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家三郎
白茫茫的日头,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虽然已是秋日,却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偌大的刑场上跪了一排的犯人,那热得吓人的阳光,照得所有人嘴角干裂。扰人的苍蝇循着犯人身上的血腥气,在一旁嗡嗡乱叫,只教人心烦意乱。
肥胖的刽子手袒露出胸膛,大颗的汗水慢慢浸湿了他们的短褂。
远处的秋蝉有气无力的叫嚷着,四周的看客都好似石胎泥塑一般,各自都僵硬着脸庞,连大气也不敢喘。
一切都静止成了一张画。
“时辰到,行刑!”
忽地一道声音响起,像是平地起了惊雷,传入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霎时间,这副画面活了过来。
风也动了,云也动了。
看客们僵硬着的表情终于多了几分惶然和迷茫,砍头台上的众犯人眼珠子也慢慢转动了起来,仿佛一堆尸体慢慢聚了些人气。
刽子手们双目圆睁,将脑后的辫子在脖颈上缠了一圈,抬手端起一旁斟满酒水的海碗,大口吞咽了起来。
辛辣的酒气直冲顶门,一个个脸膛发红,血气升腾。
一根火签抛了出来,重重落在地上。
高温似乎连空气都要扭曲,众犯人向前看去,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隐约能看到一个身穿朝服,头悬顶戴的大老爷高居案前,恍如神人一般。
“斩!”
一众刽子手怒喝一声,手中大刀高举,灼热的阳光照在乌沉沉的刀刃上,只有在锋口处才看到一丝光芒。
斩!
手起,刀落。
一颗颗满是血污的大好头颅高高跃起,腥臭的鲜血不要钱似的四处喷洒,大片大片的鲜红,映入到了四周看客的眼中。有人眼神闪烁,有人面带惊慌,但更多的人,依旧保持着麻木姿态。
呜呜咽咽的唢呐声隐约自远处传来,像是扯着嗓子狂吠的老狗。也不知是谁撒了把纸钱,一阵风吹来,满地的滚动。
“收尸咯!”
头发花白的老差人一敲烟袋,扛着草席就上了刑台。他那跟班儿的徒弟看着满地的头颅,脸色煞白。
“生者悲苦,死者平安,下辈子可别再做乱党了。”老差人神情凄苦,捧起了地上的一颗头颅。
这头颅主人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跟他孙儿差不多大。正是大有可为的年岁,白白丢了性命好不可惜。
他长叹了一口气,准备拿麻布给包上。
忽然间,那头颅睁开了眼睛,双目中有白茫茫的光芒闪动,刺得人浑身皮肤都隐约作痛。
“锵。”
在场所有人的耳边,隐约都听到了一声剑鸣,长久不绝。
而一旁的一具无头尸体内,一道纯白色的光芒喷吐而出,刹那间照耀四方,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刑场飞沙走石,剑鸣阵阵,满是锋芒之气。
良久,剑鸣声断绝。
风也停了,云也停了。
众人眼中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忽然间,有人失声惊叫了出来,指向台案处:
“大……大老爷的脑袋没了!”
……
“呔!且说到,那一片白光过后,定远县令就丢了脑袋。你等道是何故?原来此事竟是那吴家三郎所为。吴家三郎何许人也?其人乃川中富户吴广贵的幺儿,自幼便有宿慧,常常口出惊人之语,乡人甚奇之。后得异人传授,得剑谱一卷,有百步杀人之能……”
蓉城东南的茶馆里头,一个干瘦老者一拍醒木,口若悬河。说到兴起处,便举起茶碗痛饮一口。
“好一个吴三郎,一口剑气凝在胸口不散。待到刽子手断其头颅,剑气便从脖颈处喷薄而出,直直把那县令斩杀,也算是给同乡报了仇。”
“好!”
说书人讲得精彩,茶楼的老少爷们也不吝惜一声叫好。有些阔绰的,还打赏几个铜板。
“啪。”
一锭碎银子直直抛了出去,落在说书人的案前。
说书人眼皮子一跳,这平日里打赏,多是以铜板为主,能给十个八个的都算是阔绰的了。眼前这实打实的银锭子,怕是得有个足一两。
“感谢乡亲父老抬爱,小老儿没别的甚么本事,一身家伙事全在这嘴皮子上。既然诸位这番热情,那我也再卖卖力气,再说一段那《张双喜捉妖》。”
老头冲着茶楼坐在最前头的一个公子哥一拱手,而后袍袖不动声色的将桌上那块银子一卷,便继续开讲了起来。
那公子哥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缎子长袍,衣服齐齐整整,丝毫不乱,看着像是官家少爷。但他头上却并未留着辫子,这倒是跟那些留洋学生的做派一样。
他端着茶碗,啜了一口,似乎对茶水不太满意,旋即又放了下来。
台下听书的一众客人中,有一人无意间瞅到了这公子哥的侧脸,忽的揉了揉眼睛,像是活见鬼了一般。
他一把站了起来,也不管翻到的茶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匆忙走到这公子哥身前,同时左手握住右手大拇指,做了个手势。
“小二,楼上甲二雅间送上一壶白水。”公子哥瞥了一眼此人的手势,登时笑了笑,便起身向着楼上走去。
那人落后一步,紧跟了上去。
“莲花山富贵堂黑旗五刘槐见过吴三爷。”一进门,这人便赶紧行了一礼,且报上了自家来历。
“峨眉山顺德堂圣贤二吴玄之见过同袍。”公子哥脸上稍凛,也回了一礼。
二人各自坐下,刘槐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对方的脸上,眼中犹自有不敢置信之意,“竟然当真是您老人家,前些日子我听闻广安事败,还曾感慨我哥老会又少一英雄人物,却没料到,今天在这就遇上您了。可我不是听人说……”
一个原本应该死掉的人却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也难怪刘槐这般动静。
“不过是假死脱身罢了,一些小伎俩,不足挂齿。只可惜,我吴某人侥幸逃得一命,但我那些兄弟可当真掉了脑袋啊。”吴玄之摇了摇头,语气中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不经意间,他理了理自己的领子。
隐约露出来的脖颈处皮肤,能见到一条细微的红线,仿佛……
要将他的脑袋斩断!
第二章 剑光茫茫
“三爷,您此次来蓉城?不知是有何贵干?”刘槐的姿态放得极低,试探着问道。
也不怪他如此紧张,眼前的这位主儿可是个狠人,其身份不仅是哥老会顺德堂的白纸扇,同时还跟南方那些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造反对他来说那是家常便饭的事。
但偏偏吴玄之交友广泛,在川中势力庞大,便是官府都对他奈何不得。
听闻三月份的广安起义,若非是狠人赵尔丰亲自出马,恐怕事态早就扩散到整个蜀地了。
“杀人!”
吴玄之摸着茶杯,抬头忽而看向窗外,轻声开口说道。
刘槐的手掌一颤,脸上的笑容凝住,额头冷汗都快下来了。他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自己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好端端的跑来跟他相认作甚。这位爷摆马列阵要杀的人,这身份还能小了去?
若是牵扯了进去,他怕是在蓉城府再无立足之地了。
他甚至不敢再问下去,只看着对方那年轻的过分的脸庞,他后脊梁嗖嗖的出汗。
“当当当。”
就在刘槐不知所措的功夫,忽而听得窗外传来鸣锣声响。
低头望去,便见到街道上有差人在前头敲锣开道,八个轿夫抬着官轿,稳健前行。后面则紧跟着数十个背负着洋枪的官兵,动静颇大。
四周百姓纷纷避让,生怕惊扰了贵人。
听声音,总计鸣锣十一下,这可是督抚司道级别官员的出行了,在整个蓉城府,有这地位的寥寥无几。再看那身后数十个颇具煞气的官兵,他用脚指头也想到来人是谁了。
川中总督赵尔丰!
此人可是号称左宗棠第二,在川藏两地杀人无数,人称“赵屠夫”。虽然接任总督不过一年,但早已地位稳固,蓉城上下官员皆以他马首是瞻。
等等,这位爷说要杀人……
刘槐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吴玄之跟赵尔丰两人之间可是不死不休的仇恨,这一回吴玄之过来蓉城,莫不是要杀赵尔丰?
这……这是天塌的大事啊。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吴玄之杀一两个京城的王爷贝勒,那产生的影响力都不会比刺杀赵尔丰更大。
赵尔丰坐镇西南,督抚川藏二地,只要有他在,那些藏地的土司、活佛就不敢乱动,相当于稳固了风雨飘摇大清朝的半壁江山。
就在刘槐惶恐之间,吴玄之忽得起身,双手扶着窗户,看着下方的仪仗队伍。
刘槐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体僵直。
“光绪三十一年,孙生等人在海外创立同盟会,喊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并撰写《五权宪法》纲领一篇,阐述立法、行政、司法、考试、监察五项权利之归属。”吴玄之自袖中掏出薄薄的几页书册。
《五权宪法》是孙生对“权能划分”的思考,尚未形成具体的宪法,而吴玄之手中的,则是其当年的手书原稿。
刘槐心中茫然,却不知吴玄之为何要对他说这些。
“相见便是缘分,这手稿送与你做一个纪念。”吴玄之将书稿抛给了刘槐,刘槐慌乱接住。
按理来说,光绪三十一年不过距今三四年光景,但这书稿却枯黄斑驳,仿佛经历了数十年的时间摧残。
“赵尔丰!吴某今日便来取了你项上人头,还不速速前来受死?”吴玄之纵身自窗子上一跃而下,口中大喝了一声,声传四方。
而后,他张口一吐,白茫茫的剑光瞬间笼罩四面八方,明晃晃的骇人,令人不敢直视。
剑气凛冽,便是隔了数十米,也让人通体生寒,鸡皮疙瘩升起。
那些紧跟在官轿后头的士兵反应迅速,在吴玄之出现的那一刻,便齐齐的高举洋枪,但那剑光灼人眼球,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双目生疼,泪流不止。
“锵。”
所有的白色剑光在半空中凝成一股,以势不可挡之势,重重的劈砍在官轿之上。
赵尔丰身为川中总督,位高权重,自然要防着刺杀,他的轿子是特殊打造的,通体以枣木为材,内部镶嵌了钢板,别说是刀剑,就是枪弹也打不穿。
但在那一束剑光之下,坚实的轿厢如蜡油一般消融,直直被劈砍成两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本自端坐,见到剑光袭来,眼神微微眯起,面上怒气勃发。
那剑光陡然间溃散了大半,而后又猛地一盛,直接砍破了他的官服,在他的胸口斩出来一道淋漓的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仿佛蕴含着强悍的腐蚀力量,剩余的剑光在刹那间消弭。
老者的口中喷吐出一大口血,将他的胡须和衣襟都染红。
四周的百姓见了尽皆大惊,他们自然识得此人。这老者正是威震西南的赵尔丰,几乎算得上是小儿止哭的人物。
此人怕不是杀人太多,损了阴德,不然何以遭受剑仙剑侠一般的人物刺杀?
