脸便往跟前凑。

    “嗯?”

    王熙凤自腔子里闷出声酥骨勾魂的动静,却是顺势把翘起一条笔直匀称的长腿,用脚尖点在了贾琏下巴上,阻止他继续靠近。

    见虽套着绣鞋,那小巧秀气的足弓仍就绷出了新月也似的弧度,贾琏吞了吞口水,两手往那足踝上攀去,嘴里更是嬉笑道:“好娘子,可想死我了。”

    “呸~”

    王熙凤将腿往回一缩,恰只让他剥了绣鞋,偏头枕着粉拳啐道:“瞧二爷当日那要吃人的架势,怕不是想我死了才好吧?”

    贾琏弯腰把那绣鞋放在脚踏上,顺势又往前欺了一步,盯着凤姐儿口舌生津的道:“我那不是一时下不来台,鬼迷心窍么——如今爷这心里眼里可只有你一人!”

    这话倒不假。

    他如今眼里确实只有王熙凤一个,然而等到得手之后,却只怕又是另一番情景。

    “你这些花言巧语可骗不了我!”

    眼见他就要往床上扑,王熙凤蹬脱了另一只绣鞋,顺势一滚躲到了拔步床内侧,又吩咐平儿道:“把那东西给二爷瞧瞧。”

    贾琏闻言就是一激灵,暗道自己近日与那多姑娘厮混,明明都是选在青天白日府门之外,难不成竟还被她查到了端倪?

    正忐忑不已,却见平儿奉上一本账册。

    贾琏莫名其妙的翻了翻,脸色却陡然阴沉下来,盖因他近来克扣别院工程款的小动作,十之七八都在这账本上记着呢,就连具体数目也是大差不差。

    他再顾不得什么旖旎,霍然起身瞪着平儿问:“这是哪来的?”

    顿了顿,又笃定道:“是了,一定是那焦顺捣鬼!”

    在他想来,素日和王熙凤关系亲近,又能查出自己这么多问题的,也就是仗着贾政青睐,可以随时查看账目的焦顺了。

    平儿忍不住道:“二爷错怪顺哥儿了,他……”

    “我还用得着他捣鬼?”

    不等平儿分辩清楚,王熙凤就在床上冷笑:“就二爷那顾头不顾腚的做法,若不是我好心帮着遮掩,能瞒得过谁去?!我一心护着二爷,偏二爷就起了外心,将我当成吃人的老虎不说,反把那些脏的臭的骚的烂的,统统都当成了心肝宝贝!”

    贾琏听了这话,脸上才缓和了些,侧身坐到床沿上,陪笑道:“好娘子,是我错怪你了,我改还不成么?往后娘子说什么是什么,我再不敢惹你生气了!”

    说着,前倾着身子就要上床。

    王熙凤却又用罗袜抵住了他的胸口,秀气小巧的脚趾在贾琏心窝上勾弄着,娇声道:“我可信不过你这张嘴,且先立个字据吧。”

    贾琏只觉得百爪挠心,恨不能化作个馋嘴的猴儿,一面捉住王熙凤的嫩足,一面急道:“好娘子,等过后写个誓词出来就是!”

    眼见他就要顺杆往上爬。

    王熙凤忽的发力一蹬,险些将贾琏踹个仰倒,掩嘴笑道:“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且在这账本上按个手印就是了。”

    “这……”

    贾琏顿时色变。

    王熙凤捏着帕子,用那俏里带煞的三角丹凤眼盯着他道:“往后你若再敢背着我窝三窝四的,我就把这账本交到二老爷和老太太面前,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

    贾琏气的一骨碌下了床,指着王熙凤道:“你莫非是要害死我不成?!这些东西若让二老爷瞧见,只怕亲叔侄都做不成了!”

    他一时都有心生吞了凤姐儿,两只拳头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攥紧,却终究还是没敢上手。

    其实上回也是王熙凤先动的手,他实在被撕挠的狠了,才下意识还了两巴掌。

    这时王熙凤也一骨碌爬起来,咬牙瞪着贾琏:“二爷要是好好的过日子,这东西不过是烂在我这里罢了——如今这拧眉瞪眼的,却不是还存了外心?!”

    “我……”

    贾琏的气势顿时馁了,有心拂袖而去,却又怕王熙凤转头就把账本交到叔叔婶婶手上。

    那俊俏的脸蛋变了几变,终究还是挤出了笑容,重又坐回了床上,软语相求道:“好娘子,好二奶奶,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只要你往后好好的,又有什么饶不饶的?”

    王熙凤却仍是不假辞色,起身从平儿手里夺过那账本,居高临下的递到了贾琏面前。

    平儿则是默不作声的,把个印泥盒子放到了贾琏身边。

    贾琏一咬牙,把手往那盒子里沾了沾,又狠狠拍在了账册的扉页上,恨声道:“这总成了吧?!”

    王熙凤这才咯咯娇笑起来,一面把那账本交由平儿,一面却仍是居高临下的对着贾琏道:“既然账目上没错,二爷总该把银子交一半出来,贴补补贴家里才是。”

    “什么?!”

    贾琏再次霍然起身,两眼至于喷火似的盯着王熙凤。

    王熙凤却是怡然不惧,迎着贾琏的目光笑道:“平头百姓家都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道理——何况我也不是要花用你的,只是想替二爷攒着,免得再被什么骚狐狸哄了去!”

    说着,又故意对平儿道:“快把那东西收好了,免得传出去给二爷招祸。”

    “你、你!”

    贾琏气的拿手点指凤姐儿。

    岂料王熙凤却忽然捉住了他的腕子,柔情蜜意眼波流转的道:“瞧二爷,这手上也不揩干净。”

    言语间,拿帕子一下一下的在贾琏手心撩弄。

    这软硬兼施,弄得贾琏一股郁气憋在心头,却不敢也不能发泄出来。

    只得一面在心底暗暗发誓,等寻到机会必要把这醋坛子砸个稀烂,一面沉着脸揽住了王熙凤的纤腰,嘴里道:“拿了我的银子,今儿可不能再推三阻四——总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白白坏了爷的好兴致!”

    王熙凤双颊泛红,却是忙吩咐平儿道:“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二爷的铺盖搬回来!”

    平儿知道她是刻意支开自己,于是应也不应闷头就往外走。

    王熙凤忙又嘱咐道:“别急着回来,把十五家宴的帖子捎上两张,给来旺家的送过去!”

    平儿这才答应了一声。

    在外面翻找出给来旺、焦顺、焦大的请帖,就领着几个小丫鬟到了贾琏的外书房里。

    这正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铺盖,外面隆儿就闯了进来,礼也不顾不得行一个,急吼吼问:“平儿姐姐,二爷真要搬回后院了?”

    平儿一听这话,就知道主仆两个这些日子里,必定没少弄那左右为男的勾当,恶心之余又恼他没半点规矩,于是冷道:“怎么,这还要先请示你不成?”

    隆儿被顶了个烧鸡大窝脖,涨红了脸却不敢回嘴。

    直到平儿领着小丫鬟们出了院门,他才狠狠在雪地里啐了一口了,骂道:“得意什么?!你伺候二爷的时候,只怕还不如我多呢!”

    谁知这话偏就被平儿隔墙听了去。

    她当下又羞又恼,咬着银牙愣怔了许久,这才打发走小丫鬟,拿着那帖子也不去寻徐氏,而是径自赶奔焦家。

第173章 定约、逛街

    因知道焦顺这两日当班,平儿去焦家原也只是一时赌气,下意识的做出的选择。

    偏巧焦顺今儿回来的比昨儿还早些,眼见着她送上门来,又怎肯轻易放过?

    当下支开香菱,就准备与平儿再续前缘。

    眼见焦顺一脸急色的模样,平儿下意识转头便走,却被焦顺手疾眼快一把扯住。

    “你、你快放开。”

    平儿被扯的踉跄半步,就要跌进焦顺怀里,忙用手撑住他的胸膛,羞窘道:“我自小瞧着你长大,只当你是亲弟弟一般……”

    她即便算不得三贞九烈,也是洁身自好的良家女子,全因王熙凤经年累月防贼也似的,贾琏又接二连三的露出丑态,这才在焦顺的撩拨下失了矜持。

    现如今唯一的障碍,却反倒是彼此自小的交情——说白了,就是‘太熟,不好下手’。

    然而焦顺内里却早换了个人,何况他那无耻秉性,也绝没有这方面的避讳。

    当下涎着脸笑道:“我也是整日里都想着亲姐姐呢!”

    言语间,就努着嘴往那樱唇上倾盖。

    这种事情素来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先前既被他得了手,再加上受那隆儿言语所激,平儿先是半推半就,待到情浓意动时,竟就热烈迎送起来。

    良久唇分,更是牵出一缕银丝,平儿羞红了脸垂下头来,不想焦顺这得寸进尺的,竟也把脑袋往她怀里埋。

    平儿忙掩了不知何时松脱的襟领,颤声道:“我、我若再不回去,她就该起疑了。”

    其实王熙凤为免被她撞见,丢了做主子的体面,故此特意交代她不要急着回去。

    此时拿这话推托,却是怕焦顺不管不顾,竟就青天白日的闹将起来。

    焦顺不知就里,也只得暂时收了侵袭,却又担心平儿这一去,再像先前那样刻意躲着自己,

    于是拉着她软磨硬泡,非要约她十五当晚月下私会。

    王熙凤让送来的请帖,正是老太太元宵节要大排宴宴,届时王熙凤忙里忙外的无暇分身,平儿寻个由头独自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

    听了焦顺的怂恿,平儿半是心动半是羞怕,一时拿不定主意。

    焦顺忙又趁热打铁:“姐姐若怕我胡来,咱们就选在外面见面,这天寒地冻的我还能怎得?不过是和姐姐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

    不待平儿答话,他又一口咬定道:“就这么定了,若姐姐不来,我就在外面等上一夜,就冻成个望姐石也绝不后悔!”

    “呸~”

    平儿羞的搡了他一把,啐道:“什么望姐石,你近来越发油嘴滑舌了!”

    焦顺笑问:“姐姐是听出来的,还是品出来的?”

    这话又惹得平儿面皮红涨,匆匆梳理了衣妆,逃也似的去了。

    …………

    当夜又是玉钏连庄。

    也亏是香菱,素来不在意这些。

    但也正因香菱不争不抢,玉钏洋洋自得之余,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这日已是正月十四。

    约好了要带二人出去游逛,临行前又添了个柳五儿。

    焦顺想着若只有自己和栓柱在,男少女多又都是姿容出众的,万一撞上不开眼的地痞流氓,岂不是平白坏了心情?

    故此就收了白龙鱼服锦衣夜行的念头,特意找了倪二等人护持左右。

    要说元宵节的景致,实以午门外的千步廊为盛。

    不过因要准备元宵节奉圣的烟火,千步廊惯例要到十五才会对外开放。

    虽说焦顺凭着工部官员的身份,照样可以出入无碍,可这时里边儿除了忙碌赶工的匠人,暂时也没什么好瞧的。

    故此一行人便就近去了东四牌楼,这边儿临近朝阳门,最受往来客商喜爱,南来北往的杂耍卖艺之人,首选也多在此处——当然,等熟悉京城行市之后,大多就都转去天桥摆摊撂地了。

    驱车赶到东四牌楼左近,就见两侧车轿都连上营了,一时也找不见空处。

    于是焦顺便领着香菱几个下了车,让车夫独自寻找车位——那车上专有个近丈高的竿子,等停好马车后,挑起一盏印有独特‘焦’字的气死风灯,大老远就能看个真切,所以倒不用担心失散。

    倪二、栓柱各引了宫灯在前,焦顺带着三个美婢在后,又有六七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环绕左右,比之那纨绔恶少也只差了言谈举止。

    过了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摩肩擦踵的游人,就是一溜儿排开二十几个字谜摊子,奖品多是灯笼、风车等物。

    焦顺腆着脸逛了一圈,字都没能认全,就更别说是猜出谜底了。

    好在香菱还算长脸,期间颇有斩获。

    焦顺凑趣买了十几盏河灯,又沿街买了些零嘴,拎着吃着笑闹着,这才引着众人寻至杂耍卖艺的所在。

    什么舞叉爬竿耍大刀的,拉弓喷火抖空竹的,焦顺都是走马观花,仗着倪二等人开路,自是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瞧见个一对儿卖艺的父女——主要是瞧见那姑娘——焦顺这才驻足细瞧,没几眼就撒了百十大子儿出去。

    恰在这时,斜对面又挤进几个人来,为首的锦衣青年焦顺并不认得,但他旁边那‘小鸟依人’的公子哥儿,焦顺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瞧他那‘雌伏’之态,旁边那锦衣公子多半就是北静王了——打从去年春天出殡时撞上,宝玉就时常被北静王请去做客。

    如今瞧着,这倒有半个主人的架势!

    焦顺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有心要避开对方,偏那卖艺的老汉见赏下这许多铜板,忙提着铜锣过来千恩万谢。

    这一来自是避无可避。

    眼见贾宝玉抬眼望来,焦顺也忙隔空拱手示意。

    贾宝玉略一犹豫,对北静王耳语了几句,便领着两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笑着拱手道:“焦大哥倒是好兴致呢。”

    “比不得宝兄弟有贵人为伴。”

    焦顺哈哈一笑,下巴往对面挑了挑,询问:“那应该就是北静王爷吧?可要我前去拜见一二?”

    “不了、不了!”

