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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回声ECHO     生来异类txt下载     生来异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2章 随风潜入夜(下)

    AH-64武装直升机的螺旋桨飞速旋转着,在枯燥而单调的轰鸣声中,安斯年和白月光离开了拉斯维加斯。

    他们钻进木板箱里,刚才两人聊天的时候用的是中文,因此倒也不在乎前面驾驶直升机的士官是否听进了什么。

    木板箱里塞满了海绵和塑料泡沫,安斯年蜷缩着躺了进去,这里面虽然称不上宽敞,但也不会太过令人难以接受。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和白月光就像特洛伊战争中,躲在特洛伊木马里的迈锡尼士兵。

    从拉斯维加斯到51区的基地倒也不是特别远,士官驾驶着阿帕奇武装直升飞机只花了二十几分钟就顺利抵达51区上空。

    察觉到螺旋桨转动速度变慢和直升机缓缓下降,安斯年躲在木板箱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架飞机停在51区上空而没被防空武器系统和地对空导弹击落之时,那么进入51区就成功了一大半。

    AH-64武装直升机稳稳当当地落在51区内的停机坪之上,除了稍有颠簸之外,并无任何异常。从表面上来看,51区只是一个普通的空军基地,和绝大部分军事基地没有任何两样,但在51区附近,红色的禁止标志随处可见,大部分都写着"禁止拍照"、"禁止进入",甚至"已被授权使用致命武器"。

    只有拥有极高安全级别、且受到军方最高层或情报机构高层邀请的人才有可能进入51区。哈扬·所罗门先前所提的光明正大走进去,应该指的就是通过国防部或者CIA的途径。

    "大卫,怎么这么晚?"

    安斯年蜷缩在木板箱中,他听到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和那名不知究竟是士官还是侍应的驾驶员打招呼,似乎那名直升机驾驶员本就是51区内的一员。

    "顺路去拉斯维加斯小赌了一把,今晚手气不错,小赚了一笔,这些给你,见者有份。"名叫大卫的驾驶员说道,"听着,这件事可别告诉别人,我还帮你带了一瓶法国灰雁,这可不是基地里那种渣滓能比的。"

    大卫说着,便偷偷塞了一叠厚厚的美金在对方的口袋里。而那名士兵也不推脱,他乐呵呵地笑着,接过那瓶灰雁,悄悄冲着大卫竖了一个大拇指。

    "怎么样,兄弟,直升机上这些什么东西?要我帮忙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大卫爽朗地笑着,"这些都是上头要我采购的东西,你去拿一辆手推车过来,就这两箱,我们送到仓库里就行。"

    "行,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那名巡逻的士兵倒也不介意跑这么一趟,得了一叠钞票和一瓶酒之后,他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热情了起来,笑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巡逻的士兵快去快回,不一会儿就推着一辆手推车跑了回来。由于巡逻士兵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他也只是帮着大卫把木板箱搬上手推车,便目送着大卫推着手推车离开。

    而安斯年在两人搬运木板箱的过程中甚至削弱了地心引力对这两个木板箱的作用力,这能帮那名巡逻士兵省点力气,以免木板箱太重引起对方怀疑。

    躲在木板箱中,安斯年和白月光只能凭借各自的听觉和嗅觉判断手推车行进的路线。他们听到了手推车被小石子硌了一下的颠簸声,他们听到了大卫走路的脚步声,他们听到了巡逻士兵和大卫打招呼的问候声。

    值得注意的是,尼普顿先前所言的异能抑制果然真实存在。安斯年能感受得到他对异能的操控和掌握似乎多多少少受了一些影响,但并不是那种无法使用的负面影响,恰恰相反,他在51区反而比在外界还要得心应手。

    安斯年此刻的听觉和嗅觉有了一个全面的增幅,他在这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尼普顿没必要骗他们,可如果其他人无法使用异能的话,为何自己的异能却会受到莫名的增幅?安斯年不明白,但也没时间细想,他把注意力更多在放在对周遭环境的感知之上。

    铁门摩擦和闸机轰鸣的巨大声响传入安斯年耳中,那应该是仓库门打开的声音。一股不通风的房间所独有的霉臭的尘土气味钻入他的鼻尖,想来这个仓库应该常年不见阳光,以至于安斯年都可以感受到那股木材腐朽的沉闷气息。

    他在木板箱中等了一会儿,直到大卫在木板箱上敲了三下,脚步声远去之后,安斯年这才掀开木板箱的盖子,从里面站了起来。

    他迅速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除了同样警惕的白月光之外,这间库房没有其他士兵,也没有任何监视器。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间足够宽敞的基地库房,大小足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仓库内排满了一排又一排的货架,而货架上不仅摆满了一盒盒各个口径的子弹,甚至还包括防弹衣、三色迷彩作战服、迷彩罩盔、奔尼帽、生化防护服...

    从经典的M16A4到M4A1卡宾步枪,再到特种作战专用的MK18,一把把黑漆漆的突击步枪被收纳在考前的一排排武器柜里头。这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一个仓库,这里俨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火库,但考虑到这是一个军事基地,倒也没什么意外。

    "好家伙,我以为那个人说的仓库是放土豆水果的地方。"白月光啧啧称赞道,"没想到直接把我们送进了51区的军火库,只是这里的武器会不会也太稀松平常了一些?"

    "这很正常,51区肯定不止这么一个仓库。"安斯年叹息道,"好好想想吧,更尖端的武器肯定不会随便摆在这种地方。"

    "说起来,我似乎没感觉到尼普顿说的那种呼唤。"白月光皱着眉头说道。

    "我也没有。"安斯年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下好了,要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找一具外星遗体,不说大海捞针,也差不到哪去了。"

    白月光颔首附和道:"虽然尼普顿的话不太靠谱,但是好在他也没把我们坑太惨,在这里面使用异能似乎比在外面还要更收放自如一点,就是不知道是只有我们能使用,还是本来就没有限制。"

    他摊了摊手,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换上士兵的衣服,我们混进去。"安斯年掏出自己的手机,小声说道,"来之前我就已经让ECHO根据卫星航拍整合出51区的平面规划图,这里的楼层普遍不高,我想地底下应该还有东西。"

    "有道理,不过进到基地,包括去地底的电梯,应该都有密码的吧?"白月光开始动手换上仓库里士兵的衣服。

    "咱们这不是有ECHO吗?"安斯年说道,"对吧,ECHO,就算是51区的密码,对你来说应该也能破解吧?"

    无人回应,出乎意料,ECHO并未回答安斯年的问题。

    空气静得有些可怕,安斯年耳朵内的微型耳麦传来阵阵沙哑的电流声,像将死之人的喘息。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好长一会儿,ECHO的声音才断断续续从耳机中传来。

    "51区...通讯干扰...我必须小心绕过去...信息交流...有延迟..."

    安斯年苦恼地挠了挠头,问道:"延迟多久?"

    他问了一个很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过了五分钟之后,ECHO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三到五分钟。"

    安斯年叹了一口气,他收起手机,并将ECHO先前测绘出来的51区平面图导入眼睛里的智能隐形眼镜。

    "现在看起来,要想进去,我们不能依赖ECHO了。"安斯年摊了摊手,"除非我们冒着风险,在大楼门口站五分钟。"

    "的确如此,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白月光手指划过那些生化防护服,反问道,"既然扮成士兵不太可行,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扮成科研人员?科研人员比士兵更容易接近外星遗体。"

    "这个方法倒是可以,不过..."安斯年犹豫了下,说道,"不过我们至少还得等两小时,我们得等到天亮,这个点太早,两个科研人员出现在三更半夜实在太可疑。"

    "嗯,到时候我们只要尾随其他的科研人员就可以了。不过生化防护服虽然连脑袋都遮住大半,但万一有人盘问我们怎么办?"白月光脱去士兵服,再次换上生化防护服。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安斯年神秘兮兮地说道,"只要人数不超过三个,我有办法让他们精神恍惚,你只要趁机用记忆清除棒抹掉和我们相关的记忆就行。"

    安斯年并没有告诉白月光自己可以运用久木的异能"梦魇",他对这项异能的掌握可比不上它的原主人。久木借助八咫镜可以将梦境扩散至全日本乃至全世界,但就目前的安斯年而言,他只能把梦境同时植入到三个人的脑海之中。

    两人小声讨论着行动中可能会发生或遇到的一些问题,并做好应对之策,以免过早暴露自身。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着微微的曦光,两人穿着生化防护服坐在仓库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这时,仓库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

    有人从外面打开了仓库。

第44章 润物细无声(下)

    现在是太平洋时间六点零七分,兴许是时间还早的缘故,51区基地地面上来往的大部分人员都是刚结束训练或者还在晨跑的士兵,类似安斯年和白月光这样穿着生化防护服的科研人员虽然不能说没有,但只有零零星星几个。

    安斯年不知道地下基地的入口在哪里,但他要做的事很简单。他和白月光只需要远远跟着那两名搬运物资的大兵,就能轻而易举找到入口。

    没有任何人上来盘问他们,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

    似乎这些科研人员与这些驻扎士兵极少交流,但安斯年在经过几名士兵身边的时候,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士兵眼中淡淡的敬畏。

    或者说,恐惧。

    "你看到了吗?他们似乎很害怕我们。"白月光低声说道。

    "可是什么能让这些大兵害怕呢?"安斯年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左前方,十一点钟方向,有辆大货车,似乎是往地下送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安斯年不敢明目张胆地用手指,他只是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白月光。

    而在他所说的方向,有一辆大货车正静静停在原地,一名士兵操控着类似码头起重机样式的机械臂,将货车后头的集装箱装卸到一处大平台之上。

    这处平台是升降式的,当集装箱落地之后,平台便承载着集装箱缓缓往下降去。

    类似的场景在安斯年眼前多处上演,他能感受得到,随着时间的推移,51区里的人员似乎也慢慢忙碌了起来。

    那两名搬运货箱的士兵把那箱生化防护服搬到基地入口就直接离开了,安斯年和白月光对视了一眼,却并不急着走过去。

    他们特意放慢脚步,等着不远处一名同样身穿生化防护服的科研人员靠近地下电梯井入口,两人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走了上去。

    "嘿,早上好,伙计,不介意帮一下忙吧?我一个人搬不太动。"那名科研人员见安斯年和白月光走过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当然,乐意至极。"安斯年摊了摊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早?"

    "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上个月才来的,得在后勤部熬个两三年才能进科研部。"这名科研人员唉声叹气地说,"后勤部那些家伙仗着比我早来一段时间就把所有事情都丢给我去做..."

    说到这里,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安斯年和白月光,眼里满是审视和戒备,他的怀疑目光令安斯年差点以为自己和白月光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你们..."他一脸警惕地问道,"你们不会是后勤部的吧?"

    安斯年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轻笑道:"当然不是,放心吧,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当年也在后勤部熬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是干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话传出去的。"

    "那就好,谢谢,如果后勤部的那些家伙像你们一样就好了。"科研人员充满感激地笑了笑,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家伙...就今天一早上,我得先把这些防护服放到各个实验室的紧急备用箱里,然后我还得去给那些可怜人送饭。做完这一切,我还得去照料那些怪物,相信我,喂狗都比喂那些怪物来得有成就感,至少狗会冲着你摇摇尾巴,而那些怪物只会冲着你咆哮。"

    安斯年不太清楚他话语的可怜人和怪物指的是什么,但对他来说,他要做的并不多。这个愤懑不平的新来人员似乎压抑久了,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而看起来乐于助人的安斯年和白月光就成了这家伙最好的听众。

    在他说话的时候,电梯终于从底层升了上来。安斯年可不知道电梯的密码,因此他冲着白月光使了使眼色,趁着那家伙还没弯腰的时候,两人率先蹲下身子,装作一副吃力的样子,一人抱住一边,把货箱抬了起来。

    "你开门,我们两个来就行。"安斯年连忙说道。

    "谢谢。"那名科研人员充满感激地笑了笑,"我叫史蒂夫,很高兴认识你们,你们去哪层。"

    "不客气,我们去科研部。"安斯年和白月光抬着箱子,"摇摇晃晃"地走进电梯,"我叫迪恩,他叫山姆,我们是兄弟。"

    "Cool!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名字恰好和温彻斯特兄弟一模一样,你们的老爹在起名方面真是个鬼才。"史蒂夫赞叹了一声,替安斯年和白月光按下了科研部的楼层。

    白月光嘴角抽搐,无奈地说道:"呃...我替我们的老爹谢谢你。"

    迪恩和山姆是美剧《邪恶力量》里面主角温彻斯特兄弟的名字,安斯年在情急之下随口胡诌了这两个名字,好在史蒂夫也没多想。

    "说起来..."史蒂夫靠电梯的墙壁上,出声问道,"你们两个是科研部下属哪个部门的?"

    他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了安斯年和白月光,他们根本不知道科研部的主要结构和分支,又如何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

    安斯年不敢犹豫太久,他反问道:"我们是科研部的,你觉得我们是哪个部门的?"

    正面回答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于是他将球推回给史蒂夫。他的反问模棱两可,语气也捉摸不定,就像一个成心和你开玩笑的友人。

    "嗯,我以后想去基因工程部,所以我猜你们研究基因工程?"史蒂夫抱着双臂笑道。

    "不对。"安斯年摇了摇头,没有第一时间应承下来。

    "军用技术部?难道你们负责研究机甲和无人机?"

    "还是不对。"

    "那就是生物科学了,你们是研究外骨骼装甲,还是协助博士研究和外星生物有关的那方面?"

    "嗯,我们是汤普森博士的助手。"安斯年瞥了一眼电梯角落里的摄像头,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涉及机密,所有我们不能和你说太多,你也别和其他人讨论我们。"

    "嗯,我懂,汤普森博士可不好不好相处,我会替你们保密的。"史蒂夫看了一眼楼层,笑着说道,"我到了,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再聊。"

    "没问题,这些东西..."安斯年指了指脚边的货箱。

    "没事,我一个人慢慢拖过去吧。"史蒂夫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还赶时间,先走了。"

    史蒂夫弯腰推着货箱走了出去,电梯门重新合上,朝着科研部所在的楼层降去。

    "怎么不清掉他的记忆,起码比较保险一点。"白月光看着史蒂夫吃力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之中,满是不解地问道。

    "因为监控,我们的动作不能太可疑,不过史蒂夫刚才敢说汤普森博士不好相处,这里的监控应该不能监听声音。"送走那名科研人员,安斯年心里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和51区里面的随便一人打交道都不是一件易事,除了一张毫无作用的地表平面规划图和这里藏着罗斯威尔事件留下来的外星遗体之外,安斯年对51区的情况完全一无所知。

    这相当于一场风险十足的博弈,好在安斯年在刚才的交谈中并不是一无所获。他在不经意间套出了科研部的大致构成,并避免了在整个地下基地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史蒂夫替他们按下了科研部所在的负四楼,而那所谓的汤普森博士是整个基地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只要能找到他的实验室,应该就能查阅到罗斯威尔事件的相关资料。

    电梯飞速下坠,51区的地下基地虽然层数不多,但似乎每一层的空间都格外宽广。楼层信号灯的跳动缓慢,可电梯的速度却丝毫不慢,微微的失重感令安斯年有些目眩。

    他抬头打量了一眼这宽敞明亮的电梯间,忽然心中一动,他背对着电梯门,站在摄像头下,负在身后的双手悄悄按下了负五层的按钮,可那个印着"B5"的楼层按钮却未随之亮起。

    "怎么了?"白月光蹙眉问道。

    "没有,负五层是这个基地的最底层,我想应该也会有些东西。"安斯年解释道,"我原先想的是咱俩分开行动,现在看来,负五层应该不是随便能进的。"

    "先去B4看看吧,我们还有点时间。"白月光说道,"照那个史蒂夫所说,这个时间点来的大部分都是后勤部的人员,科研部暂时不会有人过来的。"

    "嗯,只能是这样了。"安斯年摸着电梯间的墙壁,幽幽说道,"说起来这里还真像《生化危机》里面的保护伞公司,希望这里不会蹦出什么丧尸。"

    "如果是生化危机的话,那么请务必给我来一打艾达·王。"白月光打趣道,"我要游戏里那种,穿一条火红色的高叉长裙和亮黑色的细高跟,笔直修长的大腿上绑着枪,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简直酷毙了。"

    安斯年颇为无语地瞥了白月光一眼,心想这家伙也就嘴上功夫了得,估计把他扔到漫威世界可以和话痨小蜘蛛以及死侍说上个三天三夜不停歇。

    可惜现实不是生化危机,两人虽然满嘴荒唐言,但事实是,电梯门打开,等待他们的可不是什么丧尸也不是红裙美女。

    等待他们的是是一排排荡漾着黄绿色液体的玻璃舱,样貌诡谲而可怖的未知生物在里面浮浮沉沉,恶心得像是飞蝇溺死在灌满脓水和鼻涕的空心玻璃瓶里。

第45章 继承者

    惨白而扭曲的人形生物在黄绿色的未知液体中飘浮,每一个玻璃舱内都装有一具奇形怪状的生物,像制造标本一样保存完好。

    安斯年走上前,伸手抚摸着玻璃壁。

    液体是冰冷的,温度已经约莫在-196°C,在这样的温度下,一切化学进程都几乎完全停滞,除非储存时间以地质时间为标尺。可这些神秘的液体却未冻结,更类似于某种特殊的超流体。(地质时间是指用"宙"、"代"、"纪"和"世"为单位对地球时间的表述,例如:显生宙、古生代、寒武纪、古新世。)

