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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回声ECHO     生来异类txt下载     生来异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章 偏执狂、胆小鬼和荒谬戏剧

    无形的波动一阵阵的,像一道道脉冲,以安斯年为圆心,辐射了整个广场。

    零重力环境就这么无声无息铺展开来,就像一副充满神秘色彩的画卷,又似神明降临时的煌煌神威和无形气场。

    起先,发生变化的是离安斯年最近的铜盆和盆中的血液。

    在零重力环境下,铜盆脱离铁架,鲜血不由自主浮在空中,而火焰甚至也在漂浮在空中静静燃烧。失去了重力的束缚,鲜血不再呈水滴状,而是一团团神秘而诡异的血球,就连火焰也放慢了燃烧的速度。

    这是瑰美而梦幻的一幕,火焰的燃烧不像地球表面通常发生的那样。譬如蜡烛燃烧,一般呈现的是上端黄色而底部蓝色,可零重力状态下的火焰却是一颗近乎圆形的火球,内核是炽热明黄的焰心,而外围一圈则包裹着一层淡蓝色的火光。

    不管是稍远处的普通人,还是近处的异种人,人们都被这新奇且完全不曾见识过的漂亮画面惊呆了。

    可这还不是结束。

    当无形的力场波动蔓延到祭坛那边的时候,用来供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新鲜瓜果和涂了蜂蜜的烤肉也在这一刻飞了起来。

    香气扑鼻又色泽金黄的炭烤牛排和塞满了苹果的节日火鸡像一对世间最完美的情人那般在空中共舞,碧绿色的青椒、朱紫色的茄子、亮红色的草莓和明黄色的南瓜组成一条多姿多彩的缎带,环绕着中心的烤肉和烤鸡做无规律的随机漫游。

    这有趣而可爱的景象,令释放异能的安斯年想到了一个有些过时的游戏——切水果。

    事实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抵掉一个地方的重力。

    在这一刻,在零重力环境完全铺开的那一刻,一切都发生了神奇而有趣的变化,大地和万物,活物和死物,像一出意想不到的太空歌剧,在沉重的地球表面上演。

    液体是呈现球状,沉重的铁架在空中打旋儿,地上细微的沙砾漂浮在空中与一粒粒渺小的尘埃互相作伴,甚至就连祭坛和那面镜子——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也飞了起来。

    一开始,有的信徒抵抗这种力量。

    人们牢牢抓住地面的固定物,试图不让自己的身体远离地表。

    可当在场的人们看见了他们所崇拜的神明,那面镜子,那个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人间的化身,不由自主、不受控制地飞上了天的时候,他们不可避免地陷入茫然之中。

    于是,那部分倔强不肯摆脱地面的信徒松开了手。

    他们松开了手,甚至从零重力之中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在体内血液中致幻成分的刺激下,几乎每一个人在这一方小天地中,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对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和零重力下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

    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漂浮了起来。

    以安斯年为圆心,四周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浮到半空之中。

    残存的欢愉刺激他们的神经,摆脱了重力束缚,安斯年给了在场所有人一场羽化飞升般的体验。

    当大地不再眷念地表的物体,人们在体内的致幻成分下甚至产生了一种自由自在且无拘无束的奇妙感觉。

    在这一刻,每个人的肉身不再是沉重的装载着灵魂的躯体,每个人的肉身在这一刻,无一例外都变得轻盈起来,像一片飘落的玫瑰花瓣,像一根空心的白色羽毛,像春风拂过之后从枝头坠落的绿叶。

    几乎所有人,包括波尔金在内,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这一刻产生一种甜蜜且心满意足的幸福感,像一场降临在现实的玫瑰色幻梦。

    可很快,很快这场幻梦的泡沫就被更强烈的现实刺破。

    当安斯年释放了零重力环境之后,他就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体内"恐惧"的消退和可怖幻象的消失。

    零重力环境的出现使得他们的血液循环速度如同火焰燃烧速度一般放缓,而血液中的致幻成分也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地阻滞。

    他的视觉、他的听觉、他的嗅觉、他大脑接受到的一切感觉,完全摒弃了波尔金的致幻成分。

    安斯年瞥了一眼沉醉于幻梦的人们,知道这只是他们体内"欢愉"消散之前的最后狂欢。此时此刻,人们固然沉醉于零重力的神奇之中,可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致幻气体带来的美妙幻觉和虚假幸福已经不再起任何作用。

    而在这之前,安斯年还需要做一件事——打开第四道基因锁。

    "GO,开始吧。"

    "明白。"小狗的声音在安斯年的脑海内响起,"第四道基因锁,开。"

    开...

    打开...

    打开第四道基因锁...

    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异象,也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大动静,安斯年同众人一样漂浮在空中,只是飞得比众人高一点点,一道细微的蓝光从他的瞳孔深处一闪而过。

    下一秒,又或许是下一个四分之一秒,一对邪恶狰狞的宛如恶魔般的肉翼从他的背后生出,一对迷人的充满诡异魅惑感的可爱尖角像早春发芽的青草那般从他的额角蹿出。

    可这还不是结束,这远远不是结束。

    这只是第三道基因锁下的状态。

    变化还在继续,安斯年的瞳孔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

    他的眼睛绽放出一种迷蒙的蓝光,那是一种纯正的克莱因蓝,像燃烧的火焰,又似深邃的海洋。

    他眨了眨眼睛,一整个眸子好像倒映了一整片星空。与此同时,蓝光从眼角溢出,顺着青筋迅速蔓延,最终爬至全身。

    蓝色的纹路遍布安斯年的体表,就像人类诞生之初,在洞穴中试图拙劣表达的古老壁画。

    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血脉透过皮肤和血肉散发出诱人至极的神圣光芒,可在这光芒中又透露出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堕落气息。

    就像混沌初开之前的未知,就像一切矛盾的根源,就像所有分裂之前的有机统一,就像...

    就像拉斯柯尔尼科夫...

    没有人知道宇宙大爆炸前是什么,正如没有人能定义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什么。

    在这一刻,安斯年借助零重力营造的飞升感,给了在场众人一种神明降临的超脱感。而在这一过程中,本该制造欢愉控制人心的波尔金,反倒成了他的帮手。

    光线明亮而大放异彩的蓝色光芒很快就压过零重力的魅力,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此时此刻,在众人看来,散发着魅蓝幽光的安斯年无异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至少,比那面该死的本质上只是人类流水线制品的镜子来得更加真实,也更加神圣,更近乎于神明。

    因为,如果那面镜子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那造了这面镜子的工人是什么?大于神的可笑的造物主吗?

    信奉面前的"真神",远胜于跪拜一面无生命的易碎的镜子。

    于是,就在人们沉浸于那纯正的克莱因蓝之美的时候,有一个信徒率先跪了下去。

    第一个表达崇拜和狂热的信徒,虽漂浮在空中,可他的神情癫狂而扭曲,嘴唇嗫嗫嚅嚅,像见证了奇迹的幸运儿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激动和感动。

    可他能做什么呢?他只能用行动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即使身体漂浮在空中,他也竭尽全力低垂头颅,仿佛半空之中有一面空气地板,而他虔诚而狂热地拜倒在地,真想把脑袋和身子沉到地底深处,直到世界的另一头去。

    当有一个信徒做出表率的时候,其他信徒也如梦初醒,纷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一个,一个又一个,人们相继拜倒,即使是异种人也放下了自己那虚假的空洞的可笑自尊。

    除了波尔金之外,他们在半空中匍匐,就像一条条舔着脸祈求神明恩赐的老狗。

    "医生,波尔金医生。"边上一名异种人冲着波尔金小声喊道,"快跪下,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一定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这就是我们的神明!"

    那个异种人的声音终于将波尔金从呆滞之中捞了出来,可很快,他的大脑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理解了那名异种人的意思。

    拉斯柯尔尼科夫?安斯年?一种戏剧才有的荒谬感泛上波尔金的心头,他想,他比谁都清楚,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过是他造出来的虚假的观念存在。

    安斯年怎么会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就不存在!

    波尔金从那种美妙的飞升感中清醒过来,起先是茫然,可很快就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解。

    因为,他体会不到那种轻盈自在的飞升感了。

    他能感受得到,他的致幻气体,虽然像往常那样被人吸入体内,但再也没办法像预料之中的那样发挥虚假的幸福感。

    "这...不可能..."波尔金看着宛如神明的安斯年,眼神微惘,"我的异能..."

    作为致幻气体的主人,波尔金是除安斯年之外第一个清楚致幻成分在人体内发生变化的过程的。

    很快,拜倒在空气中的人们也清醒了过来。致幻气体不起作用了,人们体会不到那种近乎羽化飞升的美妙感觉,于是,人们愤怒了。

    可他们愤怒的矛头却不是指向安斯年,对于他们来说,安斯年此刻就是神明,真正的神明!

    他们将愤怒的矛头指向波尔金。

    "医生!你做什么!快跪下!"

    "一定是因为波尔金医生不肯在神明面前跪下,拉斯柯尔尼科夫才惩罚我们!"

    "不!神明收回了我们的幸福感!"

    "那蓝色的光好美,一定就是神的荣光!"

    "神明息怒!医生!快向神明忏悔吧!"

    "跪下!医生!快跪下!"

    群情激愤,波尔金看着那一张张饱含仇恨的熟悉脸庞,看着那一张张不断开合、怒斥着他的嘴巴,他明白,自己的一切正在不可挽回地失去。

    人们转而向他发动言语的攻势,驳斥他不敬神,可他能怎么办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就不存在,他又怎么可能向着安斯年下跪?

    但波尔金也知道,但人们发现言语的力量不再能阻止他的渎神之举,人们就会向他发起进攻。

    作为这个教派的首领,波尔金知道,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被宗教洗脑的人们。

    所谓的信徒们不过是对幸福人生无能为力的可怜虫,这就是他们的本质。因为他们又臭又笨,不必街边的乞丐好到哪里去,也因为他们曾经受了他的骗,像一只只最好的傀儡,更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在生活上只是一个无法迈出一步的懦夫,永远只能活在虚假的信仰和残存温暖的过去!

    人们沉浸在可笑的荣光和虚假的幸福中,他们没有获得幸福的能力,更害怕知道自己没有获得幸福的能力,甚至就连智商也饱受愚蠢信仰的荼毒。

    一事无成又什么都得不到的废柴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不存在的神明,而有人阻挡了他们从神明那获得幸福的道路,人们就会对付那个人,他们会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誓死不休。

    现在,他们的目标是自己了。

    波尔金打从心底里明白,一直以来,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将致幻气体渲染成神的荣光,为了宗教统治的必要,他从不告诉大家那些气体只是他用异能骗人、控制人的把戏。

    可在这一刻,波尔金自食其果,因为安斯年就是散发荣光的神。

    他麾下的信徒,那些崇拜欢愉与恐惧之神信徒,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追随他。他只是君权神授的君王,而安斯年,在这一刻,已经当着他的面成神。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异种人,经过波尔金洗脑的人们打从心底里甘愿为信仰而死,他们自发拥戴安斯年,因为安斯年就是他们信仰的神明。

    太荒谬了!太可笑了!这些愚昧无知的家伙!波尔金心想,本该是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的功劳,可事到如今,安斯年那家伙竟窃取了一切!

    他抬头,以一种绝对茫然的目光看向安斯年,而安斯年也以那对魅惑人的蓝眸看着他。

    同作为失败者的波尔金不同,毫无疑问,安斯年是理所应当的胜利者。

    有那么一刻,在他看到那些信徒拥护自己,而转头围攻波尔金之时,她的心里发出了一种介于奇妙和不太妙之间的欢呼。

    对于安斯年来说,这是一种在邪恶的胜利感之下催发的阴险的欢呼,这是建立在人们崇拜他、拥戴他、无脑追随他之上的欢呼。

    他的梦想是当一名英雄,被人崇拜,被人喜爱,被人需要。

    可是,什么是受人喜欢?什么是受人爱戴?什么又是受人敬重?!

    人们崇拜他,狂热地追随他,可他做了什么呢?他没有完成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的功绩,只不过是提供了一种奇妙的新奇体验,就连这种飞升般的快感也是借助波尔金的气体而来。

    诚然,他现在是赢家了。

    他体会到了一种阴险的、近乎狂欢的胜利,可他不喜欢,他觉得这种胜利挺可怕的。

    人们像可笑的落水狗一般,在空气中以笨拙滑稽的姿势朝着波尔金游去,试图逼迫波尔金就范,让他跪拜自己。

    信仰极具威力,在这一刻,毫无疑问安斯年是拥有这种威力的。这种威力是心灵上的奴役和行动上的驱使,这种威力堪比货币,不容小觑,甚至比死神的镰刀来得更加强大。

    因为,狂信徒们往往并不惜死。

    可安斯年想,信仰不该是一件统治的工具,而应该是心灵上的救赎。

    这些被洗脑的人们,可怜又可恨,为了争夺这股信仰的力量,安斯年不得不怀着一种矛盾的心里,饱含全部热情轻视他们,因为他们和提线木偶没有区别,所以当他被奉为神的时候,是不是更有义务引导他们?

    这些狂信徒,这些可怜可悲可笑的家伙们,他们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会自动往前行进,哪怕前方是悬崖,也敢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他们活着,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看着即将被人群包围的波尔金,看着漂浮在半空之中宛如睡美人一般宁静的格温妮丝,看着那一个个写满仇恨和敌对的扭曲脸庞,安斯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敌人从来就不是波尔金。

    当然,波尔金的致幻气体是处理起来颇为麻烦,但他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而即使是那个诡异的不朽异能,安斯年自忖也有办法对付。

    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真正难对付的,是那些已经被扭曲的几乎无法挽回的心。

    人不能因为一个闪光点就片面地将他奉为神明,即使迷幻成分的化学作用掺杂其中,可这也毫无疑问是可笑的。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是不完美的神,神是完美的人,可人们看他,就好像在这一分这一秒只看到了他的威风神气和森然威严。

    人们把他当做神,但安斯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自己只是一个稍显强大的凡人,他也有诸多缺点。上帝要面临的只有万能的自己能否创造出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可安斯年要面对的问题很多,本身也有着这样或那样不好的陋习。。

    可是,人们甚至不了解他的所有优点和缺点,他们甚至不了解"安斯年"和"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又这么甘愿臣服于假借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自己。

    现在,人们自发地拥护他,崇拜他,因为偏执狂们把自己当做了他们的神明。

    可是,在那阴险而不妥的欢呼之后,安斯年的内心忽然感到一种厌倦的恶心。

    他厌倦人们当一个愚昧的信徒,他厌恶人们活在虚假寄托之中,他恶心,他甚至恶心人们在这之前还拥戴波尔金,而在这一刻却又调转矛头。

    宗教信仰是一把双刃剑,波尔金拿它当统治的工具,可是自己呢?自己真要遵循小狗的建议,成为拉斯柯尔尼科夫,手握权力和信仰的武器?

    难道自己也是和波尔金一样的人吗?

    不,安斯年想,自己绝对不当那样的人。

    "可能有些人不喜欢这样的你,但是,是的,我喜欢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停止做最真实最可爱的那个你。"

    这是鹿圆亲口对他说的,所以...

    安斯年要做安斯年自己!

