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兰大家
当这个女子从里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连一向为人谨慎刚正的花推官也忍不住定睛看过去。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兰姬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了。
此人乃是苏州城中有名的歌妓,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号称三吴第一。
琵琶这种东西易学难精,初学时,若要弹出简单的曲调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因为上面刻有枕位,每一个音都有固定的位置,即便是三岁小儿,学上两天,就能准确地找到每一个音阶。不像胡琴之类的弦乐需要找把位,碰到悟性低的,学上一年半载,也难听得让人想自杀。
琵琶虽然入门容易,可真要弹好却非常难。对乐手的身体条件有一定要求,首先一条,你手指得长,延伸性要好,特别是按弦的左手,若全是又粗又短胡萝卜似的手指,很多音阶你按都按不到,还能弹出曲子来?
可是,细长的手指也有一个问题---手指力量不足。现代的琵琶多用钢丝尼龙缠弦,对人的指力要求极高。古代好些,可羊肠弦又硬又韧,弹的时间长了,也不好受。
据说这个叫兰姬的女子,为弹琵琶每日都要做上半个时辰手指操,十根手指不但能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力道也大得惊人。
几十年苦练下来,遂成天下间有名的琵琶好手。世人路过苏州,除了要例行去游一游寒山寺和虎丘剑池之外,听兰姬的琵琶也是必备的节目。
说起这个兰姬也是命苦,她十二岁的时候进了张士诚府做侍女。后来,朱元璋攻破张士诚之后,兰姬就被分在妓寨,一呆就是将近三十年。堂堂一代琵琶大家,命运如此多舛,念之让人扼腕叹息。
对于她的名气,屋中众人都是闻名已久,包括花推官在内,也都曾经想过要去见识一下这个琵琶圣手的风采。只可惜兰姬身体特殊,明朝又有制度,官员狎妓,直接摘掉乌纱帽。所以,姚知府、花推官和归照磨虽然在苏州为官多年,却一直没见过兰姬的真人。
如今,一看到她抱着琵琶出来,都抖擞起精神拿眼睛看过去。
一看之下,众人都有些失望。
本以为如此一个名震天下的大乐师,又是名妓,必然生得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可眼前这个女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脸都是皱纹,身上的衣着也是异常朴素。名妓风采半点也无不说,倒像市井中那些骂街说八卦的愚妇。
不过,她手上琵琶品质倒是不错,由一整块上好红木雕成,琴头乃是北宋形制,估计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物。
众人转念一想,这也可以理解。
兰姬十二岁进张士城府,到现在都三十年了,她也是一个快五十的老妇人,早老得不成话了。再说,她是乐师,又不是出卖色相的美人。
姚知府和花推官还好些,归照磨心中却叫了声晦气:我呸,还名妓呢,都可以做老妈子了。
可是那徐增山对兰姬却很是客气:“兰大家,方才我等的谈话你在里屋大概也听到了。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我想请你给外面的童生们弹一首曲子,再让他们填词。若能合你的意,就判他为这次诗会的头名。”
兰姬态度很是恶劣,头一扬,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高山流水也需要知音,外面可不都是钟子期。塔下那一百多面目可憎之人,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谁耐烦一首一首去看他们填的词。”
她说起话来如此无礼,早惹恼了归照磨。
归照磨面色一沉,呵斥道:“大胆,你一卑贱之人,竟敢同诸位大人如此说话,该当何罪?”