    极度低温带来的触感令安斯年指尖微微发麻,有一种针扎般的轻微痛感。

    "活的死的?"白月光伸手敲了敲玻璃舱。

    "应该是死的。"安斯年猜测道,"从表面上看,应该死没多久就被放进去冷冻保存了。"

    他可以感受得到,这些生物并不具有生机,可安斯年却从它们扭曲的身形和狰狞的面容之中感受到某种难言的恐惧、惊天的愤怒和不甘的哀恸。

    玻璃舱中的生物外表难以言喻,只能用诡谲二字形容。和世间绝大部分生物不同,这些生物——或者说,这些东西——缺乏一种完整而有效的交互机制。

    它们畸形的身体残缺不全,有的全身长满了硕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却没有呼吸和进食的口鼻,有的身体长了数十只手,却偏偏又没有供其直立行走的双腿,还有的明明是人的身躯,却长着猪的鼻子和虎的獠牙。

    但无一例外,这些东西看上去软绵绵的,在黄绿色的液体中浮浮沉沉,像泡软的禾草一样灰白,像麻雀的白骨,像煮得太久的蔬菜,浑浊不清而发散成缕缕细丝。它们空有其形,就像七拼八凑组合而成的橡皮泥,它们泡在液体中,烂成泥状,几乎看不出最早之前的真实面目,它们像发臭的尸体那样令人作呕。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安斯年耷拉着肩膀,叹息道,"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体实验,跟路德维希打造的罗迪克是何其相像。"

    白月光闻言愣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但是...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路德维希死了,作为希特勒的私人医生兼科学家,他不可能活得下去。"白月光揉了揉鼻子,解释道,"但人死了,他生前的研究和技术成果却不会就此消失。美国作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自然最有可能攫取路德维希的研究资料。"

    "汤普森的确有可能继承了路德维希的笔记和资料,只是不知道这个汤普森博士的研究进展到了哪一地步。"安斯年转身认真打量这一层的设施,"我们并未感受到尼普顿说的那种呼唤,如今要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可不容易。分头找找看吧,只要找到罗斯威尔事件的相关文件,说不定能找到外星遗体存放的准确位置。"

    白月光点了点头,两人分开行动,开始在这一层翻箱倒柜。

    科研部的布局并不复杂,出了电梯之后,便是一个类似机场贵宾休息室的场所。这里左右各摆着一排安斯年先前所触摸的生物玻璃舱,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可容下十余人的硬木茶几和一整套精致典雅的木椅,想来平日里这地儿可以当作餐桌使用。

    这儿也有舒适柔软的真皮沙发,沙发边上是冰柜和吧台,里面摆满着朗姆酒、威士忌和干邑白兰地。吧台上工具一应俱全,从调酒壶、量酒器到咖啡机,似乎那些科研人员当中有人极擅长调制鸡尾酒和制作咖啡。

    这地方还附带了一个衣帽间,似乎是为进入后头的实验室而准备的。绕过这个休息室,是一个杀菌消毒的隔离间,确保无尘无菌似乎是进入后面实验室的必要流程。

    安斯年和白月光穿着生化防护服,置身于其中,待射线笼罩,水蒸气喷洒在他们身上,后续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隔离间大门之后是一条宽敞通透的走廊,一间间大实验室就分布在走廊两侧,每间实验室门口都挂着"XXX博士"的铭牌,这里的每一个博士都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大实验室,而大实验室里又套着小实验室,因此并不会出现多人占用一间实验室的窘况。

    汤普森博士的实验室在走廊最里面,和其他人的实验室不同,他的实验室位于走廊尽头,没有左右两侧之分。汤普森博士在51区的地位看起来倒是颇受尊崇,他的实验室光是占地面积就足足是其他人的两倍之大。

    值得注意的是,先前安斯年在休息室看到的那些生物玻璃舱在这里的每一个实验室里都各摆上了好几个。这给了安斯年一种诡异的错觉,就好像科研部的这些所谓博士,他们设置和摆放这些生物玻璃舱并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展示某种成果。

    或者说,炫耀。

    或者说,美观。

    他们摆放这些生物玻璃舱就像在摆放盆栽一般,这些科研人员用生物玻璃舱来点缀各自的实验室,一如普通人用花花草草来装饰自己的阳台。

    同时,安斯年也注意到,生物玻璃舱的数量似乎还和地位挂钩。汤普森博士的实验室内有着最多的生物标本,其他靠近汤普森实验室的博士紧随其后,而离汤普森实验室越远,那些实验室内的生物玻璃舱就越少。

    安斯年和白月光没有浪费多余的时间,他们直接一路走到尽头,进了汤普森的实验室。这家伙的实验室设施堪称豪华,不仅自带洗手间,甚至还有一间房间内摆了一张舒适轻柔的水床。

    "有什么发现吗?"白月光问道。

    "有,发现了一张钥匙卡,就搁在最大的那张办公桌上,应该可以带我们去B5层的。"安斯年挠了挠脸颊,幽幽说道,"难以置信,我的运气竟然这么好,要知道我的运气一向是差到从不玩概率游戏。"

    "先放一放吧,要不我们先找找看罗斯威尔事件的资料?"

    "嗯,看来得抓紧时间了。"安斯年苦恼地看向那一排排顶到天花板去的文件柜。

    看起来汤普森博士的研究颇有进展,这里光是文件柜就堆满了整整一墙壁,好在这家伙并非胡乱放置。

    对于自己的研究结果和心血,汤普森把文件按事件的发生时间顺序整理归纳放进文件柜,每一个夹层都贴有对应的年份标签,上面甚至精确到了具体日期。

    同时,安斯年将事先准备好的U盘插入汤普森的电脑之上,U盘与外界的ECHO里应外合,ECHO在一开始的五分钟延迟之后,便可以在完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快速入侵51区资料库。

    双管齐下,安斯年很快就从一大堆冗余无用的文件中筛选出了一份《罗斯威尔研究报告》和一本汤普森博士所写的日记,而ECHO也从51区资料库里面找到了一项名为"圣殿骑士计划"的隐秘行动。

第46章 刀剑不离我身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传道书》一章,二至四节

    1947年7月5日,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维尔市,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飞行器坠毁事件。美国军方对外单方面宣称坠落物为实验性高空监控气球的残骸。

    当时全世界绝大部分人正出于二战结束之后的空虚期和迷茫期,不少人需要一个新的关注对象。罗斯威尔事件对全世界的影响远超美国军方的想象,有关外星人和UFO坠毁的消息在《每日纪事报》和《纽约时报》一经刊登,就引起了全世界绝大多数人对外星生物、UFO的兴趣。

    人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当晚发生的详细经过,据说发现金属残骸的是一个名叫麦克·布莱索的农场主。1947年7月5日晚,一个风雨交加的漫长黑夜,蓝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像愤怒的神王宙斯将手中的武器投入人间。伴随着电闪而来的是雷鸣,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震人间,地面上的人类不得不屈服于天地间的威严,躲进那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房屋。

    也正是这一晚上,农场主麦克·布莱索在屋内听到了一声比雷鸣还要巨大的爆炸声响。这声音是如此之大,就像一万个士兵在耳边同时敲响了一万只打鼓。出于安全角度考虑,这名农场主直到第二天才出门查看外头的状况。

    他在草地上发现了不少发光的块状物,材质介于金属和陶瓷之间,就像某种神秘而特殊的部件。顺着散落的部件,麦克·布莱索发现了一架残破不堪的庞然大物,像是某种乌龟壳状的飞行机器。

    于是,麦克·布莱索向镇长乔治·威尔科克斯报告,镇长乔治·威尔科克斯又向罗斯威尔空军基地报告。

    杰西·马西尔少校和另一名军官率领回收小组抵达现场检视,他们运走了那些残骸,一块不剩,不留下一丁点儿痕迹。由于协调和处理不到位,当军队指挥官罗杰·雷米将军接手此次事件的时候,基地司令布朗查德上校已经签发"新闻公报",向大众宣称空军军方发现飞碟。(外星事件只有少数高层人士知道,布朗查德上校在此之前无权接触此类事件,也不懂得如何处理。)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罗杰·雷米将军不得不临时安排一个记者招待会,推翻先前基地司令的说法,并直言说他的军官犯了错误,根本没有飞碟这回事。广播电台的经理朱·罗伯兹更是接到华盛顿来的命令:不得播报这则飞碟的消息。

    考虑到此次在外星事件上的处理不当,同年9月18日,CIA成立,明面上这只是一个情报组织,并在当时同克格勃、军情六处、摩萨德并成为世界四大情报组织,但实际上CIA存在一个只有部分高层人士才知晓的秘密部门——Division9,简称D9,专门负责处理外星活动事件。

    当外界新闻媒体对罗斯威尔事件议论纷纷的时候,回收小组带回来的那些残骸已经被士兵秘密运输到内华达州的51区基地。

    当时基地的主要负责人是卡尔金博士,主要研究当年的通古斯大爆炸和相关事件,在他众多的助手中,有一个名叫威廉·汤普森的学生颇受他的喜爱。

    毫无疑问,这学生是一个天才,威廉·汤普森加入51区成为卡尔金博士的时候,年仅十三岁,这家伙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自修学完大学的课程,十一岁的时候就有资格担任博士生导师。

    五年、十年...在日后的岁月里,汤普森迅速成长,他像贪婪的小兽那样疯狂地攫取知识和精华,他的消化能力很好,凡是卡尔金博士教授讲过一次的他就绝对不会忘记。

    于是,助手汤普森成了博士汤普森,在时间的魔法之下,他摇身一变,成了51区独挑大梁的人物。

    那时候51区的规矩还不像如今这么严苛,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名叫大卫的小男孩,妻子在他的儿子七岁的时候就在一场意外中不幸罹难。

    对于地外文明的先进技术,对于那些超乎想象的生命,汤普森无疑是狂热而痴迷的。他着迷于那些只存在于电影里的奇妙科技,他沉溺于那一具具难得而宝贵的外星遗体和异种人尸体。

    他的痴狂是毫无理智的,他的父爱泯灭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之中,可外星科技和异能的起源就像镜中花、水中月,总是使他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冷落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大卫·汤普森,似乎并没有继承威廉·汤普森博士的那种聪明才智。

    "爸爸,我这次考试全部都得了A。"最早的时候,大卫像世间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那样带着试卷跑回来炫耀。

    "在你这个年纪,我已经快完成大学课程的自修。"汤普森总是冷酷而无情地训斥道,"我的工作很忙,如果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不要来烦我。"

    "爸爸,我饿了。"在母亲死后的一开始,大卫也总是为填饱肚子而苦恼。

    汤普森博士头也不回地说:"我的办公桌上有钱,你自己去食堂买点吃的。"

    "可是,爸爸..."大卫怯生生地说,"我想吃妈妈做的布朗尼蛋糕。"

    "你妈妈已经死了。"汤普森博士平静地说道,"如果想吃布朗尼蛋糕,让厨师给你做,他们也很擅长。"

    小孩子活泼的天性在父亲的无情打压下变得逐渐内敛,大卫逐渐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喜欢一个人自己和自己下棋,不喜欢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讲话。

    他喜欢下棋是因为,那副西洋棋是母亲的礼物,更是因为下棋的时候他总能领悟许多。

    他想,他的的人生就像一方小小的棋盘,或者每个人都是如此。

    你的道路由你之前的选择决定,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大大影响你将来的选择。国际象棋构成的黑白世界没有生命线,也没有外力的干扰,纯粹是一场独属于自己的斗争。

    他和自己下棋,这是一个人的斗争。

    大卫的孤僻引来了班上同学对他的孤立,男生们总是在班上大声嚷嚷着大卫喜欢私底下对着班上的女生打手枪,而女生们则在经过他课桌的时候总是一脸唾弃,她们骂他"freak"、"weirdo"、"nerd"。

    大家觉得大卫像爬行动物一样黏腻、恶心,可是,大卫的感受,谁在乎呢?

    没有人在乎,就连大卫自己也不在乎。

    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自己,这很正常。

    在他眼里,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同学像一只只哗众取宠的猴子,而那些胸部开始微微鼓起的女同学就像一只只即将迎来发情期的母牛,屁股大得简直像颗水蜜桃。

    猴子们喜欢水蜜桃,他们就爱这一套,但大卫不是猴子。

    或许在最早的时候,大卫曾渴望变得正常,却被卡在边缘,不知如何参与进去。

    可面对现实,他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不像大庭叶藏那样故意搞怪逗趣,表演得像个小丑,以试图融入人群。(作者按:大庭叶藏是太宰治《人间失格》的男主)

    恰恰相反,他选择疏离。

    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因为什么都没有意义。

    如果人迟早是要死的,那么活着的意义在哪里?他是这么想的。

    如果死后注定无法感知,一切成为虚无,那么生前的喜怒哀乐难道就真的真实有效?他时常会这么想,在每一个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的漫长黑夜。

    他孤独抑郁,他忧伤可悲,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孩子。

    恰恰相反,他选择麻木,这是他得以幸存的法宝。

    所以当他的彩笔不翼而飞,当他的课本被人撕掉几页之后,他也总是一脸淡然,就好像这些事从来就不发生在他身上一样。

    他的淡然落在男同学眼里无疑是一种懦弱,一种畏缩。

    当然,无论大卫怎么做,就算他大声愤怒质问,男生们也能给他安上"挑衅"和"反击"的罪名。

    所以,当男生们聚众推搡、殴打大卫的时候,他们总显得很兴奋,就好像自己是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

    他们为民除害,班上的女生是弱者,大卫对女生有肮脏的念头,而他们是保护弱者的强者,即使有关大卫所谓的肮脏念头也是由这一群强者杜撰,他们仍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虚幻的自豪。

    大卫从不反击,他任人挨揍,像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可他实际上又是不惧威胁的,母亲的离世、父亲的冷漠令他茫然而不知所措,而拳头落在身子上带来的疼痛却总能给他带来一种真实感。

    疼痛告诉他:我还活着。

    男生们从揍大卫的过程中体会到了残暴的欢愉,而大卫从挨揍的过程中领悟到了痛苦的真实。当男生们沉溺于虚幻的满足感之时,大卫已经开始思考人类和真实。

    真实和现实仅有一字之差,但毫无疑问,从本质上来看,它们都是同一种悲剧性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幸福的家伙总是屈指可数,这类群体稀有得像黑白相间的大熊猫,而绝大部分人,绝大部分人有走运的时候,也有倒霉的时候。

    他们更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土狗,运气好的时候能从垃圾桶里找到吃了一口就扔掉的三明治,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舔一舔沾着残留汁液的包装纸。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大卫的不幸在于,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内在的灵魂驱动他去改变这一切。

    他活着,却像个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在母亲去世之后,大卫搬到了汤普森的实验室居住,父亲为他准备了一张水床。

    从表面上来看,大卫是一个幸福的家伙,他上下学总有司机接送,但实际上,在母亲去世之后,他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就是那张触感冰凉的水床。

    这是父爱的唯一证明,也是汤普森博士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水的冰凉反倒成温暖,很可笑,不是吗?

    流动的水声伴他入眠,大卫的童年在无人问津的孤独境地中度过。他像一株野草一样杂乱生长,他独自一人,不需要太多的阳光雨露,也没有十里春风吹拂他身。

    他活着,但和绝大部分孩子活得与众不同。

    他用烧杯喝可乐,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没人会阻止。他有时也会用酒精喷灯和蒸发皿制作浓缩咖啡,用坩埚来融化黄油。

    他的母亲死了,但他还有父亲。

    他的父亲健在,但仍避免不了他是一个孤独的小孩。

    他的父亲是权威性的大人物,狂热得像大夏天正午时分的太阳。

    而大卫...