    他是不必如此的。

    他可以做得更好,他可以放下这把双刃剑,他可以选择更好的方式去改变现状。

    于是,他看着波尔金、格温妮丝和人群,世界忽然恢复重力。

    "住手。"他大声开口,语气坚定而执拗。

第31章 过冬

    伴随着他的话音刚落,零重力环境在这一刹那瞬间消失,除了本身有所准备的安斯年,几乎所有人都重重砸到地上,像流水线上的一头头死猪,掉进屠宰场的绞肉机之中。

    不期而至的重力变化促使了一系列的摔落,人们倒在地上,黑压压一片,像暗红色的鲜血染尽大地。他们发出痛呼,可这突如其来的一跤却也不能把他们摔醒。

    地心引力在这一刻重新把众人攫住,并牢牢固定在地面。人们迈开双脚,却只能在地面行走,人们轻轻跃起,却也不跳脱不了大地的怀抱。重力的变化将他们束缚在地上,就像神明往他们的脚底板上钉了钉子似的。

    人们意识到安斯年做了什么,在场所有人之中,他是唯一悬空的,他站立在高空的高度和身上发出的幽光更使得狂信徒们确定——他就是神明,安斯年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

    于是,信徒们惶恐不安,纷纷拜倒在地。

    他们以为神明发怒,便祈求神明宽恕,而当他们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的时候,额头与粗粝的地面触碰之时,他们又从这微妙的屈辱中获得了崇高的荣耀感。

    狂信徒不再去看波尔金,也没工夫再去指责他的渎神,他们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跪拜神明的行列。

    与此同时,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又回来了,可这一次没有欢愉,他看着那些卑微的人类敬拜安斯年,决定收回仁慈的欢愉,替换成恶毒的恐惧

    他想,释放了"恐惧"气体,人们才会明白自己该信谁。

    可这一次,波尔金又错了。

    固然,他的恐惧令广场上的人们瑟瑟发抖,心灵无可避免地恐慌起来。但是,正是这一份恐慌,恰恰是这一份恐惧,正好对应了此时众人生恐神明发怒的惶恐心理。

    毫无疑问,在"恐惧"气体的作用下,人们眼前幻象纷呈,心灵也遭受着恐惧之物的折磨。可恐惧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在这一刻,人们将恐惧视作理所当然,人们将恐惧视作安斯年对他们的惩罚!

    并且,更荒谬更可笑的事情发生了。

    鉴于"真正"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就站在他们面前,人们匍匐在地,诚心敬拜,祈求宽恕和原谅,竟然也真地让他们借由心中的忏悔和祷告,凭借信仰的力量缓解并抵御住了这股不受控制且绝对无法避免的恐慌。

    本该是波尔金释放的欢愉,成了安斯年施展神迹的道具,而本该是震慑人群、威慑人心的恐惧手段,在这一刻,人们借由发自肺腑的真正信仰(实际上是虚假的崇拜),竟真真正正做到了全身心的抵御。

    也就是,人们通过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安斯年的敬拜,实现了信仰的真正作用——自我救赎。

    可是,这种自我救赎是建立在虚假的真相之上的!

    因为,安斯年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神!他只是一个有着诸多缺点的凡人,人们崇拜他、热爱他、景仰他,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和世间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欲求,也有自己的苦闷,更有所有人都会有的那种来自生活上的不如意。

    这种对他跪拜而换来的自我救赎,固然有积极的一面,可本质上不也是可悲且可笑的吗?只有在生活上无法迈出一步的懦夫,才会回忆过去、驻足现在而停滞不前,并依赖他人的拯救来实现自我价值和自我救赎。

    人生就是一场赛道,就像《马男波杰克》里面所说的那样,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顾来路,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前方。

    这个道理是安斯年最近才学会的,但大道理谁都会讲,关键是行动。

    是的,他,安斯年,已经准备付出行动了。

    当波尔金收回欢愉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已经彻底笼罩大地。而当波尔金意识到恐惧对那些信徒已经不再像往常那样有效之时,他又将恐惧的一切箭头瞄向悬浮在高空之中的安斯年。

    他高举双手,朦朦胧胧的白雾从他全身上下的毛孔中溢出,并且一点一滴,包裹着安斯年,凝聚成了近乎牛奶一般的乳白。

    致幻气体变得浓烈而厚重,强烈的迷幻成分像昆虫结的茧那样将安斯年包围,并且顺着安斯年的鼻息和毛孔,钻进他的体内,影响他的大脑。

    于是,令人作呕且生厌的诡谲幻象,以及世间最恶毒最血腥的惊惧画面,在这一刻,宛如一出百老汇的戏剧一般上演。

    剧院的大幕拉开,可安斯年却立身于高空之中,不言不语,不做抵抗,只是静静地看着波尔金,任凭奶油般甜腻的浓雾和惊惧的心灵幻影将他包裹。

    他任凭致幻气体侵蚀内心,只是想证明一件事——只有恐惧之人的恐惧才能给人最大的勇气。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在迷幻成分的调和之下,强劲的想象扭曲平淡的现实,无边的幻觉在恍恍惚惚之中产生,像一张渔网那样将他攫取,但第四道基因锁的打开很好地免疫了致幻气体带来的那种身体麻痹

    广场上,祭坛边,世界在致幻气体的捣乱下变了模样。

    在安斯年眼里,那些本是跪倒在地的狂信徒们模样一个个都发生了变化。在他的幻想视线中,人们成了流氓、盗贼、逃兵、杀人犯、持刀殴斗者、性工作者和走投无路的年轻人。

    他看见,这些罪犯和穷途末路之徒,手持菜刀、电锯、火把、榔头和铁锹,嗷嗷大叫着向他冲来。他们的眼里燃烧着仇恨和愤怒的火焰,就好像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可安斯年知道,幻觉终究只是幻觉,这不过是迷幻成分作用于神经和大脑分泌物所营造的假象。人们朝着他冲来,可他知道,现实之中,人们只是跪倒在原地。

    于是,当第一个人将一把尖刀刺进安斯年体内的时候,他甚至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诚然,神经模拟出了尖刀入体所带来的疼痛,但安斯年低头看着那把**胸膛的刀具,只是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

    他咧嘴,轻蔑而无奈地一笑。

    于是,**胸膛的尖刀消失,而他的胸口甚至连一丝伤痕都没留下。

    尖刀虽利,却也扎不透安斯年披上的那层"心灵盔甲"。

    在这第一个人之后,幻觉中的人们一口气蜂拥而上,而安斯年不予抵抗,就好像那些穷凶极恶之辈只是空气,甚至比空气还要虚无。

    人们前仆后继,却无论如何怎么都伤不了他一分一毫。

    可怖的幻觉固然令人惊惧,但安斯年深刻明白,也许有时候,现实的残酷和悲哀远胜于幻觉营造的假象。

    "现实是无法逃避的,一个人连活着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有,就不该害怕所谓的虚假幻象。"安斯年看着那些幻想中的人们,轻声说道。

    他不是在自言自语,他这话不仅是说给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狂信徒,更是说给和他一样逃避现实的波尔金。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去,仿佛一个时空旅行者,要从幻境里迈向现实。

    与此同时,在致幻气体的作用下,幻觉世界再度发生变化,那些朝着他蜂拥而上的绝望之人见行刺无效,便纷纷选择自杀。

    有的人选择用剁骨的大刀狠狠劈在了自己的头颅骨之上,脑袋上插着一把刀的样子堪比国产凌凌漆,而有的人选择用水果刀割开脖颈出的颈动脉和喉管,猩红炽热的鲜血如山泉那般从泉眼涌出,还有的人甚至用**砍断头颅,脑袋垂落在后背,只留颈椎处的一丝表皮连接。

    世界一片混乱,成了屠宰场,人们捂着各自的致命伤口,嗓音干涸地倒下。

    人们以花样繁多的死法相继死去,每一个死去的家伙都瞪大眼睛,瞳孔里满是痛苦和怨恨,就好像遭到了安斯年的逼迫和侮辱而不得不这么做。

    幻觉试图吞噬安斯年的良知,可这幼稚的把戏和可笑的幻觉自然不能起到效果,当谈到安斯年披上了那层所谓的"心灵盔甲",那并不是一种比喻或象征的说法,而是鹿圆实实在在的异能。

    他找到鹿圆,而鹿圆对他说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细微处的喜爱和"心灵感应"的能力无不大大强化了他的心灵。

    自杀的人相继死去,并在幻觉的作用下,迅速腐烂。人们的尸体变得发白发冷,并且胀了气,一具具死尸像气球那样鼓了起来,甚至长了浅紫色的云雾状的尸斑。

    倾倒的烛火、打翻的铜盆、一片狼藉的祭坛,祭祀典礼上的一切像被炸坏的战场那般展现在他面前。祭祀的场地被翻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沟壑纵横,到处都是尸骨遍地,这儿没有向日葵,没有落叶松,没有灌木,甚至没有任何一株草,这儿只是死神的垃圾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烂气味,祭坛前涂了蜂蜜的烤肉已经变质,长了一层令人作呕的绿毛,新鲜的瓜果也在这一刻失去水分进而萎缩,五颜六色的水果此刻不约而同泛着一种腐烂的灰黑。

    千种气味和臭味就像从一千个破裂的脓疮中涌了出来似的。

    人们死去,像污泥那样腐烂,空气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来吹散这令人晕眩令人作呕的恶臭。就连祭坛边,盛放在杯中的美酒也变得粘稠起来,酒液不再晃动,就像被凝滞住似的,看着像粘稠的鲜血,却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葡萄酸味。

    阴郁而沉闷的幻觉世界尽一切可能地侵占安斯年的心灵,可这注定无效。

    因为,安斯年知道,所谓的惊惧幻觉不过人内心世界所恐慌的主体的一部分折射和扭曲,而正如他先前见到那面拉斯柯尔尼科夫镜所看到的那样——人终归是要面对自己的。

    于是,当世界纷纷扰扰,试图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幻觉占领他的心灵领土的时候,安斯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只是任凭幻觉变幻着形状占据他的眼球。

    对于他来说,那个怯懦而不敢付诸行动的胆小鬼安斯年,固然一直活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可他已经长大了,和以往稍有些不同,

    他站在现实世界之中,眼睛看到的却是幻觉编织的假象。

    可安斯年并不在乎这些幻觉,他环顾四周,想着波尔金和信徒们应该就在自己附近看着自己。

    于是,他大声开口,像一个老朋友那般讲述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时候,我有几句话想对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们和被人们视为异端的波尔金说。"安斯年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种神明,你们把我奉若神明,这是不对的,我只是一个凡人。"

    "首先,我叫安斯年,请记住我的名字。"

    "你们把我当成拉斯柯尔尼科夫,你们崇拜我、追随我、热爱我,但你们错了,我不是你们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我是安斯年,我平凡,我不伟大,我会因为一些小事开心,也会因为一些小事不开心。"

    "我知道,此时此刻,那些把我当成神明的信徒们当发现自己认定的神否认自己的身份,那种心情一定会很复杂。我现在这奶油白雾制造该死的幻觉之中,甚至并不能准确地看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但我清楚地我现在在说些什么。"

    "今天,在你们所信奉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这个节日里,我出现在这里,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打败波尔金,因为这家伙编造神明,利用你们的信仰当做自己的武器。"

    "我的计划是剥夺他的武器,令他孤立无援,可真当我看到你们开始发自肺腑地跪拜我、敬畏我的时候,我就发现,我错了,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把我奉若神明让我更像一个该死的独裁者。"

    "可是,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们只是把我当成了你们心中寄托的那个"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我不是,我是安斯年。而人不应该是像你们这样的,人类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然后把现实交给虚假的根本不存在的神明。倘若真的有神,神难道就真的每天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成千上万个信徒的**吗?倘若真的有神,神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毫不偏心帮助人们,而你又真的受过神明帮助吗?"

    "我来这里,不该只是对付波尔金,我来这里,更有义务拯救你们。安斯年要做安斯年会做的事,我一直以来就是个烂好人,我没办法看着你们像蝼蚁那样臣服于我而不管不顾。因为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可怜家伙,企图吸一口幻想的兴奋剂。"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从来都是一个酷爱白日做梦的无知小孩,不比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好到哪里去。我遁入人们称之为意淫的幻想中,现实生活不曾给予我的,我便像白日梦想家那样从幻想中获得。"

    "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明白的,我早就该明白的。从来就没有美好的、温暖的、能够拯救人的世界,世界是残酷的、无情的、冷冰冰的现实,而现实从来不因为你的快乐或是伤悲而改变。它根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所以,我明白的,我完完全全,从里到外都能明白你们感受的!狗娘养的生活不叫我们如意,难道我们便只能选择逃避吗?不,我们不需要这些气体和诸如此类的麻痹物,这是外物构建的虚假现实,除了证明我们是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之外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你们觉得吸了这些恶心的、虚妄的迷幻气体心里就会很受用?!醒醒吧!这些气体,这些气体根本什么都不是!这只是一种美妙的屈辱,一种甜蜜的可耻,一种仁慈的谋杀!世界已经很糟糕了,难道我们要被这个糟糕的世界传染吗?"

    "生活披着励志的虚伪表皮,可迷幻物构建的美妙幻梦就不是如此?我们已经被生活打败过一次,这并不值得难过,因为这世界上70亿人又有多少人和我们有着相同或是类似的遭遇。可问题是,难道我们连清醒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醒醒吧!你们!揭开虚伪的表皮,暴露出***的、血淋淋的现实!因为!在这里和现在,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实现了的噩梦!我们的梦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承认自己是个失意者,然后面对,要知道,当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根本无济于事!"

    "远在今天,关于那面所谓承载'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镜子,我也见过一次。关于拉斯柯尔尼科夫,镜子是个不错的想法,说实话,在见到镜子的那一刻,我是动容的,我甚至以为波尔金编造的这个神明有其独特的见解性和普世的深刻含义。"

    "可我错了,波尔金创造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概念,但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用一面镜子象征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概念性神明的用意。我的意思是,虽然他选择了镜子作为神明载体,但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波尔金,我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你选择镜子,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无法看清现实,于是就只能逃避现实。我们都是活在这世界上的凡人,可我们都试图做出最努力的姿态,你选择镜子,是因为你内心的一部分希望你能看着镜中的自己,好通过直视自己的双眼而正视自我。"

    "现实注定无法逃避,躲在幻想之中只是一种自我安慰性的延迟,甚至不比躲在厕所里靠着男欢女爱的电影解决生理问题来得更加光明正大。今天,我站在这里,是有几句话想告诉大家..."

    "如果漫天**真的灵验,路边的乞讨者为什么向着平凡的路人磕头乞求怜悯而非**?拜佛不如拜人,求人不如求己,与其诉诸信仰,不如依凭自身。"

    "而信仰是什么?可怜虫的自我慰藉手段,聪明人的内心安宁之道,虽飘渺却现实,不高明却有效。但值得警惕的是,梦想是为之奋斗的驱动力,信仰是漫漫长路上的驿站,却千万不要驿站绊住你的脚步,成了你的终点。"

    "我是迷路者,也是侥幸的清醒者。当我看清了一切,即使是时间的候鸟也甘愿为我驻足。世界充满战争、**、谎言和胡话,世界很糟糕,就像一场冷酷仙境。那么,去哪儿过冬呢?"

    "南国的暖冬是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海市蜃楼,从来不曾对世人开放。没有温暖的平原,哪儿都是冬天。最后,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不如正视自己,面对现实,让真实的大雪把我们染成一尊世间最为洁白的雪人。"

    "就像一尊白色的**,因为万物皆有神性,因为我们是人,而人,就是痛苦的神。"安斯年认真说道,"如果非要信仰什么的话,那就信仰自己能够鼓足勇气面对这样或那样的灰色现实吧。"

    "看清悲剧且沉闷的现实!接受黯淡且平庸的自己!因为我们都在现实中痛苦挣扎,而当你挣扎久了,你就会发现..."