在蜀中地界,剑仙的传说十分流行。今日吴玄之张口便喷吐出白色剑光,自然被人当成了剑仙一般的人物。
而就在赵尔丰受伤的瞬间,远处的吴玄之,浑身酸软,嘴角也现出了一点殷红。
此人终究是朝廷二品的大员,若非是借助同盟会《五权宪法》的蓬勃朝气,恐怕他的剑光都近不得对方的身,更遑论斩伤此人。
随着剑光消散,四周的官兵也迅速反应了过来,立刻高举长枪,冲着他瞄准。
“嘭嘭嘭。”
吴玄之眼神微微收缩,转身往拐角处一闪,仿佛一切都在他算计中一般,此处拐角正好形成了一处遮挡,所有射来的子弹尽皆被挡住。
这些官兵训练有素,一半的人马迅速的围拢在赵尔丰身侧,另一部分则迅速朝着吴玄之的方向追杀了过去。
“祸事,真是祸事啊!”茶楼上的刘槐捶胸顿足,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牵扯到这么大的一桩刺杀案件中。
他的脸色转变了几次之后,便一把抓紧了手稿。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后便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蓉城,至少先脱离这是非地再说。
第三章 我的器官是妖怪
“三爷!”
吴玄之熟练的转过几个巷子,闪身自一小门进入了一处院落。
那院落中早有人等候,见到他过来,匆忙上来搀扶。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吴玄之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丝毫血色,此次剑斩朝廷大员,他受到的反噬也极其严重,他甚至都快镇压不住自己的脊椎骨了。
“早就备好了,三爷随我来。”那仆人十分干练,也不废话,直接在前头带路。
在走近了一处偏房后,挪开了屋内的书架,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密室。这密室打造的不小,长宽都不低于三丈,内里储备了大量的米面、糖块和新鲜血肉,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一股子肉腥味。
“若是有人来搜查,你小心应对就是。”吴玄之点了点头,踏步走进了密室。
而后那书架缓缓合拢,四周再也看不出异样,任谁也不知道,这里头还别有洞天。
“啊!”
一进密室,吴玄之再也撑不住,扑通半跪在地上,他的口中咆哮了一声,那俊朗的脸上苍白又扭曲,看上去像是择人而噬的魔鬼。而他的后背猛地拱起,骨骼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
而后,伴随着“撕拉”一声,一根鲜血淋漓的脊柱撕破了他的后背,从中伸了出来。
鲜血缓缓的滴下,那根脊柱则越发的光洁,初始如玉质,到后期则如金铁,看上去充满了锋芒之气。
随着整根脊椎骨抽离,但吴玄之却并未死去,甚至他的状态看上去都好了不少,脸上奇异般的恢复了些红润。他长舒了一口气,就这么斜斜的靠在一旁。
而在他的视线中,那根脊柱却不住发出“咔咔”的声音。
竟然缓缓的延展了开来,有原来的柱形变得宽而扁,最夸张的是,在其一端,裂开了一道夸张的口子,内里生长出一颗颗尖锐的牙齿,仿佛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生物。
这个生物像是饿极了一般,直接扑到了血肉上去,大口的吞咬着。
“咔嚓咔嚓。”
整个密室里都传来牙齿咬合以及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此地囤积了有数千斤的牛羊猪肉,但这古怪生物吞吃的速度极快,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些血肉都被消耗一空。吃完了的血肉之后,它又继续的吃起了米面和糖块。
一直持续有半个小时左右,整个密室中的所有食物都被吞吃了干净。
吴玄之缓缓起身,走到了那古怪生物的前面。
那生物此刻模样变化颇大,在宽而扁的身体上,延伸出来一根根的枝节,就好似甲虫的肢足一般,还在交错着舞动,看上去颇为诡异。
见到吴玄之靠近,那生物猛地向前一窜,趴在了他的身后。
那一根根肢足变成了尖锐的刀刃,一下刺破了他后背的皮肤,然后整个钻了进去,紧紧的缠在他的肋骨上,而那生物宽扁的形体也收缩了起来,变成了一根完整的脊柱,重新的撑起了吴玄之的身体。
“呼。”
吴玄之长吐了一口气,原本晦暗的眼神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整个人顾盼生姿,若非身上的衣服破烂,活脱脱一个浊世佳公子的形象。
“好歹是撑住了,好一个大清二品官员,好一个杀人如麻的赵尔丰,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将其重伤,而杀他不得。”吴玄之眼神中的危险气机一闪而逝,又变得平静了起来。
“不过,我的脊剑妖已然成熟,虽然还是没办法正面对抗这个寿数不足三年的晚清王朝,总算有了自保之力。等刺杀赵尔丰一事传播出去,我的声望能进一步拔高,足以让我的恶道三眼妖催生出来大半。”
吴玄之心中暗自忖度,有了定计。
在动念之间,他的左右两颗眼珠忽然好似活过来了一般,突兀的蠕动了起来。而后眼珠上又生出了一圈手脚,要从他的眼眶中直接爬出来,若是被人看到,恐怕要被活活吓死。
他的眼珠子在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终究还是没办法脱离肉身的束缚,蠕动了一会儿便逐渐的平息了下去,重新回到了眼眶内。
……
蓉城,教会医院。
赵尔丰双目紧闭,面色如纸,躺在床榻之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尽管他的身体素质不错,但也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不能醒来,也得看天意。
医院里的洋人医生已经给他做了缝合,并且注射了一种近几年洋人那里非常流行的药物,叫什么“青霉素”,只要赵总督能苏醒过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屏退左右,赵尔丰的几个幕僚尽皆面容严峻,他们的恩主遇刺,若是当真出了意外,那他们也只能各自卷铺盖走人了。
“那日之动静,诸位可是瞧见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马褂的老者率先开口。
“像是藏地那些喇嘛的手段,应该也是那所谓的鬼神术法。”旁人都点了点头,那道剑光来得突然,出现的又诡异,绝非常人手段。
“恩主乃封疆大吏,按理说身上朝廷官家气运庇佑,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又岂能在恩主面前现世?这里头,怕是另有蹊跷。”老者捻着胡须,口中叹息了一声。
“无论有甚蹊跷,只消大军一围,便是再如何神通盖世,那也得化作一团筛子。这些方外野人,若当真有本事,也不至于活佛都被我等宰了几个。”赵尔丰幕僚中有年岁较轻之人,听到老者这丧气话,便当即反驳道。
“大军?那还请仲梅先生去调拨大军,把那刺客给找出来。”那老者抬眼看了一眼对方,开口说道。
那人本待再说话,忽然间神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他们不过是幕僚,并无官身,除非是赵尔丰本人亲自拿出总督手令,不然绝无调动军队的可能。
一般而言,若总督出事,总督权力通常会由巡抚或提督暂摄,但自乾隆十三年开始,川中便罢置巡抚职位。至于提督,提督通常掌管绿营官兵,同治朝时期,朝廷深感绿营不堪大用,便另练新军,由各地总督直接调动。而后提督之位便形同虚设,不少地方的提督之位都空悬着。
要不然就是驻防将军代管,不过似这种汉人传统地盘的驻防将军,大多都是满人大老爷过来养老的,让他们领兵,那大概率是一场灾难。
再往下数,可能就是川地新军的协统钟颖,此人平日里就桀骜不驯,屡次顶撞过总督,现如今总督出了问题,他指不定在什么地方瞧着热闹呢。
更何况,朝廷将领兵与练兵的权力分开,绝不可能把军权尽入一人之手,否则很容易出现拥兵自重的情况。
赵尔丰醒着的时候,大清西南安稳如山,他这一倒,竟然连接替他权力的人都没了。
第四章 血肉古经
吴玄之取出一方木盒,将其打开。
里头方方正正的摆着一摞银白色的金属块,表面上已经氧化,看上去不太像银锭子。实际上,这是金属铀,一种具有放射性的金属。
虽然在几十年以后,这玩意儿会成为制作原子弹的核原料。但如今,它更多的是被用在玻璃着色或陶瓷釉料上。
他随手取了一块,竟犹如品尝糕点一般,直接放入了口中。
“咔咔。”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吴玄之大口咀嚼了起来,这种极其致密的金属,竟然被他生生咬碎,而后吞咽了下去。
伴随着他的咀嚼,他浑身的血肉仿佛一下子具备了生命,不自然的蠕动了起来。银白色的脊柱生出了足肢,像蜈蚣一般的从他的后背游了出来;他的两只眼睛生出了手脚,丝丝抓住眼眶的边缘,要从里头挣扎出来;洁白细腻的皮肉犹如蜡油一般的软化,一层层的流淌了下来……
他的骨骼、他的五官、他的内脏……所有的器官都在暴动,这使得他看上去就犹如一团无比狰狞的血肉妖魔。
吴玄之整个人却恍然不觉,依然在慢条斯理的吃着金属铀。动作轻柔,若非他的外貌已变得如此可怖,恐怕还以为哪家的公子在吃着下午茶。
“咳。”
他轻咳了一声,那浑身暴动的血肉就如同受了惊一般,突兀一缩,全部回到了他的体内。
但从外表看,丝毫都瞧不出异状来。
只吃了一块金属铀,吴玄之就将盒子关上,眼神中闪过了一道银色光芒。
也得亏是时代不同了,想那几百年前的古人,哪有这么高纯度的金属铀可以辅助修行。
他修行的法门叫《血肉古经》,源于一处名为将官道的秘传,最早的源头乃是千年前祆教传承,在塞尔柱突厥统治波斯之时,祆教遭遇灭顶之灾,便有部分教众向东迁移。在东行的过程中,又吸收了藏地的密宗法门和部分道教思想。
祆教追求不朽,佛门在意轮回,道门则有尸解飞升古法。
虽然法门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却非常一致,那就是长生驻世,不死不灭。
将官道的理念核心就是祭拜,这也是祆教修行的特点,但经过了长时间的演变,早就从祭祀光明神阿胡拉·玛兹达转变成了对自身的祭祀。而在这一点上,又有了道教的影子。
道教《无上秘要》记载:“人身中,亦有三宫六府百二十关节,三万六千神。
道教认为人体犹如宇宙天宫,内有神灵驻守,总计三万六千尊。修行,修的便是这三万六千神。
将官道,便要祭祀这三万六千神。
若当真依循着这般法门走下去,最终难免会落入尸解的窠臼。
各家法门都在发展,在早期道门,尸解仙的成就还可以,高于阳神。但随着后期理论成熟,尸解便落了下乘,远不如肉身完全炁化的白日飞升。
于是到了此处,将官道众人的脑回路又转了一个弯,又借鉴了密宗一道分支胎藏界的思想,即:胎藏界从众生烦恼欲处起,因此,胎藏界为生界本有,代表了身体。
他们将道门诸神与佛门胎藏结合,再辅助祭祀之法,让原本只是一团灵性的虚无神灵彻底与肉身结合,把每一块血肉、骨骼和器官都活化成真实不虚的生灵。
只要这些驻世的生灵不死,那肉身的主人便能长存于世。
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实现的事情,肉身精微脆弱,受世间风霜疾病摧残,便是再如何保养,也难以长久在世间停留。
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没有任何一家门派修行肉身的。尤其是道门,更是信奉肉身与精气神一同化炁而去,那才是高成就。
密宗则干脆轮回转世,一代代的修行下去,以期达到更高果位。
而这帮祆教出身的将官道门人,却又开始瞎折腾了起来。他们发现自然界的部分矿石中,具有某种微弱但奇异的力量,提炼服食后运用内练之法能够诱发人体的很多疾病,但有部分的疾病,却能够让他们肉身的活化程度大幅度提升。
如果是后世之人便知晓,这些矿石实际上就是钙铀云母或者铜铀云母一类的东西,也就是铀金属的伴生矿。