兰姬闻言脸色一变,也不说话,转头就走。
徐增山慌忙站起身来拦住她,连连拱手:“兰大家休走,不过是一个狂徒说些肮脏话儿,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权当他狺狺狂吠罢了。”
听徐增山将自己比做疯狗,归照磨一张脸憋成了紫色,可顾忌徐府的权势,却不好发作。
徐增山又不住劝道:“兰大家,我也知道寻常之人也不配听你的曲子,可今日之事同往常却不相同,求你看到老徐的面子上就出去给大家弹上一曲,并为士子们做个评判。”
屋中众人见一向狂妄傲气的徐增山在一个歌妓面前如此谦恭,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徐增山劝说了半天,兰姬的脸色才好了些,点点头说:“看在徐先生的面上,我倒是可以出去。不过,这一百多人若填的词若要逐一看来,我却没那个耐心。这样,我弹一首生僻的曲子,至于他们填不填得来,却不关我事。”
归照磨心中有些着急,咳嗽一声:“兰……大家,你弹生僻的曲子让……让士子们怎么填词,这这这,这不是为难人吗?”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起来,他家教虽严,可对这个儿子却是非常宠爱,钱财上却没短过他一文。儿子瞒着他出入青楼酒肆他也是知道的,坊间的曲儿词儿归元节也大概知道一些。不过如果这女人弹的曲子太生,元节没听过,还怎么拿第一?
兰姬冷笑:“我管得了这许多?”
徐增山哈哈大笑:“兰大家你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他们若没听过这曲子也是他们运气不好,怪不了别人。去吧,去吧!”
徐增山刚才替兰姬出了一口恶气,她这才高兴起来,施施然抱着琵琶随花推官出去了。
徐增山又将眼睛一闭:“好了,没我什么事,一切都由兰大家做主吧,真有好词问世再叫醒我。不过,以兰大家的性子,估计也没什么词能入她的眼。”让兰姬替自己出面也好,徐增山越看归照磨越是不顺眼,这样的厌物,还想让他儿子拜到徐府门下?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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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再赛一场
已经快中午了,陈艾心神不宁地坐在草席上,刚才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人可丢大了。
前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才子名声可说是毁之殆尽,如果再不想办法板回来,今后也别想在士林中混下去了。
古人的名声非常重要,如果真弄到人人鄙夷的地步,就算将来依靠科举进入官场,没有同年、座师的帮衬,终归是孤家寡人一个,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很。
可是,到现在诗会大概也已经结束了,还有机会将刚才丢掉的面子拣回来吗?
就算运气好到爆棚,再比一场,急切之下又做得出什么诗词?
他读书的时候虽然学的是中文专业,对国学也颇有研究,可惟独对明诗没什么研究。实在是明朝的诗歌水准太低,除了吴梅村、顾炎武区区数人,其他人的成就都不太高。格律诗发展到唐朝已达到顶峰,后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因此,宋人专一于词,明朝则是长篇小说的时代。
所起明诗,除了几个名篇,其他都没有背过。急切之下,能找到应景的诗词吗?
看着旁边满面讥笑的童生们,用如坐针毡四字形容陈艾此刻的心情最贴切不过。
可不管怎么说,倒人不倒架,陈艾还是沉稳地坐在那里,将腰提得笔直,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
痛快,实在是太痛快了!
归元节坐在陈艾身边,一边喝着黄米酒,一边斜视着这个从吴江来的乡下人,心中乐开了花。
在归元节看来,除了南京和苏、扬、常,其他地方都是乡下,都让人瞧不上。
可就是这么个乡下小子,在吴江让父亲吃了两次大亏。父亲在吴江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太清楚,可一提起陈艾陈佩萸,父亲就恨得咬牙切齿。
而且,如今一提起苏州府年轻一代的读书人,人人必谈陈艾。
他之所以有这么大名气,还不因为有解纶的帮他宣扬吗?
想当初,我归元节才是苏州第一才子呀,什么时候轮到这个阿乡了?
今天无论如何得给陈艾一点颜色看看,务必让他在苏州府的读书人面前大大出丑。
在来虎丘参加诗会之前,他也摩拳擦掌向在众人面前压陈艾一头。因此,他事先也做了准备。作为一个还不算笨的,又有才子之名的青年士子,他大概也猜到了这次诗会的题目。这么大冷天,这么大雪,按照惯例,多半会以雪、梅、寺庙或者春为题。
为此,他私底下也写了好几首关于梅花和雪的诗词,自己也觉得很满意,并有信心力拔头筹。
今日诗会果然以雪为题,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陈艾居然一字也写不出来。哈哈,估计他是作不出来吧!