    宝玉忙摆手道:“王爷本就是白龙鱼服,焦大哥若上前拜见,倒搅了王爷的兴致。”

    “那就有劳宝兄弟替我问候一声了。”

    其实焦顺压根也没想和这北静王照面,毕竟对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显是没将自己这七品小吏放在心上,他又何苦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随口敷衍了事,又同宝玉说了些闲话。

    本拟就此别过,谁知贾宝玉死性不改,又盯着五儿好奇道:“这穿绯衣的是谁?好标志的一姑娘,我竟从未见过!”

    呸~

    这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货!

    焦顺心下暗骂一声,却忘了自己方才驻足于此,又是为的什么。

    搞完双标,他笑着介绍道:“这是在我母亲跟前伺候的柳五儿,因母亲开恩了准了她的假,所以也跟着出来逛逛。”

    “五儿、五儿……”

    宝玉蹙眉念了几声,摇头道:“实在是白白糟践了这品貌,焦大哥何不另取一个名字?”

    说是让焦顺取名,实则他一脸的跃跃欲试。

    焦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早听说他爱给别人改名字,不想竟改到自己家里来了。

    他提醒道:“这是家母身边的人,却怕不好胡乱改名。”

    宝玉这才知道唐突了,满脸遗憾的连声抱歉。

    等宝玉回到北静王跟前儿,指着这边说些什么时,焦顺再次遥遥施了一礼,然后便带着人主动退出了圈外。

    虽经这一场插曲,众人仍是兴致不减。

    香菱和五儿在路边买了糖画、面人等物,焦顺也挑了一套极清脆的风铃,打算找机会送给便宜儿子。

    只是这期间,玉钏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趁着香菱和五儿被舞狮和大头娃娃吸引了注意力,焦顺把她拉到身边问:“这又是怎么了,来之前不是数你最积极么?”

    “爷。”

    玉钏期期艾艾的反问:“您说宝二爷和那北静王爷是不是……”

    说着,拿两根白生生的指头对戳。

    焦顺也觉着这二人多半是‘志同道合、股肉相连’,却断不肯落人口实,只板着脸道:“浑说什么!王爷的私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这话若让外人听去,你还活不活了!”

    玉钏被训的缩了脖子,却想着外人不能说,亲人总是要提醒一番的。

    却说因买的东西越来越多,焦顺干脆买了一副扁担箩筐,交由倪二的人轮流挑着。

    然后就这么随大流的出了朝阳门,来到运河岸边。

    此处亦是热闹非凡,无数男女自上游放下河灯,五颜六色各型各状,竟是在河里汇聚成了一条彩带。

    又有画舫往来穿梭,留下阵阵靡靡之音。

    再衬上两岸素白的积雪,当真是处处可堪入画。

    焦顺也带着人选了处平摊的所在,把先前买的河灯一一点了放入水中。

    正和香菱几个笑闹着,忽听的周遭纷纷喝彩,举目望去,却见不远处一条画舫上,正有个白衣书生在船头舞剑,但见寒芒烁烁衣袂飘飘,月影烛光涛声雪岸,配上潘安宋玉一般的面庞,真恍似谪仙下凡。

    这不是……

    焦顺正感慨今儿净碰上故人了,岸边忽然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却是个女子看那人舞剑入了神,下意识想要凑近一些,结果一脚踏空栽进了河里。

    她一面手足并用的挣扎一面拼命的呼救。

    岸上却竟无人理睬,反发出哄堂大笑。

    那女子气的破口大骂,脚下一发力竟就站了起来,却原来这处的河水也只有齐腰深而已。

    只是水虽不深,却是寒冷彻骨,等她抓着路人伸出的竹竿爬上岸时,已经冻的脸色发情抖若筛糠。

    这时那画舫也靠了过来,那舞剑的公子哥儿在船头拱手道:“我这里有几件旧衣裳,姑娘若是不嫌弃,且到船上更衣。”

    那女子一见他出面相帮,脸上都红润了几分,哆哆嗦嗦的就要涉水上船。

    那公子忙喊住了她,抓着绳索利落的跳到了岸边,寻了棵树固定住,又请艄公放下跳板,接引那女子登船。

    见他如此仗义,两下又禁不住喝起彩来。

    连倪二也大赞‘好汉子’,五儿、玉钏两个更是看的目不转睛——俊俏公子哥儿,她们倒是见得多了,但如此俊俏却又英气勃勃的,却堪称平生仅见。

    焦顺见状心头醋起,忽的越众而出拱手笑道:“柳公子别来无恙。”

    却原来那舞剑公子,正是曾与焦顺有一面之缘的柳湘莲。

    但柳湘莲却并未认出焦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问:“敢问阁下是……”

    “柳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

    焦顺笑道:“去年夏天在那千里冰封,你我不是曾见过一面么?”

    柳湘莲素是个恩怨分明的,当初莫名其妙的得了馈赠,也曾询问过冰室的掌柜伙计,可惜只问出焦顺是荣国府的管事,并未问出焦顺的名姓。

    如今听焦顺说起冰室的事儿,又和当时的记忆一对照,忙郑重拱手道:“原来是故人当面,湘莲真是失礼了!”

    随即又恳切的询问:“当日之事柳某早有心当面道谢,却一直不得其门——如今不期偶遇足见缘分,还请赐下尊名,也好有个称呼。”

    焦顺瞥了眼玉钏和五儿,云淡风轻的道:“些许小事何劳挂心?”

    等柳湘莲再三追问,他这才通名报姓。

    柳湘莲听得‘焦顺’二字,忽的眼前一亮道:“莫不就是那脱籍为官,又在工部力压群雄,得了陛下赏爵赐金的焦大人?失敬、失敬!”

    不想自己在外面,已经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了。

    焦顺心下暗自得意,正待谦虚几句,那画舫上忽有个婆子出来招呼柳湘莲,柳湘莲面上有些尴尬,忙冲焦顺拱手道:“此处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说话的所在,烦请焦兄赐下住址,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我仍在荣国府寄居,柳公子倒宁荣街一问便知。”

    焦顺随口答了,就见那柳湘莲告一声罪,粉面含煞的上了船。

    “大爷。”

    柳五儿一直目送他消失在门内,忍不住探问:“这柳公子是做什么的?听他刚才那话,却曾得过您什么恩惠不成?”

    焦顺随口道:“他原是富家公子,因父母早亡挥霍无度,一时囊中羞涩被我撞见,帮了他些小忙罢了。”

    柳五儿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一旁玉钏听说是个家道中落的,却顿时没了念想,暗道这破落户便再怎么英俊,又怎敌得过自家大爷前途无量?

第174章 元宵节【上】

    因昨儿晚上逛的累了。

    第二天早上焦顺揽着香菱、玉钏两个,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

    这边正洗漱着,柳五儿就寻了过来,禀称薛家大爷方才让送了只熊掌来,说是昨儿刚在城外猎到的,血淋淋的甚是新鲜。

    上回去山谷打猎时,薛蟠就惦记着那几头老熊,不想还真就被他搜罗着了!

    要说这厮也是不会做人的,那几头熊原是山谷猎场的噱头,若凑巧撞上也还罢了,都似他这般锲而不舍的去搜猎,只怕等不到开春就要绝种了。

    即便是在国公府,新鲜的熊掌也不多见——盘子里做熟了的,倒是每年都有那么三五只。

    故此焦顺用用茶漱完了口,就领着香菱两个过去瞧稀罕。

    因是年后的过冬熊,那熊掌瞧着比想象中要小一些,约莫也就六七斤的分量,且骨节分明不显肥硕。

    香菱见那熊掌腕口上血肉模糊的,当即不敢再看,低头连念阿弥陀佛。

    “李嫂子【厨娘】怕是没整治过这东西吧?”

    玉钏则是一面好奇的打量,一面忍不住发愁道:“要不送到府上,让掌勺的帮着料理料理?反正今儿老太太又是在东府大花厅里设宴,他们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这东西其实也就是图个新鲜,真要论起来未必有鹿肉好吃,若再随便弄一弄,那就彻底糟践了。

    “还是算了吧。”

    焦顺摇头道:“国公府里几个当家做主的,都和老太太一样爱吃那软糯寡淡的,这东西送过去也只是糟践了——还是拿去庆鸿楼吧,照着他家烤鸭子的法子,做成脆皮又入味的才好。”

    说着,唤来在倒座门房里和车夫吹牛扯皮的栓柱,命他拿竹篓子背了送去奉公市。

    顺带又塞给他五两碎银子,让他不用急着回来,且在街上逛逛耍耍——银子花了留着都成,只是别忘了给胡婆婆捎些礼物回来就好。

    又因那帖子上也专程请了焦大,焦顺特意去堂屋东间探问了。

    这一冬下来,老头精神愈发不济了,但听说是去东府那边儿赴宴,却是立刻梗着脖子骂道:“谁爱去谁去,焦大爷却懒得瞧那些乌龟忘八羔子!”

    于是焦顺又去灶上吩咐,给他弄些喜庆又好克化的,让老头多少也感受一下年节气氛——只是酒要少上一些,万不敢再让他烂醉伤身。

    眼见临近午时【十一点】,焦顺便领着香菱、玉钏出了家门,顺着那内子墙往荣府前院赶,这一路行来,竟是三五步就挂着个大灯笼,里面都是大红的牛油蜡烛。

    怪不得都往自家送灯笼呢,感情竟置办了这么多,连内子墙这样偏僻所在,竟也都挂满了。

    灯笼也还罢了,好歹收起来明年还能接着用,可这牛油蜡烛却是纯粹的消耗品,且价格颇贵,这无数的盏灯笼点起来,一天怕不就要烧去大几百两银子。

    四五日下来就是两三千两!

    这还只是灯烛钱,其它方面的开销只怕二十倍不止!

    焦顺不由暗暗咋舌,去年正月里也还没这么奢靡,今年为了盖别院,府上本该节俭些才是,不想倒愈发穷奢极欲了。

    等到穿堂过院到了宁国府里,气象倒略有些改观——当然了,大花厅左近仍是装扮的花团锦簇,毕竟是东西两府都要在这边设宴过节。

    老太太虽是晚上请客,但正午时年轻一辈就都凑齐了。

    焦顺先把香菱、玉钏打发去尤氏屋里,独自一人进到了花厅里。

    此时那戏台上正演着垫场的猴戏,贾蓉正带着贾璜、贾芹等近支亲戚,正在大花厅里来回巡视。

    见焦顺自外面进来,众人忙都上前见礼。

    焦顺还了个罗圈揖,奇道:“珍大爷和琏二爷呢?”

    “这……”

    贾蓉讪笑道:“父亲和二叔听说家里来了名角儿,便特意去后面抬举他们了。”

    这年头除了家养的班子会刻意选用女子,外面唱戏的角儿基本都是男人,一般不会出现豪绅强霸女戏子的事情。

    但遇上贾珍、贾琏这样的主儿,连男伶也难逃劫难。

    焦顺正觉着晦气,看台上那搔首弄姿的猴儿,都觉着GAY里GAY气的,恰巧宝玉、薛蟠领着贾芸赶了过来,两下里一聚越发显得热闹。

    薛蟠不出意料的,凭着猎熊的经历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他比手画脚添油加醋的说完,才发现贾珍、贾琏二人不在,听说是在后台捧角儿,当下也摩拳擦掌的要去凑个热闹。

    贾蓉忙拦住了他。

    倒不是怕薛蟠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而是担心他去了三人不够分赃的。

    众人凑在一桌,山南海北的胡吣,朝堂市井的瞎聊,不知怎么就说起了王太尉在南边,奉命会见西夷使者的事儿。

    “听报纸上说。”

    贾蓉便向薛蟠打听:“您那舅舅还上了西夷的铁甲火轮船?”

    “还有这事儿?!”

    薛蟠闻言将牛眼一瞪,顿足扼腕的道:“早知道,我也去南边瞧个稀罕了!上回西洋人杀到津门府的时候,我就想去瞧瞧,偏我母亲一哭二闹的拦着不让去。”

    他素日里只看些‘虫二杂文’,贾蓉寻他打听起这些事情来,却明显是问道于盲了。

    “那真是可惜了的!”

    贾芹在一旁比划着:“小侄听说那火轮船上面能喷火,下面还有两个大轮子,逆着风跑起来都比马车还快!”

    “怪道朝廷的水师敌不过它,只凭它跑的恁快,用铁甲直接撞也撞沉了!”

    贾璜也在一旁帮腔,倒是越吹越玄乎了。

    “其实也没外间传的那么玄。”

    焦顺笑道:“那所谓的上面喷火,其实不过是锅炉的烟囱在冒烟——就跟咱们取暖用的大同小异——那两个大轮子和龙舟划桨是一样的用处,只不过是换成了蒸汽机带动,远比人力持久罢了。”

    薛蟠也瞪眼道:“要我说,再怎么着也只是在水上逞英雄,真要面对面的放对,那西洋人就不是咱的个儿了!”

    他虽好奇那火轮船是什么模样,却见不得别人替西夷吹嘘,吹胡子瞪眼的,倒闹得贾璜、贾芹两个十分下不来台。

    贾蓉只是看热闹,贾芸又不好插嘴。

    焦顺忙打了个岔,问起那几只熊掌的去处,他这才又眉飞色舞的吹嘘起来。

    男人在大花厅里谈天说地。

    王熙凤也领着平儿寻到了尤氏院里,进门见尤氏和李纨肩并肩坐着,也不知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直逗弄的李纨红着脸娇嗔不已。

    这寡居大嫂如此鲜活的样子,素日里却不多见。

    且尤氏什么时候与她如此亲近了?