    "当**惯活着,每天都会比昨天更容易一点点。"

第32章 雨夜行者

    安斯年的声音振聋发聩,飘荡在充斥虚假腐臭的广场之上,像惊蛰时分震耳欲聋的滚滚春雷试图唤醒冬眠的万物。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他的每一句话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以至于他由于情绪激动而面色潮红,且声嘶力竭。

    幻觉蒙蔽了他的双眼,即使摒弃幻觉,也有浓烈近乎实质化的气体白雾遮挡视线。

    言语的力量是否有效?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的是,伴随着他最后一句话的结尾,空气中那种甜腻的奶油味正在逐渐消散。幻觉世界的死寂像退潮时的海水那般退散,袅绕的烟雾愈发稀薄,像被开水冲淡的牛奶,视野也一点点在朦胧与模糊之间重新恢复。

    摆脱幻觉,回归现实。

    睁开双眼,他看到了...

    他看到的,还是满地的死尸和一地的狼藉。

    区别在于,涂了蜂蜜的烤肉依旧色泽金黄,冒着热气,而色彩缤纷的瓜果也鲜嫩得仿佛刚从枝头采摘下来一般。

    毫无疑问,这是现实没错。

    同样的,一具具尸体也没有腐烂,看上去才刚死不久。

    人们穿着祭祀时穿的衣服,和幻觉世界到来之前时一模一样,只是他们的心脏不跳动,他们的眼神不再有光。

    信徒们倒在地上,身上遍布着抓痕和刀伤。他们的瞳孔已经涣散,死不瞑目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只是眼里没有幻觉中的那种仇恨和痛苦,唯有一片令人心碎的空洞和茫然。

    一具具死尸围成一个大圈,安斯年处在圈中心,因为在这之前,他是他们敬重的神明。而波尔金就在安斯年面前祭坛的不远处,他还活得好好的,好得不能再好。

    可波尔金的表情却并不轻松,他皱着眉,叹着气,眉眼耷拉着,颓丧得像俄罗斯版的安斯年。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现实,可问题是...

    "这是怎么了?"安斯年看着周遭混乱的一切,惘然道,"波尔金,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我能做什么?致幻气体是我唯一的手段,我已经黔驴技穷,倒不如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波尔金捏着眉心,讥讽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能像影视作品和小说里那样,靠着一番嘴炮,就强行逆转结局吧?"

    波尔金怪笑一声,不屑道:"醒醒吧!安斯年,你叫我们面对现实,可你自己也在逃避现实!这些家伙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信仰已经根深蒂固,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否认自己不是神明,所以他们的信仰就崩溃了。"

    "信仰崩溃..."安斯年喃喃自语,眼神微惘。

    他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从死法来看,人们都是自杀的,但并非所有信徒都选择自杀。

    绝大部分异种人活了下来,还有五六个普通人,他们是一大堆狂信徒中少数几个清醒过来的家伙,只是此刻眼神深处还挂着些许迷茫。

    信徒们死去,选择自杀,因为他们的信仰已经崩溃。安斯年看着这一切就发生在他四周,心里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想,他甚至希冀,自己是否还在波尔金编织的幻境之中呢?

    可内心鹿圆用异能和情感为他构建的"心灵盔甲",无不时刻提醒着他——这,就是现实,真真正正发生的现实,且绝对不是幻觉。

    那些主角对着坏人或者群众一番煽情与一通嘴炮就能挽回一切,拯救所有人的故事,只发生在屏幕之上和小说之中。

    可这是现实,他所处的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黑暗的、冰冷的、残酷的,是不会因为他的一番长篇大论就有所改变的。

    他错了,他又一次错了,可问题是,他真的做错了吗?

    拒绝当那些信徒所狂热崇拜的神,并试图做出改变,改变现状,将他们从虚假的信仰中捞出来,这难道就是错误的吗?

    或许,没有人可以叫醒自己,只有自己才可以叫醒自己。

    "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很喜欢,也很赞同。真看不出来,像你这样惯于逃避的家伙也能说出一番颇有见地的中肯话语。"波尔金看了一眼四周,忽然说道,"现实的确无法逃避,人要嘛正视自己,要嘛因为接受不了现实进而逃避、疯狂或者死去。人生是一条赛道,我想,他们只是不能接受现实,又失去了信仰的依托,已经无法再奔跑下去了,连驻足原地也做不到。"

    血流成河,猩红的血液从一具具自杀身亡的信徒尸体上涌出,在布满粗粝小石子的地面蜿蜒曲折,最终蔓延至安斯年的脚边。

    安斯年低头看着那因与空气接触发生氧化而显得粘稠且发暗的血迹,这些血迹,此时此刻在地上流动廉价得甚至不比臭水沟里的污水好到哪里去。

    他沉默,不语,只是低垂着眼睑,像在凝望着血肉铸就的深渊。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钟声再次响起,静得吓人的死寂才被飘荡在整家医院上空的钟声扼死。

    "你曾经和我说过,你所释放的气体幻觉并不是你所能控制的,幻觉由当下每个人心中的恐惧所折射,因为人心才是人类最大的弱点。"安斯年沉默片刻,忽然轻声说道,"你知道吗?在你刚才用致幻气体笼罩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幻境预见了人们的自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斯年说着说着便弯下腰,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抹了一点地上的鲜血。他将被鲜血染红的指尖凑到眼前,细细打量了一番。

    暗红色的血液粘稠得像是污泥,安斯年盯着手上的鲜血,直到黏腻的血在空气中已经微微有些发干,他才随手在身上抹去。

    "这意味着,其实我内心的某一部分也许早已洞察到了这个糟糕的结局。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越是害怕某样事情的发生,那件事就越有可能发生。"安斯年眨了眨眼睛,眼皮的颤动抖落了眼里的茫然,"可问题是,像哈巴狗一样不自由地活着,真的就比自由地死去来得好吗?我见过太多把死亡当作解脱的家伙,我内心的那一部分也许预见了所有的悲伤,可我还是这么做了。"

    "我否认神明,我做出行动,我想,也许那些信徒并不是死于信仰崩溃而生无可恋呢?我想,也许他们只是因为厌倦了这个世界,并厌恶做出努力的姿态,才决定自我了结的呢?"安斯年耸了耸肩,木然说道,"事实上,当我这么做了,我就不能后悔。我当然可以扮演他们的神明,但我不会那么做,他们不是我的哈巴狗,而且他们的死亡未必是一件坏事,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选择自由地死去。"

    "你...你这家伙..."

    安斯年的话语显然令波尔金愣了一下,他呆滞片刻,随后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缕笑容。他的右手按着胸口心脏地方,嘴角咧得大大的,到了后来,他甚至笑了起来。

    他直接笑出声来,像一个小丑,笑得比哭还丑。

    "你这家伙脑子明显和我们一样,都坏掉了。我们或许疯,你也好不到哪去。不过你这个说法我也喜欢,那些家伙,死去的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他们都曾加入声讨格温妮丝的浪潮,如果犯错而不需要支付代价,那么这个世界早该毁灭了。"波尔金大笑道,"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他们也死得很好。想想看,信徒信仰的神说自己不是神,多么奇妙的一幕!多么美妙的死法!"

    "不,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也不是自我安慰。就像一个痛苦得生不如死的病人求你杀了他帮助解脱,难道你答应他的要求就是错误的吗?"安斯年摇了摇头,诚恳地说,"我是认真的,他们的确是做出选择的,我明白那种感受,你因为格温妮丝夺走了他们的身体器官,他们拥有得甚至比我还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凡人难逃一死,我们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有选择主动提前退场的权利。"

    提到格温妮丝,波尔金的笑容在一瞬之间收敛,眼神深处泛起最纯粹最直接的冰冷。一场暴雨不期而至,黯淡的天空不满云雾,一场小雨突如其来淋湿了衣衫、眼角、大地和万物。

    在雨中,波尔金看了安斯年一眼,随后挪开目光,弯腰抱起躺在地上的格温妮丝,用那件被雨滴打湿的半透明的白大褂,勉强为昏睡中的女孩遮风挡雨。

    他看着安斯年,哂笑道:"既然这样,你还在等什么?我们都得做出选择,来吧,杀了我,致幻气体对你不再是问题,信徒们也相继死亡,我已经没有对付你的武器了,只要你破得了格温妮丝的不朽的话。"

    安斯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他点头又摇头的意思。他只是抬起低垂的头颅,用闪烁着瑰美蓝光的瞳孔注视着波尔金的双眼。

    "就像我能了解那些信徒的感受一样,我也能体会你的感受。如果有人伤害了你的女孩,像我们这样的人大概是十倍奉还回去都不够的。"他低声说道,"犯错的人就必须支付代价,你砍断他们的身体部位,用虚假的信仰炮制他们,这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波尔金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想动手就动手吧,我和格温妮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你屈服的。"

    伴随着波尔金的话音刚落,灰暗的天空在这一刻亮堂了起来。沉重的夜幕黑压压的,像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可在这一刻,数道白光照耀天地,那是来自云层的电弧在击打大地,就像宙斯的矛头指向人间。

    先是电闪,后是雷鸣。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一刻非但没有停止,雨势反而愈发大了一点。很快,在深沉的夜幕下,小雨演变成了一场大暴雨,恼人的雨水连绵不绝,像珠帘,像幕布。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安斯年再一次摇头,瞳孔里的蓝芒与闪电相得益彰,"你看,这没完没了的大雨,就是现实啊。"

    他向前迈了一步,黑色的靴子踩在满是血泥的土地之上,激起一阵阵的水花和血花。血水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比深渊还要漆黑、比泥泞还要浑浊的颜色。

    像是某种不可告人的罪恶。

    黑夜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伸出了它的爪牙,撕毁了人间绝大部分的色彩。在滂沱大雨中,万物的颜色都显得微弱而黯淡,就像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的滤镜,即使是鲜艳亮丽的瓜果小姐和色泽金黄的烤肉先生也因为大雨而露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一切就像死了一般,天地之间呈现出一种近乎单调而乏味的黑白,宛如一部上世纪拍摄的黑白电影。

    但这也并非绝对。

    雨声轰鸣,像一千万头野兽在黑暗中咆哮。安斯年漫步在暴雨之中,行走在血水之上,身上散发出一种幽蓝色的近乎梦幻的光芒。

    这光是如此的唯美,简直就像一株蓝色妖姬在雨夜之下的淤泥中绽放。

    透过连绵不断的厚重雨幕,这漂亮的蓝显得有些朦胧,可光线在模糊的同时,因为每一滴雨水的折射,却显现出一种繁星点点的美感。

    这光是如此梦幻,又如此美妙,以至于当安斯年开始行走的时候,就好像夜空中的星星都伴着他前行。

    他迈动步伐,一点一滴,一步一个脚印,缓缓朝着波尔金走去。

    波尔金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朝着自己走来,像一朵散漫的云,像一个缄默不语的孤独行者。

    诚如自己所言,波尔金已经没有任何手段抵抗了,他只是抱着格温妮丝站在雨中,身体因为暴雨无情的打压而显得有些佝偻。

    漆黑的夜空中,狂雷一次又一次炸响,在每一次闪电点亮时间的刹那,在安斯年和波尔金的脸庞借着光亮出现在彼此视线中的瞬间,波尔金忽然想起了尼采的一句名言——谁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瓢泼大雨压低了附近的气温,就像冰冷的水浇在了干燥而沉闷的大地之上。伴随着电闪和雷鸣,狂风梳理雨线,使其倾斜,也使得安斯年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猎猎作响。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发,他们的脸,他们的衣,在这一刻,毫无疑问,两人都是落魄的、狼狈的,就像两个相近的灵魂在雨中默然对视。

    波尔金抱着格温妮丝,已经懒得再去做任何抵抗。安斯年的话没能惊醒所有信徒,却喊醒了他,更确切地说,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只能让格温妮丝依靠麻痹性的沉睡来确保大脑中的芯片不被激活,可是,这样昏睡不醒的格温妮丝就像植物人似的,和活着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他抱着她,生平第一次。

    他站在雨中,认命了。

    他已经向命运屈服了,只求能和格温妮丝死在一块儿,寻求早日的解脱。

    安斯年在雨中行走,脚步愈来愈快,像发起冲锋的骑士。而波尔金置身于一堆破碎的镜片之上——零重力环境的消失摔碎了那面镜子——只是静静等待宿命的裁决。

    如果不是抱着格温妮丝,他甚至可能张开双臂,用两只胳膊迎接走向他的命运。安斯年是他和格温妮丝命中注定的克星,所以他知道所谓的不朽,也许对方也早已找到破解的办法。

    在这一分,这一秒,波尔金看着安斯年发亮的眼睛,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刀和剑向他的胸部刺来,甚至觉得刀刃已经穿过白大褂和女孩,留下一串令人窒息的疼痛,最终扎进他那颗冷酷、疲惫而麻木的心。

    最终,安斯年来到了波尔金面前,带着一道凛冽的蓝光。

    的确有东西进到了他的心里,是一种奇妙的从未有过的东西。

    没有尖刀也没有利剑,安斯年来到他的面前,只是笨拙而可笑地打开胳膊,试图一个人拥抱波尔金和格温妮丝。

    安斯年要做安斯年要做的事,他从来不是什么复仇的天使或仁慈的魔鬼,他只是一个孤独地徘徊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的孩子。

    他用两只胳膊勉强抱住波尔金和格温妮丝,手紧紧抓住那件皱巴巴的白大褂,就像沉沦在海洋中的落水者试图抓住一块木板。

    波尔金闭上眼睛,可他等待的终结并未到来。

    在这一刻,根本就没有使人解脱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没有刺入心脏,没有胜利的呼唤或憎恨的叫声。

    安斯年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搂着波尔金和格温妮丝,雨声冲刷着他那颓丧的脸庞,落魄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知道吗?在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以保护格温妮丝的名义而退缩,那是懦夫才有的行径,和我一样。"安斯年低下头,在波尔金耳边说道,"我和格温妮丝在水牢里有过一次交谈,我想,你的逃避无济于事,不是保护,而是变相伤害。如果是格温妮丝的话,她宁可死,也想和你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和我真真正正地在一起?可是啊,你不懂,她是不能和这样的我在一起的。"波尔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是黑市上畅销的可卡,表面上纯净且诱人,实际上却是使人堕落的根源。格温妮丝喜欢我的气味,已经对欢愉上瘾,和我在一起只会让她沉沦。你以为拥有那样的异能是一件好事?致幻气体甚至已经影响到我自己的神经,并促使我对自己的异能产生依赖。你知道吗?我经常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讨厌自己。"

    "不,不懂的那个人是你。你不能和女孩一起躲在屋檐下然后抱怨自己为什么笨到出门而总是忘记带伞。"安斯年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你不能一直做一些烂事,然后在事后埋怨并怪罪自己。真正的爱需要你付诸行动,而不是躲在屋檐下后悔,弄得好像后悔就有用似的。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缺少爱人和被爱的能力,你需要做的就是变得更好。"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波尔金哀伤地说道。

    "一切,都还不算太晚。"安斯年回答道,"你还可以弥补,在伊甸和格温妮丝相聚吧。"

    他说话,然后松开攥得紧紧的手掌心。

    恼人的雨水不停地坠落着,自高空凝结,坠落,又化作一条条晶莹的珠帘,串起了天地一线。

    在他松手之后,皱巴巴的白大褂被雨水压迫着,黏在波尔金的身体表面,像一层白色的皮肤。

    于电闪雷鸣之间,幽蓝的亮光经过安斯年皮肤表面的纹路汇聚手掌,掌心亮起,一个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黑洞出现。