我呸,还才子呢,根本就是草包一个。也不知道当初解纶是瞎子还是怎么着,竟那么看重陈艾,真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嘿,还在笑?
装,你就装吧,这次诗会也已经结束了,我归元节马上就能拿到第一。你陈艾丢人已经丢到了家,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归元节不住冷笑。
正要再给身边几个童生递个眼色,让他们继续挖苦陈艾,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骚动,就有人低声惊呼:“花推官出来了,难道是来宣布结果的?”
“恩,肯定是的,不过一百多篇诗稿,要读完,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对了,最后谁能拿第一呢。彩头可是黄山谷的《金刚经》,拿可是价值千金的宝贝,若是我的就好了。”说话的人舔着嘴唇,一脸垂涎。
“做梦吧,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能拿第一吗?我苏州自古都是出人才的地方,如今,南有陈艾,北有归元节,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是啊,有他们在,也没我的份。”刚才还一脸贪婪的那人立即丧了气。
“归公子就不说了,他的诗文定然是极好的。可是,刚才我听人说,陈艾好象一字未写。”
“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陈艾看过来。
陈艾心中大苦。
这个时候,花推官什么话也没说,大步朝陈艾和归元节走了过来。
看到这个情景,归元节身边的几个童生立即小声惊叫,“归公子,花推官朝你走过来了,肯定是你拿了第一。”
归元节心中也是一阵猛跳,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他慌忙站起身来,拱手施礼:“花叔叔,小侄刚才所做的诗文可堪入目,拿了第几?
徐先生呢……可是来叫我过去见他的?徐先生身份尊贵,自然不是阿猫阿狗就能见到的。”
花推官微笑着朝归元节点了点头:“好叫你知道,刚才送过去的一百多份诗稿,徐先生都看过了。徐先生说,只有你的那篇诗文尚可,就留在了手边。其他的一概扔进火炉,付之一炬了。”
“哈哈,那么说来小侄拿第一了。”归元节又挑衅地看了陈艾一眼,得意地大笑起来:“花叔,我这就随你去拜见增山先生。”
花推官也不再说什么,反走到陈艾面前,低下头狠狠地看着陈艾,语气中带着恼怒:“陈艾。”
陈艾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晚生陈艾见过花大人。”
“你行啊,真当自己是李太白了。”花推官冷冷道:“是不是要有人替你捧墨、脱鞋你才肯动笔?”
花推官的表情又是恼怒又是痛惜,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关心陈艾的。
陈艾如何不明白这一点,虽然他私下并没有同此人有过任何一次接触,但自己上次在粮库时的表现定然给花大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正要回话,刚才被花推官晾到一边的归元节插嘴:“花叔叔,陈艾是根本做不出来。就算有人替他捧墨脱鞋也是一样,此人浪得虚名,其实是草包一个。”
花推官却不理睬归元节,只直直地盯着陈艾:“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陈艾装出一副坦荡的样子,淡淡道:“诗乃心声,有感而发。若要强写,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写出来的东西只有皮相没有骨肉,缺少精神气的文字留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好好好,好一个缺少精神气的文字留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狂妄,狂妄!”花推官气得浑身乱颤,手指着陈艾痛心地怒喝:“当初我见你还算是一个正直君子,又才华出众,本高看你一眼。却不想你却狂傲成这样。还真当你是三吴第一,别人在你眼中都如土鸡瓦狗了,连陪大家诗词唱和也失了你的身份。哼,你陈艾什么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是解大学士那样人物也入不了你的眼睛?怎么,你连我也看不上?”
