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围城里的南瓜马车
飞机滑行,像一只低空飞行的大鸟,掠过淡蓝色的天空,停靠在伊尔库茨克的国际机场。
说是国际机场,但伊尔库茨克的机场却是出乎意料的小。
这儿的机场位于伊尔库茨克郊区,装修颇为简陋,大小甚至还不如中国一线城市的动车站,但与"小"相反的是,伊尔库茨克机场并不因为空间问题而显得杂乱,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据伏特加先生所说,冬天的时候来,这座机场是蓝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与雪地的反射下,机场置身于肃冷的空气之中,宛如冰雪仙境笼罩人间。
"对于你这种初来乍到的人来说,看到那一幕你一定会觉得很美。"伏特加先生坐在驾驶座上,回头说道,"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固化成了死板而无趣的工笔画。"
"这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并不只是景色,人生不也是如此吗?"安斯年耸了耸肩,反驳道,"读书、结婚、工作、生子、老去,不管细节上如何变化,总体上还是按部就班的人生。人类的悲剧性就在于绝大部分人沉浸在麻木之中而不自知,而少部分人清醒过来却又无力抵抗。"
说到这里,他跳下飞机,在地上等着伏特加先生。安斯年的话令对方无法反驳,伏特加先生愣了一会儿,便也随着跳下飞机。
"小小年纪,非得学大人们唏嘘感慨,体味人生。"伏特加先生嘟哝着,他一手搂住安斯年的肩膀,一手拎着伏特加。
以异种人的生命长度来说,安斯年的确只能算得上小小年纪。
"但你说得不错,我今年34岁啦,再过不久,我就是54岁,然后是74、104岁。"伏特加先生灌了一口酒,悠悠说道,"小时候我就梦想成为一个飞行员,因此我总是迫切渴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时间的确过得快了,可当我长大了,想让它慢下来却是不可能的。"
"或许您该少喝一点伏特加,你的酒糟鼻令我以为你已经年近四十而不惑。"安斯年微笑着说道,"但不管怎么说,你的梦想好歹实现了,不是吗?"
他有些不适应被一个醉醺醺的大汉搂住肩膀,但他却不排斥伏特加先生的这种热情。异种人有一小部分是相融相通的,但安斯年不抵抗纯粹只是怕走路摇摇晃晃的伏特加先生摔倒在坚硬而干燥的地上。
醉醺醺的伏特加先生搭着安斯年的肩膀走出了机场,在俄罗斯,在战斗民族之中,嗜酒成性的人可以从波罗的海沿岸的圣彼得堡一直到排到乌拉尔山脉东麓的叶卡捷琳堡,或许更大胆地说,也许能排到远东的海参崴也不一定。
这儿的天气总是格外的寒冷,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南下总是令长江、黄河流域的人们冷得直哆嗦。而本身深处西伯利亚大地上的战斗民族,他们直面北冰洋下来的第一手寒流,并依靠高度数的酒精御寒,甚至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还会喝假酒以及含有酒精的沐浴露。
在俄罗斯拒绝跟别人喝酒,就跟在美国街头对别人竖中指一样严重。
安斯年敢肯定,若是1920年山姆大叔颁布的宪法第18号修正案——即"伏尔斯泰得法案",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禁酒令——落在俄罗斯人身上,人民们势必怨声载道,就像国家抹灭了他们唯一的乐趣一般。
因此,没人在意机场里走出的一个醉鬼和一个少年,除了...
"такси!"
"такси!такси!"
一出机场,便有一堆男人围了上来。他们胸口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出租车",想来这些都是上来招揽生意的*****。
安斯年的俄语掌握得不错,随着伊甸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他幼时所学的大部分外语也一点一滴出现在他的语言库里。他知道这些家伙嘴里喊着的类似英文里的taxi,正是出租车的意思。
"好了,洛特尼科夫先生,就到这里吧。"安斯年站在机场出口,与伏特加先生道别,"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就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就不麻烦你了。"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同?要知道,我可是一个很好的导游。"伏特加先生得意洋洋地秀了秀自己胳膊上那花岗岩般坚硬的肌肉,"我知道你来这好像是为了找学院失踪的那两名局外人,但你只有大致方位而无准确位置,这搜寻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安斯年可不知道健硕的肱二头肌和当一个好导游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还是没能拗过伏特加先生的热情好客。
于是,他打算先和进城里和伏特加先生找家小酒吧先坐一坐,满足了伏特加先生的好客心之后,再往西边走,去找失联的基辛格和杰森。
两人打车进了城,伏特加先生为安斯年找了当地一家民宿,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管安斯年住不住,在这儿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总比没有来得好。
民宿的主人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大家都说俄罗斯女人的保质期有限,年轻时多半貌美如花,年纪大了就开始变得臃肿不堪。
但这句话显然不适用于这个中年女子,她的身材一如年轻时婀娜多姿,即使现在是七八月的夏天,女主人也依旧披着一件呢子大衣迎接安斯年和伏特加先生。
安斯年注意到,伏特加先生和这个女子打招呼的时候,手部还有些不可告人的小动作。他把大手探进那个女人的大衣,女主人在呢子大衣之下似乎什么都没穿,两人当着安斯年的面温存片刻,看起来关系并不一般。
民宿的女主人披着大衣抽着烟,为安斯年制作了一杯奶乌龙,之后她便和伏特加先生躲进房间内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独留安斯年一人喝着奶乌龙发呆。
午后的阳光打在餐桌上的奶乌龙之上,将空气中淡淡的灰尘照射得纤毫毕现。午后的时光是如此的慵懒而又静谧,如果不是房间里那尖叫连连的女声,安斯年心想这也许会是一个美好的午后。
中途,那位女主人出来过一次,她为安斯年又泡了一杯特色红茶。在这之后,安斯年便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等到两人露面。
在异国他乡听老熟人和另一个女人翻云覆雨是一件挺尴尬的事,但伏特加先生显然不在意这些,那名女主人也不在乎这些。
据她所说,安斯年随时可以敲开她家的门,看在洛特尼科夫的份上,她愿意为这个五官柔和而神秘的少年提供一个稳定的住处,要知道,她的民宿即使是在airbnb上,也称得上是五星好评。
女主人说这话时冲着安斯年挤了挤眼睛,看上去倒是颇有些挑逗、调侃的意味在里头。安斯年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伏特加先生,后者不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并表示愿意带他去外面的酒吧喝上几杯。
于是,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酒吧。伏特加先生知道安斯年不太喜欢喝酒,便善解人意地为他点了俄罗斯的薄饼和鱼子酱。
"就着马林果酱喝点茶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伏特加先生说,"不过嘛,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好一口酒,所以我喝酒,你喝茶就好。"
安斯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洛特尼科夫先生,那位女士是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伏特加先生神色古怪地说,"不,她叫莉迪亚,只是当地一个经营民宿的性工作者,双重职业,你懂的吧?"
安斯年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一点。
他抿了一口茶水,颇为无语地说道:"好吧,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我以为你们是..."
"女朋友?情人?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伏特加先生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从十六岁开始就一直照顾她的生意照顾到现在,所以你这么说没错啦。"
"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所谓情人和夫妻,不就是一段稳固而可靠的肉体关系吗?顶多再加上几句嘘寒问暖,可能还会有几段小争吵。"伏特加先生咂了咂嘴,解释道,"而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关系,不必过分关心挂念彼此,也不必介意对方的想法,更不会爆发争执。"
"但你是喜欢她的。"安斯年看着他的眼睛,下了结论,"你提起她的时候,眼睛里甚至都有笑意。"
"谁知道呢?"伏特加先生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或许我是喜欢她的吧,但我更喜欢一个人飞翔于天空,不受任何束缚,毕竟这是我的梦想。"
安斯年低下头,呢喃道:"梦想..."
"你呢?安斯年,你的梦想是什么?"伏特加先生忽然出声问道,"我的梦想是当一名飞行员,人都会有梦想,可以说说你的梦想吗?"
"我?我没有梦想,我什么样都可以。"安斯年摇了摇头,说道。
"可是人怎么会没有梦想呢?"伏特加先生满是不解地说道,"没有梦想的人就像漫无目的的小船,独自漂荡在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之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行驶在没有海图的海面之上,我就是这样一艘小船。"安斯年蘸着马林果酱吃着博饼,眼神微惘,"但如果硬要说梦想的话,倒不是真的没有。我有一个可笑的梦想,或许根本称不上所谓梦想。"
"所以你的梦想是...?"
"我梦想成为一名英雄,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我渴望像电影里的超人和蝙蝠侠那样。"安斯年低头搅拌着红茶,波动的水面不再映射他眼里的憧憬,"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特擅长白日做梦。我小时候总盼望着世界末日到来,地球即将毁灭,而到了那个时候..."
"我,安斯年,这个一无所有的我,能在世界将倾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常人不同,然后勇敢站出来,像超级英雄那样力挽狂澜。"安斯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呢,作为一个英雄,那时候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新闻媒体和大众视线只聚焦在我一人,所有人都会喜欢我,所有人都想亲近我,而我将不再孤独。"
安斯年轻声诉说着,关于这个超级英雄的梦想,他曾和鹿圆分享过。可他没告诉女孩的是,之所以有这么一个梦想,不过是因为这个名叫安斯年的男孩想要被全人类喜欢,想要得到全世界的目光,想要被暖烘烘的阳光和炽烈疯狂的爱温柔包裹。
归根结底,他的梦想,不过是想变得重要,想变得不再那么...
孤独。
对于寻常人类来说,安斯年的梦想或许中二气息十足,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躲在阴雨连绵的屋檐下幻想不可能到来的晴天。但对于安斯年来说,他的梦想却是实现他人生价值的重要途径。
他想变得重要,他想变得有用,就像大地有花草和林木有用,所以它才拥有花香和果实。
一个落水狗一般的小男孩躲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向世界发出呼唤,可世界并不回应你,那能怎么办呢?世界就像安斯年头顶见过多次的星空,除了心中暴风雨之夜的那一方天地,这世界只会静静看着他,也许会怜悯,也许会同情,但从不改变主意。
可以随便变幻色调、形状和规则的星空,那只能是油画。安斯年渴望生活在一个如意的世界里,可他多次瞻前顾后,最后却发现即使梵高有足够资格创造出画的《星空》,生活也未必就是那样的幸福美好。
伏特加先生其实仍未能理解安斯年所说的中二梦想,但他却未曾发出讥讽或嘲笑的话语,甚至连调侃也不曾脱口而出。
这个终日醉醺醺的硬汉,其实心思比绝大部分清醒的人都要来得细腻。
他只是看了安斯年一眼,一口气喝光杯中加了冰块的伏特加。随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安斯年肩膀,一言不发、痛痛快快地结了账。
伏特加先生说:"你说,你有一个可笑的梦想,但这话不对。"
"哪里不对?"
"安斯年,有梦想是一件很棒的事,不管是怎样的梦想都不可笑。"伏特加先生拿起桌上的飞行帽,戴在头上,认真地说,"最可悲的是,人没有梦想活着,所以不管是某个人或某件事物,我们一定要为自己找到梦想,因为那就是我们生活的理由。"
他说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存。
生存的话,怎么样都可以,像下水道的老鼠那样是生存,像被人圈养的牛羊那样也是生存,像天边翱翔的雄鹰那样还是生存,但生活,生活只有人类才能拥有,有目的地燃烧远胜于无意义地苟活。
人类不过是两脚直立行走的动物,披着几块布片,就自以为聪明。但人类和动物有一项重大区别,那就是人类追求生活,抱有极强烈的目的性活着。
路边的乞丐渴望坐进餐厅,餐厅里的杂役渴望当上大厨,而大厨,大厨已经在计划着开一家独属于自己的餐厅。
而开了餐厅之后,他会做什么呢?也许他会希冀有一天,自己能像比尔·盖茨那样出名,即使全世界最落后的城市,也能听见自己的大名。
所以,这就是生活,人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一个梦想的实现意味着新的梦想的诞生。
生活就像一座围城,人们削尖了脑袋拼了命往里钻,并将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称之为梦想。但生活并不可耻,梦想并不可笑,失去了梦想,人类就成了本能的动物,而实现了梦想,人也未必就能称得上是幸福的家伙,因为总会有新的梦想在诞生。
对现状的不满和实现梦想的动力促使人类活着,并渴望更好的生活。对于没有"梦想",只有"白日梦"的安斯年来说,他一直在生存,一直被困在那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
他想走出去,可他不缺乏勇气。
如今他有勇气了,可说到底,还是缺了些什么。
缺了些什么呢?安斯年想不明白问题的答案,所以他一个人来到西伯利亚的冻土上。他希望换了一个地方,也许就能换一种角度,得到一种全新的思路。
现在,伏特加先生点醒了他。
"说实话,你看起来好像有些郁郁寡欢,是和女朋友闹矛盾了吗?哦,对了,我其实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女朋友。"洛特尼科夫不知不觉间喝了不少伏特加,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不过作为一个情场老手,我教你,男人嘛,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不要脸一点总没错。有一次我惹刚才那位房东女士不高兴,她便发狠打算一个月不让我上床。"
说到这里,洛特尼科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他说:"可你猜怎么着?有一次她家的水管爆了,唤我过去修理。我想,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啊!我只需要在帮了忙之后略施小计,带她去看电影,然后我们之间的赌气和不快就会随着电影幕布那黑漆漆的画面而烟消云散。"
"呃,洛特尼科夫先生。"安斯年撑着脑袋,无力说道,"你说这么多,可我的情况和你有些不同,并不是什么吵架。"
伏特加先生没有回话,他趴在桌上已经醉得像一条冬天晒太阳的老狗,可他仍执拗地机械地往自己的嘴里递着一杯杯烈酒。
他喝酒,不是追求醉醺醺的感觉,而只是单纯地喝酒。
好吧,伏特加先生的一番酒后瞎吹乱侃,虽然完全和安斯年的情况不搭调,但依然间接给了他一个答案。
他不缺勇气的,安斯年终于明白,自己究竟缺少什么。
他,安斯年,落水狗一般的男孩,被困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他想走出生存的困境,不乏生活的勇气,也不缺足够的决心和意志力。
他缺少的是,爱人以及被爱的能力。
当安斯年追寻喜欢女孩的身影之时,他不会选择诉说,也不选择行动。
当安斯年被喜欢的女孩喜欢的时候,距离的拉近却让他胆怯退缩,就像电梯里的人总是试图保持一定的心理安全距离。
现在,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他决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待这次行动结束之后,他要和鹿圆坦白。
至于女孩是否还会喜欢他,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斯年现在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成为像蝙蝠侠那样酷的超级英雄,另一个梦想则是某个威风凛凛得像紫霞仙子的女孩。
他喜欢她,像白瑞德喜欢郝思嘉那样。
他想给她永远宁静的夜晚和振奋人心的早晨,他想给她光彩夺目的美好和盛大逃亡的马车,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和积雪消融的早春阳光。
他想给她这个世界,包括已有的和未知的一切。
他想被注视,他想被爱,不再是来自全世界,而仅来自那个女孩一人的目光。
这,就是他的梦想。
第11章 不朽的荣光
基辛格和杰森最后被卫星追踪到的位置在伊尔库茨克的北侧,两人的GPS定位反馈并不是特别准确,ECHO只为安斯年划分了一个大致的范围,更具体的搜寻还需要他亲自深入。
在酒吧和伏特加先生小坐了一会儿之后,安斯年便与他挥手作别。
ECHO利用大数据抓取任何基辛格和杰森在人类社会中遗留下的每样痕迹,并为安斯年制定了一条相对可靠的搜寻路线。
对于安斯年来说,他只需沿着叶尼塞河一路上北上,只要基辛格和杰森处在他附近一定范围之内,安斯年的手机便能接收到另外两人手机的直连信号,并通过这个信号更准确地找到对方。
这是一项颇为繁琐的工作,需要安斯年一路上走走停停,估计还得花上不少时间。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时候繁琐的工作换一个角度便成了一段有趣的旅行。
叶尼塞河两岸并非都是平坦的公路,有时候是高山,有时候是林地。因此,从伊尔库茨克出发,沿着叶尼塞河一路北上,安斯年并未驾驶学院在俄罗斯据点所提供的交通载具。
安斯年在城市与山林之间穿梭,路过城市或村庄的时候,他就搭乘便车,而每到了四下无人的夜晚,他就利用自己的异能,借着夜色低空飞行。
他像神话传说里的精魅,白天混迹在人类社会,在人类世界补充食物和水分,晚上则出没于荒郊野岭之间,像一只夜枭一般飞行在落叶松与云杉之间。
叶尼塞河沿岸的每一个城市和村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相对应的,叶尼塞河沿岸每一片森林里的紫貂和猞猁也曾与他为伍。
他有些喜欢上这种穿梭于山林之间的感觉了,兴许是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待久了,战斗民族的氛围感染了他,安斯年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和棕熊打架以打发打发时间。战斗的赌注往往是一瓶伏特加或一罐蜂蜜,安斯年会封印自己的异能,以追求更爽快、更刺激的肉搏。
有时候,赌注是伏特加之时,他便选择故意放放水,让棕熊一巴掌将自己拍飞。异种人强大的身体素质和恢复力使他毫发无损,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他这一路上灌醉了无数只傻乎乎的大熊。
这是一趟有趣的旅程,安斯年徘徊在詹姆士·邦德和人猿泰山之间,前前后后大概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伊尔库茨克沿着叶尼塞河往北,约莫走了一千多公里,终于在一个绯色朝霞染尽灰暗天空的清晨,收到了来自ECHO的反馈。
尖锐的蜂鸣声响起,当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之时,安斯年正处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之中。彼时的他正在和一头棕熊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正面对决,在场围观的观众是一只棕熊幼崽和成千上万只林中小鸟。
"停停停,不打了不打了。"察觉到手机的声音,安斯年按着棕熊的大脑袋连连摆手。
他打开背包,将从城市里买的伏特加扔给大棕熊,将蜂蜜丢在棕熊幼崽,随后拎着包坐到一旁。得了奖品的棕熊们慢吞吞地坐到他身边,一大一小两只熊用脑袋蹭了蹭安斯年的手掌,便开始享用各自的大餐。
安斯年心满意足地摸了摸棕熊们的脑袋,随后身体往后一倒,半躺在那只大熊身上,开始查看ECHO提供的反馈。
没有什么,比躺在这浑身肥肉的家伙身上来得更惬意的了。
"ECHO,情况怎么样了?"安斯年点开卫星地图,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你的两点钟方向,大概八十公里左右,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信号。"ECHO解释道,"信号有些断断续续的,根据我得到的数据来看,应该是杰森的手机无误。"
"那地方有什么?"安斯年问道,"城市或村庄?"
"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建议你过去看看。"
"好。"安斯年收起手机,结束对话。
他背起背包,与两只看上去傻乎乎的笨家伙一一作别,便朝着ECHO所说的方向赶去。
当安斯年到达那里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不再绯红。朝霞散去,日头一点一滴往上爬升,烈日与白云在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中共舞。
ECHO所说的地点是一个略有些荒凉的山谷,山谷中有环形山路和黑魆魆的隧道,隧道口用木板架着,看起来是个废弃的矿坑,似乎已经搁置了好些年头。
俄罗斯的矿藏资源丰富,这儿不仅多铁矿和铜矿分布,更有铅、锡、锌、金等矿和其它非金属矿。在这种地方,出现一个废弃矿坑,似乎并不意外。
安斯年跃下山谷,他查看了每一个通道口和每一辆矿车。空气中有一种发霉的气味,但有趣的是,这里的木板支架并不显得腐朽。
与空气中那股子霉味相比,这些树木看上去就像刚用新鲜树木制成的一般。而停靠在矿坑外的那几辆矿车,也比安斯年想象的要干净得多。
通常来说,这类矿车内部表面应该在长年的运输中沾满煤灰和粉尘,呈现出一种特有的灰黑色。但令安斯年感到不解的是,这些矿车的内里涂着一层大红色的油漆,而这层油漆至今仍旧鲜艳异常,像刚粉刷过似的,他甚至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油漆味。
"ECHO,这是怎么回事?"安斯年皱眉问道,"你知道这里有个矿坑吗?"
"在上世纪冷战期间,当时的苏联为发展军工,全国大力开采有色金属和稀有矿藏。历史上,这里的矿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有过开采计划,只是开采计划提出没多久,就遇上了苏联解体而提前中止。不过根据官方记载,这个矿坑曾有过一次开采经历,那得追溯到很早之前。"
"多早?"
"二十世纪初,也就是1900年左右。"ECHO解释道,"1908年通古斯大爆炸发生就发生在这附近,那场爆炸导致这个矿坑的开采意外中止。"
"但是..."安斯年伸手摩挲着木板支架,轻声说道,"但是这些设施都太过于干净,崭新得像是刚建起来一样,这里可能至今都有人活动。"
他顿了顿,直接问道:"还能收到杰森的手机信号吗?"
"不行,除了先前那次偶尔捕捉到的微弱信号,我就再也没收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你往矿坑深处走去,杰森的手机信号可能在地下深处,所以才显得有些微弱。"ECHO那冰冷而柔和的电子合成声再度在安斯年耳边响起。
它的推测和安斯年的推理不谋而合,这座矿坑显然有些古怪,明明是早就废弃的矿洞,这里的设备却崭新如故,倒是值得深入探究一番。
想到这里,安斯年也不含糊,他先是在矿洞口搜索了一番,却在一个工具箱内找到了一盏干净洁整的探路灯,里面甚至还放着尚未软化的干电池。
这倒是一件怪事,这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仿佛有人准备好了这一切,却在一夜之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抹去人类活动的痕迹。
有了适当的光源之后,安斯年也不需要再多准备些什么。他提着那盏探路灯,随意挑选了一个入口,朝着不可知的黑暗深处走去。
不甚明亮的光线笼罩在安斯年的身周,淡淡的白光驱散局部的黑暗,为他撑开一小片光明天地。这令安斯年想到了Moja》,他就像《我的世界》里面的史蒂夫,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深处走去。
"好吧,是男人就下一百层。"安斯年嘟囔着,拎着探路灯前行。
黑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安斯年从来都不是一个怕黑的孩子,在这一个月的走走停停之中,他在叶尼塞河的沿岸只身前行,他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再度拥抱孤独。
他不惧黑暗,因为他习惯了孤独,更习惯独自行走在夜色之中。
因此,当探路灯的光明显得有些微弱之时,安斯年并未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异种人的五感本就出色,而这一个月的赶路更是令他练就了不少本事。
借助极淡的光线,安斯年的眼睛可以像猞猁那般明亮,他不需要太过费力就能看清脚下的道路。而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在这矿洞中听到了足够快的风声流动,这只说明了一点,矿坑的尽头不是死路。
显然,在矿洞之后另有天地。也许人们造这条通道的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开采矿藏呢?
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探路灯,他走了好长一会儿了,而探路灯的光线却一如既往地保持不变——既不足够明亮,也不过分黯淡。
他在进来之前查看过那几块电池,是很普通的型号,属于那种较早期的锌锰电池。这类电池巡航能力一般,按照常理,当电池电量不足的时候,探照灯的光源应该愈发黯淡,可这几块干电池却一直保持着最开始的那种状态,所提供的直流电也出乎意料的稳定。
这还真是一件怪事,这几块电池就像永动机,不需要消耗能量就能对外做功。安斯年心里嘀咕着,耳朵却微微一动。
他停下步伐,回头望去,在他身后,一阵怪异的声响自远及近传来。当那种轰隆隆的闷声传进他的耳蜗内没多久,他便感觉到了耳畔的风声伴随着这阵闷响而消散。
风的流动停止,这说明空气不再流通。
"ECHO,刚才那阵声响是怎么回事?"安斯年蹙眉问道。
"似乎是矿洞入口塌方。"
安斯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道:"塌方?原因呢?自然还是人为?"
"没有爆炸声,应该是自然塌方。"
"可是那些支架我检查过,全部都没问题。"安斯年不解道。
他正想继续说些什么,手中的那盏探路灯却在这一瞬之间变得黯淡无光。他晃了晃探路灯,光线在亮与暗之间摇摆,在一阵短暂而迅速的闪烁之后,那盏探路灯便彻底陷入死寂之中,不再发光,也不再发亮。
仅剩的那点光芒像无根浮萍,再也无力抵御地底世界的终极黑暗。在探路灯失去光亮之后,黑暗彻底盖过了一切,如同一只凶猛的无形巨兽,吞噬了漆黑空间中的唯一火种。
安斯年叹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本就没指望靠着这盏探路灯能走多远,他用这盏灯算是临时起意,能坚持这么久倒是大大出乎意料了。
想到这里,他取出手机,点亮闪光灯,学院的黑科技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
学院研究的放射性同位素电池足够令他的手机在高负荷的状态下运行上千年,而所谓的放射性同位素电池,即世人所说的"核电池"。与此同时,装载了放射性同位素电池的手机也是一种特殊的对敌武器。
局外人可以通过投掷手机,并下达命令,令ECHO**手机中的放射性同位素电池。电池的爆裂虽然比不上一枚核弹,但所造成的伤害却不容小觑。因此,局外人只有在黔驴技穷、面临生死关头之际,ECHO才肯执行这项操作。
有了全新的、更明亮、更稳定的光源,安斯年却没急着继续赶路。他蹲下身子,将手机放在地上,随后打开探路灯的电池盖,从中取出那几块干电池。
他的本意是想将这些电池带回学院做检测分析,可当他打开电池盖之后,眼下的情况却又再一次打破了他的预期。
如他所见,那几块干电池已经全面软化,甚至有些变质腐烂,就好像时光在这块电池上独自逝去了数十年。安斯年记得自己进来之前检查过这些电池一如他检查过那些木板支架,可现在,这两者却同样出了问题。
安斯年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电池,就在他准备起身继续前行之时,矿洞里忽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之声。
这声音有些清脆,但称不上悦耳,像是某种金属撞击声,应该是铁锄和铁锹与岩石与矿藏亲密接触产生的声响。
可谁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深入到地下挖矿?
安斯年顺着矿洞的通道,往声音的来源绕去。
这座矿坑的隧道一开始是与地面平行的,可越到深处走,隧道就越往下延伸。漆黑的狭窄空间中,安斯年几乎察觉不到任何的景物变化,这里有的只是那些突兀嶙峋的怪石和不甚平整的地面。
好在那阵挖矿声始终都未曾消散,安斯年下到一定深处之后,眼前的空间便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圆形的平台,四周的墙壁上连接着十来条来自各个方向的通道。平台各处皆安装有明亮的电灯,大大小小的灯泡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氤氲的白光将这片空间映衬得像电影里常见的那种闹鬼空间。
黑暗的退散未能缓解矿坑深处的孤寂感,炽烈而明亮的光线反而将这种幽深孤寂烘托得愈发深刻。
而在这万千灯光之下,一个戴着矿工帽的男人正背对着安斯年挥动锄头。他在挖矿,每一次高高举起和重重落下,就带来一阵阵清脆却不悦耳的声响。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俄语:你好)"安斯年远远打了一声招呼。
他的声音在这偌大的空间内响起,引来一阵阵回声,穿插在那一道道金属撞击声之中。安斯年的声音可不小,但诡异的是,那名戴着矿工帽的男人却不曾转身,也不曾回头。
"嘿!"
安斯年皱起眉头,静静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这家伙穿着一条土黄色的工装吊带裤,上身是一件白T恤,可在这黑不溜秋的地下干活,那件衣服却并未有什么污渍。
安斯年发现了这些细节,他暗暗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上前拍了拍那名矿工的肩膀。
于是,矿工回头,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有些像憨傻的痴呆儿,又有些僵硬微笑的丧尸。
于是,安斯年看到了一张面目全非的丑陋脸庞,像是被硫酸泼过一般,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容像一记重拳落在安斯年眼里,他眼皮轻颤,下意识眯起眼睛。他想,或许这一路上看到了随便一只棕熊,都比这个矿工来得更加可爱。
他和《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有着一样的几何形的脸,四方形的鼻子,向外凸的嘴,他的皮肤像粗粝的皮革,他的眼神如同两枚镶嵌在眼眶里无光的羊屎。
倘若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在现实中有原型,眼前这个穿着吊带裤的矿工必然是那个怪物最好的诠释。
"呃...嗯...啊...哦..."矿工看到了安斯年,他支支吾吾,比划了半天,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你是哑..."安斯年试探性问道,"你说不了话?"
矿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指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又指着安斯年的嘴巴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你不是说不了话,你是耳朵听不见?"安斯年恍然大悟道,"你会唇语,你通过读我的唇语来体会我的意思?"