而他们内炼的过程,实际上就等同于一场非常微型的链式反应。
但由于他们的提纯技术不到家,矿石中杂质非常多,核裂变反应发生后释放的中子在轰击铀原子核的时候经常会被干扰,效率极其低下。
但现阶段,提炼金属铀的技术已经相对比较成熟,虽然还无法制造出浓缩铀,但也比前人好很多了。
更何况,吴玄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收购了几个西方的研究所,让他们进行气体离心机的研究,希望可以比原来的历史上更早一步的制造出浓缩铀。
“三爷,元德先生来了。”
吴玄之修行结束没多久,便有仆人走了进来,小声的禀报道。
“快请。”他点了点头,将衣服整理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一穿着长衫,但面上颇有几分粗豪之气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人把长辫子盘在了头顶,又带了一个瓜皮帽,把头发严严实实的遮挡了起来。
“三儿,你娃儿凶得批爆,一来蓉城就差点把赵尔丰给宰了,歪的很。”这人一进来,声若洪钟,仿佛梁上的灰尘都要被震下来。
“元德叔,您低调一点,是怕外人听不到吗?”见到来人,吴玄之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怕?你还晓得怕?再给你几年,你怕是要进京把皇帝都给宰喽。”来人大笑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了,也不跟吴玄之客气,拿起备好的茶水就大口喝了起来。
“说吧,你叫我来做啥子?”放下茶碗,他便直接开口问道。
“我是想送元德叔一场富贵,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吴玄之忽的笑了笑,开口说道。
“你个瓜儿一肚坏水,可莫要诓我。”
第五章 野心
宋元德,别看此人生的粗豪。
但实际上也是留过洋的,早在光绪二十一年,就参加了新建陆军。光绪二十九年,清廷编练新军,他调任川中第三十三混成协马队标统,在川中新军内,也算是高层,地位仅次于协统钟颖。
听到吴玄之要赠予他一场富贵,宋元德便来了兴趣。
在朝廷看来,自己这世侄是反贼,是乱党。但这跟他宋元德有什么关系?他对于咱大清可没有多少忠心可言。
而且他看得清楚,吴玄之峥嵘已现,现如今在川中地区早已根基深扎,再加上此次赵尔丰重伤,恐怕川中得要彻底换一片天。
“直隶新军第二镇副协统,如何?”吴玄之的手指在桌上一敲,开口说道。
实话实话,在听到这个职的时候,宋元德立时心动了,别看副协统只是比他目前的位置高了半格,但却是直隶的新军,是北洋六镇之一,论起地位,恐怕比寻常的协统还要高些许。
而且,北洋六镇乃是大清精锐,有了这么一层镀金,未来升迁也很方便。
“世侄,你此话当真?”宋元德心中不太平静,他如今年近四十,但现在屈居于钟颖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之下,难免会有些不爽。现在有了出头的机会,自然不想放过。
“只要您点头,不出半年,保您走马上任。”吴玄之笑了笑,笃定的说道。
“那……我需要做什么?”宋元德犹豫了一下,这天下没有平白掉下来的好处。就算真有,他也不敢要。
“我要你的标统之位。”
……
“老爷。”宋元德自宅子中走了出来,守在一旁的下人赶紧上前,领着他上了一架马车。
一直到现在,宋元德都有些心不在焉。
自己这个世侄,真是野心不小,这是想要做川中王啊。吴玄之现如今在蜀地的势力盘根错节,早就渗透进官商两界,现在又想要自己让出标统的位置,怕是连新军都要染指啊。
真要被他掌握了新军,那川中就真是他说了算了,朝廷再派什么总督过来,那也免不了成为傀儡。
良久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吴玄之想要彻底掌控川中,那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拦其分毫。自己实际上已经没有选择,如果不肯挪位的话,恐怕那赵尔丰就是自己的下场。
更何况,这件事情上自己并未吃亏。
一个副协统的位置,足够自己再往上迈出一大步了。
马车慢慢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与这巷子只隔了一条街,便是繁华的青龙集。
青龙集挤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有卖吃食的,又耍把戏的,还有卖衣服卖布的,当真是好不热闹。
在一众衣着破烂的贫民中,却有二三十个穿着齐整马褂的乡绅聚拢一起,这些人一同走进了一处修建的颇为西式的大楼,其上挂着一个牌子,上头写着“川中咨议局”五个大字。
就在今年,摄政王载沣同意各省成立咨议局。
整个川中选出议绅二十二人,议论本省应兴应革的事件,如预算、决算、税法、公债及省政义务等等。这些人,实际上就是民意的代表。
而今天,也正是各省咨议局首届常会开会的日子。
此事对于大清帝国而言也是一件大事,虽然总督赵尔丰依然昏迷未醒,但川中其余高级官员,如驻防将军、学政、督练公所的参议参谋等人也都参加了会议,不过规模比预计的要小上许多。
会议厅内的布置尽皆模仿的西方样式,众人围绕圆桌而坐,驻防将军喀松正襟危坐在首位,一众文书吏员则站立两侧,负责记录会议内容。
或许是第一次进行这种形式的会议,整体有些沉闷。
在场众人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喀松,他是满人宗室出身,负责旗人军事。品级还在总督之上,但因为川中以总督为尊,赵尔丰还在时,他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语权。
喀松对于所谓的咨议局是很看不上的,若非其他官员上门来请,他都不愿意来。
本来这些年满人的话语权就逐渐被那些汉臣分去不少,现如今,又搞出来一个乡绅议政,这天下还是咱大清的江山吗?干脆还给这些汉人算了。
学政是个八面玲珑的老头,见到如此情况,便主动担起了会议主持的任务。
如此这般,一众乡绅才拿出事先拟好的一些的意见稿件,逐一陈述了起来。
场面非常的平和,每人提出的所有建议,文书都会快速的记录下来。无论是官员还是议员,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异议。
“光绪三十年,为建川汉铁路,朝廷组建川汉铁路公司,自民间筹款一千四百余万两白银。今已过去五年,川汉铁路却连半片铁轨也未曾见到,川中百姓早已生怨怼之心。若川汉铁路无法修筑,还请朝廷归还所筹款项,以免百姓心寒。”一个乡绅的手中捏着一沓纸张,开口说道。
本来众人早已昏昏欲睡,只想快些走完过场。
但此人话一出口,所有人一个激灵,脑子立马就清醒了。
这人是愣头青么?让你陈述弊病,可没让你往伤口上捅刀子。铁路筹款一事,本就是敏感话题,你在这个场合拿出来讲是怎么回事?
而且,川汉铁路早就归于商办,财政支出皆有公司自决,你跑过来问我们作甚?
众人望向了来人,此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生得矮胖,皮肤白净,唇上蓄着胡须,看上去颇为稳重干练。
此人不是旁人,却是副议长罗纶。
“罗议长此言说得有理,就算川汉铁路一时无法修建,但至少要给百姓一个说法。”罗纶陈述完毕,便有数人附和。
很明显,这几人都是事先商议好的,便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向铁路公司施压。
毕竟是首届的咨议局常会,哪怕朝廷做样子,也得解决一些事情。此事如此重大,朝廷若是选择性的装聋作哑,那未免说不过去。
但是,这件事涉及到的资财数额巨大,背后牵扯到的人太多太广,这事根本无解。
喀松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他本身就是旗人的军事长官,当初铁路公司筹钱的时候没他的份,现在更别想把烂摊子撇到他头上。
只有一些与铁路和财税牵扯比较深的官员,才目光闪烁,脸色难看。
第六章 傩神
川中咨议局的第一届常会不欢而散,整个蓉城更是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从赵尔丰遇刺,再到铁路退款一事重提,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手在背后操纵着局势,让情况一点点的向着更恶劣的方向跌落。
川汉铁路是一个坑,一个巨大的坑。
涉及到钱财一千四百万两,覆盖了官员、乡绅、商人、百姓千万人,矛盾真要激化起来,必然把所有人都给吞没。
“呼!”
热闹的青龙集上,由十数人或是推或是拉着一辆彩车,彩车居中位置,有一人头戴木制的鬼面具,身披红黄交错的彩衣,身体夸张的舞动着。而在他的身侧,有数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涂抹着油彩,或是敲鼓,或是吐火,四周喝彩声连连响起,许多百姓都围观了过来。
“三爷,蓉城杨家村的傩人戏,在蓉城当地非常有名,有驱鬼驱邪之能,每年农闲时候,他们都会来青龙集表演。”在一旁的茶楼上,吴玄之正喝着茶,不由得被楼下的傩戏队伍给吸引了目光。
仆人是蓉城本地人,对于这些人都很熟悉。
那为首傩人脸上的面具非常夸张,起伏的纹路勾勒出狰狞的五官,凸眼阔口宽鼻,边缘雕刻着一圈的人头骨,黑色和红色的油彩张扬的涂抹着,看上去分外瘆人。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面具额头上的竖眼,用鲜红又厚重的油彩点了上去,仿佛一下子具有了某种魔力,要摄人心智。
在看到竖眼的那一刻,吴玄之的双目中爆发出一丝神采。
“一会儿表演结束之后,替我把他们请过来,我想请他们喝杯茶。”吴玄之吩咐了一声,那仆人点了点头,快速的走下了楼去。
“傩戏,有点意思。”
……
“见过吴老爷。”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仆人便领着五个人走了过来。这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的面目都带着风霜和菜色,与乡下的农人并无什么不同。
实际上,唱傩戏的基本上都是田地里的农民,到了农闲时候,会出来表演。一来是挣点收入,而来祈祷丰收,希望第二年有一个好收成。
“诸位请坐。”吴玄之一指旁边的座位,对着众人说道。
这群人表现的非常拘谨,这茶楼装饰虽然不富丽堂皇,但干净雅致,对于这些苦哈哈来说,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小人们站着就好了,老爷您可是有什么吩咐?”为首的是一个年纪看上去有六十出头的老农,他搓了搓手,却不敢坐下。
“我很喜欢你们的傩戏面具,十两银子,我买了。”他们不肯坐,吴玄之也没有勉强,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个……这些面具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老父亲临终前让我不能断了这傩戏的传承,小老儿若是把祖宗的东西给卖了,便是死了也没脸面见列祖列宗了。”老农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五十两。”
吴玄之面色不动,把价格提高了五倍。
老农脸色有了些变化,五十两银子,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他们家每年会进行傩戏表演,但连着表演半个月,也不过是二三两银子的收入。
“一百两。”
吴玄之把价格再次翻倍,老农的脸色涨红,口中支支吾吾。
一百两银子,可能是他这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虽说这是祖上的东西,但……
给的真的太多了!