花推官越说越怒,声音也大起来,每一个字都落到再场数百童生的耳朵里。
就有人心中暗道:我道那陈艾为什么一字不着,原来是瞧不起我等啊!是,一定是这样,此人能得解大学士青眼,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又有人向:“可恶,这个陈佩萸简直是目无余子,还真当自己是江南第一才子。此人有才是有才,可却讨厌得紧。”
花推官骂了几句,喝道:“陈艾,老实告诉你,你今日如此行径,增山先生大人大量,也不会放在心上。可知府大人却已经勃然大怒,大人说了,再赛一场,这一回你若再一字不写耍你的名士派头,这次府试你也不用考了,自回吴江去罢。”
归元节先前听到花推官骂陈艾心中大快,可越听到后来越不对劲,待到花推官说要再赛一场时,心中大急,忍不住叫道:“花叔叔,我不是拿了第一吗,怎么还要比赛?”
第六十五章 规则(一)
花推官对着陈艾那是声色俱厉,可转头看着归元节时却满面微笑,客气地说:“元节,你刚才的那首诗虽然拿了第一,可徐先生却不满意,不肯出来与大家见面。知府大人先前可是说了,要将增山先生请出来才算是真正的第一。”
照理说花推官是归元节的长辈,日常也经常见面,同他说起话来原本用不着这么客气的。可如今他却一脸的客套,笑容里隐约带着一丝生分。对陈艾却是另外一种模样,虽然大声呵斥,可语气中却又是痛心又是期盼,倒像是长辈在教训自己的侄子。
陈艾如何不懂得这里面的亲疏远近,表面上一副惶恐的模样,心中却对花推官大起好感:此人对自己还真是不错啊。
归元节大为不满,声音也大起来:“花叔,我那诗怎么肯请不动增山先生,那可是我准备许久的……”
归元节一时口快说漏了嘴,旁边耳尖的人心中同时咯噔一声,都有些鄙夷。这个归公子如此大的名气还需要作弊吗?
归元节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张胖脸红将起来。
花推官装着没听懂的样子,继续说道:“方才徐先生说了,你这诗虽然还算不错,可此诗却不应景,现在明明是上午,偏偏要写什么暮色。还有,寒林、归鸟等物也破坏此诗的禅意,不算太好,所以,他就不出来了,让大家再赛一场。”
说完话,花推官将目光落到陈艾身上,表面上是回答归元节的问题,实际上却是在提醒陈艾。他一字一句道:“你也是我苏州府年轻一代的俊才,才华即高,为人也狂傲惯了。可在徐先生这般的士林前辈面前可有你狂傲的份?把你的那点小脾性给我收起来,老实比赛,别再让人失望了。”
归元节这才明白花推官这话是对陈艾说的,讥笑道:“花叔,陈艾不过是草包一个,就算再赛一百次,写不出来依旧写不出来,你同他说如许废话做甚?”
陈艾听花推官说要再赛一场,心中即意外又惊喜。本来,像这种诗会他是不太感冒的,诗词这种东西对科举来说毫无意义,你诗写得再好,上了考场写不出八股文也是白搭。所以,先前他不着一字,心中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过,后来一看到大家鄙夷的目光,陈艾突然察觉到。诗词唱和虽然与科举无关,可却能最直观地体现出一个人的文化素养。若真被人当成草包,以后也不用在文人和官僚圈子里混下去了。
而且,刚才花推官也说了,刚才自己交白卷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姚知府,被人家看成了一个狂生,如果不想办法板回一场,不但要在众人面前大大丢人,很有可能在这次府试中名落孙山。府试不比后面的院试、乡试和会试,没有一定的规章制度,有很强烈的人治因素。可以说,知府大人让你过关你就过关。知府觉得你这人面目可憎,就算你的文章写得再好,一样赶出考场永不录用。
好在现在又能再一场,对陈艾来说简直就是绝处逢生。
无论如何,这一关一定要过。
不但要过,还得拿第一,还得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如今,若想再韬光养晦也已经不可能了。
听到归元节出言挖苦,陈艾再也不想忍下去,大笑一声:“陈艾虽然只读过几年书,可这种应景的文却难不到我。只可惜陈艾凡事讲究完美,若只能作出寻常文字,还不如不写。非不能,实不愿。哪里比得上归公子深谋远虑,早有准备,我猜归公子在来之前至少准备了十首以上的诗词吧!”