聋哑男人丑陋不堪的脸上再次露出憨傻的笑容,他指了指上方——安斯年猜测那应该是指地面——便开始弯腰收拾工具。
做完这一切,矿工朝着安斯年招了招手,
"你要我和你走?"安斯年问道。
那个聋哑男人点了点头,他戴正自己的矿工帽,打开上面的探照灯,便开始转身带路。
先前进来的时候,安斯年是一路向下的,而此时矿工带着他一路向上,走的和来时的道路并非同一条。
似乎这座矿山有许多出口,而这个平台连接了每一条通道,。
安斯年随着聋哑男人一路向上,两人兜兜转转,绕过一条又一条小道,经过一个又一个分岔,最终重回光明地面。
漆黑的矿洞被他抛在脑后,黑暗世界与他告别。
此时此刻,出现在矿洞出口,映入安斯年眼帘的,是一座白墙白砖,还有白塔的神秘医院。
在经过了矿坑和隧道之后,遇上一个不能听也不会说话的矿工本就是一件怪事,更别提在出口处的山林之间看到这么一座规模可观的大医院。
一般来说,矿坑和医院都是影视剧里闹鬼最严重的的区域,这下倒好,两者都让他遇上了。
医院的铁门打开,丑陋的聋哑男人再一次冲着安斯年招了招手,便自顾自走了进去。安斯年并未及时跟上去,在聋哑男人经过之后,铁门重新合上。
安斯年上前几步,站在这家名叫Ура的医院门口。Ура在俄语中发音类似"乌拉",有万岁、欢呼之意。
安斯年知道这一点,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看看的时候,医院的铁门却忽然"啪"的一声,自己打开。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安斯年吓了一跳,他想事情正想得出神,可没预料到这一幕。他下意识后退几步,半是茫然,半是困惑地望着铁门。
"门是电动的。"
一道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响,安斯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门口岗哨亭内坐着一个脸色青白的中年保安,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喇叭。
这个保安脸色太差了,简直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重症病患,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微弱渺小。安斯年看着这家伙的脸色,也不知道他的值岗有何意义。
或许,随便一个正常点的人都能一拳撂倒门口这个保安?
"别这么看我,我本来就不是这儿的保安。"那名中年大叔似乎看懂了安斯年的心思,叹息道,"这里是医院,而且是一家慈善医院。你应该明白'慈善';两个字的意思吧?真正的慈善可是赚不了什么钱,也不是为了赚钱的。所以咯,现在人手不够,刚好轮到我值班。"
"慈善医院?"安斯年怔怔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说起来有些复杂,具体情况你问波尔金医生就知道了。"中年大叔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恕我不能起身相送,你顺着这条道一路进去,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就是。"
安斯年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朝着医院内部走去。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
路过岗哨亭时,安斯年不经意瞥了一眼中年大叔一眼。
他坐在一架轮椅之上,裤管空空荡荡。
第14章 白色牢狱和红色笑容
"燕麦粥里面加了裸盖菇素,这是一种致幻蘑菇的提取物,味道很不错,你可以尝尝。"
"饮料是死藤水,是用南美一种名叫阿亚花丝卡的藤本植物的根泡制而成的。你也可以试试,它有助于帮你达到新的高度,使自我与宏大的宇宙产生美妙的联系。"
"汉堡排一直是我的拿手好菜,外皮香酥、肉馅软嫩可口,鸡肉选取了基辅炸鸡的做法。当然,我在里面加了一点****。要知道,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在《众妙之门》中也大谈附庸这种仙人掌提取物的体验。"
当安斯年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坐在一张长长的餐桌面前,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可口美食,而自己的嘴里正咀嚼着某种致幻松露。
格温妮丝和波尔金分坐在他的左右两边,他坐在这张长餐桌的上座,而格温妮丝一边热心十足地为他夹菜,一边又不乏热情和耐心为他细致讲解餐桌上每一样食物的来头。
波尔金不说话,只是默默吃饭。他时不时抬起头看了一眼安斯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里满是看待家人的那种亲切。
不得不说,这俨然就是一场温暖喜人的家庭派对。
此时此刻,窗外已是漆黑深沉的夜,外头没有光亮,黑漆漆的,像噬人的野兽张开了大嘴。
安斯年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里的了,他只记得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场荒诞而古怪的拥抱之上。隐隐约约,他还记得自己似乎唱了某首歌?
"怎么了?味道不满意?"一直观察安斯年表情的波尔金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没,没有,当然不是。"安斯年咬了一口香滑顺口的小肠包,不动声色地说道,"只是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妙的食物,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欢愉与恐惧之神的荣光与我同在。"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点了点头,各自在眉心和双肩点了一下,画了一个三角,随后赞美了几句欢愉与恐惧之神。
安斯年依葫芦画瓢也学着他们画了一个三角,随后低头大口大口吃着那些掺杂了各种致幻成分的食物。
这些东西添加的致幻成分只是普通的植物提取成分,和波尔金释放的气体不同,这些玩意儿只能轻微影响异种人的感官,而不会造成真正的影响。
在弄清"不朽荣光"和波尔金为何不受引力攻击之前,他决定虚与委蛇,弄明白一些事情。
于是,安斯年若无其事地享用这一切,脸上又不得不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但好在趁这个时候,他可以捋一捋自己的思绪。
所谓宗教,都有一套洗脑、控制人的绝妙手段,而那些邪教更甚。当中世纪基督教鼎盛之时,人们可以在教会鼓动下猎杀女巫,而所谓女巫又不过是可怜无辜的女子。
宗教发动的狂热浪潮足以令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失去理智,而对一个思想异端来说,要想洗脑清除那些不该有的冗余思想,就得先在心灵上击破这个异端。
对于波尔金的欢愉与恐惧之神来说,先前在那个第二手术室发生的一幕幕就是洗脑的第一和第二阶段。
第一阶段,他巧妙地利用了安斯年误杀普通人的心理,令其内心出现破绽,并控制欢愉和恐惧两种气体趁虚而入,试图侵占内心。
格温妮丝的拥抱和《欢乐颂》就是第二阶段,像基督教的清水洗礼一般,他们选择的是用歌声蛊惑安斯年,让他进一步相信只要信奉欢愉与恐惧之神,而欢愉与恐惧之神也将清洗他的罪孽。
第三阶段应该就是坐在这张餐桌前就餐,安斯年看得出来,波尔金和格温妮丝一直在试图营造出一种家的温暖感。
他知道,他们想让自己感受到一个大家庭的温暖,并进一步融入其中。
这些"洗脑"的手段环环相扣,想来波尔金和格温妮丝已经算得上其中的行家。从先前那些病人来看,他们对付这些可怜的家伙大概会制定不同的洗脑方案,而那些生活上的不如意者便顺理成章地落入大网,成为思想上的矮小之人。
只是到了自己这边的时候,波尔金的洗脑计划显然出了一些差错,而自己现在虚情假意,内心却想着逃离就是最好的证明。安斯年心里清楚这一点,他想——有一点令他不得不想——如果先前第二手术室发生的一幕幕是洗脑方案的一环,那么自己真的杀了那些普通人吗?
自己...杀了那些无辜人了吗?那到底是一场幻觉,还是一场真实的杀戮?
安斯年扪心自问,但他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答案也只能是否定的。
我没杀,我没有杀他们。安斯年内心暗自想着,眼神却愈发肯定。
真正的答案其实很容易就能得到,他只需回到那个第二手术室。那里曾是尸山血海,倘若真实如此,墙壁上和地板上也必然有大量血迹残留。
他只需要亲眼去看,就能发现。
但他不能。
他不能去看,也不能去了解,他甚至不得不自我催眠。
自我催眠就像一种效力短暂的***,安斯年心想自己就像痛痛快快睡上十四个小时候的失眠者,在睡得昏昏沉沉之后又得为下一场失眠的到来提心吊胆。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悲的困境。
他可以去第二手术室查看,但得到的结果无非是好或是坏,不超出这两种可能。
好的情况自然是好的,但如果那是一场真实的杀戮,这便是安斯年第一次对普通人动手,而更糟糕的是,波尔金的致幻异能恰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那家伙是个善于玩弄人心的大师,对于肉体,他更注重精神。在他看来,精神上的麻痹远胜于肉体上的沉沦,他明白如何聚焦于安斯年的内心,并放大安斯年心中每一丝微妙的漏洞。
安斯年想解决波尔金,就得拥有一颗强大完美而毫无破绽的心脏和永不悲伤的心灵。他只有不断告诉自己一定没有杀了那些无辜的家伙,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而不出现破绽,不被趁虚而入。
事实是,安斯年身在争端之中,他看了一眼手机,这地方甚至连信号都被屏蔽。他能怎么办呢?
难道他要打个远洋电话,哭着求阿德里安教授给他来一场心理辅导吗?难道他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像个懦夫一样陷入无能狂怒、大喊大叫之中吗?难道他要抱着鹿圆的大腿,像个嘤嘤怪一样泪眼婆娑地向她倾诉吗?难道他像被困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的查理布朗一样等着史努比的救场吗?
他能做的事不多,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自我催眠。
他能依靠的不多,他真正能依靠的甚至只有自己。
所谓成长,就是在某一个晚上,你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独自面对一切困难和一整个世界。
在神思的时候,安斯年吃下了很多包含致幻成分的食物。在大量致幻成分的冲击下,他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像久睡不醒的重症患者迎来了第一次苏醒。
积少成多,这些迷幻食物或多或少还是对他产生了一点小影响。
在餐桌上就餐的加上安斯年自己一共三人,他和波尔金都是异种人,而格温妮丝却是一个普通人。安斯年注意到了这一点,可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吃下这么多迷幻食物而安然无恙。
格温妮丝一边小口小口优雅地咬着肉排,安斯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那因为迷幻食物而呈现放大状态的瞳孔,瞥见了她那不经意间加重呼吸的鼻息,瞥见了她那因为激动、热情或是幸福等诸如此类美妙情绪而略显潮红的脸颊和肌肤。
他瞥见了格温妮丝的一切状态,可除此之外,她却没有任何异常,她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好像嘴里咀嚼的只是普通的食物而不掺杂任何迷幻成分。
或许...她不是没有异能,她的异能是共享给了波尔金?像那些矿洞的木板支架,像那盏探路灯里的电池,她展现出来的也是一种不变的状态,或许这就是那个"不朽的荣光"?
那么,他想,格温妮丝或许就是深蓝孩童中的一个,只是波尔金不知为何不告诉格温妮丝这一点。
是因为那类似里人格的芯片吗?还是...
一种朦朦胧胧的念头在安斯年脑海中,隐隐约约之间,他几乎抓住了什么,可他还是没能捕捉到那一丝灵感。
晚餐进入尾声,安斯年放下手中的餐具,并微笑着说了一句"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接下来要去哪?"安斯年认真问道。
"有个地方想让你见识下,跟我来吧。"波尔金站起身子,温和地笑道,"格温妮丝,你留下来收拾餐桌,不用跟来。"
"噢。"格温妮丝应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和失落。
但波尔金可不在乎这一点,他拉开椅子,带着安斯年径直离开餐厅。两人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绕过一个又一个转角,经过楼梯,上了四楼。
医院实行灯火管制,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绝大部分的灯光都已熄灭,唯有几盏昏暗幽冷的白炽灯在黑夜中明灭不定。气氛有些阴森森的,光线忽明忽暗,勾勒出安斯年和波尔金的影子,像两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安斯年抬头看了一眼黯淡的灯光,越往上走,电压似乎越不稳。灯泡在黑夜中发出"嗤嗤"的电流声,伴随着电流声响波动,惨白的灯光将波尔金的白大褂和他的身影映照得颇有几分电影里的意境,像那种穿着白衣的幽鬼,在漆黑幽暗的医院深夜徘徊。
波尔金医生注意到了安斯年的目光,他笑了笑,解释道:"五楼的电路是我自己牵引的,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做得有些不好。"
"为什么要自己架设电路?"安斯年疑惑道。
"因为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容亵渎,欢愉与恐惧之神只允许我来架设这些线路。"波尔金医生一脸严肃地说,"况且,这里平时也不是任何人都能上来的。"
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大概是波尔金幻想的某种宗教仪式。在四楼和五楼之间的楼梯上有一扇铁门分隔空间,显然钥匙只有波尔金才拥有。
波尔金打开铁门,继续带着安斯年进了五楼。
这一层的装潢和景观倒是与楼下大不相同,五楼是一条封闭的冗长走廊,四面八方皆是墙壁,而墙壁上也并未有任何房间入口。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枣红色的木门。凭借异种人的嗅觉,安斯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扇木门上新鲜的油漆味,看上去就像刚刷没多久。
"不朽的荣光。"安斯年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错,是不朽的荣光。"波尔金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要是你的话,会先注意走廊墙壁上的那些画作。"
"画作?"
安斯年愣了一下,发现墙壁上确实每隔三步就挂了数副画作。而墙壁上的画大多也非寻常的个人作品,而是一些大艺术家的临摹之作。
梵高的《星月夜》、爱德华·蒙克的《呐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除了这些名家之外,这里挂着的大多是立岛夕子的创作。
从《我已经不能当新娘了》到《红色笑容》,再到《盒包装的少女》和《罪与罚》,精神病美学的世界通过这一幅幅化作冲击着安斯年的眼界,阴森、诡异、浓郁、强烈的气氛像一张大网罩住了他。(作者注:胆大点的可以搜索这几张画,阅读感会更强,有些诡异,但倒也其实不吓人。)
兴许是致幻成分的作用,当他将眼光投向梵高画的星空之时,他仿佛看到了画中的线条扭曲流动,就好像星空真的"活"了过来。而当他看到《呐喊》,安斯年的耳边就仿佛真有一个痛苦绝望之人的不甘尖叫,幻视和幻听开拓了他的艺术视界。
"这些画都是我的临摹作品,还不赖吧?"波尔金摩挲着墙壁上《乌云笼罩下的麦田》,轻笑道,"幻觉的最美妙之处在于,它不仅可以帮助人获得心理上的慰藉,更能使人们感受画家当时创造时的心情。"
安斯年没有说话,一种凄凉、寂寥、压抑和苦闷的情感笼罩住了他。食物中致幻成分的影响比他想的还要大一些,他看梵高《有乌鸦的麦田》,却从中看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死一般的沉寂之情。
波尔金说得不错,幻觉的确有助于人们理解画家创作时的心情。可问题是,大部分出名的画家都是精神癫狂之辈,即使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但谁会去想理解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呢?
没有人想,疯子想。
答案很简单,只有一个疯子才会想着如何更好地去理解另一个疯子。
安斯年随着波尔金穿梭在画作包围的走廊之上,墙壁上的画作铺天盖地,不只是在两侧,就连头顶的天花板和脚下的地板也有名画体现。
他们来到那扇枣红色的木门前,门上只挂着一副立岛夕子的画。
"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名叫《白牢》。"波尔金迷醉地看着那副诡异的画,"我把它挂在这扇木门上,你觉得怎么样?"
画上面是一位身穿红色低胸连衣裙的年轻女性,她被困在狭窄的房间里,坐在一座死人牌位面前,灵牌上写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
而细细看去,那名红衣女子的眼睛往上吊,被刮花的脸蛋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痕。她的手腕有疑似骨头爆出的痕迹,双脚也缠有绷带。更可怖的是画中的女性胸口有猛烈抓痕,血肉模糊,肩膀正在渗出大量鲜血。
她的表情狰狞痛苦,令观画的安斯年感同身受,万分痛苦。
"我的感觉..."安斯年蹙起眉头,痛苦异常地说道,"我的感觉不太好。"
他扶着墙壁,幻觉侵蚀他的心理,他感觉自己仿佛钻进了画中,而画中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也成了一个黑头发的男孩。
这种体验可不太美妙,甚至可以说糟糕得很。行走在这条走廊中,纷纷扰扰的画中世界压向他,像一座座大山砸在他的心头,令他喘不上气来。
"幻觉放大了你的感官,你的反应是正常的。"
波尔金微笑着,他挥了挥手,一道气体自他指尖飘出。淡淡的白烟丝丝缕缕,像神话故事中的救命仙气,又像有灵性的活物,主动顺着安斯年的呼吸进入他的血液。
一种妙不可言的欢愉涌上心头,安斯年的心田像久旱逢甘霖,充足的愉悦雨水淅淅沥沥,很快就浇灭了心田上那团名为恐惧的火焰。
于是,安斯年的眼前世界再度一变。
《白牢》之中,那个坐在自己灵牌面前的黑发小男孩又变回那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名有着黑色长发的女子正常得像世间任何一个娇媚可人的时髦女郎,她有着绸缎似的乌黑长发,她有着灵动的、仿佛会说话的明亮眸子,她有着匀称的容貌、苗条的身材和完美的胸脯。
这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啊,她的眼睛像星空那般深邃,她的牙齿像珍珠一样洁白,她的大腿像象牙一样光滑,她的肌肤像雪一般细腻。
这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啊,她从容、优雅,却又俏皮、可爱,像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又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女侠。
这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啊,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孩,这就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
也就是,鹿圆。
第15章 人是痛苦的神
画中的画像变成了鹿圆的幻象,安斯年看着那副画作,眼神满是迷醉。
他的眼神和波尔金先前看这幅画的迷醉如出一辙,似乎在欢愉气体的作用下,《白牢》不再是恐惧映射,而是美好的化身。
"咳咳!"
波尔金咳嗽几声,打断了安斯年连绵不绝的思念和幻想。对于安斯年眼里出现的那种迷醉,他很是满意,但波尔金并不打算在这走廊花上太多时间。
"走吧,天色不早了,已经凌晨两点了。"波尔金解释道,"这幅画在迷幻之下通常是能诱发人心里的恐惧,但在我的欢愉气体下,则通常是每个人心中美好的具象。"
安斯年清醒过来,鹿圆的形象又变成那个诡异的红色连衣裙女子。这种转变和联想令他有些惊惧,他瞥了一眼波尔金,眼神微惘。
"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吗?"他轻声问道。
"当然,每个人对美好的定义也都不一样。"波尔金理所当然地说,"有的人会在《白牢》里看到永远花不完的金钱,有人会看到高高在上的权力和地位,也有人会看到成群的妻妾或者庞大的军队。"
波尔金顿了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安斯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答道:"我看到了一个人。"
"在意的人?喜欢的女孩?"
"嗯...或许吧..."
安斯年的声音轻柔舒缓,像是声带没有发声,只是单纯的气流通过喉舌之间。看见自己喜欢的女孩看起来并不可笑,但波尔金听见安斯年的回答却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轻笑,而是那种听见了天大笑话的捧腹大笑。
"你比我...你比我想得还要惨一点。"波尔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甚至流下了欢乐的眼泪,"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啊,原来你是一无所有的。"
"我不懂。"安斯年摇了摇头,眼神茫然,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我也曾带过不少人来到这里,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们总是会给出稀奇古怪的答案。"波尔金咳嗽几声,抑住笑容,认真说道,"你知道数学上的归纳法吧?根据我的观察,一无所有的家伙并不是那些渴望金钱、权力和美色的贪婪之辈或穷途潦倒之徒,而是那种连一个人的心都把握不准的可怜虫。"
"我还是不太懂你的意思。"安斯年皱着眉头说道。
"不,你懂,你只是不想承认。"波尔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无同情地说,"渴望财富和权力的家伙想要那些物质上的东西是因为想给自己和身边的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他们还有身边的家人。而像你这样的可怜虫,连身边人都没有,所以最渴望的美好是某个具体的人,而非那些更常规的事物。"
安斯年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的确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听着,你加入了我们,就不再孤独。"波尔金轻声说道,"你不必要像一只鸵鸟一样埋住自己的脑袋,我会是你的家人,你可以抬起头来看看世界。"
"谢谢,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安斯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很好奇,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宏伟的、幸福得叫人流泪的世界。"波尔金眼里再度浮现出那种痴狂的表情,"那是多么叫人心神向往的一个乌托邦,所有人都信奉欢愉与恐惧之神,而你和我,我们这些深蓝孩童,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庇护下,将无须再面对我们的命运和那早已别安排好的人生。"
"你知道爱德华和他的计划?"安斯年反问道,"他的计划如同始终蒙着一层浓雾,似乎每次我看到的都只是计划的表面。"
"别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否则为什么我会呆在这里?"波尔金一脸诚恳地说,"这儿离当年通古斯大爆炸发生的地点已经不远,时隔多年,没多少人会来这里,但我还是在这窥见了真实世界的一隅。"
"可以让我知道吗?"安斯年轻声问道。
"不急,还不是时候。"波尔金摇了摇头,悠悠说道,"目前最要紧的还是觐见欢愉与恐惧之神,相来它在门后面等久了。"
"欢愉与恐惧之神,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万千化身,你只能看到他的其中一面。"波尔金严肃道。
万千化身的欢愉与恐惧之神?这难道不是波尔金幻想出来的玩意儿?安斯年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他没办法直接问欢愉与恐惧之神是否真实存在,那只会直接暴露自己。
两人不再去注意木门上的那副《白牢》,波尔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神情庄重得像个即将进入清真寺的***教徒。
而事实上,波尔金在进入木门之前的准备工作也是了效仿***教的部分规矩。他示意安斯年脱去鞋子,却又不像***那样非得头上戴着点什么。
钥匙插入锁头,轻轻转动。
波尔金推开了厚实的枣红色木门。
进门之后依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区别在于走廊两边不再是满墙壁的诡异化作,而是一支支燃烧的火把。
火把每五步就有一对,而在门后面不远处,有一个镀了金的金属小盆搁置在一副金属支架上。安斯年随着波尔金在盛满清水的金属小盆里洗了手,在认认真真洗去指缝和指甲间可能存在的灰尘或污垢之后,两人赤着脚行走在早已铺设好的羊绒红毯之上。
这是一段漫长的"朝圣"之旅,波尔金一边走着,一边朝着两旁的火炬里撒入一些五颜六色的药粉。
原本静静燃烧的火焰在得到了这神秘助燃物之后,猛地升腾起来,且呈现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颜色。热辣的火舌在空气中扭动,像一个精通舞蹈的绝美女郎,披上花样繁多的炫彩面纱。
火焰有时候是绿的,像价值连城的翡翠,有时候是蓝的,像神秘深邃的大海,有时候是紫的,像甘美多汁的葡萄。
故弄玄虚的宗教仪式,说白了就是焰色反应。安斯年见着了这一幕内心暗自腹诽,他想比起信奉欢愉与恐惧之神,或许波尔金更应该去当一个化学魔术师骗骗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和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这家伙长相不赖,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和力,想必会很有市场,能成为第二个大卫·科波菲尔也不一定。
最不济,也能在牛郎店谋得一席之位嘛。安斯年不惮以最大恶意地揣测着,脑袋却始终压得低低的,像一个真正虔诚而心怀敬畏的信徒。
火焰跳动,在加入了那些特殊的粉末之后,就显得有些躁动不安。波尔金似乎还在里面加了一些香料,不外乎就是一些苏合香、没药、枫子香、纯乳香,可能还掺杂了一些肉桂、牛至、安息香、龙涎香以及橙花和紫罗兰。
庞大的香味帝国如同神灵将天堂降在人间那般笼罩住了这一整条走廊,好闻的气味始终萦绕在他的鼻端,以至于他的意识和精神有些飘飘然,像古时候神游太虚的仙人,仿佛脚步他在柔软的羊绒红地毯上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在光怪陆离的火焰燃烧之中,在甜蜜而幸福的香气包裹之中,安斯年跟着波尔金,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而幽静的"朝圣"之旅。
两人停在高高的阶梯面前,回首望去,身后的走廊,凡是走过之处,必留下彩虹般绚烂的火焰静静燃烧。
那些火焰就像这场朝圣之旅的足迹,而安斯年跟着波尔金,也停在了羊绒红地毯的终点。
"走吧,爬上阶梯,欢愉与恐惧之神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终点等着你。"波尔金推了安斯年一下,自己却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过来?"安斯年回头看他,眼神带着一种恰如其分的疑惑。
波尔金摇了摇头,虔诚地说道:"你先上去,欢愉与恐惧之神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次只见一人。"
装神弄鬼。安斯年内心暗自嘀咕,独自一人率先迈上了阶梯。
尽管波尔金不知道自己未被成功洗脑,安斯年也仍旧保持警惕。他虽然像一个忠实且虔诚的信徒那样低垂头颅,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打量着四周,像蝙蝠一样灵敏的耳朵就连最细微的风声和火焰燃烧声都不放过。
可他的警惕注定是徒劳无功,波尔金似乎不曾怀疑他,这儿也没有什么陷阱,唯有那幽深神秘的香氛在空气中暗暗浮动。
安斯年踏上阶梯,这是一**静而普通的行走,就好像安斯年踏上了这阶梯,见到了欢愉与恐惧之神拉斯柯尔尼科夫,就能得到无量幸福和神灵赐福。
他一步步登上阶梯,怀着一种困惑而又茫然的心情,可真当他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却发现面前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阶梯之上,是一间长宽高不超过三米的小房间。
狭窄的房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庙,庙里面没有人等候,也没有什么神像矗立。这里只是摆满了鲜花与水果,还有许多已经略显干冷的烤肉。
安斯年满是不解地打量着房间四周,不知道波尔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间庙一样的房间,如果说要有什么是值得他注意的话,那就是置于瓜果和烤肉之后的一件长方形的扁平物体。
那物体用写满密密麻麻俄文的红色经幡罩着,看不出具体形象,但就目前的状况看来,那些瓜果和烤肉供奉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
"你到了?掀开经幡,拜见拉斯柯尔尼科夫,你会看到欢愉,你也将看到恐惧。"
波尔金的声音从阶梯下传来,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块红色的经幡,心想莫非罩在这之下的又是一副神秘而诡异的画作?或者是类似人皮制成的唐卡?
他不是真正的信徒,他也并不是真正的信奉所谓的欢愉与恐惧之神。
因此,当听到波尔金的话语之时,安斯年没有犹豫,他快步上前,伸手便扯开了那块红色的经幡。
笼罩在红色丝织品下方的物体显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不是扁平的石刻塑像,不是诡异的画作,也不是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人皮唐卡。
真相大大出乎安斯年意料。
在红色经幡之下,罩着的竟然是一面镜子。
普普通通的镜子。
世间随处可见的寻常镜子。
安斯年从镜中看到了一个面容忧郁愁苦的少年,他对着镜子微笑,镜中人就对着他微笑,他对着镜子皱眉,镜中人也同样蹙眉看他,而当他脸上的表情呈现出困惑不安,镜中人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困惑不安的惶恐神情。
所以,他明白了。
安斯年明白了。
镜中人是自己,自己是镜中人。
安斯年看着镜中人,忽然明白了一切。
所谓欢愉与恐惧之神,所谓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自己。
这个"自己",从来不是指具体某个人,而是人类本身。
人类该对自身感到恐惧,也可以从自我中获取更多的欢愉。
每一个到这里拜见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人,都会看到这面镜子,而他们也将不约而同地从镜中看到自己。
千人千面,每个人看到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确不同,他们从镜中看到的就是自己,而每个人都可以是拉斯柯尔尼科夫。
因为,人是痛苦的神。
欢愉与恐惧,在人类这一族群上共存,却又在每一个个体有着不同的表现,就像矛盾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
欢愉与恐惧...
人类与人类,人类与个体,个体与个体...
安斯年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波尔金建造这个宗教的内在寓意。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俄语之中潜藏着"分裂"的深层涵义,这种分裂,不仅是一种物质形态上的对立,更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分庭抗礼。
就像每一个深蓝孩童,他们都是不由自主的自由个体,拥有自由的同时也失去自由,某位命运之神总是擅自安排,不经他人同意就规划好了一切。
于是,波尔金提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概念。
对于他来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仅仅是欢愉与恐惧之神,更是欢愉与恐惧,幸福与伤悲,战争与和平,热爱与仇恨,言语与暴力,等待与抛弃...
它是爱与被爱,更是世界一切矛盾的集合体。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世间万物的本源,因为,人生这种事,本来就是由矛盾组成的啊。
矛盾存在一切事物之中并且贯穿于事物发展过程的始终,事事有矛盾,时时有矛盾。
就好像...
就好像小时候谁都会觉得自己未来闪闪发光,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可人这种生物,一旦长大才肯明白,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事情都不会称心如意。就像墨菲定律,分明毫无道理,但事情却偏偏总是往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别说什么他还有时间,还有爱的废话,时间可不等人,爱与被爱从来都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透过这面平整光滑的、随处可见的寻常镜子,安斯年从中触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核心要义。而在领悟到这深层含义的时候,几乎有那么短暂而漫长的一刹那,安斯年几乎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赞同波尔金的观点的。
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而先前他经历致幻气体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
那个时候,他在幻觉中看到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长着恶魔般的双翼,额头上生有邪魅的尖角。那个时候,他看到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正是打开多道基因锁的自己吗?