    王熙凤心下提起几分警意,甩着帕子捻酸道:“呦,嫂子们这是说什么体己话呢?都在屋里还得咬耳朵——要不我先避一避,等你们说完再回来?”

    尤氏嘴里能有什么新鲜的,左右不过是些男欢女爱而已。

    李纨也早就听的疲了,又不好每回都作势欲走,今儿忍着多听了几句,不想就被王熙凤给撞上了。

    她又是心虚又是羞窘,言语上自然也就尖利起来:“我们哪里背着人了,只是背着你罢了。”

    “好啊!”

    王熙凤两只粉拳倒叉在纤腰上,晃着一脑袋金钰翡翠笑骂:“听嫂子这话,果是被我撞破了丑事!快换我坐到上首去,好好审一审你们!”

    见两人绵里藏针的,尤氏忙起来打圆场道:“你可算是来了,老太太什么时候动身可曾定下了?我这三番五次的派人去问也没个准信儿,就怕一时出了岔子!”

    “慌什么。”

    王熙凤不以为意:“老太太挑我也就罢了,还能挑你这侄孙媳妇的不是?也亏我们府上的大花厅拆了,不然我还得不着这几日闲呢。”

    说着,又问起了贾兰:“听说兰哥儿过了十八就要去外面读书?他妹妹几日没见,正惦念着呢,不想这就要离家了。”

    “每个月也有四五天假,又不是不回来了。”

    李纨笑道:“再说离家前,总要去你那儿言语一声,到时我让他早些过去,陪妹妹耍耍——顺带也讨你几件好文具,给他撑一撑门面。”

    “那我指定是要把箱子底儿掏出来的,等咱们兰哥儿中了状元,我再讨回来给儿孙备下!”

    王熙凤说着,又回头对平儿道:“你可记下了,回头我若吃醉了忘个干净,就赶紧提醒我一声。”

    平儿正要应下,王熙凤却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的,不由喝道:“哪个没规矩的,在门口装神弄鬼的?!”

    李纨、尤氏也循声望去,却见玉钏讪讪的走了近来。

    见是她,王熙凤脸色稍缓,笑骂道:“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这才去焦家几天,就跟顺哥儿学的皮猴子也似的——说吧,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禀?”

    这虽是在东府,她却仍是喧宾夺主发号施令。

    “回诸位奶奶。”

    玉钏忙解释道:“我原是寻珍大奶奶想告个假,去我姐姐那儿送点东西,不想撞见奶奶们在一处说话,一时就没敢进来。”

    “我道是什么事儿呢。”

    怕又被凤姐儿抢了先,尤氏立刻道:“你去吧,若方便就替我请示一下二婶子,看这边儿还有什么要单独预备的没有。”

    玉钏脆声应了,就倒退着出了客厅。

    王熙凤笑着冲二人显摆:“前儿我们爷听二老爷说,顺哥儿在工部弄的那什么勤工助学,等推行开了多半还要升一升呢——我是自小看着他长起来的,却不想这皮猴子倒有诺大的本事。”

    尤氏和李纨知道王熙凤是借此自夸,便纷纷捧哏说是她调教的好。

    只是尤氏嘴里说着,却暗笑那焦顺一身的本事,只怕反是她这旧主知道的最少。

    …………

    西府。

    玉钏匆匆寻至王氏院中,因赶上元宵节分外忙碌,只等到午后金钏才得了闲。

    姐妹两个干脆在倒座里摆了几碟景致小菜,就着肉丝碧梗粥边吃边聊。

    闲话了几句,玉钏就说起了昨儿的见闻。

    她先绘声绘色的描述的了,宝玉在北静王身边小鸟依人的架势,又压着嗓子提醒道:“姐姐,宝二爷自幼长在女人堆儿里,举止少些男儿英气倒也还罢了,若真有这雌伏的事儿……”

    “呸呸呸!”

    金钏听到这里却恼了,连啐了几口,将汤匙往碗里一丢,板着脸呵斥道:“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倒跑来这院里胡说——若被太太听了去,只怕连我也吃挂落了!”

    “哪里就风言风语了?”

    玉钏久在焦家做主,也不早似当初那般对姐姐唯命是从,虽见姐姐恼了,仍是噘嘴反驳:“分明是我亲眼瞧见的,我们大爷还交代不让往外说——我是怕姐姐误了终身,这才想着要过来提醒一声!好心好意的,偏怎么就得罪姐姐了?!”

    “焦大爷说的才是正理!”

    金钏瞪着妹妹喝道:“俗话说眼见未必为真,何况你只是瞧见宝二爷和北静王逛街——王爷何等尊贵?宝二爷在他面前乖巧些也是常理,偏你平白起了这些龌龊念头……”

    玉钏也恼了:“怎么是我龌龊?!先前他和那秦钟的事情,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自然是假的!秦家也是诗书之家,那秦公子最是乖巧知礼……”

    “哈!他要是个乖巧知礼的,当初在学堂里……”

    一个竭力为心上人辩解,一个看不惯姐姐护短,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竟就在倒座里吵了起来。

    正闹得一声比一声高,忽听外面‘叩叩叩’有人敲门。

    两人忙都住了嘴,金钏慌张的问:“谁啊?谁在外面?”

    “是我,彩霞。”

    就听外面道:“太太说收拾收拾,就要去老太太那边儿了。”

    “我这就来!”

    金钏答应一声,悄悄凑到门前,见彩霞毫不犹豫转头去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又埋怨玉钏:“瞧你这无事生非的,若真被她听了去……”

    “听去了又怎得?!”

    玉钏赌气道:“姐姐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太太难道还能越过我们爷,灭了我的口不成?!”

    金钏恨的跺脚:“你说这话是想气死我不成?!一笔写不出两个姐妹,届时她奈何不了你,难道还奈何不了我?!”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这总成了吧?!”

    玉钏说着,拔腿就往外走,嘴里仍是絮叨着:“既然姐姐不信我我说的,我以后再有什么也不同你说了。”

    “你这小没良心的,倒……”

    金钏赶了几步正要再骂,却见玉钏径自往堂屋走去。

    唬的她连忙一把扯住玉钏的袖子,急问:“你要做什么去?!”

    “珍大奶奶让我顺带问问,看那边儿还有什么要布置的。”玉钏说着,压低嗓音:“且不论那雌伏是真是假,姐姐日后就算趁了心意,难道还能越过袭人去?”

    说着,不等金钏答话,甩开她径自进了堂屋。

第175章 元宵节【下】

    临近傍晚。

    两府的男丁连同各房近支亲戚都已到齐,熙熙攘攘的围了四五桌好不热闹。

    那头面人物里,唯独只缺了大老爷贾赦。

    盖因他大正月里,为个开脸丫鬟大兴法事的做法,已然传到了贾母耳朵里,昨儿老太太命人传他过去,他却推说是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母亲。

    而今儿既是老太太设宴,他自然不会过来触这霉头。

    也正因他不在场,年轻一辈便忍不住议论起了那‘广交会’的种种,以及主持举办这荒唐聚会的那位忠顺王爷。

    这忠顺王是太上皇的胞弟,先前太上皇在位时,倒还算谨言慎行。

    可自从太上皇因眼疾无法理事,提前禅位给今上之后,这忠顺王就渐渐变得乖张跋扈起来,先前为了与北静王水溶争一个戏子,甚至连砸了北静王府两处产业。

    现下又搞出什么‘广交会’……

    如今他风头一时无两,已然荣登京城祸害之首。

    不过根据焦顺近来了解的情况,这忠顺王的所作所为,只怕更多是为了‘自保’。

    先前皇帝为了超拔匠官一事,激化了与文官集团的矛盾,民间就有传言说新君无道,太上皇为了江汉永固要废子立弟——而就在不久之后,忠顺王就和北静王大打出手,紧接着又搞出个‘广交会’来,彻底坐实了荒唐王爷的名声。

    正笑闹着,便有小厮禀报,说是二老爷陪着老祖宗到了。

    焦顺忙随大流,迎出了大花厅。

    不多时尤氏、李纨、王熙凤等人,也都到了门前迎候。

    期间焦顺偷眼望去,却正与平儿投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四目相对,平儿恍似被烫着了一般,忙不迭的垂下了头,两手捏着条鸳鸯锦帕,白净的手心上尽是细汗。

    尤氏这时也悄悄迎上焦顺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她不知道这是对着平儿去的,只当这冤家又惦念着要和自己快活一场,当下忍不住夹紧了双腿,满心的荡漾。

    不想这时李纨突然往后挪了半步,正好挡住了尤氏的视线。

    尤氏一愣,下示意端详李纨的脸色,却见她淡淡的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尤氏不由暗暗撇嘴,心知李纨仍是存了要拆散这段孽缘的心思,却愈发期盼她被自己拖下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嘴脸了。

    这时老太太的肩舆终于到了,众人忙分亲疏远近的上前见礼。

    “老太太这东道忒也好做!”

    此时惯例又显出了凤辣子,就见她掩着樱桃打趣道:“地方东西都是现成的,等一切都妥当了您才来,只苦了珍大嫂忙里忙外的。”

    贾母哈哈大笑:“这还不是便宜了你?有劳珍哥儿媳妇了,过两日我单在家里请你吃酒,咱们补上这个东道。”

    尤氏连称不敢,又在贾母的示意下,上前同王氏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下了轿,喜气盈盈的进了大花厅。

    这当中,老太太招呼这个打趣那个的,却独独把邢氏冷落在旁,闹的她好不尴尬。

    等分左右入了席,照例又用轻纱隔开了男宾女眷。

    紧接着没过多久,那预备好的大戏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首先登场的是位唱小旦的名角,咿咿呀呀的倒真是好嗓子,只是脚步不知为何有些踉跄。

    焦顺素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便拉着薛蟠说起了木材生意。

    薛大脑袋对此原本不感兴趣,等听说是要和南征的功臣合伙做生意,这才陡然起了兴致,摩拳擦掌的想要见识一下扬威域外的英雄好汉。

    “若能促成此事,他们只怕还要对薛兄弟你感恩戴德呢。”焦顺知道他最喜结交这些厮杀汉,刻意操着军汉口吻,一挑大拇指道:“薛公子,仁义!”

    直哄的薛蟠合不拢嘴,反催着焦顺赶紧操办。

    与这呆霸王初步达成了合作协议,焦顺便把力气都用在了吃喝上,准备养足了精神应付晚上的私会。

    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他又主动敬了旁人几杯,便假托是不胜酒力,要去外面松快松快。

    薛蟠怕他醉到在雪地里,还好心想要陪着,被他好所歹说才算是拦下。

    别说,这酒还真有些后劲儿。

    焦顺原是装醉,但出了门被那西北风一顶,倒真有些醉意上涌。

    他担心误了正事儿,忙抓了灌木丛上的积雪,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抹振奋精神,然后寻香菱讨了需用的取暖之物,悄默声赶去洞中布置。

    与此同时。

    女眷第二桌上倒正热闹的紧。

    却是王熙凤‘记恨’李纨先前的打趣,花样百出的给李纨灌酒。

    起初尤氏作为地主还出面拦着,后来心下忽得冒出个念头来,便立刻转变了立场,反成了王熙凤的帮凶。

    李纨虽是个有主意的,却如何抵得过她二人联手?

    不多时竟就醉的昏昏沉沉起来。

    尤氏就等着这一出呢,忙命素云、银蝶两个将她扶到了客院里安歇,然后又寻了由头打发素云回去照应贾兰。

    却说李纨躺在里间迷迷糊糊就觉着胃里翻腾,她勉力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到了门前,正想喊素云把痰盂拿来,不想朦胧中却听尤氏和银蝶计议,说是要请了焦顺过来,趁着自己酒醉之际,把生米煮成熟饭!

    李纨登时就是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她这才明白尤氏整日在自己耳边,宣扬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下直把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有心挑帘子出去揭穿尤氏的龌龊心思,却又担心她们主仆两个铤而走险,强行逼迫自己就范。

    恰巧就在这时,有人寻过来禀报,说是大花厅那边儿出了些差池,请尤氏赶紧过去处置。

    李纨心下一动,忙躺回床上装作沉睡不醒的样子。

    不多时,尤氏和银蝶进来探视,见她醉的人事不省,遂决定先去处置了家务,再回来料理她不迟。

    于是命个小丫鬟收住了大门,主仆二人便匆匆而去。

    岂知她们前脚刚走,李纨就一骨碌下了地,不管不顾的冲出了院门。

    可李纨毕竟醉的狠了,虽暂时强打起精神来,跨过门槛后还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大奶奶小心啊!”

    那守门的小丫鬟急忙上前搀扶,嘴里劝道:“您在里面歇着就是了,那边儿自有我们奶奶和二奶奶伺候着。”

    李纨也不知这小丫鬟知不知情,本着不可轻信于人的想法,咬牙用力搡开了她,一面跌跌撞撞往前,一面呵斥道:“你、你别跟来!我自己回、回大花厅就是了!若再跟来,我、我就恼了!”

    那小丫鬟跟了几步,见李纨咬牙切齿的架势,到底没敢再靠近她,讪讪的退回了院门口。

    李纨甩开这小丫鬟,茫茫然也不辨南北,只一门心思要远离此处,顶着夜风闷头向前,一脚深一脚浅的意识又渐渐模糊起来。

    也不知走出多远。

    她正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就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黑洞洞耸立着个熟悉的轮廓。

    李纨努力辨别了一番,才猛地记起这时梨香院旁边那座假山,也是焦顺与尤氏野合的所在,更是自己近来梦中时常出现的场景。

    梦中每每来到此地,那黑暗中便会迎出一名男子,这男子绝大多数时候顶着亡夫贾珠的面庞,但也偶尔会……

    “好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正想到这里,那山洞中果然迎出个人来,不由分说上来便要搂抱。

    这回怎么又梦到那焦顺了?