“你你你!”听陈艾说破这其中的关节,归元节暴跳如雷,一张圆脸变成了猪肝色,大叫:“陈艾,有种这一场比赛你就交白卷。”
陈艾再不理睬归元节,转身向话推官深深一揖,装出一脸羞愧的模样:“花大人刚才一席话教训得是,陈艾深为羞愧。晚生疏狂惯了,性子也急。刚才听了大人的话,晚生这才明白这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知凡己,小小一个陈艾在增山先生,在大人们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还请大人出题。”
花推官欣慰地看了陈艾一眼,哈哈大笑:“好好好,孺子可教也,收起你的名士派头,好生作题吧。”
他大步走回前台,高声喊:“兰大家请出来与大家见面吧。”
“兰大家……是不是兰姬?”
“轰!”一声,在座的一百多个童生都激动地叫出声来。
此人在古代的娱乐界地位极高,是南派琵琶的宗师级人物。据说兰姬每次出场费高达十两银子,这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粮,她的音乐自然也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可以享受的。
可是,因为朱元璋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社会各阶级层次分明,因此,就如兰姬这种琵琶大师如今的身份却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歌妓。
话虽如此,兰大家的出现还是让所有人都十分激动,一百多条脖子长长地伸了出去。
花推官见场面有些混乱,眼神严厉地扫视而来。
如果换在平时,有官府的威望在,大家早安静下来了。可因为实在太亢奋,众人还是在闹个不停。
花推官眉头紧锁,正要发作,这个时候“丁!”一声,有琵琶声传来。
是一记标准的爆音。
声音虽然不大,可就好象有人用手指关节敲到了自己心上,陈艾只听得心中一颤。
“叮,叮!”又是两声,每一声都让人心中一紧。
陈艾这才感觉到这三声爆音的不凡之处。
场面如此混乱,不管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只怕早就被嘈杂声所淹没了。可这三声却如锥子一样刺来,显示出极强的穿透力。
喧闹声小了些。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劲急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不间歇地袭来,刺得人脑门发涨,这是琵琶中最经典的“轮指”。
陈艾只觉得耳鼓一张一缩,心中一阵烦恶,难受到了极处。
他心中骇然:音乐固然可以给人一种愉悦,可有的时候也能让人非常难受。兰姬果然是一个大师级的乐手,单就这一手看来,已经足让人又敬又畏了。
果然,所有人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这个时候,从背后的梅林里走出来一个衣着朴素怀抱琵琶的老妇人,也不施礼,径直走上座坐下,一脸的狂傲。
众人对兰大家是闻名已久的,大家都是读书人,对所谓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也颇为向往,原本以为兰姬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如今却看到一个老得不象话的妇人,先就倒了胃口。
陈艾身边的归元节忍不住笑起来,小声对几个童生道:“我呸,我还以为兰大家是大美人呢,原来是个老乞婆,还十两银子一曲。看她这恶心模样,倒贴本公子十两,本公子还觉得吃了亏。”
几个童生附和着他讥笑起来。
陈艾眼尖,就看到坐在上座的兰姬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子一样落到归元节脸上,目光中充满了愤怒。
陈艾心中好笑,据他所知,玩音乐的人耳朵都灵得很。如兰大家这种一流好手,耳朵更是灵敏得像是有特意功能一样。就如后世的卡拉扬一级的大师们一样,一台交响乐晚会,一首交响乐,上百种乐器,多个声部,他也不用留意,轻松地就能分辨出其中任何一种乐器。在他们面前,要想滥竽充数那是毫无可能的。
花推官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兰大家请出来,难道……她同这一题有关?