千人千面,那时候的恐惧气体在自己心中营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形象,而那形象的恐惧化身,正是那个自己一直不想面对的自己。
安斯年明白了,他几乎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他怕的不是那些恐惧气体麻痹他的肉体,是精神层面的恐惧令他身体发软,和肉体上的麻痹五官。
他明白了,他怕的精神恐惧并不是波尔金将自己洗脑,甚至波尔金的恐惧气体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诱因,用来勾引出自己心中最大的恐惧根源。
也就是,他自己。
他怕他自己。
怕自己被人抛弃,怕自己一无所有,怕自己变成怪物,怕自己无法融入人群,怕自己生存于这个世界却又不被世界所爱。
安斯年怕安斯年自己,怕得要命。
他的这种害怕出自对"安斯年"这一个体的不了解,出自某位命运之神的神奇安排,出自对自我与真实的模糊定义,出自他只是想好好活着,却又不得不艰难生存。
恍恍惚惚之间,安斯年走下祭坛,通过阶梯,回到波尔金身边。
"看来,你悟到了?"波尔金微笑着,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安斯年不说话,只是抬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得像一片虚无的宇宙,就连小行星碎片和陨石也不愿光顾。
"是的,我悟道了。"安斯年忽然开口说话,忧郁愁苦的面容无风无雨,无动于衷,唯有空洞的眼神深处泛起一抹盎然的神意。
他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我们,我们是..."
"神。"
第16章 快乐的糖果也会融化
"我们是神"这个答案显然很令波尔金有些意料不到,可他却露出疯癫错乱的笑容,像个狂热而混乱的精神病人。
和哈扬·所罗门的想法不同,波尔金的"有神论"并不只是单单针对异种人。
如果说哈扬·所罗门憎恶人类,而把异种人看成神和怪物的某种混合体,那么安斯年则根据波尔金的理论将每个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人——既包括普通人也包括异种人——都视之为接触到"自我"本质的真神。
"在这等我一下,我上去一下,五分钟就好。"波尔金拍了拍安斯年的肩膀,径直迈上阶梯。
看着波尔金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上,安斯年找了个地方坐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显然,自己给的答案显然颇合波尔金心意。但他想的却不只是蒙混过关。
安斯年屈膝靠墙而坐,他静静思索着,蹙起的眉头像两座碰撞的山川,而思维的火花从山川碰撞之间迸发。
他像一个神游天外的沉思者,双手下意识地随意摩挲着裤管,却意外发现那些原本收在口袋里的腐朽电池不知何时竟已消失不见。
看起来,是被波尔金和格温妮丝收走了?安斯年目光闪烁,眼神游移不定,却在这时,看到了从祭坛上走下来的波尔金。
那家伙看着一件白大褂,的确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此刻他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而托盘中摆满形形**、样式精美的食物。
正是先前供奉那面镜子的美食。
"想吃什么?"波尔金满脸笑容,眼神倒是清醒不少,"肉已经变得有些干硬,但水果还很新鲜。"
他将托盘放在地上,之后便靠着安斯年坐下,随意得像一个普通的朋友。
"这些东西...不是供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供品吗?"安斯年拿了一块肉感,细细嚼着,"我们这样吃没事?"
"当然没事,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不上这些人间五谷,拉斯柯尔尼科夫只吃这些食物散发的香气。"波尔金解释道,"况且,我们也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吃下这些东西,浪费是可耻的。"
波尔金的解释倒是听得安斯年一愣一愣的,他想,这不就是希腊神话里的供奉方式吗?古希腊城邦供奉诸神,也认为诸神只食用食物的香气,人们在供奉之后可以吃掉那些供品。
波尔金的宗教效仿了这一点,这恰恰说明了一件事——这个地方看起来还算隐蔽,但带来的后果是,即使有矿脉和森林资源,这里也摆脱不了对外贸易困难、物资匮乏的局面。
这儿离最近的城市和村庄有好长一段距离,日常生活必需品的补给必然也就只能靠久久一次的大宗货物贸易。
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野人不同,在这生活的人没办法纯粹只靠森林的野兽和瓜果过活,对于人们来说,食用油、盐、面制品、调味料这些东西皆缺一不可。
安斯年大概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他并不打算与学院联系断掉这家医院和外界的贸易路线。对于波尔金来说,这家隐蔽的"医院"就是拴着他脖子的麻绳,这条绳子将他牵制在这里,利用得好的话,也是勒死他的绝妙武器。
两人盘坐在地上吃着瓜果和早已干冷的烤肉,时间在一次又一次重复咀嚼中流逝。
安斯年看着托盘中原本堆积成山的食物一点一点消失,心里头忽然泛起某种有趣的念头。
"波尔金先生,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那不朽的荣光未曾笼罩这些食物?"安斯年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有那不朽的荣光,这些烤肉就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干冷发硬了吧?"
"我带过十多个异种人来这地方,你倒是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波尔金愣了一下,笑着说道,"你说的这一点是无法成立的,不朽的荣光倘若降在这些食物上,那么我们还怎么吃这些东西?"
"我不懂,什么意思?"安斯年的脸上露出了适当的困惑和茫然。
"不朽的荣光可以使某样具体的事物维持在某个特定的状态,成为一个相对孤立的系统。"波尔金解释道,"处于不朽荣光之下的事物,在原子层面上被锁住了每一个细微部分的排列和运动,在这个相对孤立的系统中,能量不对外流失,而是循环往复。就像..."
"永动机?"安斯年忽然出声说道。
"对,但也只能说是近似于永动机。"波尔金微笑着说,"在化学反应过程中,原子核本身是不发生变化的,但原子核和电子的组合方式可能发生变化。不朽的荣光锁住了这一点,试想一下,不朽的荣光降到这些事物上,我们不仅消化不了,就连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无法享受到这些食物的香气。"
"因为拉斯柯尔尼科夫吃的是香气,而气味分子根本逃不出不朽荣光的笼罩,所以没办法对这些食物使用不朽荣光。"安斯年若有所思地说道。
"嗯,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波尔金拍了拍手,站起身子,"走吧,已经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我为了你安排一个大房间。"
安斯年点了点头,随着他站起身,他指了指脚边的托盘和盘中残留的食物,轻声问道:"这些东西怎么办?不用收拾吗?"
"不用,有人会来收拾的。"波尔金摇了摇头,率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来时的火把因为加入了各种莫名其妙的药粉而变得五彩缤纷,可等到了两人离去的时候,那些洒进火把内的粉末似乎已经燃烧殆尽,因此,火焰也恢复成了最早的橙黄色。
没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火焰,安斯年眼前的世界好像也正常了不少。在橘黄色火焰照耀之下,红色的羊绒地毯有些微微泛黄,呈现出一种类似火烧云的瑰美色彩。
两人行走在红毯之上,不像那些戛纳的明星,倒像是行走在天边云彩和晚霞之上的神明。
可惜的是,安斯年和波尔金这两位"神明"也是需要休息的。穿过冗长而诡谲的走廊,绕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波尔金将安斯年带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
虽然这栋建筑的外表是类似医院的模样,但实际上,这里房间的内部陈设和装潢却更多的参照了大部分酒店的样式。
波尔金为安斯年准备的房间出乎意料地宽敞明亮,这儿没有信号,也就没有电视和电脑,但房间里一整排靠墙书柜,书架上是数之不清的文学名著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
除了成套的沙发和柔软舒适的大床,房间里还有一面镶嵌在墙壁上的落地镜。当安斯年走到镜子前的时候,落地镜也忠实地反映出他的身影。
"镜子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独特象征,每一个房间都有着这么一面镜子,用来提醒我们认清自身,升华自我。"波尔金敲了敲镜面,一脸诚恳地说道,"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的话敲响对面的房门,格温妮丝就住在你的对面,她掌管这里的一切内务,总能帮上你的忙。"
"嗯,明白了。"安斯年点了点头,将自己扔进那张洁白而绵软的大床之上。
他眯起眼睛,嘴角和眉毛微微耷拉着,像个疲惫不堪的旅人,看起来累极了。
波尔金知道安斯年遭受了多次致幻气体,此时精神上必然疲惫至极,因此他也没多说什么,便直接退了出去。
硬木制的房门发出酸涩而磨牙的嘎吱声,在一声轻响过后,房间的大**上,波尔金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安斯年躺在床上,凭借着灵敏的听力,他听到波尔金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这时,他那眯起的双眼才倏地睁开,幽蓝深邃的亮光在他眼里一闪而过,而此时此刻,他那愈发明亮的眼里,哪还有什么疲惫之色。
先前和波尔金的交谈中,安斯年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所谓"不朽的荣光"是一种特殊的异能,可以使某样事物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相对孤立系统。坍塌的矿洞入口、腐朽的木板支架和发软的干电池无不提醒着他,这项异能并非是无敌的。
"不朽的荣光"固然可以使人或事物保持在某种状态不变,但相应的,处于不朽荣光之下的人或事物,也无法和外界交互。
在第二手术室,波尔金之所以不受潮汐力的撕裂影响,是因为他处于那种特殊的状态,外力无法与之发生相互作用。而那盏探路灯之所以能接受到干电池的电量,是因为不朽荣光笼罩的本就不只是电池,而是整个探路灯本身。
也就是说,波尔金使用致幻气体的时候,是无法使用不朽荣光的。
并且,安斯年推测,这项异能有一定的持续时间。
如同木板支架腐烂,干电池软化,不朽荣光能维持一样事物的状态不变,但似乎也是能维持一段时间,而非永久。
想到这里,安斯年隐隐约约已经抓住了对付波尔金的方法,但还有一点坏消息,即波尔金在先前交谈中提到他曾带十几个异种人去过那座祭坛,这说明这鬼地方有十几个异种人。
这可不太妙啊。安斯年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他走到窗边,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森林,夜枭凄厉的嚎叫使得这儿的夜晚平添了几分阴森幽冷的气息。
安斯年站在窗边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向"4",他才忽然打开窗户,像一个想透透气的憋闷房客,可他的动作却轻柔和不惹人注意,无声无息得像一只黑夜中的猫,即使是专干坏事的国际通缉大盗也不必他来得灵巧。
他想去矿坑中看看,再做确认,与此同时,他还想和学院取得联系,十几个异种人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对付得了的。
安斯年翻出窗户,像一只振翅无声的猫头鹰一般飞翔在半空之中。他还记得自己跟着那名矿工来时的路,他顺着原路返回,再次来到了那个矿坑之中。
经过蜿蜒曲折的通道,回到那个连接了十来个矿洞入口的宽敞平台。经由平台,安斯年再次踏上了那条来时的路。
这一路的短暂旅途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安斯年在通道中找到了那盏探路灯,原本发亮的金属把手已经生满了褐色的铁锈,而他回到坍塌的矿坑入口,那些木板支架也悉数腐烂,像一块块被狗啃过多次的烂骨头。
"腐烂、生锈,没道理会是这样。"安斯年自言自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ECHO,我拍下照片,你帮我上传到云端分析一下。"
"没问题。"
脱离医院范围之后,他的手机和通讯耳麦便有了信号,这意味着ECHO又能为他提供许多帮助。
安斯年掏出手机,用手机上搭载的扫描仪照了相,并将照片上传至云端。做完这一切,当安斯年正犹豫着是否要拨通鹿圆电话的时候,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找到你咯~"
一道缥缈而空灵的女声自远方传来,神圣的颂歌带着些许呜呜咽咽,像一个充满幽怨的女子在抱怨负心的情人。
可这改变不了那道空灵女声的本质,安斯年认出了那道声音,那是格温妮丝的声音,像小桥流水那样清澈,可他也知道,这声音在纯净的表面之下潜藏着瀑布般的疯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格温妮丝唱起了歌儿,身边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浓白色的雾气隔断了黑暗矿坑中仅有的视线和光亮。这雾气是如此浓又如此甜腻,像蛋糕上的奶油,吃多了总是令人脑袋发晕。
这是恐惧气体,致幻的恐惧气体。
波尔金的恐惧气体掩盖了这个矿坑,面对这气味的魔力,人们将被制服,将被解除武装。
面对这气味的魔力,安斯年束手无策。
潮湿的雾气隔断一切,安斯年在黑暗矿坑中迷失了方向,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敏感的嗅觉却从这白雾中闻到了波尔金愤怒和失望的味道。
他已经快找到对付波尔金的方法,可在这个矿坑中,对方却始终没现身。格温妮丝的歌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似的,隔着奶油般甜腻的白雾,安斯年甚至看不见任何一道人影。
相传,英语单词panic(恐慌)就是从Pan(潘神)派生而来的。波尔金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潘神,拥有让人凭空感到战栗恐慌的神奇魔力。
而现在,安斯年被困在在这个黑暗无光而白雾笼罩的矿坑之中,就好像孤独的航行者迷失在潘神的迷宫之中。
"你想去哪里?我的朋友。"波尔金的声音在矿坑之中回荡,"想像小孩子那样玩躲猫猫游戏吗?"
他的声音撞击在矿洞之中的墙壁上,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回声,从四面八方灌入安斯年的耳内。波尔金的声音不大,但那喋喋不休的回音配合着恐惧的毒气就像一把敲击不断的锥子,恨不得凿进安斯年的脑袋里。
于是,幻觉再现,恐惧再一次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
幻象的海潮翻涌着,海浪冲击着安斯年的心灵堤坝。他的自欺欺人使得这一次没有那些索命的冤魂恶鬼,但这一次,他看到的却是他更不想看到的画面。
他看到了自己,长着恶魔般的双翼、额头上生着尖角的自己。
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在恐惧之中看到自己。
自己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自己。
先前在祭坛中所见到的一幕又一幕涌上心头,格温妮丝的歌声夹杂在空气之中,令他恐慌。
可他恐慌的并不是这奶油般甜腻的白雾和缥缈空灵的歌声,他恐慌的是波尔金的观点,因为他没办法反驳波尔金的观点,甚至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
人,是痛苦的神。
人类最该恐惧的是人类本身,安斯年承认,自己最大的恐惧根源,就是那个未知的怪物般的自己。
他怕自己,他的确怕自己。
他怕自己成为一个无人喜爱、无人在乎的怪物。
无穷无尽的恐惧气体像密密麻麻的大网缠住了他,而他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草鱼,他在矿坑中跌跌撞撞,试图找到躲藏在雾气中的波尔金和格温妮丝。
可他不能,他找不到。
白雾钻进他的五脏六腑,进入他的血液,化作精神上的种种可怖幻象。对内心的极度恐惧和对波尔金观点正确性的恐慌令他身体发软,安斯年试图用力憋住呼吸,可是那些白雾却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呼吸。
它们像有灵性的活物,主动从安斯年的口鼻中钻了进去,甚至是透过皮肤毛孔,这些恐惧的白雾也能想法设法钻入其中。
一开始安斯年在浓雾中踽踽独行,可到了后来,欢愉的气体也加入白雾的行列,强烈的情绪冲突使他不得不扶住身边的墙,像个喝多了伏特加的醉鬼。
直至最后,他脚步踉跄,几乎已经走不动路。
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他根本就无法抵御这致幻气体。
安斯年的身体靠在粗粝而突兀的墙壁上,倚着墙慢慢下滑坐到地上。恐慌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内心,欢愉带来的侥幸心理又使得渐渐麻木,疏于抵抗。
他跌坐在地,大口喘息,以缓解心理上的不适。
他幸福得热起来,又恐惧得冷下去,血液在他身体内上蹿下跳,像一只烦躁不安而又耐不住寂寞的猴子。
这次的白雾远胜于先前第二手术室所承受的剂量,如果说第二手术室的致幻气体是为了洗脑,那么这一次,波尔金释放的致幻气体则完全是毫不留情且毫无保留的。
这一次,波尔金不仅弄晕安斯年,还想利用两种交织情绪的对立冲突逼疯他。
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欢愉与恐惧之中,疲惫感像潮水之下潜藏的沙砾一般冲进安斯年的内心。
在双重情绪交织的白雾之中,他的眼神极度恐惧,可他的嘴角却挂着幸福至极的笑容。这笑容是如此灿烂而完美,蒙娜丽莎的微笑也不及这幸福笑容的万分之一。
两种对立的情绪在安斯年的脸上表现,他就像一个得了妄想症和精神分裂症的疯人院头号病患,即使大笑得嘴角口水淌下,即使恐惧得眼角泪水流出,他也未曾察觉。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缥缈而空灵的女声循环往复,不绝于耳。即使再神圣的歌曲,在这致幻气体的作用下也变得诡谲莫测起来。
声音由远及近,戴着防毒面具的格温妮丝和身穿白大褂的波尔金出现在安斯年面前。在波尔金的操控下,致幻气体可以主动钻进安斯年体内,却不侵入格温妮丝的体内。
两人蹲在安斯年面前,看着他那恐惧的眼神逐渐呆滞。在神圣而宏大的《欢乐颂》之中,安斯年嘴角的笑容也逐渐凝固,僵硬得像个奄奄一息的植物人。
"效果不错,他迷失了。"波尔金蹲在安斯年面前,脸上的表情却绝对不是什么心满意足,而是失望、失落和愤怒。
"亲爱的,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格温妮丝用甜得腻人的语调问道,"我们要杀了他吗?"
"杀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波尔金淡淡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是绝对不会杀了13号的,走吧,带他回去,我先走一步。"
说罢,他站起身,飘然而去。
只是挥一挥衣袖,波尔金就带走了漫天的白色云彩。
矿洞内的致幻气体被他收了回去,格温妮丝遗憾地摘下来防毒面具。她叹了一口气,像一只见着了肉骨头的小狗,猛地扑到了安斯年身上。
她陶醉于他身上残留的每一丝致幻气息。她从头到脚将他嗅了个遍,像沙漠中干渴的旅人扑进了方圆百里唯一的绿洲。
格温妮丝花了半小时的时间,直至她那挺翘的鼻子已经察觉不到任何一丝属于波尔金的气息,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在安斯年身上有致幻气息的时候,她闻他,甚至恨不得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
可当这股致幻气体的味道消失之时,她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件用完就丢的垃圾。
格温妮丝抓住安斯年的右脚,一点也不在乎对方的感受,便直接吃力地拖着他在矿坑之中穿行。
她哼着歌儿,脸上的表情意犹未尽。
还是那首《欢乐颂》,因为过度用力,歌声有些断断续续,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此刻的格温妮丝无疑是快乐的,且是无与伦比的快乐。
她快乐得像一个得了糖的小女孩。
她快乐得像一个得了糖的小女孩拖着一具死尸。
第18章 凛冬将至
20岁的时候,格温妮丝在圣彼得堡当地瓦西里岛上的大学就读,是一个长相中上,却有着迷人气质的可爱姑娘。
她所在的这所大学名叫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圣彼得堡在历史上曾是俄罗斯文化、政治、经济的中心,而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也在世界发展过程中也在不知不觉间扮演了颇为重要的角色。
列宁、门捷列夫、巴甫洛夫、切比雪夫、屠格涅夫、普京、梅德韦杰夫...许多全世界家喻户晓的大人物都曾就读于此,而在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1905年俄国革命、1941-1944年列宁格勒保卫战中,圣彼得堡国立大学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是科英布拉集团成员之一——这是欧洲最古老及最富声望的大学联盟——与莫斯科国立大学构成俄罗斯高等教育的最高殿堂,就像皇冠上的两颗明珠,璀璨而夺目。
然而在这么一座一流的高等学府之中,格温妮丝即使身处人群,也不曾让那些群星闪耀的璀璨夺走明月无暇的辉光。
与绝大部分独来独往、交不到朋友也得不到关注的异种人不同,格温妮丝长袖善舞,心思细腻,她不仅善于融入人群,还活跃于各大学生组织,乐衷于与人打交道。
她在自己的学校可不仅仅只是一名五官深邃迷人的普通女生,她还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拥有着运动细胞和艺术细胞的完美女性。
格温妮丝运动全能,在赛马、赛艇、冰球、足球、篮球、排球等多种运动上表现优异,并且在上述运动的有关学生组织中担任重要职位。
格温妮丝也极具艺术天赋,无论是钢琴、小提琴、大提琴等常见乐器,还是巴扬手风琴、多姆拉琴、巴拉莱卡琴等相对传统罕见的乐器,她都能信手拈来,很好地利用它们演奏出一部部精彩绝伦的绝妙乐章。
"她太完美了。"这是绝大多数男生的感叹。
"活像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是司掌果园、美丽与爱情的女神。"这是一个历史系古希腊和罗马史专业的学生所作的评价。
于是,"阿芙洛狄忒"变成了格温妮丝的代称,这个称号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跟随着她。
而基于这位"阿芙洛狄忒"的完美,学校里的男生在一次酒精冲击之下,制作了一个榜单,格温妮丝凭借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气质和完美的运动天赋和艺术细胞,力压无数空有皮囊的花瓶,被男生们排在了榜首。
甚至,她在Facebook、Twitter、Ins和VK上加起来几乎有着十几万的粉丝!她没有活在镁光灯下,可人们依然追求她、喜欢她、拥簇她,简直就像20世纪的玛丽莲·梦露跑到了21世纪的圣彼得堡!
而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众男生眼中的完美女神,"阿芙洛狄忒"格温妮丝,在闲暇之余,她最喜欢做的事却只是戴着一顶宽檐软呢帽,带着一架巴扬手风琴离开学校,在冬宫和滴血大教堂之间来回,在横贯莫依卡河、格利巴耶多夫运河以及喷泉河的涅瓦大街上欣赏极为文艺气息和历史韵味的古老建筑。
除非距离太远,否则不轻易坐车。格温妮丝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即使走一天也不觉得累。她是带着一架手风琴离开学校的,有时候,格温妮丝会坐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面对着那座被普希金歌颂的"青铜骑士"雕像,像一个流浪诗人那样在路边演奏乐曲。
在每次演奏开始之前,格温妮丝会把脑袋上那顶软呢帽倒放在地上,每到那个时候,一头轻柔舒缓的金发便会因为失去帽子的遮罩而在风中肆意飘扬。
那副画面是极美的,来往的路人即使不曾留意路边的那个女子和那家手风琴,也不能不用心去欣赏那一一缕缕被风吹得散乱的金色发丝,就好像太阳神赫利俄斯将***阳光投射人间。
这个长相中上却气质迷人的女孩,有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仿佛赫利俄斯将阳光实质化凝聚而成的祝福。通常这个时候,人们就会驻足停下来聆听她的演奏。
起先,人们停下脚步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所吸引,后来,他们便很快发现了与那种气质美相匹配的音乐美,进而像聆听到神曲那般浮现出一种难以自拔的陶醉之色。
在圣彼得堡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有时候,格温妮丝也会弹奏《黑猫》或是《伏特加的节奏》,而当她开口歌唱的时候,围观的路人和游客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女学生,竟还有海妖塞壬的歌喉。
无论如何,格温妮丝的美妙歌喉和精湛演奏总能征服过路的人群,而人们也纷纷将自己兜里印有尼古拉·穆拉维约夫-阿穆尔斯基纪念碑的卢布送进那顶宽檐软呢帽里,并借此宣泄自己内心中的感动、激动、浪漫、悲伤或诸如此类的奇妙情怀,而这种情怀的诞生得取决于格温妮丝当时演奏的是哪首歌。
这就是格温妮丝的日常生活,撇去学校那一部分的日常生活。
这也是格温妮丝的重要生活来源,即使她的家庭曾经颇有富有,掌控了一家大公司和旗下七八家子公司。
父亲死得早,母亲接管事业,却在去年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有趣的是,母亲是死在床上的,死于激情过度而引起的心脏病突发,死在当时她那年轻男友的有力怀抱里。
遗产二分之一归母亲的家族,四分之一归那个年轻男友,四分之一归格温妮丝,而格温妮丝将那部分遗产的绝大部分捐赠给圣彼得堡的慈善组织,只留下一丁点儿以备不时之需。
人们总说,人总得有一技之长才能生存,幸运的是,格温妮丝十项全能,除了死了爹妈,几乎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失去母亲并未让格温妮丝感到痛苦,因为母亲生前从不在乎格温妮丝,她更在乎年纪渐大之后为那年轻男友孕育一个孩子的风险性。
"妈妈,为什么这么对我?"格温妮丝只有一次质问。
"因为从血脉上来讲,你不是我的孩子。"那时还活着的母亲会用一种无奈却冷淡的眼神看她,"而从医学上来讲,你的父亲身体有问题,他的精子存活率比常人低,畸形率比常人高,所以我们才领养了你。"
按照母亲的说法,她想为自己的家族留下血脉,而父亲已死,她更有权利找一个年轻而强壮的漂亮男友,制造一个聪明伶俐的可爱婴孩。
当然,这一愿望一直到母亲死在床上的时候,都未能实现。
那时候的格温妮丝似懂非懂,但奇怪的是,她好像也并不伤心,那时的她看着躺在床上赤裸的冰冷尸体,她甚至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然而,对于这种无动于衷,格温妮丝并未感到恐惧或害怕,因为记忆中的温暖只存在于那个短命的父亲,而从眼前这个母亲身上,她得到的更多是不得不裹紧衣帽的严寒。
所以,如果家给不了的温暖,她就从家庭之外的社交场所去索取。
她精心打扮自己,却不过分妖艳,只是画上一些几乎难以辨别的淡妆。她处心积虑地融入人群,与每一个人都打好关系。她从不谈任何一场恋爱,以免将来分手的时候和别人闹得不愉快。
从理论上讲,前男友说自己坏话的可能性不小,而谣言和误传往往都是从一句漫不经心的坏话开始。
也正是因为如此,和绝大部分孤独至死的异种人不同,格温妮丝不仅生活在普通人之中,甚至还活得很好,简直如鱼得水,就像一个幸运儿,完全避免了她血统深处的孤独性。
她活得完美,活得像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胡桃夹子》,她就像里面的女孩克拉拉,就连果酱山的糖果仙子也乐于为她而舞。
脑海里回忆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破烂情节,格温妮丝站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凝视着面前的青铜骑士雕像,灵活的手臂和灵巧的手指奏响了世间难得的美妙乐章。
这是格温妮丝一天中最喜欢的温馨时刻。
她能被人群包裹,就好像人们口鼻间呼出的空气是一次温暖的巨大拥抱,她能得到比在学校更多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古希腊雅典城邦的居民注视着城中那具宏伟的雅典娜雕像。
当然,她更喜欢这一刻的原因是,她虽身处人群,被一种惊叹、赞美的憧憬目光所凝视,但她却能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之美。这种静谧是难能可贵的,像有着蟋蟀振翅的郊外夜晚,人们明明看着她,却不言不语,不说一句话,只是为了不打断她的美妙演奏。
就好像,全世界在这一刻,在她演奏的时候,都愿意安静下来,听她借着曲子和歌喉表达自己内心的所有想法。
这一点令格温妮丝颇有成就感,因为演奏乐器对她来说就像正常人吃饭喝水走路那般简单。她可以在拉手风琴的时候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但大部分时候,她都会盯着那具"青铜骑士"雕像,幻想着那个骑着马的骑士就是自己,而不是彼得大帝。
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被揭竿而起的黑夜所吞噬,现在已是11月11日,圣彼得堡的空气已经泛着些许寒意。与西伯利亚上的绝大部分城市相比,圣彼得堡的冬天不算太冷,1月份是这儿最冷的时候,然而平均气温也只有零下8℃左右。
落日的消失带走了最后一丝日光的温暖,格温妮丝手指被冻得有些轻微发僵。
冬天快到了啊。她想。
于是,格温妮丝比往常要早一小时结束自己的演奏,就好像她心里也有着自己的夏令时和冬令时。
今天的格温妮丝决定以那首家喻户晓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作为结尾,在那美妙歌喉震颤发出的最后一丝余音缭绕之中,她向围观的路人挥手作别,收起那顶宽檐软呢帽和帽中的卢布,带着那把巴扬手风琴消失在人群之中。
通常这时候,人们还未从那种音乐之美的震撼中脱离出来。几乎每一个人都会陶醉在那歌声和乐曲的完美融合之中,他们会伫立在原地,腿脚像生了根似的,像一尊原本就存在于十二月党人广场上的石雕。
他们会花上五分钟左右的时光去回味那堪称大师级的演奏,就像生者为死者会默哀三分钟,他们也会在回味中默哀,默哀这音乐从他们耳中流逝。来这旅游的游客会悔恨自己的耳朵并不能像手抓住皮球那样攫取住这段演奏,而那些生活在圣彼得堡的游客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有机会再次遇上那个演奏者。
格温妮丝并不是每天都来这里,她的出现更像是无规律的冬日阳光,并不总是出现,可一出现就是带来难得的温暖。
但不管格温妮丝的演奏如何不确定,也不会有人掏出手机记录下这绝妙一刻。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才会用一堆1和0记录生活记录美,人们并不这么做,大家宁愿喝上一口小酒,在酒精的麻醉下回味那段音乐,也不会用闪光灯或是快门声打断格温妮丝。
就好像...就好像把如此绝妙的美景美人美声美乐转化成一堆死板鼓噪的二进制数据是一种亵渎,而这种亵渎丝毫不啻于异端用心中的邪火侮辱油画中那些赤裸身体的宗教女神。
人们在原地站立许久,最终所有人都会回过神来,可当他们用恋恋不舍地眼光寻求那名女子的身影之时,格温妮丝早就离开了十二月党人广场。
这是一天中格温妮丝最孤独的时刻,她会来到圣彼得堡涅瓦河与大涅瓦河分流处,有一艘灰白色船只停靠在那里,那是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曾炮轰冬宫,打响十月革命的第一炮。
格温妮丝喜欢在这个时候去面包店买一种名叫сухарики的面包饼干和几只制成鱼干的鲱鱼,接着她会坐在涅瓦河的河边,搭配着鲱鱼吃着香脆可口的条状面包饼干。
这种面包饼干是一种常见的俄罗斯零食,是由面包经过再次烘烤制成的,一般呈块状和条状。而鲱鱼从苏联时期起就流行起来,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人们对于鲱鱼的喜爱程度也有增无减。
俄罗斯人喜欢吃面包,而鲱鱼是面包的好搭档。这两者也算是格温妮丝最喜欢的两种食物,尤其是坐在涅瓦河边,就着河上吹来的晚风和面前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格温妮丝的胃口总是格外的好。
她能吃下两个男生的分量,却丝毫不发胖。她有着所有都羡慕的体质,她吃再多也不发胖,却不是那种胃扩张的坏毛病,从这一点上来说,格温妮丝已经打败了世间无数女子,至少她从不需要在馋嘴和减肥之间抉择。
当最后一条鲱鱼搭配着香脆的饼干面包,进入格温妮丝的温暖胃袋,这一天的生活也算结束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以往要早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第一场雪。通常来说,十一月中旬是结冰期的开始,今天是十一月十一日,应该还有好些日子吧?