在这群人拿了钱走后,吴玄之面前的桌上就多了个大箱子。
里头放置了一堆颜色杂乱的彩衣、一些有着刺鼻味道的油墨以及一块古朴狰狞的木质面具。
他伸手抚摸着这块面具,在他的眼中,上面斑驳的油彩一点点的鲜亮了起来。那傩神的三只眼睛中也有了神采,仿佛活人一般。
在傩神的三只眼睛燃起了一团火焰,一个个或是穿着彩衣,或是赤着上身的人影在跳跃着。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依然能感受到那种质朴、原始的律动。
那些舞动的身影交错到了起来,逐渐的竟然凝聚到一处,变得庞大臃肿。
“呼!”
刹那间,吴玄之的耳边一震,一道呼喝声陡然传来。
一尊浑身赤红,膀大腰圆,面容狰狞的傩神忽的在他眼前出现。
傩神身量极高,头颅都顶着茶室的梁柱,他低头俯视着吴玄之,眼神凛冽,煞气腾腾。
见到这只神灵出现,吴玄之的两只眼睛跳动的更加厉害,隐约间能看到他的眼球四周开始生出密密麻麻的足肢。
“真是好造化,这里头的傩神竟然与我的恶道三眼妖产生了共鸣,若是将其灵**役住,说不定能提前把恶道三眼妖催生出来。”他的脸上不惊反喜。
本来按部就班,他想要让三眼妖现世,至少也得再花费一年的功夫。
但傩神面具存世数百年,常年被用作祈福驱邪,内里竟生出了神异来。
若是真被人建庙供奉,估计很快都能诞生一尊真正的神灵了。
见自己的威慑被无视,那傩神便恼怒了起来,手中钢叉一举,便朝下刺下。
“放肆!”一丝锐利的锋芒从吴玄之的身上透射而出,冰冷清寒,能割裂一切。
那剑气在半空中一闪而过,傩神立时就好似被戳破了皮囊的气球一般缩小,转眼就消失不见。
茶室内重新归于平静,再无半分异样。
原本鲜亮的面目重新变得灰扑扑的,看上去非常不起眼。
“白信,你可知道这尊傩神的来历吗?”吴玄之把玩着手中的面具,开口对着旁边的仆人问道。
“小人这倒是不晓得,不过,这长着三只眼睛的神灵,我知道的可能就是二郎神或者马王爷之类的吧。”那仆人端详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道。
“要不我再把那几人叫回来问问?”
“不用了,就这样吧。”吴玄之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对于这傩神的来历并没有多少兴趣。
反正到最后,这尊傩神都要被他当做修行资粮。
他吃鸡蛋,可没兴趣了解是哪只母鸡下的。
第七章 国之未来
那唱傩戏的五人正在一家客栈歇脚,因为赵尔丰遇刺,蓉城已经封锁了城门,他们一时不得出去,便住了客栈的大通铺。
“师父,这一回可是等到一只肥羊,出手当真是阔绰。您可不知道,他喊价五十两银子的时候,我的心脏都到嗓子眼了,没想到还是您老人家沉得住气,真料到这小子会继续往下喊价。”他们几个人挤了一间大通铺,没有住旁人,一个青年便将那钱袋子里的银钱都倒了出来,里头是完整的十个银锭子。
其他人也是眼睛放光,这样的好事可不是年年都遇到的,更别说一下子还拿了百两银子。
“嘿,这钱也就给你们看看,大半还是要换成供品,送给二郎神享用。”那老农看到这些人的模样,便冷笑了一声。
他虽然此刻依然岣嵝着身体,眼神黯淡浑浊,却再也见不到唯唯诺诺之意。
其他人闻言,不由得泄了气,把银钱塞回了钱袋子里。
他们虽然是巫傩一脉,但不入正统,连旁门也不是,只是下九流的勾当,所以也有“五弊三缺”之说,即“鳏、寡、孤、独、残”和“钱、命、权”这几种。
他们每人至少得守住一弊一缺,才能入了巫傩的门。
这种命中缺钱、孤老终生已经是好事了,如果胡乱的利用术法敛财,那害的就是自己的命。
“噗。”
就在为首老农准备再说话的时候,他的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刺啦。”
他胸口的衣服凭空的出现了一道裂口,仿佛有人在此处刺了一剑。裂口虽然不大,但血流不止。
“师父!”
众人围了过来,把老农扶住,一个个慌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糟糕了,遇到硬茬子了。我也是看走眼了,却没想到买面具的也是同道中人!”老农擦干了嘴角的鲜血,勉力坐直了身体。
他那傩神面具,是他们这一派供奉的宝物,内里蕴藏着二郎神的灵性。
这个二郎神虽然也是三只眼,却并非记载中的那灌江口二郎真君,其真实的来历是氐羌旧地的地方信仰,当地人有“黥额为天”的习俗,即用刀在额上刻上痕迹,然后在伤口涂上墨,看上去像一个竖起来的眼睛。
这个神原来不叫二郎神,只是因为传到了川中地区,其形象又像极了二郎神,便也叫了这个名字。
傩神面具上有二郎神的法力,具有勾动人心的力量。这本是为了他们这些巫傩在跳傩戏时更受百姓敬畏,但偶尔也有一些有钱人,受到面具的影响,觉得此物是个宝贝,便出钱买下。
巫傩供奉的二郎神本就不是正神,这些有钱人买下之后,命格就会受到影响。
或是短寿、或是漏财,这些失去的寿命和财运,实际上都被二郎神所摄走。
面具摄走这些人的命、运后,便会重新回到傩人的手中。
因为傩戏一年才这么一次,而且这些苦主通常过段时间才暴毙或者家道中落,竟然也无人将此事和面具的联系到一起。
“傩神面具是我这一派的看家宝物,万不可遗失在外。先把那伤药给我拿些过来,今晚我们去会会那位朋友。”老农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厉色,多年打雁,今天倒是失了手。也不知道这人是哪来的过江龙,一点规矩都不懂。
……
“三哥,当真是你过来了,白信给我传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在做梦。你可不知道,当初广安出了问题,我们哥几个差点没跑到总督府把赵尔丰这老贼给宰了。”在吴玄之住着的宅邸里头,多了十来个人。他们都穿着马褂,但都没有留辫子。行走之间,隐约能看出干练,倒像是行伍中人。
“所以我当初才让白信拦着你们,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岂能因我个人之事就坏了大计?本来我的身份敏感,是不想与你们见面的,但近些时日,川中恐怕会有些乱子,所以把你们叫来,嘱托些事情。”吴玄之看着眼前这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不由得有些感慨。
听到此话,众人立时收了玩笑的心思,一个个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像是等待着上官训话。
“五年前川汉铁路筹款的事情想必你们也知道,近些时间,蓉城部分乡绅会借着此事向朝廷施压,到时候可能会引起非常大的震荡。不管别人怎么做,你们部下的新军千万不可乱来。便是钟颖下令,你们也不用理睬。”吴玄之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些人与他都是同乡,不过都是佃农贫户家的子弟,要是放在更早年间的时候,或许能叫家生子。但现在不讲究这个了,他在十年前的时候,就出钱把这些人送出国学习,而后又让他们借着这个履历加入新军。
因为有海外留学的经历,他们的起步就很高,最差的也是棚正,管着十几号人。混的最好的,已经当上了排长,下面有四五十人。
这些人管的兵马加到一起,那就是四百来人,已经算是不小的势力了。
吴玄之为什么要把宋元德送走?宋元德是蓉城本地人,在新军中关系复杂,不把他送走,等这些新生派成长起来的时候,双方必然会出现矛盾。
现阶段,吴玄之还不想跟本土派的势力撕破脸。
毕竟要说起来,他自己也是川中势力的一部分。
“三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说是按兵不动,就是把钟颖给绑了,我们也没二话。”吴玄之这话刚说完,这些人便拍着胸脯应下了。
这些人跟吴玄之是高度绑定的,他们与吴玄之不仅仅是兄弟的关系,实际上,吴玄之家族在国外公司的股份,他们都占了不少。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早就是利益共同体。
吴玄之笑了笑,却并没有继续说话,他相信,这些人说的都是实话。
聊完了正事之后,众人便话起了家常。要说起来,大家也是有一两年没见了,各自都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下来。
吴玄之正要让他们先回去,忽然得,他耳朵微微一动,听到宅院外头有些动静传来。
第八章 装神弄鬼
在宅邸外头,为首老农仔细感应了一会儿,确定了傩神面具便在里头。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自怀中掏出了一个彩布缝起来的人偶,那人偶额生三眼,大腹便便,手捏钢叉,形象与那二郎神一模一样。
“去。”
他的口中含糊不清的念了一番咒语之后,身体忽而乱颤了起来,好似得了羊癫疯。
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人在地上翻滚着。
忽然间,他的身体一顿,僵直着不动了。而后那彩布人偶脑袋一扭,直直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嘭。”
一个年轻人抓了一把香灰似的东西扔到了人偶的身上,火光一闪,那人偶就好似吹气一般的膨胀了起来。起初只有巴掌大小,转眼间就有两丈多高。
体型威武,面目狰狞,身披彩色盔甲,手中捏着一柄闪烁着寒芒的钢叉,看上去非常具有威慑力,仿佛若天神灵官。
那傩神纵身一跳,便直接越过了围墙,进入了院内。
天上乌云阴沉,月色不显,烟雾缭绕之中,一尊面容狰狞的巨神俯视着地面的人类。
这一幕若是被乡间的百姓见了,恐怕还以为是神仙显灵了。
“呔,本神在此,尔等还不速速出来受死?”那傩神的体内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粗豪厚重,隐约还有回声,当真如同神灵发声一般。
众人自屋内走出,都看到了这傩神。
吴玄之一听声音,心中就有几分数了。倒是其他人,下意识的就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
他们都有些紧张,毕竟眼前的怪物看上去有些不太好惹。
“你等骗走本神宝物,罪孽滔天,受我一记天雷。”那傩神将钢叉朝着天空一指,四周雾气弥漫,有火光浮现,还不断有隆隆的响声,配合那庞大身躯,看着真有无边威势。
这番动静,让众人更加紧张,有几个军官下意识的扣动了手枪扳机。
“砰砰砰!”