    微型黑洞出现,像饕餮张开了大嘴,吞噬一切。

    包括涂了蜂蜜的烤肉、鲜艳可爱的新鲜瓜果、薄如蝉翼的白色大褂和睡美人般的呼吸。

    还有不朽的荣光,以及易腐败的肉体。

第33章 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朋友

    微型黑洞一闪而逝,在刹那间带走了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留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

    奇点看似渺小,实际上却浩瀚得可以装下一整片无垠星空。在微型黑洞诞生的那一瞬间,即使是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也不得不改变坠落的方向,朝着肉眼最是不可见的细微处落去。就连建筑内残存的灯光,也为黑洞所吞噬。

    强劲的吸力撕扯一切,使得本就一片狼藉的大地雪上加霜,像一场飓风刚刚过境似的。好在这场"飓风"持续时间并不久,伴随着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的消失,安斯年收敛了那神明一般的可怖威力。

    黑洞消失,世界失去了不稳定因素,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死寂。

    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好像万物都在雨中死去,只有轰鸣的雨声宛如一首葬礼上演奏的挽歌。

    暴雨照常落下,纷纷扰扰,像哭泣的孩子巴不得用泪水淹没世界。一千万滴雨水砸下,像一千万根银针,打在安斯年的发间、脸颊、肩头和臂弯,带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感。

    波尔金和格温妮丝就这么不见了,凭空消失,就连一滴最细微的血液残留都不曾留下。即使是物质上的不朽,也无法逃脱宇宙黑洞的整体吞噬。

    在夜里,在雨中,安斯年闭上双眼,依旧保持着打开手臂时的姿势,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试图拥抱空气。

    他闭着眼,像多愁善感的艺术家聆听乐声,像僧庐下的得道高僧聆听雨声。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和饱满的情感投入到内心的空想之城,那里一样下着一场没完没了没个尽头的大暴雨,而在暴雨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和一个气质迷人的女子正携手并肩,一起逃离城中那些"守卫者"的追捕。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自家的大门,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唯有一道独特的男子嗓音飘荡在凄冷的街头,在这场笼罩整个城市的暴雨中低声吟唱。

    "Limiteverysedlef

    掌控剩下的每一秒

    UntilImoffbalance

    直到我失去平衡

    Oh****

    爱情啊

    Imthereinspiri

    我的意志支撑着我

    EadeverybreathIspend

    每一次呼吸

    Youareg

    你都悉心收集着

    Seeitthrough

    坚持到底

    Iwoulddie4you

    我愿为你而死"

    歌手PerfumeGenius在咖啡店的***里唱了《Die4Y》,令人心碎的歌词由一个个无意义的单词组成,单词**天大雨落下,即使是烦人的雨声也盖不住钢琴黑白跃动之间的曼妙之音。

    安斯年知道,顺着这道甜蜜而忧伤的歌声,波尔金和格温妮丝将在街道尽头的转角发现一家咖啡店,小狗将向他们解释一切。

    在那里,命运早已准备好了坐席,而当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结束了他们的旅程之后,远在英格兰的白月光和爱丽丝也应该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知道鹿圆有没有赶上。安斯年看着波尔金和格温妮丝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心神却缓缓退出意识深处。

    ......

    ......

    安斯年从来都不是那种为了所谓全人类大义就能牺牲自己和朋友的贤者圣人,他平凡,也自私,有着人类都该有的缺点,并不圣明。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是神,只是个人,也会像普通人那样向往美好的事物,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和世间绝大多数人一样,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披上一层大人的外衣就孤零零地生存于这个世界。

    区别在于,他比其他人更有选择改变的勇气。

    孤独是人类的天性,对现实的不适应造成了人们心理上的孤独。可问题是,这世界上的可怜虫并不少,永远有比他更惨的人存在。

    但是,要知道,人生并不是一场比惨大会,人们痛苦的根源在于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婪心理。绝大部分人对于想要的幸福求而不得,却又对到手的东西不屑一顾,并渴求更好的。

    这大概是人类活在这世界上的通病——人们要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得不到,要嘛得到了却又不知道想要什么。

    对于安斯年来说,他得到了朋友,也近乎得到了喜欢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他已经知足了,知足到即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即使黄昏日落时死去也没关系。

    可如果,太阳是假的呢?浩瀚的星空、文明的更迭、人类的存在、情感的萌芽,这一切,万一都是某种易碎的泡沫呢?

    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知觉形塑现实。

    安斯年之所以选择不再去反抗爱德华的计划,是因为他洞察了其他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当基辛格背着安斯年逃离水牢,当鹿圆刚刚抵达伊尔库茨克的时候,安斯年躺在悬崖峭壁上的洞穴之中,通过小狗的口述,听到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天方夜谭的故事。

    1955年,伟大的物理学家,世人眼中的天才,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医院溘然长逝。

    只是在爱因斯坦去世的前一段日子,没有人知道他曾和自己的私人医生哈里·齐默曼教授有过一番促膝长谈,并给那个谈不上多么亲热的儿子爱德华·爱因斯坦留下了一封书信。

    其中大半部分是关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科技的飞跃。

    在人类历史上,曾有几次乍看之下不温不火、实际上却改变整个世界格局的变革。

    人类的文明史,开始于文字的发明,在时间上最早不过七八千年前,而这几千年不过才占人类史的百分之一。

    可以说,是文字的出现,奠定了文明发展的基石。

    爱因斯坦不是历史学家,但特斯拉创办的通古斯天赋学院却收容了方方面面的顶尖人才。固然,那个时候,世界各处战火连绵,一战和二战的发生几乎在宣布战争才是20世纪的主题。但有一点无法否认的是,在那个时代,虽然世界身陷泥潭,但对于学术界,却也未尝不是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

    在学院众多的人才中,除了开创了潜意识研究新领域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之外,发明晶体管的威廉·肖克利、发现青霉素的亚历山大·弗莱明、提出"图灵测试"概念的计算机科学之父艾伦·麦席森·图灵都曾是学院的一员。

    并非所有的伟大学者都是异种人,但学院海纳百川,的确为当时的学者提供了一个稳定的交流环境。而在20世纪,提到历史学家,当属学院的历史系荣誉导师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

    和其他历史学家不同,阿诺德·汤因比作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坚决反对历史学界盛行的根据国别研究历史的做法。

    他认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应该是比国家更大的文明。应该把历史现象放到更大的范围内加以比较和考察,因为文明是具有一定时间和空间联系的某一群人。

    也就是说,人类的文明不该局限于某一个国家或某一个地区。譬如北纬30°线贯穿四大文明古国,是一条神秘而又奇特的纬线,而中国的三星堆文明的太阳神崇拜和鸟崇拜文化又与古埃及和玛雅的文化信仰类似。

    通过研究人类历史的发展,爱因斯坦找出了人类史上的几个科技飞跃点。

    语言、文字、对于火焰的使用,结束了人类茹毛饮血的野性生活,使人翻身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而封建制度的出现更像是某种联结,在某种意义上团结了一定区域内大范围的人类,并进一步巩固了人类在自然界的地位。

    当人类社会发展建立了合理规则,彻底脱离了丛林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兽性,文明才真正意义上产生。

    在这之后,蒸汽机的使用标志着工业革命的开始,伴随着电磁学理论的发展,电力革命成了继工业革命之后的第二次技术革命,技术从机械化时代进入了电气化时代。而在这每一个技术飞跃点的背后,毫无疑问,都有地球前四个文明的身影。

    根据薇薇安的描述,第一文明和第二文明曾有一场近乎毁灭星系的大战。而在这场星际大战之后,可笑的是,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制约彼此的不是文明的谦恭,而是野蛮的暴力。基于文明的脆弱性和战争的毁灭性,第一份星际协议起草达成,规定了先行者文明有权利和义务协助后来者摆脱原始人类的生活。

    可问题是,在这浩瀚无边界的宇宙中,地球就真的只是唯一的生机吗?即使是那些外星文明,本质上也不过是早期走出太阳系的地球文明,而最早的地球文明,那些远古人类的技术源自何方,第一代人类的起源又是来自哪里?

    爱因斯坦的书信花了大半部分讨论这些问题,而在即将结尾的一小部分,他用了一小页白纸的篇幅阐述了他的计划——如果这个宇宙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外星文明,那么更高维度呢?

    通过观测和计算,不难发现,宇宙的膨胀速度在加快,即使现在的人类尚未灭亡,将来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可是如果将目光投放到更高维度呢?在更高的维度,会有生物存在吗?如果有,高维生物改变低维宇宙,并不会比吃饭喝水来得还难。

    利用贯穿各个维度的引力波,传递讯息,这就是爱因斯坦和学院的计划,又称"普罗米修斯"。

    但爱德华不同。

    爱因斯坦将普罗米修斯计划托付给爱德华,而他的私人医生哈里·齐默曼教授将"盗脑"任务交给自己的学生哈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远在这之前,爱德华早就与高维生物有过接触。

    1948年,当爱德华被送进苏黎世精神病院的那一个晚上,他就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荒诞怪梦。

    在梦里,他遇见了一名面容忧郁愁苦的少年。

    那家伙五官柔和,眉眼颓丧,面容却平和,除了身上不可忽视的那种神秘气质之外,简直就和这世间的任何一个情场失意、人生又失意的少年郎没有区别。

    黑头发的少年不曾透露姓名,却只是带着他在梦中畅游世界。

    他带着爱德华,在光怪陆离的炫光中飞翔,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爱琴海上的萨摩斯岛。

    萨摩斯岛在米利都附近,是爱奥尼亚群岛的主要岛屿城市之一。与穿着牛仔裤和T恤的现代人不同,此时的萨默斯岛的居民只用几块布料围住身体,再以胸针或扣结系固,看起来就像是穿着长袍的古人。

    考虑到身处梦境的缘故,爱德华心想,或许自己在梦里回到了两千五百多年前呢?

    "公元前580年,毕达哥拉斯诞生于这座小岛,提出了'万物皆数';、'美的本质在于和谐';和毕达哥拉斯定理,也就是勾股定理。"少年和爱德华站在云端,指着岛上的一棵橄榄树,笑道,"毕达哥拉斯喜欢躺在那株油橄榄下睡觉,我和他曾有过一场关于面包能否擘开分着吃的辩论,不过我们今天不谈毕达哥拉斯,我想和你谈谈柏拉图和他的《理想国》。"

    说到这里,少年伸手从天边摘来一片绵白柔软的云朵。在爱德华不解的目光中,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这朵白云,并像孩子用橡皮擦抹去铅笔痕迹那般,将云朵抹向大地。

    于是,云雾缭绕,当厚重的云层再次散开的时候,两人脚下的大地已经不再是爱琴海上的那座萨摩斯岛,而是古希腊最著名的城邦——雅典。

    "公元前427年,一个名叫亚里斯多克勒斯的婴儿出生在一个较为富裕的雅典奴隶主贵族家庭,后来这名婴儿又因其强壮的身躯被称为柏拉图。"少年指着底下城邦中一名呱呱坠地的婴儿说道,"起初,柏拉图打算继承家族传统而从政,但后来情况发生变化。在与斯巴达的战争中,雅典民主制失利,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受审并被判死刑更是令柏拉图对雅典的政体失望透顶。"

    "苏格拉底一死,柏拉图和其他苏格拉底的弟子不得不离开雅典暂避风头。也正是这一时期,柏拉图开始了自己的游学,他的脚步踏遍西西里岛、埃及、昔兰尼等地,并在游学期之后,博采众家之长,写下了《理想国》。"

    "可是,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爱德华看着少年,心中颇感荒谬,"难道你想说《理想国》是你写的?就好像你真的见过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一样。"

    "不,《理想国》当然不是我写的,但我的确见过他们二人。毕达哥拉斯认为人人能够信仰真理,可什么才是'真理';,宇宙的规律?还是上帝的胡言乱语?"少年耸了耸肩,轻声说道,"我想和你谈柏拉图,是因为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有过一个关于洞穴的比喻,我想你梦醒之后好好看看那个比喻。至少,你该知道什么才是'真';。"

    "洞穴之喻?等等,你是怎么...虽说异种人从不做多余的梦,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梦境这么较真。"爱德华看着底下拥挤繁华的街道,叹息道,"虽然我知道这是在做梦,我也能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可你真的见过毕达哥拉斯?也和柏拉图有过促膝长谈?可是那怎么可能,即使异种人也不可能活那么久。"

    "活多久不是关键,何况我并不是通过漫长的生命来见证历史。"少年摇了摇头,似乎看出爱德华的疑惑,"你知道吗?对于更高维度的生物来说,时间不是一条长河,而是一本随手可翻阅的图册。历史是过去发生的总和添加进了人类的主观记载,而对我来说,历史并不存在,因为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同一刻发生。"

    "高维生物?可是,这只是梦,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而不是我真的患了精神疾病?"爱德华皱着眉看着他,说道,"除非你有办法证明你就是所谓的高维生物,否则..."

    "否则要怎样?"少年微笑着,却直接打断道,"高维生物从不需要向低维生物证明什么,这就是低维世界的悲哀,因为我的一个念头,你就能直接相信我。对于低维世界的你们,我几乎于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愿意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向你证明,算是我的诚意。"少年盯着爱德华的双眼,认真地说,"你现在所处的时间是1948年,1955年你的父亲爱因斯坦将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医院去世,去世之前他会给你一封书信,心中记载他关于文明的论断和他想你做的事。"

    "你是想让我等上七年时间,等我父亲准时死去,用他的书信证实你的说法?"爱德华蹙眉说道,"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就算证明你是高维生物,你想要我做什么?"

    "事出自然有因,世间事逃脱不过因果二字。我进入你的梦里,自然是有个计划想交给你。"少年解释道,"到那个时候,爱因斯坦会让你伙同一个名叫哈维的家伙偷走他的大脑,我想让你利用外星技术制造一批特殊的孩子。"

    "有多特殊?我还是不太理解你的用意。"爱德华似懂非懂,依旧困惑,"而且,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神通广大,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高维可以摧毁和改变低维世界,却无法轻易进入其中,就好像你可以在一张纸上画出精彩的四格漫画,却不能成为漫画中的人物。"少年解释道,"你现在不懂我的意思,是因为还没到那个时候,等你看过你父亲的书信和计划之后,大概就会明白了。"

    说到这里,他摆了摆手,便不让爱德华再问下去。

    "记住,上帝从不掷骰子。"少年的声音变得缥缈,身影也逐渐模糊。

    说来也可笑的是,这里分明就是爱德华的梦境,可少年只是挥动手臂,世界就像按下了静音键一般消了音,仿佛他才是这个梦境的造物主。

    爱德华张嘴,提问,可他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声音都无法在这个梦境里传递。

    于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梦里,爱德华能做到的不多,只是静静看着少年,看着他面容愁苦而忧郁,看着他叹一口气,气流吹散云朵和大地,梦境成了一片空白的虚无。

    气流在叹息之间涌动,伴随着蓝天白云和古希腊城邦的消失,少年的身影也像泡沫一般迅速幻灭,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都不曾留下。

    于是,梦醒。

    若干年后,爱德华开始了高维生物托付给他的计划。

    他利用缸中之脑创造意识,他用计算机模拟意识发生的记忆场景,他为伊甸的八个孩子创造现实的躯体。

    其中,有一个孩子,名叫13号。

    为他准备的躯体有些特殊,算是爱德华的恶趣味。

    为13号准备的躯体,长着爱德华梦中那名少年的脸庞。

    也就是,高维生物表现在他梦里的模样。

第34章 洞穴之喻和生命万岁

    梦醒之后,爱德华向苏黎世精神病院的护士索取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要求,护士赛琳娜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毕竟,与一个发疯吵闹的精神病人相比,一个安静看书的疯子来得更加讨人喜欢。

    很快,赛琳娜为爱德华买来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

    在一个精神病院当一个疯子有一点好,那就是当你想要安静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这一整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除了赛琳娜偶尔让他按时吃药,爱德华几乎获得完美的宁静,而这种不被人打扰的安宁是在纷纷扰扰的外界所得不到的。

    蒸汽机的使用和工业革命从真正意义上改变了这个世界,社会生产力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愈加丰富,可私人空间却愈发的少。

    诚然,人们过上了更好的物质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更好的物质生活侵占了更好的精神生活。路人行色匆匆,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人能静下心来认真做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事啦!