格温妮丝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收拾东西,她戴上那顶宽檐软呢帽,将自己先前胡乱塞起来的卢布捋顺了,一张张放进小挎包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背着那架巴扬手风琴,重新回到瓦西里岛上的圣彼得堡国立大学附近。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但在回家之前,她得先去归还那架手风琴。
那架高档的巴扬手风琴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向学校里某位音乐导师借来练**。
格温妮丝并不是音乐系的学生——很多人都说她浪费了自己的才能——她是一名生物学系的在读生,按理来说,向音乐系导师借一架高档手风琴并不太容易,可借她琴的那名导师便是母亲的年轻男友,看在母亲的份上,这倒不是一件难事。
安东,也就是那名导师,年纪尚轻,未满三十,同样住在圣彼得堡国立大学附近。从天赋和才能上来讲,安东并不具备被授予教授资格的水平,他在学校里的地位颇为尴尬。
一名音乐教授曾意外住院之后,安东被请来代课之后,便以导师的名义暂时留在了这里。但在这儿,他那不甚高明的音乐水平,使他更像是管理乐器、胡乱摸索的杂工。
曾经的安东郁郁不得志,而格温妮丝母亲的去世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他所得到的那部分财产令他生活稍有好转,但在他那大男子主义之下的强烈事业心依旧未能得到满足。
于是,安东除了收藏了各种乐器之外,还收藏各种烈性十足的伏特加。
格温妮丝推开安东家大门的时候他,他正伏在一架钢琴前大口大口地灌着琥珀色的烈酒,并用满是酒精味的双手弹奏着不成曲调的无意义音符。
安东的双眼通红,眼白充斥着血丝,将那**且英俊的脸庞衬托得狰狞异常,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艺术家的脾气都不太好,有一句话怎么来着?艺术家不哭泣,他们发怒。
但即使同为艺术家,天才音乐家的脾气不太好和庸才音乐家的脾气不太好是不一样的。
因为前者通常更能为世人所容忍,而后者常常被世人视作无能狂怒。
很不幸,安东是后者,他不是什么贝多芬,虽然他和贝多芬一样有一个酗酒如命的父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像贝多芬一样发怒,就能像贝多芬那样作曲。
看起来,他陷入了创作的瓶颈之中。格温妮丝想,以对方那三脚猫的水平造诣来讲,这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但不久之后,格温妮丝将发现自己错了,她将无比迫切地希望,对方的创作并未陷入瓶颈,而自己也不至于卷入到一场本不该有的风波之中...
第19章 双十一事件
"安东,你的手风琴我放沙发上了。"格温妮丝皱着眉头说道。
她走到一张米白色的硬皮沙发边,取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巴扬手风琴,将其轻轻搁在那套价格不菲的沙发上。
格温妮丝的到来似乎并未曾引起安东的注意,他仍旧沉浸在酒精和音乐之间,为自己的灵感全无灌下一杯又一杯伏特加,就好像过量的酒精进入身体,便能杀死体内平庸与无能,并借此迸发出全新的灵感火花。
见着安东这副模样,格温妮丝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和这家伙并不是很熟,当然,关系也称不上恶劣。
相信任何一个女儿面对自己母亲的男友都是如此,安东对于她来说,算是半个陌生人,半个熟人,两人只是处于那种见过面且只知道彼此名字的程度。
对于格温妮丝来说,她没有照顾他的义务。
所以,她瞥了一眼沙发上的手风琴,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格温妮丝,等一下。"
当格温妮丝走到玄关的时候,安东却喊住了她,一阵闷响在他的声音之后响起,闷响之后又是一串刺耳的琴声,像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
屋内传来的种种声音顺着空气和墙壁进入她的耳朵,格温妮丝再次皱起那好看的眉头,转身重新回到客厅之中。
还是那种米白色的硬皮沙发,客厅内灯光明亮,架设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将光线折射出温暖而迷离的光亮色彩。灯光将客厅内的家具和地板染得煞是好看,安东趴在那张米白色的硬皮沙发上,而那架手风琴则摔落在地,边角磕磕碰碰,几乎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完美音色。
如果安东是一名天才音乐家,那么此情此景就是一幅可备受推崇的浪漫主义油画——天才音乐家因灵感枯竭而饮酒过度,不小心摔倒并摔坏了一架无辜的手风琴,这说明他仍对自己取得成果感到不满,而不满恰恰人类进步的源泉。
但安东不是,他不是一名天才音乐家,所以眼前的油画什么也不是。它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油画,也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珍贵时刻,它只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一角,用酒精混合颜料干巴巴堆砌色彩的空洞作品,一个浑浑噩噩的意识缩影。
格温妮丝有些心疼地捧起那架沦为"哑巴"的键钮式手风琴,她叹了口气,试图用巴扬手风琴随意演奏一曲,可在她灵巧的演奏技巧下,出来的不再是动人的乐章,而是刺耳的跑了调的琴声,有些键钮甚至已经不发声。
尝试是徒劳无功的,格温妮丝放弃了这架手风琴,宣告了它死亡。
她不满地瞥了一眼安东,心想这家伙就像一名音乐上的刽子手,酒精就是他的帮凶。在两者合力之下,他们谋杀了这台手风琴的"喉咙",使它成为一个再无动人音色的"植物人"。
"我可不知道你还是个达达主义者。"格温妮丝重新将手风琴搁在地上,一脸嘲讽地看着安东从沙发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站起身,踉跄步伐,像一个初学舞蹈的笨拙学生,跌跌撞撞朝着那架钢琴走去。两人头顶的光源依旧透过一块块水晶散发出迷离的光线,缕缕亮光笼罩着安东,就像一条条发光的细线。
"小心一点,光线都能把你绊倒。"格温妮丝"好心"提醒,嘴角挂着一抹微笑袖手旁观。
安东倒是没理会她的嘲讽,他踉踉跄跄坐在钢琴前的长椅上。酒精挣破了眼白最细微处的微小毛细血管,他的双眼弥漫着血丝,他大口喘息着,酒精在身体内发酵出独有的臭味,透过他的呼吸散发到空气之中。
"达达主义者,是什么意思?"安东拎起放在钢琴上的伏特加,心满意最地抿了一口。
"艺术流派的一种,是虚无主义的一种表现,反映一战期间某些青年的苦闷心理和空虚的精神状态。"格温妮丝解释道。
"那我和有什么关系?我活在21世纪啊格温妮丝,现在头顶可没轰炸机盘旋。"安东嗤笑一声,继续喝酒,活像个酒精容器。
"我的意思是,达达主义者的行动准则是破坏一切,巴枯宁的名言就是他们的口号,即破坏就是创造。"格温妮丝指着地上那台损毁的巴扬手风琴,言外之意倒是一目了然。
破坏就是创造,她对安东可没什么好客气的地方,她在讥讽对方在创作上的无能和对乐器的不珍惜。
可安东听了她的话却是呆愣在原地,只是原本就布满血丝的双眼愈发通红,活脱脱像眼眶里塞了两颗红柿子。
"破坏就是创造,呵。"安东忽然神经质地轻笑一声,"格温妮丝,你知道吗?你和你的母亲越来越像了。"
"越来越像?你我都知道这只是胡话。"格温妮丝撇了撇嘴,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一点光是从血缘上来说就不成立,我的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又怎么会和她相像?"
"可是啊,你们一样的骄傲,一样的眼高于顶。"安东认真说道,"你的母亲是个女强人,现在看来,你在气势上同样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格温妮丝叹了一口气,不再打算与对方争辩。
她看了安东一眼,轻声说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等等,有件事想拜托你。"安东连忙站起身,离开座椅,"我想看你演奏一曲,或许那会给我带来灵感。"
"看我演奏?为什么?"格温妮丝疑惑道。
"我有个朋友,他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看到一个姑娘用我那台罕有的手风琴演奏,其技法和乐曲之美妙,即使是没有丝毫艺术细胞的过路人也会情不自禁陶醉其中。"安东摸着自己的后颈,解释道,"他在VK上用文字记录这一经历,没有照片,但他认出了那台手风琴,所以我知道那个姑娘就是你。"
格温妮丝并不作答,只是静静地盯着安东的双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VK是俄罗斯最多人用的社交软件,和Twitter、Fablr等一众SNS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哈哈,生活中总是有着许多不经意的巧合。"安东干笑道,"妙不可言的21世纪,社交网络的神奇之处,不是吗?"
"不美妙,也不神奇,数字时代下无所遁形罢了。"格温妮丝无奈地说道。
她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还早,时间还未过七点半,她的确可以有那么几首歌的时间。
于是,格温妮丝驻足停顿了一两秒,随后快步上前。
她将放在钢琴上的伏特加递给安东,用一张湿润的纸巾轻轻擦拭钢琴上的黑白琴键和每一丝缝隙。
肉眼轻易不可见的灰尘和每一滴不慎洒落的伏特加酒渍在那张湿润纸巾抚过之后,便在这世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格温妮丝认真而虔诚地擦拭着钢琴表面,像对待情人那般温柔。
她花了五分钟的时间,而安东也不在意,他就坐在附近的一块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伏特加,等着聆听一场传言中的美妙乐章。
做完这一切之后,格温妮丝端正坐姿,腰板笔直得像一杆标枪。
"要弹什么?"她问道。
"随便,都可以。"安东漫不经心地说道,"弹你想弹的就好,一个音乐家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那么,弹什么好呢?
格温妮丝坐在钢琴前,思考了一小会儿,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八音盒。
八音盒是过时的玩意儿,这东西没什么好稀罕的,但她却想到了另外一样东西。
一只发条玩偶,父亲生前送给自己的礼物,那东西还摆在自己的床头。每当一个人在黑夜中困意全无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扭动那只发条玩偶,并借着模糊的夜色看着那只玩具娃娃在床头柜上伴着音**静旋转,像一位跳着舞蹈的可爱公主。
那是印象之中的音乐,也是伴随着她每一个不眠夜的音乐。
那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想到这里,格温妮丝忽然发现了自己该以怎样的一种心情去弹奏哪样的一种乐曲。
于是,当她嫩白的指尖落在黑白之间的时候,一段全新的、稍作改编的《欢乐颂》从手指与琴键的接触间飘出。
高音、低音,都是无意义的音符,但正是这么一个个不成曲调的音符,组合起来却成了一部神圣而宏大的乐章。
就像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正是由一个个细微而不起眼的马赛克斑点组成。单个马赛克斑点是无意义的,甚至只有一种单调的颜色,可无数个小点拼按照一定比例凑成了画面。电视的分辨率越高,马赛克斑点越多,画面也就越精美。
格温妮丝此时此刻的弹奏就是用一个个马赛克音符构建出一幅妙不可言的瑰美画面,这画面神圣而伟大,在每一个声部转换之间,在每一个简单乐符之间,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动从中倾泻而出,就像四月的阳光穿透林荫洒在地上。
这一刻的格温妮丝无疑是极美的,她的美丽集中于她的才情之上。平日里还称不上绝美的面容此刻闪闪发光,像皎洁的月光,荡漾着一层神圣的光辉。
她的演奏是如此美妙,她的技法是如此出彩,以至于世间匆匆前行的一切都不得不驻足停留,为这音乐奉献出自己的一部分时间,也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当听到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安东就有了一种神圣降临之前的奇妙预感。而当格温妮丝彻底放开了演奏的时候,安东彻底痴狂了,他连手上的烈酒都忘记品尝,就连酒瓶掉在地上而不自知。
他僵在椅子上,五指张开,保持着一个滑稽的饮酒姿势而不动。就好像这首《欢乐颂》像闪电一般击中了他,而他从不知道,原来天才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与天才音乐家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大到无法用努力来弥补。
人们常说,勤能补拙,但那只是欺骗小孩的心灵鸡汤。
毒鸡汤麻痹了安东的心灵,以至于他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幻想世界之中。可在这一刻,安东终于明白,世间上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需要一定的天赋的。
艺术创作是如此,社会交流是如此,好好生活亦是如此。
天赋只是一个方向,努力只是确保人类朝着这个方向推进。
可安东知道,他知道啊,自己天赋不足,他的方向是不远处一支老旧的火把,只够支撑他走上几步的距离,便再没了后续。
而格温妮丝,这个堪称完美的缪斯女神,她的天赋是一座明亮的灯塔,即使身处**大海,也能找到自己该去的绝妙港湾。
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天赋不足,安东那由酒精催发的红润脸色在神圣乐章中一下子转为没有丝毫血色苍白。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而布满血丝,眼睛深处的情绪却渐渐趋于疯狂。
秒针滴答滴答,在世间难得的奇妙乐章中,时针跳动,撞向了数字"8"。
落地钟的"当当"声响起,一共八下,这一阵阵钟声回荡在客厅里,进入格温妮丝的耳中。她听到了钟声响起,她的弹奏也被意外打断。
可打断她那美妙演奏的并非恼人的钟声,而是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安东握着一把水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他站在她的身后,酒气冲天,浑身发臭,醉鬼也就成了一个接受不了现实而拥抱疯狂的达达主义者。
"你想做什么吗?"格温妮丝强自镇定,可声音的颤抖却出卖了她。
20岁的格温妮丝,远比安斯年所遇到的那个格温妮丝来得正常。正常如她,也就自然会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感到恐惧。
"破坏就是创造,巴枯宁的名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安东睁大赤红的双眼,喘着粗气,"你的音乐,你的美妙乐曲让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我永远成不了你这种人。"
"你成不了天才,所以你就要抹杀天才?"格温妮丝内心慌乱,试图自救,可她太过弱小。
于是,她只能使自己的声音勉强保持镇定,尽量不让自己带上一丝哭腔。她知道,柔弱无济于事,反而能激发行凶者的摧残心理。
她以为自己猜中对方的想法,可安东的心理却远远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格温妮丝故作镇定的冷静姿态激怒了他,安东将手里的水果刀往前递进了一丝,冰冷的刀锋微微陷进格温妮丝的脖颈,激起一粒粒细碎的鸡皮疙瘩,只差一丝就能割破动脉。
安东的动作使得格温妮丝僵住了,他略微收回一点手中的水果刀,将散发着酒精臭味的嘴凑到她的耳边。
"你错了,格温妮丝,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你那该死的母亲一样。"安东眼神狰狞,恶狠狠地说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很好,我成不了天才,但我不抹杀天才。"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癫狂错乱的微笑。
他说:"我成不了天才,所以我要占有天才。"
占有,一个多么令人胆战心惊的邪恶词汇。
该死的占有欲占有了安东的内心,格温妮丝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如果***,她似乎已经预见了所有悲伤的结局。
于是,当安东的大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的时候,格温妮丝反手按住了他的手。她用指尖轻轻挠着他的指关节,像在弹奏一首美妙至极的钢琴曲。
格温妮丝不经意间作为女人散发出的风情在一刹那间迷住了安东,她尝试转身,也如愿以偿地未被阻止。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妩媚的笑容,试图用一种迫不得已的方法拯救自己。
十分钟后,格温妮丝走出安东的家门,嘴角挂着怵目惊心的鲜血,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
二十分钟后,格温妮丝走进当地警察局的大门,将一只蚯蚓般扭曲的条状物扔在一个中年警察的桌上。
那名长着络腮胡的警察花了一分钟,才从那血肉模糊的条状物上辨别出它的原有形状。
于是,半小时后,下体发凉的警察们冲进安东的家中,逮捕了捂着下身休克过去的嫌疑犯。
他们将安东送进了就近的医院,而把格温妮丝扣在警察局做笔录。
一名警察向妻子透露了此事,希望自己的老婆以后能善待自己的宝贝工具。在和自家丈夫说完此事之后,那名警察的老婆又向自己的闺蜜聊起了这个八卦,而闺蜜又向闺蜜的丈夫谈起此事。
一传十,十传百,时间是十一月十一日九点零一刻,可有关音乐导师侵犯女学生的新闻却已经传遍了整个圣彼得堡。甚至于,当地的新闻报社和自媒体已经在网络上争先恐后地抢在第一时间报道此事。
而在这次事件中,更耐人寻味且令人发指的是,那名音乐导师竟还是女学生母亲的男友。
如此恶心而疯狂的事件自然瞒不过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学生,风暴甚至不需要酝酿就已经席卷整个圣彼得堡。
人们互相讨论其中可能的细节,批判着衣冠禽兽的安东,女人们对不得已自保的格温妮丝表示同情,而男人们多半捂着下半身某处部位,几乎不对格温妮丝发表任何评论。
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学生们想起了这位"阿芙洛狄忒"还留在警察局做笔录,于是爱慕格温妮丝的男生和同情格温妮丝的女生自发聚集到一起,像一场盛大的大学生游行,却又不游街。
他们像海潮环绕孤岛一样包围了警察局,密密麻麻的年轻人们站在警察局的大门外,不同发色的脑袋从高处往上看去就像倒入大批量颜料的海洋。
学生们要求立刻释放格温妮丝,临时赶工制作出来的牌子和横幅在一小时后被送到这里,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标语。
他们声称此刻的格温妮丝差点遭受侮辱,心里也必然仍处在惊恐之中,她是一名受害者,值得回家睡上一个好觉,而不是被留在警察局像一个犯人那样被盘问细节。
学生们说得没错。警察局长也是这么想的,可他按照规章和流程却不能直接放人。
于是,当手下端着一杯热水进来的时候,警察局长却让他端给格温妮丝,并交给他一包湿纸巾,吩咐手下务必让格温妮丝擦掉嘴角那腥臭的血液。
"她值得体面地接受笔录,至于物证,就用那个东西吧。"警察局长是这么说的,而那个东西自然就是安东失去的那个东西。
当吩咐完这一切,那名手下端着热水出了门。局长办公室的电脑可以调出监控画面,查看格温妮丝做笔录的画面,可警察局长却不这么做。
或者说,没心情这么做。
他只是站在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罅隙看着外面的学生们群情激奋,就好像自己在与他们作对。
可问题是,自己并非恶人,恶人现在却不得不接受保护躺在医院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接受医生们的治疗。
那些愤怒的、哭泣的学生们就像一座座大山矗立在警察局门口,作为一名警察局长,他感受到了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以至于他在对安东的印象愈发恶劣的同时,也难免有些责怪格温妮丝。
说不上迁怒,只是外头那些学生毕竟都是因为格温妮丝而来。而一旦处理不好,他知道,警察局长不仅将是自己这辈子的职业生涯的顶点,还是自己一生下坡路的开始。
警察局长在办公室中看着窗外的学生盘算着自己的利益,窗外的学生则对着警察局大门望眼欲穿,试图搜寻格温妮丝的任何一丝踪迹,而格温妮丝正抱着警官们提供的垃圾桶拼命呕吐。
即使是她自卫的手段有些不人道,也没人真的会违背良心谴责格温妮丝。
雄性动物们在惊叹于这名姑娘的迷人气质的同时,又对她遭遇的暴行感到一种难以呼吸的心痛和愤愤不平。而雌性动物们将她视为女权主义反抗性压迫的典范,她们拍手叫好,甚至在她们看来,格温妮丝简直是一个巾帼英雄。
于是,在社会各阶层和各个群体的一致努力之下,格温妮丝在天空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警察局。
黯淡无光的黑夜转为黎明破晓前的灰蓝,在云层密布的蓝灰色天空下,学生们自发拥簇着格温妮丝,像一群自愿捍卫某位盛世王朝的女王的拥戴者,护送着她回了城。
时间是十一月十二日六点零三分,当格温妮丝踏进学校的那一刻,圣彼得堡的天空下起了大雪,比以往的时候来得要早一些。
大雪激发了不少人的灵感,学生组织联合当地的女权组织向市长提议,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建造一座女性骑士的雕像,面容以格温妮丝的五官为模板,以纪念此次的"双十一"事件。
市长在被窝中被电话吵醒,距离下一届市长选举已经时日无多,基于民意的支持和群众的电子选票促使这位市长没过多犹豫,就批准了这项申请。
在这座雕像的基座上,女权组织和学生群体甚至已经拟好了一句鲜明漂亮的台词:"纪念双十一事件,致格温妮丝,你不会输给从女人胯下出生的男人的。"
从案发的八点多,到踏入校园的六点多,整整十个小时之内,圣彼得堡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和第一位女性青铜骑士。
时间很短,决策和事情的发展却快得很。
毕竟,这是妙不可言的21世纪,社交网络的神奇之处,数字时代下的无所遁形,不是吗?
第21章 人性损毁
"波尔金医生,院里新来了一名病人。"护士忽然拉住波尔金,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院长想把那名病人交给您来负责,其他医生都尝试过了,病人不愿意和他们交谈。"
"所以呢?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总会有病人来的。"波尔金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下次说话别那么大声,你就差没拿一个大喇叭说话了。这里是医院,你是护士,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音量。"
"可是医生,那名病人有些不太一样。"护士争辩道。
"哦?哪里不一样?"波尔金医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是格温妮丝,上周闹得整个圣彼得堡沸沸扬扬的格温妮丝。"护士看着波尔金,飞快说道:"听说警察后来上门带走了...等等!您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什么?"波尔金茫然地看着她。
"格温妮丝啊!医生,您不知道上周发生的事?"护士拍了拍脑袋,以一种看待野人的目光看着他,"我差点都忘了,您从不关注社会上的新闻消息。"
"这个社会每天都有所谓的'大事';发生,大部分新闻就像海洋垃圾,偶尔浮上水面,但下一刻就被翻腾的海浪淹没。"波尔金医生耸了耸肩,说道,"有什么好关注的呢?迟早都会过去,我也不能为那些故事的主角做什么。"
护士愣了一下,心想年轻帅气的天才固然惹人爱慕,但波尔金医生莫不是读那堆厚厚的医学书读傻了。这世界上谁关注新闻是真的想着能为新闻中的对方做上些什么吗?这样活着多累,难怪波尔金医生从不关注社会上的消息。
可人们关注那些"海洋垃圾"也不过是因为这堆垃圾还能在彻底报废之前发光发热,发挥最后一丝作用——充当谈资,或嗅到风向与商机。
尽管不会有人承认,但事实是,大部分人看热闹,追逐热点,不过是为饭桌上的谈笑风生多加一点谈资罢了。而部分投机者和商人则能从中解读出更多商机,挖取更多的利益。
"不过...那个什么格温妮丝是我的精神病人,我总得了解她的过往经历的。"波尔金医生出声说道,"走吧,我过去看看她,你去把你知道的和你看到的那些新闻消息整理给我。"
"没问题,病人在五楼,已经做过精神评估。"护士颔首说道,"您先过去,等下我把档案带来给您。"
当波尔金朝着五楼走来的时候,格温妮丝正坐在一间病房的窗户旁看着窗外的景色。医院的绿化很是一般,既称不上绿意盎然,也不会太过于光秃秃,就是介于那种说没有也有,说有但也不明显的样子。
窗外的景色自然配不上"美丽"二字,格温妮丝坐在窗前,实际上看的自然也就不是那些零零星星的孤独小树。
她坐窗前,看的是一整个世界透过窗户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想,那是世界主动展示、强加给她的,她不是去看,而是被迫接受眼前的风景。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我没错,是世界错了,这个世界怎么了?"
"格温妮丝,你知道大家的问题是什么吗?人们只听见和看见自己已经相信的事,而拒绝相信真正的事实,事实是,人们根本就不在乎真相。"
看着窗户的方格,庞大的世界映入眼帘,被截成正方形的一角。格温妮丝的嘴里一直喃喃自语,总是重复着这么几句话,总是对自己说话,或者有时候就干脆只哼着《欢乐颂》而神情痛苦且绝望。
她坐在窗前,有时候会偶尔站起来走几圈,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她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却也不唉声叹气,只是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绝望。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当波尔金推开房门的时候,格温妮丝正趴在窗前,哼着贝多芬的《欢乐颂》。窗外的天空是死灰色的,不甚明亮的天光笼罩住她的身影,为格温妮丝的身体轮廓镀上一道朦胧的光。
她只留给医生一个美丽而窈窕的背影,模糊的光线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而她的身影背光,像一株奄奄一息的向日葵,永远得不到阳光的温暖。
"医院的绿化做得不好,我向院长提议过几次,他都以经费不足为由拒绝了。你喜欢植物?我喜欢罂粟、曼珠沙华和忽地笑。"
温和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格温妮丝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想法。她对耳边接收到的声音充耳不闻,她对外界施加的影响不闻不问,就像一个聋子、一个哑巴。
格温妮丝用封锁内心和封闭交流来构建坚硬的心灵龟壳,她像一只迟缓的乌龟一样,将自己柔软细嫩的血肉藏身于龟壳之内。
可她又不是完完全全的乌龟,她是一只软体动物,借着虚幻的龟壳抵御冷漠的现实。
病人拒绝交流,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波尔金医生皱起了眉头,在精神治疗中,病人愿意喋喋不休倒是一件好事,从某种程度上,医生若能取得精神病人的信任,那么治疗也会顺利很多。
"好吧,也许你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等下再来看你。"波尔金医生瞥了一眼门外等候的护士,她的怀里正抱着一本病人的档案。
波尔金没有转身,而是面对着格温妮丝缓缓后退。就在他的后背即将贴上房门的时候,对方却忽然说了话。
"我以为你会喜欢蓖麻,毕竟它的根可以用来治疗癫痫和精神分裂症,正好对付我这种精神病患者。"格温妮丝转身,五官背着光而显得模糊不清,"你喜欢的那些花本身都不太好,不管是花语还是花本身的剧毒,都不太好。我喜欢依米花。"
很好,病人开口了。波尔金眯着眼睛,尽量使自己笑得更具亲和力一些。
"依米花?我没听过那种东西。"波尔金轻声说道。
他的身体靠近房门,右手背在身后,趁着和格温妮丝交谈的时候,背在身后的右手在不动声色之间接过了门外护士悄悄递过来的档案。
波尔金现在不想转身去接,也不想离开这间房直接拿来护士带给他的档案。他意外触发了格温妮丝谈话的欲望,他不想以为短暂的离开而扼杀了这一次谈话的机会。
"依米花...被大部分人认为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没人知道它是否真实存在。"格温妮丝解释道,"这是一种长在非洲戈壁上的植物,它的生长和蝉的生命历程有着惊人的相似。它用五年的时光积累养分和生长的能量,在第六年春开花。"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在开花之前,许多旅人以为它只是一株普通的小草。可在第六年春,依米花开的时候,它就是整个非洲荒漠中最为绚丽的事物,它有四片花瓣,每一片花瓣各自对应红白蓝黄四种颜色,瑰美至极,就像要占尽人世间所有色彩一般。"
"那一定很美。"波尔金感叹了一句,准备低头翻阅档案。
"是很美,但它的花期只有两天,短短的两天。"格温妮丝忧伤道,"两天后它就会随着母株一起枯萎,开花意味着它生命的终结。依米花用了五年时间,却只享受到了两天的灿烂,如果花有意识,在生长之前它就知道这一结局,那么依米花还会选择用五年的时间去孕育两天的美丽吗?"