伴随着一连串刺耳的枪响,那傩神忽然间惨叫了一声,而后就像是漏气的气球一般,身形不断缩小,而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烟雾散去,地面上只余下一个还剩下半截的彩衣人偶。
“什么玩意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几个人呆了几秒钟,悻悻把枪放了回去,口中嘟囔了几句。
“三哥,外面有几个人鬼鬼祟祟,被我给抓来了。”年轻军官们举着手枪,推搡着四个农人打扮的年轻人进来,这四个人之间还架着一个老头。
看着这群人手里头黑沉沉的枪支,几个农人的脸色煞白,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年轻军官们上前,熟练的在他们身上摸索了起来,搜出来一堆瓶瓶罐罐的,有粉末也有液体,也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
“我说天雷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原来是火药。”不一会儿,从这几个人的身上又搜出来几个竹管,上头还有引信。一打开,里面是满满的火药味。
“江湖术士的把戏,不入流的玩意儿。”吴玄之瞥了一眼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里头有“小韶子”的粉末,起致幻的作用,还有黑狗血和天葵血,那是斗法用的。
他以前也曾经听人提过一句,那些跑江湖的下九流,有很多这种小手段,专门用来装神弄鬼。一个不留神,就算是正经的修士,有可能会阴沟里翻船。
别的不说,就那些火药和黑狗血,还真能破了不少法术。
“三哥,要不要把他们……”一个军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吴玄之的身份毕竟不能泄露出去,这几个人能摸到这,万一回头报给了官府,又是一桩麻烦事。
听到这话,这群人吓得如筛糠一般。
“不用,这些人虽然不成器,但也不是全无作用,留他们一条命吧。”吴玄之的眼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下,这些人的把戏在他面前更玩闹一般,就算不靠枪支,他杀这些人也不过在翻掌之间。
既然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就没有再纠着不放。
白信把这些人都关押到了密室里头,而众人见天色已晚,便各自告辞离开了这里。
……
蓝紫色的烟气缓缓的升腾了起来,兽首香炉上的线香火光明灭不定。
整个房间内都弥漫着浓浓的檀香混杂着药物的味道,但却让人的心思一下子就沉静了下来。
这是青城山上的道士制作的安神香,有镇定安神的效用,能让人杂念不起,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但吴玄之估计,这里头估计也有些鸦*片烟的成分。如果没有专门的修行过入定观想法门的,很容易就会对这东西上瘾。
傩神面具被他悬挂在一侧的墙壁上,四周用银钉墨斗封锁着,将其牢牢限制住。
此物经过数百年的祭祀,里头早就生了灵性,若非如此,恐怕自己就逃走了。
“呼!”
屋内忽然的一震,借助着袅袅青烟,一尊大腹便便的狰狞恶神显化了出来。
他浑身散发着红光,犹如火焰一般的燃烧。那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像是沁了鲜血一般,要把人的心神都给吸引进去。
一显化出来,傩神便拼命的挣扎了起来。
只是,他这边刚刚一动,虚空中便出现了一道道黑沉沉的锁链,将其死死缠住。甚至锁链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还会烙出一条条漆黑的印记。
吴玄之盘坐在傩神前方,双目灼灼,一圈圈的足肢从眼珠子的四周生长了出来。
此尊傩神天生与自己的恶道三眼妖相契合,观摩其神韵,驾驭其灵性,能够使得恶道三眼妖早日催生。
所谓恶道,指的是轮回中的畜*生、饿鬼和地狱三道,分别对应人身的左右双眼以及眉心的天眼。
虽然吴玄之看的是傩神,但他的目光早已突破了表象,仿佛跨越了数百上千年的时光,看到的是凝聚在傩神身上的诸般愿景。
有远古羌民,黥额为天,亦有田间农人,祈愿丰收。
无数的人影在舞动着,闪烁的火光,律动的鼓声,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千百年人间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凝聚到这光影之中。
第九章 黎明之前
“这位爷,这一回我们认栽了,您真要杀我们就给个痛快。”五个傩人躺在了地上,他们的四肢关节都被卸了,此刻也动弹不得。
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吴府的家仆白信。
“若是要杀你们,你们还以为能活到现在?”白信的大半身形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有半张脸对着众人。
白信的长相非常普通,普通到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点,不仅他的五官是模糊的,连年龄也是模糊的。
有时候你盯着他看久了,脑子真的会生出错乱的感觉,说这人二三十岁可以,四五十好像也对。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我跟你说,让我们去杀人放火可不行……这是原则。”为首老农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等人还有些利用的价值。
白信的瞳孔转动着,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老头,“当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人。”
这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讥讽之意,老农也听懂了,但他脸皮厚,只当做没听到。
“不会让你们杀人放火的,两件事……第一件,你们去乡下传播剑仙吴三郎刺杀赵尔丰的故事……第二件,你去告诉乡民,川汉铁路不准备修建了,铁路公司要退钱了。”白信笑了笑,开口说道。
“真的要退钱了?”老农的注意力却放到了铁路公司退钱这件事上。
五年前,朝廷以修建川汉铁路的名义向百姓征收钱款,带有半强制的性质,全省的农户按当年实际收入的3%抽取“股金”,他自然也不例外。
听到要退钱,他当即竖起了耳朵。
“自然是真的,这几日已经有不少乡绅找官府商议此事了,估计很快就有下文了。”白信非常笃定的说道。
……
“呸,什么退钱啊,还不是想把老子当枪使,真当我是傻蛋啊。”出了吴家府邸,一连绕过了好几个巷子,那老农才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不屑的说道。
“师父,朝廷退钱不是好事吗?他难道在骗咱们?”几个弟子见他如此气愤,有些不解。
“嘿,钱入了朝廷的手,什么时候退出来过?我还真以为是出了公文要退款,却没想到只是几个乡绅去闹事,那小子无非就是想让我去鼓动乡民,一起造声势。这事是我们能碰的吗?搞不好就是造反杀头的大罪!”老农看的清楚,心中对于白信非常鄙夷。
他们这一脉的传承,天然就能迷惑人心,易受乡民的追捧。但越是如此,他们反倒越谨慎。
虽然偶尔会耍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绝对不会去做杀人放火、挑拨造反的事情,否则也不能传承几百上千年。
“师父说的是,咱们也不用理睬那人呢?反正我们人也出来了,到时候找个地方躲躲风头,想必他也找不着咱们。”有徒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们说白了也就是乡下的农人,根本不敢卷入到朝廷的是非中去。
其他弟子也深以为然,表示赞同。
老农面上一副不屑的模样,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他这人虽然无甚能力,却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不把别人当傻子。那人把自己等人就这么放了出来,要说没有留后手他是万万不信的。
唉,难啊。
夜色漫长,不见半点月色。也不知道捱了多久,远处的天际才勉强出现了一丝蒙蒙的亮。
五更天的时辰,宵禁刚过,街头已三三两两出现了些忙碌的身影。
早起的小贩或是推着车,或是挑着担,找好位置后便开始架炉子烧火。此时已是深秋,五更天又是最寒冷之际,但随着一点点微弱的火光点燃,暖意便在青龙集升腾。
等他们收拾妥当后,天也差不多全亮了。
一些赶集的或者早起的,都会来这寻点吃的。麻辣的抄手、热腾的油茶、喷香的小面……川中人的市井美食,总是充满了鲜亮的味道。
忽而之间,街道上的人群向两边分开,不少人举着横幅挤了过来。
“退还铁路筹款,严惩贪官不法!”
一群或是穿着长衫,或是穿着马褂的学生、乡绅还有部分商人联合了起来,人数超过了三百人。他们打着横幅,喊着口号,一路向着川汉铁路公司的方向而去。
四周的百姓瞧着热闹,待问清楚的缘由之后,不少人也加入到了队伍中。
蓉城基本上每个人都缴纳了修建铁路的钱款,等铁路通行后,人人可从中分润收益。但朝廷把钱都拿走五年了,现在连张铁路设计图都未曾看到。
路过总督府附近的时候,游行人群已超过千人,再加上跟过来看热闹的,几乎把街道都给堵塞了。
附近驻守的官兵如临大敌,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枪支,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一个处理不好,那可就是大乱子了。
“白银一千四百万两,皆为川中百姓民脂民膏。今天必须要给一个说法,让胡峻出来与我等对峙,并交出钱款支出账本。”为首之人身材矮胖,穿着黑色马褂,正是那咨议局的副议长罗纶。
他本人不仅是地方乡绅,更是绅班法政学堂斋务长和游学预备学堂国文教习,不少学生在他的影响下,思想开明,加入了支持立宪的队伍。这一次来总督府游行,他的很多学生也都参加了。
罗纶口中的胡峻,正是川汉铁路的总负责人。
“这个罗纶,真是胆大包天,当初就不该恢复他的职务。”川汉铁路公司上下都急的如热锅蚂蚁。早在一年前,罗纶就曾经向总督提过此事,但朝廷并未作理会。
本以为事情能过去了,却没料到这人如此强硬。
“说这些都没用,外头现在可有几千号人呢,不给个说法,他们真敢冲进来?”胡峻是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中年人,唇上留着两撇胡须,气质看着有些阴沉。
铁路款项的去由非常复杂,从地方到京城的要员,恐怕有几十人参与其中,牵扯到的利益链能一直深入到宫中。他胡峻虽然说负责人,但实际又能做几分主呢?
现在要退款,拿他的命去退吗?
就在所有人焦虑之际,一封源自京城的电报也传了过来。
第十章 队伍
“三爷,电报。”
白信拿着一份电报,快速走到吴玄之身侧,小声说道。
“念。”
“清廷为平叛乱,以川汉铁路、粤汉铁路之运营权、管理权作为抵押,向四国银行借款两千五百万英镑。”白信快速把电报上的内容读了一遍,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随着白信最后一个字念完,吴玄之的手指在桌面上猛地一敲,目光也变得迫人了起来。
白信将电报放在了吴玄之的身前,“三爷,事情果然如您预料的这般,清廷向洋人借钱了。”
吴玄之走到了茶楼的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嘈杂的声音顿时蜂拥着自外界传来。
他站着高处,能看到远处的川汉铁路公司的外面已经围了一大圈的人,把道路给堵得严严实实。群情激愤的民众,几乎要把铁路公司的总部给掀翻。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开始。
“准备一下车马,今晚我们离开蓉城。”吴玄之的目光看不出任何的情感波动,大约过了盏茶时间,才开口说道。
白信点了点头,快速的下去准备了起来。
“呼。”
一阵寒风吹动了起来,把窗户的扇叶刮得呼啦啦作响,城内枯黄的树叶像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膏肓病人,终于脱离了枝干,四散着飘飞了起来。
已经快到冬天了啊。
“啪。”
吴玄之伸手将窗户关了起来,屋内重新暗淡了下来。
……
“什么?铁路收归国有?还要抵押运营权给洋人银行?”胡峻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张纸,脸色瞬间没了血色,他一把瘫坐在太师椅上,就像是上了岸的鱼。
事实上,在这一刻,他还真成了上岸的鱼。
他已经被身后的汪洋大海给抛弃了。
当初贪墨的时候,那帮子大老爷们占了大头。现在眼看盖子要捂不住了,就把这个烂摊子给甩出去么?