    李纨心下略有些羞臊,却也并没有挣扎的意思,反而乖乖倚在焦顺胸膛上,任凭他将自己半拖半抱的弄进了山洞里——毕竟是梦中嘛,挣扎又有什么用处?

    只是这回的梦忒也真实了些。

    拐进山洞深处,竟就被炭火刺到了眼睛。

    李纨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掩住面孔,恰巧焦顺回头看来,见此情景不由笑道:“好姐姐,这时候怎么还羞臊起来了?”

    说着,自顾自解开了大氅,铺在早就备好的包袱皮上,将个熟透了的人儿裹缠进去。

    而李纨只当是在梦中,又早有几次‘先例’在,竟是千依百顺任其摆布……

    这期间焦顺倒也隐约觉察出了些问题,只是他本也有三分醉意,这洞中又算不得亮堂,更何况软玉温香亲密无间的,哪还有空多去想旁的?

    …………

    彼处不敢赘言。

    却说平儿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没忍心让焦顺空等一夜。

    遂也推说身体不适,向王熙凤告了假,悄默声的退出了大花厅。

    她点了灯笼避开耳目到了别院,又沿着内子墙一路寻到梨香院内。

    眼瞧着假山近在眼前,脚下却是一步慢似一步。

    先前虽已是芳心暗许,又对贾琏百般失望,可到底是头回做这出墙的红杏,难免心中忐忑。

    眼见那黑暗里,依旧不见焦顺的身影,平儿心下不无埋怨,暗道那猴儿怎也不知迎我一迎,也省得我在这里徘徊悱恻。

    然而就在此时,她竟听到了些熟悉又陌生的动静,且竟还是从那山洞里传出来的!

    平儿一时有些愣怔,暗道莫非竟有旁人占了这处隐秘所在?

    可真要是这样,焦顺更应该在附近守着,好及时拦住自己了。

    她狐疑的侧耳听了片刻,忽然一咬银牙,开口问道:“谁在里面?!”

    里面登时一静。

    平儿又问了一声,只听里面窸窸窣窣的,不多时有人捂着半张脸探出头来,看到自己在外面,忽然惊道:“平儿姐?!你、你怎么在外面?!”

    见果是焦顺,平儿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上前一边扯住他的耳朵呵斥道:“我不在外面还能在哪儿?你、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这……”

    焦顺打了个突兀,想起方才那些不协调的所在,心知必是闹了乌龙,于是忙急中生智的惶恐道:“姐姐既在外面,那里面的又是人是鬼?!”

    “什么是人是鬼?”

    平儿略一迟疑,便推着焦顺回到了山洞里。

    眼见那大氅里裹着蓬头散发的个女子,平儿忍不住狠狠掐了焦顺一把,咬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顺直挠头:“我也不知道啊。”

    随即压着嗓子到:“我吃了几杯酒,推说不胜酒力出来,谁知路上被风一吹,就真有些迷糊了,好容易在山洞里布置齐整,就听外面有脚步声。”

    说到这里,他又挠了挠头:“我迎出去叫她平儿姐,她非但没否认,还往我身上靠,我自然就以为是……”

    平儿听到这里也是一阵无语,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只好咬牙示意焦顺过去查看这女子到底是谁。

    焦顺也正好奇这女人的真正身份以及容貌呢——身材倒不用说,那是亲手丈量过的。

    他伏地身子,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大氅一角,登时露出一张满满沱红的面孔。

    “大、大奶奶?!”

    看清这人是谁,两人都是吃惊不小。

    随即平儿直急的跺脚道:“祸事了、祸事了!你招惹谁不好,偏怎么招惹上了大奶奶?!”

    她说着,咬牙凑上前打量了李纨几眼,忽的断然道:“你快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置!”

    焦顺迟疑:“这……”

    “她明显是醉的狠了,未必记得发生了什么!”

    平儿急道:“我帮大奶奶整理整理,再把她送回东府里,只说是凑巧撞见的,必然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说着,一跺脚:“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大花厅里应酬应酬,只当是没这桩事就好!”

    “好姐姐。”

    焦顺突然上前抱住了她,坚决道:“真要被她觉察出来,你千万别为了我硬扛着,届时只管说出实情就好!”

    “你……”

    平儿心头的怨气,登时去了七成,又想着他也是将李纨误认成自己,这才铸下大错,不由愈发坚定了要替他遮掩的信念。

    等焦顺把东西收集起来,依依不舍的去了。

    平儿便抓紧时间料理了一下后事,然后扶着李纨费力的回到了宁国府里。

    此时尤氏也正焦急的派人寻找李纨,眼见平儿送了来,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千恩万谢之余,又拜托平儿千万不要把事情传去,免得她吃了挂落。

    平儿也正乐得脱身,于是便将李纨交给了尤氏,大方的表示只当从未见过她就好。

    两下里各得所需。

    于是尤氏又将李纨带回了客院。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纨再次昏昏沉沉的醒来,感受到身上的异样,她猛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并不在什么山洞里,反是好端端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方才那梦忒也真实了些,竟比当年和亡夫……

    正想着,忽听客厅里有人呵斥一声:“胡闹!”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李纨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先前尤氏和银蝶密谋。

    不好!

    那焦顺果然来了!

    当下忙爬了起来,从桌上抄起个烛台,大有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谁知又听外面焦顺义正言辞的道:“你我本就是形势所逼,为此你也不知骂了那贾珍多少回,却怎么忍心再拖别人下水?!”

    李纨这才放下心来。

    暗道这焦顺虽与尤氏有染,却倒是个正人君子,不肯趁人之危。

    她却那里晓得,焦顺是已经得了便宜,故而不肯再为了她冒风险。

    这当口,那尤氏也不知是怎么认了错,竟就起了荒唐动静。

    搁在以前,李纨多半要掩住耳朵。

    但如今对焦顺愈发起了好感,借着酒意竟着了魔似的竖起了耳朵。

    且听着听着,那山洞里的梦境竟也愈发真实起来……

第176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元宵夜一场阴差阳错。

    平儿虽不曾怪罪焦顺,可到底存了些芥蒂,此后又开始对焦顺避而不见。

    而李纨那边儿,因焦顺是半途而止,又有平儿帮着遮掩,自始至终都以为是一场大梦——至于梦境过于清晰真实的问题,她也只当是听多了尤氏的胡言乱语,梦中不由自主的套用了其中的情节。

    却说自此之后,李纨原本有意疏远尤氏,但一来念着焦顺的恩情,不好明着与尤氏彻底翻脸;二来贾兰进学之后,她心底就恍似被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十分难受,有尤氏三不五时的过来陪着说话,倒还勉强能填补些。

    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又要听些昏天胡地的勾当,以至那洞中的情景频频入梦,且亡夫贾珠出场的次数一减再减,彻底从主角沦落成了配角。

    时光飞逝。

    转眼已是四月芳菲。

    初七这日一早,焦顺结束了晨炼,边示意香菱奉上毛巾擦汗,边对同样迎上来的玉钏道:“这里就先不用你伺候了,你去宝兄弟院里催一催,今儿是大日子,九九八十一难就差这一哆嗦,可千万别给耽误了。”

    因具体事项昨儿就已经交代过了,玉钏忙把手上的托盘赛给香菱,急吼吼的赶至宝玉院中。

    彼时宝玉尚在里间高卧,袭人梳弄着鬓角自里面迎出来,笑着招呼:“这一大早的,什么风把妹妹吹了来?莫不是焦大爷那边儿有什么交代?”

    “怎么?”

    玉钏闻言一愣:“宝二爷没跟你们说?”

    “没啊,到底有什么事儿?”

    袭人见他表情,也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小事,忙拉着玉钏追问究竟。

    玉钏便道:“半个月前不是乌西人的使者到了么?就那个阿什么国公。”

    去年年底的时候,王子腾就奉命在两广与乌西人进行了接触,不过乌西国毕竟远在万里之外,彼时乌西本土才刚刚接到战报,在两广尝试与朝廷接触的,不过是乌西人派驻到地方上的总督,于这等军国大事压根就做不了主。

    故此双方除了扯皮之外,一直也没什么进展可言,直到二月底乌西国王派来了特使——自己的亲弟弟阿道夫斯公爵——这才获准赴京与朝廷进行正式和谈。

    这等大新闻报纸上自是连篇累牍。

    听玉钏提起这事,袭人忙道:“这事儿我自然知道——乌西人进京当日,那柳公子在四方馆射落洋人旗帜的事儿,我们二爷也不知讲了多少回了!”

    元宵节过后,那柳湘莲果然登门拜访焦顺,一来二去双方有了交情,遂又引荐了冯紫英、宝玉等人认识。

    众人原只是爱他品貌,不料三月十七乌西使者进京当日,他竟做出好大事情来——那使团刚在四方馆内升起乌西旗帜,就被他在六十步外一箭射落!

    当时闹得极其轰动,四九城的爷们提起柳湘莲来无不挑钦佩,连朝廷也只是明着通缉什么‘冷二郎’,暗地里却刻意放走了他。

    他那等出挑的样貌,再加上坐下这等英雄事迹,便袭人这铁了心要陪伴宝玉左右的,提起来也禁不住心驰神遥。

    定了定神,袭人才又奇道:“不过这和我们二爷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玉钏解释:“我们爷早猜到洋鬼子重利,必要跟朝廷讨论做买卖的事儿,所以……”

    在焦顺诱之以利的情况下,刘长有师徒费尽心思研究出了制取煤油的方法,又花了不少心血进行改良,大幅降低了的生产成本。

    与此同时,两国和谈却渐渐陷入了僵局:

    夏国要求乌西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并向大夏提供四艘铁甲舰进行拆解研究,以及承诺不再侵犯海疆,不再向大夏贩售Y片等等。

    乌西人则是只肯承诺不再侵犯夏国海疆,并要求大夏军队必须撤离乌西人的殖民地,废除波及整个东亚地区的贸易禁令,开放更多的贸易港口,互设常驻使节等等。

    经过半个月的番唇枪舌剑后,双方在军事及承诺以及领土分割方面,初步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妥协,争论的焦点渐渐集中到了赔款和贸易通商上。

    就如同焦顺预料的一样,乌西人急于打开夏国市场,避免对夏贸易赤字持续扩大,却苦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商品——按照前朝某皇帝的话就是: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眼见时机成熟,焦顺适时上书进献了灯、油二物,并提出了‘量友邦之财货,光耀我华夏子民’的倡议。

    建议将赔偿与贸易挂钩,由乌西人出钱补贴夏国百姓购入煤油灯,然后朝廷将提取煤油的配方交给乌西人,再由乌西人从海外供输煤油。

    这样一来利于民间普及照明设备,降低照明成本;二来也缓解乌西人对于贸易赤字的焦虑;三来也能给乌西人一个台阶下,淡化对夏国赔款造成的影响。

    这和焦顺先前勤工助学的思路如出一辙,堪称是一举三得利国利民。

    结果朝廷这边还没讨论出结果呢,乌西使团倒得了消息,于三日前突然提出要进行实地参观,考察这煤油的买卖究竟有没有前途。

    朝廷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最终由隆源帝拍板,定于今日进行考察验证——非但是乌西人要考察这东西的前景,朝廷也要派出专人进行了解。

    玉钏说到这里,洋洋自得板着指头道:“听我们爷说了,朝廷对这事儿很是看重,今儿非但是那乌西国的阿什么国公要来,还有礼部、户部、兵部、通政司、内务府……反正是一大堆人要来,连茜香国的使者都要来呢!”

    究其根由,大夏与乌西之间的争端,实是源自乌西国入侵茜香国。

    而且这次南征也是得到了茜香国的鼎力支持,议和的事情自然不好撇开他们独自进行——事实上,早在二月中旬,茜香国的使者就已经提前抵达京城,并且全程参与了和谈。

    却说袭人耐着性子,听完玉钏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可这和我们二爷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关系!”

    玉钏瞪眼道:“我们爷为了让宝二爷露脸,特意安排了他陪同解说,这事情早都报给上面了,宝二爷若去的迟了,岂不是耽误了的朝廷大事!”

    “这你怎么不早说!”

    袭人一听这话也急了,起身就要往里间叫醒宝玉。

    恰巧这时晴雯自外面进来,忙交代道:“你来的正好,且在这里陪玉钏妹妹坐一会儿,我赶紧把二爷叫起来!”

    说着又喊上了秋纹碧痕。

    眼见她们三人或明白或糊涂的进了里间,晴雯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昨儿才陪着姐妹们耍到半夜,这一大早又急惊风似的闹他?”

    “宝二爷也真是……”

    听说宝玉昨儿还闹到半夜,玉钏忍不住埋怨了一声,却懒得再多费唇舌,反压着嗓子问:“姐姐这边儿如何,可曾寻到那茗烟的不是?”

    二月初的时候,吴贵再次托焦顺的门路,又调回了天行健的铺子里,在李掌柜手底下做了伙计管事。

    晴雯一来感念焦顺的恩情,二来也是恼茗烟带坏宝玉,遂下定决心要帮焦顺惩治茗烟一番,最好能将其从宝玉身边撵走。

    只是……

    “我倒想寻他的短处!”

    晴雯颇有些幽怨的道:“焦大爷三天两头的把宝二爷往衙门里领,但凡有空又要去侍奉太太、老太太,他既不得闲,那茗烟又怎会有机会犯错?”