    当今世界,最有机会令人稍作喘息、寻求安宁片刻的地方,竟是本该鬼哭狼嚎的疯人院。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这个世道,整个世界才是一家疯人院,而真正的疯人院反倒成了世外桃源?

    爱德华没去深究这一点,但他的确在苏黎世的这家精神病院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

    他有大把的时间,做独立的思考和自主的想象。

    显然,那个高维生命让他去看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必定有其深意,这不是一个***好者向另一个读者推书那般简单。

    从《理想国》第七卷,他找到了那个有关洞穴的比喻。

    设想有这么一个洞穴,洞穴之中关押了一批囚徒,他们从小就在洞穴里长大,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在囚徒的面前,是一面平坦光滑的石壁,在囚徒的身后,有一堆永恒燃烧的篝火。

    现在,人们扛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器具或物品走过囚徒的身后,而火焰燃烧,火光透过那些平凡而没有意义的物体将阴影投射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

    由于囚徒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甚至也不知道外界的存在,他们不能转头,只能看到眼前的墙壁,于是,对于他们来说,囚徒会自然而然地将火光照射物体且投映石壁上的阴影看成唯一真实的事物。

    对于这个洞穴里的囚徒来说,虚假阴影就是***的可见真实。

    但是,如果其中有一个囚徒侥幸获释,有机会转身看见真实,那么,当他第一次回头看到火光和物体的时候,就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自我怀疑。

    起初,他的眼睛会感到痛苦,甚至认为石壁上的阴影比阴影的原物更加真实。可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带着他进一步走出这个洞穴,来到阳光下的世界,那么他就会因为强光刺激而感到头晕目眩,甚至发火。

    起初他只能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然后才能看阳光中倒影的本身,最后甚至能直视太阳。

    这就是,洞穴之喻。

    我们看到的不是真实,只是真实的幻影,我们还要去发现真实。

    可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囚徒都有勇气去面对真实。

    在解开桎梏,第一次转身回头的那瞬间,更多的囚徒会感到荒谬、可笑和做无用功的颓废感。

    而当囚徒们更进一步走出世界,强光会使他们眼冒金星,看不清一切事物。更多的囚徒会等不到眼睛适应太阳的光亮,就转身跑回洞穴。

    这时,他们会恨那个带他们走出洞穴、来到阳光之下的人。

    因为他们会感到恐慌,甚至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因为他们会认为正是那个人令他们的眼睛受强光刺激而看不清事物的模样,更因为...

    世界观往往就是在这一瞬间崩塌的。

    该如何去定义真实?我们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吗?谁又能肯定我们看到的不是光线投射出来的阴影呢?

    少年让他来看洞穴之喻,是否意味着,他们所处的这一整个宇宙,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洞穴呢?而人们的所见所感所知,不过是某种强光照射某种物体,所映射的阴影呢?

    如果有机会发现真实,爱德华想,人们是会走出去发现真实,还是回到洞中当一辈子囚徒,看一辈子真实的阴影呢?

    他想,这个答案可能永远也不得而知。

    不,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不只是这样。

    少年谈到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未必就是要让他怀疑真实,更有可能是和这一整个宇宙的结局有关。

    因为,在最后,少年说,上帝不会掷骰子。

    "无论如何,我都确信,上帝不会掷骰子。"这是爱德华的父亲爱因斯坦说过的一句话。

    人们习惯于把这句名言当做爱因斯坦断然否定量子力学的证据,可事实与一般叙述截然不同。爱德华知道爱因斯坦,他是自己的父亲,也是他催生了量子力学,他说这句话并非否定量子力学。

    人们误解爱因斯坦这句话就像大众误解爱迪生的那句名言——"天才是1%的灵感加99%的汗水"。

    但现在,人们都知道,爱迪生这句话还有后半段:"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

    所以...

    爱德华心想,少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暗示着这一切和量子力学有关?还是说和父亲在去世之后托付给自己的计划有关?

    1965年,爱因斯坦去世十周年,爱德华"假死脱身",离开苏黎世病院。

    直到接收到父亲的大脑,了解到爱因斯坦的通过引力波传递讯息的计划,爱德华才对少年的用意有一个大致的猜想。

    在量子力学里,双缝干涉实验和光的波粒二象性是至今都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在这种更广义的实验里,微观物体从初始点抵达最终点,在没有探测器观测的情况下,一个粒子可以同时通过两条狭缝形成双缝干涉条纹,而当人们打开探测器,人们得到的却变成两个单缝衍射条纹。

    也就是说,当电子不受到观测的时候,电子呈现波的特性,一个电子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通过两条狭缝,而当电子受到观测,电子便呈现出粒子的特性。

    当人们去"看",电子便老老实实地发挥粒子的特性,而人们不去"看",电子又改变了自己的特性。就好像电子有了意识似的,它和人玩起了躲猫猫,不让你看到干涉情况下的行为。

    (作者注:关于双缝干涉实验,要描述这个实验的现象要花很大篇幅,所以自行搜索,在此不多做赘述。)

    至今,这个现象都无法得到解释。

    爱德华想,这究竟是现实的某种漏洞,还是万物规则早已注定的一部分?或许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有着原始极限,这不怎么奇怪,毕竟如果他的猜想成真,人类被设计出来必然有所限制,所以人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自己无法理解的概念的。

    他推测,宇宙的确倾向于灭亡的结局,可却不是成千上百亿年后的那种"大撕裂",而是因为失去了观测者之后整个世界的状态失衡。

    如果所谓的高维文明,并不是存在于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更高维度呢?

    假设,仅仅是假设,爱德华假设这一整片浩瀚空虚的宇宙,其实并不完整,只是一场稍微大一点的实验,或者说,只是一场拟真的实验。

    虽然不足够准确,但类比薛定谔的猫,没有观测之前,出于一种诡异的叠加态,而观测者的出现导致这种叠加态的坍塌。

    爱德华猜想,假使这个世界只是高维文明的一场拟真实验,就像"缸中之脑"或者某种更神奇、更无法想象的东西,那么,宇宙的灭亡绝不是因为宇宙加速膨胀导致的"大撕裂"。

    宇宙会灭亡,只能是因为他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失去了观测者。

    当这个世界失去了高维文明的观测者,他们就无法坍塌成现实,而是类似一种诡异的生与死的叠加态。他们身处的这个宇宙,将像幽灵一样徘徊在生与死之间。

    那么,高维生物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宇宙?

    厌倦了观测又不愿毁了这场实验?还是帮助这个宇宙本身,也是实验的一个目的,就像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骗局?

    可1908年的那场通古斯大爆炸呢?1908年,坠入这个世界,引发爆炸的未知事物,如果和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少年来自同一世界,那是否就是一种变相的时空穿越?

    爱德华不知道哪种才是答案,梦中所见的那个少年只是让他造一批孩子,并提供了相关的知识和技术,却未说明目的。

    爱德华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宇宙倾向于成为一个幽灵,那么他的确可以利用少年提供的技术和安排好的道路,创造出一批特殊的孩子。

    利用这些,他构思了"达摩克利斯之剑"计划。在计划中,爱德华希望这批特殊的孩子能联合起来,利用引力超脱时空的局限性,成为一整个宇宙新的观测者。

    如果一整个更高维或者更先进的文明,将这一整个宇宙限制在规则之中,范围之内,那么那些被他造出来的、被称为"深蓝孩童"的孩子,就必须跳脱规则,清楚不服从的价值所在。

    人类,不仅是第五代人类,还有古往今来所有文明、所有星球和这个宇宙的所有存在,都必须做一个漂亮帅气的漂移,离开这条被画好的笔直道路,驶向真正的未来。

    ......

    ......

    "所以,爱德华的计划并不是他自己的计划,而是高维生物交给他的计划?"白月光坐在床沿,无奈地挠了挠脸颊,"可是,这都什么事啊?而且不是说我们对于更高维度的文明来说也只不过是蚂蚁吗?那个高维度的生命到底为何要帮助蚂蚁?"

    "我也不知道,但安斯年推测对方应该是没有恶意的。"鹿圆摇了摇头,找了张椅子坐下,"毕竟如果对方有恶意,那个高维度的生命摧毁我们的宇宙完全不比我们摧毁蚂蚁的巢穴来得困难。"

    在更高维度的力量面前,低维层面的一切显得是如此苍白无力,又如此可笑而令人沮丧。

    在离开西伯利亚的土地之后,鹿圆搭乘伏特加先生的超音速飞机,在当晚赶到了温莎,又在王室侍从那得知白月光和爱丽丝去了意大利东北部的威尼斯。

    这两个家伙想来一段不受外界打扰的旅行,白月光和爱丽丝出门的时候甚至连最基本的通讯设备都不带。

    于是,当鹿圆去了威尼斯,又扑了个空。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让ECHO帮忙追踪欧洲各个酒店、餐厅和景点的消费记录和ID信息。通过抓取这些数据,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鹿圆才知道那两个家伙又跑到了法国巴黎,他们要赶在卢浮宫晚上十点闭关之前去看一眼蒙娜丽莎传说之中的微笑。

    所以,从意大利的威尼斯到法国的巴黎,鹿圆在叹息桥上投下一声叹息之后,又来到了塞纳河畔。

    巴黎,这是一座诞生了《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的城市。正是这座城市,孕育了维克多·雨果这样的文学作家,也孕育了伏尔泰、卢梭等一系列思想家、哲学家。

    碧波荡漾,塞纳河的水轻柔而和缓,像一条横穿巴黎腹地的优美缎带。夜幕笼罩大地,伴随着远处传来的《萨拉班德舞曲》,城市的光线一点点地揭开,巴黎上空的云雾和平静的河面反射出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光污染在这一刻都显得浪漫。

    夜色渐浓,塞纳河的水面上还徘徊着几只小船。

    卢浮宫,这座始建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就坐落于巴黎歌剧院广场南侧,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200周年而新修建的玻璃金字塔与远处醒目的埃菲尔铁塔相得益彰。

    夜晚的卢浮宫散发出一种甜蜜的静谧,介于淡白色和暖黄色之间的灯光就像为这一方天地装上了一层滤镜,空气中甚至漂浮着浪漫主义者的乐章。

    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是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而浪漫主义是法国大革命催生的社会**的产物,是一种对启蒙运动的反思和反弹。前者强调演绎推理的绝对性,而后者则强调直觉、想象力、和感觉。

    可在卢浮宫,两者并存又不冲突,反而为这个文艺气息极浓的博物馆增添了不少色彩。

    当鹿圆在偌大的博物馆中找到白月光和爱丽丝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已经参观完了《汉谟拉比法典》和《米诺斯的维纳斯》,也就是那个著名的断臂维纳斯雕像,还有《美杜莎之筏》。

    三人站在《***一世与约瑟芬皇后加冕礼》面前,一边看着画中***在巴黎圣母院加冕时的场景,一边轻声交谈。

    鹿圆转述了安斯年的看法和爱德华的推测,可即使被奉为真理的地心说或是日心说都存在被推翻的可能性,而所谓推测充其量最多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而非百分之百的绝对。

    这使大家不可避免地想到,高维生物也许完全就没有理由帮助更低纬度的文明,谁知道呢?也许那个神奇的无法理解的生命之所以这么做,极可能只是出自一次心血来潮的意外举动,就像上帝掷了一次骰子,轻而易举就决定了生死。

    "真是意想不到,场面宏伟又这么漂亮的一幅画,竟然是虚假现实的产物。"白月光看着画中的***,幽幽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所谓的假,是指这副《***一世与约瑟芬皇后加冕礼》,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幅画的确是假的。"爱丽丝没好气地回道。

    "怎么说?因为这幅画是赝品?"白月光好奇道,"可卢浮宫怎么会摆放赝品呢?"

    "不,这和赝品没关系,这不是赝品,我的意思是..."撇了撇嘴,不屑道,"这幅画是雅克·路易·大卫奉***之命,历时三年创作的一副政治宣传画。光看这幅画里***的个子就知道,画家美化了不少细节,本就不是真实的反映。"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从画中注意到***的个子。"白月光干笑一声,抹了抹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这还真是目光如炬,好眼力啊..."

    白月光这家伙拍起马屁一如既往的行云流水,流畅得就像那些没营养的阿谀奉承的废话本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最懂得如何巧妙发声。

    鹿圆耸了耸肩,忽然出声说道:"其实我更喜欢那副《自由***民》,色彩丰富而炽烈,光暗对比鲜明,且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巧妙包装现实。酷玩乐队的《VivalaVida》其中一个remix版就是用这幅画做封面。"

    "好啦好啦,时间也不多了。"白月光满是遗憾地扫视了一眼卢浮宫,咂了咂嘴说道,"本想把《蒙娜丽莎的微笑》放到最后,没想到却没机会看了。"

    "会有机会的,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鹿圆轻声说道。

    "可是,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昏睡一会儿,你确定要是你?"爱丽丝叹了一口气,蹙眉说道,"你知道的,昏迷这种事,我最擅长了,毕竟曾经睡了那么久。"

    "当然是我,也只能是我,谁让我是公主殿下的骑士呢?"白月光伸手摸了摸爱丽丝的脑袋,打趣道,"别蹙着眉头啦,会长皱纹的。况且,安斯年那家伙虽然有些不靠谱,但却总是意外给人一种安心感,不就是睡一觉吗?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

    爱丽丝在内心叹息了一声,转身朝着卢浮宫外走去。三人离开笼罩在温暖色调中的博物馆,上了一辆早已在外等候许久的加长林肯。

    躺在轿车内的皮沙发上,白月光看着鹿圆取出了一管强剂量的镇静剂,明晃晃的针头在橘黄色的车内灯光下反射出细微的亮光。

    "VivalaVida,那首歌,"白月光忽然出声问道,"歌名是什么意思?"