一旦收归国有,朝廷必然要查账目。很多账目,根本经不起推敲。
“搞什么鬼!朝廷那帮人的脑子有病吗?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收回铁路?”胡峻的胸口憋了一团火,他实在想不通,这对于朝廷有什么好处?
这件事自己固然讨不了好,但对于朝廷而言,也会立刻失去地方乡绅的支持。
铁路管理权和运营权都给了洋人,那国内的乡绅和商人如何肯干?修建铁路,真正蛋糕还是铁路在修建和后期运营过程中所带动的庞大产业链的兴起,这里头的市场是无比广大的。
如果这些权利都给了洋人,那国内的资本连喝口汤都得看人脸色。至于投资铁路的那点分红,谁又会真的看得上。
朝廷的这一封电报,无疑是把川中、湖广两地的商贾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这是嫌天下不够乱吗?非要往里头拱一把火。
“嘭。”
就在胡峻恼火的时候,铁路公司总部的大门终于达到了极限,伴随着一声巨响,人群蜂拥着冲了进来。
吵闹声,打砸声,求饶声……
这偌大的铁路公司就像是被扔了一粒火星的炸药桶,爆发出了炽热而灼人的火焰和冲击。虽然升腾的火光对于这个黑暗的世道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星火,但……
终究有了些光亮。
“驾!”
混乱的蓉城,所有人都彻夜不眠。而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铁路公司的事情给牵扯过去的时候,一列马车却披着夜色,向着城外进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蓉城会成为一个泥潭,一个漩涡。
吴玄之虽然修的不是出世之道,但也不宜牵扯进去太多,否则“杀身劫”和“堕魔劫”难渡。
“唏律律。”
疾驰的马车猛地一顿,拉车的马儿躁动不安的打着响鼻。
沉沉的夜色里,朦胧的月色在云层中晕染出一道光辉。一层层的荡漾了出去,给大地带来些微弱的光芒。
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在崎岖的道路上走着。
吹鼓手在前头走着,那呜咽的唢呐声,虽然吹着的是喜乐,却有些难言的诡异味道。
小脚媒婆的脸上涂着煞白的粉,两片染了血般的腮红,对称的堆在脸颊上,堆在那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她的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灯笼,上面贴着大大的“囍”字,而另一只手则牵着一匹小毛驴。
小毛驴上面坐着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姑娘,怀中还抱着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
“三爷,前头有人在结冥婚。”
白信贴着车厢,小声的说道。
这般场景,他早就见怪不怪了。那些早夭的富户人家的孩子,家里为了不让他们在下面孤单,要么找一个活人结冥婚,要么找一具尸体合葬结阴婚。
女孩低头啜泣着,眼泪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她还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要将自己交给这些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白信拉住了马儿的缰绳,一直等到迎亲的队伍过去,才重新启程出发。
马车疾驶了半夜,才终于在二更天的时候抵达了黄龙溪镇。
黄龙溪靠近赤水河,而赤水河又与府河交汇,眉山与成都的水运皆要从此地过去,所以此地非常繁华。
以前吴玄之也来过此地几回,但这一次,他却瞧着有些不太对。
沿着街道前行,一路走来,能看到十几户人家的门头上皆挂着白灯笼。
这是家里死了人。
家里死人很正常,但一下子出现这么多,要么此地出现大疫,要么是有兵匪作乱。
在寒风吹拂之下,空荡荡的街道上落叶滚动,两侧的白灯笼摇晃了起来,莫名的诡异。
“嗒嗒嗒。”
白信驾着车,虽然马儿已经放慢了脚步,但马蹄声踩在青石板上,依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偶尔有人从小门中探出脑袋来,但只看了一眼,便赶紧缩了缩脑袋。
“三爷,到了。”
马车停在了街道尽头的一户人家门口,门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匾,写着“乔府”二字。
一阵风吹来,乔家大院门头的白灯笼,也随风摇曳了起来。
第十一章 喜事和丧事
黄龙溪,是吴玄之发展的据点之一。
他以投资的方式,与当地的富户合资开办工厂,他出资80%,那些富户负责管理和招人。每个季度都会有专门的账房先生去查账,他也不怕这些地头蛇敢坑了自己的钱。
真要说起地头蛇,他吴玄之才是川中地界上最大的地头蛇。
乔家,是吴玄之在黄龙溪的代理人。
当地的纱厂、面粉厂、钢铁厂、矿场基本上都是乔家置办的,因为有吴玄之的影响,这些厂子也无人敢来刁难,每年的利润都非常可观。
“三爷!”
在下人通报了之后,整个乔家都热闹了起来,乔老爷命人打开大门,亲自到门口迎接。
“乔老爷,许久不见了。”吴玄之一拱手,自车上一跃而下。
乔老爷生得精瘦,个子不高,脸上的老人斑很严重,厚厚的眼袋耷拉着,哪怕他穿着一身得体的员外服,都掩盖不住那股子衰朽的气息。
没办法,生老病死是谁也躲不过去的事情。
算算年纪,乔老爷今年也快七十了。
众人寒暄了几句,便径直的走了进来。
只是,乔家的正房被布置成喜堂的模样,但当中却停放着一口棺材。屋内有些人身上披着麻布,面露悲戚之色。
见到这一幕,吴玄之的心中一动,他又想起了现看路上见到的结冥婚的队伍。
竟然会这么巧?
“唐突贵客了,实在是小儿突发恶疾,竟撒手人寰。又因其年幼,我担心他泉下不得安宁,这才帮他安排一场亲事。”乔老爷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满脸悲戚。
吴玄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冥婚不是什么好习俗,但身处于这个时代,他也不可能出面阻拦。
而且,此事对于那些女子而言,未必是坏事。结冥婚的女子大多家境贫寒,嫁入大户人家,至少吃喝不愁。
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能把肚子填饱才是最重要的。
要怪,就怪这个时代吧。
乔家搭着灵堂,吴玄之也不便叨扰,在打了声招呼之后,他跟白信二人就在管家的安排之下,先到客房处休息了。
“三爷,那乔老爷没说实话。”待到管家走了之后,白信小声说道。
“无妨,不用理会。”吴玄之目光沉静,对于他而言,只要不影响到自己,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白信点了点头,小步退了下去。
临走之前,他还将屋内的油灯撤走了。偌大的客房,重新归于了黑暗。
……
“三爷的意思,老朽明白了。您是想要收回钢铁厂和矿场,这个没有问题,回头我让永年拟一份文书,再到县衙做一个公证。”乔老爷微微斜着身子,半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
他颤巍巍的端起一旁的汤盏,凑近了喝了一口。
这应该是某种补汤,里面传来一股肉味和药味。一口汤水下去,他的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小儿子的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这些年,乔家为了管理这几个厂子也费了不少心思。我吴家也不能亏待了你们,彭山县缺一主簿,我听闻乔老爷长子有例监出身,吴某愿保为彭山县主簿,不知乔老爷意下如何?”吴玄之的目光微微落在乔老爷的汤盏上,旋即又挪了开来。
乔老爷面上一愣,他知道吴玄之能量很大,却没想到已能到这个地步。虽说主簿只是从九品的小官,可那也是官身,任免要经过朝廷考察的。
“这……老朽身体日渐衰朽,小儿新丧,家业也只有永年能接手了。三爷好意,老朽只能心领了。”乔老爷稍作犹豫,还是拒绝了吴玄之。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那吴某就以黄龙溪的面粉厂和纱厂的三年利润相赠,请乔老爷万勿推辞。”吴玄之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开口说道。
话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乔老爷也没有再客气。三年的利润对乔家来说是不小的一笔资财,可对于势力庞大的吴家而言,那就算不上什么了。
二人继续聊了一会儿,乔老爷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下去休息了,转而由他的长子乔永年接待。
乔永年虽然是乔老爷长子,但年岁不过三旬上下,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子利索劲儿。
听闻乔家人丁一直不如何兴旺,乔老爷是人到中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的小儿子今年更是只有十五岁。
由此也能理解,幼子的去世让他如此伤心了。
“永年,领我们出去走走吧。”吴玄之也许久没来黄龙溪了,这些年变化应该挺大的。
乔永年一点头,当先一步,便带着二人出了门。
相比起晚间的凄冷,白日的黄龙溪颇为热闹。
因为靠近赤水河,往来蓉城、眉州的大量船只在此地通行,宽阔的码头上,有数不尽的苦力青壮手提肩扛,挥汗如雨。
“刘老三,你这小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入了贺家的眼,以后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兄弟几个啊。”正走到河边,便听到一旁的树荫下,有几个汉子正在大声的嚷嚷着。
黄龙溪一共有三个大家族,乔家、贺家还有唐家。
“这话说笑了,我一入赘之人,哪有脸说什么发达。更何况,贺家大小姐还是一寡妇。”几人口中的刘老三,是一个身体颇为结实的年轻人,头发盘在脑袋上,一身粗布短褂,作苦力打扮。
还别说,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不怎么样,但体貌健壮,五官端正,在众人之间颇为出挑。
他口中虽然在客气,但眉梢却是止不住的飞舞起来。
入赘贺家,虽然矮人一头,但对于他而言,无疑实现了一次阶级的大跨越。
更何况,那贺家大小姐,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贺家当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竟然招一苦力入赘,当真是奇闻。”那边说话之际也没有避着人,声音全部都传到了吴玄之几人这边。
乔永年听到这番话,不由得摇了摇头。
言语之间,颇为不屑。
第十二章 没脸子
“三位爷,请座喜神回家,保佑您升官发财啊。”
贺家招赘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而已。他们正准备离开,就听到边上有摊贩招呼了一声。
这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的,除了苦力外,还有大量的商贾行人,也不用官府组织,便自发了聚拢了不少摊贩在这附近。
除了卖吃食、茶水外,还有些倒腾古董旧物的。
那摊贩在地上摆了块红布,上面零散着放了十来个陶胎的塑像。全部都是小脚掌、宽衣袖,高立帽的形象,而且正脸朝内,背部向外。
从吴玄之的角度,大约能看到这些神像的脸上都是光秃秃的,见不到五官。
便是吴玄之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什么喜神。他看向白信,白信也是摇头不知。
“三爷,这喜神只是这些人喊了讨个彩头罢了,咱们这以前都叫没脸子。听闻夜间谁若是碰见了没脸子,就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再许个愿望,就能心想事成。”乔永年见吴玄之他们不懂,便解释了一遍。
这些都是乡下的一些民间传说,各地都不尽相同,外地人不晓得也是正常。
吴玄之闻言笑了笑,没有再理会,当先一步就走了。
白信跟乔永年落后半步,紧跟其后。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那地上的神像齐刷刷的转过了头去,盯着三人的背影。
那摊贩也慢慢的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看不见任何五官。
……
“怎么没用呢?怎么会没用呢?”乔老爷的手颤抖着,大口的将碗中的肉汤喝了下去。
那略带肥腻的肉块被他大咬大嚼着,肉丝填塞了他那满口的黄牙,汤汁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沾湿了他稀疏的胡须,也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就好似一只贪婪的野猪,几乎要把脸都塞进汤盏里,然后把里面的肉块和草药全部咬碎,再狠狠的吞咽到肚子里。
“肉汤呢?快把肉汤都送上来!”他好似疯子一般的咆哮着,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缩在门口不敢进来。
“老……老爷,肉汤都吃完了。”丫鬟吓得都有了哭腔。
自从小少爷死后,老爷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正常。近来一直嚷着要喝肉汤,而且还是他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肉。
“吃完了?”乔老爷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他愣愣的坐在了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他捧起了面前的汤盏,用舌头一点点的舔着上面残留的汤汁,一丁点儿也不肯放过。
而后,他把衣服脱了下来,舔起了滴落在上面的汤汁。
他一遍又一遍的舔着,那生长着老年斑的脸上,充满了贪婪和邪恶。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烛火跳动不安,也让乔老爷倒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晃动了起来,就好似一只狰狞的魔鬼在墙上扭动着。
门外的丫鬟脸色苍白,双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你先下去吧。”在把衣服上最后一点味道都舔没了之后,乔老爷像是又恢复了正常,他冲着外面一挥手,那丫鬟就像逃命似的跑了。
乔老爷走到了屋内的一面西洋镜前面,借着昏暗的烛光,一个形容枯槁,满脸皱纹和斑点的脸庞出现在了镜子里。
隐约的,他的瞳孔里还能看到血丝。
“怎么老成这样了啊。”他喃喃自语,口中一遍遍的重复着。
“我怎么能老成这样!”