    大卫是一个潮湿而不走运的孩子,他孤独得像漆黑苍穹中唯一的星。

    黯淡无光,没人注意。

    当然更不会有人在乎。

第47章 好景向来难留

    汤普森博士的研究愈发疯狂了,他汲取了老师卡尔金博士留下来的一切知识,但这远远无法满足他那日益扩张的胃口。

    他对外星生物和异种人的兴趣如同一块大得没边的海绵,再多的知识最多也只能浸湿这块海绵的边缘一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汤普森博士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仿佛天生就是为此而生,他对地外文明的渴望和狂热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神智。他每天只睡六小时,从不多上一分,也不少上一秒,他像一台精准的机器,而睡眠为他提供了充足的精力。

    他一天中和助手说的话远胜于一年里和孩子聊天的次数,在研习完前人的所有知识之后,汤普森博士的痴狂令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启封了二战时期路德维希的研究手札,不顾当年卡尔金博士临走之前的告诫,不顾心中仅存的那一丝道义劝阻。

    汤普森博士阅览了路德维希的笔记,如同潘多拉出于好奇打开了魔盒,释放出灾祸、瘟疫和忧伤。

    路德维希生前的研究无异于为汤普森博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从前,他研究地外文明,只是想着人类也能实现那样的技术。可现在,他继承了路德维希的念头和疯狂,一如他继承了路德维希的笔记和手札。

    他要创造自己的异种人,并且,这个异种人要拥有至少不止一项的异能。

    汤普森博士向上层申请了这个计划,驱动他做这项研究的只是他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但他给出的理由却充分十足。

    他告诉那些知情的当权者们,他要创造出一支异种人军队,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无敌军队,他将为美利坚称霸世界提供强大而可靠的军事力量,而代价...

    代价不过是把一些无可救药的死刑犯和微不足道的战后难民"绑架"送到51区,他将在这些人类社会的失败产物身上进行人体实验。

    而汤普森博士,他告诉那些当权者,这项计划是神圣而荣耀的,所有人都无需愧疚。

    那些本该枪毙的死刑犯和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本是人类的残次品、社会的淘汰者,但恰恰正是由于汤普森和当权者们的伟大和仁慈——即使是耶和华也该羞愧地流下眼泪,因为上帝对这些人的善还不及汤普森和当权者们的一丝一毫——这些失败的人类有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如果人体实验成功,这些败类、渣滓和废物将拥有体魄强健而永不生病的身体、超乎想象而近乎于神的力量。

    汤普森博士构思着自己的宏伟计划,这个实验的前提是做好防备措施,他必须要保证自己能控制那些变异的人类,而不是反过来被那些试验品推翻。只有确保这一点,他的实验才能毫无顾忌地进行。

    而当权者们同样在脑海里酝酿着自己的计划,他们有一个可爱的计划。这些大腹便便的精英阶层,他们半躺在舒适得近乎令骨头软掉的沙发上,他们大口大口地抽着雪茄,享受着温柔女仆的按摩,觥筹交错间,他们已经开始幻想那是怎样强大的一支军队,又将为美利坚夺下一个怎样美好的世界。

    不得不说,汤普森博士的"圣殿骑士计划"提出的时间点恰到好处,以至于那少数的知情者对此完全没有抵抗力。

    1969年,那时候,尼克松刚上任没多久,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削弱了美利坚的实力,引力了国内的不满。美利坚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中的地位相对下降,同时美苏军事力量对比发生变化,冷战的天平朝着后者倾斜。

    美利坚的战略到了非调整不可的地步,汤普森的计划无异于是一个全新的方向。在尼克松提出"尼克松主义"的时候,CIA的秘密行动部门D9也没闲着,他们分散到世界各地活动着,试图找寻一切神留在世间的神奇,即外星生物留在人间的物品。

    "约柜"便是Division9找到的第一件神器,它是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圣物,"约"是指上帝跟以色列人所订立的契约,而约柜就是放置了上帝与以色列人所立的契约的柜。传说在约柜里,放着刻有十诫的石板和一金罐吗哪,在金罐上放着亚伦发芽的杖。

    圣经里没有提及约柜的下落,但在"勤劳朴实"、"崇尚和平"的D9特工的努力之下,他们最终还是在埃塞俄比亚的圣玛利亚教堂找到了这件圣物。

    找到是一回事,运送回51区又是另一回事。

    约柜是一件强大的战争武器,约柜上方常有云雾积聚,拥有无尽的风暴和雷霆之力。在征服耶利哥一战中,希伯来人抬着约柜,吹响羊角,城墙即刻被暴风吹倒,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地夺取了耶利哥。

    约柜和摩西有关,也和以色列第二任国王大卫王的儿子所罗门王有关。所罗门王因不求钱财名利,而向上帝祈求智慧闻名于世。

    传说,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婴儿来到所罗门王面前,都声称自己是孩子的母亲,众人难以分辨。所罗门王想了想,说:"那就把孩子劈成两半吧!"一个妇人点头答应,另一个则哭着说:"我不要孩子了!"所罗门王马上宣布:"她才是真正的母亲!"

    同时,所罗门王还建造了著名的犹太教圣殿,迎回了上帝存放圣谕的"金约柜"

    约柜是以色列人的圣物,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触摸约柜。

    约柜一直是有极大神秘性的圣殿器具,未经神允许,触碰约柜的人都会被雷击致死。

    D9的特工戴着绝缘手套,用防水橡胶布包裹住这件圣物,并付出了十几条生命的代价之后,才将约柜秘密运送回51区。

    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件神器,也是最后一件。

    1972年水门事件爆发出的丑闻令尼克松于1974年8月8日宣布将于次日辞职,那段时期总是格外艰难,D9特工的行动也不再如之前一般肆无忌惮。

    但对汤普森博士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流水的总统,铁打的汤普森,美利坚可以换任何一个人上任,但51区和这个国家,少了他威廉·汤普森的聪明才智可不行。

    他将约柜置于地下基地的B5层空间,那里躺着一具罗斯威尔事件中发现的外星遗体。汤普森博士通常从这具保存完好的遗体上提取基因,他将约柜置于此,也正是为了利用这具外星遗体制衡约柜的力量。

    他的计划一如既往地进行着,甚至后面的几任总统都不完全清楚51区的存在,更别提有关汤普森博士等人的详细信息。知晓内情的只有那些真正的当权者,而非被当权者推到幕前的傀儡。

    时光流转,如白驹过隙,可汤普森的实验热情和对外星文明的狂热却始终未减。

    时间改变良多,也改变不了许多,在时间这位魔术师面前,变的是大卫日益递增的身高和父亲汤普森博士皱纹渐多的面容,不变的是大卫一如既往的孤独和汤普森博士恒定不变的狂热。

    铁青色的胡茬从大卫的下巴钻出,他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像一场枯燥无味的独角戏,表演者是他自己,而台下从未有过观众。

    这一年,大卫十六岁,因为不修边幅,他的胡子同他的人生一样,像野草一般杂乱生长。世界上很多孩子是花园里被父母精心修剪过枝叶的橙黄色月季,花语是富有青春气息和美丽。

    但大卫不是,他只是一只可怜的没人在意的狗尾巴草。

    即使他形象邋遢,成了一个有着浓密胡须的苍老少年,汤普森博士也几乎不会为他浪费任何一丝目光。

    汤普森博士只是沉溺于他那异想天开而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实验在最初的时候简直是一塌糊涂。他像路德维希那样拼接人体,他希冀着自己能够成功,可他创造出来的总是一些连走路都成问题的畸形怪物。

    51区负四层科研部,独属于汤普森博士的那间实验室总是充斥着凄厉尖锐的惨叫和痛不欲生的怒嚎,偶尔还会掺杂几声汤普森博士的不甘咆哮。

    大卫几乎就是在这种渗人氛围中,躲在那间小休息室的水床边上,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他的成绩其实很好,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但他的不善交际令同学们都把他当成书呆子。而这种成绩好也是相对的,与父亲汤普森博士相比,他取得的成绩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可能是由于父亲的缘故,大卫最擅长生物学方面的知识。有几次他躲在房间里,通过门缝偷偷观看汤普森博士处理活人,他的父亲在活生生的人类身上开刀,就像屠夫将尖刀刺入待宰的猪羊一般轻松。

    "爸爸,你这样做,不对。"

    有一次,大卫推开房门,脸色煞白地站了出来。他的额头渗着汗珠,身子缩得小小的,眼神怯生生的,仿佛像个习惯于挨揍的可怜虫将身子躲藏在护住脑袋的手臂后面似的。

    "回你的房间里去,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轮不到你教。"汤普森博士的语气古井无波,平静得像一片噬人深渊的潜在表面。

    "可是,爸爸,你的确不该这么对他们。"大卫用一种认真而笃定的目光望着汤普森,他的双手垂于身侧,身体蜷缩得像一条一脚就可以踩死的臭虫。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别来打扰我就行。"汤普森博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推搡着大卫,将大卫推回小休息室门口,"听着,你给我乖乖呆在里面,别再出来烦我。"

    "等一下!爸爸!"大卫大声叫嚷着,他的双腿稍许叉开,双臂微微张开,四肢抵住门框,看上去活脱脱像一只牢牢抓住门槛和门框的黑蜘蛛。

    头一次,他向自己的父亲大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大卫人生中的第一次抵抗,可这却是一种近乎作践的抵抗。

    "爸爸,你不该这样做!"大卫奋力挣扎着,大喊道,"我能帮你,让我帮你吧!"

    汤普森博士愣了一下,他皱着眉头收回双手,有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你能帮我什么?"汤普森博士问道。

    父亲的询问令大卫弓着的身子稍稍缓和,汤普森博士的目光让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这是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目光,带着些鼓励性质,有着浓郁的好奇和难得一见的温和,就好像严冬里好不容易才碰上的太阳。

    大卫感觉自己的身子暖洋洋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勇气随着血液在他身体内奔袭着。他摆脱了先前那僵硬而蜷缩的等待姿势,就像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听到了父母的称赞和夸奖。

    他伸直腰板,身体完全舒展开来,头一次像人,而不是动物。

    "你这样做不对,爸爸,你不应该直接在他们身上做实验。"大卫用一种讨好似的目光凝望着汤普森博士,"我是说,爸爸,你应该先对他们进行麻醉,再对这些东西实验。"

    汤普森博士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平和地问道:"怎么说?"

    "精神层面的存在是我们当今科学所不了解的,但就像移植器官会有排斥反应一样,他们在精神上的抗拒和恐慌可能会影响到实验的结果。"大卫激动得挥舞着手臂,流利而飞快地说道,"异种人的世界我们不懂,但我们精神和意识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因为异能的觉醒都是由于精神和意识上的爆发。"

    大卫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所以针对精神层面,你应该麻醉他们的精神,使他们陷入昏睡。针对肉体层面,你必须得削弱他们身体的免疫系统,我从书上学的,移植排斥反应的发生机制主要包括细胞免疫和体液免疫两个方面。"

    大卫的双手重新垂在身侧,他静静站立,重新把身子蜷缩起来,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的父亲。

    他说的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知识,但有时候,往往就是这种要命的小知识,才是解开一切难题的关键所在。

    汤普森博士一直想的是借鉴路德维希的思路,将异种人的身体和人类的躯干拼接在一起。一直以来,他以为是异种人的基因太强大,杀死人类的拼接部分,但实际上,他完全有可能低估了人类这一存在本身的顽强生命力。

    导致融合失败的,不是异种人的基因,而是人类那看似脆弱实则强大的免疫系统。削弱免疫系统,再来改造人类,他完全不必拼接人体,他只需要提取异种人的基因,制作成血清再注入人类的身体中。

    想到这里,汤普森博士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点燃新人类希望的火炬。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却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目光看着大卫。而此刻,他的孩子也正以一种半是期待半是紧张的目光看着他。

    父子的关系稍有缓和,至少在这一刻。

    可这也许只是错觉,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知道。

    汤普森博士看着大卫的明亮异常的眼神,他在这双毫无杂质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全新的未来。

    这孩子以后可能将超越自己,他的冷静,他的大胆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一种复杂难明的想法突如其来占据了他的内心,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像阴冷湿腻的毒蛇爬上他内心的枝头,投下晦涩灰暗的阴影。

    "你想要什么?大卫?"汤普森博士平静地看着大卫。

    父亲没能夸奖自己,这让大卫很是失望,但他的心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脆弱。他的心脏强大而坚韧,就像多次摩擦过后生出的厚茧,不再因为一丁点儿失望就气馁。

    "父亲,我只是想帮你。"大卫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潮红渐渐散去,他认真道,"我想当你的助手,让我在这里当你的助手吧。"

    "这不可能,就凭你那点学识,是不可能承担得了这份工作的。"汤普森博士严厉地呵斥道,"回你的学校读书,你的身子骨不错,我会让人安排你进部队,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西点军校和弗吉尼亚军事学院之间做出选择。"

    汤普森博士的话对大卫来说,无异于是一场晴天霹雳。

    他的讨好成了一种笑话,他的幻想在父亲的铁锤之下寸寸湮灭。

    大卫实际上很讨厌汤普森博士像对待牲畜和野兽那样对待那些死刑犯和难民,但在父亲与道义之间,他试图抛却人性,选择站在了父亲这边。

    现在,他父亲的话不啻于在形式主义上又一次将他抛弃。大卫的内心并不怨恨,他只是重归于麻木和平静,就好像心湖里曾经掀起的那一道道波澜或涟漪只是可有可无的幻觉。

    对那些受难人类的同情重新占据了大卫的内心,但他不能、不敢也没办法为他们求饶。父亲把那些充当试验品的人类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充当父亲手里的一具提线木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说不了。

    他能抗拒什么呢?

    他什么也抗拒不了。

    "明白了,父亲。"大卫木然看着汤普森博士,他的话不像是从嘴里直接说出来的,而更像是挤牙膏一般从嘴里挤出来的,压出来的。

    他转身,蜷缩着身子,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拖拖沓沓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西点军校也好,弗吉尼亚军事学院也罢,随便都可以的,如果这能让您高兴的话。"

    大卫关上房门,只留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他不知道屋外的汤普森博士是怎样一种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又是一种表情。

    悲伤?痛苦?倔强?狰狞?决绝?冷漠?

    他不知道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全都有,也可能全都没有。

    大卫只是趴在那张舒适冰凉的水床上,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严寒冷酷的冬夜里静静体味着最后一丝温暖。

    他又要回到孤立无援的学校里去了,这不让他害怕,却让他身体里的某一部位弥漫着难过的情绪。

    他难过不是因为同学们欺凌他,他难过只是因为他渐渐体会到了孤独的致命性。

    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自从母亲走后就是如此。

    大卫躺在水床上,蜷缩着,像一只煮熟的小虾米。

    母亲走了,可是真的有人伤心吗?没错,也许有些人,包括父亲,会为此难过好几天,但事实是,根本没人在乎。

    人们将她抛之脑后,继续生活,正常到好像她压根儿就不存在。

    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人的生命在整个浩瀚宇宙的进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就像一首歌,而母亲的生命甚至连歌都称不上,只是一段小插曲。

    最终,一切都将是曲终人散。

    大卫的眼睛紧闭,带着悲伤的念头,陷入甜蜜的蜂蜜色的梦乡。

    而在梦里,他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看到了很多现实所不曾赐予他的美好幻景。

    他见到了自己那温柔而美丽的母亲。

    他投入母亲的怀抱,像**大海中一叶扁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港湾。

    在梦里,他是永不孤独的小孩。

    在梦里,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妈妈。"睡梦中的大卫呢喃道,"我好想你。"

第48章 请爱我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传道书》三章,一至八节

    不管如何变化,日子还得照常进行。

    大卫回到了他孤独而潮湿的学校生活,汤普森博士则继续着他那繁琐却又乐此不疲的人体试验。

    手术台上终日响起痛不欲生而歇斯底里的凄厉惨叫,在汤普森博士那精准的电频刀下,负隅顽抗是徒劳无用的,虚伪的表皮被剥开,暴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放学回来之后的大卫偶尔还是会躲在门缝后面偷偷观看,对那些可怜家伙的同情重新占据了他的内心。

    不再和父亲站在同一战线,他就为那些充当试验品的死刑犯和难民感到悲哀和难过。看着人类在死亡面前声嘶力竭、下身失禁、丑态毕露,大卫忽然之间变得**起来,屎尿的腥臭刺激着他的鼻腔,这让他的内心感到自责和内疚。

    那一份愧疚令他在学校里愈发抬不起头,即使没人知道汤普森博士的所作所为,但大卫的良知好像在那次被拒之后开始觉醒,他的良心备受折磨,就好像挨揍让他从痛苦中感到真实一样,大卫也从这种良心上的煎熬中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生命。

    那种精神上的折磨远胜于肉体上的疼痛,这份痛苦同样告诉他:他还活着,他是真实的,他就活在愁云惨淡的现实之中。

    不知从何时起,可能是由于青春期的叛逆,可能是由于生活太过苦闷,大卫开始厌烦自己的父亲。

    大卫厌恶汤普森博士的冰冷无情,他对待自己一如他对待那些冰冷的试验品。除了不把自己当试验品,这似乎没太大差别。

    但事实证明,大卫终究还是错了。

    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大卫自己一个人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和自己下棋。

    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可过路的男生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手臂大力挥舞着,打翻了大卫的棋子和棋局。

    这本是日常生活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大卫往日里只会麻木地弯下腰捡起散落的国王、王后和战车、主教。

    而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是这么做的。

    打翻他的棋子,破坏他的棋局,这没什么,他都能忍受,棋子和棋局本身没有意义,是人类赋予了它们意义。

    可那几名男生却不这么想,大卫那一脸的麻木落在他们眼里成了故作清高的淡然模样,而恰恰是这份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漠不关心,令男生们恨得牙痒痒。

    他们针对他,他们孤立他,可这怪胎总是不在乎,就好像世界上一切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可这家伙,可他不应该不在乎,寻常学生可能会大声咆哮、大声争辩、大声叱责、大声哭泣,但大卫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他像一团棉花,令这些自诩为英雄的男生们一拳用力打在了空处。

    于是,这一次,他们做出了一些改变。

    男孩们纷纷踩住棋子,打定主意不想让他捡起来,他们嬉皮笑脸,出言不逊,想借此看看大卫的表情变化。而其中一个男孩抄起了桌上的棋盘,他朝着走廊外随手一抛,棋盘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飞了出去。

    "Ouch!"