格温妮离开窗户,坐到病床之上,她的五官面容从死灰色的天光中显现出来。她的脸庞不再背光,而是在光线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惹人心碎的凄美。
波尔金没注意到这哀美无声的一幕,他只是低着头,翻阅着档案。可当他打开档案的第一时间,在扉页的个人资料处看到格温妮丝的照片之后,他的手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僵硬不动,像被人切断电源的机器一般,停留在半空之中。
"格温妮丝..."波尔金抬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孩,随后又低头喃喃自语。
"那是我的名字,我是格温妮丝,格温妮丝就像那朵依米花。"病床上的格温妮丝脸色苍白,看上去简直可以用心若死灰来形容,"我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打理好人际关系,交了许多朋友,可我得到的灿烂光辉也就只有那么一周。一周之后,世界就抛弃了我,人们就转而唾弃我,如果早知道结局是这样,我想依米花根本就不会选择开放。"
对于格温妮丝的话语,波尔金医生充耳未闻,他在短暂的僵硬之后,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档案。
而格温妮丝对于波尔金当一个安静的听众也颇感满意,先前的医生总是逼着她、诱导着她说些什么,而波尔金翻阅档案的时候全程保持沉默,蹙着眉头,嘴角紧紧抿着,倒是成了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一时之间,病房内的画面变得有些诡异。本该开口谈话的医生却皱着眉头缄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翻阅着病人的档案,像发了疯、着了魔似的,而一直以来都保持沉默的病人格温妮丝却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令人听不太懂的胡言乱语,像找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拼了命想将自己心中的压抑一吐为快。
在那本档案簿之中,详细地介绍了格温妮丝的来历和经历,包括一周前她是如何被人们同情,一周后她又是为何被人们唾弃。
在安东提供了证词,并经过当地警察验证之后,格温妮丝主动"勾引"基本已成既定事实。于是,警方带着逮捕令破门而入,在格温妮丝的家中找到了瑟瑟发抖、几近于疯狂的女孩,并将其拘留在警局之中。
好在圣彼得堡的法官大人们是多么的"明察秋毫",又是多么的"仁慈善良"。在法庭上,格温妮丝并未被判故意伤害罪,法官大人认为格温妮丝的行为属于防卫过当,因此随随便便判个十年刑期也算法外开恩。
照理来说,格温妮丝此刻本该在监狱里服刑,可她的律师却也不是什么善茬。负责格温妮丝案件的律师以"格温妮丝患有精神疾病"为由进行辩护,最终为格温妮丝争取到另外一个选择。
要嘛在监狱里待上十年,要嘛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对于后者,那名言辞犀利的律师告诉格温妮丝,不管她疯没疯,在做精神评估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像个疯子。
事实上,不用律师交待,格温妮丝在经历这次事件之后就已经表现得像一个疯子。
她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是对着墙壁,有时候是对着空气说话。而负责看守她的人们有时候也会试图去理解格温妮丝言语的含义,可下一秒,格温妮丝又会突然唱起贝多芬的《欢乐颂》。
甚至于,在法庭上——中间休庭过几次,法官大人们为了讨论细节和量刑——格温妮丝有一次竟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大声歌唱。
她的嗓音是如此美妙,而她的歌声是如此动听,像一只空灵婉转的百灵鸟。法官大人和陪审团们大部分都是虔诚的东正教教徒,他们从格温妮丝的歌声中感受到神圣而光辉的咏叹,宛如圣歌,如蒙神恩,令人不自觉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格温妮丝的歌声甚是美妙,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法官大人们才允许了格温妮丝要嘛在监狱里度过那宅心仁厚的十年刑期,或是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法官和陪审团也倾向于后者,毕竟上帝赐给格温妮丝美妙的歌喉必有其深意,他们希望格温妮丝早日康复,将更多、更好的圣歌带给人们,将主的荣光透过乐符洒向人间。
于是,格温妮丝被送进了波尔金所在的精神病院,成了这里众多棘手病人中的一员。
波尔金合上档案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望向面前自言自语、喋喋不休的格温妮丝,忽然心中一动。
一道无色透明的气体从他的指尖钻出,像一条灵巧的小蛇,在空中扭动着,一点一滴顺着格温妮丝的鼻尖钻了进去。
他释放了自己的欢愉气体,可这一部分气体却如泥牛入海,竟消失不见,而没对格温妮丝产生丝毫影响。
波尔金细细观察格温妮丝的五官表情,注意到她的眉毛和嘴角有着极为细微的上扬,却又很不明显。
在这一刻,他明白了,格温妮丝的身体素质已不再是普通人类,如此小剂量的欢愉气体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于是,他又加重了空气中的欢愉成分。
扭动的致幻气体渐渐变得明朗起来,起先只是一道极淡的雾气,类似水壶烧开的水蒸气,可随着波尔金又一次加大剂量,淡得几乎透明的水蒸气很快成了一道白雾。
而在突如其来的白雾笼罩之下,格温妮丝在不知不觉之中,露出了一丝安宁而甜蜜的微笑。无可避免的狂喜涌上心头,内心所有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伴随着狂喜而来的,还有累积已久的疲惫之感。
困意和欢愉之意一同占据了格温妮丝的内心,在这道充满愉悦气息的白雾中,格温妮丝很快就睡着了。
她半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困极了。
波尔金上前垫上枕头,让她躺下好好睡上一觉。他帮格温妮丝盖好被子,并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尽可能地将欢愉气体送进她的大脑,以借此引出她心中的美好幻觉和奇妙幻象。
他用自己的致幻气体,许了她一个甜蜜而安宁的梦乡。
做完这一切,波尔金退了出去。他在过道上找到先前那名护士,并详细地问了一些档案上不曾提及的细节。
譬如...
"那个安东,现在在哪?"波尔金盯着护士说道,"法官给他判了几年?"
"三年,他并未对格温妮丝造成任何实际伤害,而定罪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持刀用言语威胁对方。他现在人被关在城郊的一所监狱之中,听说他住单人牢房,有人监护,因为只能靠导尿管生活。"护士小心翼翼地说道。
波尔金盯着她的眼神极具压力,虽然表面上平静,但可不是什么平静的湖面。他的眼神就像大海一样深邃,短暂的风平浪静之下,并不意味着狂风暴雨和滔天巨浪到来。
在波尔金的眼神深处,护士看到了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一向没有什么太大情绪波动的波尔金,在这一刻,眼里却住着一头暴怒的雄狮,以至于护士老老实实就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
造化弄人,命运之神的手笔将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的生命轨迹在多年之后又划到一个点上。在问完护士问题之后,波尔金回到病房,盯着病床上的格温妮丝,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就像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又不要做些什么。
波尔金看着格温妮丝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远在这之前,他利用致幻气体诱导出了自己失去的童年记忆,并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和命运进一步接触。
可他没想到,有一天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遇见了这个"伊甸城堡"中一起玩耍的女孩。
异种人的孤独和自尊,决定了很多事情,而其中就包括,波尔金不允许有人欺压这个女孩,即使是荒谬可笑的人类和高高在上的法律也不行。
他的退缩固然令命运发生了些许变化,但格温妮丝也因此遭受到了不公的对待。
能欺负当年那个女孩的只有自己,能贬低格温妮丝的只有波尔金。
他明白,她就是他的命运,她就是他一直不想去接触的那部分命运。而现在,命运遭到亵渎,他已经无法再坐视不理。
为此,他决定毁灭。
毁灭部分人类,还愚昧人间以最深沉最黑暗最痛苦的颜色。
报复的颜色。
第23章 花田错
当格温妮丝在讲过去的故事时,安斯年观察得很认真。他盯着对方那因回忆而略显迷茫地双眼,情绪却也随着她的故事深入而深陷其中。
生活是一堵墙,他想,或许,格温妮丝和自己是相似的,在某些部分上。
例如...
他们一样失去了家人,也有替代他们家人的人出现。
他们一样没法拒绝别人,因为他们拥有得很少,他们只是想让大家都喜欢自己。
他们在生活上都遇到了挫折,即使大家都知道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他们也未能好好地应对生活,只能依赖于某些特定的对象而活。
对于格温妮丝,那个人是波尔金,帮她狩猎的波尔金。而对于安斯年来说,是鹿圆,是白月光,是爱丽丝,是他遇见的朋友们。
站在这种立场来看,安斯年忽然又能理解格温妮丝的那种疯狂和执拗了——当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抓住手中唯一仅有的东西。
如果有人试图夺走自己珍视的一切,那么他想,他哪怕是拼得你死我活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外面那些病人,并不是什么中东难民。"安斯年咳嗽几声,打断道,"他们都是当时的'背叛者';,曾经站在你这一边。"
"他们并不是站在我这一边,他们只是站在自己那边,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正如人们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格温妮丝冷淡地说道,"不过也不全然都是当初的背叛者,还有一些是误闯此地的人。"
"哪个是安东?"安斯年好奇地问道,"我倒是挺在乎真相的。"
"现在坐在门口看门的那个,看起来不太像吧?可惜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格温妮丝轻笑道,"过去的安东早在他身上死了,现在的他更像一个脸色青白、营养不良的中年大叔。"
"你看起来..."安斯年疑惑道,"似乎已经不太恨他了?"
"恨?为什么要恨?人类最大的悲哀在于,即使是仇恨这种刻骨铭心的情绪,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格温妮丝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我不恨他了,更多是因为,如果不是他,我也遇不上波尔金医生。"
昏黄不明的火光中,一个女子在谈及自己仇人的时候,非但没有咬牙切齿,反而捂嘴娇笑,目光中甚至还真有那么几分感激,这样的事情怎么看都怎么也有些诡异。
或**精神病院之前的格温妮丝脑袋是正常的,但形势逆转,受害者反而被法官判决送进精神病院后,格温妮丝的大脑和精神的的确确也因无法接受事实的刺激而产生了变化。一个偏执狂或许心神坚定,没有漏洞,但一个大脑受了刺激出了问题的人来说,这倒是不一定。
想到这里,安斯年凑到铁笼子边上,双手抓着生锈的铁栏杆,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佝偻着站起来。
即使有火光照耀,白雾中的视线也有些模糊,致幻气体使他连身体都站不稳,但他依然执拗地使自己离格温妮丝更近一点,更进一步看清她的五官面容。
"在我家乡那边,有一句老话,叫强扭的瓜不甜。"安斯年痛苦而吃力地笑着,低声问道,"如何让一个本不爱你的人爱上你,这是不少人求而不得、苦苦追寻的终极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最早的时候,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叫张思柔的女孩,她人真的很好,是那种不会对路边流浪小狗不管不顾的女孩。我喜欢她,甚至我想,有这么一个女孩让我喜欢真是很棒的一件事,可遗憾的是,女孩从不喜欢我,她喜欢别人,比我更好的别人。"
"你想说什么?"格温妮丝皱眉问道。
安斯年抬头瞥了她一眼,却自顾自地说道:"在毕业典礼那一天,当我得知她和喜欢的男生已经制定了完美而无误的人生计划之时,我想那也许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因为他们制定的计划中有彼此而无我,更因为和张思柔制定计划的不是我。"
说到这里,安斯年抬起头,认真问道:"你知道男孩在追求而不得的女孩的过程中,普遍悲哀的一点是什么吗?"
他问了格温妮丝问题,却又不待她回答,就自己回答道:"是总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这一整个庞大世界里最爱她的那一个,别人的爱都是虚假的爱,只有自己的爱才是这浩瀚苍穹最特殊最真实的那一份。我们总认为,在这庞大世界里,对方只有接受自己的爱才能幸福,可事实是,你觉得你的爱海枯石烂永不改变,别人对她的爱也能如此。"
"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格温妮丝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在我这里,波尔金接受我的爱并不注定幸福,是我,是我能得到她的爱才能幸福。"
"不,我还没说完,别打断我,请听我说完。"安斯年轻笑一声,悠悠地说道,"那个时候的我,懦弱、胆小、无用,像个废物,却渴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向往美好并不可笑,最可笑的是,那个时候的我甚至巴不得张思柔发生点什么不致命的意外,我希望她能倒霉、不走运甚至毁容,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她的外貌如何变化也不抛弃她,这样她就会明白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安斯年怪笑一声,叹息道:"那个时候的我,不仅懦弱且胆小地渴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个自私自利的废物。我把拥有某个女孩的希望,寄托在女孩受伤害的基础上,可谁又能保证,即使张思柔遭遇了那样的困境,全世界不离不弃的就会只有我一个人呢?她喜欢的男孩如果真心爱她,也会做这样的选择,而我企图用感动来得到的爱,根本就不是爱!"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甚至连下场赌一把的机会都不敢抓住,简直就是全世界loser的集中缩影。我并未如我想的那般爱张思柔,我爱的只不过是那个自以为付出了许多的自己,另一个女孩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这一点,因为你如果爱一个人,根本就不会想着用不正当的破坏方式去得到她。"
"而爱这种东西,归根结底,不过是多巴胺和荷尔蒙分泌共同作用的结果。可神奇的是,这种共同作用的结果却不只是单纯地影响肉体上的生理机制。它还能使我们勇气倍增、信心大涨,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视死如归,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是那种全世界与你为敌、同你作对也无所谓的豁达、豪迈与浪漫。"
"因为,你不孤独,你的身边有你爱着的人。爱有两种,一种是双向性的,双向性的爱是即使世界末日,全世界坍塌,也能牵着手一起死去。"
"死亡令人恐惧吗?不,人们之所以觉得殉情浪漫,只是因为殉情的人类死得并不孤独。死亡并不让我感到害怕,我怕的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也将孤零零地死去。"
"而另外一种爱,是单向性的爱,就像一个箭头,永远只指向一个单方面的方向。曾经我觉得我喜欢张思柔,可那实实在在愧对于'爱';这个字眼,因为单向性的爱不是这样的,它不是这样运作的。"安斯年解释道,"真正的爱是,我应该只想看着她笑,那笑容应该美好而干净得像圣托里尼的蓝顶白墙和爱琴海的绝美风光。如果是爱,我应该只是想看着她笑,而根本不在乎这笑容是对着谁的。"
"我曾在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前,彷徨不定,可后来,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一个女侠般威风凛凛的女孩。"安斯年脸色苍白,微笑着说,"她真的是很棒的那种女孩,她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命运的造化弄人,真正的爱也不会因为恐惧命运而停下脚步。"
"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格温妮丝看着安斯年,眼神微惘。
安斯年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意思,你帮我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如何赢得波尔金的心。"
"可你知道的,我被人背叛过,所以我明白那种痛苦,更绝对不会背叛拯救了我的他。"格温妮丝歪着脑袋,诚恳地说,"如果我放了你,那么这就是一种背叛。我没办法直接放你走,但正如你所说,我喜欢波尔金,你如果能直接告诉我的话,我会想办法让波尔金放弃你的。"
"好吧,看起来,我似乎没更多选择?"安斯年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其实我的答案很简单,让波尔金多去照照五楼的那面破镜子,拉斯柯尔尼科夫会告诉他一切的。"
"你我都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不存在。"格温妮丝蹙眉说道,"请说得更明白一点,你不能就只是叫我让他去照镜子看看自己。"
"好吧,那我明说,如果你告诉我的故事准确无误的话,波尔金本来就是喜欢你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一点。"安斯年淡淡笑着,笑容里带了些许苦涩,"因为他洞察了命运,也害怕命运,同我一样,他害怕他对你的好感是命运使然,他害怕就连你的喜欢也是早已注定的情感程序,他害怕承认你正如我害怕承认喜欢我的女孩。"
"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格温妮丝闻言眼睛骤然一亮,"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她站起身,情绪突然有些激动,甚至于她上前几步,同样抓着安斯年抓着的生锈栏杆。格温妮丝看着他,原本蒙着一层水雾的迷离双眸在这一刹那瞬间发光发亮,像极了看到了小鱼干的可爱小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斯年一脸平静地说道,"这家医院的存在是因为你,那些病人说是他的收藏品,可实际上也是为你萌生的一种复仇。包括所谓的欢愉与恐惧之神,你们所用的教歌是他初见你时,你唱的《欢乐颂》。"
"还有呢?"格温妮丝的眼睛愈发明亮。
"还有那面镜子,拉斯柯尔尼科夫,也印证了他曾经对你说的话。"安斯年耸了耸肩,解释道,"他不想你在他制造的欢愉中逃避现实,因为你绝对没办法在这虚假的欢愉中逃避自己,镜子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不能你总当一只缩头乌龟。"
说到这里,安斯年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他哂笑道:"不过嘛,到头来,他同你一样,同我一样,也当起了缩头乌龟。我们大家都一个德行,波尔金设立的那面镜子,本意是想让你认清自己,接受自己,可实际上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能认清,他和我一样,不过是鸵鸟心理罢了。"
格温妮丝的眼睛熠熠生辉,明亮得像漆黑夜空中闪亮的星。可很快,这对耀眼的星就泛起了一层水润的光泽,像是幽蓝的珠宝蒙上了一层水雾,像是心灵的窗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下雨,像是一整片海洋倒映在她的瞳孔深处。
她哭了,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喜极而泣,像一个得了永不融化的糖果的小女孩。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肩膀颤抖,她只是默默流泪,眼里荡漾着难以置信的光。就像一个远赴非洲苦寻依米花多年的冒险家,在追寻多年之后,才发现原来传说中的依米花就在自己身边。
她看上去失魂落魄,心事重重,却又绝对不是那种接受不了事实打击而呈现的茫然,而是一种手足无措的慌张和慌乱。
就像一个第一次告白成功的小女孩,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总是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去找他谈谈吧。"安斯年松开抓着铁笼子的双手,慢悠悠地说道。
他抖了抖双手,震掉手上棕黑色的铁锈,看着格温妮丝同样松开双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
她低着头行走,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此时此刻她的脑海已经被她和波尔金的开场白占据。
她该怎么提起这事呢?
用娇滴滴的语气?不,那样太作,波尔金似乎不喜欢那样。
用甜蜜的温柔的语调?也不行,这样不够正式。
那用平淡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来?好像可以,但这样似乎显得自己不够在乎。
纷纷扰扰的思绪涌上心头,像缠成一团的毛线球,彻底占据了她的内心。
"说是这么说,但你就真的这样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安斯年不满地大喊道,"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记得告诉波尔金!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保证不回来!"
格温妮丝没有回头,她的背影经过暖黄色的火光和朦朦胧胧的黑暗,在光明与黑暗的交错间被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显得动人至极。
最终,格温妮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万籁俱寂,世界重归安宁,只有角落里的蟋蟀不知疲倦地振着翅膀。
而在格温妮丝离去之后,在这个水牢里,墙壁上的火盆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因为水汽浓郁的缘故,倒也不甚明亮。
安斯年看着格温妮丝的身影消失,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火焰燃烧,橙红色的光亮将他苍白而忧郁的面容染得喜气了一点。他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红扑扑的,可他的眼神倒映着火焰燃烧的光亮,却绝对不是什么喜悦或欢愉之情。
"你是如此,他是如此..."安斯年自嘲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闭上眼睛,重新伸出双手用力掰了掰生锈的铁栏杆。他试图以蛮力拉开那道铁笼,可微微泛酸的麻木身躯却早已不能为他提供任何一丝力量。
"自欺欺人啊..."
安斯年苦笑一声,靠在铁笼,滑坐在地上。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无力地坐在冰冷浑浊的污水中,落魄得像是生活在天桥底下的流浪汉。不,流浪汉都比现在的他来得体面,他的模样比天桥底下的流浪汉还要凄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安斯年闭着眼睛数着绵羊,面容宁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四十五分钟过去了,格温妮丝去了颇久,却也没回来。
总不能把自己忘了吧?他想,也许这个时候,两人正忙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帮波尔金和格温妮丝认清这一点,真的有益于改善他现在的处境吗?
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安斯年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沉重而老旧的镶铁木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的却不是格温妮丝,也不是波尔金,而是...
"基辛格?!"安斯年愕然地看着对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时间多解释,我来带你走。"基辛格屏息凝神,掰开铁笼的栏杆,将安斯年拖了出来。
他没戴防毒面具,但此刻水牢里的白雾正是最淡的时候,短时间的吸入对异种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同早先在南美洲见到的那副模样不同,此时的基辛格看起来要更苍老一些。异种人的衰老极为缓慢,这里指的苍老并不是外表上的,而是气质上的饱经风霜。
在安斯年茫然而虚弱的眼神中,基辛格将他背在身上,并用一条粗布缎带将他固定在自己的腰间,以确保安斯年不会掉下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基辛格出了门,上了台阶,重回地表。也正是这个时候,安斯年才明白那间水牢是由医院的地下室改造的,只是他目前的注意力却不在上面了。
基辛格背着他走了另一条路,和来时不同,这条路必须穿过医院的后山。而令安斯年没想到的是,这里种植了一小片的鲁冰花田,瑰美的粉紫和浪漫的深紫在这一刻交织着,像一匹匹精心浸染的绸缎。
即使夜色有些模糊,花田不如白天看过去来得好看,可在淡淡的月光轻抚下,这份花之美却被渲染得有些意外的静美。
浪美而唯美的花海包围住了他,在这一小片鲁冰花田之后,是向日葵的海洋。
这些向日葵无一例外,比人还高,足足可达3米。明亮大方的金黄像一朵朵坠入的太阳,安斯年和基辛格一进入其中,身影即被这一朵朵太阳淹没。他们穿梭在花田之中,就像两条灵敏的游鱼。也正是看到了这一**向日葵,安斯年更坚定了波尔金对格温妮丝的感情。
或许波尔金不去表达,不仅是不愿承认,还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表达。
"杰森呢?你在这里,那么杰森在哪里?"安斯年问道,"我问过波尔金,他说从没见过什么杰森。"
"杰森,杰森他..."基辛格沉默片刻,说道,"医生没见过杰森,是因为杰森已经是个死人了。"
杰森死了?那个长得酷像威尔史密斯的黑人小哥,那个在自己失控拆家之后向他伸出援手的黑人小哥,就这么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了?如果杰森想跑,只需要开一道传送门,又有谁能阻止他呢?
安斯年低垂眼睑,眼神深处尽是茫然。
"谁杀了他?"他咳嗽几声,痛苦地说,"是谁杀了杰森?波尔金?"
"不,我,是我。"杰森面无表情地说,"是我杀了他。"
第24章 信仰之跃
"你..."安斯年感受着向日葵的茎叶划过脸颊,脸上虚弱的笑容也在这一刻尽数敛去,化为最深沉最晦暗的沉默。
"是我,我杀了杰森。"基辛格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丝毫犹豫,竟坦然自若地承认了这一点。
安斯年趴在他的背上,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像一座永远保持沉默的雕像。
不计其数的向日葵在他的身边盛开着,两人穿梭在这向日葵的海洋之中,即使从天上望去,也无法轻易找到这两个在一朵朵小太阳底下行走的身影。
向日葵的海洋就像一座迷宫,如果不是方向感极好且对这个地方熟悉,寻常人一定会迷失在这一千万朵盛开的太阳之中。而安斯年想,或许在这花海中,丧失的不仅是方向感,还有人心。
人心在迷宫中迷了路,他想,就像基辛格,就像险些洗脑的自己。
"你已经被洗脑了?"安斯年沉默片刻,最终开口。
可基辛格并未回答安斯年的话语,他就像一架只懂执行命令的机器,丝毫不留会外界同他进行的交流。
"你已经被洗脑了。"安斯年叹了一口气,笃定道,"波尔金占据了你的大脑,扭曲了你的思想。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基辛格依旧不回答安斯年的问题,除了一开始坦承自己杀了杰森之外,他就不再说话,只是皱着一对眉毛,在漫天的高大植株中辨认方向。
安斯年见着基辛格这副模样,内心却是泛起几分不安和些许无奈。他想,对方总不会是自己推测错了,而被格温妮丝派来毁尸灭迹的吧?
不可能是波尔金,安斯年很笃定这一点,他看得出来,波尔金根本不想杀自己。
波尔金那家伙对当初送走他的13号有一种莫名的执念,但格温妮丝可不一定了。恋爱状态下的极度痴狂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做出一些不可理喻也无法解释的举动,就算格温妮丝想杀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想到这里,安斯年便不再发问。他只是看似虚弱无力地倒在基辛格背上,像一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士兵,可他的口鼻却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和向日葵那极淡极淡的清香。
新鲜空气灌入体内,置换身体深处那些充满致幻成分的废气。在大量清香的涌入之后,安斯年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气味上的不适。
这种不适源自于他近期吸入了太多致幻气体,以至于鼻子将那致幻气体的甜腻香味当做了理所当然的空气。而此时此刻,一朵朵向日葵包裹住了他,就像一千万颗燃烧的太阳。
向日葵的清香很淡很淡,可太阳的味道却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安斯年觉得肺部吸了它们就像是在燃烧一般。
在这清香气味的燃烧中,安斯年却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心神上的新生,就像凤凰在火焰中涅槃似的。
此时此刻,他格外希望基辛格背着他走的这段路再长一点,却不是出于什么浪漫主义的缘故,毕竟背着他的也是一个男人。他只是想在这一过程中积蓄一点新生的力量,让沉睡麻痹的身体尽快复苏。
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向日葵的海洋淹没了安斯年和基辛格的身影,两人虽穿梭在其中,却也很快就从这花海中跑了出来。
残留在安斯年血液中的致幻成分仍在不知不觉中发挥着它的作用,这些致幻物在潜移默化之间放大了他的感官体验和心灵感受。
在水牢里待了太久,安斯年见惯了那微弱的火光,可此刻见着了星光和月光也有些不适应。即使是半夜,星月的亮度也像针一样刺痛他的眼睛。
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像脱了壳裸露着身子在礁石间畅游的虾子那般敏感。
基辛格带着安斯年绕了一条远路,回到了那个矿坑。又通过那个矿坑的平台,他走了一条小道,带着安斯年离开了这个地方,并手脚灵活地爬上了一座悬崖。
"听说古希腊有一种刑罚,是把人绑在柱子上推下山,被突兀的怪石活生生砸死。"安斯年幽幽地说道,"别跟我说,你把我带上悬崖是想这么做。"
"这里是西伯利亚,不是爱琴海。"基辛格忽然开口,面无表情地说道,"悬崖上有一个山洞,那是我们的目的地。"
安斯年愣了一下,却也不再说些什么。
基辛格背着安斯年爬行在怪石嶙峋之间,强大的肌肉力量使他抓着一块块突出的石头向上腾挪而毫不费力。这家伙身手矫捷,在黑夜的笼罩下和月光的渲染下,活像一只灵活爬行的大蛇。
两人很快就抵达了悬崖峭壁上的山洞,基辛格解开了腰间的固定带,放下背后的安斯年,并搀扶着他朝着山洞深处走去。
悬崖峭壁上的山洞似乎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力造就。只是光从山洞内部表面的墙体判断,这个洞穴似乎已经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甚至某些光滑石壁上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类似血迹的线条。
也正是这些介于红与黑之间断断续续的线条,构成了一幅幅残缺不全的壁画,看起来倒是颇有一种洪荒远古的气息。这应该是远古时期人类活动遗留下的痕迹,只是不知道基辛格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在基辛格的搀扶下,安斯年进了洞穴深处。洞穴的长度并未想象中那般深入山腹,只是越来里面走水汽却越浓。
这里的地板有些潮湿,但就现在的安斯年而言,他还能抱怨什么呢?这已经比波尔金的地下水牢好得太多。
基辛格将安斯年扔在地上,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只是以一种呆滞的类似梦游一般的眼神看了安斯年一眼,随后转身离去,只留给安斯年一个僵硬得宛如提线木偶的背影。
"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但如果能帮我准备个草席,我会更感激不尽的!"安斯年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还有!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能点菜吗?"