    "意思啊,大概就是..."鹿圆将针头扎进白月光的胳膊上,解释道,"大概就是,生命万岁的意思吧。"

第35章 孤独的雪花独自落下

    加长林肯驶向戴高乐国际机场,伏特加先生的超音速飞机就停泊在机场官方单独为学院划分的一个停泊点。在一些国际性的大机场,印有学院隐秘标识的飞机都可任意停靠。

    当鹿圆、爱丽丝,还有陷入昏睡状态的白月光,被巴黎分部的干员送到戴高乐国际机场的时候,伏特加先生已经收到讯息,预热好引擎,并等候多时。

    戴高乐国际机场是除伦敦的希斯罗机场之外欧洲最大的中转平台,伏特加先生的超音速飞机从这儿起飞,可鹿圆等人的终点却不是学院,而是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

    学院只是这趟旅程的一个中转站,飞机会在学院停靠片刻,待接上风间芽衣之后,便会尽可能快地赶往加利福尼亚南部海边的范登堡空军**。

    那里是SpaceX的几个重要发射**之一,在学院的资金和人脉双重运作下,有着硅谷"钢铁侠"之称的埃隆·马斯克不排斥送几个异种人上天,前提是学院提供更先进的火箭推进技术和回收技术。

    Spaiddot;马斯克创办,和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创办的蓝色起源公司类似,都是一家商业化的太空探索技术公司。虽然两家公司发展的侧重点一直各有不同,但对于太空载人的探索,却同是两家公司的重中之重。

    固然,通古斯天赋学院拥有当代文明最先进的技术,可即使是这样的组织也不得不为人类的规则所束缚。也就是说,学院没有发射过任何一次火箭,有的只是一堆关于火箭的理论资料,和造出来便只能当成摆设搁在半位面的各类新型火箭。

    毕竟,发射火箭上天可不是什么小动静。

    为了保持整个学院组织的隐秘性,学院对外太空的探索通常托付给各国航空航天局。可即使NASA发射火箭,也会引来全世界的注目。

    因此,SpaceX和蓝色起源的出现,就成了学院探索太空的又一新选择。商业公司的流程规范相对于层层审批的政府部门来说,要来得更高效一点。

    按照安斯年的吩咐,鹿圆要带着爱丽丝等人要搭乘火箭前往月球背面,众人会在那找到一个类似环形火山口的入口,火山口通往月球内部,那里即是Kepler296e,第二代远古文明的**。

    "湖之仙女"薇薇安已经率先一步前往月球背面的**安排相关事宜,她和月球上那一脉同来自Kepler296e。

    在前四代人类中,即使是处于第四代文明位置的亚特兰蒂斯文明,也与第一和第二文明有着一定程度上的技术差距。

    譬如,光从意识传输技术上来说,亚特兰蒂斯文明仍处在单向意识传输阶段,而第二文明却可以利用更先进的技术通过计算机进行单向意识转移或双向意识交换。(不使用第一文明的技术,是因为第一文明都是巨人,设备和当今人类无法适配。)

    这就是安斯年的计划——主动进行意识在伊甸的集结,并准备相应的退路。

    对于地球现有技术来说,即使深海孩童的意识出自同一个大脑**品的衍生,肉体上的陨灭也是实现意识集结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但对技术更先进的远古文明来说,意识的转移或交换已经不再受技术限制,而是道德观念限制。

    SpaceX的新型大猎鹰火箭(BFR)已经就绪,而当鹿圆等人在加州的旅馆住下时,安斯年也从俄罗斯出发搭乘飞机前往南美洲阿根廷,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经转机抵达乌斯怀亚的马尔维纳斯机场。

    乌斯怀亚,南美洲大陆的最南端,世界的尽头。

    安斯年曾在一年前踏足这片土地,那时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神奇的女孩。

    那个时候,他们来到此地,追逐耶格尔和瓦伦蒂娜的足迹,并在这各自寄出了盖上企鹅图案和邮局邮戳的明信片。

    来自世界尽头。

    临近目的地,阿根廷航空的飞机减速,像一只大鸟一般掠过天空。他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身旁是兴奋的旅客和孩子,似乎在为步入童话仙境而雀跃不已。

    透过小窗,一整个世界的风格映入安斯年的眼帘。从高空往下看去,乌斯怀亚的木屋建筑依旧散发着童话般的浪漫与梦幻,就连光滑如明镜的水面也已结冰,像是一枚镶嵌在地面的水晶琉璃。

    远方,深绿色的马蒂尔山脉林木葱郁,白雪皑皑的山顶点缀着几抹耀眼的光亮,那是冬天薄弱的阳光照射在积雪之上反射出的光,有些醒目,却不刺眼,像画家挥洒颜料的画龙点睛之笔。

    寒冷的水雾罩在山顶,像造物的力量为沉睡的山脉巨人戴上了一层银冠。这里是世界尽头,可乌斯怀亚即使处于南美洲最南端,也有着南美洲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气息。

    这儿的天空其实并不明亮,比起风和日暖、令人只想好好睡觉晒太阳的普罗旺斯,常年不散的云雾才是这儿当之无愧的主角。

    乌斯怀亚的天空是铅灰色的,绵密厚实的云也是近似的灰白,在大雪纷纷落落的冬天,世界尽头的景色就真的像是人生尽头的风景,压抑的晦暗色调才是主题。

    "南半球的冬天真冷。"

    "嗯。"

    "第一次来乌斯怀亚?"

    "第一次。"

    "来旅游?"

    "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工作,顺带来这旅游。"

    "哦,下飞机后找个地方喝上一杯?我知道在圣马丁大街有几家不错的餐厅和酒吧,还有好多可爱的景点。"

    "倒是不妨一试,希望你挑餐厅的眼光要比你搭讪的技巧来得好。"

    在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往乌斯怀亚的旅途中,一对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女来自不同地方,却在此时此刻坐在一起轻声攀谈。

    克制不住好感,男孩笨拙的搭讪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两人的对话坐在过道对面,声音再小却也瞒不过安斯年敏锐的听力。

    男孩与女孩的交流令他会心一笑,不由自主将思绪投向一年前的时光。可是,一切并未有太大变化,自己为何却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安斯年揉了揉紧缩的眉头,心想,也许这就是变得成熟的代价,代价就是人长大了便总会缅怀过去。

    飞机滑落,稳稳停在跑道之上。无需摆渡车,下飞机走几步就可以进入机场,而机场离城区也不过才15分钟的车程,一路上甚至还有粉紫色、洋红色和靛蓝色的鲁冰花来缓解眼球的孤独和寂寞。

    马尔维纳斯机场就如同乌斯怀亚的木屋,尽可能地摆脱人类社会的繁琐。

    或许,没有什么比"简单"二字更能形容乌斯怀亚了。在人类文明发展愈盛的今天,人们活在这个世界,过着快节奏的生活,更像是身不由主地被世界浪潮裹挟着走。

    乌斯怀亚作为一座世界尽头的城市,"简单"绝非贬义,而是一种能从单调的、机械性重复的生活中脱离出来的褒义。

    下了飞机,进了城区,安斯年在乌斯怀亚,这个世界尽头的小城,草草吃了一顿午饭以填饱多日未曾充实过的胃袋。

    虽说"草草"二字,但实际上他点的菜和吃的东西可真不少。

    事实是,美食对于人类的吸引力是不分国界的。即使是在乌斯怀亚,这个被誉为"世界尽头"的地方,也会有特色中餐厅的存在。

    安斯年就餐的地方是一家名叫"BAMBOO(竹子)"的自助中餐馆,这儿的招牌特色是烤全羊,顾客们可以隔着玻璃欣赏羊羔在铁架上炙烤的全过程。

    外国人眼中的中餐其实和国人眼里的中餐截然不同,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并未有八大菜系的概念。

    烤全羊自然并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中餐,但这里还有炸鱿鱼和油煎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倒也聊胜于无。

    厨师们在忙着给铁架上的羊羔涂抹橄榄油,他们认真的眼神和紧紧抿起的嘴角活脱脱像美容会所的技师在给客人做着精油SPA,红白相间的羊肉被师傅们刷得油光发亮,而羊肉天生的腥膻味也被橄榄油和炭火炙烤混合而成的果木清香盖了过去。

    木炭燃烧,羔羊在铁架子上舒展四肢。紧实的皮肉在烈火的炙烤下逐渐变得金黄。肉香味四溢,滚烫的油脂从炭烤的全羊身上滴下,落入底下燃烧的炭火之中,并发出一阵令人食欲大增的滋滋声。

    待羊羔烤熟,烤全羊的师傅会用锋利的刀具切下几块烤好的羊排,并浇上新鲜调制的酱汁、辣油,以供顾客取用。

    这是一个赏心悦目的过程,安斯年尤其喜欢那种被烈火烤得金黄***肉食,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

    有趣的是,飞机上惨遭安斯年"**"的年轻男女也在这家餐厅吃饭,这倒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巧合。

    只是和那些搭乘飞机来乌斯怀亚旅游的家伙不同,安斯年是来见朋友的。当然,他的朋友不在乌斯怀亚,乌斯怀亚只是邮轮出发的港口,去南极洲的必经之地。

    他在此停留,甚至拨出一点时间,坐在这里看着烤羊经受烈火炙烤,自然不是单纯因为肚子饿了,而是通过一种人人都会有的方式,去怀念曾经走过的土地和经历过的一切。

    如果时间足够,他甚至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好好品尝一次潘帕斯草原的肥牛。

    诚然,一个人吃饭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以前的安斯年害怕一个人下馆子吃饭,不是因为那种点了太多结果吃不完的浪费,而是因为在一个陌生的场所,一个不属于家的地方,一个人吃饭就好像是一种要命的挑战,不比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好到哪里去。

    现在,谈不上害怕或是不情愿,安斯年至少已经不排斥一个人坐在一家从未去过的餐厅的角落,然后点上一大桌子菜,并在这之后不得不孤军奋战,一个人孤零零地对付满桌子美食。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成熟就是你不喜欢某些事情,却不得不勉强自己去做。大人和孩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孩子会因为不想吃饭而哭闹,而大人却不得不咬紧牙关、咽下泪水,为怎么吃上一顿更好的饭而苦恼。

    可哭闹也好,还是苦恼也罢,归根结底,都是人类得到却不珍惜、失去又后悔莫及的自我作践。

    幼稚的孩子憧憬大人的世界,可人在真的长大之后又会怀念逝去的过往。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成熟的呢?大概就是你怀念从前的时候。

    戴着耳机,坐在餐桌面前,安斯年沉浸在音乐世界和食物香气的交织之中,静静度过了一整个中午慵懒闲适的美好时光。

    在吃下第十八块烤羊排之后,他去了一趟曾经的那个邮局,买了两张样式各异的精美明信片。

    看管"世界尽头邮政"的还是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大爷,老人家年岁已高,安斯年也不过和他见过一面,可这次再见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他看着这名老人戴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镜,认真而一丝不苟地为这两张明信片上盖上企鹅图案的邮戳,思绪却不可避免地飘回一年之前,他和女孩来到这里的场景。

    记忆中每一个最微妙最独特的细节仿佛都在闪闪发光,令人动容。

    安斯年买下了这两张明信片,却不寄出。

    他带着它们离开邮局,穿过清净而孤僻的大街小巷,朝着港口走去。

    世界一如既往,街边全是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属于白雪公主的可爱小木屋。他来到港口的码头,并准时登上前往南极大陆的邮轮。

    开往南极半岛的船,每年只在短短两个月的夏季行驶,据说所有前往南极洲的轮船都从这里出发。

    安斯年在ECHO的帮助下,"有幸"绕过轮船公司搭乘一艘破冰船出发,而在**大海对面,也有老朋友在满是浮冰和企鹅的冰冷大陆上烧茶煮水,开始准备一场久别重逢的热情款待。

    这是一场极其短暂的旅程,也是一场一个人的旅行,但不孤独。无论是.asxs.,还是终点,至少,安斯年都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邮轮离开港口,驶向南极半岛。

    当安斯年身处于阳光微弱的天空下,当安斯年站在海鸥啼鸣的甲板上,当安斯年置身于空旷寂寥的海面上,他回头望去,像一名眺望大海的寂寞水手,看见的是乌斯怀亚的灯塔和最后一丝人烟的消散。

    位于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是人间最边缘的一丝烟火气。这是一个宛如仙境一般的角落城市,就像浪漫爱情故事里的"天涯海角。"

    一年前,安斯年曾抱着鹿圆从这出发,在清冷幽深的海面上,与一位泥土构建而成的巨人进行交战。

    耶格尔和瓦伦蒂娜,一对甘愿自我流放的恋人,也就是他的朋友,更是此行的目的。他的朋友不多,每一个都值得一场隆重的道别,哪怕那些人远在世界尽头之外的地方。

    在离开乌斯怀亚之后,一路向南,越过比格尔水道、泛着泡沫的浪花和散发着寒气的冰面之后,就是独立于人间之外的冰雪世界,世人罕有踏足的洁白之地。

    南极半岛近在咫尺,南极洲大陆仿佛触手可得。

    当远方的海平面出现冰川的阴影,船上的水手们忽然唱起了粗矿却铿锵有力的古老歌谣。

    歌声不算太好听,曲调也不太准,可船员们粗糙的男声汇聚在一起却颇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在里头。

    在古希腊神话中,俄耳普斯的琴声盖过了海妖塞壬的歌声。迷信的水手们害怕在出海时被礁石上的美人鱼吸引,便有了一首首古老的水手歌谣。

    可实际上呢?从没有什么海妖塞壬,人心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迷惑水手、使人崩溃的并非塞壬的歌声,而是...

    孤独

    或者说,海妖塞壬的歌声就是孤独的幻听。

    海风呢喃,浪花翻涌,航行在枯燥乏味的大海之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海上什么都没有,就连声音都只有区区几种。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海鸥叫声和层层叠叠、永不消散的海浪拍打声编织成一张孤独的大网,成了生活无趣的基调。

    海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孤独。

    如果有太阳,也不过是东升西落的循环反复。水手们打牌、唱歌、鬼吼鬼叫,像绝望的赶路人拼了命地发泄心中渐渐堆积的块垒。

    何以浇块垒?家人、爱情、朋友、美酒。

    可这还不够,孤独发自内心,无法被抵消,无法被融化,只能被暂时压下,却永远也无法消灭。

    这,就是人类,和他们的孤独。

    越往南去,海风不再呢喃,而是呼啸着,像张牙舞爪的兽,没有实体,无形咆哮。

    铅灰色的天空下起微雨,不大,混杂着一些稀稀落落的雪花。凛冽的寒风混杂着雨丝和小雪块,像一把把肆意的冰刀,吹不痛安斯年的脸颊,却带来一种真实的心灵幻痛。

    安斯年站在甲板上,低头,松手。

    手里握着的是两张来自世界尽头的明信片,在一阵狂风过后,两张雪白的纸片同纷飞的雪花一同飘走。

    猛烈的狂风将明信片捎向遥远的天际线,直至最后化作两个几乎不可见的黑点。

    也许,这些来自世界尽头的明信片会从南美洲的最南端一路向北延伸,搭乘同一频率的风,飞往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州。

    在那里,雪白的纸片也许会出现在灰蓝色的天空之中,带着远道而来的孤独和思念纷纷扬扬洒下,像几颗黯淡的星星坠落。

    远在万里之外,世间最强大的心灵感应足够体会到他的心情和想法吗?

    安斯年不知道,他只知道的是...