    楼下传来一声痛呼,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砸破了脑袋。

    大卫顺着先前那道优美的弧线,朝着窗外望去,眼神有着令人心碎的茫然。楼下传来的怒斥声将他拉回现实,他终于发现,或者说,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他母亲生前送给他的礼物,这副西洋棋,是大卫平生所有当中唯一的拥有。

    头一次,他对这些跳梁小丑有过那么一刹那的愤怒,但当他抬起脑袋的时候,双眼里所有的愤恨悉数沉入眼神深处。

    他盯着那个抛飞棋盘的男生,眼神平静得像一个死人在看另一个死人。

    他那麻木而死寂的眼神黯淡无光,阴郁得像在外头断断续续的淅沥小雨。

    大卫没有多说什么,他甚至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他转身离去,要到楼下去捡那张棋盘,而没人会阻止他,也没人敢阻止他。

    男生们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他们毛骨悚然,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这个懦夫的眼光所慑。这令他们脸上无光,颇有一种英雄被恶龙吓退的羞愧。

    可这家伙,大卫这家伙甚至不是一条恶龙,他们都知道,这家伙就是一条臭虫,一只小蚂蚁。

    英雄败给恶龙并不可耻,但败给这种卑贱生物就是可鄙的。男生们窃窃私语,开始商量着新一轮的对策,以此找回自己失去的面子。

    他们嘀嘀咕咕,话语里夹杂着"怪胎"、"变态"诸如此类的话语,可甚至不用他们对付,麻烦就自己找上了大卫。

    那张飞出窗外的棋盘砸中了校长的脑袋,在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头上划出了一道豁口。鲜血染尽他那光秃秃的油光发亮的脑门儿,活脱脱像一个染了一头暗红色长发的嬉皮士。

    这使他年轻百倍,至少在这一点,他应该感谢那张木质的棋盘,而不是愤怒地用膝盖将他顶碎。

    "砸到我脑袋的棋盘是你的?"

    "是的,先生。"

    "为什么从楼上往下扔东西?"

    "先生,那不是我扔的。"大卫不卑不亢,不喜不忧地解释道,"棋盘是我的,但把棋盘扔下楼的是雷吉。"

    "把雷吉叫来。"

    校长大人一边颐指气使,一边让校医务室温柔可人的女医生帮自己包扎着。女校医用酒精棉擦拭干涸的血迹,她揩去那颗丑陋头颅上的油脂,并为校长大人那光秃秃的脑袋缠满绷带,这令他看上去活像一具从金字塔里走出来的埃及木乃伊。

    雷吉很快就被带到,他跟在老师身后,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

    他们战战兢兢地站在校长大人面前,就像中国古时候的臣子觐见皇帝那般,只差没双膝一软跪下叩头请安,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校长大人同样用一种严厉而神气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他说话慢吞吞的,有气无力的,不知道是流了点血使他精神萎靡,还是他本意如此,因为缓慢的语气更能增添他的威严。

    "你是雷吉?"

    "先生,我是雷吉。"

    "棋盘是你丢的?"

    "先生,棋盘不是我丢的。"雷吉偷偷望了一眼大卫,而后者仍旧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雷吉的谎言似乎并不能令他感到愤怒。

    "可大卫说是你丢的。"

    "先生,棋盘是大卫的,也是他丢的。"雷吉紧张地说,"您知道的,我父亲在社会上是有名望的人,我是不会做这么无礼的事的。但我确实和大卫有些矛盾,我向他借国际象棋,他说扔掉也不肯借我,就..."

    说到后面,雷吉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他的语气越来越快,越说越流利,他的表情甚是笃定,就好像他的谎言成了真的事实。

    他把自己都给骗了,记忆的可塑性和不可靠性在这一刻占据上风。事实和真相全面溃败,雷吉看着校长大人,眼神甚至诚恳。

    "不信的话,先生,您可以问问班上的同学,他们就在外面等着。"

    "让他们进来。"

    校医务室的门重新打开,进来的正是先前那帮男生,他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指责大卫,就好像一群正义之士正在讨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行了,我知道了,雷吉和同学们都回去吧,大卫留下。"校长先生不耐烦地挥手,驱散了那群小英雄。

    "先生,棋盘是我的,但不是我砸的。"大卫眼睑低垂,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棋盘是你的,这是物证,棋盘是你砸的,刚才那些同学就是人证。"校长先生皱着眉头说道,"回去写一篇检讨书,然后绕操场跑五十圈,学校会做一次记过处分。"

    "可是先生,我跑不了那么多圈。"

    校长大人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他,冷酷无情地说:"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什么时候跑完,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上课。"

    "可是您认定棋盘就是我砸的了是吗?"大卫静静看着他,也不反驳,"如果是这样,我希望您能把那张棋盘还我,它对我很重要。"

    大卫那麻木而疲惫的心只想早点息事宁人,好要回母亲送他的那张棋盘。

    "你还想要那张棋盘?"校长大人嗤笑道,"在外面的垃圾桶里,你去找吧,已经被我折断了。"

    校长大人那鸭子般的笑声和话语就像令人心惊胆战的魔鬼尖叫,大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校医务室的了。他只是拖着那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在不真实的虚幻中来到垃圾桶前。

    他像野狗刨食一样,在垃圾桶中翻找着。

    棋盘是原木制成的,很廉价,但在大卫心里却昂贵得近乎无价。

    可笑的是,校长大人将那张棋盘扔进了可回收垃圾箱里,似乎这个男人在摧毁大卫的同时没忘记自己的环保意识。

    大卫半个身子探入垃圾箱,他见识到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垃圾桶里堆积着人类的肮脏、污秽和见不得人的秘密,垃圾箱里的世界是一个被人抛弃的污浊的世界。

    大卫小心翼翼地从垃圾桶里面翻找出那张沾满鼻涕、经血和半透明未知液体的棋盘,天知道为什么学校里也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一切令他作呕,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想,他就像这垃圾桶里的垃圾,且不是可回收的那种。

    他躺在一个不可回收的肮脏世界,被人抛弃,又无人在意。

    这一刻,大卫似乎出现了幻听,校长大人不屑的嗤笑和那帮同学猖狂得意的讥笑像海潮一般将他团团包围。

    他活着,但他想要的很少。

    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完美的冰冷迷宫,一直以来,他都将自己困在其中,像希腊神话里的米诺陶诺斯。

    他拒绝和人接触,他拒绝伪装自己,他拒绝贴近现实。

    他只是想当一株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草,一朵随遇而安漫无目的的白云,一艘温柔荡漾随波逐流的孤舟。

    他想活在天真之人的现实里,像小孩活在泡泡里。

    可世界试图将他淹没,而他将迈出怎样的步伐走向怎样的未来?

    大卫做的事情很简单。

    他清洗折成两半的棋盘,一遍又一遍,然后用胶水将他粘牢。

    他回了家,趁父亲偶尔休息的那一个时间段,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柯尔特.45手枪。

    第二天,他回到学校,带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和满裤兜子弹。

    学校的广播电台正在播放甲壳虫乐队的《LoveMeDo》,那时候约翰·列侬还活着。大卫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这首歌是他母亲生前的最爱,而他伴随着这首歌回到这座沉闷的学校,无疑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或者说,鼓励着什么。

    他独自行走在暴雨之中,不撑伞。

    冰冷刺骨的雨水由点及面,雨滴成了雨柱,雨柱成了雨幕。

    狂风暴雨,厚重的雨幕,像一方坍塌的世界,重重压在他的肩上、头上,试图击垮这个男孩。

    可他倔强地抬着头,即使雨水打得脊背生疼,他也不肯低头。

    任何多余的情绪在大卫身上都是多余的,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的倔强和他的负隅顽抗就像淤泥里绽放的荷花一般自然。

    但他并不是为自己。

    他从不为自己而行动,棋盘和水床是唯二两种留住他的羁绊,前者来自母亲,后者来自父亲,前者更是远胜于后者。

    所以,他是一个复仇者,带着无尽的恶意和滔天的恨意而来。

    他来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

    "Love,lovemedo(爱我!爱我吧!)"

    歌声荡漾,他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YouknowIloveyou(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尊敬而仁慈的校长大人对擅自闯入的大卫大声咆哮。

    "Illalwaysbetrue(我永远都真实坦诚)"

    大卫不说话,只是从上衣内侧掏出手枪,扣动扳机。

    "Soplease,lovemedo(所以请爱我)"

    黑魆魆的枪口对准愚不可及的肥猪,对方试图逃跑,可他永远逃不过比他更快更无情的子弹。

    音乐还在继续,大卫默不作声,他想赶在这首歌结束之前,了结一起。

    他迈着轻松愉悦的步伐,他的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因为被雨水打湿而显得厚实而沉重。可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死去的拉撒路在耶稣的指引下重新复活。

    衣衫不能称之为衣衫,而是布片。

    人类不能称之为人类,而是动物。

    但暴雨只是暴雨,不是任何久留的理由。

    窗户不会自己涂满景色,灯光也无法不经电流而忽明忽暗。

    临近上课时间点,大卫走进教室,班上的同学还在嬉笑打闹。他锁上前门和后门,正如平日里没人注意他一样,此刻他的举动也没有人在乎。

    可接下来,他们不得不在乎。

    因为大卫开始复仇,朝那帮以雷吉为首的同学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和人体实验台上的试验品一样,大卫发现,人类在死亡濒临的时候,总是丑态毕露,而徒增伤悲。

    台下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扭曲着,像弱智儿那样惊声尖叫。

    可这一次,人性和同理心再次离他而去。

    他像一个认真的艺术家,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作品——复仇。

    枪膛发热,触目惊心的红像世间最廉价的颜料。

    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可他不在乎。

    他不言不语,不喜不悲,无动于衷得像是伴着青灯古佛,在僧庐听雨。

    大卫这次不再低垂眼睑,他以一种漠然的眼神扫视教室,然后慢慢转身。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在台下幸存者惊惧莫名的目光中,慢慢书写。

    "我们DNA中的氮,牙齿中的钙,血液中的铁,以及苹果派中的碳都是在坍塌的恒星中产生的。我们都是由星尘组成的。"

    这句话是卡尔·萨根说的,可没人能理解大卫此刻写这句话的涵义。

    他是一个复仇者,但从来也只是一个孤独的没人在意的小孩,所以他也不需要人懂。

    做完这一切,大卫回到雨中。

    他重归雨中,他开始奔跑。

    他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跑着。

    他跑到筋疲力尽,他跑到心脏剧烈跳动得像是要蹦出胸腔。

    他在雨中奔跑。

    他在雨中流泪。

    可他甚至不确定那就是泪水。

    他太久没哭过了,自从母亲走后,他就不再流任何一滴眼泪。他以为脸上的水珠是暴雨,可眼睛为何又是如此的酸涩?

    他忘记流泪,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人在悲伤的时候可以流眼泪。

    他跑了50圈,他发了疯似的,拼了命地跑着,并不是因为校长大人生前的命令,而是一种无声的宣泄。

    50圈过后,他倒下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一个战败的将军,但事实上,他更像一只试图抵抗却又无济于事的臭虫,最终的命运是被人踩死。

    心脏骤停,大卫摔倒在地,不再站起。

    他输了,他失败了,他没能活下来。

    他不输任何人,他只是败给了这个世界。

    如果砸向你的是庞大而沉重的世界,那谁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

    大卫死了,死因是他终于不再麻木。

    那一瞬间的柔软使他爆发,要了他的命,就像赫尔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主人公怀疑精神王国的合理性,重返现实世界,却在现实里溺水而亡。

    在这个世界,人必须像乌龟,得蜷缩进自己的内心才能独活。

    他曾像世间任何一个孩子一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度过了无忧无虑地吮吸着母爱营养的不满一周岁。

    他开始学习走路,那时候在父母的期望和鼓励下,他总是执拗地迈着小脚步艰难前行,那时他一岁半,眼神纯净,笑容纯真。

    可七岁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一切,母亲、父爱,还有整个世界。

    "Lovelovemedo

    YouknowIloveyou

    Illalwaysbetrue

    Sopleaselovemedo"

    大卫倒在雨水和污泥之中,耳畔是甲壳虫乐队的《LoveMeDo》。

    他缓缓闭上双眼,他躺在地上,就好像他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中,两人坐在舒适的摇椅上听着歌儿。

    "Sopleaselovemedo."

    他说,然后瞳孔涣散,不再呼吸。

第49章 人间失格(上)

    对同类的极度恐惧,反而更加期盼能够亲眼见识令人可畏的妖怪,越是神经质,越是胆怯的人,越是期盼着强犷风暴的到来。——太宰治《人间失格》

    "汤普森博士,您的儿子死了。"

    当助手把消息带回51区地下实验室的时候,汤普森博士正在处理一具濒死的身体。

    他采纳了大卫的意见,削弱人体系统免疫力,并对试验品进行麻醉,可即使昏迷,试验品清醒时情绪上的残留也会影响到之后的血清注射及融合过程。

    所以,实验还是失败。

    一次又一次。

    当利用外星生物基因制成的血清注入试验品体内,那些人总会在某种神奇的力量下摆脱麻醉剂的影响,清醒过来,进而发出歇斯底里的凄厉惨叫,为身体上的痛楚而哭嚎着。

    "汤普森博士,您的儿子死了。"助手见汤普森博士仍在处理试验品,以为他大概是没听清楚。

    汤普森博士头也不抬,稳定的大手握着电频刀,不见丝毫颤抖。

    助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汤普森博士,您的儿子在学校用一把消音手枪杀了九个人,并在操场上跑了50圈,最后心脏骤停猝死。"

    "这是官方的说法吧?平息舆论的惯用伎俩。"汤普森博士眉头皱得极深,冷厉地说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在哪个医院?"

    "不是的,博士,您儿子的状况并不比官方说法好到哪去..."助手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您的儿子虽然没有猝死,但在大脑供氧不足的情况下,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家伙即使说得再委婉,汤普森博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植物人?"他问道。

    "是的。"

    "这样的话..."汤普森博士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吧,说不定他将是第一个圣殿骑士。"

    助手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这些试验品,他们在精神上的抵抗比我想得还要关键,即使注射了麻醉剂,他们也会处于本能的厌恶排斥我给的东西。"汤普森博士以一种近乎冷淡无情的口吻说道,"但大卫再一次给了我灵感,我想,如果是植物人的话,或许在精神上就不会排斥血清注入对整个人的影响。"

    "可是..."