陈艾微一沉吟,立即就肯定了这一点。
这个归公子也是自己找死,竟然敢得罪兰姬,不想拿第一了?
如此也好,对我陈艾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只要让兰大家对归元节心存恶感,我拿第一也多了一份把握。
只需再添一把火。
想到这里,陈艾缓缓张口:“归公子此言差矣!”
第六十六章 规则(二)
归元节听到这话,心中大为不快,鼻子里“嗤!”一声:“交白卷的家伙,你什么东西,本公子自与人说话,什么时候论到你插嘴?”
陈艾无所谓地一摊手:“我交白卷是我乐意,不过你背后议论兰大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荒谬透顶,陈艾不敢苟同。”
“那你说呀,我就不信你还能说出个道道来?”归元节讥笑道:“人说陈佩萸乃是苏州府的大才子,我看就是个狗屁。好今天就让你畅所欲言,也免得别人说我归元节不让别人说话。”
“归兄客气。”陈艾故意一副彬彬有礼模样,拱了拱手:“我想问归公子,兰大家之所有有偌大名气,靠的是什么,别人一提起苏州兰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这不是废话吗?”归元节挥了挥衣袖:“别人提起兰姬首先就会想到她是一个琵琶圣手,这事三岁小儿都知道,你还问个什么劲。”
“哈哈,归兄原来不糊涂呀。”陈艾大笑:“三岁孩童都知道兰大家是琵琶圣人,偏偏归公子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见了兰姬却评点她的相貌,连个黄口小儿也比不上。我想问归公子,琵琶是用来听的,还是用来看的?你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不知道你读过太史公的《史记》没有?要不,陈艾念一段给你听。”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不能只根据外貌来品评一个人品质和才能的好坏。如果你没读过这本书,我倒可以送你一本。”
听到陈艾居然像教训学生一样在归元节面前背起书来,旁边就有几个童生小声地笑了起来。这些童生们虽然不喜欢陈艾的狂傲,可对归元节为了拿第一事先准备诗稿作弊一事颇有怨言,见大名鼎鼎的归公子吃憋,都心中大快,不觉看陈艾也顺眼了许多。
在座的读书人大多出身寒微,对归元节这种纨绔大多有一份隔阂,反倒是对陈艾这种苦出身的士子要亲切些。
看到众人讥讽的笑容,归元节胖脸愤怒地扭曲起来,正欲叫骂,站在众人面前的花推官喝道:“安静,马上就出题了。”
这下归元节将这句骂娘的话咽回肚子里,一口恶气闷得像是要爆炸开来,嘴唇也开始发颤。
陈艾挖苦了归元节两句,心中固然大快,说话的同时却暗自留意坐在前方椅子上的兰姬。
他发现兰姬看归元节的目光异常冰冷,里面满是愤恨和厌恶。
倒是同自己的目光相触的一刹转为感激,甚至还微微朝他陈艾点了点头。
陈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中还是非常惊讶:看来刚才我同归元节所说的一席话一字不漏地落到她耳朵里了,这老太太听力好厉害!如此也好,若兰大家真同接下来的题目有关,我结了这个善缘,对自己却大有好处。归家小子你一定想不到就这么被我阴了一道吧。也别说我陈艾腹黑,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圣人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慎独吗?别以为别人听不到看不到就可以乱说。
果然,同陈艾所猜测的那样,花推官等大家都安静下来,这才说起了这次比赛的规则:“诸生听着,知府大人和徐先生之所以将兰大家请出来不是没有理由的。接下来,我们请兰大家为我们弹奏一曲,然后大家再根据这首曲子的曲牌添词。”
一听到终于可以亲耳聆听琵琶圣手兰大家的曲子,众人都兴奋地轻呼出声。这可是价值十两银子的曲子啊,不是王公贵族也消受不起。如今却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算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日后却有了与人炫耀的资本。
众生的心情花推官可以理解,等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些,继续说道:“刚才赛诗的时候,徐先生说逐一审稿实在太麻烦,就不亲自审核了。你们填完词之后就交给兰大家,若能打动兰大家,自然能拿第一。呵呵,兰大家就是这次的审卷官。”