    世界这么大,使人不得不孤独。

第36章 人类的动物朋友

    热水沸腾,滚烫的开水散发出阵阵模糊的白雾,朦朦胧胧的,像是一张轻柔的面纱。安斯年坐在一张米黄色小茶几面前,看着瓦伦蒂娜将开水注入杯中,升腾起一股咖啡的浓郁香味。

    "尝尝,这是我特意为你们去超市买的。"安斯年捧起马克杯,解释道,"考虑到南极环境恶劣,我就买了这种相对简便的速溶咖啡。"

    "嗯,速溶咖啡也很好。"耶格尔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在这个鬼地方可没商店,瓦伦蒂娜有时会乘船到对面的南美洲买一些生活用品,而我因为样子不能同行。"

    "你们喜欢就好。"安斯年点了点头,抬头打量耶格尔和瓦伦蒂娜的"爱巢"。

    在南极洲大陆,这个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类似科考队那样架在半空之中的铁皮屋,就像长了脚的铁皮车厢,又有些类似热带地区的高脚屋。

    由于保温材质的缘故,安斯年所在的室内温度只有零下几度到零下十几度之间,倒也不算真的冻人。

    南极气候严寒,冬季尤甚。

    一到每年的冬天,外界的气温更是能达到零下55摄氏度。而冬季冰原的狂风时速可达62公里,伴随着酷寒的侵袭,再平庸的冷风也成了锋锐的刮刀,吹得直教人脸颊生疼。

    在南极生活可不容易,这里没有WIFI,那玩意儿是科考队专用的,也没有想象之中白雪皑皑的美景,光是日出时阳光照耀冰面反射出的光亮就能晃瞎人的眼。甚至,这里没有怡人的花香,也没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这里有着的是千百万年来永恒不变的冰雪和寂寥。

    耶格尔和瓦伦蒂娜应该生活得挺辛苦的,安斯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夫妻俩,试图从他们笑容盛开的脸上找出一些不如意的唉声叹气和对生活的抱怨,可他没有找到。

    他没有找到,耶格尔的眼里反射着瓦伦蒂娜的倒影,而瓦伦蒂娜的眼里同样住着一个长满鳞甲的丑陋怪物,他们的脸上只是带着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洋溢着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和热情。

    就好像因为他们眼里有彼此,所以再乏味枯燥的白色雪景掺了甜蜜的爱之后,就成了世间绝美的风景。

    "那个...我来这里,是想和你告别的。"安斯年看着他们上翘的嘴角,犹豫着说道,"我和几个朋友要去做一件事,以后不见得能见到的了。"

    "很危险吗?"瓦伦蒂娜抓着耶格尔的衣襟,紧张问道。

    "与其说危险,倒不如说诡异。"安斯年摇了摇头,轻声道,"好了,不说这事,我此次来不仅只是为了道别。"

    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带出两张皱巴巴的机票,将其放在那张米黄色的小茶几之上,并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将四个角细细捋平。

    "这是..."

    "机票。"安斯年笑了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一直在赶路,不小心就弄得这么皱了。"

    "我当然知道是机票。"耶格尔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问题是,这是去哪里的机票?"

    "喏,自己看,这是学院飞机的机票。"安斯年将茶几上那两张机票转了个身,使其上面印刷的黑字面向耶格尔。

    "出发...布宜诺斯艾利斯...终点..."耶格尔蓦地瞪大眼睛,怪叫道,"你是要我们去纽约州,去...去...去..."

    耶格尔睁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安斯年,嘴巴张得极大,活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大雁。他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茫然,以至于像卡带的收音机,最后两个字死活出不来。

    "去学院。"安斯年揉了揉冰凉的鼻尖,微笑着说道,"我知道,以你现在全身长满鳞甲的模样,已经不适合在人类社会生活了。不过我已经帮你向院长申请在学院的居住权,他答应了,而且瓦伦蒂娜也可以住在那里。"

    "去学院?住在那里...我和耶格尔...离开这里..."瓦伦蒂娜看着杯中升腾的白雾,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们聊,我先去准备晚餐,耶格尔等下喝完咖啡记得马上洗杯子,否则冻住了就不好办了。"

    说罢,瓦伦蒂娜便站起身子,闪身进入厨房,身影也随之消失在门后。

    令安斯年颇感意外的是,瓦伦蒂娜似乎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高兴。当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脸上呈现出来的不是惊喜,也不是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的轻松,而是一种介于茫然和恍惚之间的极度不适应,就好像...

    就好像对方不想离开这里?

    安斯年有些疑惑不解,却不明白瓦伦蒂娜的想法。他将视线投向耶格尔,这家伙的眼神深处闪烁着一抹眷恋不舍的光,却没瓦伦蒂娜那种恍惚。

    感受到安斯年的目光,耶格尔歉意一笑,主动提议道:"出去外面走走?"

    "好。"

    安斯年和耶格尔,这两个家伙都是异种人,因此出门倒是不需要裹得太过严实。两人离开车厢,一下子从相对温暖的世界投入到极度冰冷的黑暗之中。

    此时的南极正值冬季,极夜笼罩大地,天空二十四小时都是黑的,就像剧院舞台的幕布盖下。世间万物,**生长,整整好几个月见不到太阳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安斯年初来乍到,倒是没这种机会。

    离开铁皮车厢之后,他和耶格尔漫步在光滑厚实的冰面,心神为漫天繁星所吸引。

    "真美啊,星空。"安斯年抬头望着夜空,轻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不通过视频和照片看见银河。"

    "嗯,由于南极几乎没有大气污染,所以这里应该是全世界看星星最清楚的地方了。"耶格尔同样仰着脖子望天,"刚才的事,还请不要介意。瓦伦蒂娜不是不想离开,只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当你见惯繁星,你就对回到城市中那橘黄色的光污染夜空之下产生一定抗拒。"

    "我不明白,即使是再美的星空,也有看腻的时候。"安斯年摇了摇头,以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说道,"我的意思是,这地方固然美不胜收,可是也美得单调,你们不觉得厌倦吗?"

    "厌倦吗?或许吧。"耶格尔轻笑一声,缓缓说道,"可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无可避免的循环重复,南极的美就在于它的清淡,就像你们中国人喜欢吃的稀粥白饭,你会因为有一天吃腻了稀粥白饭而永远不吃吗?不会的吧?"

    "不知道,应该不会。"安斯年挠了挠头,语气有些不太确定,"现在说一百句确定的话都没用,谁也不知道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怎么想。"

    "这就对了,其实不只是稀粥白饭,很多事情都是一样的。"耶格尔解释道,"吃饭是一件单调的事,日日重复,进了胃袋的东西不外乎鱼肉、蔬菜和生猛海鲜,可人并不能因为感到厌倦就不吃饭,那样就是找死。"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儿的生活固然单调,我们就连想窝在沙发上看一集《南方公园》打发时间都不能够。"耶格尔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在另一方面,这种单调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这里的星空比其他地方要明亮一点,甚至还有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极光。"

    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没太明白。

    于是,耶格尔在前面带路,安斯年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在满天繁星之下继续随机而无目的地漫步。

    他们来到冰面断层,看着海豹在不远处的水中畅游,而更远一点,有体型庞大的蓝鲸浮上水面换气,喷射出阵阵白色的水花。在安斯年身边,一只呆头呆脑的企鹅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企鹅看上去笨笨的,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南极的动物不太怕人的,甚至还喜欢主动亲近人。"耶格尔摸了摸企鹅的胖脑袋,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鱼干,"瓦伦蒂娜刚来的时候不慎患上了雪盲症,但她坚持每天来这看海。每到那个时候,都是这些可爱的家伙陪伴我们,于是我们也经常和它们分享食物。"

    企鹅抬起胖脑袋,囫囵吞枣似的,一口气吞下了整条鱼干。它欢快地拍了拍短小滑稽且无法飞行的翅膀,又屁颠屁颠地蹭到安斯年面前。

    "对不起,兄弟。"安斯年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我可没东西给你吃,去海里自己找吧。"

    胖企鹅失落地离开了,它甩了甩身子,纵身一跃,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跳入水中,像一位蝉联奥运会金牌的跳水运动员。

    "事实上,你不该叫它兄弟。"耶格尔耸了耸肩,揶揄道,"企鹅爸爸负责孵化企鹅,企鹅妈妈外出觅食,这点常识你应该不至于不懂吧?"

    "好吧,我的错。它...这家伙有危险了。"安斯年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只企鹅在冰冷的海水中浮浮沉沉,而不远处的海豹也下水开始一场围猎。

    "嗯,我知道。"耶格尔按住安斯年的肩膀,摇头说道,"但我们不能出手帮忙,这里是大自然,弱肉强食本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我明白,我们不能因为同情一只企鹅,而让一群海豹绝食。"安斯年漫不经心地说,"救了一只企鹅,可能企鹅宝宝会活下来,但另外一窝海豹宝宝就会死去。"

    "是啊,这就是世界。"耶格尔长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有时候你想做好事,尽管目的是好的,实际上却是好心办坏事。而我们基于同情所付诸的行动,看似崇高,未尝却不是一种内心自我满足的自私自利。"

    "这也是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安斯年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海面上那只胖企鹅侥幸逃脱,可另一只却未能幸免。

    猩红的鲜血在冰冷的海水中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朵漂亮的玫瑰在水中绽放。很残酷,却也很美,让安斯年没来由想起一个纪录片——有只从蛋里孵化出来的蜥蜴,钻出泥土,从万蛇包围中突击,它侥幸逃脱了,可它的同类们却进了毒蛇的肚子里,没能活下来。

    "你知道吗?曾经我什么也没有,我感到孤独、不被理解。"安斯年语气低落地说,"可事到如今,我有朋友了,我喜欢的女孩也喜欢我,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时候,我感到空虚。"

    "空虚吗?也许吧,也许,人人都会感到空虚,这是无可避免的。"耶格尔低声说道,"有时候,我会在半夜突然醒来,看着身旁甜甜睡眠的瓦伦蒂娜,也会感到一阵空虚。"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解释道:"不是对现在生活的不满意,而是对自己的不满意。我总是会这样一种不可抑制的想法,我会想,和瓦伦蒂娜生活在不适宜人的地方就是我想要的吗?固然,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但身为男人,我更不想看她在这鬼地方受冻。"

    "所以,你会带着她去学院的吧?"安斯年说道,"倒不是说这里不好,但这个地方太冷了,不适合普通人生存,更何况她将来怀孕了呢?但如果你们不想离开的话,我也能理解,我会向学院申请一套最新的极地装备,让你们在冰天雪地里也能享受毛里求斯的温暖。"

    "嗯,这件事等下再说,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思考。"耶格尔充满感激一笑,拍了拍安斯年肩膀,"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

    说走就走,两人穿过冰冷孤独的白色冰山和雪白平原,朝着更深的内陆走去。

    他们来到3公里高的冰面,这里矗立着南极点的地标,那是一个立柱上的金属球。

    "这里是南极点,地理的极致,既无方向,亦无时间,完全类似于数学矩阵计算中的奇点。"耶格尔主动解释,像个热情的导游,"由于地球是个不规则的球体和自转的原因,南极点和北极点始终处在不断的移动之中,这种移动叫做极移。科考队都要重新标定一次南极点的最新位置,安上标志。"

    "既无方向,亦无时间,听起来真好,就像不在人间范畴内的仙境。"安斯年咂了咂嘴,感叹道,"我大概明白你们对这里的眷恋了,但我想,我大概是没办法摆脱现代生活的。"

    "不,不只是你,我们都没办法摆脱现代生活,因为我们已经融入其中。"耶格尔轻声说,"我和瓦伦蒂娜刚到这里定居的时候,由于手机没信号产生过一段时间的恐慌。没有信号就没有网络,没有网络就没有电视剧、电影、新闻、八卦、社交关系,我们活在这里就像被世界遗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好吧,虽然我们是甘愿自我流放到这,但远在这之前,我们并没有设想过这种尴尬的画面。现代人的情感交流和闲暇娱乐大多建立在社交网络之上,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我们就像死了一样。同时,在另一方面,失去了那些信息时代带来的娱乐项目,我们就有了大把大把花不完的时间。一开始的时候,我和瓦伦蒂娜经常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我们一天中有一半时间是在睡觉,另一半时间则是和对方睡觉。"

    "呃...那你这还真是..."安斯年憋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句相对文雅的形容,"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但到了后来,我们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所以我们走出家门,和外界进行更多的接触。我们开始感受到一股世外桃源般的甜蜜,觉得南极生活没什么不好,甚至比任何地方都要好。"耶格尔说,"即使是现在,我也这样认为,我喜欢和瓦伦蒂娜呆在世界上最安静的角落,身边陪伴着一群最真诚的动物朋友。可正如先前所说,我们都没办法摆脱现代生活,因为我们已经融入现代生活之中。"

    "生活在南极,固然给我带来一种心灵上的自由浪漫主义上的满足,但我们需要食物充饥、电力照明和医疗救助。"耶格尔认真说道,"瓦伦蒂娜不能一直活在世界之外,所以答案是,是的,我想带她离开,这里的环境对她的身体并不好。"

    安斯年站在高处,俯视远方的海洋和脚下的冰原,心里大概明白了耶格尔的意思。现代生活并不仅仅只是冗余数据组成的虚假社交,还有明亮的灯光、烫嘴的食物和下雨要收衣服的温馨呼喊。

    耶格尔喜欢瓦伦蒂娜,所以想给她更好的。在一开始搬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够离开,只是到后来两人已经彻底习惯了南极的生活,而当初离开的幻想又真正实现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真实,也难免有些空虚。

    但不管怎么说,即使耶格尔长得像个怪物,可他却有着一颗竭力付出的心,从这一点来看,他和任何一个不擅长恋爱的白痴没有太大区别。

    总是想给她最好的,这是天底下每一个笨拙的男孩所希望的。

    想到这里,安斯年的嘴角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走吧,回去吃晚饭,很高兴可以和你们坐同一班飞机回学院。"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别担心,这里的房子你们可以保留,如果瓦伦蒂娜想回来,你们随时可以回来。"

    "所以说,安斯年,你对待朋友都这么掏心掏肺吗?"耶格尔用肘部捅了捅他的胳膊,打趣道,"上次那个女孩怎么称呼你来着?蠢驴?你还真是拿了英雄剧本却扮演一头蠢驴啊。"

    安斯年斜睨了耶格尔一眼,无奈道:"不,我并不蠢,我只是朋友不多,所以想珍惜每一个朋友,我只是..."

    "只是害怕空虚和寂寞。"他叹息道,"只是不想感到孤独罢了。"

第37章 我们只是宇宙诞生之初的一粒星尘

    飞机滑落,停靠在学院所在的半位面空间。

    耶格尔和瓦伦蒂娜在相关人员的负责下住进了学院的员工宿舍,考虑到耶格尔的土系异能,在安斯年提交了一系列申请表格之后,泽维尔院长将耶格尔分配到了学院里的建筑师协会。

    土、木系异能恰恰是学院里土木工程师们的必备,由于异能的不稳定性和破坏性,学院建筑隔三差五就需要一次大的修缮,而要想成为一名异能建筑师,耶格尔还要恶补基础知识,学不少功课。

    对于耶格尔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只是想找个环境相对友善的地方,和瓦伦蒂娜安安稳稳地度过平淡的余生。

    漫步林荫小道,经过未名湖和模拟的城市战场,当耶格尔和瓦伦蒂娜在学院人员的带领下参观校区的时候,安斯年陪他们稍微走了一段路程。

    学院很大,置身于半位面之中,占地面积极广,即使走上一整个上午也未必能走完。安斯年陪着他们走到那个曾经举办化装舞会的大礼堂,在那儿,他注意到场馆的大门并未上锁,只是简单地用门闩扣着,崭新发亮的把手连一丝生锈的痕迹都没有,就好像时间的魔力从未在学院内生效。

    基于某些特殊的回忆和原因,安斯年在场馆门口驻足不前,在与耶格尔和瓦伦蒂娜挥手作别之后,他拉开门闩,一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大礼堂之中。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学院时正好凌晨六点多,这个时间段的学院比往常要更安静一些,似乎所有人尚且沉浸在各自云波诡谲的梦中。

    教授的课程大多安排在下午和晚上,学生们在不执行任务又无大事的时候通常会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而夜晚才是这群夜猫子的主场。

    安斯年眼下暂时不在这个行列之内,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睡上一个甜蜜安稳的好觉。

    于是,当他站在大礼堂的舞台之上,一股无法言喻却又发自内心的疲惫和倦怠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就像溺水之人在水底吐出的气泡,泛着空洞无色的光。

    睡眠对于万物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缺乏睡眠会使人变得精神狂躁、不安,就好像人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只有从这短短几小时的无意识抽离中放空自我,才能为生活涂抹维持发条运转的润滑油。

    安斯年其实并不困,也不是真正缺乏睡眠。他一直以来都有休息,他有睡觉,只是没有平时睡得那么久,就像丛林里的猎人过夜时必须保持半睡半醒的警惕状态。

    丛林中有太多未知的危险,而令人放松警惕的夜晚恰恰是最甜蜜最致命的时刻。而世界就像丛林,或者不如说,就是一座钢铁丛林,人们在这座钢铁丛林中生存,需要的不仅是可以信赖的伙伴,还必须得有一个供人小憩的安全屋。

    对于安斯年来说,他没有家,没有一个安全屋供他喘息,他的神经一直以来绷得静静的,就像拉弓搭箭的弦。

    但紧绷的弓弦总得撒手,否则弓弦绷断只会伤到自身。

    庆幸的是,"家"和"安全屋"一样,是一个模糊且不准确的概念,是那种用木板或钢筋混凝土搭建的建筑,是一个抵御世界严寒和丛林危险的温暖场所。

    毫无疑问,家是抽象化的、可以组建的,即使是流浪诗人也可以把天桥底下纸皮和空心玻璃瓶称之为"家"。

    当安斯年身在学院的大礼堂,驻足于过往的回忆与当下的场景交织之中,他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回到了家的如释重负。

    安斯年在场馆的舞台之上站了片刻,随后又走下台阶,依循着记忆找到一张沾满灰尘的椅子坐下。

    这个位置是一年前他和白月光坐的位置,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在这里,看着台上的爱丽丝和鹿圆假扮的"安斯年"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像《闻香识女人》里面那样跳了一曲令人惊艳的探戈。

    坐在椅子上,过往的记忆和化装舞会的细节在这一刻上映,就像一张张幻灯片,用蒙太奇的手法在脑海内闪回。

    他坐在椅子上,神情轻柔而和缓,就像一个擅长白日做梦的小孩在大清早对着空气发呆。

    他这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直到外面的走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安斯年这才起身,打包好记忆离开这里,不再需要回头。

    他独自一人,来到院长办公室门口。

    "院长,我能进来吗?"