安斯年的苦中作乐未能引起基辛格的注意,对方依旧对他的大声喊叫不闻不问,径直离去。
多日未曾正经吃上一顿饭,营养的缺失、身体的虚弱以及致幻成分在血液中的迷幻作用令安斯年有些头昏眼花。
他实在太虚弱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他冲着基辛格的背影大喊大叫,可他发出的音量却是如此的微弱,甚至就连洞穴外的习习晚风都比他的嗓音来得响亮。
又是一场困境,但好在没了那些致幻成分,安斯年也因此得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隙。对于此刻的他而言,最缺的是就是这种恢复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而不是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
洞穴深处水汽浓郁,石壁上甚至有微乎其微的水滴滴下。安斯年挣扎着爬到滴水处的下方,便像夏天里一只吐着舌头的流浪狗那样躺下。
浓郁的水汽并不能缓解饥渴,可石壁上滴落的水滴却能。安斯年张开嘴,一开始只是等待着水滴自由落体滋润他那干枯的喉咙。
可到了后来,他发觉这样一味地等待水滴落下实在太浪费时间,于是,他扶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
他伸长脖子,像长颈鹿吃枝头的树叶那般,小心翼翼地舔着石壁上的水。他这一舔就是一两个小时,淡得几乎没有的水滴并没能顺利滋润他的喉咙,反而激起了他更多的对于水的渴望。
可没有水。
这里只有微乎其微的水滴,谈不上解渴,就连止渴都难。
此时此刻,安斯年吮吸着石壁上的水珠,却只能拼命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将这淡得几乎没有的水滴幻想成亚特兰蒂斯的橘子汽水和阿瓦隆特供的可口可乐。
可想象力的画笔终究有限,喉咙深处传来的灼烧感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现实的形状和颜色。
长时间的舔舐,无止境的舔舐,就像一场古希腊神话中最为绝望的刑罚。
他长时间地从石壁上甜水,这时间没完没了,宛如西西弗斯那永远到达不了山顶的石头和达那伊得斯姐妹那永远装不满的水桶。
这是一种折磨,就像现实世界灼烧着他的皮肤,点燃他的喉咙。
为了生存,以及更快地回复体力,安斯年甚至从岩石上撕下一片又一片的青苔,并塞进嘴里囫囵咀嚼了几下便直接咽了下去。
学院开设的生存课比贝尔的《荒野求生》来得还要更残酷更现实一些,安斯年有着那种被投放到满是毒蛇和瘴气的亚马逊丛林里生存一周的经历。
他花了两三个小时从那渺小的水滴和不具有太多营养价值的青苔中汲取到了些许的能量,洞穴中的夜静悄悄的,除了远方偶尔响起的夜枭叫声,在这一过程中几乎没有人打扰他。
基辛格没有回来,安斯年并不感到意外。
他没有杀自己,也许是出于旧识,也许这本就是格温妮丝的安排。恋爱中的极度痴狂自然可能令格温妮丝下令杀了他,也可能令她下令放了他。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因为旧识,那么就是格温妮丝不愿在形式上直接放走安斯年,便安排了杰森来做这件事。
思绪迸发出灵感的火光,想到这里,安斯年自嘲一笑。他想,自己就像一只非洲大草原上狂奔的野兔,苍鹰在头顶盘旋,而在短暂的追逐和逃亡之后,他终于在这间潮湿的洞穴中找到了些许安全。
虽然称不上高枕无忧,但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是安全的,且有机会恢复力气,并想办法对付波尔金。
为此,他需要更好地休息。
安斯年停止了对水源和青苔的渴求,他倚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缓缓向下滑坐在地上。他伸出双腿,双手撑着地板,就这么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耐心等待什么。
深度睡眠有助于安斯年身体的恢复,可这种情况下,睡眠是没必要且危险的自杀行为。他必须使自己的身体保持静止状态,一种不是睡眠却更甚睡眠的绝对静止。
他坐在那,一点一滴把握住自己的呼吸,而他那强烈脉动的心脏也逐渐平稳下来,汹涌澎湃的心湖逐渐趋于平静,内心的惊涛骇浪已经减弱。
他闭上眼,像老僧入定,又似那种空无一物的冥想。
与此同时,当他的内心从那种纷纷扰扰的迷幻中彻底静下来的时候,孤寂就像舞台的幕布那样向着他的心绪盖下。
他闭着眼睛,没有睁眼,洞穴的黑暗和闭眼的黑暗在这一刻完美交织,水乳交融,甚至不分彼此。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这一刻,视觉的黑暗不仅为洞穴所占据,也被密不透光的眼皮所呈现。通往他内心黑暗的大门就此敞开,安斯年走了进去,就像走到舞台幕后。
一场心灵上的黑暗表演在幕后展开。
若有若无的白雾伴随着他的呼吸,从鼻息间飘出,并有大量的汗水从安斯年体表的毛孔渗出。那些致幻气体留下的多余的沉淀物就这样随着新陈代谢出了他的身体,就像节节败退的士兵丢了阵地。
他脸色平静,依旧没有睁眼,内心却在发出另外一种欢呼,一种胜利的欢呼。
内心的那只小狗从睡梦中醒来,在第二手术室,它紧急接管安斯年的身体,替他承受了那场洗脑和致幻气体的洗礼,以至于很长时间不能回应。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祭坛前的死猪。"
安斯年回到那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无奈地看着那只落魄的小狗病恹恹地躺在咖啡店门口。
"祭坛前的死猪也好过那种只会向神明抱怨的弱者。"GO无精打采地说道,"我的时间不多,还想再好好睡上一觉,你得珍惜现在我还没睡着的时光。"
安斯年犹豫了片刻,问道:"对付波尔金麾下的异种人,你有什么办法吗?如果可以,我想救他们出来,让他们恢复清醒。"
"不是问波尔金本身?波尔金控制那些异种人无非就是通过宗教洗脑的方式来达成,可你现在连具体人数都不知道。"GO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有组织的宗教和绝大部分排外团体没有区别,都是为了实施控制而生,是让人们对希望上瘾的精神毒枭,其追随者也不过是逃避现实的瘾君子,只求吸一口神神叨叨的狗屎,以便继续分泌他们那无知的多巴胺。"
安斯年愣了一下,皱眉说道:"你的意思是..."
"要对付他们,不能只想着要打倒波尔金所建立的组织,而是从这个组织本身的存在意义和教义入手。"GO懒洋洋地说道,"你以为揭露真相就一定有效吗?上瘾的人们从不敢相信真相,也不愿相信真相,因为真相从来都显而易见。任何组织的秩序只是人类维护稳固统治的一种工具,而所谓的神和神力不过是走在我们前面的远古文明。"
它略作停顿,吐着舌头说道:"所谓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俄文里是分裂的意思,只是分裂的不仅是矛盾的对立面,更是在分裂人们对现实幸福的渴求和虚假逃避的有机结合。骗子们通过扭曲真相和真理统治人们,波尔金和当权的政客们玩得是同一个花招,人们相信他们对神的虔诚是通往幸福的关键,正如有的人相信他们票选的总统会实现更美好生活的诺言,这就是宗教控制人的方式,这就是一种对现实彻彻底底的扭曲。"
"照你这么说,波尔金控制人的方式和野心家玩弄政治并无实质区别,不过都是一种上位者统治其他人的实用工具。"安斯年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人类总是喜欢把精神寄托在他人与外物之上,所以我想消灭波尔金的整个组织,就不能只是单纯地摧毁他们的信仰。"
"不错,有信仰未必是一件坏事。试想一下吧,这世界是如此残酷而冰冷,人活着是需要勇气的。如果没有信仰支撑,人们便少了精神上的兴奋剂,也少了一种通往幸福的途径。"GO认真地说,"当然,毫无疑问,这种幸福是虚假的幸福,可问题在于,如果能让人感到满足,那么这种宗教上的幸福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人的生命是绝对短暂而相对冗长的,如果信仰能让人过得更好,那就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安斯年蹙眉说道,"宗教和信仰应该是帮助人适应生活的工具,而不该是统治阶级的武器,更不会是一种逃避现实生活的方式。"
"但那个医院的人们显然是被洗了脑,并且是那种躲在所谓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荣光下苟延残喘、逃避现实的可怜虫。所以咯,你如果想救他们,就不能直接渎神,甚至摧毁神。"GO点了点狗脑袋,一副"孺子可教也"的小表情。
安斯年大概明白了小狗的意思,他看着它,以一种荒谬至极的眼神。
"你的意思..."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会是要让我去和波尔金竞选总统,争当邪教头子吧?"
"不不不,朋友,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让你当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头号狗腿子。"小狗撇了撇嘴,不屑道,"和波尔金抢位置那有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欢愉与恐惧的化身,也是每个人心中所恐惧的东西。"
"我不明白,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造神。"它认真说道,"你来当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你就是波尔金的恐惧之物。"
第25章 眼睛下着雨
"造神?啥玩意儿?"安斯年眨了眨眼睛,嘀咕道,"是不是还要凝聚神格?逆天改命?从此之后,我命由我不由天?"
"蛤?你说啥?"GO显然没听懂安斯年的梗,"得了吧,逆天改命是毒鸡汤,别信。"
"不,我说的是世俗小说里的情节,人要成神不都得凝聚神格嘛!"安斯年笑嘻嘻地说道,"不提这个,咱们还是说正经事吧。"
"嗯,从宗教组织形式来讲,波尔金的地位有点类似于君权神授的帝王。虽然君权神授只是封建君主****下的一种统治理论,但在历史上,并不只古中国,在古欧洲、古埃及、美洲、印度等许多国家,都有着类似君权神授的理论。"GO解释道,"存在即合理,虽然现在是21世纪,但君权神授毕竟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扮演了不可小觑的角色,所以波尔金的宗教组织套路虽然有些过时,但依旧有效。"
小狗顿了顿,继续说道:"因此,你要想取缔这个宗教组织,就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说他们的神是错误的,说他们的信仰是不对的。人总是有恐惧的事物,波尔金虽然利用致幻气体制造诡异的情绪冲突,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无所畏惧之人。"
"就算是格温妮丝,也不是真的无畏无惧。以前是她不曾拥有至少,但我点破了波尔金与格温妮丝的关系之后,现在她也有了害怕的东西,她害怕失去波尔金。"安斯年若有所思地说道,"而波尔金,你说波尔金害怕我,那是因为什么?因为爱德华的计划吗?你到底还有什么隐瞒着我?"
"的确有一些。"小狗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好吧,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
......
当安斯年和内心的小狗探讨着更多的策略和细节之时,伊尔库茨克的机场迎来了一个有点儿特殊的黑发女孩。
来自纽约州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在它应该去的地方。飞机的舱门打开,一个穿着学院标准长风衣的女孩就这么施施然地走了下来。
没有浓妆,亦无淡抹,不施粉黛的女孩拎着一把黑伞站在机场的门口打量四周,就像古时候威风凛凛的女侠,英姿飒爽,顾盼生辉。
守在伊尔库茨克机场门口的*****见有新的旅客走出,便一窝蜂涌了上去,却又不敢过分靠近。女孩站在台阶上,身上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她身上的气质就像一堵冰冷冷的无形气墙,将附近那些司机震慑在一米开外。
于是,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嘴里大喊着,热情地吆喝着。
这画面倒是颇为滑稽,有一丁点儿像古时候女子抛绣球,男子在楼下眼巴巴地希望对方选择自己。
但这终归不是抛绣球。
鹿圆扫视四周,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才从黑压压的人群后头发现一个慢悠悠抿着伏特加的醉鬼男子。
见着伏特加先生的第一眼,鹿圆倒是不急着喊他。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来的乘客替她分担了人群的压力,有了更多的目标,*****们散开来,撑起笑脸拉拢着疲惫的旅客。
*****们庸庸碌碌,像一只只勤奋的工蚁。看着这一幕,鹿圆心里想着的不是什么生活不易,而是在想,当时安斯年下飞机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这么被人群包围呢?
或许吧,她想,毕竟这里是那家伙抵达的第一个地方。
"洛特尼科夫先生,飞机的燃料还多吗?"人群散了之后,鹿圆这才快步上前,"这是给你带的礼物,院长的珍藏。"
她从包里取出一瓶烈性十足的伏特加,并扔给坐在地上且没有丝毫形象的伏特加的洛特尼科夫先生。
有了美酒,伏特加先生就像有了电力的机器人,更何况这还是特斯拉收藏的好酒?
"你这姑娘比安斯年那家伙会做人,那家伙来我这又是劝酒,又是喝我酒,真是个十足的小混蛋。"伏特加先生见着了好处,顿时眉开眼笑,"不过安斯年那家伙有一点好,就是很适合当一个安静的听众,没有什么比喝着小酒侃着大山来得更令人心情愉悦的了。"
说到这里,洛特尼科夫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收好那瓶伏特加。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却不是朝着外面走去,而是走向机场内的方向。
"放心吧,我知道你要来。"伏特加先生耸了耸肩,悠悠说道,"所以咯,在你来之前,我就把油箱加满了,足够带你到俄罗斯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会让ECHO把安斯年去的那个矿坑位置发给你。"鹿圆快步跟上,飞快说道,"根据ECHO实时记录的路线来看,沿着叶尼塞河一路北上,倒也不是真的远。"
"看在伏特加的份上,我会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行。"伏特加先生不怀恶意地笑着,"但是,你做好眩晕和呕吐的准备了吗?"
"我还没准备好眩晕和呕吐,但我准备好了晕机药。"鹿圆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塑料瓶。
她拧开盖子,脖子一仰,一整瓶的晕机药片化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每一粒药片像下大雨那般倾泻而下。在伏特加先生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鹿圆一口气干掉了一整瓶晕机药。
"走吧,这下应该没事了。"她喝了一口矿泉水,跟个没事人一样,"异种人身体素质强大,可以免疫药物的副作用,所以不能浪费这一优点,多吃一点应该就不必呕吐了。"
伏特加先生呆愣愣地看着女孩那平静的面容,过了好久,才憋屈地说道:"好吧,算你狠。"
鹿圆嘻嘻一笑,跟着伏特加先生上了那架由X-43A改造而来的超音速飞机。
从伊尔库茨克到安斯年最后抵达的那个矿洞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但在伏特加先生精湛的驾驶技术和八倍音速的速度之下,撇去起飞和减速的过程,也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就能抵达的事情。
当初安斯年用双腿走了一个多月的行程,在人类科技面前,也不过是半小时以内的事。由于矿坑附近皆是森林,没有合适的着陆点,于是伏特加先生在尚未完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便对飞机进行减速,以便鹿圆自行跳伞。
伏特加先生会将飞机停在就近的城市等候,而女孩则赶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安斯年曾经检查过的那个矿坑。
"ECHO,你确定那家伙当时进的就是这个矿洞?"鹿圆根据ECHO的指引,来到了安斯年曾经走进的那个入口,"可是这里的矿洞都坍塌了,线索到这也就断了诶。"
"附近还有许多洞口,说不定是相通的也不一定。"ECHO以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说道,"但是注意,当时安斯年也是进了矿洞之后,信号就消失不见了。"
"好吧,我自己找找看有没有线索。"女孩叹了一口气,便蹙起漂亮的眉头,认真检查起周围的环境和可能遗漏的细节。
矿坑被人为凿开了多条通道,有多个老旧矿洞已经坍塌,其中甚至就包括安斯年曾经进入的那个洞口。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发霉的气味,鹿圆检查了塌方的石块和碎木板,和周围那些散发着油漆味的干净矿车不同,这些坍塌矿洞的残渣呈现出一种浓郁的腐朽感,就好像这些木板支架已经在时间长河中屹立了千百年一般。
只不过这些木板支架又略微区别于正常的木材,通常来说,木材腐朽多半是由于啃食木质纤维的蛀虫,但鹿圆从这些木板支架的残渣中却看不出任何蛀虫啃咬的痕迹。
木板的腐朽溃烂似乎是因为内部的木质问题,就像老化的电线、用了多年的硬盘,纯粹就只是因为耗光了它应有的使用寿命。
坍塌的矿洞是这样的,但那些完好无损的洞口却截然相反。
显然,鹿圆能看出,塌方的和完好的木板支架用的都是同一批木材,可在这一刻,同样的一种木材却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境况,一种腐朽不堪,另一种焕然一新。
无独有偶,鹿圆也在矿坑角落的工具箱里找到了干净整洁的安全帽和探路灯。
和安斯年一样,她检查了探路灯的电池。
电池尚未软化,当鹿圆打开探路灯开关的时候,灯泡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光亮。既不足够明亮,也不过分黯淡,就像电池的电力始终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量,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消退。
"安斯年是在进入矿洞之后,这个通道才发生塌方的,当时他像你一样,也仔细检查了这些木板支架。"ECHO主动解释道,"塌方应该是人为,这些东西维持在一个状态应该是某种异能的力量,有人在安斯年进入矿洞之后撤去这层力量,塌方事故也就发生了。"
"维持在某种稳定状态不变的力量..."女孩皱了皱鼻子,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办?随便挑个矿洞进去看看咯!"鹿圆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
她的话音刚落,很快就发现有些不对。
ECHO从不问问题,ECHO只负责分析和解决问题。
提问的声音虽然同样的古井无波,并且像ECHO那样从耳边响起,可现在问她话的却绝对不是ECHO。
想到这里,鹿圆猛地转身,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别说人影,连只飞鸟的身影都不曾有。
附近有人?女孩闭上眼睛,摘掉和ECHO通讯的耳机,利用心灵感应检测附近的心灵活动,片刻之后,却又茫然地睁开双眼。
人类只要存在,大脑就不会停止活动。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繁杂纷扰的念头诞生,也会有宛如恒河沙数的念头死去,而这绝大部分思绪的诞生和消亡,甚至只发生在潜意识深处,大部分不为人所知,就连大脑的主意识也未曾察觉。
正是利用这一特性,鹿圆可以利用心灵感应检测出附近的生命迹象。即使对方可以像披了哈利波特隐身斗篷那样不为人所见,也绝对瞒不过她的异能。
"你是来找安斯年?"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不是来自耳机,更不是来自四周。在鹿圆的感知中,她并未发现四周有任何人类的心灵活动。出于谨慎的角度考虑,她并未再次回答那道声音的问题。
"从你所在的地点,背对着太阳而行,一直走到一座悬崖之下,安斯年就在悬崖上的山洞之中。"神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说道,"如果你是来找他的,他就在那里。如果你是来帮他的,站在原地,但千万别进矿洞,我们离你还有一小段距离,很快就会与你汇合。"
我们?一小段距离?来者不止一人,能够人不在附近便做到千里传音的,鹿圆心想自己大概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
......
"当你打开三阶基因锁的时候,应该能稍微提高你对那种致幻气体的抵抗力。"GO看着怔怔出神的安斯年,认真说道,"但光有抗性是不够的,还得找到切实的解决办法,你得在波尔金面前证明你的勇气。"
"可是我要如何证明?小剂量的致幻气体无所谓,甚至单方面的欢愉或恐惧也无所谓。"安斯年思忖道,"最要命的是这两种情绪交替反复,就像光明与黑暗,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对立冲突对于内心的破坏是巨大的,丝毫不啻于一场大爆炸。这也是波尔金的致幻气体使得我意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原因。"
"那倒未必,欢愉和恐惧交替反**造出的情绪冲突并非无解。正如光明与黑暗彼此对立又彼此需要,欢愉与恐惧、快乐和痛苦也是如此。"GO一脸诚恳地说,"知道吗?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东西是无法去定义的。世界是灰色的,欢愉与恐惧本就是你内心的一部分情绪,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只是放大了这一部分,但你没必要去怕它,再如何变化的情绪也只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它顿了顿,不缺乐观也不乏悲观地说道:"这一部分,你内心被戏耍、**控的这一部分,看似只是你控制不了的情绪,但实际上,我确信你是可以应付自如的。你要看到,这部分情绪属于你,你害怕并不是那种虚假的情绪高涨和对立,你恐惧的是你自己啊朋友。"
"不用拐弯抹角,我已经不是那种因为见着了玩具或害怕未知就驻足不前的孩子了,这样说也不对,曾经喜欢的张思柔毕竟不是玩具。"安斯年叹了一口气,眼神真切地说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说,那就直接告诉我吧,不管什么,我都接受得了。"
小狗愣了一下,却是轻笑一声,用狗脑袋蹭了蹭安斯年的裤脚。
"我想说的是,只有恐惧之人的恐惧才能给人最大的勇气,你总是得面对自己的。"它呜咽一声,低声说道,"打开第四道基因锁,向怪物更进一步吧。人是无法逃避自己的,面对你是被造出来的工具这一事实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安斯年怔怔地看着小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只是单纯地盯着它,神色略有犹豫。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你是一个女孩,我现在一定会很感动的,说不定就得跪下来,用一大捧芬芳的新鲜玫瑰和漫天的繁星明月来对付你。可你不是,所以..."
"所以你还是把你那套土到掉渣的野路子留着对付鹿圆吧。"小狗不屑地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道,"现实不是童话,但现实并不排斥偶尔成真的美梦。恭喜你啊,安斯年,难得走运一回。"
安斯年挠了挠头,将未能说出口的话语重新咽回肚中。
漆黑的雨夜,空气有些沉闷,像粘稠的无形胶水,让人呼吸了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安斯年扯了扯自己衣领,解开衬衫最上层的几颗纽扣。
随后,他捋起袖子,在小狗旁边坐下,像一个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流浪男孩。
"影"和久木在咖啡店里打着牌,一人一狗从始至终都未进门,只是留给他们两个孤零零的背影。
咖啡店的屋檐下是干燥且干净的,屋檐之外是沉闷的雨声和永无止境的瓢泼大雨。安斯年和小狗坐在屋檐下,没有沾染任何一点雨滴,就像坐在一方不被世俗侵扰的净土。
这是沉浸到自我意识深处的美妙,安斯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下雨。
因为他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这场暴风雨就是现实生活在他大脑中的具现化,而这干燥的屋檐底下,还有身后咖啡店里的温暖柴火,大概就是他心中仅有的那些美好。
空想之城很大,但大家都喜欢待在这个咖啡店,从不到处乱跑。因为比起冰冷残酷的现实,每一个孤独的孩子总是喜欢一个温暖的乌托邦。
也许,在每一个痛苦的心灵中,都存在着这么一个从未被暴风雨打湿的温暖场所呢?可能是咖啡店,可能是游乐园,也可能是童话城堡,更可能只是一堆温暖的篝火。
可能人们心里的美好乌托邦未必有他心中这么鲜明,可能形象稍许模糊,可能构建得残缺不全,但用意却是如出一辙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大概就是每一个孤独心灵应对外部世界的方法——世界是一场无休止的大暴雨,在这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我们只有抓住些什么,并依赖着这种短暂且难得的美好,并在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品尝,才能有更大的勇气和更饱满的精力活下去。
就像人活着要吃饭,精神上的存活也需要定期进补一些精神食粮。
对于人们来说,他们的精神食粮可能是和初恋走过的那个林荫小道,可能是和好友一起挥洒汗水的篮球架下,可能是暗恋女孩偶尔一次的主动问候...那个时候的人们,总是开心的,开心得简单纯粹,开心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而对于安斯年来说,他的精神食粮是南美洲阿空加瓜山的白雪、是世界尽头某个女孩寄来的明信片、是近南极洲冰冷大海上52赫兹的孤独共鸣、是驾着银白色跑车冲下瀑布的那首《FlowerDance》和那一声"MerryChristmasMissDear"、是半夜不睡觉在温莎古堡追逐被狗叼着的国王头颅、是九又四分之一站台遇见的哈利波特女孩、是丑陋得像个怪物却仍为了一个承诺艰难活着的罗迪克...
是很多很多,总之,是他和朋友以及喜欢的女孩做过的每一件后悔或是不后悔的事。
当时的选择并不完美,人总是希望尽善尽美,安斯年却觉得不重要。
他只要活着,他想,只要是和朋友、和喜欢的女孩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做出的选择,那么即使有些瑕疵,却是无可媲美的完美。
这个世界虽然很差劲,很不美好,但总有那么一个女孩和几个朋友,让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朱生豪的那句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他想时间如他所愿,如果可以畅游时间长河的话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会先去一年前,在见到鹿圆的第一个夜晚,看着她霸占了自己的床,看着她聊着聊着就陷入了香甜的睡眠。
他喜欢看她甜甜地睡觉。
当时还不喜欢的,或者说感情的**还未萌芽,所以他没好好去看,这是何等的一种浪费。
然后呢?他想去一些温馨而甜蜜的时刻,当然不能总是有关女孩的,否则白月光那家伙一定会讽刺自己有异性没人性。
要是那些发生的美好时刻可以保存起来,并真情实景地再次体验就好了。
是的,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安斯年曾经一无所有,所以当他抓住什么的时候,就比常人更舍不得放手。
可是啊,按照爱德华的计划,他总会有放手的一天...
安斯年怔怔出神,胡思乱想着,恼人的雨丝总是不知疲倦地飘落,正如他装了满脑袋的思绪,没个尽头。
与过去一样,暴雨笼罩空想之城,雨水冲刷着泥泞,经过街巷,汇入散发着腐败臭味的下水道。城市破败,却像一尊巨人一样屹立在将倾的悬崖尽头。
在这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一人一狗盯着屋檐外的雨幕,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眼睛反射出的是一整个漆黑世界的哀恸泪水。
滂沱已是必然。
悲伤必然在场。
因为,你瞧,那下不完的雨,才是现实。
第26章 不打扰的温柔
"Yo!Bro!好久不见!"
一道声音从外界传来,像一把榔头轻轻砸碎了幻想的玻璃,并打断了安斯年的"出神入定"。
意识从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回归,安斯年睁开双眼,深邃的瞳孔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像谜鹿的湿润眸子。
他躺在洞穴尽头,喊醒他的是一道颇有些熟悉的声音。
安斯年略带着茫然坐了起来,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从躯体和四肢传来的血流脉动感再次给他带来一种强大的感觉。
他这一躺可躺了不短时间,安斯年睁开眼睛朝着洞穴外望去,外面已是白天了。兴许是闭眼太久的缘故,外界刺眼的阳光打在洞穴入口三米处,晃得安斯年的眼睛有些发涩。
也就是在这光亮之中,安斯年看到基辛格独自一人走进洞穴深处,可他却依旧疑惑地看向对方。
先前那道声音并不属于基辛格那家伙,至少基辛格从不会这样称呼别人。
考虑到这一点,安斯年瞪大双眼,又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皮,却也没看到任何除了基辛格之外的人影。
"Yo!是我,我在这里!"
声音再次传来,洞穴深处黑魆魆的,不见光亮,而洞穴的强光又模糊了基辛格的面容。
安斯年暗自戒备,对面的基辛格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微弱的火光驱散了浓郁的黑,借助打火机的微光,安斯年终于一个满脸倦容的黑人小哥正跟在基辛格身后,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杰森?!"安斯年愕然看着那个黑人小哥。
"是我是我,看到我也不至于那么激动吧?"杰森嘻嘻一笑,越过基辛格走上前来。
洞穴深处的环境实在太过于黑暗无光,以至于即使是有着极佳的目力,安斯年一开始也没能发现那道黑不溜秋的影子其实就是本该"死去"的杰森。
兴许是背光而行,加上肤色问题,杰森这家伙隐藏得很好,他的肤色甚至完美地融入到这一方小天地之中。
这家伙先前一直跟在基辛格身后,只有在此时此刻,当杰森虚弱地笑着的时候,安斯年才从那反射着火光的闪亮大白牙里,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你不是死..."安斯年看到杰森却是直接愣住了,这家伙竟然少了一只耳朵。
"我死了?我当然'死';了,至少在波尔金那里是这样。"杰森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基辛格这狗日的还算有点良心,即使是主动接受洗脑,也不会真的对我下手。"
"主动接受洗脑?"安斯年不解道,"什么意思?"
"在发现那家医院之后,出于谨慎考虑,我并未第一时间进入,而是给杰森留了信息。"基辛格耸了耸肩,轻声说道,"在那之后,我将计就计接受了波尔金的洗脑,甚至没多做抵抗,可实际上我暗地里一直口服纳屈酮,并注射纳洛酮。"
"药物有效?"安斯年挑了挑眉。
"纳屈酮常用于麻醉性镇痛药急性中毒的解救,而纳洛酮具有促醒作用,能通过胆碱能作用而激活生理性觉醒系统,常被用于全麻催醒及抗休克。"基辛格解释道,"波尔金的致幻气体本质上就是一种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麻痹,这两种药物效果虽然没我想象的好,但一定程度上能有所削弱致幻成分所带来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幻觉受到抑制,波尔金的洗脑效果自然就没那么好了。"
"本来我躲在附近的山林里,打算和基辛格来一场里应外合,一举端掉这个地方。"杰森倚在石壁上,慢悠悠地说道,"可没想到,这家伙即使服用了拮抗剂,那致幻气体或多或少还是产生了一点影响。"
"影响?"安斯年疑惑地看了一眼基辛格,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类似先前带我离开水牢时的那种僵硬和迟钝?"
"简单地来说,就是药物和致幻气体的对抗给我带来一些后遗症。有时候我的意识会有些不清醒,反应总是慢半拍,甚至偶尔会出现意识断片。"基辛格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更糟糕的是,波尔金在发现杰森抵抗矿洞之后,便从我这问了他的异能。杰森的异能来去自如,洗脑失败的几率很高,同时波尔金医生又不想让杰森把这里的消息传给学院,所以医生在发现他的第一时间就决定抹杀。"
"所以咯,基辛格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花了大半天的功夫追杀我。"杰森撇了撇嘴,借着说道,"我又不能还手,只能愿打愿挨,而这家伙还真是毫不留情,次声波和超声波轮流变换着折磨我。"
"他派我出马,只有我才能成功接近并解决杰森。当时我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只是控制了力道,却没阻止。"基辛格无奈道,"毕竟,戏总是要演的。为了给波尔金一个满意的答案,杰森主动割下一只耳朵让我交差。"
"只是回学院以后,我要用的就是小白鼠身上培育出来的人耳了,想想都觉得怪异。"杰森满是幽怨地说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一个捧哏和一个逗哏在讲相声似的,但好歹安斯年还是听懂了这两个家伙的意思。
"别担心,你少了一只耳朵的模样格外帅气,看过梵高的那副《割耳朵后的自画像》吗?"安斯年拍了拍杰森的肩膀,安慰道,"你现在就像一个大艺术家似的,代替人类受刑,成为痛苦的化身,用伤口对世界发言。"
"你的安慰听起来一点都不温暖啊..."