    “这还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玉钏撇嘴:“明明是政老爷临行前交代下,让我们爷帮着管束宝二爷来着——总之,姐姐最好想些法子,免得让我们爷等急了。”

    晴雯还待回话,却听里面宝玉嚷道:“我又不稀罕什么功劳、名声的!一个个偏哄了我去,莫非是要逼死我不成?!”

    眼见着玉钏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晴雯忙讪笑着解释:“宝二爷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多半是睡糊涂了还没醒透呢。”

    玉钏暗暗腹诽,这等人前显圣又无需担什么责任的好事儿,旁人打破头还抢不到呢,偏这宝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错非是想着自家还要寄人篱下,真恨不能赌气扬长而去。

    忽的,她想起了什么,忙道:“你进去说一声,就说今儿率队的是北静王,王爷的颜面总还是要顾及的。”

    晴雯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她的建议,进屋把这话说了。

    不多时,就听宝玉又在屋里嚷道:“我前儿去北静王府穿的那身呢?快快寻来,别误了王爷的公事!”

    嘁~

    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果然和那北静王关系非同一般,偏只自家姐姐掩耳盗铃不肯相信!

    玉钏想起至今还未缓和的姐妹关系,不由愈发看不惯贾宝玉的所作所为——要不说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呢,直到去年九月被调去焦家之前,她心中最仰慕的其实就是宝玉。

    故此等晴雯自里面出来,玉钏就直接起身告辞而去。

    只是她离开没多久,就又被唤了回来。

    却原来贾宝玉要人前显圣的消息,很快便在府里不胫而走,宝钗黛玉湘云三春等人听闻,纷纷找过来探问真假。

    偏宝玉先前一心抗拒抵触,事先不曾在人前吐露分毫,袭人也只是一知半解的,于是只好又请了玉钏回来询问究竟。

    待玉钏把知道的全都道了出来。

    众女却是神情各异,欣喜忧虑者各占其半。

    林黛玉头一个开口道:“怎么偏选了他去,这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洋相……”

    “林姑娘放心!”

    玉钏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们爷早两个月就让宝二爷参与其中,这半个月更是早早打了草稿,让宝二爷烂熟于胸——再加上有我们爷、芸公子从旁看顾,指定能得个好彩头!”

    听说焦顺早有安排,众人的忧心登时去了七成。

    探春忍不住打听道:“如此说来,这事儿并非适逢其会,而是你们爷早就算计好了的?他怎么就能提前两个月,料到洋鬼子会对这些感兴趣?”

    “可不止两个月呢!”

    玉钏忙又解释:“去年乌西人的铁甲火轮船闹海的时候,我们爷就猜到两下里必定还要打一场,因此得闲就钻研乌西国的事儿,到如今只怕四方馆里那些进士老爷,都未必有我们爷懂得多呢!”

    先前因宝钗的言语,探春就对这焦顺改了观感,如今听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提前几个月就针对乌西人做好了准备,倒愈发对其钦佩起来。

    薛宝钗这时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满脸欣慰的感慨着:“宝兄弟这回可真是长进了,若换了以前,这等事他只怕是有多远躲多远。”

    “可也是呢。”

    林黛玉接茬道:“他会这么乖乖听话,我却是不信的。”

    言语间,仍是透着忧心。

    “是极、是极。”

    史湘云故作正经的点头道:“宝哥哥往常只听林姐姐的,我们说什么都当是耳旁风。”

    “你这饶舌的,看我不……”

    因见林黛玉跺脚要恼,玉钏忙道:“我们爷自是花了不少心思,先前还特意请了太太出面,这才哄的宝二爷就范。”

    “我说呢。”

    林黛玉登时忘了湘云,愁眉不展道:“那乌西人听说红眉绿眼茹毛饮血,比山里的野人还粗俗些,若把他吓出个好歹,却如何是好?这等事情偏怎么就选了他……”

    正说着,忽见王熙凤挑帘子进来,扬帕子点指着道:“好啊,我说怎么一个个不见人影,感情都在这儿藏着呢!走走走,都跟我去老太太哪儿——老太太听说宝兄弟的事儿,已经派林之孝带人去衙门里守着了,有什么好消息立刻就能传回来!”

    说着,又专门对玉钏道:“你也来,老太太正愁问不出究竟呢!宝兄弟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竟还瞒着家里边儿!”

    经她这一打岔,黛玉自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众姐妹一道赶奔老太太屋里。

    就见非只是老太太,邢氏、王氏、李纨、尤氏等东西二府的体面妇人,也早都云集于此,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竟不比宫里娘娘获封贵妃时差了多少。

    这倒也难怪,荣宁二府年轻一代的男子,也着实缺一个能挑大梁的——虽说这回即便是露了脸,也未必真就能上达天听,可能有个不错的开端总是好事。

    却说这一进门,王夫人就爱屋及乌上前拉住了玉钏,喜笑颜开的道:“你可算是来了,香菱那丫头一问三不知,偏我也只是听顺哥儿提过些皮毛,老太太方才问不明白,正冲我们发脾气呢。”

    说着,亲自将其引到了老太太跟前,和早就被找来的香菱并肩而立。

    原本因为焦家与赖家不睦,老太太最近对焦顺一直是不闻不问,但今儿却彻底改了颜色,和蔼可亲的拉着玉钏问长问短的。

    看到这一幕,谁还不知道等过了今天之后,焦顺在府上的行情又要看涨?

    于是倒有两个女子同时想到:他若真能把宝兄弟【宝哥哥】调教出息了,府上未尝舍不得嫁个庶女过去,进一步绑定双方的关系。

    于是一个霞飞双颊、一个面显犹豫。

    内中又有妇人暗道,他若能如此帮衬提点自家儿子,何愁哥儿以后的前程?

    只是……

    这世上总没有一直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道理,总要有来有往才是正理。

    可自己又有什么能给他的?

    妇人忽的想起些什么,一时心头突突乱跳,两条腿儿也几乎并不拢了。

第177章 破格

    且不提荣国府里一众妇人如何翘首以待。

    却说焦顺一早到了工部之后,就见那门前的衙役都比往日要精神了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显是已经听说西夷贼酋要来工部考察,故此刻意要显出本国的威风。

    其实以往各处番邦使者,在这千步廊街上并不罕见,也未见衙役们就高看那个一眼,说到底,还是因为西夷曾侵略海疆震动京师,被上上下下认作大敌才有了这等待遇。

    可见平日再怎么把礼仪挂在嘴边儿,终归也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人更多。

    焦顺在们刚值房里点了卯,施施然到了杂工所的小院。

    比之冬天时,这院子变化不大,只是西南角墙根儿底下多了个新砌的小池子,用来存放原油之用。

    因这原油气味儿难闻的紧,虽层层封闭仍有蔓延,原本下面书办杂役多有抱怨的,不过今儿再论起这池子,倒都是与有荣焉再无芥蒂。

    毕竟今日这考察若成了,杂工所上下都少不了好处。

    眼见焦顺到了,早就侯在院里的赵彦、刘长有几个,忙都一拥而上将他簇拥至大堂,又七嘴八舌的说了诸多接待事宜,以及先前所做的各种备案。

    焦顺在那大堂上坐定,听罢他们各色言语,却并没有顺势铺排什么,反问起了京城左近勤工助学的最新进展。

    为图早日验证成效,并尽快培养出一批得用的匠吏,这勤工的考核暂时一季为准,且招收的多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工。

    外地工坊都要等巡视组宣扬之后,才开始正式进行考评,但京城左近的工坊,却早在正月下旬就已经进入了考评阶段,这眼见再有半个月,‘助学’的首届匠人子弟,就要开始进学读书了。

    这是先行的示范样板,也是焦顺等人少数能真正亲力亲为的地方,故此更要百般稳妥才是。

    听焦顺问起进展,赵彦忙出列禀报:“回大人的话,下官已经和大兴宛平两县的学官儿商量过了,蒙学里馆舍都是现成的,老师也尽量选那擅长明算一途的儒生,除开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主要教授一些基本算法。”

    “各处选调的退休巧匠,也已经开始筛查了——只是礼部那边儿对此仍是有些杂音,不希望这些人进蒙学为师……”

    “不用理会那些老顽固。”

    焦顺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又叮咛道:“登记造册的事情千万给我盯牢了,若出了冒名顶替的事情,本官唯你是问!”

    赵彦连忙躬身应喏。

    紧接着焦顺又问起了巡视组的近况——其实是明知故问,有什么新鲜见闻不等朝廷知道,贾政就先遣人送了信来。

    贾政大半辈子窝在京城,这回出去可算是开拓了眼界,瞧什么都觉着新鲜,又存了建功立业的心思,只恨不能见到公厕都上去踹两脚,看里面可藏了什么不平之事。

    也亏得尚书侍郎们早有准备,特意给他安排了几个精干的属吏,这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

    却说等赵彦一一回话,外面宝玉也已经到了。

    焦顺命人唤了他进来,这才开始正式铺排迎接事宜。

    贾宝玉素来最不耐烦这些正事,坐在焦顺身旁就跟椅子上有颗钉子似的,片刻也不得安分。

    但他却也知道,这是焦顺帮自己谋划已久的机会,自己若敢临阵脱逃,即便焦顺饶得过自己,父亲回来也要大发雷霆。

    又想着此次率队之人是北静王,这才勉强耐着性子听完了整个晨会。

    眼见过了辰时【九点】,苏侍郎、赵郎中又联袂而来,上上下下好一番检视,见处置的十分妥当,这才领了焦顺去衙门口恭候北静王大驾。

    又过了两刻钟,就见街上呼呼啦啦的跑来两队二十四骑龙禁尉,各擎着队旗立马石似的守在工部大门两侧,紧接着又是百多个荷枪实弹的龙禁卫,簇拥着十几辆马车、官轿到了门前。

    苏侍郎忙领着工部官员迎到了台阶下面,只等北静王和各部官员下了车轿,又齐齐上前参见。

    北静王紧赶几步托起苏侍郎,又吩咐个人免礼平身,笑着问道:“哪位是焦顺焦大人?”

    焦顺往前半步,恭声道:“下官焦顺在此。”

    那北静王上下端详了焦顺几眼,口中赞道:“小王对焦大人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是朝廷栋梁!”

    呵呵~

    焦顺闻言不由暗自冷笑,这鸟王爷但凡有半分用心,也绝说不出这话来!

    要知道在正月十四当晚,两人就已经在街上见过了,且宝玉还专门对北静王介绍过自己的身份,现如今他却又说什么‘今日一见’云云,显是早把当初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心下腹诽着,焦顺面上却摆出副不胜荣幸的架势,再三的谦辞了几句。

    这当口,后面马车上接连又下来两群异族。

    当先的约莫五十来岁,秃脑门蓝眼睛身着戎装,多半就是那什么阿道夫斯公爵了。

    后面的着装近似西南的少数民族,不用问,肯定是主要当事人兼和谈配角的茜香国使者。

    茜香国的人撞见乌西国的使者,立刻当街怒目而视,偏那乌西国人眼中却只有夏国官员,那阿道夫斯公爵更是径自寻到了北静王身旁。

    茜香国的使者见状,也忙跟了过去,一半脸儿对北静王媚笑不已,一半脸儿仍是对洋夷怒目而视。

    那阿道夫斯公爵似是被持续多日的和谈磨去了耐性,只等北静王介绍完工部出面接待的主要官员,就直接切入正题,要求现场见证煤油的提取过程。

    因除了用物理手段筛选残渣,还要用到一些药物、矿物作为辅助,故此倒也不怕他们看一遍就学了去。

    故此北静王和工部略一沟通,就带着那阿道夫斯公爵和与会的官员们,直接赶奔杂工所。

    因那小院狭窄,在门前又筛去几个不重要的随员。

    饶是如此,也有三十余人涌入了杂工所内。

    因原油味道刺鼻,焦顺早命人备下了侵染过薄荷水、柠檬汁的口罩,供北静王等人掩住口鼻。

    而负责奉上此物的,正是贾宝玉和刘长有师徒。

    北静王一见宝玉,那王公贵胄的架势登时弱了几分,趋前两步笑问:“宝兄弟怎么在此?”

    宝玉也往前迎了半步,笑着作揖道:“听说是王爷要来,我便自告奋勇做了司仪。”

    北静王与他私交甚密,虽知道这话不尽不实,却也断不会拆穿他,反将他引见给了身后的官员,又刻意顺着他脾性铺垫,引得他妙语连珠口若悬河。

    那乌西、茜香的使者且不论,随行的各衙门官员,多被这豪门公子的风采所慑——即便有一两个例外的,听说是贵妃亲弟当面,也忙都隐了锋芒和光同尘。

    这也正是焦顺将他推到前台的缘故。

    若没有这么个‘祥瑞’在,以焦顺在士林里狼藉的名声,少不得要跳出一两个不合时宜的主儿。

    那西夷对这次考察的重视程度,显然还在朝廷官员之上,命翻译操着生硬的官话细向宝玉问明工艺流程,又反复确认了成本,便催着匠人们赶紧演示。

    经过一再的精简,这提取煤油的过程并不算复杂,只是沉淀的过程需要大半日的时间。

    故此在进行到这一步之后,西夷留了两个人守着,免得夏国再动什么手脚,然后主要的首脑就随着阿道夫斯公爵和北静王,进到了大堂里,摆开了继续谈判的架势。

    焦顺身为地主,又是首倡之人,自也净陪末席,受命发表了些点题的言语。

    单论明面上的风头,他倒还不如宝玉。

    但谁不知道这件事就是焦顺起的头?