    汤普森博士那森寒冰冷的面容似乎散发着一股寒气,而这股寒气就像阴冷的毒蛇一样爬上助手的内心。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试图想说些什么,却被汤普森博士打断。

    "没有可是,我这也是为了救我唯一的儿子。"汤普森博士说道。

    "那会把他变成怪物的。"助手叹息道,"而且,实验失败,他连作为植物人活下去的资格都没了。"

    "我一直都相信,作为一个植物人,什么都无法感知,什么都无法控制,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在我想来,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大卫应该能理解我的,他会为科学做出贡献的,我也会救他的。"汤普森博士低头继续完成手中的工作。

    只是他一个不留神,一刀扎进了试验品的胰脏,激射而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都是。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无情的屠夫,在屠宰场里生杀予夺。

    这更让助手感到毛骨悚然,一种可怖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心间,畏惧在他心里蜿蜒。出于敬畏和恐惧,助手不敢再说些什么,他拔腿就走,像得了圣旨的谍子,快马加鞭将汤普森博士的要求带出51区。

    很快,就有士兵驾驶直升机,将大卫那半死不活的身体带回51区。助手将他的身体抱起,放在一张类似医院推车的担架床上,亲自送进了汤普森博士的无菌实验室。

    "放上手术台上吧。"汤普森博士说道。

    他让开身体,方便助手将大卫抱上手术台。

    汤普森博士亲自为这孩子绑上约束带,将他固定在手术台上。做完这一切,他静静看着大卫那宛如婴儿沉睡般安详的面容,不言不语,不说任何一句话,似乎心里面在掂量着什么。

    可光从外表是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心中所想的,助手在一旁惴惴不安,丝毫不敢打扰到汤普森博士的神思。

    他看着汤普森博士生硬的指尖温柔地划过大卫的脸庞,像在抚摸一件天赐的礼物。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这名助手,他其实很喜欢大卫这个孩子。他自己没有子嗣,大卫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汤普森博士却总把他关在那间小休息室里,这使得大卫回到了51区的住所,就像回到了没有自由的监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汤普森博士站在昏睡的大卫面前,面容严肃而毫无波动,亮白的光线衬托着他的脸庞,勾勒出高低起伏的线条,像复活节岛上的摩艾(石像),矗立在海边的石岛之上,已有千百年之久。

    "你去安排一下,我想要那些死者的家人也一起死。"汤普森博士冷淡地说,"我不在乎什么真相,陷害也好,构陷也罢,找个理由,把他们变成死刑犯带到51区,我要亲自在他们身上做几次异想天开的实验。"

    助手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博士。"

    "嗯,那么..."汤普森博士宣布道,"开始吧。"

    不再需要注射麻醉剂,他从助手手里接过一剂翡翠般碧绿的特殊药剂,以一种神圣而庄严的姿态,弹了弹针管,排出多余的空气,这才一点一滴将针管中的液体推入大卫体内。

    这是用来全面瓦解人体免疫系统的特效药。

    做完这一切,汤普森博士不知何时竟已满头大汗,活脱脱像一只落水的狗,刚被人从河里捞出来。

    汤普森博士稍作歇息,在这之后,又为大卫注射了一种幽蓝色的半透明液体,那是他费劲心思从负五层的外星遗体上提取出来的血清。

    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血清进入大卫体内,并未出现任何排斥情况。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润,原本瘦弱的身体在一瞬之间变得健壮起来,似乎下一秒,大卫就会睁开眼醒过来。

    "博士,你成功了!"助手激动地大叫道,"大卫,大卫有救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顿住了,像被掐住喉咙的鸭子,只能干涸地卡着喉咙,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手术台上的大卫还在变化,他没有变得畸形怪状,可他的身体却开始腐烂,像一具尸体,不像活着的机体。

    "该死!"汤普森博士狠狠咒骂道,"他的人体免疫系统出了问题,血清的强化没有及时跟上免疫系统的重建。"

    "那现在怎么办?"助手呆呆看着他。

    汤普森博士咬了咬牙,又为大卫注射一管新的血清,显然是死马当成了活马医。

    他说:"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了。"

    是的,等。

    一连数天,大卫躺在手术台上,只是一个劲儿地分泌着水状的黄绿色液体和浑浊不堪的脓血。

    免疫系统的缺失使他发了高烧、得了疱疹,他出汗、流脓,像死尸一样腐烂。他的身上生出了无数脓疮,令人作呕的汁液争先恐后地从皮肤上的毛孔钻出,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不够这些恶心的液体使用。

    大卫的的身上布满了红肿的水疮,密密麻麻的,足以令每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一个礼拜吃不下任何一口饭。有时候,昏睡中的大卫偶尔会伴着一阵剧烈的抽搐而扭动着身体,那是不计其数的脓疮就会破裂,流出水状的脓,但很快,他身体表面的脓疮就会再次胀满。

    最糟糕的是,大卫的身体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

    那些脓疮继续肿胀,进而成了痈、疽、疔、疖,这些红肿的疮爬满大卫的头、面、颈、项及臂臀等处,像火山口一样,偶尔爆发,溃出脓栓,喷出粘稠的脓水和掺杂着黄色粘液的污血。

    大卫的身体溃烂而腥臭,看上去活脱脱像一个死在乱石之下的登山客,身上仿佛有一千万处伤口在流脓。

    一开始,汤普森博士还常来为大卫切开脓疮,排出脓水,并擦去这家伙身上的汗水和脓血。可到了后来,大卫仍不见好转,这让他气得要命。

    对汤普森博士来说,这次实验又失败了。

    他悲叹着,绝望地叫着,不知道究竟是为自己的孩子难过,还是一次次实验失败的打击压垮了他。

    汤普森博士将这项排脓的工作丢给了助手,自己一个人泡在那间设备一应俱全的豪华休息室,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他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懑不平,他烂在朗姆酒和威士忌之间,他喝龙舌兰的时候咬着自己的虎口面目狰狞。

    他的宏伟计划,他那可爱又迷人的计划,在即将抵达成功彼岸的时候,再一次沉了船,成了泡影。

    当汤普森博士烂醉如泥的时候,助手正一丝不苟地照顾着大卫。

    要照顾这样一个病人可不是一件易事,他必须克服心理上的恐惧和厌恶,直视那些令人作呕的脓疮,并且忍受那股刺鼻反胃的恶臭。

    但他照顾得很好,助手并不嫌弃大卫,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绝望。

    和汤普森博士一样,在持续一周之后,他也开始感到了灰暗的无望。大卫仍是昏迷,每一天都在长脓,有时候这令他怀疑自己在做无用功。

    他感到了疲惫、倦怠,甚至开始无动于衷起来。

    他清理大卫的身体,不再投入任何情绪,没有期待,也没有憎恶,就像清洁工打扫地板,他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

    当助手也放弃的时候,这就仅仅只是一份工作。

    汤普森博士放弃了,助手也放弃了,可大卫却像臭虫一样顽强。他有着蟑螂般的生命力,即使昏迷不醒、浑身流脓,他也没有就这么死去。

    他躺在手术台上,以一种令人心生畏惧的恶心姿态。

    可是,他自由了。

    是的,当瓦解人体免疫系统的药液和外星基因提取的血清一并注入大卫的身体,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人能主宰这个孤独孩子的悲惨生活。

    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不再属于别人,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他活下去与否完全取决于他本身的意志力。

    他成了自己身体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任何人的意志,包括他的父亲,都无法决定这具身体的去留。

    唯有他自己。

    生活的颓丧和现实的绝望将他一步步推向最孤独的磁极,他的意识昏迷不醒,沉睡在最黑暗最深沉的孤独之中,

    在那里,他获得了自由,正如爱做梦的孩子在梦里拥有了一切。

第50章 人间失格(下)

    费尔南多·佩索阿曾在《惶然录》里讲过这么一段话:自由存在于孤独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脱离人群,不用为了金钱、伙伴、爱情、荣誉和好奇心——这些食物无一能够存活于沉默和孤独中——而寻找它们,那么你才算是自由的。

    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你或许拥有一切精神和灵魂的卓越品质,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一个高贵的奴隶或聪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视之为你自己的悲剧,因为你的出生只是命运的悲剧。

    大卫,这个悲剧的孩子,他拥有了一切。

    即使他不曾拥有世界,可他完完全全拥有了自己。

    自己即是自己的家人,自己即是自己的情人,自己即是自己的爱人,自己是自己最大的财富,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自己也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所以,他不放弃自己。

    在手术台上躺了半个月之后,这只孤独而又潮湿的臭虫,终于在一个在春分月圆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晚上醒了过来。

    那个时候,51区的地下基地已经空无一人,汤普森博士和其他科研人员都到地面上庆祝复活节。

    按《圣经·马太福音》的说法,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受刑死后三天复活,因而设立此节。但即使这些科研人员已经清楚,所谓的神不过是强大的外星生物,可他们也摆脱不了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

    因此,当大卫醒来的时候,并没有人发现这一切。

    起先,他先是虚弱地睁开眼睛,以一种类似新生儿的纯净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天花板。在片刻的茫然之后,大卫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他似乎花了点时间,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伴随着大卫的眼神凝聚,他身上的脓疮和污血也在一瞬之间干涸结痂。

    他四肢轻轻一震,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手术台上的约束带。

    他坐了起来,身上结的痂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像秋天里满枝头的干枯树叶随风飘落。他生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在他身上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疤痕,就像被无数只恶犬啃咬过留下的痕迹。

    这使他丑陋无比,但更令大卫恐惧的,却是身体里那种潜藏的力量。

    这一刻,他明白了父亲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将自己变成了怪物。

    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一点,而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大卫悲伤莫名地哭出声来。

    大卫的情绪有些异常地波动,似乎比以前敏感了许多。

    他不像从前那样麻木,他的孤独远胜于人类时期的孤独,他的忧伤、他的抑郁、他的绝望,在成了怪物之后,有了一个全面的放大、全新的升华。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本不强烈的余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浑身坑坑洼洼的自己,丑陋得像个下水道里的怪物。

    他成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怪物。

    哀恸和现实使他张嘴干涸地大叫着,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发出濒死的叫声。

    可没人听得见。

    他的好父亲还在地面上庆祝着复活节,这是身为基地负责人必做的事。他们吃着羊肉和火腿,他们喝着烈酒,大声说笑着,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是当大卫嘶吼的时候,地下基地里说是空无一人也不完全正确。因为这里还关着那些死刑犯和难民,虽然这些人在这里根本没有人权,也不称之为人,但他们的确还是有着人的五官和人的四肢以及人的思想。

    一个年轻的姑娘听到了大卫的惨叫,或许是出于侥幸心理,或许真主安拉给了她什么启示。总之,她和其他那些几乎沦为行尸走肉的囚犯不同,她大声喊了出来。

    "Helpme!"她是这么喊的。

    她成功吸引到了大卫的注意力。

    他来到这个年轻的姑娘面前,丑陋而面目可憎。

    "帮帮我,我想离开这里!"女人强忍着恶心说道,"你一定要帮帮我!"

    大卫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钢化玻璃静静看着她,像一个死人在看着另一个死人。

    "今天,今天是复活节。"女人见大卫不说话,便赶紧解释道,"我听其他人说,每逢重大节日的时候,那些科研人员就会送我们上去供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享乐,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不想沦为他们的玩具。"

    大卫的眼神略有波动,他沉默片刻,回到汤普森博士的办公室,从桌上找来钥匙卡,打开了那扇钢化玻璃门。

    女人感激涕零地走了出来,大卫用威严十足的眼神吓退那些同一牢房里蠢蠢欲动的囚犯,随后重新合上玻璃门。

    "你想去哪?"大卫木然问道。

    "离开这里,趁着大部分人在庆祝节日的时候。"女人紧张地看着他,"告诉我,我该如何报答你?"

    "不用报答我,我只是顺手救了你。"

    大卫不图回报,这一点倒是令这个年轻姑娘颇感意外。她有着姣好的面容和前凸后翘的身材,而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令人作呕的外表和可鄙的眼神,她以为对方会是个趁火打劫的采花大盗,却没想到他真的不要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拉着大卫走到了手术台。

    "做个交易,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女人说,"但你要把我带出这里,我自己一个人走不出去。"

    "我不喜欢和人做交易。"大卫以一种冷淡的语气拒绝了她。

    可这个年轻姑娘却不甘心,她搂住大卫的脖子,倒在手术台上,而大卫也无动于衷,似乎并不反抗。

    他总是这么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这位年轻的姑娘强忍着恶心,在大卫的脸上索吻着,她的双手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着。

    大卫闭上眼睛,任凭对方摆布,像一具听话的提线木偶。

    下一刻,一把尖锐的手术刀扎进大卫体内,而握着那把手术刀的小手却没有丝毫颤抖。

    "为什么这么做?"大卫睁开眼睛,咳嗽着说道。

    "因为你穿着那些人的衣服,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女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恨声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会为了离开这个地方献出自己?我只想杀了你们,即使只能杀一个也好,这里的人都是恶魔!"

    "如今这个世道,人绕着地球转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人类登月,把目光投向星空,却再也不去关心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人干脆把恶事做绝吧,暴力滋生暴力,罪恶酝酿罪恶,你们都是该死的魔鬼!"

    "明白了,我明白了。"大卫俯下身子搂着她,温柔地说,"但是啊,亲爱的,你杀错人了。"

    他的亲密令这名年轻的姑娘身体僵硬,她不明白自己明明一刀扎进这家伙的后心处,他却依然安然无恙?她只知道,那股紧箍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而自己的意识也在逐渐远离。

    在这一生的最后,她听到了那个丑陋男人的低声呢喃。

    "但是啊,亲爱的,你杀错人了。"他说,"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这个家伙的话有着一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既然这个怪物都这么说,那她也就能好好睡了。

    她这么想着,然后离去。

    而大卫,他回身,抬头,看着监视器,就如同当初在黑板上写下一段话那般,他对着监视器说了一段话。

    "父亲,告诉我,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

    "你们将人囚禁于此,不少人被强暴、被折磨、被杀害,就在这,就在51区。"

    "将近百来人听到了尖叫声和痛苦的呻吟,可你们什么事情都没做。你们冠冕堂皇、人模狗样,像个绅士,可你们就只是看着,你明白吗?你们这些人就只是静静地看着,自以为神,可以肆意玩弄人。"

    "我已经不是人类,道德对于我,不再是个问题。可你们明明同为人类,却如此阴险,如此恶毒,没有比你们更令我作呕。知道吗?我为曾经身为人类的一员而感到羞耻。"

    "所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类是些什么东西,我明白了那些藏在借口和自我欺瞒之后的真相。"

    "狮子会在乎杀死鹿的道德吗?"

    "螳螂会在乎杀死蜂鸟的道德吗?"

    "现在,我从你们身上学到的是,我,还有其他的异种人,我们更高级,我们就像狮子,就像螳螂,我们理当统治这个世界。"

    大卫说完这段话,在这之后,在这个春分月圆之夜,他悄然离开了51区。

    他沐浴在月色之中。

    他行走在荒凉原野之上,他跋涉在崇山峻岭之间。

    在这个泥泞浑浊的世界,他唯独喜欢月光。因为月光不分颜色,它只是淡淡地描绘着地形的轮廓。

    月光为大地披上一层轻纱,像试图用塑料袋完成一场谋杀,窒息生命长达一夜之久。月光下的世界像是用铅出来的,当他离开51区之后,他将过往抛在了脑后。

    月色下的行走就像过去的葬礼,如今的新生。

    荒芜的原野上,没什么是活着的。

    但唯独他,活了过来。

    他再一次回到这个世界。

    他抬头望月,眼神也孤寂如月。

    他看着世界,像一个活人,在看另一个死人。

第51章 约柜(上)

    安斯年看着电脑里的监控视频,那里面正在播放许多年前,大卫以一种极其残忍凶恶的方式将怀中的年轻姑娘勒死。

    他的拥抱是如此之用力,就好像怕失去什么似的,他的双臂青筋暴起,贲起的肌肉结实像得一块块花岗岩。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是如此温柔,又如此悲伤决绝,像是在失去什么,或者说,主动割舍什么。

    屏幕里的大卫,忧伤得像黄昏时分的余晖,孤独得像漆黑苍穹中唯一的星。

    "好吧,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白月光悠悠说道,"我们要找的就在负五层,走吧,我们去B5。"

    "嗯,还有一件事,看来我们感受不到那具外星遗体的呼唤,正是因为那个所谓的约柜制约了那具遗体的力量。不过..."安斯年眉头皱得极深,思忖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大卫的下落总是感到很在意,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可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可是你看画面里他那样子,满身满脸都是印子,我们明显不认识这么一个人。"白月光耸了耸肩,吹了一声口哨,"而且,拜托,这里是西方社会,全世界叫大卫的可能都不止一亿人,我们哪能这么轻松就找他?"