忽然,他用力将那镜子一摔,镜子便成了无数碎片,散落了一地。
在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了一个癫狂的身影。
他伸手一扯床榻旁边盖着的一块白布,一座一人大小,宽衣袖、高立帽的神像便现了出来。
神像的身体佝偻着,面部朝着墙壁,脸上光秃秃的,看不到任何五官。
乔老爷慢慢跪倒在了地上,双手伸出,轻轻的环抱在了神像的腰部。
他那张衰老的脸庞慢慢的贴在了神像的腰上,神情竟然多了一丝柔和,仿佛靠在情人的身上。
黄龙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夜间出行的时候,如果看到一个小脚掌、宽衣袖、高立帽,个子又极高的人在前面走着,你可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并且心里默默许愿。
你的任何愿望,都能完成。
但是,要记住一点,如果你是从前面抱的,那就会遭遇不好的事情。
因为这个人没有五官,有人就叫他没脸子。
当然,为了表示敬畏,更多的人称他为喜神。
只是,所有人都忘了一点,如果一个人没有脸的时候,那到底哪一面才是背面呢?
乔老爷的脸轻轻的在神像的背部摩挲着,“喜神呐,我不想死啊,你要帮帮我。”
“噗。”
一阵莫名的风出来,屋内唯一的蜡烛被吹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那尊喜神塑像,原本佝偻着身体缓缓的直了起来。
而后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弯曲了过去。
当然,你同样也可以理解为,他原本是面部朝外挺着肚子的,现在把腰弯了下来。
只是这样一来,乔老爷抱着的就不是腰。
而是喜神的肚子!
“还不够。”
一个脑袋缓缓贴在了乔老爷的脸庞边上,黑暗中,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是隐约能见到一个轮廓。
“还不够……还不够……那……”乔老爷的嘴里来回念叨着,忽然间,他那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
“那……都给你,全都给你!”
在黑暗之中,人心的邪恶和欲(yu)望(wang)一下子被无限的放大。为了能活下去,乔老爷已经不顾一切了。
“明晚子时,来拿第二份肉。”
良久,乔老爷颤巍巍的起身,划亮了一根火柴,将屋内的蜡烛重新点燃。
喜神依然是一副面部朝着墙壁,佝偻着腰的模样。
一切都好似没有变化。
不过,乔老爷的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十三章 你要满足我的愿望吗?
“吼!”
青烟袅袅,在黑暗之中,一尊身披彩甲,面目狰狞且体形高大的恶神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咆哮。
他拼命挣扎着,但却被牢牢束缚在方寸之间。
四周密布着一层层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线,那恶神只要动弹一下,墨线上就泛起一丝红光,灼烧着他的躯体。
吴玄之的两颗眼球已经从眼眶中爬出来大半,眉心也裂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口子,隐约能看到里面猩红的血肉在蠕动。
他的两颗眼球没有任何规律的胡乱转动着,但每转动一下,恶神的身躯就透明一分。
“嘭。”
忽然间,那恶神的身躯整个炸开,吴玄之手中抓着的傩神面具再次暗淡了几分,不复初始的鲜艳。
“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不由得有些遗憾,虽然得了傩神面具后,他恶道三眼妖的催生速度大大加快,但始终没办法彻底从身体中脱离。明明就一线之隔,却如天堑一般横在了他面前。
一丝丝暴躁焦虑的情绪在吴玄之的心中蔓延,但下一刻,他眼眸中剑光升腾,将所有邪念斩断。
双目古井无波,重新恢复了平静。
修行便是如此,时时刻刻都有心魔来袭。一个不慎,就容易堕入邪道。
过了好一会儿,门被扣响,白信从外面走了进来。
“三爷,设备和工人后天上午就能抵达,到时候我带人去接一下。”白信的手中握着一份电报,递到了吴玄之的面前。
“这些事情你负责就好了,尽快开工。”
以白信的能力,这些琐碎小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对了,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吴玄之走到了窗口处,伸手将窗子推开。
“黄龙溪有十七家办了丧事,或是家中在三月内死了人。但奇怪的是,这里头有十三家还在近期办了婚事。有八家是结冥婚的,五家是续弦或招人入赘。”提到这里,白信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凝重。
这死人的数量有些不合常理,而最不合理的,是死了人还办亲事。
“三爷,我怀疑是有什么脏东西作怪。”白信压低了声音。
吴玄之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白信一眼,而后转向了窗外,“自信点,把怀疑去掉。”
白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从何时起,窗外多了一个瘦长的身影。
小脚掌、宽衣袖、高立帽,看不清五官,分不清前后。
没脸子!
也就是喜神。
“黄龙溪一直有一个传闻,谁要是从后面抱住没脸子,再向他许愿,就能心想事成。”吴玄之院子里的身影,开口说道。
这个传说,还是乔永年跟他讲的。
“这些话语都是邪祟蛊惑人心的手段而已,别说是这么一个乡野邪神,就是真正的神灵,也不见得有这般伟力。”白信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没脸子的身影。
“但世人看不透,才会被蛊惑……”
吴玄之话只说了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
又岂止是世人看不透,便是那些隐居山林的修行者,便是他自己,又真的能看透么?
烦恼有大小之分,但心魔障碍没有。
甚至于,越是修行高深的存在,心中的障碍就越强盛。
修行者不在意权利、财富和美色,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贪欲,只是他们所图谋的东西太大了,大到凡间的诱惑对他们而言味同嚼蜡。
不知道什么时候,喜神的身影出现在了吴玄之的窗口处。
双方的间隔已经不足三尺。
吴玄之甚至都能看清楚对方衣服的质感,那是一种类似于麻布的材质,看上去非常的粗糙,在不少地方都能见到破损。
白信目光中闪过一丝冰冷,下意识就要动手。
但被吴玄之一只手给按住了。
“你能满足我的任何愿望是吗?”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喜神,吴玄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喜神静静的伫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吴玄之伸出了一只手,贴在了对方的身上。
在接触的一瞬间,喜神就仿佛碰到一块滚烫的烙铁,身形一颤,下意识就要逃离。
但是,他的身体被吴玄之的手掌死死黏住,根本无法挣脱。
吴玄之的血肉颤动了起来,一颗颗满是血丝的眼珠在他的脸颊、手臂上生长了出来,各种畸形肮脏的肿瘤在膨胀,腥臭的浓水在流淌,看上去邪恶又诡异。
层层黑雾从他的孔窍中升腾了起来,刹那间就弥漫了整个院子。
黑雾之中,有面容狰狞的魔头,有哭嚎惨叫的冤魂,也有浑身遍布着蛆虫的尸体……这个世上所有邪恶,都在此处沉淀。
喜神的身躯颤抖到了极点,他疯狂的挣扎着,甚至发出了尖锐的嚎叫。
“这些……都是我的欲望,都是我的执念……你能帮我完成吗?”在这一刻,吴玄之仿佛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妖魔,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够让人精神错乱。
“饶……饶命。”
喜神那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几乎要把他的头颅分割成两半。不过,从那口子中传来的,却是“饶命”二字。
“废物!”
那浓郁的黑雾猛地一颤,化作了一尊庞大的躯体,眉生三眼,身长六臂,无数的冤魂、尸体、鬼怪在他身下化作了莲台,一道厉喝从他口中爆发而出。
随着这一声怒斥,喜神的口中发出一声惨叫,旋即整个消失不见。
“呲呲。”
吴玄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的口鼻好似变成了巨型风箱,那庞大的躯体重新化作了黑雾,被他吸入了体内。他原本暴动的血肉,也重新恢复了原样。
“舒服了。”
吴玄之伸了一个懒腰,骨头隐约发出响声。
这个喜神还当真是不自量力,妄图勾动他内心的贪欲。但是吴玄之的贪欲是何等的可怕,他贪的是与天争命,区区一个邪魅,也敢来窥视他?