听到这话,陈艾心中咯噔一声,暗叫:果然如此,还好还好,还好刚才帮她说了几句好话,至少已经加了不少印象分。可归元节就可怜了,在背后说了兰姬那么多难听的话,换我是她,二话不说,先把他给刷下去。哈哈,归公子,你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想到这里,陈艾心中直乐。
看到陈艾面露笑容,归元节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倒大霉,反觉得陈艾这张笑脸非常可恶,忍不住问道:“陈艾,苏州人将你我并称为南陈北归,就算你这个才子的名气名不副实,可左近还是有些水准的。却不知道你对词牌曲牌有没有研究,平日间又听过什么曲子,还请教。”
陈艾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这才感觉到一丝不妙,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他整日只顾着读书,对于明朝文人的业业余生活倒没什么了解。
所谓词牌曲牌,都有固定的格律和曲调,其中有不少讲究,同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的娱乐节目。
实际上词这种东西在宋朝时在市井升斗小民之中就已经十分流行,并非专为士大夫所独享,否则也不会有“有井水处皆歌柳永词”一说。到宋亡之后,经过多年元朝多年的奴化统治,百姓的文化素质极大下降,词曲这种东西也逐渐在百姓生活中消失无踪。高雅艺术的消亡使得明朝的俗文化于嘉靖年间得到极大发展,这才有四大名著中的《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才有《牡丹亭》和《金瓶梅》。
就连普通明朝人不明白词牌曲牌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更别说陈艾这个现代人了。
若说起对词牌的认识,他也仅仅记得几个诸如《忆秦娥》〈沁园春〉之类的名字,也学过其中的平仄格律。可问题是,从北宋到洪武二十八年,宋词、元曲的词牌曲牌不知凡己,等下兰姬在上面丁丁冬冬地弹上一气,鬼知道她弹的是哪一首曲,就算想抄也不知道抄哪首。
难不成今天又要交一次白卷?
第六十七章 铿锵有力琵琶行
花推官双手朝下面压了压:“至于题目,大家就以虎丘山为题吧!”
听到这道题目,不但陈艾有一种无力感,就连其他童生也都被弄晕了头。
花推官刚将这次比赛的规则说明白,下面的士子们就骚动起来。在座百余童生,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没听人唱过曲,连词牌和曲牌的区别都弄不明白,更别说依着曲子填词了。
正喧哗中,兰姬从袖中摸出一个镶金檀香木盒,轻轻打开了,从里面捏起五只米黄色的象牙义甲套在右手五根手指上,“唰!”一声朝琵琶弦扫将下去。
这是一个琵琶技巧里标准的扫弦。
这一声如银瓶乍破,刺得众人脑袋里“嗡!”一声,所有的怨气和不满都被这一声压回了腹中。
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高音,配合着她左手快速的糅弦,将这一声尾音高高曳起,直直地朝头顶拔高,仿佛样将所有人都朝那九天云外拽去。
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将头抬起,朝那无尽的苍穹望去。
却见,头上的雪花早已不见,有大块大块的云团被风吹得疾如奔马,在头顶奔涌来去。
太阳早已升起,照得云层一片斑驳,有无数或大或小的光柱子从上投射而下。
心血中那一口热血在这道颤音中往上直冲,无着无靠,只奋力向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落下。
再没有人说话,更无法呼吸。
这一声还未停歇,第二声又传来,这一声又甚为古怪。
陈艾心中虽然郁闷,可眼中却看得分明。
他看见兰姬这一声左手的握把和右手的手型非常奇特。
一般人弹琵琶右手手指都会在位于琵琶中部的纳孔处用力,所谓纳孔其实就是音箱的开口处,在这个地方拨弦,可以产生极强的共鸣音,音乐也显得响亮、圆润、优美。
可兰大家的右手食指偏偏放在最下部系弦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拨弦,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也谈不上任何美感。
至于她的左手的手指更是奇怪,在右手拨仙的一瞬间飞快离琴弦,然后有飞快放在弦上。
于是,这第二声不但干涩,还显得异常短促沉闷。
这一声发出,众人刚才被拖曳到高天云外的那颗心纷纷坠地,憋得人有一种烦闷欲吐的感觉。
按说,以兰大家这样的琵琶圣手断断不可能弹出这种又沙又哑的破音,难道是她失误了?