    "好吧,希望只是我的错觉。"安斯年嘟囔道,"快走吧,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两人穿过冗长沉闷的走廊,绕过那间摆满朗姆酒、威士忌的公共休息室,再一次进到了那间电梯之中。

    有了从汤普森博士办公室找到的那张钥匙卡,安斯年这次的行动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简单地刷了一下卡,按了一下电梯楼层按钮,这架电梯便缓缓向着电梯井深处坠去。

    这本该是一场漫长的旅途,由于51区地下基地每一层的占地面积和高度都远超世间的任何建筑,但电梯在下降了约莫十秒钟后,忽然就发生了一阵震动。

    "怎么回事?"白月光惊疑不定地看着安斯年。

    "不知道啊。"安斯年同样也一脸茫然。

    就在两人以为是偶然发生的意外之时,一股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倏地从两人头顶传来。在电梯外面,却不是在电梯上面,而是在极高处吊着电梯的曳引钢丝绳。

    这声音像某种椅子在地上摩擦的发出的声音,却又要比这尖锐得多,这声音更像是上课时老师的指甲不小心划过黑板发出的刺耳声响,令安斯年和白月光情不自禁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股糟糕至极的预感浮上两人心头,他们甚至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一种钢丝绷断的"噼啪"声响起,像充满艺术细胞的死神拉动小提琴,奏响死亡的乐章。

    这声音才堪堪传入两人耳蜗内,电梯就猛地下坠,像游乐园的跳楼机,却又远胜于此。

    令人心慌的失重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安斯年的心脏,并进一步往上捋去,压迫他的气管和他的呼吸。

    情况有变。这是他脑海里诞生的第一个念头。

    可他和白月光甚至还没来得及用异能削弱电梯的下坠速度,电梯便如同飞机坠机一般重重砸在了底部,激起了一阵巨大的烟尘。

    轰然巨响惊动了地面上驻扎的士兵,他们一脸茫然,一个个举着枪围在地下基地入口处,却又碍于规定而不得进。

    他们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也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在短暂的僵持之后,高层的军官似乎终于接到了某种特殊的指示,他让众人散开,声称"这只是一场意外,一场曳引钢丝绳绷断引起的意外事故"。

    "咳咳!你没事吧?"安斯年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挥散面前的烟尘。

    电梯不知由什么材质制成的,在从高处坠落的情况下竟然仍保持完好无损。

    在关键时候,他令自己悬浮于空,与电梯的下坠速度保持一致。看起来他的运气不错,精准的计算使他毫发无损。

    但白月光看起来可就没这么幸运了,这家伙虽然同样悬浮在空中,但是他用的方法却和安斯年不尽相同。他没有安斯年那精确无误的计算力,无法准确计算并维持相同的下坠速度。

    白月光在最后时刻只能在自己的上下方各自制造一个气垫,可坠落的高度和速度实在太过惊险。无匹的重力势能赋予了这架电梯沛然莫御的动能,强烈的震荡使他的嘴角溢血。

    "还好吧,就是肋骨断了几根。"白月光龇牙咧嘴地落在地上,"不过不碍事,骨头没有错位,很快就会愈合。"

    "但是我们行动暴露了,趁着军队还没集结,咱们赶紧进去吧。"安斯年叹了一口气,哀叹道,"虽然这么说有种马后炮的感觉,但我总觉得自从进入这里以来,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安斯年一边嘟哝着,一边用力掰开电梯门,以便进入位于地下基地底部的B5层。好在这架电梯虽然材质非凡,但刚才那一砸也令它失去了电力,安斯年纯靠蛮力便能打开一条缝隙,供两人脱身。

    他们顺着缝隙钻了出去,一出来即是一片宽敞明亮的地下空间。

    同两人先前进的负四层不同,这一层的空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这里不像B4层那样,这儿没有实验室,没有朗姆酒和威士忌,没有咖啡机和调酒壶,更没有什么柔软舒适的真皮沙发。

    这里只有一罐罐装满黄绿色不明液体的生物舱,里面漂浮着的同样是负四层见到那种试验品。只不过与负四层所见略有不同,这里的实验体更具人形。

    它们有着动物的五官和复杂的机体,但它们的的确确长得像个人。它们有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它们有着灵活的四肢和健硕的躯体,人也有各自的手脚和身体。

    它们像个人,虽然它们丑了点,像个拼凑而成的人,但比起负四层的生物,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就像这类畸形生物中的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

    但这些家伙顶多也只能算是被掏空内脏,制成木乃伊的克里奥帕特拉。

    因为它们的身体腐烂不堪,身上长满了肿胀的脓疮和糜烂惨白的血肉。

    除了这些生物舱之外,这里没有别的东西,也没有文档里面记录的那具外星遗体。

    安斯年咽了咽口水,不得不凑近了去观察那些黄绿色鼻涕水中的生物。但很快,他就为自己的眼睛感到抱歉,这就像有人叫你不要去搜索莲蓬乳和空手指,可你却偏偏手贱忍不住,结果三天吃不下饭。

第52章 约柜(下)

    先前在视频里,安斯年曾见过类似的大卫,但隔着屏幕看并不觉得有多恶心,可当他凑近了看,亲眼见到这些新的实验体之后,他才深刻体会到汤普森博士的丧心病狂。

    汤普森博士将自己的儿子一度变成这副模样,像个非人的怪物。

    安斯年看着它们,知道这些丑陋而面目可憎的未知生物,曾经都是人类。

    好在安斯年的牺牲不是完全没有回报。

    这些泡在鼻涕一样的液体里的家伙,它们冰冷死寂的双眼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瞪得足足有铜铃那么大。

    安斯年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它们的视线相交于这个房间的中心点。

    "这边好像有东西。"他敲了敲地板。

    安斯年似乎触动了某种机关,他的话音刚落,边上的地板便忽然裂开,一张寒冷刺骨的冰床从地底升起,上面躺着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子。

    与此同时,原本洁白无瑕的墙壁忽然在一阵挪动中,顶端变成了一圈透明的玻璃壁,里面还放置着数把椅子。

    甚至,有一道人影此时此刻就站在玻璃壁的另一侧。

    安斯年和白月光站在负五层,就像2000年罗素·克劳演的那部《角斗士》,他们站在古罗马的斗兽场,死囚和野兽战斗,同时接受观众的欢呼和怒骂。

    "喂,安斯年,好像不太妙啊。"白月光眯着眼睛看着那道人影,小声说道。

    那道人影置身于黑暗之中,两人并不能看清他的人脸,但依稀能看得出他身上穿着生化防护服。

    "我一直在想,你们来51区想做什么?"那道人影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所以我一直不急着对你们动手,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奔着这具遗体而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个事我很在意,你们为什么还能使用异能?电梯没能摔死你们我不意外,但你们在约柜里面也能使用异能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想来你们会是不错的研究对象。"

    这道人影的语气阴森森的,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似的。他踱着步子,缓缓前进,将身体靠向玻璃壁,终于露出了他的模样。

    赫然是先前和安斯年等人畅聊的史蒂夫,当时两人还从他那套了不少情报。

    "好像是..."白月光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先前那名抱怨不断的后勤部菜鸟。"

    "不,不对,能出现在这里,还能是后勤部的人吗?"安斯年摇了摇头,幽幽说道,"不知道我说得对吗..."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汤普森博士。"

    "当然,你说得很对,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来,你们在桌上找到的钥匙卡也是我故意留下的。"

    "史蒂夫"微笑着,他脱去生化防护服,从里面走出的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干瘦老头儿。

    他实在太老了,汤普森博士牙齿松动,双眼浑浊,干瘪的身体甚至无法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他那干巴巴的、完全失去水分的皮肤不像一截干枯的木柴,更像是某种余火燃尽的木炭。

    安斯年沉默片刻,出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很早,在士兵们少了两件生化防护服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请君入瓮。"汤普森博士费力地微笑着,"这儿的士兵都经过特殊训练,即使发现任何异常,他们也不会打草惊蛇。"

    "可即使少了两件生化防护服,你就能断定有人入侵?"白月光问道。

    "当然不能,这儿只有我认得一切科研人员,所以我穿上生化防护服,不仅是为了摸清楚你们的身份,更是为了把你们带到这里,找到你们来的目的。"汤普森博士优哉游哉地找了一块椅子坐下。

    "可是我的回答没问题吧?"安斯年眼角余光细细打量着四周。

    "当然没问题,我是说,你处理得不错。"汤普森博士慢悠悠地说,"我问你是科研部哪个部门的,可你知道吗?科研部下面完全不分部门。"

    "好吧,原来是这样。"安斯年认栽似的低下脑袋,"你赢了,你想做什么?"

    "不如先欣赏..."

    汤普森博士的话还没说完,安斯年和白月光却在刹那之间动了起来。

    他们催动异能,攻向汤普森博士,可安斯年的潮汐力和白月光的风刃却像是撞上了一面透明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竟连汤普森面前的那道玻璃壁都未能打碎。

    汤普森博士毕竟是个普通人类,他反应迟钝,被两人的骤然暴起吓了一跳。于是,汤普森博士像一个滑稽的小丑一般,身形往后一跌,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可他毕竟毫发无损,这老家伙的身子骨看起来倒是颇为健朗,他只是一个骨碌,便以一种狼狈不堪的姿势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恼羞成怒的假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汤普森博士揉了揉后腰,讥笑道,"你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但你被吓到了,不是吗?"白月光同样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瞪了回去,这家伙还以颜色,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吃亏的主。

    汤普森博士无法反驳,他"友好"地收下白月光的反嘲,双手却在自己的白大褂里胡乱摸索着。

    过了一小会儿,这老家伙拍了拍脑袋,却是从脚底下捡起掏出了一根种子生了根发了芽的手杖。

    那是约柜中的圣物,摩西的哥哥亚伦曾经用过的发芽的手杖。

    他阴冷地笑着,浑浊不堪的双眼变得格外的阴翳,像是秃鹫的目光,死死盯着将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样它才能好好饱餐一顿。

    "看起来,你们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汤普森博士用手杖的末端狠狠敲击地面,一道狂雷骤然炸响,耀眼的电光在声音传入安斯年和白月光的耳中之前,就已经先一步轰在了他们身上。

    这道雷霆的威力倒是不大,对普通人可能构成威胁,但对异种人倒还在承受范围内。可汤普森博士却不会就此罢休,他像着了魔似的疯狂敲击地面,一道又又一道雷霆落下,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像个疯人院跑出来的重度病患。

    "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带到B5层吗?"

    "白痴,一群白痴,你们都是白痴!"

    "这里...这里是约柜啊!你们看到了外星遗体却没看到约柜难道不惊讶吗?"

    "你们就在约柜里面,却还想攻击外面的我?"

    "我真为你们那该死的无处安放的智商感到捉急。"

    汤普森博士癫狂地大笑着,他的笑声断断续续,费劲力气,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不慢。他每说一句话就有七八道雷电落下,雷电并不致命,但数量多了却能堆死人。

    安斯年和白月光在这个看似宽广无垠的空间内疲于奔命,可他们是跑不过雷电的。安斯年甚至揭开三阶基因锁,试过利用引力折叠空间进行空间折跃,逃出约柜。

    可他的空间折跃只是短距离的,而汤普森博士看似近在眼前,可实际上在他的感知中,两人之间实际上的距离就像是隔了一整个银河系那般遥远。

    两人在约柜内四处乱窜,像油锅上的蚂蚁。他们最终躲在了那具外星遗体边上,那里是落雷较少的区域,可这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们仍会受到雷击,他们只不过是把死亡转化成了慢性死亡。

    但汤普森博士对于这一结果可不太满意,他似乎不太想这么做。

    他苦恼地挠了挠光秃秃的后脑勺,暴躁地跺了跺脚,却又在自己的白大褂内摸出一个遥控器。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一阵玻璃舱开合的声音响起,那些泡在黄绿色液体中的生物似乎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但它们仍旧没有生机,而是像一具行尸走肉,接到了某种特殊的指令。

    粘稠而黄绿相间的不明液体从玻璃舱中流出,在地上静静流淌着。一只只畸形生物,它们迈出步伐,腐烂而惨白的双脚重重踏在污水之中,溅起一道道细密的水花。

    "去!快去!"汤普森博士以一种神圣的语调大声宣布道,"抓住他们,我要活的,我要活的实验体!"

    活死人大军从四面八方将安斯年和白月光包围,它们慢慢朝着两人所在的中心前进,步伐坚定而有利,简直就像最忠诚的士兵。

    可讽刺的是,这些活死人在生前,无一不对这个老家伙有着深深的怨恨。他们因为这个疯狂的科学家而死,死后成了怪物,却又不得不终于这些疯狂的科学家。

    它们像潮水一般试图将安斯年和白月光淹没,狂雷舞动,仿佛有灵性一般,避开了那些活死人大军。

    雷电逐渐麻痹安斯年的身体,他和白月光用尽力气,将那些半死不活的畸形生物斩杀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之外。

    可这些畸形生物的数量实在太多,每一个玻璃舱放出一只怪物,而后地下又有新的玻璃舱升起,里面同样装着一只浑浑噩噩的畸形生物。

    天知道汤普森博士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次人体实验。

    雷击带来的麻痹感和异能过度使用造成的疲惫感令安斯年和白月光的眼皮愈发沉重,他们渐感困顿,怪物杀多了,他们的眼神也逐渐麻木,纯粹只靠一股意志在驱动着他们的身体斩杀那些畸形生物。

    他们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杀戮,而这杀戮又解脱了多少灵魂?他们不知道这尸潮何时是个尽头,而破局的方法又在哪里?

    疲倦侵袭内心,像粘稠的胶水顺着呼吸道灌下,安斯年的眼神渐渐发木。

    趁着一波大范围的潮汐力撕裂,他的双手撑着身子,倚靠在冰床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腕。

第53章 活着就是地狱(上)

    手。

    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安斯年的手腕。

    "让我帮你。"

    一道虚弱得近乎虚无的声音在安斯年的脑海内响起,他愕然回头望去,惊疑不定地看着冰床上的亚特兰蒂斯人。

    他本该早就死去,并且怎么看他也不像个活人。

    人身蛇尾,亚特兰蒂斯人瞪着大大的双眼,充满死寂和空虚的瞳孔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这的的确确就是死人的眼神。

    他的眼睛因为死亡多年而浑浊涣散,像是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面纱,模糊一片,对不上焦。

    "让我帮你。"

    "你还活着?"安斯年在心里回应道。

    "让我帮你。"

    "让我帮你。"

    那道声音只是重复着,不断地重复着,不掺杂任何情感波动,语调也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就像一具机器,不停地重复某一段指令。

    安斯年不知道,这个亚特兰蒂斯人的意愿是出自生前残留的某种意识,还是出自任何他所不知道的原因。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

    所以...

    他问:"你要怎么帮我?"

    "让我帮你。"

    亚特兰蒂斯人没有回答,他继续重复着,机械性地重复着。

    一切如常,汹涌如潮水的活死人大军依旧无穷无尽,可就在安斯年颇感失望的同时,他却发现这一切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那些活死人大军,不再像是试图淹没他的风暴狂潮,而是成了托起木舟的温暖海洋。

    它们靠近,但它们不再面目狰狞。

    它们拥簇着安斯年所在的中心,就像忠诚的臣民拥戴着它们的王。

    "这是怎么回事?"白月光疑惑不解地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连安斯年自己也不能。

    他不知道亚特兰蒂斯人做了什么,但他知道,亚特兰蒂斯人的确做了什么。

    活死人们扭曲而丑陋的面容在这一刻得到舒缓,就像迷途的羔羊得到神的指引。

    它们前进,却是匍匐着前进。

    它们咆哮,却是低下头咏叹。

    活死人们的脑袋碰了地板,惨白腐烂的嘴唇亲吻大地,像流放多年的囚徒得到了某种特赦。

    安斯年忽然明白了,这些活死人不是在跪拜自己,它们在跪拜死去的亚特兰蒂斯人。

    因为注入它们体内的血清提取自这名亚特兰蒂斯人的基因,汤普森博士利用科学和技术改造人体禁忌,他就像一个不闻不问的蟊贼,一言不发就偷走了亚特兰蒂斯人的力量,注入这些人类体内。

    人类成了活死人,不被人类认可,也不被异种人和外星人认可。

    这名死去的亚特兰蒂斯人原谅了它们,基于某种血脉上的联系,就像一个没落的王原谅了那些逼不得已的臣民。

    活死人大军不再进攻,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汤普森博士暴跳如雷。

    "进攻!进攻!"他大声地呼喊着,咆哮着,嘶吼着,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可下一刻,他却变脸般在一刹那间收敛了自己脸上所有的表情。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猖狂,在这一刻尽数敛去,他的脸再次变得冷冰冰的,像一个精神病人,上一秒还是猛烈喷发的火山,下一秒就是白雪皑皑的雪山。

    但他的冷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而是一种寒意肃杀的阴冷。

    "我不想杀你们,但现在却没了办法。"汤普森博士叹了一口气,眼里却是阴恻恻的。

    他拄杖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安斯年和白月光。

    "我的生命无多,你们两个有些特殊,是我最后的机会。"汤普森博士平静地说,"我能用科学的力量破解约柜,就一定也能破解死去的你们。"

    他说着,握着发芽手杖的右手却高高抬起,随后往下狠狠一砸。

    这一次,却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电闪雷鸣,狂雷砸下,足足有水桶般那么粗。

    但就在汤普森博士抬起手还未砸下的时候,那些原本匍匐在地的活死人却陡然高高跃起,像试图尽上一分力似的。

    电光和雷声先后来到,不计其数的活死人用它们残缺而不完满的丑陋生命,替安斯年和白月光挡下了这一击。

    每一次,汤普森博士的手高高抬起。

    每一次,活死人就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们。

    安斯年站在那些活死人的保护伞下,他抬头望着那些全身糜烂而令人作呕的丑陋生物在电光中化为飞灰,可他没有在它们的脸上看到任何扭曲和痛苦。

    它们不再是它们,它字可以换作代表人类的"他"或"她"。

    大家都在笑,安斯年抬头看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点,那是近乎解脱和开心的笑容。

    活死人去掉"死"字,在这一刻,他们真真正正地活着。

    这些人曾作为死人活着,可现在,他们活了,短暂地活过。

    即便是死了,也是作为一个活过的人死去。

    活过,真正地活过...或许比活着更重要。

    安斯年知道,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家伙现在的举动完全是自发性的行为,而非受亚特兰蒂斯人影响。

    因为...

    也许没人想像怪物一样活着。

    可这一切都有尽头,活死人为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而他们必须得在这段时间内找到脱身的方法。

    他一次又一次尝试,用潮汐力,用神枪冈格尼斯,用尽一切手段,也无法拉近约柜内外的空间距离。

    安斯年无法突破这段距离,就意味着无法离开。

    他们必须离开约柜,可是怎么做?

    他没想到答案,也没必要再想到答案。

    有人给出了答案。

    "NothingIam

    NothingIdream

    Nothingisnew

    NothingIthinkorbelieveinorsay

    Nothingistrue..."