他自己都得小心修持,免得堕入邪道。
吴玄之这一次都未亲自动手,光是那些被勾动出来的邪念,都足以将喜神的身躯给撑爆。
第十四章 温彻斯特武器公司
黄龙溪的码头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不少运货的苦力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像是看西洋景一样的围在了码头边上。
他们的主家也罕见的没有责骂他们,而是挤在前头一同围观。
在赤水河的水面上,出现了三艘长达五十多米的铁家伙,滚滚浓烟在船体的烟囱中喷吐而出,虽然在靠近码头的时候已经降速,但激荡起来的水浪还是让附近的小船晃动不已。
在沿海地区经常能见到这些蒸汽驱动的铁船,但这里是内陆,大部分的商家还是习惯用木船载物。
毕竟木船维修保养起来便宜,而且操作也简单。
“锵啷啷。”
沉重的船锚被抛入了水中,厚实的铁架和铁板也被架了起来,连接了船只和码头。
在船上,当先便有七八个洋人走了下来。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胸口和背后都有一串白色的英文字母,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看不懂。
但如果有人学过洋文的话,就会知道,这一串字母是“WRAC”,其全称是“WinchesterRepeatingpany”。
翻译成中文就是——温彻斯特连发轻武器公司。
一家世界知名的枪械制造公司,最擅长的是制造轻型热武器。
“洋鬼子怎么来这儿了?难不成要跟咱们抢生意?”不少商人乡绅的眼神都变了,洋人工厂的设备要先进许多,无论是产品的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超民族企业。
本土商人最怕的就是跟这些洋人搞商业竞赛。
岸边早就有人开始接应,一众青壮迅速的进入船上,将上面的集装箱抬了下来,装在早就等候着的驴马车上。
“白先生,这三大船就是全部的设备。我们一会儿就陪您去工厂,帮您完成安装。”为首的一个洋人将一串清单递给了白信,热情的问了好。
在这些洋人的眼中,这位白先生可是需要他们认真讨好的大客户。
白先生之前光是在他们公司砸下的订单就超过五百万英镑,此次更是直接购买了一整条M1873步枪和44-40子弹生产线,具体花了多少钱,他们这些普通员工是不清楚的。
但通过老板这几个月不错的心情来判断,这里头花费的钱必然不会少。
白信点了点头,便领着这些人向厂房的位置走去。
早在几年前,吴玄之就开始在黄龙溪布局。
早早的修建了钢铁厂和矿场,这些厂房各项设施都齐全,只要枪支弹药的生产线一到位,就能快速的进入生产。
黄龙溪的位置也极好,恰好位于蓉城和眉州交界的位置。且此地还有一条连接两地的大河,运输非常方便。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铜矿、硝石矿产量也不低,这下连原材料的问题都解决了。
一切的事物都紧锣密鼓的推动着,但这中间却出现了一些小插曲。
乔老爷病了。
准确的说,是疯了。
前天晚上,乔老爷一个人偷偷的出了门,也不准任何人跟着。一直到二更天的时候才回来,到家的时候又哭又笑,看着是疯了。
他嘴里一直念叨着“肉没了……骗子……”之类的话。
乔永年去探望的时候,他就好似见了仇人一样,拿刀要砍死他的这个长子,还抱着乔永年一阵撕咬。
在被人拦下后,又猛地跪在乔永年面前,涕泗横流,恳求着对方割一块肉给他。
总之,乔家变得一片混乱。
一直闹到了第三天的早上,乔老爷才一蹬腿,不甘心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据碎嘴的丫鬟说,乔老爷死的时候,眼睛都是睁着的。
“乔老爷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一条好汉,可惜了。”吴玄之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也有些唏嘘。
年轻时候的乔老爷,被人唤作“拼命三郎”,是出了名的不怕死。那时候乔家远远比不得现在这般气象,只是有几亩薄田,勉强饿不死。
但乔老爷加入了当地的哥老会,签了卖身契,做了一名打手。就靠着一路打杀,硬生生拼出了一身富贵。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不怕死的乔老爷开始胆小怕事了起来。
或许是从他生了第一个孩子开始,又或许是从他第一任妻子被人砍成了一滩烂泥时候起。
总之,畏惧死亡成了他的一道执念。
最终演变成了心魔,也把他自己变成了魔。
“也许有一天,我大限来临的时候,会变得更加不堪。”吴玄之目光落在远处,身上的血肉不安分的跳动着。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
但等到你死亡前的那一刻,再回过头来看,种种场景,不过一瞬而已。
“那就让这一天,永远不要来临。”吴玄之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强大的意志重新镇压住了血肉。
他自幼修炼《血肉古经》,一颗向道之心坚定,不会那么容易动摇的。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远处黄龙溪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一支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走过。
不过,被接亲的对象并不算新娘子,而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
吴玄之一眼就认出了此人,这人正是贺家的那个赘婿,好像叫什么刘老三。
名字挺着老气,但实际上却是一个五官颇为端正的年轻汉子。
这入赘本就不是什么出彩的事情,寻常人家都是悄悄把事情办了,似这般吹吹打打,招摇过市的,也是少见。
“刘老三,不知羞,头上披个绿盖头。”
一路上,不少孩童都跟在队伍后面,嘻嘻哈哈的打趣。
这些其实是乡下人的传言,说是贺家的女儿肚子里怀上了,但又怕孩子生下来没爹,就赶紧找了个替补的,不然哪有前夫刚死,后脚就再招赘的。
心急也没有急成这样的。
“去去去,别捣乱,拿了糖快走。”刘老三本人就是脸皮再厚,遭遇这种场面,也觉得脸上拿不住。
他撒了一把糖出去,小声的骂了一句。
刘老三心里头也在埋怨,这贺家也真是的,自己这做赘婿的不光彩,难道招赘婿就光彩了?还这般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第十五章 风水宝地
“师父,您先喝口水。”
川中多山,便是在平地上,地势也没那么平整。几个衣衫破烂的行人步履匆匆,脚下的鞋子早就破烂,几乎都要包不住脚趾。
一个青年从包裹中掏出了一个羊皮囊,咽了一下唾沫后,递给了为首的一个老者。
那老者看上去大约六十出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已经许久没有打理了,一根根都板结到了一起。老者拧开了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略带着些甜味的清水润泽了他干涸的喉咙,也让他的精神一振。
其他几个年轻人齐齐吞咽了一下,但他们的嗓子就像是被塞了一把锅炉灰一般,干燥的难受。
老者小心翼翼的将羊皮囊的塞子给按了上去,轻轻的晃了晃,似乎有些舍不得。
这荒郊野岭的,干净的水可是重要资源。那些山沟沟里头的水,甭管是泉水还是河水,能不喝就尽量不喝,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虫子。
“再忍忍,等咱们取出了你们师爷的宝物,就不用过这等辛苦日子了。”
眼看着徒儿们的士气有些低落,他便主动鼓励道。在提到“宝物”二字的时候,他的眼中流露出坚定的光芒,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足够的动力继续走下去。
老者正要继续说话,忽然间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远处有些嘈杂的动静。
他心头一跳,赶紧示意众人不要发出声响,迅速的爬在了一侧的草丛里。
往前悄悄的挪动了几步,老者扒开了枯黄的杂草,看到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崎岖山道上,有一支运货的队伍正从此处路过。
这些人搬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上去非常沉重,负责拉车的马儿非常费力,缰绳绷的笔直,坚实的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
一直等到这些人走出去老远,他们才敢出来。
现在这个世道乱的很,无论是遇到官兵军阀,还是山贼流民,他们这些人都免不得被剥一层皮。这还是好的,万一被人一刀给剁了脑袋,那可真是无处申冤去了。
所以,他们这一路走来,都非常谨慎。
“师父,是铜矿,这些人运输的是铜矿。”有一个弟子快速的去道路上勘探了一番,在地上见到了一些稀碎的铜矿石。
“怎么这么巧。”
老者的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他师父当年告知他宝物位置的时候,也说过附近有一个铜矿。
那宝物不会被人先给挖走了吧。
一股紧迫感,出现在他的心头。
“咱们快些跟上那些人,看看他们是往哪里去的。”那件宝物事关他这一支的存亡,可万万不容有失。
老者招呼了一声,便领着自己的几个弟子跟上了前面的运输队伍。
……
“建安二十四年,黄龙见武阳赤水九日,故此得名黄龙溪。”
吴玄之站在高处,俯瞰山下,能见到远处有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蜿蜒着流淌而过,四周有十数条支流向着四面八方扩展。
这条大河,就是赤水河。
听闻夏季洪涝的时候,山上的泥沙就会被冲击下来,形成一条浑浊的水流汇入到赤水河。远远望去,就好似一条黄龙翻涌着冲入水中,蔚为壮观。
“山环水绕,当真是个好地方。”眼看着这般景象,吴玄之的心中也为之一畅。
难怪那些修道者总喜欢隐居在高山大泽之中,日日面对这般景象,的确能养出一身出尘之气。
“一……二……三……起爆!”
不过,就在他欣赏眼前美景的时候,在他身后的山体一侧,有数量众多的工人正在干活。有人在山体中凿开了一道口子,又将炸药填充了进去。
“轰隆。”
伴随着一声惊天巨响,连大地都震动了几分,那一处山体直接崩断,碎裂成了无数小块。
很快就有工人上前,开始清理起了碎块。
“不过,山中再好,也只是属于仙道、属于神道,而非人道。”吴玄之看着下方铜矿的爆破,不由得有些感慨。
科技已经进入了爆发的阶段,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各种科学思想和技术层出不穷的出现,人类世界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吴玄之不是那些只会抱着老祖宗法门的酸腐道人,他玩起现代技术来,可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熟练。
黄龙溪当真是一块宝地了,蕴含着各类金属和非金属矿石,同时附近依靠着大江大河,工业用水的问题也解决了。
一旦这里的兵工厂开动起来,就能源源不断的为川中乃至全国供应枪支弹药。
今年已经是宣统元年,在未来的几十年内,战乱将会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
他有足够的枪杆子在手,就决定了他的话语权。
吴玄之修的不是出世之道,不能避世潜修,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护佑他,那些军阀的大军一到,他就得被轰成筛子。
“咦,怎么里头有个大洞,好不吓人。”就在吴玄之心绪飘然之际,下方工人的队伍却有些骚乱。
随着一整块山壁被炸开,里面却并非是更深的山体,而是一丈高低的圆形洞口。
洞口是斜斜的向着下方生长的,幽深黑暗,也不知道有多深。看的久了,心中就会升起悚然之感。
那洞口的四壁光滑异常,不像是天然生成,反倒有些像是河边的黄鳝洞穴。
只是放大了几千倍而已。
有工人向里头投掷了一块石头,只有些非常轻的声音传出来,根本就不知道深浅如何。
“管事,带着工人离开这里。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要往外说,若是我在外头听到任何风声,你们统统都会被开除。”白信匆匆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这个洞口,便迅速的下达着指令。
矿场的生活虽然辛苦,但给的薪水酬劳非常高,这些工人连忙点头,表示绝不会向外泄露半点。
“真是奇怪,怎么有一股腌咸鱼的味道。”白信把脑袋凑到洞口嗅了嗅,忍不住甩了甩脑袋。
“这里头应该有一头精怪,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吴玄之也从山上下来了,走到了白信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