    若真能就此打破双方谈判的僵局,这功劳名声谁也夺不去!

    再加上那初见成效的勤工助学,在座众人哪还不知道,这贱奴出身的粗鄙之人,只怕是又要生发了?!

    这扯皮的谈判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眼见外面提进来一桶清澈煤油,那阿道夫斯公爵立刻喊了停,命人拿出夏国送的油灯,亲自倒了油料进去,就在这大堂上点燃。

    眼瞧着那火苗顺着灯芯窜起老高,他脸上禁不住显出喜色。

    此物论利润自比不得Y片等物,但胜在量大持久,殖民地的人工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这灯、油非只是能卖到夏国,欧美等地亦不愁销路。

    里外里一盘算,这买卖倒确实干得过。

    只是由乌西国出银子,贴补夏国百姓买煤油灯的事情,还是要据理力争一番的,最好只是象征性的出一些,全额补贴绝对不成!

    于是此后数日,此事便成了双方角力的焦点。

    虽仍是僵持不下,却好歹不似先前那般各说各话,而是彼此讨价还价——既肯还价,这买卖自然也就有的做。

    …………

    两国和谈是时下最重要的军国大事,消息自是直达天听。

    当日在工部衙门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很快就禀报到了隆源帝面前。

    隆源帝看罢,当夜便摆驾元春宫中。

    将那内务府送来的奏折,递到元春手上,开怀笑道:“好个焦顺!亏他能从大处着眼、以细处破局,既不曾僭越卑微本职,又能为朝廷大政分忧——朕当初不过是无心插柳,不想竟就歪打正着,选出这样的人才来!”

    元春原本想着谨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可架不住隆源帝三不五时的总要拿朝政烦她,一来二去的,也只能被迫少了顾忌。

    何况先前还曾听闻,此事与自家胞弟有关,就愈发按捺不住好奇,接过那奏折仔细阅览了一遍。

    见宝玉在期间果有露脸,且多得在场官员称赞,贾元春心下先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嘴里却道:“都是陛下慧眼识珠,那焦顺自幼在我们家里,荣国府上下也只是等闲视之,若非陛下超拔,只怕这被子便要埋没了。”

    “哈哈……”

    听元春归功于自己,隆源帝哈哈一笑,伸手揽住她的纤腰,道:“你那弟弟也是极好的,我听说他最近时常跟在焦顺身边,学些格物致知的道理?”

    “唉~”

    贾元春情知是到了关键时刻,忙摆出一副发愁的模样,叹道:“他虽有些小聪明,却不肯用功苦读——父亲生怕她行差蹈错,这才把他交给顺哥儿帮着调理,想着若能学些实业兴邦的手段,多少也能做到经世济民。”

    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动一头珠翠,苦恼道:“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他虽喜欢这些,却多半只是兴趣使然,未必能有什么经世济民的心肠念头。”

    “哈哈……”

    隆源帝又是一笑,手上也揽的更紧了些,随即正色道:“我倒觉着他这样就很好,这世上也不是个个都得济世救民,似宝兄弟这般兴之所至别无所求,也未必不是一桩乐事。”

    只这一句宝兄弟,就已经是极大的恩荣了!

    贾元春心下暗暗欣喜,又想着这事儿多亏了焦顺帮衬,且一大家子人好容易出了这么个出头,往后倒要嘱托国公府里,凡事多听那焦顺的建言才是。

    正想到这里,隆源帝也说起了焦顺:“那勤工助学的法子,后面虽还未见如何,但勤工的效果已是确认无疑了,只这两个月里,增产就足有四成上下——等那学业有成的做了官吏,成了榜样,说不得还能再增产些!”

    “且他又自太祖语录中发掘出了煤油,既促进了两国和谈进程,又能普惠民间百姓,有这两桩破格的功劳在,倒又可以升赏一番了。”

    “这……”

    贾元春闻言不由担心起来:“他本就受各方所忌,且为官不过半年,若再破格升赏提拔,只怕愈发要引得四方非议了。”

    “那又如何?我当初安排他在工部,正是要借他力排众议!”隆源帝不以为然:“若能藉此打破积弊,助力于朕完成革新工业之愿,他便是千夫所指身败名裂也值了!”

    言谈间,却早忘了什么‘人才难得’,满心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何惜小节’。

    圣意如此,贾元春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甚至都不敢暗中提醒焦顺不要锋芒太过。

    思来想去,也只盼着焦顺能先将宝玉调教出来,然后再落个身败名裂不迟。

第178章 竟不足四千,看来还是要早些挤出来

    自打进了四月中旬,一个消息就在工部衙门里传开了:刚赴任半年的焦顺焦大人,马上又要高升了!

    按理说,这显然是不合规矩。

    但考虑到焦顺本就是幸进之人,且又实打实的立下了功绩,这传言的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

    也正因如此,原本已经隐入暗处的非议,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拿来说事的无非还是那老几样:出身奴籍、幸进超拔、吃里扒外。

    但考量到焦顺这半年里表现出的心计手腕,以及苏侍郎不止一次表现出来的欣赏,这次的风波反倒不如他最初上任时那般激烈。

    内中唯独一人,反应之激烈远超上回。

    这人正是司务厅主事韩升。

    原因很简单,焦顺本就是皇帝安插在工部的钉子,如今要超拔他,肯定不会让其尸餐素位,去做什么监察主事。

    而在工部之中,实权最重的六品、从六品官职,统共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从六品都给事中,但这是极清贵的科道言官,比一般的文官更讲究出身,断然不可能让奴才出身的焦顺担任此职。

    另外一个就是韩升担任的司务厅主事了。

    这个职务相当于办公厅主任,堪称承上启下位卑权重,也最是便于全面推行新政。

    故此稍微有些脑子的就不难猜出,焦顺要么干脆不升官,若提拔必然是要顶替他韩某人的!

    当然,届时韩升多半也会更进一步。

    可韩升对此却并不满足,甚至是愤愤不平。

    要知道历任司务厅主事,积累了足够的功绩和资历之后,通常都可以越过员外郎,直升掌司郎中的。

    而现如今他资历尚浅,也没什么过硬的功劳,直升掌司郎中绝无可能,甚至于……

    还有平调的可能性!

    这却让韩升如何能够接受的了?

    他接连几日愤愤不已,挖空心思想着该如何破局,避免被那焦顺取而代之。

    只是……

    计将安出?

    …………

    与此同时,焦顺却是忙的不可开交。

    一来公务上要全力准备匠人子弟入学的事情,二来私底下又有一桩大事要筹办——同样是在三月里,进京述职的南征功臣们,也带来了大批木料和无数的土特产。

    木料无需多说,正是京城急需的好东西。

    不过那些土特产就有些麻烦了,多是别人挑剩下的战利品,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偏有数目极大。

    即便薛家勉力吃下了近半,余下的仍是难以处置。

    可不处置又不成。

    那些丘八也不是好相与的,一直扣着木料不肯交货,硬是要等战利品卖完了再说。

    无奈之下,焦顺只得拉下脸来四处奔走,废了好大人情,又贴补了不少银子,这才把东西卖了个七七八八。

    里外里一盘算,等把那些木料卖完了,落在他手上的银子充其量也就两三千两。

    若将人情折了银子估算,只怕是赚是赔都未尝可知!

    当然,他也不是全无收获。

    至少那些**已经接纳了他这个好朋友,承诺后续还会有三四批木料送来,等到四月十八这日,又在庆鸿楼摆下宴席为焦顺酬功。

    他这厢推杯换盏且不多说。

    巧的是,这日贾赦竟也在庆鸿楼设宴解闷。

    却原来正月里贾赦得了孙绍祖的银子,原想着靠荣国府的名头白嫖兵部一把,谁知恰赶上朝廷叙功,要从南边儿调一些军官入京任职。

    这京营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朝廷既已经许给了南征将士,又哪还有空出来闲职让贾赦白嫖?

    若硬要从南征功臣手上虎口夺食,非但风险极大、兼且收益全无,傻子也不肯干这亏本买卖,故此就算贾赦搬出贵妃娘娘,也一样是撞了南墙。

    按常理来说,这事情既然没办成,就该给人家退银子才时。

    但那银子早被花的七七八八,退钱是肯定不能退钱了。

    甚至于,贾赦反而又找到孙绍祖头上,要他再掏五千两银子出来!

    这理由还是现成的。

    如今被南蛮子搅了行市,你要官职已经不是原本的价码了,但你掏的银子还是原来的五千两,这样怎么能成事?

    不得不说,在坑蒙拐骗以及挥霍无度上,这贾赦还真特娘是个人才!

    但那孙绍祖却也不是个傻子。

    听完这番话,当即表示,自己咬牙再拿出五千两银子也不是不行,但贾赦必须立个一个万两银子的欠条,免得自己这银子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双方扯皮了许久,最后只写下了五千两银子的欠条——这官场上的事儿,哪能没个火耗漂没?

    贾赦对此极为不满,原想着拿了银子,就分出两千两帮孙绍祖疏通关系,如今则是只肯拿五百两出来做做样子——这区区数目肯定是不够的,但唯有办不成,才好继续向他讨银子嘛!

    若能再哄出一两万银子,自己即便花去大半,剩下个四五千两帮他跑官,也绰绰有余了。

    如果孙绍祖不肯再讨银子,那就只能怪他半途而废了,还钱是绝对不可能还钱的,有本事他就去贾雨村那儿告状,看届时谁输谁赢!

    抱着这等赖账的心思,贾赦拿到银子之后,立刻就在庆鸿楼设下酒宴,又寻了一群粉头与几个篾片取乐。

    正拥着粉头被吹捧的开怀大笑,不想隔壁的声浪一阵大过一阵,全是些操着蹩脚官话的粗汉在又嚷又叫。

    贾赦当即便恼了,唤了上菜的伙计询问隔壁是什么人。

    待听说是南边儿来的‘军爷’时,贾赦更是火冒三丈,若非这些丘八占了官职,他又怎会在兵部折了面子,又被逼给孙绍祖写了欠条。

    “去个人!”

    当下他拍案道:“让那些乡巴佬给老爷我安静些!”

    桌上立刻就有那好事之徒,转到了隔壁包间传话。

    不多时就听隔壁果然安静下来,贾赦自觉显出了体面威严,正捻须洋洋得意之际,却见那好事之徒引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进屋便笑着拱手见礼:“焦顺见过赦老爷。”

    见是焦顺,贾赦不由眉头一皱,纳闷的问:“你怎么跑来了?”

    “大老爷。”

    那好事之徒忙抢着解释:“我去了隔壁屋里,才发现焦大爷也在席上呢。”

    “嗯?”

    贾赦狐疑道:“你在这里宴请那些贼配军?”

    “政老爷慎言。”

    焦顺不卑不亢的道:“这都是南征的有功将士——何况也不是我宴请他们,而是他们设宴请我。”

    “请你?”

    贾赦愈发不信了,嗤鼻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谁不知这些南蛮子仗着立了功,那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等闲四五品的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个区区工部七品小官儿?!”

    那木料买卖虽没瞒着国公府,但焦顺也没有要仔细解释的意思,当下只是躬身一笑并不多言。

    贾赦原就瞧他不甚顺眼,见他不肯吐露实情,便不耐烦的挥退了焦顺,又问在场众人可知这其中是什么道理。

    还真就有人能答他:“听说让伤残将士去工部做监工的事情,就是这焦大爷暗中起的头,有这一桩事情在,那些丘八自然要知他的情。”

    “不止,我听说那些丘八从南边儿弄回来一大堆破烂,多亏了焦大爷和薛大爷出面,才帮他们发卖了出去。”

    “如此说来,他与那些人岂不是颇有些交情?”

    贾赦两眼放光的捻着虎须,一时又冒出了些荒唐心思,暗想着若能焦顺出面,从南边儿那些杀才手里漏个空缺出来,自己岂不是愈发省了开销?

    这草包一时兴起,也不管这主意靠不靠谱,回家就唤来邢氏,将这事儿铺排给了她,照例还是要拿迎春做饵。

    邢氏一听又要来这套,当下直愁的什么似的,连道:“老爷,那焦顺如今可不比以前了,前些日子因他一番谋划,竟让那宝玉直达天听,如今非但是府里愈发看重,连宫里娘娘都是特意差了人来,让往后多听他的。”

    说到这里,邢氏小心翼翼试探:“要不,咱们干脆就假戏真做?”

    “什么假戏真做?!”

    贾赦闻言立刻把眼一瞪,甩袖道:“让王家的家生子奴才高攀我的女儿?呸~亏你也有脸说的出来!”

    见他恼了,邢氏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

    只是心下叫苦不迭,这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到最后那焦顺还不把自己恨死?

    先前她倒还不担心这些,可现如今那焦顺愈发得势,听说皇帝还要给他升官来着。

    这才半年就又要升官儿,若七八年下来还能了得?

    思来想去,邢氏干脆给南边儿修书一封,催着哥哥嫂子早日进京,也好拿娘家侄女做个备案——这也算是帮侄女觅一门好亲事,堪称是两全其美。

    这远的是布置好了,可近在眼前的事情,又该如何是好?