    众人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音乐,似乎是某支老牌摇滚乐队,安斯年杀死了一点脑细胞,终于回忆起这首歌是TheCure乐队的《TheLastDayOfSummer》,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透过闪耀的雷光和漫天交错的人影,安斯年在无意中看到了汤普森博士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道人影,无声无息地站在汤普森博士身后,像一个来自远古的幽灵,不发出任何声响,不激起任何一粒尘埃。

    他一步步走向汤普森博士,阴影一点一点地散去,光线渐渐暴露他的面容。

    伴随着音乐登场的,正是哈扬·所罗门安排的那个飞行员,也正是他把安斯年和白月光带到了51区。

    安斯年看到他的那一刻,心里头简直像吊着一块巨石,糟糕透了。

    他想自己大概是哈扬·所罗门设计的圈套了,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名飞行员一指轻轻点出,一道银白色的丝线便钻入汤普森博士的体内。

    一道又一道,接连四道,封住了汤普森博士的四肢。

第54章 活着就是地狱(下)

    "喂,安斯年,你还记得那个飞行员叫什么吗?"白月光呆愣愣地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大卫,没记错的话。"安斯年直愣愣地说道,"而且这个大卫,似乎就是那个大卫。"

    汤普森博士受的伤不重,飞行员只是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他听到了安斯年和白月光的交谈,他颤抖着,想要转身,却又做不到。

    "你们两个倒是别乱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的。"飞行员责备似的看了安斯年一眼,这才说道,"人在神面前需存敬畏之心,汤普森博士,好久不见。"

    "大卫?你是大卫?"汤普森博士沙哑道,"你变了,变了很多,我已经认不出你的声音了。"

    "你还是老样子,我已经看够了你的姿态。"飞行员却只是静静微笑,自顾自地问道,"你想看我?"

    他负着双手,似乎是为了满足汤普森博士的好奇心,又慢悠悠地走到汤普森的面前。

    "现在,看清楚了吗?"

    汤普森博士那标志性的充满阴翳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飞行员脸上来回移动,他的眼里有过片刻的茫然,就像失去焦点的长镜头,花了大量的时间,却一片模糊,一无所得。

    "你不是大卫。"汤普森博士自言自语,又茫然地看向安斯年,"他不是大卫,过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有变化,我也会认出来的。"

    安斯年莫名其妙地望着汤普森博士,心想大家又不是来帮你寻找失散多年的儿子的,他不是大卫你看我做什么?

    "汤普森博士,我当然不是大卫。"飞行员微笑着,悠悠说道,"大卫已经死了,从精神角度上来看,大卫在你改造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我是..."

    他的容貌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一个浑身坑坑洼洼的男子,满身是印,那是大卫的模样。

    他成了大卫。

    下一刻,他又继续改变容貌。

    他的样貌仍在发生变化,他的身材变得比先前稍矮几分,气势却更强大得多。

    他成了哈扬·所罗门的样子。

    或者说,他就是哈扬·所罗门。

    当年那个大卫、飞行员大卫、哈扬·所罗门,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传说中,所罗门王是大卫王的儿子,而我..."哈扬·所罗门有条不紊地说道,"我叫哈扬·所罗门,我是以前那个大卫的新生,大卫已经涅槃重生了。"

    "你是..."汤普森博士看着对方的样貌多次变化,忽然明白了一切。

    "是那两次血清注射,我注射了两次,这使你获得了两种异能。"他喃喃自语道,"你活了下来,你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异种人...这个丝线和你的变化容貌,你还拥有了两种异能。"

    说到这里,他难以置信地说道:'我成功了?原来我早就成功了?我完成了路德维希没能做到的事?可是为什么我只改造了你,后来我又失败了?';

    他自言自语,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像一个被数学题困扰的学生。

    "你还是老样子,实验总是重于一切。"所罗门遗憾地说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发自真心厌恶人类,我不抵抗成为一个怪物,我甚至乐于脱离人类这个肮脏而丑陋的行列。"

    "我不太明白,这还是不能解释清楚。"汤普森博士摇了摇头,一贯阴郁的眼神此刻净是迷惘。

    "这很重要?"所罗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当然重要,十分重要。"汤普森认真道,"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实验目的,我的计划并不是圣殿骑士计划,我有一个自己的可爱的计划,名叫拉撒路。"

    他顿了顿,诚恳地说道:"一直以来,我研究异种人和外星生物,并不单单只是热衷于此,而是我想复活你的母亲。"

    "你觉得我会信你?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成为助手,你就该让我帮忙。"

    "你不得不信,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汤普森解释道,"我不想让你当我的助手,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为了你的母亲,我必须足够坏,我不敢接近你,我怕污染你,可我在你身上看到令人惊惧的可能性,因此我不可能让你成为我的助手。"

    汤普森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所罗门,说道:"你是我的孩子,你永远都是。你真正的敌人在你身后,你应该帮我抓住他们,我们可以一起复活你的母亲。"

    "AllthatIhave

    AllthatIhold

    Allthatiswrong

    AllthatIfeelforortrustinorlove

    Allthatisgone..."

    歌声仍在荡漾,哈扬·所罗门却沉默了。

    他沉默一小会儿,却仿佛有一整个世纪那么久。

    安斯年和白月光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选择之上,就在两人暗暗提心吊胆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回应。

    或者说,选择。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哈扬·所罗门闭上眼睛,上一刻两人还在交谈,可下一刻,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指点出,一道银白色的丝线倏地钻进汤普森博士的胸口。

    他的力道和角度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没有丝毫痛感,那道丝线就这么突兀地宣告了汤普森博士的死亡,却又没马上带走他的生命。

    他用一种极其温柔又极其残忍的方式,让自己的父亲静静地、慢慢地体会死亡到来前的每一分恐惧。

    弑父,他做出了选择,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安斯年和白月光为他的选择松了一口气,却又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意。

    "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已经厌倦了听你说话,我的父亲。"他说,"这个解释应该放在当初,而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是想要你的一个道歉,而不是这种解释。"

    汤普森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哈扬·所罗门却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他那干瘪的嘴唇前。

    "嘘,父亲,不管你现在想要道歉,还是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哈扬·所罗门轻笑道。

    汤普森博士恢复平静,他不再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所罗门,他的眉眼舒缓,有着难得一见的柔和。

    "你杀我...难道...不想救你母亲?"

    "救?你还是没明白吗?我的父亲,你不必非得接受命运给你的安排,是我们在做决定,而非决定左右我们。"所罗门忽然捧腹大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还是不懂啊,死亡不是地狱,活着才是地狱啊!死的人是不需要被拯救的,需要被拯救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母亲已经找到安宁和平静,我们只是尚未解脱的奴隶,你又怎么可以自私地把她拉回这个世界?"

    "难道活过来她就一定会高兴吗?"

    "如果失败了,你要她像怪物一样活着吗?"

    "父亲!看看我吧!我成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怪物!你懂吗?我只是一个怪物!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所罗门越说越激动,他开始大声咆哮,癫狂得像只走投无路的猛虎。

    猛虎要嘛越过峡谷,要嘛摔成肉泥。

    他大声质问,情绪激动,却不曾流下一滴泪水。

    他不是真正的异种人,也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介于两种之间,就像某种不知名的怪物。

    他说他乐于成为怪物,可这份意愿却是出于对人类身份的厌恶。如果可以,谁会想变成一只孤独而忧伤的怪物呢?

    所罗门说着说着,忽然夺走汤普森手里的手杖,紧接着他将手杖扔进约柜,掉到安斯年脚边,而他自己则双腿一弯,跪倒在地。

    他像一条乞食的狗,跪在地上缓慢爬行。

    他像一个抓周的男孩,一点一滴爬向自己的父亲。

    最终,他抱住汤普森的大腿。

    "虽然我憎恶人类,但我其实是不太讨厌你的,即使你是我憎恶的根源。小时候,我就想这么抱抱你,可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他呢喃道,"世界这么大,离开你这么多年,我好好看了一遍。我看过一家人其乐融融,也看过手足相残、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你知道最终我发现了什么吗?"

    "我发现人类就是成堆成堆拷贝的复制品,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恶作剧。我见过野猫的叫唤在夜里像婴儿尖叫,我见过人们把社交网络的互动当作亲密之举,我见过戴着面具的人批判他人就好像自己有着**的灵魂。"

    "我透过人类乞丐式的劣根性仰望星空,可我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我看不到诸神的荣光,也看不到死者的灵魂点缀夜空,只有黑暗,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永远没有尽头。"

    "相比从前,现在大家都在网上发一些毫无意义可言的狗屎,并试图用这些狗屎般的生活细节淹没彼此,甚至还自觉思想深刻?大言不惭地讨论美食、音乐、电影、文学并不能让你深刻,因为这只是一种自我麻醉。"

    "这个世界是如此痛苦,而人们总执意通过这些东西麻醉自己。可人们为什么要麻醉自己?因为人类都是胆怯的懦夫,我们都是孤身一人,我们虚构出生存的理由,只有伪装得幸福才能让没有意义的生命显得不那么痛苦。"

    "毛姆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他说,一般人都不傻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所罗门又哭又笑,不知何时流泪,"我想,现在的哈扬·所罗门就是当初的大卫·汤普森所不得不成为的那种人。"

    时隔多年,他再次流下了眼泪,容貌也再度变回那个丑陋的坑坑洼洼的模样。

    "父亲..."他黯淡无光地笑着,宁静而忧伤。

    像一个孤独的小孩带着悲伤的念头,从甜蜜的蜂蜜色的梦中醒来。

    "父亲,我回来了。"他说,"所以,请你去死。"

第55章 生活就是坠落

    刺进汤普森博士的那根细线微妙得近乎透明,只有穿过他胸膛之后的那一截沾满了点点因空气氧化而显得暗红污浊的血珠。

    滴答声响起,鲜血滴落,像晶莹剔透的水珠摔碎在青石板上。

    生机,活力,生命,还有所有的喜怒哀乐和野蛮疯狂与阴翳,都在这一刻,随着那条冷冰冰的丝线,流失在千万个甜蜜的蜂蜜色的梦里。

    所罗门撤去封住汤普森博士四肢的丝线,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就像一个卑微的祈求者朝着他的信仰哀求着什么。

    汤普森博士恢复了行动能力,他能感受到那种体内生机的流逝,可他能说什么呢?

    他太老了,就像燃烧到底的蜡烛,只剩下一点蜡油,供生命的火焰燃烧。

    即使所罗门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年。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

    像是累了。

    又像是活够了。

    任何人都知道,以他的生命长度来说,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使他的目的是复活他死去的妻子,他也永远不可能做到。

    人死无法复生,就如同香茶渐冷,老宅颓圮,镜片碎裂,恒星熄灭,无意中打翻的杯中水不可能自己回到杯中,搅拌在一起的咖啡和奶精也永远无法自动分离成原来的模样。

    即使他能复活他的妻子,也说明不了什么。

    那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因为人活着,不仅仅只是因为肉体,更是因为灵魂,或者说意识。

    整个世界乱了套,人们更注重肉体感官的享受,却忽略了精神上的伟大。

    不少人类,包括汤普森博士,眼里只剩下辩证唯物主义,但他们往往只看到了辩证关系中的前半部分——物质决定意识。

    直到死亡濒临,汤普森博士才肯面对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自己一生都在做无用功。

    他不曾活着,也没有活过,他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活死人。

    他孜孜不倦地进行人体试验,迫害了无数的凡人,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正如没人能回答的那个问题,那个任何哲学家都想弄明白的问题,即"何为生命的意义?"

    那么,何为生命的意义?

    生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必须接受生活本身的毫无意义。

    所以,他并不说话。

    所以,他只是叹息。

    所以,他伸出双手。

    所以,他抱住儿子。

    然后,然后他不再动弹。

    汤普森博士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站立,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不,他就是尸体,他已经成为尸体。

    感受中臂弯里的温暖流失,躯体变得渐渐僵硬,所罗门仰着脖子,似乎想要打量父亲,但他的双眼却是紧闭,不留下一丝缝隙。

    可泪水却不这么妥协,它从不轻易妥协,于是它从眼角钻出,然后滑落。

    安斯年静静看着那个样貌丑陋的男人,他浑身坑坑洼洼,曾经那些脓疮在他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印子,就像爬满了一千只阴毒的蛇。

    可安斯年捡起了那根发芽的手杖,却意外借助外星科技的力量,从中窥见了所罗门思想中阴郁、片面的一角。

    原来,那家伙是不恨的。

    他根本不恨他的父亲,他杀了他的父亲,正是因为他爱他的父亲。

    所罗门的思想近乎扭曲,近乎偏执,他笃定活着就是地狱,而父亲的人体试验只是害人害己。

    他不想父亲沉沦于此,那样的父亲就像自己,同样沉浸在一个甜蜜的蜂蜜色的梦中。

    当然,父亲将这幻梦称之为"拉撒路计划","一个可爱的计划"。

    生活就是坠落,人活着像是在黑暗中不断向下坠落,沉浸在坠落的恐慌中,人总会试图抓住些什么。

    可梦终归是要醒的。

    若干年前,所罗门从自己的梦中醒了,现在,他想让汤普森博士也从不现实的幻梦中醒来。

    孩子往往崇拜父亲,亲近母亲,所罗门其实一点都不恨汤普森博士,他只是想让父亲解脱。

    他以一种不可取的偏激方式——死亡,让汤普森博士解脱。

    可是,他忘了,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不管年龄多大,不管财富多少,人类总喜欢在梦中诉诸各自欲求。

    大家都是活在梦里的胆小鬼,有的幸福,有的不幸,但只要是人,就总会有想要的东西和求而不得的遗憾。

    不是每一个胆小鬼都用勇气从梦里醒来。面对这机械的麻木的冰冷的不那么完美的世界,需要的可能已经不光光是勇气,还需要光明从不光顾的那些黑暗对立面——悲剧,然后从悲剧中汲取力量,失败,然后从失败中认清自己。

    所以,诚如赫尔曼·黑塞所说,幸福是一种方法,不是一样东西。是一种才能,不是一个目标。

    安斯年不具备这种才能和方法,而所罗门是如此,汤普森亦是如此。

    但人们还是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们想获得幸福,并保持幸福。这种追求具有积极与消极的两面性,一方面旨在消除痛苦和不愉快,另一方面旨在获得强烈的快乐感。狭义的"幸福"只在后者,而所罗门追求广义的"幸福",即渴望兼具幸福的两面性。

    玻璃这一侧,安斯年回过神,开始和白月光将外星遗体收入尼普顿提供的空间装置中。

    玻璃那一侧,所罗门抬头闭着眼睛,大声哭泣,大声怒嚎,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他的声音在悲痛中渐渐沙哑,像沙漠中的绿洲渐渐干涸。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弥漫心头,就好像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生命的意义就是毫无意义,而人类不得不接受这种无意义。

    他沉默,只是片刻。

    他站了起来,转身看着安斯年和白月光从约柜中走出。

    两人先前所在的那个约柜是用皂荚木制成的,里外包上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柜顶更饰有两只相对的基路伯。柜的四角有四个金环,前后各两个,用两根被金包裹的皂荚木的槓穿过,以便擡柜。

    "没想到我们先前待在这么小的柜子里。"安斯年感叹道。

    白月光摊了摊手,解释道:"可能又是什么空间技术吧。"

    "你们看,我这个人向来言而有信。"所罗门声音嘶哑地说,"我说了,我从不伤害任何一个异种人,你们也的确安全,这不是陷阱。"

    "我知道。"安斯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却没再说什么。

    所罗门的心理已经彻底扭曲,安斯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不清楚的是,所罗门在扭曲之中已经无意间洞察了人类的本质和世界的真相。

    人类,从本质上来说,是复读机,更是披着布料直立行走的动物。

    "我加入光照派,其实并不在乎那个组织的目标,我只是想要权力,我想要足够的权力来达成今天的一切。"所罗门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微笑,"我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我并不感到安慰,恰恰相反,我很空虚,我的心里很不受用。"

    "因为你的人生只为此而活,你已经没了目标。"安斯年说道。

    "是啊,我没了目标。"所罗门叹了一口气,不再惺惺作态,而是病恹恹的,"普通人也好,异种人也罢,我看透了很多人,但你们很不一样,我总觉得你们身上潜藏着什么,只是我说不出。"

    "所以你才会问,特斯拉为什么那么照顾我们?"白月光若有所思地说,"因为你觉得他可能知道这一点,你想我们可能也知道。"

    "可是我们的确不知道。"安斯年摇了摇头,指了指所罗门的身后,"我想,这个问题,不如留给他来解释吧。"

第56章 The Key

    "看起来,你们都在等我的答案。"

    泽维尔院长从身后的黑暗中走出,与他同行的,不是马克·吐温,而是众人所不曾预料的塞拉斯·兰登,另一个光照派的代表。

    "塞拉斯,你怎么会..."所罗门满是不解地看向塞拉斯·兰登。

    "我怎么会和特斯拉走在一起是吗?"兰登先生自嘲一笑,无奈道,"这个问题,还是问问你边上的小朋友吧。"

    塞拉斯·兰登的话倒是令所罗门愣了一下,他回头望向安斯年和白月光,眼神微惘。

    "在米高梅大酒店的赌场,我们曾有过交谈。"安斯年挠了挠头,解释道,"在看到那个豪华排场后,我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点,于是我让ECHO将我的所见所闻录下了,传至院长办公室。"

    "我们无法确定你的目的,也不知道你是出自个人意愿,还是代表光照派。"白月光摊了摊手,补充道,"所以我们需要准备后手,而没有什么比得上身后有特斯拉撑腰来得更加令人安心的事了,毕竟听起来就牛逼哄哄。"

    泽维尔院长点了点头,接过话头说道:"学生们找到了我,而我自然也得尽到自己身为一个院长的义务。借着这个契机,塞缪尔说服我,我们和光照派之间并不是一场零和博弈,我们之间存在合作的可能,所以我找到了塞拉斯·兰登。"

    光照派就像神话里的九头蛇,砍掉一个头,总会长出新的一个。

    "是的,这是一场非零和博弈。"兰登先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所罗门,轻声道,"光照派错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都错了。"

    "错在哪里?"所罗门迷茫地看着他。

    塞拉斯·兰登叹息着,解释道:"错在我们格局太小,当我们在为地球上的权力而产生争端的时候,特斯拉的目光一直放在整个宇宙的进程之上。"

    "整个宇宙?"