"学院新增了一名校医,是芽衣的婆婆,她的增殖异能可以让你长出一个全新的耳朵。"安斯年打了个呵欠,继续说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但是你们牺牲这个耳朵有换来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有用的东西不多,我们目前得到的情报只是关于致幻气体是如何影响人体。"杰森组织语言,说道,"气体是呼吸的兄弟,人是无法不呼吸的,即使屏息凝神,全身的毛孔也在无时无刻不断开合着。"
安斯年若有所思,轻声问道:"能讲详细点吗?"
"人们呼吸,致幻气体随着呼吸进入人体,如果人们要生存,就无法抵御它,除非闭合全身毛孔和鼻息。可要知道,新陈代谢是不可阻挡的自然规律,万物的生长和发展皆有其定律,即使我们是异种人,也无法在这种状态下支撑太久。"
"于是,我对基辛格的血液进行了检测,并一步解析气体影响人体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我发现了致幻气体的运作原理,波尔金释放这种气体,并可以操控它主动送入人体循环。致幻气体在被吸入体内之后,便化作微小的因子融入血液之中。"
"利用心脏泵动和血液循环,这些迷幻成分便被人体自身输送到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当然,这也包括了大脑。正是因为大脑供血,迷幻的成分影响人脑的边缘系统和大脑皮层,前者是迅速模糊的本能情绪,后者是针对现状的理性判断,致幻气体放大前者,抑制后者。"
"而这种大脑皮层和边缘系统之间的作用失衡,会带来诸多情绪失控的表现和病症,最简单直观的一个例子,便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也就是PTSD。甚至包括强迫症患者,反复检查和反复洗手的过程,并不是洁癖心理的作用,而是因为边缘系统发生了不可控的影响。"
"也就说,从最直接有效的角度来讲,要想对付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削弱血液循环速度是简单的做法。"
"削弱血液循环速度?"安斯年楞了一下,叹息道,"也许我该现在打电话给白月光,把爱丽丝喊过来?我打断他们的蜜月,希望他们不会打断我的双腿...不,不对,我有办法削弱血液循环速度。"
"怎么说?你有什么办法?"杰森好奇道。
安斯年拍了拍脑袋,认真说道:"人体血液循环和心脏泵动依赖于重力,在零重力环境下,血液的流动速度会大大减缓。我只要抹平自身一定范围内的重力,就可以通过降低血液循环速度的方式尽可能抵消致幻气体对我的影响。"
他喃喃自语,眼神深处的光芒却愈发明亮,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成型的计划。正当安斯年比划着手势向杰森解释着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基辛格又陷入到那种沉默不语的恍惚状态之中。
这家伙像一块木头一样矗立在那里,仿佛脚底被螺丝钉固定了一般,只是盯着地面某个空处,就好像那地方开出了一朵花儿似的。
"别管他,估计是后遗症又犯了。"杰森撇了撇嘴,说道,"要我说,这家伙牺牲可不小,如果不接受治疗,以后老了保不准也会像普通人那样患上阿兹海默症。"
杰森嘴上说是别管,却是嘟囔着让基辛格坐下。
处于这种恍惚状态的基辛格就像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机器人,在意识断片的情况下,身体竟老老实实接受了杰森的指令。
基辛格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表情和眼神,安斯年飞速运转的大脑却好像在这一刻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光从外表上看去,基辛格的眼神黯淡无光,跟丢了魂儿似的,就连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用青铜和大理石铸就的雕像"思想者"也不如他来得深沉。
可药物是作用于生理上的,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却是生理和心理双重方面的麻痹和操控。纳屈酮和纳洛酮或许具有促醒作用,但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要拯救那些被洗脑的上瘾者,真正要解决的问题的不仅是生理上的摆脱和解除,还有心灵上的强大净化。
有勇气是一件好事,但即使是再勇敢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东西感到害怕,甚至退缩。波尔金的致幻气体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正如打一棒子给一个枣,恐惧气体就是这个大棒,可有什么恐惧是能超越致幻气体营造的恐怖幻象?
安斯年在这一刻忽然有了答案,那些信奉欢愉与恐惧之神的信徒,说是信奉,倒不如说是对致幻气体的上瘾。波尔金利用致幻气体中的欢愉幻象和恐惧幻象进行统治,这是他洗脑的手段,也正是他的漏洞。
对于一个磕嗨了的人来说,什么能让他感到真正的害怕?那些依赖致幻成分伪造的虚假幻象?当然不是,要知道,虚假幻象在带来的恐惧的同时也伴随着欢愉,他们乐于死在这幻象手里。
从波尔金利用致幻气体对他们进行洗脑开始,对于这些上瘾者来说,安斯年明白,夺走他们为之沉迷、为之陶醉的致幻气体才是最令这些家伙感到恐惧的。
他只需构建一个超大场域的零重力环境,就能削弱一整个范围内生物的血液循环速度。
这样,他们就无法沉浸在虚构情绪中。
这样,他们就必须面对这残忍的现实。
这样,他们就只能从龟壳中探出脑袋。
恐惧之人只有克服恐惧,才能在心灵的黑暗森林中杀出一条血路,就像绝境逢生之后见到的光明总是比平常来得更亮一些。
现在,安斯年已经找到了波尔金的漏洞,也有了对付他的武器,可他还缺些什么呢?
安斯年想着先前和小狗的交流,心想或许自己还缺一副心灵上的盔甲?他得有一颗强大而永不脆弱的心,才能在波尔金编织的恶意世界中站稳脚跟。
固然,自己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可正是胆小鬼的勇气才更叫人动容。从一年前那场虚假的火灾,直到今天,自己难道不是一直在逆着人潮而行?或者说,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最初一刻开始,那个名叫安斯年的小孩难道不是一直顽强生存且野蛮生长?
他像一个异类一样存活于这个世界,从人情冷暖和抑郁不得志中幸存下来,得到了什么的同时也失去了什么。
人总是在得到和失去的过程中成长的,他梦想成为英雄,他告别了往昔生活。在经历过这么多之后,他想,他,安斯年,难道还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吗?
他曾经只是一所普通高中的小透明,一个无人在意也没人在乎的可怜虫。那时候的安斯年,身陷生活的泥沼之中,就如同这世界上数亿个不甘平凡的孤独灵魂,总是渴望着有朝一日受人喜爱、受人爱戴、被人敬重、被人在意。
更重要的是,被人喜欢,被喜欢的女孩喜欢,被喜欢的父母朋友喜欢。
可安斯年的内心想法与残酷现实之间的鲜明对比就如同他的勇气和怯弱一样矛盾,他渴望着能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甚至幻想成为那种躲一躲脚世界就震一震的大人物。
可是呢?在希冀着不平凡的同时,他多么地渴望自己能和其他人一样,能得到珍贵且独一无二的某个人的爱。
安斯年叹了一口气,心想或许自己再一次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他想,人总是要面对的,不仅是存在本身,还有某些无可逃避的现实。
某个女孩是他的命运,也将是他的孤独心灵能披上的最好最坚硬的温暖铠甲。
现在,他需要那副牢固可靠的心灵盔甲。
所以,他打算打电话给鹿圆坦白一些事。
"杰森,带着基辛格离开这里吧。我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计划,基辛格帮我逃出水牢,想必也已经暴露了。"安斯年帮忙扶起坐着的基辛格,一脸真诚地说,"他不能再回去了,你带着他回学院接受心理治疗,核磁共振、同位素扫描、CT、脑电图、头颅磁共振一样都别少,有什么发现的话可以和我联系的。"
"嗯,没问题,基辛格的状态的确不太妙,但是..."杰森打量了一眼安斯年,忍不住问道,"你没问题吧?我是说,让你一个人来对付波尔金和他的组织,这可不是一件易事。"
"放心啦,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继特斯拉之后第二个JOKER级别的异种人。"安斯年拍了拍胸脯,轻柔而和缓地笑着,"我打算将零重力环境覆盖整个医院,你们在场的话我会束手束脚的。"
有一些大规模的杀伤异能或大范围的控制异能并不适合同队友进行配合,在这种情况下,团队作战反而不合适。杰森明白这一点,如果安斯年是存了什么大招的话,他和一个状态不稳定的基辛格留在这里,并不能提供真正的帮助。
"既然这样的话,等天黑之后,我就带着基辛格离开。"杰森拍了拍安斯年的肩膀,诚恳道,"你自己也保重,小心一点。"
"嗯,你的手机借我一下,我的手机被波尔金和格温妮丝收走了。"安斯年轻声说道。
他从杰森的手中接过手机,朝着对方打了一个手势,便独自走到山洞外头。此时此刻,洞穴之外正是明亮且晴朗的浮云和碧空,七八月份的太阳本该是炽热的,可西伯利亚的太阳却稍显疲软。
已是正午过后,太阳仿佛涂上了一层油脂,极其明亮,略有些灼人,温暖的金黄色光线洒向人间,像一个半透明的罩子那般盖在森林之上。
阳光暖洋洋的,在山风浩浩荡荡和飞鸟百叫无绝之间,安斯年按下拨号键,悠扬的歌声从话筒中响起。
与此同时,请求通话的电信号以电磁波的形式飞向高空,经过学院的加密卫星的转接之后,最终又落回地面。
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安斯年所在的崖顶。
那里长着一棵会开花的树,树下站着一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女孩。
电信号像一只孤独的比翼鸟寻求另外一只的温暖怀抱,经过层层转折,回到了安斯年身边不远处。
他不知道,直到电话未曾接通就被掐断。
女孩拍了拍身边的大树,打开大黑伞,像九天之上的仙女那样缓缓飘落。
她是和基辛格、杰森一同抵达的,只是如果安斯年希望安静和独立自主的自由时,她便可以躲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像静静等待。
直到他想见自己,她就这么突如其来、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的浅浅笑容是一幅用任何笔墨也无法描绘的名画。
这是她独有的、不打扰的温柔。
"嗨,一个电话,我就来了。"女孩招了招手,巧笑嫣然,眉眼间尽是说不尽的风流侠气和似水温柔。
安斯年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莫名其妙地捏了捏自己和鹿圆的脸。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吧?否则,怎么电话都不需要接通,想见的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是的,一定是梦。
所以...
安斯年忽然上前一步,不言不语,不说一句,大胆得像是一个馋嘴的孩子,偷吃了女孩唇间的蜂蜜。
男孩在这一刻拥抱女孩,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温暖,远方的山林中西伯利亚虎和猿猴的仰天长啸,
虎啸猿啼,可安斯年却不觉得凄凉。
第27章 清泉、星星和玫瑰
安斯年和鹿圆回到了悬崖顶的那棵树下,他们坐在悬崖边,小腿在令人惊惧的高空中晃晃悠悠,来回划过的轨迹像落地钟的钟摆那般优美。
两人坐在一起,安斯年的肩膀和鹿圆紧贴着,像粘了强力胶水似的。在他们底下,是西伯利亚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像一大块镶嵌在大地女神额头的漂亮翡翠。
此时已是黄昏日落时,薄暮冥冥,男孩和女孩身后的天空已是暗蓝色的灰,有一种静谧的深沉。而在安斯年和鹿圆的眼里,西方的苍穹还残留着介于暖黄色和血红色之间的光亮,傍晚的太阳朝着远方的大地坠落,似乎恨不得一口气藏进**之中。
"真美啊。"安斯年看着落日,感慨道,"太阳正在死去,燃烧着死去。"
"可是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鹿圆瞥了他一眼,眼里反射出了落日余晖的亮光。
"或许吧,如果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就好了,时间将在这一刻凝固。"安斯年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想和你谈谈有关爱德华先生和伊甸城堡的一些事情。"
"嗯,说吧,从亚特兰蒂斯回来之后,你就一直憋着什么想说。"鹿圆盯着他,蓦地粲然一笑,"别吞吞吐吐的了,我虽然不太擅长安慰人那种事,但我也许是个很好的听众呢?"
"和听众无关,我想说的事本就发生我们之间。"安斯年挠了挠头,认真说道,"在亚特兰蒂斯,我帮白月光找回爱丽丝的时候,他也帮我找回了真正的自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得到的其中一个消息,是关于伊甸城堡的。"
"嗯,继续说。"
"伊甸城堡,或者说深蓝孩童小时候的记忆,是发生爱因斯坦缸中之脑内部的计算模拟。"安斯年解释道,"记忆中的那座城堡是超级计算机运行的结果,直到离开伊甸之前,我们都活在一个泡在水缸和营养液之中的大脑里。"
"噫?!这倒是有些新奇。"鹿圆惊讶地看着他,"可这并不是让你犹豫不决的原因吧?"
安斯年点了点头,说道:"嗯,13号送你们离开伊甸,只有在一切事了之后,我才能苏醒意识被爱德华送进准备好的肉身之中。我一直都随身携带着伊甸,大家记忆中的那座孤岛和城堡就在我的大脑之中。也就是说,我的大脑是爱因斯坦之脑的**品,是当时那颗缸中之脑。"
"可是,用着和爱因斯坦一样的大脑难道不是一件很酷的事吗?"鹿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如果是因为这种事,也没必要感到失落,也许换个角度想,会更好呢?"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安斯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想说的是,在亚特兰蒂斯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那就是,在当时所有的深蓝孩童,只有来到这个世界的就只有八人,星期一到星期天,还有我,你能明白这什么意思吧?"
鹿圆愣了一下,眼神在一开始的茫然之后,迅速飞转的大脑很快就明白了安斯年的言下之意。
"你是说..."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天启四骑士?"
"嗯,当时芽衣事件提到了白马骑士,我们一致认为不会就只有这么一个骑士。"安斯年解释道,"我们认为爱德华的天启四骑士应该还有三人,而这四人加起来分别对应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
鹿圆很快就举一反三,接过话头说道:"可如果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只有八人,扣去你我、白月光和爱丽丝,剩下的四个人当中,芽衣和久木就占掉两个名额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这意味着天启四骑士并不是单人,而是一对组合,一主一副,就像骑士和战马。"安斯年耷拉着眉眼,低声道,"我们有八个人,所以不是星期一到星期四是那四名骑士,而是每两两组合成一位天启骑士。而发生在西伯利亚大地上的事件,那个波尔金和格温妮丝,就是当初的八人之二。"
"可是,爱德华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天启四骑士的存在难道就真如《启示录》中所记载的那样灭世吗?"鹿圆皱起眉头,眼里净是荒谬和匪夷所思。
"不,恰恰相反,爱德华的目的却是为了救世。整个宇宙正处于失控的边缘,宇宙自大爆炸之后膨胀速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加快。"安斯年伸出双手,比划道,"当宇宙扩张达到某个点的时候,引力无法补偿扩张产生的影响,空间扩张速度超过光速,原子也开始受到影响直接阶解体,一切都将这种大撕裂分解成无数孤单的粒子,穿梭在永远无法触及的诡异永恒之中。"
他稍作停顿,认真地说道:"爱德华的计划是这样的,他打造一个缸中之脑系统,利用CRISPR基因剪刀、外星生物基因和五维时空生物的残留,培养出他所需要的独特异能。拯救宇宙从来都不是以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事,在他的计划中,我和我的引力只是最终的载体。"
"载体?你是说..."
"嗯,单个人身体所摄取的营养无法支撑多种异能的发展所需,所以爱德华将异能分散出去,由多名小孩掌握,并独自成长。就像瓜农种瓜一样,当瓜熟蒂落之时,也就是收割之刻。"安斯年解释道,"天启四骑士和爱德华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计划就是为了将星期一到星期天的意识拉回我此时头颅内的那颗缸中之脑里面,也就是回到伊甸。"
说到这里,安斯年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鹿圆额头。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幻梦在他指尖形成,于世人肉眼所不可见之中,被他轻飘飘渡进了女孩的意识深处。
"你的异能是心灵感应,那确保你不会忘记你的过去。可问题是,你大脑中关于过去的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你记得伊甸的经历,而伊甸却是计算机模拟的结果。记忆可以被植入、被改变、被伪造,有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安斯年的声音在梦中响起,飘忽不定,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颗星球上传来。
在短短的一刹那,安斯年为她构建了一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美好世界。在那里,正义终究战胜邪恶,行善积德的好人注定幸福,无恶不作的恶棍注定绝望,在狂喜与绝望之间,就连太阳与月亮也甘愿在同一时间为万籁俱寂的夜共同起舞。
鹿圆在这一刹那体验了一整个梦境世界的美,安斯年向她展示了风间久木的异能,而她感受到了那的的确确是一个梦。
毕竟,现实生活里,往往都是不择手段的恶棍与流氓占据上风。
"你看,这就是我从久木身上获得的。当意识存在于我的大脑里,我就拥有了那个深蓝孩童的异能。"安斯年收回手指,说道,"而所谓的里人格芯片,不过是一段程序,一段干扰思想且不择手段确保我们执行命令的程序。"
"我不知道爱德华是否真的把我们当成人类或是异种人看待,但肉体上的消亡对我们来说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死亡。事实上,我们的命运就是通过一次次的死亡和超越死亡来获得一段段新生。"
"为了避免宇宙悲剧性的结局,我是位于核心部分的引力,而其他异能则是维持我暴露于外太空而有能力生存的外在。白月光的'气';是为了让我在太空中不至于窒息闭塞,爱丽丝的'血魔法';是针对肉体的强化,你的'心灵感应';是针对精神层面的强化,久木的'梦魇';目的是为了增强现实、扩大异能辐射范围,笼罩近乎无限大的宇宙,芽衣的'爆炸';其实是像核聚变和核裂变那样为异能的剧烈使用提供无穷无尽的能量,而格温妮丝的'不朽';是为了让我永恒保持在巅峰状态,波尔金的'致幻';则是消除我成为引力核心的痛苦。"
"你们的异能,七个人的异能都是我的外壳,我会像太阳那样燃烧、爆发,然后束拢宇宙。我的质量趋于无穷大,我将成为黑洞,也将为黑洞所吞噬,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拖下水..."
"我以为...我以为..."鹿圆茫然地看着安斯年,低声说道,"我以为爱德华的计划和院长想得一样,只是让你传递一道引力波信息给更高维度的文明,让他们帮助我们挽救这个宇宙。"
"爱德华没必要这么做,谁知道呢?或许,他发现了一些连爱因斯坦和特斯拉都未洞察的真相?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五维时空的生物,毕竟对于更高维的存在,我们和蚂蚁没有区别。"安斯年低垂头颅,眼神躲避落日,"但我知道的是,我只知道,我没有选择,不管是在一场古典悲剧里演一个执迷不悔的小丑,还是在一出肥皂剧里演一个愚蠢的没有悬念的英雄,我都没有选择。"
"可是,怎么会没有选择呢?"鹿圆伸出左手覆在安斯年的右手之上,"回学院吧,如果是学院的话,应该有能力帮大家取掉那不必要的里人格芯片。违背宇宙法则、干扰宇宙发展进程或许本来就是错误的,如果世界注定灭亡,那也有它的道理在。"
安斯年撤回自己的右手,轻声说道:"我知道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人类存在、发展本身的意义就是一步步和宇宙法则对抗的过程,而生存下去始终都是生物至高的本能。人们总喜欢说,人定胜天,并不是因为人们存心要与天地作对,而是人类这一物种本身在存在之初就是在挑战大自然和猎杀强敌的过程中一步步发展至今天的。"
他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天要人亡,人又不想亡,那怎么办呢?事实证明,当人们想要反抗的时候,他们就会发挥聪明才智造出反抗的武器。我们把自己视为人的一部分,但实际上我们只是用来反抗宇宙的工具,一种不由自主的悲剧武器。"
"鹿圆,你觉得我们回学院就是有效的吗?爱德华、学院和远古文明为了反抗宇宙进程而做出努力,我们把自己视为其中的一份子,难道就真能袖手旁观?认清现实吧,这根本就不是童话故事,人有时候是不得不被逼着为大义牺牲的,况且..."
安斯年说话的时候像是对鹿圆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可当他说到这里的视乎,却忽然打住不说了。安斯年依旧没有抬头,他只是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上面。
他没转头看女孩,也没去看即将消逝的落日。
他只是低垂眼睑,将底下郁郁葱葱的森林尽收眼底。
过了良久,他才低声说道:"况且,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我从来就没有选择。你知道吗?我不是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13号,如果你是喜欢13号,那么你喜欢错人了。我只是这颗大脑自主诞生的意识,而13号是爱德华造出来的机械意识,具有强大算力,用来辅助我对异能的计算..."
"我,安斯年,和星期一到星期天都不一样,我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里人格芯片,因为我..."他抱住脑袋,痛苦地说,"因为我就是那个里人格,你明白吗?你要是喜欢小时候的那个男孩,那根本就不是我,对不起,我不想骗你的,但我不敢...我不舍得说...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一直以来,我所付出的所有努力不过是想让大家都喜欢我,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也许人们本就没有办法让每个人都爱自己。可我...我真的想让你喜欢我,鹿圆。"
说这话的时候,安斯年已经彻底把脑袋埋进膝盖之间了,就连悬崖下翡翠般的森林都无法再去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内心的纠结和满溢的痛苦,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又不是因为哽咽或是想哭的冲动。
安斯年没有流泪,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因为伴随着心脏强劲有力的搏动,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和表达的抽痛在这一刻一同泛上了他的心头。
他已经不流泪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水。
在血与火的熊熊灼烧之间,他似乎已经成长为那种只有血没有泪的豪迈硬汉,他看起来已经和过往的自己不同了,可是在这一刻,他却多么希望自己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想哭,却已经哭不出来了啊。
对于这样的自己,他想,他是充满厌恶的。
他厌恶世界,厌恶自己,更厌恶自己哭不出来。
他厌恶人生的成长,因为成长往往是建立在失去的基础上,也因为成长往往意味着人们无法再像小孩子一样逃避。
人们怀念童年,除了纯粹的快乐,还有就是天塌了也永远有人顶着。
可现在,安斯年想,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养父母,没有了家人,没有了生活,甚至于,他现在坦白了,他想,那个女孩,那个自己喜欢的女孩,也没有了。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Pleasedontsee
(没什么好看的)
Justa***caughtupindreamsandfantasies
(只不过是一个男孩沉湎在梦与幻想里罢了)
Pleaseseeme
(那就请看看我吧)
Reagoutforsomeosee
(伸出臂膀去触碰那些我看不到的人)
...
Itshuntingseason
(这是个狩猎的季节)
Andthelambsareontherun
(羔羊四处奔跑)
Seareaning
(我们找寻着存在的意义)
Butareweallltolightupthedark
(我们不过都是迷路的星星试图照亮无边的黑暗)
Whoarewe
(我们是谁)
Justaspecofdustwithinthegalaxy
(不过是银河中的一粒尘埃)
...
YesterdayIsawalionkissadeer
(昨天我看到一头狮子亲吻一只鹿)
Turnthepagemaybewellfindabrandnewending...
(也许翻到下一页我们会找到一个崭新的结局...)"
一道空灵而缥缈的歌声从黑暗的臂弯外飘来,一份温热且温暖的体温在被依靠的后背传递,一个流尽了泪水的孤独男孩被光亮里诞生的天使炽热拥抱,一个美好的、温暖的、拯救人的世界像童话世界里的仙境那般将他攫取...
女孩没有再说什么安慰人的话,那从来就不是她擅长的东西。她只是抱着安斯年的后背,用歌声和行动述说着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羞人的小心思,一如一年之前,在近南极洲的冰冷海水上,她抱着昏迷不醒的男孩,伴着52赫兹的鲸歌孤独共鸣。
她不是那种温柔体贴、娇**人的女孩,她独立,她自主,她敢爱敢恨,她敢作敢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酷最炫最英气逼人最威风凛凛的女侠。
简直酷毙了!不是吗?
可是啊!可是啊,在这一刻,她又是一只笨拙的卸下心防的老虎。
老虎收起了利爪,就成了家养的可爱小猫,她的温柔像一块融化的黄油,直教世间最穷凶极恶的猎人放下手中的刀枪利剑和草叉。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著作《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中,扉页引用了希尔·维森特的一句话——寻情逐爱,犹如一场高傲的围猎。
安斯年想,至少在这场围猎中,自己注定就是那个赤手空拳的输家。可在爱情的博弈里,只要有一方肯获胜,那心甘情愿的另一方也是幸福的输家,不是吗?
在温柔荡漾的罅隙之间,鹿圆带来的温暖就像一轮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从头晒到脚,将某只瑟瑟发抖的落水狗从冰河世纪的寒意中捞了出来。
他感觉,安斯年感觉,在自己眼前,那种乌鸦一般漆黑的黑暗消失不见。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然后慢慢抬头,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额头,像是甜蜜的亲吻。
于是,他哭了,默默流泪,虽未曾嚎啕,却依旧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找回了一样珍贵的事物而不至于失去,情绪激动,幸福得落泪。
"你觉得我刚才唱得怎么样?"
"不赖。"
"就只是不赖?。"
"应该说,唱得很好,就像天使在亲吻我的耳朵。"他讷讷地说道,"你知道的,我有时候嘴很笨的。"
"谢谢,我喜欢你当我的听众尤胜于我喜欢唱歌。"
"所以...你...我..."安斯年说话,却结结巴巴,像一台坏了的收音机。
"蠢驴,别你你我我的啦!做你认为该做的和想做的事吧,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当然,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可管不着,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女孩将脑袋贴在他的后心处,静静聆听心跳声,"世界很糟糕,我们都是怪物,可我们并不孤独。安斯年,我喜欢的就是我现在抱着的这个安斯年,就算将来的结局再不如人意,至少我们也有彼此。"
"你...你会喜欢我吗?"安斯年转过身,潮湿的眼睛对上那对湿润的漂亮眼眸,"你要知道,我并不完美,我愤世嫉俗,我占有欲强,有时候我还会一意孤行,很多事我并不能做得很好...这样的我,你会喜欢吗?"
"嘘,这样的你怎么了?这样的你没什么不好,而且比所有人都要好。如果连你自己都讨厌自己,那你还怎么期待别人去爱你?"女孩用食指封住他的唇角,认真而不乏炽热喜爱地说,"让我告诉你吧,安斯年,你比谁都好。我喜欢你的性格表面怯懦又畏畏缩缩,像个胆小鬼,可我也喜欢每当最危险的时候,你那总是逆着人潮挺身而出的闪闪发光的勇气。"
"我喜欢你按部就班,总不惹是生非,像个乖宝宝,可我也喜欢你真的遇上了生活中的不平事,就总会不顾惩罚打破规矩,有着古代少侠拔刀相助的帅气。"
"我喜欢你五官柔和,眼神像在森林中迷了路的麋鹿,虽然你长得不像基努里维斯那般英俊,看上去也笨笨的,可我也喜欢的那个安斯年,也就是你,和Neo一样同样是个救世主。"
"可能有些人不喜欢这样的你,但是,是的,我喜欢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停止做最真实最可爱的那个你。Youaretheone."
女孩看着安斯年,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温柔的甜蜜笑意,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天边正在爬升的月牙。
"如果你是想听我说一些安慰人心的激励话语,好吧,那可不是我擅长的东西。"她说,"我现在说的这些话并不是用来安慰你的,而是完完全全地发自肺腑地用言语表达我内心对你的所有想法和期待。你是一头蠢驴,可你一直都表现得很棒。做自己想做的觉得正确的事吧,我希望安斯年能做安斯年自己。"
"鹿圆,可是我...你...好吧,你的说法里有一个我不同意,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安斯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神却是真诚而执拗的,"我也有些心里话想说,我想说,我不是救世主,你才是。如果说我真能拯救世界,那也仅仅只是因为你拯救了我。因为,星星只有在夜里才璀璨夺目啊。"
女孩愣了一下,蓦地"噗嗤"一笑,微微眯起的明亮眸子在落日的余晖中熠熠如玫瑰色的泡沫,映衬着底下醉人的琥珀瞳孔,像夏天沁人心脾的冰啤酒折射着日落的霞光。
她伸出青葱白嫩的手指,指尖勾住安斯年的下巴,一脸狡黠地笑着。
"查理·布朗,我怎么跟你说来着?"女孩扬着下巴,嘟着嘴,模样煞是可爱。
安斯年怔了一下,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飞快说道:"灰心丧气时就用手托着下巴,你会为双手能派上用处而感到..."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没能说完。
因为,两片玫瑰花瓣从风中飘落。
也因为,娇嫩的玫瑰花瓣堵住了他的嘴。
他终于披上了那副心灵盔甲。
"有一个问题,如果我想听你唱歌,你会唱什么样的歌给我?"