    那迎春如今也不在自己身边,何况先前能用的也用过了,那焦顺更不是个言听计从的主儿,一时间真就有些无计可施。

第179章 还是拖到这么晚……

    这一场酒直闹了两个时辰方歇。

    因胃里翻腾经不起颠簸,且这奉公市离家又不算远,焦顺便弃了车架,领着栓柱徒步折返。

    途径街口报亭时,焦顺想起近来忙的狠了,竟错过了最近几期的虫二杂文,于是吩咐栓柱前去采买齐备。

    他自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因眼前总是天旋地转的,遂寻了个摊子胡乱扯了马扎坐下。

    那摊贩显是认出了他,非但不恼,反跑到不远处的茶摊上,买来两杯茶水供焦顺解酒。

    焦顺稍稍压制了醉意,再看那摊贩时,才发现原来是补胎打气的所在,这买卖瞧着虽不起眼,却正儿八经打着荣国府的招牌,在这奉公市上堪称一等一的豪横,没少干欺行霸市的勾当。

    当然,这豪横也要分跟谁。

    焦顺一直对‘天行健’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影响力,对于这补胎打气的摊子,更能够一言可决,也难怪对方如此小心恭敬。

    他随口问道:“最近买卖如何?”

    “自是极好的!”

    那摊贩陪笑道:“这京里用咱这充气轮胎的越来越多,这买卖自也是越来越红火——我从府里调了两个人帮衬,每日里都还不得闲呢。”

    这半年多下来,天行健单在京城就发卖了十几万条轮胎,估计离市场接近饱和也不远了,至少现在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抢手了——反是补胎打气的买卖日益兴隆。

    好在外面各地也已经陆续铺开,整体上来说,增产后的轮胎依旧是供不应求。

    和这地摊‘掌柜’聊了几句,栓柱也买了报纸回来。

    因攒了三四期的量,厚厚的卷了一摞,最外边还拿专供五谷轮回之用的商报裹了,一看就知道经验老道。

    焦顺接过报纸,顺势瞪了栓柱一眼。

    这小子如今也有十五了,见识比两年前高了不知多少,当初那些言语自然吓不住他——不过老对着报纸施法也不是个事儿,看来有必要帮他寻一门亲事了。

    这年头高门大户结婚要晚一些,平民百姓则是普遍十五六岁就谈婚论嫁了。

    今年给他定下,明年正好成亲。

    想着些有的没的,焦顺再次摇摇晃晃的上路。

    因实在不愿意绕路,故此走的是荣府前院角门,准备穿过拆掉的大花厅处,直接沿着内子墙回家。

    不想到了角门内,却正撞见个提着药箱的老道士。

    这老道焦顺倒也认得,正是坊间闻名的张一贴,于是好奇的拦下问了两句,打听是这府上哪个主子病了。

    那老道尚不曾开口,引路的小厮先就抢着道:“还能是哪个,又是林姑娘病了——她天生身子弱,隔三差五总要病上一场。”

    这小姑娘整日里闷在屋里也不动弹,身子骨能好的了才怪呢。

    焦顺大略问明病情,也就没再言语,领着栓柱继续往家赶。

    路上扶着内子墙吐了一遭,越发没了亮相。

    进门忙喊玉钏去端醒酒汤,又仰躺在香菱腿上,让她按压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那醒酒汤刚送来,就听院里有人高喊‘焦大哥’。

    听动静就知道是薛蟠到了。

    今儿那些西南军汉们,原本宴请的是他与薛蟠两个,但因王子腾临时召见——乌西人的使团就是王子腾亲自护送抵京的——薛大脑袋这才没能如约出席。

    如今他特意找了来,估摸着是为了询问席间言语。

    焦顺接过醒酒汤仰头灌下,这才吩咐道:“去把薛公子请进来吧。”

    听得‘薛公子’三字,香菱忙道:“那我先去里间避一避吧。”

    当初她险些做了薛蟠的屋里人,事情虽没成,却到底有些不好相见。

    焦顺‘嗯’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用枕头替换了自己的大腿,悄默声的躲进了里间。

    几乎是与此同时,薛蟠也跟着玉钏走了进来。

    见焦顺醉醺醺歪在罗汉床上,他也没怎么客套,径自寻了椅子重重坐了上去,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你这是怎么了?”

    焦顺见状,不由奇道:“即便错过了一场酒,也不用失落成这样吧?”

    “唉~”

    薛蟠重重叹了口气,颓唐道:“恐怕不止是这一回,往后都再没机会了!”

    却原来薛蟠今儿被舅舅叫去,为的不是别的,正是西南来的那些军汉。

    王子腾对他三令五申,严禁他再与西南军汉往来,最好对京营的将官也疏远些——总之,先前结交的也就算了,却不能再继续扩充军中朋友圈。

    莫名其妙得了这番训斥,薛蟠自是怨气不小。

    回到家忍不住和妹妹抱怨,说舅舅自个就在军中,偏说什么不让与军中结交,真要如此,索性把亲戚也断了岂不是更好?

    薛宝钗细问了究竟,却是肃然提醒道:“哥哥以后不要再浑说这话!舅舅在东南多半要有大用,故此才不愿节外生枝。”

    薛蟠不解:“什么大用?”

    又听宝钗分析:“东南水师照着西夷的形制,重建成远洋水师之后,说不得还要下南洋以宣国威——这于国于民自然是好事,然剑有双刃,对外固然能固我大夏海疆、扬我大夏军威,可若这远洋水师被野心之辈所篡,便可挥师北上直抵京津,危害恐在诸军之上。”

    说到这里,她摇头慨叹:“身处这嫌疑之地,也难怪舅舅一心避嫌。”

    “他避嫌他的,偏怎么非要牵扯上我?”

    薛蟠牢骚归牢骚,可也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更不敢违拗王子腾的吩咐,于是这才硬着头皮寻到了焦家。

    将内中缘由简单说了,他苦着脸道:“这一批也就罢了,往后再从西南运来什么,我家就不好再参与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叫他们也少运那些烂货来,否则若砸在手里,可怪不得我老薛没关照他们。”

    啧~

    今儿已经确认过了,往后几批都只有木材,而木材的销路自是不用愁的。

    但这‘避嫌’二字却提醒了焦顺,他也是出身王家的,这时候要不要也跟着避一避嫌?

    可思来想去,却又舍不得那后续的好处。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焦顺大手大脚惯了,自然愈发舍不得这奢靡的日子。

    这回因要贴补那些破烂货,所以才只得了两三千两,下回没了这麻烦事儿,少说也能有五千两进项。

    若再去了薛家这中间商……

    一来二去,怕不得有两万两的进项!

    焦家不比荣国府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两万两银子足够他挥霍上三五年了。

    还是先拖一拖,看一看风向吧。

    …………

    也就在焦顺沉迷女色之余,又开始财迷心窍的同时。

    宝玉三春并李纨得知林黛玉病了,忙都齐往探视。

    因见林黛玉歪在床上,一副虚怯的可怜模样,贾宝玉登时也犯了癔症,捶胸顿足的叫道:“怪我、怪我!都怪我这几日忙的狠了,竟忘了早晚来妹妹这里探视,结果连妹妹病了都不知道!”

    他捶胸还觉着不够,又攥着拳头准备往脑袋上砸。

    李纨见状,忙拦住他劝道:“林丫头不过是受了些风寒罢了,你何苦把不是往自己头上揽——你若把自个弄出好歹来,到时候是林妹妹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林妹妹?”

    宝玉这才收了躁郁,毫不避讳的坐到了床上,开始对林黛玉嘘寒问暖探究病情。

    李纨见他二人两小无猜的架势,也不禁想起了刚嫁到荣国府时,丈夫贾珠对自己也是百般的呵护,不过很快又想起了近来的梦境,那追忆往昔登时化作了无地自容。

    这时就听贾宝玉断然道:“等我和太太说一声,打明儿开始就不去那劳什子衙门了,我一不当官二不当差的,和他们凑什么热闹!”

    说着,这厮又旁若无人的捧起黛玉的柔荑,认真道:“我只守在妹妹跟前儿,什么时候这病全好了,才能放心离开。”

    黛玉心下感动,偏当着这么多人面又有些羞臊,于是忙把手缩回来,傲娇道:“这么说,等我好了之后,你就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不不不!”

    宝玉忙赌咒发誓:“我从今儿起哪儿也不去了,只陪着妹妹,生在一处,死也在一处!”

    “呸呸呸~”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连啐了几声,紧接着挑帘子近来,半真半假的嗔怪道:“林妹妹正在病中,偏你就说什么生啊死啊的,就不怕犯了忌讳?”

    却是薛宝钗闻讯赶了过来。

    宝玉听她点醒,也觉着刚才那话不妥,忙打嘴道:“是了、是了,咱们往后只在一处,无病无灾的才好!”

    薛宝钗又问起方才的言语,得知宝玉闹着不肯去衙门里,当下忙劝道:“好兄弟,宫里万岁爷和贵妃娘娘才夸了你,你若这时候打起退堂鼓,岂不违了圣意,更伤了娘娘的心?且若因此得了责罚,林妹妹只怕也于心不安。”

    顿了顿,见贾宝玉仍是一脸的抵触,又改口道:“真要惦念林妹妹,不妨和焦家哥哥商量商量,每天只去半日,吃罢午饭就回来。”

    宝玉依旧不情不愿。

    直惹得李纨、探春也都纷纷劝说,最后连黛玉也依依不舍的道:“你去就是了,到时我晚些起,养足了精神再陪你说话。”

    宝玉这才勉强应了。

    因见黛玉精神还好,只是鼻腔不怎么通常,说话有些闷声闷气的,众人就守着她闲谈起来。

    也不知是谁问起焦顺,又好奇他是否真像传言中那样,又要升官了。

    宝玉便道:“衙门里倒是都这么说,说他要升任什么司务厅主事,虽只是六品官儿,权柄实不下于掌司的郎中,且各处都能插手,正好督促各司弄那勤工助学的新政。”

    听他如数家珍的,宝钗拿团扇遮了口鼻,笑道:“宝兄弟这几个月果真没有白历练,若搁在以前,却如何理会这些俗事?”

    众人都笑,宝玉却是颇有些苦恼:“我倒不想理会呢,偏走到哪儿都有人念叨,紧箍咒似的往耳朵里钻!”

    众人笑的愈发厉害。

    半晌探春由衷感慨道:“那焦顺今年也才十八吧?先前还能说是赶巧了,这回可是全凭功劳换回来的,足见他不是等闲可比——只可惜少读了几年书,否则日后必是前途似锦。”

    “怎么?”

    林黛玉见她说的认真,忍不住插口调笑:“三妹妹这般夸人可不多见,莫非是对那焦顺动心了不成?”

    说着,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呸呸呸!”

    探春连啐了几声,恼道:“林姐姐都病了,却还要消遣人——且等你好些了,我再同你算账!”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

    内中唯独迎春有些郁郁寡欢。

    这时贾宝玉忽的霍然起身,对林黛玉道:“让姐妹们陪着你,我先找焦大哥告两日假。”

    薛宝钗下意识要拦:“方才不是说了……”

    “不妨事。”

    宝玉却是坚决的紧:“等林妹妹好些了,我再照着姐姐说的来!”

    说着,又宽慰林黛玉两句,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他这一走,屋里登时少了言语。

    直到薛宝钗提起,再过十天就是宝玉的生日了,众人这才又热烈的议论起来。

    探春趁势提议,要给宝玉好生操办操办。

    “这也用不着咱们。”

    李纨质疑:“这上上下下忘了谁的生日,也忘不了他的,届时府里指定是要好生操办的。”

    “那又如何!”

    探春不以为然:“府里是府里,我们是我们,姐妹们一起进些心意,岂不强过那些假大空的排场?”

    有她挑头,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要弄个别出心裁的寿辰。

    黛玉原是想独自给宝玉预备一份礼物,听众人都闹着要给宝玉过寿,倒又开始担心自己的礼物不够特殊。

    李纨则是摇头笑道:“我可不跟你们几个小的一起掺和。”

    “那怎么成?!”

    探春忙上前抱住了她的胳膊,撒娇道:“就指着嫂子出面做主呢,嫂子可不能往后缩。”

    宝钗、惜春也凑趣挤兑李纨。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李纨笑道:“怕是惦记着让我掏银子吧?你们闹我有什么用,要闹也该闹那凤辣子去,她才是咱们府上的钱袋子呢。”

    众人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儿,便约定好等过两日湘云来了,就上门逼宫讨彩头。

    正闹着。

    王保善家的突然找了来,说是大太太请二姑娘过去说话。

    去年底迎春被邢氏百般刁难的事情,这屋里谁不知道?

    众人登时为之一静,迎春脸上更是没了血色,但还是咬着下唇,乖乖跟那妇人去了。

    林黛玉见状,不由的叹息道:“也是苦了二姐姐。”

    又在心下暗道我虽没有父母,但有个宝玉在身边,却又强过舅舅舅母不知多少。

    正想着,宝玉便匆匆赶了回来。

    众人不由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惦记着妹妹,来回都是跑着的。”

    贾宝玉说着,都顾不得擦汗,就从袖筒里摸出个鼻烟壶来,献宝似的递给林黛玉道:“我在焦大哥那儿得了件洋落,是乌西人送的鼻烟,据说最是能通鼻窍,倒正对妹妹的病症。”

    李纨忙拦着:“这可不敢乱用!”

    “他也说不能乱用。”

    宝玉笑道:“说是实在憋闷时,再试一试——不过这东西是外嗅的,倒不怕伤了肺腑。”

    探春因方才被打趣过,这时刻意找茬道:“乌西人给他送东西做什么?这算不算里通外国?”