    "是的,整个宇宙,整个宇宙都在倾向于毁灭。"泽维尔院长平静地说道,"按照正确的宇宙未来发展方向,自宇宙大爆炸以来,随着膨胀的发展,星系之间的引力作用会减小,膨胀的速度会减慢,但是通过最近对其他星系的研究表明,暗能量真实存在,且使得宇宙的膨胀速度仍在加快。"

    "宇宙扩张达到某一个点,当暗能量的斥力足够克服引力时,引力无法补偿扩张产生的印象,宇宙就会发生大撕裂。那些受引力约束的物体最终都将被撕裂,在宇宙大撕裂发生前的半小时,地球会被撕碎。接下来,分子间的键开始变弱。直到宇宙终结前10^-19秒,原子也会被撕碎。最后,粒子之间不再相互作用,全宇宙分解成无数孤单的粒子,穿梭在永远无法触及的诡异永恒之中。"

    "可是我不明白,这事只发生在遥远的将来,与我们现在何干?"所罗门问道。

    "你看,这就是你们的格局,你们的格局太小,以至于我们没想过现在就能做出改变。后来发生的事只有当下去做才能避免,等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泽维尔院长解释道,"达芬奇的异能是洞察之眼,我们通过分析他手稿中的镜像字,发现他曾做出预言。宇宙灭亡的宿命论并非不可避免,而关键就在于1908年的通古斯大爆炸,那是我们能把握住的唯一机会。"

    ......

    ......

    1908年6月30日上午7时17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爆炸发生在叶尼塞河的支流通古斯河附近,当时其估计的爆炸威力相当于2千万吨TNT炸药,并有超过2,150平方公里内的8千万棵树焚毁倒下。

    当天早上,在那场著名的大爆炸到来之前,偏远的通古斯地区忽然刮起一阵猛烈的风。

    与寻常人所听到的各种风声不同,那阵风裹挟着万千噪音而来。

    狂风袭来,不是呼啸,而是纷纷扰扰,浩浩荡荡,像千军万马踏平山河的铁蹄,像一千万只阴森的鬼在耳边低吼,像全世界七十亿人的呼吸叠加在一起。

    不少俄国人被那种诡异的声响惊醒,一开始有的人以为这是沙皇麾下的士兵,毕竟那位"小父亲"在去年刚解散第二届杜马(类似议会),并进一步打压人民,切实维护王朝利益。

    可他们很快又抛弃了这种念头,毕竟通古斯地区实在偏远,这地方显然还没那么重要。

    于是,部分人们或走到窗边,走出屋子,眺望外面发生的一切。

    可风却突然停了。

    世界陷入难得的寂静之中,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一瞬之间化为一潭死水。

    环境是死寂的,但并非完全无声。

    寂静之声从远方传来,像一把小提琴孤独地乱奏一通。世界悄无声息,唯有远处,那种异常得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寂静之声飘荡在空气之中。

    他们从这寂静之声中听到了惊起的飞鸟在空中歌唱,听到了码头边上的小酒馆水手大声吆喝,听到了人们贴着耳朵同时对着彼此说"我爱你"和"我恨你"...

    他们听到了种种诡异的声响,他们简直听到了一整个世界的声音。

    就在这时,那种声音消失了。

    一颗燃烧着的橙红色火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就像斯拉夫人神话里的大神佩伦在天上驾车用带火的箭射杀恶魔。

    火球消失在地平线外,可它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它试图留下些什么,就像一个争强好胜的小孩试图表现得显眼一点。

    于是,片刻过后,远方升起一朵硕大的蘑菇云。

    大地开始颤动,地平线上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焰,刺眼的亮光在这一刻肆意蔓延。气温在一瞬之间攀升,爆炸中心的草木悉数成灰,即使是七十公里外的人也被严重灼伤。

    有人因爆炸声失去了听力,有人误把突如其来的一幕当成世界末日,就连当时的伦敦,电灯也在一瞬之间熄灭。

    通古斯地区方圆9000英里的天空,在爆炸发生后的几天都是阴沉而橘红的。

    许多国家暗中组织了调查,他们在爆炸中心发现的并非普通的遗体,而是三颗无法判断出成分的结晶体。

    如果硬要类比,这种结晶体就像高僧火化过后留下的舍利子。

    这三颗结晶体,一颗到了通古斯天赋学院,一颗落到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手中,最后一颗进了51区,后来在1947年左右莫名其妙不翼而飞。

    顺便一提,罗斯威尔事件正是发生在1947年。

    无论是51区,还是通古斯天赋学院,他们都没能从这几颗结晶体上找到任何可供利用的方法。

    但学院并不像51区那样只拥有人类的技术,学院还与部分外星文明有着密切联系。如果造成通古斯大爆炸的是纯粹的外星遗体,那么他们不可能一无所得。

    于是,利用超前的技术,特斯拉和马克·吐温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从这颗结晶体上发现了与众不同的一点——这些结晶体生前属于一个人,他是外星生物不错,但这个人和其他的地外文明不同,这个人并非来自太阳系之外,这个人来自更超然的世界。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属于这个宇宙,至少不属于这个四维时空,

    他来自更高维度的文明。

    这一结果无疑是振奋人心的,达芬奇的神奇预言在这一刻得到了应验。

    第五维度意味着什么?

    在四维时空,在地球人类眼里,时间之箭是关联渐增之箭。整个宇宙中的关联不断增加,而时间本身,又充当着这一切发生的背景。时间总是单一向前移动,鸡蛋打破就无法回复到为打破之前的状态,宇宙出于"熵增"的过程。

    而第五维度,第五维度的出现意味着,在五维时空的生物眼里,时间之箭不再是一去不复返,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将在眼前共存,就像《星际穿越》的主角,对于四维时空,五维时空的生物无异于真正的神。

    特斯拉所代表的学院派虽然在表面上和爱因斯坦关系并不是很融洽,但实际上,这却是为了一个更伟大的计划。

    学院派和爱因斯坦看似关系一般,但实际上却是为了更高效的分工合作和各自想法与实验的独立进行,互不干扰。

    爱因斯坦提出了广义相对论和狭义相对论,并预言了引力波,而今也被证实。

    学院则以一种组织形式慢慢发展,收容异类,逐渐成为庞然大物,以提供更多的资金运行和技术支持。

    无论是学院还是爱因斯坦,他们都试图利用引力波沟通第五维度的生物,因为只有更高维度的存在才有能力改变一整个宇宙既定的宿命。

    爱因斯坦是理论的提出者,当他死后,爱德华继承了父亲的一切。

    他利用结晶体混合基因制造了一批小孩,但他的想法似乎又和学院以及他的父亲不同。

    没人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没人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比前人所见更要令人不安的事实。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那一批小孩中,掌握了引力异能的孩子,即是沟通第五维度的关键。

    TheKey,钥匙,关键点。

    13号安斯年,一堆变量中的唯一定量。

第57章 世界会好吗

    听完泽维尔院长的解释,出乎意料,安斯年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似乎早就有心理准备。

    白月光注意到,这家伙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紧握,指甲有没有陷进肉里面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家伙的内心并不如他的表面那样平静。

    安斯年不是傻子,想来暴露出来的蛛丝马迹足以令他想到许多,可他只是太怯弱太胆小了,他只是一个胆小鬼,对生活没有勇气,也毫无天分。

    他像世间任何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孩,他同样编织着自己那甜蜜的蜂蜜色的梦,用逃避的安逸来遮盖残酷的现实。

    不是每个人都有醒来的勇气,但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安斯年忧郁、悲观、颓丧、卑陬、摧颓,像森林里迷了路的小孩,像沙漠中踽踽独行的骆驼,像辽阔天中充当唯一点缀的孤独飞鸟。

    他喜欢当一个被动的承受者,而非主动的能动者。

    泽维尔院长终于也选择了坦承,他的话无疑是大夏天的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下去的话,非但不会舒爽,反而冰冷得令人直打寒颤,不由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是这样,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安斯年强装镇定地问道,"这好像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因为想让你掌握引力波,向更高维度传递讯息,需要你解开第五道基因锁。"泽维尔院长叹息道,"我们都知道,一旦到了那一步,事情将无法挽回,你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

    安斯年低头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才抬头说道:"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肯告诉我?"

    他抬起头的样子像一个倔强的孩子,他想要答案,就像小孩子单纯地想要一辆玩具车那么简单。

    "因为,多亏了班布里奇教授,他找到了规避不良影响的方法。"院长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他有办法让你打开一部分的五阶基因锁,这部分还在可控制范围内,你之后还可以关闭。"

    "如果事情能如你们所说的那般简单顺利就好了。"安斯年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事情似乎总是这样的。"安斯年低着脑袋说道,"命运总在想法设法让我喜欢上什么或想要得到什么,以便紧接着第二天它就能够告诉我,我得不到并将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说道:"我这个人吧,向来运气不太好。我没有什么大梦想,但偶尔诞生的小愿望也一贯难以成真。"

    院长淡淡一笑,慢悠悠地说道:"那么,不要将你的期望称之为梦想,而是称之为计划,如何?"

    "嗯哼,我会尽力的。"

    安斯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好吧,说完了这个问题,我们该聊聊所罗门先生了。"泽维尔院长感慨了一声,转身看向那个丑陋的男人,"现在,所罗门先生,对于当下的解释,你是否还满意?"

    "已经够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以及光照派还有绝大部分人类,和你到底差在哪里。我们目光短浅,始终不如你有远见。"哈扬·所罗门找了个地儿,盘腿坐下,"特斯拉先生,你知道吗?如果是今天之前的我,听闻你的计划,可能只会想着破坏。"

    "我知道,但兰登先生和光照派却会协助我,他们试图统治世界,可如果世界和人类都没了,那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泽维尔院长同样盘膝坐在他的面前,"但你不一样,你憎恶人类,你讨厌世界。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你想要的一直是毁灭而不是统治,所以这才有了今天。"

    哈扬·所罗门耸了耸肩,一脸无可奈何地问道:"听起来,你们似乎都早已知晓我的计划?"

    "是啊,如果光照派和学院为同一目标而努力的话,那么世间很少有事情是瞒得过去的。"塞拉斯·兰登不无感慨地说,"我们轻而易举地知晓了你的过去,对于你的目的,自然也能推测出种种可能。"

    "我明白了,但你们没有阻止我,这点我由衷地感激你们。"哈扬·所罗门一脸诚恳地说,"现在,你们可以动手了,为我这些年来我造成的杀戮,也为我能够解脱。"

    "等等!这又是什么意思?"安斯年忍不住插嘴问道。

    "51区基本是完了,至少在研究异种人和外星生物这一方面,算是毁了。"塞拉斯·兰登深深看了安斯年一眼,解释道,"但我们毁了它,却不代表我们能够为所欲为,除非学院和光照派想和山姆大叔开战。"

    "所以,学院和光照派需要推出一个替罪羊。"所罗门接着说道,"而我,我甚至连替罪羊都称不上,因为我就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活。"

    他淡淡笑着,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水,和安斯年一开始见他的那种野蛮疯狂截然不同。

    "虽然我的人生看起来很惨,但请不要为我伤心。我不值得同情,也不想要被人同情。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我犯下的恶远胜于我所拥有的善。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就此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哈扬·所罗门心满意足地笑着,没有任何遗憾,也没有任何后悔。

    安斯年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兔女郎,他也不知道所罗门具体的恶。

    但在这一刻,他确确实实从所罗门身上看到了一种美妙而难以述说的灿烂光芒。

    哈扬·所罗门,或者说大卫·汤普森,这家伙有点儿让人同情,但大部分时候又令人极度厌恶。他就像纯粹的恶的化身,任何一件事物到了极致都能成为美,安斯年从这份癫狂扭曲而歇斯底里的畸形美中,看到了孤独的常态和爱与正义的可能性。

    所罗门先生有过"爱"这种感情吗?当然是有的,只是他并不能很好地去理解"爱","去爱"和"被爱"都是一种能力,绝大部分人与生俱来,但有的人却因为某种原因缺失了这一部分能力。

    所罗门先生就是那一类人,事情发生时他还太小,母亲的死和父亲的冷落无疑是双重打击,但事情发生之后,又是什么促使大卫成为今天的所罗门呢?

    所罗门没杀死大卫,杀死大卫的不是那些毁了母亲遗物的同学,也不是将他擅自改造的父亲,杀死他的是人性的罪恶和社会的扭曲。

    现在,所罗门也要死了,但这次,他大可以自豪地说,杀死他的是他自己。

    "动手吧,特斯拉先生。"所罗门真诚地看着泽维尔院长,"能死在您的手上,可是少有的荣幸。"

    泽维尔院长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哈扬·所罗门的脸颊。他仔细盯着眼前这家伙坑坑洼洼的皮肤,似乎那密密麻麻的印子就像是一幅幅精美的作画。

    他打量了许久,就像极具艺术细胞的鉴赏者试图从大师的名画中看出些什么门道,因为人们总喜欢过度解读伟大的作品。

    可他不曾看到更多,。

    他只看到了一个真诚的灵魂,在邪恶痛苦的幽寒深渊上走钢丝。

    以前的大卫·汤普森把自己困在完美的冰冷迷宫之中,拒绝和人接触,也拒绝被人发现。

    现在的哈扬·所罗门已经代替当初的那个大卫走出了迷宫,但现实总是不如意的。他站在动荡扭曲的世界中,逐渐变得透明无法看清,他不希望被找到,也不希望被看到,他是孤独的,但他享受且品位孤独。

    泽维尔院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沉默,接着抬手,死亡的阴影笼罩哈扬·所罗门。

    今天到场的泽维尔院长,并非鹿圆制造的心灵投影,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他从睡眠舱中醒来,他就是安斯年和白月光的最后一道保障,他的强大和无可匹敌几乎有目共睹。

    "你有什么遗言吗?"特斯拉一脸平静地问道,"或者什么未了的心愿?"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再想要。"所罗门的嘴角浮出一缕微笑,"我只想静静死去,我想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想同他们一起活在梦里面。死亡对我来说,不是末日,而是解脱。"

    "我明白了。"

    特斯拉点了点头,微妙的电光在他的指尖跳动,瑰丽而梦幻的光芒又像是另外一场玫瑰色的幻梦。

    而现在,他的手指伸出,指尖落于哈扬·所罗门的眉心上方三寸处。

    光在这一瞬间爆发,电弧红蓝交织,跃动着,像身姿绝美的舞者。

    玫瑰色的幻梦降临,如同死神亲吻哈扬·所罗门的眉心

    无穷无尽的光与热透着所罗门的血肉溢出体表,电光填满了他的每一寸欲求,死亡温柔地刮走他的所有快乐和甜蜜、痛苦与悲伤。

    人死了,所有的不满也就没了。

    在死神的指下,哈扬·所罗门的身体一点一滴消散,血肉纷飞,像海水冲垮的沙粒,像风中飘扬的尘埃。

    所罗门得偿所愿,露出笑容,死神的轻声呢喃似乎在他耳边响起:睡觉!去睡觉!平静下来!成为一种抽向意识,这种意识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没有世界,没有苍天,没有灵魂——只有一片情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颗星辰。

    在永恒长眠之前,所罗门用尽最后一丝意识,问了安斯年一个问题。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世界,更不喜欢怪物般的自己。"他问,"告诉我,安斯年,世界会好吗?"

    安斯年沉默了千分之一秒,作出回答,像是正面肯定,又像是自我肯定。

    他说:"世界...会好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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