"大概是Radiohead的《IPromise》吧。"
"为什么?"鹿圆问他。
"因为那首歌是这么唱的。"安斯年低声说道,"Iwon';trunawaynomoreIpromise,我不会再逃避的,我向你承诺。';"
第28章 迷路羔羊与盛大狂欢
落日散尽余晖,红彤彤的太阳沉入一望无际的**之中,明月已经在安斯年和鹿圆的身后发挥它略显黯淡却不失清美的迷人魅力。
夜幕笼罩大地,黑夜的降临为世界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面纱。在微弱的月光中,枝繁叶茂的大树不再显得青翠欲滴,而是被黑暗染上一层淡淡的灰,成了更为静谧的暗绿色。
安斯年和鹿圆坐在那棵会开花的不知名的树下,他们靠在一起,一会儿望望东,一会儿又看看西边的天空,一同欣赏落日的沉沦和弯月的初升,以及万千无形的晚风吹拂树梢和枝头。
如果森林中有一千万棵大树,那么这一千万棵此时此刻,就在女孩的歌声中,就在男孩的和声中,就在这风中,轻轻摇曳、微微起伏,如同海浪拍打礁石,激起一千万朵浪花。
直到悬崖峭壁上的洞穴中传来杰森的呼唤,安斯年和鹿圆才结束了这场谈不上多么浪漫的风花雪月。
今晚的天空有些晴朗,万千繁星点缀夜空,没有任何一朵多余的云朵过分遮蔽星星的光芒。安斯年站起身子,准备下山,脸上的表情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像刚吃掉了糖果屋的馋嘴小孩。
他起身,伸出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完全出于喜不胜收的笑容。安斯年拉了女孩一把,帮助她站了起来。
这是这场短暂童话的结束,即使安斯年多么时光能在这一刻凝固,像结了冰的河面,可时间也从来不为任何人驻足。但童话的短暂结束并不意味着童话死去,正如落日坠落在地平线尽头,可第二天一早,那轮红日依旧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升起。
安斯年有些遗憾于不能多待上一会儿,但他转念一想,或许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待多久从来都不够。
痛苦是漫长而枯燥的苦苦等待,幸福是转眼即逝的某一个美好瞬间。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总觉得时间太快太短,快到容易抓不住,短到几乎没有。
人生,大抵也是如此吧。
"鹿圆。"安斯年忽然出声道。
"嗯?"
"我想你和杰森一起带基辛格回学院,对付波尔金,我一个人就够了。"安斯年认真道,"我希望你尽快赶往英国,当我这里的事情解决之后,白月光和爱丽丝那边就会发生异变。我希望你帮我稳住局面,我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我会帮你向他们解释的。"女孩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对付波尔金,你有把握?"
"有把握。"安斯年微笑着说,"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感觉良好,这么平静,这么沉着,这么同自己融为一体。"
"好,我回学院等你。"女孩似嗔非嗔地瞟了安斯年一眼,却没有多问什么。
信任这东西有时候来得很奇妙,对于被信任的对象,即使对方在背后打了自己一枪,人们也倾向于是手中的枪走火了,而对于那些不被信任的人,即使对方只是不小心撞了自己一下,人们也会把对方的举动看成抱有图谋不轨意图的一次试探。
过分的信任就像盲目的崇拜,被信任的安斯年在女孩眼里就好像无所不能似的。她相信,安斯年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了自己的计划。她也相信,如果安斯年需要一个人独处,那么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在某个地方默默等待。
她想,或者他想,他们同时想到,或许这就是默契?
没有浪费多余的时间,安斯年送鹿圆回到洞穴之中,便和他们一起离开了这里。他将三人送到了森林边缘,接近伏特加先生飞机停靠的城市,这才挥了挥手转身投入万千林木的怀抱之中。
重新回到森林之中,安斯年的心情和上次沿着叶尼塞河北上时完全不同。这一次,他的内心毫无疑问是痛痛快快的,就像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重要大事。
从悬崖顶看**和投入到森林中是完全不一样的,安斯年想,这森林就如同波尔金所率领的组织。固然,组织整体居于主导地位,统率着部分,具有部分不具备的功能,但整体既然由部分组成,那么部分也同样制约整体,关键部分的功能及其变化甚至对整体的功能起决定作用。
落叶松的枝头摇摆着,像是在欢送着什么又在欢迎着什么。正是这一棵棵不起眼的树木组成了一整片森林,而波尔金就是那个宗教组织的关键部分。人们之所以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也只不过是因为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帮助他们逃避了现实。
安斯年决定对付那个穿白大褂的家伙,就必须先处理好他的致幻气体。庆幸的是,有了那件坚不可摧的"心灵盔甲",安斯年就有了对付世间一切恐惧的勇气。
穿过灌木丛与森林,又一次,安斯年回到了那个有着多个入口的矿坑之中。这里的景象一如他先前所见,只是早些时候他选择的入口已经塌方。
矿洞的洞口黑魆魆的,看起来就像张开大嘴的猛兽。没有过多犹豫,安斯年随便提了一盏探路灯,像初来乍到的旅客,像不知深浅的初生牛犊,一步一步走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
......
安斯年从水牢中逃脱了。
这一消息传进波尔金耳朵里时,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眼底深处泛起一抹无法轻易察觉的惘然。
从表面上,安斯年的离开并未能给这个类似医院的地方带来任何变化。当然,这么说也并不准确,确切的说,这儿的确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却不是因为安斯年,而是因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祭祀日。
在这一天,按照往年的习惯,人们通常会聚集起来,像装饰自己新家一般装饰这家医院。缺胳膊断腿的普通人也好,四肢健全的异种人也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拿出了圣诞节来临时的干劲,通力合作,纷纷为此装点起这一整片区域。
人们一大清早就从欢愉编织的美梦中醒来,也就是在安斯年穿过那片向日葵之后不久,不少的人就自发来到这片花田之中,倒也不是为了抓人,那个时候人们还没发现安斯年不见。
人们来到向日葵的海洋之中,热情洋溢,分工明确,只是为了收获向日葵的葵花籽。譬如,缺胳膊但眼睛尚且明亮的家伙和四肢健全的瞎子一同工作,但他们装满一**袋葵花籽之后,推着轮椅的断腿家伙们会自发上前,承担起运输的责任。
在这之后,葵花籽会被人们送进厨房,早有厨师等在那里。在被致幻气体俘获的众多凡人中,有不少家伙厨艺尚可,因此这些人待在厨房里,他们会把新鲜采摘的葵花籽分为两种:品质稍微坏一点的会被用来炒制瓜子,而品质较好的则被用来榨油。
葵花油浇灌土地是祭祀重要的一个环节,医院有一处颇为空旷的广场,部分人们已经开始动手在那儿搭建祭坛。届时,葵花籽经过压榨就成了色泽金黄的食用油,到了晚上,波尔金便会主持祭祀,将煮得滚烫的热油洒在祭坛前的土地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祭坛是由人们用木板搭建的。有一批建筑工会在一大清早就起床找来先前准备好的上好木材,一部分放在车床上车成珠子,另一部分木材则拿去修葺祭坛。
建筑工们会在祭坛中间留一个长一米、宽五厘米的凹槽,并用车好的四颗珠子点缀在祭坛的四个角落。那面镜子——也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在傍晚篝火燃起的时候会被波尔金请出,并放在这插槽之中。
在这之后,人们又用树脂、固化剂、医用级颜料、填料、助剂来调配质感浓厚粘稠而又色彩鲜艳亮丽的特制油漆。
由于欢愉与恐惧之神拉斯柯尔尼科夫只吃万物的气味,所以油漆工们在调配的过程一定要确保味道尽量要香气上靠拢。至于有毒无毒、苯类溶剂的含量高低、是否含有甲醛,这几点倒是没人在乎,因为在人们看来,神明哪怕这些玩意儿呢?
调配好油漆之后,人们便会戴上手套,嘴上和心里同时赞美着伟大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并小心翼翼而不乏虔诚地为祭坛刷上浓烈且鲜艳的亮红、靛蓝和明黄,寓意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如同这色彩中不能再分解的三原色,是万事万物和一切矛盾的基础。
祭坛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饭桌,那么祭坛周边环境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到了晚上,人们会点燃温暖的篝火,并搬来四棵枞树,分别将其摆在祭坛上四颗珠子对应的角落。
人们像装点圣诞树那样装饰这四棵树形美丽、颜色和气味讨人喜欢的冷杉,他们会用灯烛和亮片为这四棵常青树穿上明亮而多彩的新衣。
直到夜幕降临,通了电的装饰品发出了霓虹般绚烂的彩光,神圣而祥和的气氛也就融入这四棵枞树的瑰美光亮和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进而晕染开来。
祭祀的钟声于傍晚日落的同一瞬间响起,并在明月攀升的那一刻再度敲响。第一声是告别恐惧的过去,第二声则意味着展望充满无限欢愉的未来。
为祭祀日做准备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这需要动员到医院内的所有人员。但对波尔金和那些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信徒来说,一年一度的祭祀日隆重而盛大,这已不是众人第一次经历。
熟能生巧,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波尔金之外,全都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在这一庞大的组织体系中运转起来,不遗余力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他们像工蚁一样沉迷于自己的手头工作,似乎这就是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种虔诚体现。他们一丝不苟,动作和神情精密得像一块块齿轮,有条不紊且饱含热爱地转动着。
即使按照规矩,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精心打造的祭坛在这之后要被火焰焚毁,即使明知这一点,人们也毫无怨言且全神贯注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并全身心投入到其中,甚至就连一丝多余的热爱也不从榔头敲击铁钉的过程中泄漏。
根据教义,祭坛当天建成当天焚毁,既代表了新生,又代表了死亡,而在这生与死的矛盾中,生机在燃烧的火焰中孕育。因为人们都知道,在明年,全新的祭坛将被建成,然后再一次焚毁,就像一次又一次注定好了的轮回。
于是,当人们动工的时候,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发生得仿佛上天注定,几乎每一个人都热火朝天,脸上甚至洋溢着一种幸福的红光。
当夜幕终于来临的时候,当落日沉沦于尽头的时候,当入夜的第一次钟声响起的时候,三原色交织的祭坛从空无一物的广场上站起,四棵冷杉像四名忠心耿耿地侍卫守候在祭坛的四个方向,搭架好的巨大篝火已经干燥得就差一把烈火的点燃,新鲜的瓜果和涂了蜂蜜的烤肉被虔诚地摆在祭坛面前。
诚然,这些狂热的信徒们搭建祭坛时是出于一种可笑的虚幻的寄托,但没有人能否认,当人类集中力量进行创造的时候,他们用简单的工具和有限的资源,尽一切可能发挥了文明之美。
就像残暴的***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修建了万里长城,在当时惹得家家户户怨声载道,但后来的人们却还是不得不惊叹于古代劳动人们的智慧和文明发展所体现出的迷人魅力。
当然,这么一座小祭坛自然是无法和万里长城以及其他世界奇观相媲美的,但考虑到时间有限,这些狂热的信徒们似乎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一切。
从这一点来看,他们虽然盲目地活着,但又好像是幸福的?幸福如果真的重要,本身的真假似乎又好像不太重要?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医院顶楼的钟声响起,在夜幕降临的第一声之中,波尔金手持火把,来到人群之前。
医院的广场上在这一刻挤满了发色各异、身高各异、样貌各异的人,既包括普通人,也不缺异种人。就好像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荣光下,各民族各国界各种族实现了真正的融合。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波尔金高举火把,振臂高呼。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群情激奋,人们激动万分,因为感到荣耀和自豪而一连呼喊三声。
他们在大声吼叫的时候,甚至没想过内心的那种荣耀感和自豪感源自何处,他们就像元首麾下的士兵,早已被希特勒洗了脑。
三次赞美的声音冲上云霄,波尔金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往昔祭祀时满意。他眉头微微蹙着,心情似乎颇为烦闷,可狂热的人群却未曾注意到他那格外明显的表情。
在这一刻,所有的人们都不去看波尔金,他们只是看着波尔金手中的火把。
他们看着波尔金高举手臂,在明月初升之时,在第二次钟声响起之时,用火把点燃了干燥得不像话的篝火。
起先是一颗火星,可下一秒,凶猛而明亮的火焰倏地从篝火的木柴中蹿了出来。明黄色的火焰在黑夜中扭动着,就连火焰上方的空间也因高温而显得有些模糊扭曲。
点燃篝火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欢呼。所有人兴奋地看着篝火,甚至像**发作那般颤抖起来,他们瞪大双眼,眼睛一眨不眨的,就好像火焰中有花儿,又好像有浑身不着寸缕的性感女郎从火里诞生。
火里面当然什么都没有,火焰只是燃烧着,在空气中燃烧,在空间中燃烧,燃烧氧气,也燃烧虚无。
篝火的点燃似乎就像为在场众人往心脏上打了一剂肾上腺素,他们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就好像古时候跳大神的巫婆和村民。
也就是在这一刻,在人们忘情而不能自已的时候,波尔金离开了广场。他上了五楼,亲自一人,为这场祭祀请出最重要的嘉宾——那面盖着红幕布的镜子。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就这么被请了出来,像一位华夏传统婚礼上披着后盖头的新娘子一般。
篝火熊熊燃烧,在炽热的火光中,在万民的欢呼中,波尔金掀开那块枣红色的幕布,也就此宣布了祭祀的开幕。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波尔金再次大喊,人们便同他一块儿呼喊。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镜子边缘,一丝不苟地将其**祭坛的凹槽之后。待一切都固定完毕,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
按照往常的经历,这个时候,就是祭祀的开始。
可这一次显然有些不同。
波尔金让那些狂热的信徒继续各自的庆祝,并在他们错愕茫然的眼神中再次离去。人们起先有些不太理解,但很快,一阵欢愉的气体从波尔金离去的方向飘来。
于是,他们便不再纠结,再次沉沦到心头满溢的狂喜和幸福之中。
而波尔金,在众人再度舞蹈的时候,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中推出了一辆医院专用的手术推车。
推车上,躺的正是格温妮丝。
她闭着眼睛,像在沉睡,又像昏迷。
像个睡美人。
她被波尔金推到了祭坛面前,和那堆瓜果蔬菜与烤肉摆在一起。
第29章 血与火之歌
当安斯年不声不响混进狂热的信徒中间之时,广场上的广播正播放着早已录制好的《欢乐颂》,那是格温妮丝的声音。
空气中充满了焚香的香烟味,这些有点儿好闻又有些呛眼的香烟是从祭坛两侧的两只大香炉中飘散而出的,炊烟袅袅,呈浓厚灰白的烟雾状,像个密不透风的罩子,盖在了广场上信徒口鼻之间呼进呼出的柔和气味之上。
当波尔金释放欢愉气体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发现空气中成分的变化。
由于祭祀典礼还有进行的必要,波尔金释放的"欢愉"在空气中含量并不高,这些致幻成分也许可以使普通人心醉神迷,但最多也只能兴奋异种人的几根神经。
基于这个原因,安斯年甚至不需要采取措施就得到了很好的隐藏。
狂喜的人群由于祭祀的缘故聚集在一起,人们站在祭坛前不远处交谈,安斯年身处于人群之中,就像披上了一层天然的隐形外衣。
和身边所有人不同,当人们的眼神逐渐趋于迷离和迷醉之时,安斯年的神情姿态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平静,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屹立在污浊混乱的人世间。
可是,保持隐秘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动机从不在于此。
于是,当波尔金推着手术推车将格温妮丝送到祭坛前的时候,安斯年像一条游鱼穿过石缝那般穿过人群。
因为欢愉**了狂热和狂欢,人们的肩膀贴得很近,留下可供穿越的空间极其狭小。可也正是因为这导致狂热和狂欢的欢愉,安斯年拨开人堆,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的行为举止和无礼行径。
当他开始在人群间穿梭的时候,波尔金正在祭坛前的高台上演讲。
所谓高台,其实由数百块刷了艳丽油漆的木板搭建的舞台,波尔金站在上面虽居高临下,可底下的人群也黑压压一片,这使得他根本就不曾注意到人群中低垂着头颅行走的安斯年。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正如大家所知,气体是呼吸的兄弟,欢愉与恐惧之神是心灵的导师。正如人活着就不能不呼吸,人是无法不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波尔金站在台上,振臂高呼,神色庄严而肃穆,"人呼吸,气体就随着呼吸进入人体,人要生存,就无法抵御空气。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荣光,将它的气味散布到我们中间,径直钻入心脏,在那里把世人的爱慕和鄙夷、厌倦和兴致、爱和恨等一切矛盾区分开来..."
当波尔金正在高台上发表他的长篇大论之时,安斯年并未选择当一个充耳不闻的聋子。他虽在行走,虽被人群包裹,但他的耳朵却一字不漏地接收了波尔金言语里的每一个字眼。
有句俗套的话,大概是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认为——人类的悲哀在于,只有敌人才会舍得花时间去了解敌人,这种了解的迫切性甚至远大于亲人朋友之间互相了解的必要性。
安斯年虽然混迹于人群之中,但他明白,他要瓦解这一整个组织,就必须掌握波尔金的观点以及教义里每一个细微的瑕疵。
诚然,波尔金的教派组织是依赖于迷幻气体中的致幻成分建立的,可这并不能排除,波尔金的统治手段就未曾没有借鉴世界各地宗教组织的装神弄鬼。
安斯年和这个组织所谓的"大义"接触不多,但他却从中看出了几分端倪。关于以食物祭祀神明,而神明只吃食物香气这一点,波尔金采取了古希腊人民祭祀众神的理念。而所谓一天建成一天焚毁的祭坛,也与藏传佛教的坛城类似。
这当然并不是说信仰和宗教不好,恰恰相反,信仰有其重要的积极性所在。可不可否认的是,信仰也有其消极的一面,世俗的宗教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旦落入有心人之手,就是世间最好的精神统治武器。
与传统的君主立宪制、议会民主制不同,宗教是一种心灵上的统治。通常来说,统治者是虚拟的诸神,但权欲的介入却也可能使人成神。
波尔金设立的这些规矩,借鉴了世界各地的文化信仰。看似无用,可安斯年也明白,正是这些看似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与致幻成分相结合,也就造就了一种神圣的仪式感和不可必要的荣耀感。
于是,他不打算出头,直到空气中的欢愉达到最浓烈的那一刻。那将是整场祭祀的高峰,也是消除那种仪式感和荣耀感的绝佳时机。
台上的波尔金还在发表演讲,但已接近尾声。
安斯年走到人潮的前端,却又不急着露面,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以一种专注而一丝不苟地目光细细打量着台上的波尔金。
他站立着,微笑着,以一种如有若无的亲切笑意,看着波尔金像战时首相丘吉尔那样发表铁幕演说。
可安斯年却不觉得波尔金像个注定名垂青史的伟人,他只觉得,对方站在台上挥舞拳头的样子像个煽动人群、博人一笑的跳梁小丑。
只是可悲的是,台下的观众却听得格外认真,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心灵已经被情绪化的狂热俘获。
"...今天我站在这里,有一个梦想要和大家分享!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圣光披露,满照人间。这就是我的梦想,这就是我的希望,这就是我的信念!"波尔金激情四射地欢呼道,"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世界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一起工作,一起**,一起斗争,一起坐牢,一起维护自由!因为我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是会自由的!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的演讲引来了台下狂热信徒的集体精神高潮,人们欢呼着,雀跃着,就好像真的从那一个个单词的组合和语法的巧妙运用中获得了某种神奇的鼓舞人心的力量。
波尔金双手拳头紧握,用力在空中挥舞着,就像是在狠狠捶打着什么。谁知道呢?也许是在控诉这本就不公的社会,也许是在锤击这充满绝望和悲伤的世界。
直到这时,这场"振奋人心"的演讲才算结束。
在这之后,波尔金命人搬出了一副金属支架和一个铜制的脸盆。演讲只是一个开幕式的致辞,这个铜盆才是整个祭祀的开始。
人们找来柴火,波尔金将黄铜色的脸盆搭在金属架上,并将干燥的木柴和煤炭架在脸盆下方。由波尔金点燃柴火,接下来的时间便是信徒们自觉排起长长的队伍,依次让波尔金用小刀割破掌心,将自己的血液滴入烧得滚烫的铜盆之中。
波尔金作为领导者,是第一个献出新鲜血液的人。
火光跃动,炽热的火焰将黄铜色的脸庞炙烤得微微发红。当波尔金割开掌心皮肤的时候,一滴晶莹剔透的血珠从皮层底下渗出。起先是一滴,接着化作一道涓涓细流,血液像一条蜿蜒的小河一般流过沟壑纵横的掌纹,经过手掌的边缘,像瀑布那般摔碎在滚烫的铜盆表面。
温热的血液遇上了更为炽热的金属层,发出一阵阵"嗤嗤"的声响。鲜艳如晨间玫瑰的血液在黄铜色的脸盆表面迅速蒸发、干涸、变暗,只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流动的鲜血就成了金属层表面一块洗不去的干硬血渍,像一块不小心沾染的泥污,又像受了伤愈合之后的伤疤。
在波尔金之后,人们排起长龙,陆陆续续献出了自己的几盎司血液。
一开始,铜盆的表面只是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干涸血渍,像一只害了病、长满了蜱虫和廯的流浪狗。可随着献血信徒的逐渐增加,整个铜盆底部很快就被滴落的血液镀上了一层干硬且油腻的血痂。
大量血液的蒸发使得铜盆四周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铜盆中的世界就是一个看不见的横尸百万的人间修罗场。
黄铜色的脸盆成了暗红色的容器,这红暗得近乎发黑,暗得像是深渊。可也正是因为前面人们的鲜血铺垫,铜盆中这层干涸血液承担了隔绝温度的介质。
等队伍排到安斯年的时候,血液滴落在滚烫的铜盆中已经不再蒸发。盆中汇集了一小层流动的深红,仿佛有人倒入了一杯勃艮第葡萄酒似的。
安斯年和波尔金,两人就在这充满仪式性的可笑画面中相遇。
"什么时候来的?"
"演讲开始前没多久就来了,一直站在人群里看着你。"
波尔金显然有些意外,可他看着安斯年,语气却像在和老朋友打招呼似的。而安斯年回答问题也平平淡淡的,就好像两人是认识已久的朋友,此刻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却又十分必要的寒暄。
在这一问一答中,两人各自沉默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酝酿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机。
"知道为什么我要让大家把血滴在这滚烫的铜盆中吗?"短暂寂静之后,波尔金再度开口。
"让我猜猜,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安斯年拉扯嘴角,露出一丝类似微笑的冰冷笑意,"正是因为甘愿自我牺牲、前仆后继的付出,众人的鲜血才能在要命的高温中凝聚成河?"
波尔金再度沉默片刻,这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这样的,但也相差不远。"
"格温妮丝怎么了?"安斯年瞥了一眼祭坛上的格温妮丝,轻声问道,"怎么躺在那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呵!"波尔金忽然神经质地怪笑一声,死死盯着安斯年的眼睛,"你怎么敢这么问我?你坏了我的计划,你还问我做了什么?"
这一次,沉默的所有权再次交到安斯年手上。
他微微低着脑袋,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铜盆中腥臭的血液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被攫取的血腥味凝结成翻腾的液体,像正在煮的牛奶源源不断地泛出泡沫。有一枚气泡被蒸发的气体撑得意外的大而又不破碎,安斯年看着它,直到血泡涨到一定高度,终于爆开,他才肯挪开自己的视线。
"你应该知道的,我只是告诉格温妮丝真相。"安斯年低声说道,"在那种情况下,她乐于听到我给出的真相,你喜欢她,她喜欢你,我帮你们捅破这层窗户纸,并趁着她去质问你的时候,得到了逃脱的机会,这对我们三方都好。"
"哈,都好?闭嘴!安斯年!我和她,一点都不好啊!"波尔金低头看着手中的小刀,忽然将之扔进铜盆之中,"一直以来,我一直用我的异能欺瞒格温妮丝的大脑,我让她保持普通人的看法和观点,以为在瞒过她大脑的同时就能瞒过她脑内的里人格芯片。"
他顿了顿,继续大声质问道:"可是你倒好!去你妈的安斯年!你一来,所有事情都乱了套!格温妮丝脑内的芯片正在苏醒,为了压制它,我甚至不得不麻醉她!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努力避免的命运,我一直心怀恐惧的命运,这就是你要带给我的吗?"
说到这里,波尔金停下来咳嗽了几声。他的右手握拳,堵在自己的双唇之间,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或是过分痛苦的原因,波尔金咳嗽的时候额角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心肝脾肺一口气咳出来似的。
"这不是我带给你的,这只是命运使然。我和你一样,曾想过逃避命运,可是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我发现命运是无法逃避的。"安斯年低垂眼睑,一脸木然地说,"你我都是工具,你我都是怪物,我们生来就是异类,逃避命运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事实上,你知道吗?我本可以有办法更好地解决你和格温妮丝的命运,但是..."
"哈!闭嘴!有趣的说法,可世间事最怕一个但是。"波尔金打断他的话语,半是讥讽半是怨恨地说,"我明白,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是吗?可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还不算太迟,只要我能杀你,那块干扰格温妮丝思想的芯片自然就失了效。"
波尔金说这话的时候,双手紧紧抓住滚烫的铜盆边缘,似乎高温带来的灼烧感能转移他内心痛苦的注意力。
他看着安斯年的眼睛,就好像看着杀害格温妮丝凶手的眼睛。波尔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憎恨,似乎如果眼神能杀死人,他巴不得能将自己身上的全部厌恶通过眼神滴到安斯年的眼睛里。
波尔金想把全部厌恶像一种燃烧着的酸一般悉数倾泻到安斯年那平静的令人心烦令人不快的眼眸之中,直到他死!
边上的信徒察觉到了波尔金的敌意,没有异能的人们自发散开,让出场地,而十来个异种人将两人围成一圈,只待波尔金释放欢愉的气体信号便开始进攻。
时间就在这沉默的对峙之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人们的心思还未完全从祭祀中抽离出,他们还想继续进行仪式。
于是,就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之中,蓦地,波尔金松开握住铜盆的双手,高举被烫得通红的右掌心。
第三次钟声响起,这次和祭祀无关,却是一次整点报时。
钟声响了九次,在九点整,波尔金的右手用力向前一挥,就好像要压住心头泛起的烦闷似的。
与此同时,随着波尔金的动作,强烈的欢愉情绪化作可见的浓烈烟雾,像气体**那般猛地迸发开来。
与以往每一次释放不同,波尔金这次最大化释放了自己的致幻气体。
广场的半空之中升起了两朵蘑菇云,一朵是迫使人胆战心惊且惶恐不安的恐慌和忧惧,恐惧幻象干扰了安斯年的五感和心灵情绪,而另一朵气体蘑菇云是强烈而极致的欢愉和狂喜,它像信号枪一样对那些异种人发出了攻击指示,同是又像一剂兴奋剂,令一众异种人像打了鸡血似的无畏无惧。
恐惧唯独笼罩安斯年,而欢愉朝着四面八方像海水淹没城市那般弥漫开来。以安斯年和波尔金为圆心,十几名异种人便是这个圆的边缘,而在边缘之外,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信徒们也在此刻受到了欢愉气体的小部分影响。
毫无征兆的狂喜和无可避免欢愉一同涌上了心头,波尔金释放了致幻气体之后便站在原地看着安斯年,同时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笑。
这种一种痛快的、诡谲的、介于美好与痛苦之间的笑容。
他在微笑,而对于受到欢愉影响的人群来说,任何一个注意到波尔金笑容的人都觉得,他仿佛在用世间最无辜、最可爱、最迷人,同时又是最能诱惑人的微笑方式微笑着。
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这并不是微笑,而是一种停留在嘴唇上的丑恶的、嘲弄似的冷笑,它表现了自己完全的胜利和全部的憎恨。
可很快,波尔金的笑容就消失了。
致幻气体一直是波尔金赖以生存的武器,也是他统治众人的绝妙工具。
可是这一刻,也就是第三次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当波尔金挥舞手臂释放致幻气体的时候,安斯年眼神却一如往常地不变,就像此刻钻进他肺腑之间的只是某种恼人而甜蜜的香水味。
恐惧的气体尚未彻底灌入安斯年体内,波尔金心存侥幸地看着安斯年,可就在这时,一道无形的力场从对方的体内散开。
一种无形的波动以安斯年为圆心,飞速向着四周蔓延,像某种扩散而出的不可见光晕。
零重力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