    这话一出,迎春就瞪圆了眼睛。

    宝玉摆手道:“与会的官儿都有,也不是独他一个。”

    迎春这才松了口气,又偷偷拿眼去拧探春。

    这时林黛玉拿着那鼻烟壶把玩,因好奇拧开了塞子,不想一股刺激的味道冲出来,当下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直闹的眼冒金星涕泪横流。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她急道:“这、这东西忒也霸道,紫鹃、紫鹃,快拿帕子来!”

    贾宝玉抢着递了自己帕子给她,又忍不住笑道:“妹妹真是个急性子,这东西是从壶嘴儿里倒一些出来就好,偏你就不声不响的拔了塞子。”

    “阿嚏~!”

    林黛玉又打了个喷嚏,忙拿帕子去揩鼻涕,同时背着身子羞道:“你莫看我,快出去!”

    贾宝玉见状,想也不想拿起鼻烟壶重重嗅了嗅,然后也连打了几个喷嚏,吸溜着鼻涕叫道:“这洋玩意儿果然霸道的紧——咱们如今这模样都看不得了,妹妹要赶也是赶别人!”

    旁人都笑他荒唐。

    独黛玉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而薛宝钗瞧见这一幕,则不觉愣怔起来,此后情绪态度也不知为何寡淡了许多。

第180章 焦爵爷初巡蒙学

    转过天到了四月十九。

    焦顺一早出了家门,却并未赶奔工部衙门,而是穿正阳门到了外城,又沿街直奔西南角的右安门而去。

    京城左近里的工坊都是正月初九复工。

    到四月初九整好三个月,又花了七八日统计造册,昨儿各工坊拢共六十余名工读生,就已经进驻了左安门附近的管办蒙学。

    今儿,则是要正式开课了!

    焦顺做为勤工助学的发起人,虽然因为礼部要死了不肯让步,没能拿下蒙学的管理权,但出席一下开学典礼,还是很有必要的——尤其礼部那边儿,显然并不准备为这些工读生搞什么入学仪式。

    京城有句俗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左安门蒙学位于外城西南角,这片儿虽也沾了个‘西’字,却和‘贵’字完全搭不上边儿,早二三百年就是有名的穷地方。

    当初夏太祖设置官办蒙学的时候,因一应挑费都是朝廷出,这左安门蒙学反倒比别处规模更大,鼎盛时期足有近千学生在读。

    不过随着朝廷的拨款越来越少,学费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这在贫民区开办的蒙学,自然也比别处更早的衰落了。

    到如今,还在正常使用的就只余下两间教室,就这还时常招不满人。

    这次将工读生们安排在此处,也算是废物利用了——那些旧教室经过简单翻修之后,一部分可以改成大通铺宿舍,老匠人们教学时要用的器械,也都有地方摆放。

    却说焦顺驱车到了蒙学。

    赵彦、刘长有二人领着几个差役,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但内中却并不见蒙学的院长、教谕等人。

    见焦顺在人群中扫视,赵彦忙上前讪笑着解释道:“周院长偶感不适,所以、所以未曾到场。”

    瞧他这一脸尴尬的,就知道肯定是另有隐情。

    再者说,院长既然因病来不了,就该安排其它人出面接待才对,现下却只有杂工所的官吏在此,这周院长的态度不问自明。

    不过这也正常。

    如今的官办蒙学本就是落魄文人的集散地,愤世嫉俗的有之、自命清高的有之、更多的则是一些得过且过的混子。

    能担任院长的,多半不会是后者。

    而不管是愤世嫉俗还是自命清高,看不起奴籍出身幸进为官的焦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等人因少在官场历练,倒比那些得了正经官身的还要古板守旧。

    焦顺对此倒并不在意。

    反正他这次来,主要是来看学生的,对于老师如何倒并不关心——主要是关心也没用,蒙学的人事管理权在礼部手上,焦顺最多也就能管一管来传授经验的老匠人们。

    当下直入主题道:“那群工读生呢?”

    ‘工读生’这个名词,自然是焦顺新造的。

    “应该正在吃早饭吧?”

    赵彦不太确定的答道,紧接着侧身往里一让:“大人,要不卑职先带您过去瞧瞧?”

    焦顺微微颔首,赵彦和刘长有便在前面带路,拐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当中。

    一进门,就见东侧廊下或蹲或站的聚集着几十个人,一水儿的都是精壮汉子,年龄大多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其中更有多一半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原本按照上面的决议,是准备先招收一批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来少年人容易管理学东西也快,二来也不至于耽搁了工坊的生产任务。

    焦顺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进行了详细调研之后,他却力主拔高了前两批工读生的入学年龄。

    原因很简单,工读生们在完成短期培训之后,肯定有不少人要走上基层管理岗位,但这年头工坊里最讲究论资排辈,想让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娃儿,去管理自己的叔伯兄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虽说靠着官方手段,也不是不能强力推行下去。

    但焦顺要的是功绩,又不是激化内部矛盾。

    所以他准备先招收三两批已经成家立业的青壮工人,进行为期一年的短期培训,等到证明制度的优越性,再招收青少年进行长期培训。

    至于思维初步定型的青壮年,比少年人更难启蒙的问题……

    他焦爵爷又不用在一线充当教书先生,甚至对这些教书先生都没有管辖权,当然是怎么对自己和工部有利,就怎么来。

    闲话少提。

    却说眼见这一群官吏走进院里,原本蹲在地上的工读生们也忙都站了起来,畏畏缩缩的在墙根儿底下排成了排。

    作为各工坊选出的翘楚,他们的服从意识和纪律性还是相对比较强的。

    但焦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看向了其中一间教室门前台阶。

    因为那台阶上正倒扣着一只破碗,旁边还散落着两个窝头,以及一些汤汤水水。

    打头的赵彦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心下不由得暗骂一声,先前他自己过来巡视时,这蒙学里明明布置的十分妥帖,却怎么上官亲来检视,就突然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他紧走几步,环视着那些工读生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近处的工读生全都缩起了脖子,远处的反倒伸长了张望,内中却并无一人回应赵彦。

    赵彦见状愈发恼了,正要声色俱厉的恐吓几句,那教室里忽然昂首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书生,斜藐着旁边的工读生道:“赵大人不用问了,这是我干的。”

    “你?”

    赵彦并不认识这书生,只依稀记得他是蒙学里的塾师,当下皱眉道:“你又是为何如此?”

    “哼~”

    那书生不屑的从鼻孔里喷出些浊气来,大声道:“自是因为这些人有辱斯文,竟跑到教室里用饭,且还大呼小叫举止粗鄙,故此我才将他们赶了出去,又将其中一人的饭菜打翻以儆效尤。”

    这期间,有不少工读生都恶狠狠的瞪着他,先是方才曾受了这塾师的侮辱。

    若在普通私塾,多半早就有人饱以老拳了,可这里毕竟是官办蒙学,学堂里的先生们吃的都是皇粮,学校里甚至还安排了四个顺天府的衙役,这架势谁敢胡乱造次?

    “这……”

    赵彦闻言登时为难起来,站在文人的角度,他觉得书生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却也知道焦顺对这些工读生的重视程度。

    “你做的不错。”

    这时焦顺也施施然到了近前,看看地上的饭菜,再看看依旧昂首示人的塾师,微微笑道:“这学堂里的规矩,是要立一立才好——不过也不好让他们一直在外面蹲着用饭。”

    说到这里,他侧头对刘长有道:“刘所丞,你回头让人送些桌椅板凳来,把其中一间屋子布置成食堂。”

    眼见那塾师仍旧拿鼻孔对着自己,焦顺又伸手一指他道:“以后这位先生,就专门负责维持适当的秩序就好。”

    那什么周院长称病不出,偏又安排了这么个愣头青出面,显然是想借他给焦顺一个下马威,焦顺又怎会让其如愿以偿?

    那塾师先是一愣,继而勃然道:“君子远庖厨,学生是这蒙学的塾师,却不是工部的奴……”

    总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把到了嘴边的‘奴才’收了回去,改口道:“却不是工部的匠人,岂能去管什么食堂?!”

    焦顺笑了笑,指着地上反问:“你这不就管的挺好么?本官这也是人尽其用,才……”

    “休得胡言!”

    那塾师愤愤的一甩袖子:“张某宁愿辞去这塾师的差事,也绝不受辱于人!”

    说着,也不向焦顺告退,一掌贴在腹前一掌背在腰后,就这么昂首而去。

    “大人。”

    赵彦在一旁见状,下意识劝道:“开学第一天就有先生挂印而去,这影响是不是不太好?”

    焦顺瞥了他一眼,反问:“这酸秀才是你的人?”

    “怎么会!”

    赵彦急忙分辩:“下官和这蒙学……”

    “既然不是你的人,那你想那么多干嘛?”

    焦顺不等赵彦把话说完,就粗暴的打断了他:“这是礼部聘用的塾师,咱们压根也没有管辖权,他自要辞职,又关咱们什么事?”

    赵彦登时有些傻眼,脱口道:“那方才您还说让他去食堂……”

    焦顺两手一摊:“本官只是提议由他管理食堂,至于礼部和蒙学这边儿会不会采纳采纳我的意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彦登时就无语了,同时也为刚才傲气塾师默哀起来。

    蒙学虽不景气,这里的塾师却也是领皇粮的正经差事,凭方才那人的脾性,以后再想找个差不多的差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时焦顺看看仍端着饭碗,在廊下傻站着的工读生们,随口吩咐差役取了一份饭菜过来。

    他原是有心学人家搞同甘共苦那一套,可等饭菜端来之后,发现菜汤浑浊不说,窝头也不是后世吃的那种,又干又燥直割嗓子。

    焦顺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去特娘的,不装了!

    爷是焦大人又不是焦同志,搞什么同甘共苦深入群众?

    他把那饭菜还给差役,背着手走到那些工读生正中面对面的地方,扬声道:“诸位可能听说过本官,也可能没听说过,我便是去年冬天蒙陛下圣恩,从奴籍一跃成为七品京官儿的那个焦顺!”

    虽然不少人早就猜到了焦顺的身份,但这话还是引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焦顺等他们稍稍安静了,这才又继续道:“我和你们一样是苦出身,而且也是靠着匠人手段起的家,按理说这时候就该啃几口窝头来一碗汤,装着跟大家伙亲近亲近——可我特娘的吃不下,也不乐意吃!”

    这回倒是没人再议论,反而比方才还安静,只是一双双眼睛了大多都透着疑惑。

    就听焦顺继续侃侃而谈:“昨儿和两个貌美如花的通房丫鬟耍到了半夜,我今儿一早起的晚了些,所以就没让灶上费心操办,随便吃了些糟鸭掌、卤蹄筋儿,油菜炒虾米,粉丝丸子汤,还有一碗榨菜肉丝面、两块儿裹了白糖杏仁葡萄干的糯米糕。”

    这一长串说下来,对面就多了不少口舌生津的,再看那窝头菜汤也不香了。

    当然,也有人在肖想那貌美如花的丫鬟,究竟是什么模样身段。

    这时又听焦顺问道:“这样的日子,你们想不想过?”

    众人仍是沉默,但那艳羡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说实话。”

    焦顺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又点指着这些工读生道:“本官不敢保证你们人人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但十个人里出那么一两个,却并不难!”

    说着,他又摊开了手掌:“五十年,五十年来从未有人匠人当上七品官儿,八品就已经是匠官中的翘楚了!然而本官年仅十七岁,就靠着匠人手段坐到了堂堂七品,掌着数以白计的工坊,管着数以万计的匠人!”

    “这意味着什么?”

    焦顺环视众人,断然道:“这意味着机会来了!一个你们父兄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机会,被你们走了狗屎运的给赶上了!”

    他反手指了指:“本官是第一个抓住这机会,飞黄腾达的匠人!”

    然后又指向对面:“而你们当中,或许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工读生们这时禁不住哗然起来。

    他们早就猜到,学成之后必然会有好处,却万万没敢往这上面想!

    别说是七品京官,能有个九品乃至不入流,也足够这些普通匠人光宗耀祖了!

    其实听到这话,许多人头一个反应就是不敢相信。

    但焦顺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众人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虽说‘豪奴’普遍都是横行霸道的主儿,但若只论身份的话,应该也比匠人强不到哪去吧?

    他能成,自己为什么就不行?!

    “实话不瞒你们,本官在衙门里是个异类。”

    就在人心鼓荡之际,焦顺悄悄唤成了深沉的嗓音:“在一群文官里格格不入的异类!毕竟读书人有几个能瞧得上匠人、奴仆的?”

    众人似被泼了一盆冰水,想到方才那倨傲的塾师,心下一头发冷一头又火烧火燎的,也说不清是野心还是不甘在燃烧。

    “所以我才想出了这勤工助学的法子!”

    焦顺再次提高嗓门:“让你们可以读书、明礼,积攒下一些可以读书人较量的本钱,以便有更多的机会,能像本官一样走上通天大道,也让本官不再是衙门里的异类!”

    “本官不是这蒙学里的院长,更不是什么教书的塾师!但等你们从这蒙学里出去,都会被我焦某人视作门生弟子!”

    “本官这个自命的师长,不敢保证你们回到工坊能事事顺畅,可但凡能给我长脸的,我就绝不会让人昧下他的功劳体面!”

    “所以,都特娘的好好学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个的富贵荣华似锦前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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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9046/ 第一时间欣赏红楼如此多骄最新章节! 作者:嗷世巅锋所写的《红楼如此多骄》为转载作品,红楼如此多骄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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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如此多骄介绍:
老书《红楼名侦探》业已完本。
穿越成荣府家奴怎能好高骛远?来顺决定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脱籍——然后再考虑选钗还是选黛,纳妾是四个起步,还是直接召唤神龙。。红楼如此多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如此多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如此多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