    指关节撞击门板,发出三下沉闷的声响。

    "进来吧。"

    沙哑的声音从门后面传来,干涩得就像缠了绷带的***开口说话,令人没来由想到一颗苍老而黯淡的星执意照亮黑暗。

    安斯年推开大门,进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特斯拉本人,一具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干枯肉身。

    和平日里所呈现的泽维尔院长形象不同,真正的特斯拉年纪太大,身体太老,满是老人斑的双手干枯如橘子皮,清瘦下垂的脸颊皱纹堆积成山,干燥得仿佛连一滴水分都锁不住。

    自从51区事件之后,特斯拉就从冷冻舱之中回归,像蜡烛那般燃烧最后一截光亮。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院长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笔直,"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加州,而不该在我这里,他们都在等你。"

    "我知道,院长,但我还有一件小事想拜托你。"安斯年挠了挠头,随便找了位置坐下。

    他将自己丢进舒适柔软的浅白色真皮沙发之中,在一开始的拘束之后,便主动按下咖啡机开关,为自己和特斯拉泡起了圣赫勒拿岛的咖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特斯拉瞥了一眼咖啡机,谚语的运用倒是炉火纯青。

    "那您可真是错怪我了,这次的事情倒不麻烦。"安斯年解释道,"听说学院又招了一批新生?我想提前申请那个优秀毕业生的仪式。"

    "你想申请那个?"特斯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脸无所谓地说,"这倒是没问题,的确也只是小事。"

    "但我不只是替我自己申请,我还想替鹿圆、白月光、爱丽丝、风间芽衣一同申请。"安斯年补充道,"当然,参加挑战的只有我一个人,毕竟你知道的,他们现在人都在加州。"

    "果然,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特斯拉没好气地说,"你这样子不合规矩,按照流程,他们必须在场。"

    "可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安斯年略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上却得理不饶人,"墨守成规可对学院的发展无济于事,是您说的,学院是异种人的家,而家不就是一切都可商量的地方?"

    安斯年的话令院长愣了一下,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神漫不经心地在安斯年和嗡鸣不停的咖啡机之间徘徊。

    咖啡机正在搅拌咖啡豆,安斯年正以一种真诚且信任的眼神望着他。这场面既出奇的吊诡又令人感到一阵无力和无奈,让一个不擅长拍马屁的家伙阿谀奉承就像让一个制鞋匠裁衣一般奇怪。

    特斯拉在这种目光中败下阵来,他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往后一躺,靠在那张舒适的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学的皮椅之上。

    "好吧,你想什么扮演入侵者?"院长无奈地说道,"新生的化装舞会在明晚,但不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

    "那不如就现在?"安斯年指了指咖啡机,"等我们这一杯咖啡喝完?趁大家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叫人起床来得更加刺激的了。"

    于是,半小时后,通古斯天赋学院的警报声响起,尖锐刺耳的蜂鸣声穿透木板和墙壁,像一桶冰水浇在头上,唤醒了每一个尚在美梦之中的学生。

    离开学院都市的范围,站在半位面空间的平原之上,安斯年戴着一张《V字仇杀队》的面具,侧耳倾听尖细而悠长的哨声和荒凉的喇叭长鸣。

    置身于学院数公里之外的平原,旷野的风带来了新生们惶恐不安且茫然无措的呼喊。学生们在集结,教授们很快从这独特的警报声中反应过来,投入到相应的角色扮演之中。

    人们窸窸窣窣地行动,片刻之后,一支新生组成的大军便朝着安斯年奔袭而来。

    火光、狂风、水流、土石、藤蔓,还有弓箭和子弹,新生们冲锋,人未至而攻击却已抵达,形式各异的异能在空气中涌动,散发出缤纷多彩的光,像一条精心编制的彩带,又似跌入地面的彩虹。

    于是,回忆和过往就这么伴着彩虹浩浩荡荡而来,像是一整条时间长河向他压来。

    面对世界,安斯年没有反抗,只是闭上了眼,嘴角露出一丝轻柔的微笑,像一个陷入甜蜜睡眠的孩子,沉浸在蜂蜜色的幻梦之中。

    一时之间,战场之上五光十色,强烈的能量波动和狂躁的气流在眨眼间像海潮一般将安斯年淹没,旷野的风在热气与寒流之间荡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宏大的荒凉。

    在这股荒凉之中,透过朦胧的水汽和幻彩的炫光,一道人影从漫天能量束流中走出,就像来自神秘的未知和远古的迷雾。

    安斯年戴着面具,毫发无损,新生们刚发出的欢呼被他的若无其事和轻描淡写扼死在喉咙之中。

    少年少女们沮丧、绝望,有的害怕,也有的勇敢,却几乎没有人退缩。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或充满理想和朝气、或抑郁而颓丧的脸庞,安斯年产生了一种看着自己的错觉。

    对他来说,这些新生就像一个个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孤独、一样的不被认可、一样的有着可笑的梦想和不被人理解的追求。

    这是异类的通病,有些人生来注定孤独。

    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不被重视的孩子也能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发光发亮。

    这些都是,很好的孩子啊,他想,值得更好更认真地对待。

    于是,一道无形的波动从他的面具之下勃发,像一道向外辐射的无形光圈,刹那间笼罩了整个学院。

    大海一般的压力在这一刻朝着众人砸下,在十几倍引力的重压下,新生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像触发了多米诺骨牌一般纷纷倒下。

    有的学生拼了命想站起来,不甘屈服,有的学生已经像条死狗一样无力抵抗,只是挣扎着爬向自己亲近的朋友...

    可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虚无。

    世界在这一刹那变得清净,即使连院方饲养的飞鸟也在这一刻亲吻大地。

    立足于学院之外的平原之上,安斯年是唯一站着的生物,他的面前黑压压,是一整片埋藏在地面的希望。

    希望在土壤中孕育,在漫长的蛰伏之后,也会成为参天大树,而每一棵幼苗总有一天会站在曾经仰望的那个位置,就像自己。

    就像一个个没什么意义却不得不存在的轮回。

    没有什么意义,但存在自然有存在的道理,不是吗?

    安斯年觉得这很好,也很庆幸。

    人潮低伏,星光微摇,在一片死寂之中,他转身离开。

    ......

    ......

    【作者注:本章最后这部分建议搭配BGM《HeroMemories》-EpicSoulFactory,然后认真观看,用心体验。】

    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类不会永远躺在摇篮里,而会不断探索新的天体和空间。首先,他会小心翼翼地穿过大气层,之后,便去征服整个太阳系空间。——齐奥尔科夫斯基

    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一直为人所称道,许多人都想去加州晒太阳,但最美好的风光永远只存于内心的想象。

    人们谈论加州,绝对不是因为扮演"终结者"的阿诺·施瓦辛格曾当了这的州长,也不是因为这儿的太阳。人们谈论加州,只是因为加州的山川、峡谷和阳光符合人们心中的美好想象。

    事实是,你不能跑到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希冀着看到朝阳在海水的环抱中孕育,因为太阳总是东升西落,你能看到的也就只有沉沦于海平面的伤心斜阳。

    中午十三点零一刻,一辆黑色的装甲SUV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加州旅馆,接走了几个年纪甚轻的客人。

    黑色的SUV是骑士十五世,开车的是安斯年,被接走的客人是他喜欢的女孩和他喜欢的朋友们。

    午后的阳光正好,天空明亮,白云绵软,像音乐家指尖下的安眠乐章。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骑士十五世的车身线条粗犷而凌厉,反射出一阵阵闪亮的黑光。

    黑色的装甲SUV驶向加州南边,在那里的海边,也就是阿圭洛角的正北部,有一处绝佳的航天发射场——范德堡空军**。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加州的范德堡空军**可以向西发射高倾角轨道和极轨道卫星,是SpaceX在整个西海岸最重要的发射**之一。

    车辆经过层层检查,驶入范德堡空军**。SpaceX的大猎鹰火箭已经准备就绪,学院的专家和SpaceX的人员接手了地面控制中心,一切只是等待着旅客的到来,好在这振奋人心的午后开启一场奇妙的太空奥德赛。

    BFR火箭长度106米,直径9米,重量约为4400吨,使用31台猛禽发动机,其中第二级火箭即BFS飞船。

    没有穿太空服,安斯年等人就这么施施然上了大猎鹰,异种人的身体强度可以帮助他们省去很多麻烦,而一旦抵达月球,薇薇安便会派出飞碟进行对接。

    "8!"

    "7!"

    坐在舱中,通讯系统里传来地面控制中心所有人员的集体***,人们屏息凝神,口中的呐喊透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和送谁上天无关,每一次火箭发射都是人类发展的一小步,每一步都意味着人类探索太空在变得越来越好。人们激动,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异种人搭乘火箭逃离地球表面。

    "紧张吗?"鹿圆瞥了一眼安斯年,"这是我第一次坐火箭。"

    "我也是第一次。"芽衣咽了咽口水,颤声道,"我紧张。"

    "谁不是第一次呢?"爱丽丝轻声说道,"放轻松点,听说在外太空看地球很美。"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紧张,我只是觉得有些奇妙。"安斯年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登上月球,而且不必穿宇航员的衣服。"

    不穿太空服是薇薇安那边的要求,只要飞船抵达月球,薇薇安便利用更先进的飞碟技术进行对接,众人甚至不需要暴露在月球环境之中。

    鹿圆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通讯系统里却传来了地面控制中心最后的***。

    "3!"

    "2!"

    "1!"

    在地面控制中心所有工作人员的集体***中,火箭点火,浓烈的白烟被骤然亮起的火光迅速染成一种微微泛着亮白的橘黄。

    浓烟铺天盖地,31台猛禽液氧甲烷发动机推动着大猎鹰驶向星辰大海,火箭在烟火弥漫之间升空,带着骇人的声势和一往无前的决心,很快就达到了MAX-Q(飞行器在大气飞行达到最大动压、机身承受最大机械应力的节点),并在随后的第160秒抛弃逃逸塔。

    在强大的推力之下,安斯年等人被固定在座椅之上,重力加速度像一只大手一般按住他们的身体,使其紧紧贴在座椅靠背。

    火光冲天,大猎鹰带着一抹耀眼的光离开了地球表面,像画家的画笔抹过天空,最终突破大气层。

    "推进器分离。"

    电磁波将地面控制中心的声音传递到无人深空之中,安斯年等人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了被火箭抛之脑后的画面。

    那是一颗蔚蓝的星球,在浩瀚无垠的漆黑宇宙中美丽得像是一枚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蓝色球状宝石。即使近地轨道上漂浮着大量的太空垃圾和卫星残骸,也无法掩盖这颗星球的美丽。

    太空苍茫,宇宙是死寂而无波动的黑,而正是在这种孤寂的黑暗中,一颗微不足道的蓝色星辰孕育了一整个文明的光辉灿烂。

    世界浩大,宇宙无限,人类始终以挑战者的姿态一次次向着未知发起冲锋。

    征服,这是人类轻易不可动摇的本性。

    征服,征服一切,包括已知的领土和未知的虚无,就像拉美西斯二世看见赫梯,恺撒踏上了小亚细亚半岛的大地。

    看着屏幕上的"家园",一时之间,不仅是安斯年,就连一向表现得风轻云淡的鹿圆和爱丽丝也盯着这副瑰美的画面,陷入最终极的沉默之中。

    没有人说话,仿佛开口便是对这副画面的亵渎。

    时间一分一秒,通讯系统再次传来地面控制中心的声音。

    "一级火箭分离。"

    "整流罩分离。"

    太空之中,绝对寂静,没有任何声响,除了地面控制中心通过电磁波传来的声音,世界安静得像是天地未开之初的混沌。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未知。

    人类本身只是一粒渺小的星尘。

    在这一刻,在这前所未有的一刻,安斯年身处浩瀚无垠且绝对寂寞的虚空之中,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孤独像杂草一样在他心中疯狂滋生,对于世界,他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人类实在太卑微、太渺小、太孤单了,我们只是历史车轮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连轱辘轴都算不上。

    我们的短暂生命甚至不及一整个宇宙发展进程的千亿分之一,即使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也说不出宇宙在大爆炸之前是什么,存在于什么之中,也许只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困境。

    对于这样的世界,人类除了空想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可即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科幻小说家都难以道出世界的本质,他们所铸就的苍茫史诗也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冰山一角。

    人类起源于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而这颗星球只是亿亿亿亿亿万颗行星中的一份子。我们一直在进步,一直在发展,可现实的谜底就像水中的月亮,永远触不可及。

    爱德华认为,现实是由观察者造就的,那么观察者的世界又是怎样一种现实?会比这样的宇宙来得更大吗?或者说,爱德华的想法只是一个错误?

    安斯年不知道,没有人能够知道。

    他不知道宇宙的本源,不知道世界的真相,更不知道爱德华关于观察者的推断是否正确。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伊甸的孩子是高维生物委托爱德华造出来的工具,自己不过是解开这场世界真相的钥匙。

    现在,他来到太空之中。

    他相信,世界万物与宇宙真相,很快就会明了。

    【P.S.】

    一直觉得埃隆·马斯克很牛逼,一家商业公司成功发射火箭更是牛逼。B站有个4分钟的视频,大概是2018SpaceX重型猎鹰火箭发射全程配上超燃史诗BGM的剪辑,看的时候很震撼。

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LateFragmen

    -RaymondCarver

    Anddidyouge

    whatyouwantedfromthislife,evenso?

    Idid

    Andwhatdidyouwant?

    Tocallmyselfbeloved,tofeelmyself

    belovedontheearth

    (结局如期而至,如凛冬暴雪,但愿雪后能有一个更温暖美好的春天,本书完结,再见。)

新书《无形漫游者》

    新书已经上传,是一个科幻故事,其剧情在本书第二卷的时候就已开始构思,欢迎收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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