所有的人却没有猜对,兰姬接下来依旧发出这种奇特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声音也越来越高,如奇峰突起,从这片空旷无垠的平原上拔地而起,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陈艾心中一动,四下看去。从山头往下看去,底下是平坦的杭嘉湖平原。虎丘山本不高,也不过是一个几百米的小土堆。在后世,到处都修有亭台楼阁,显得拥挤窄蔽。可在古代,因为没有那么多建筑物,视野非常开阔。虽然还谈不上是吴山第一峰,却是苏州府的第一制高点。
兰大家的曲调虽然古怪,却将虎丘这俯视三吴的气势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曲调虽然不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宏大气魄。
不要说是在座的各位读书人,就连陈艾也被这激扬的琵琶声震得透不过气来。
再看其他人,更是大大地张着嘴巴,目光满是迷离。
再没有人说话,静得可怕,这首曲子也短,只一段简单的旋律反反复复地弹奏,到第三遍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一曲终了,沉默片刻,下面的士子们这才“轰”一声又闹了起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今日能够听到这天籁之音,也没算白来。”
“哎,好曲啊,从来没想到过琵琶还能够这样弹。”
“只是……只是……兰大家刚才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啊,又该填什么词呢?”有人小声嘀咕。
“哎,人心不足蛇吞象,能够亲耳聆听兰大家的演奏已经是我等的福气,至于能不能填词,倒不要紧了。”
“是啊,也是我等的运气,这一趟就算空手而回,也值了!”
……
唱曲填词在明朝初年是一等一的高雅艺术,苏州的士子中绝大多数都是寒门出身,对词牌曲牌也没什么研究,也没办法填词。于是,不少人都将手中的笔放在席上,放弃了这次比赛。
不过,众人的面上却看不有丝毫的失望,反是一脸兴奋,似乎还沉浸在兰姬绕梁三日的乐声中。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填不出词。还是有几个书香门第出身有见识的童生略一沉思,提起笔来唰唰地写开去,然后起身交卷。
花推官大概数了数,识得这一曲的童生不过三五人,而这三五人大多是苏州各县今科县试的头名,有真才实学的。
说句实在话,花推官也不知道兰姬刚才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不过这也不要紧,反正有兰大家审卷,自己也不用费神。
他伸出手去接了士子们交过来的卷子之后递给兰姬,兰姬却不接,只用眼角轻轻地撇了一眼。
花推官就知道这张卷子兰大家没有看上,就随手扔到了一边。
如此,四张卷子之后,竟没有一个人所填的词被兰姬看中。
花推官苦笑一声,扬声道:“还有没有人要交卷?”
“归元节已经做好了。”归元节站起身来。
花推官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归元节身边,陈艾还是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花推官心中一惊:这个陈艾怎么回事,难道……难道他真不会作?
……
一曲终了,禅房中,徐增山猛地睁开眼睛,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好,果然是兰大家,这一曲绝了。”
“是挺古怪的。”姚知府连连点头:“如今这个世上,敢用这种高难度技巧演奏的琵琶乐手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曲牌好生生僻,我也是想了半天才记起的,兰大家这不是故意为难我苏州士子吗?”
徐增山哈哈大笑:“若只弹一首寻常的曲子也显示不出兰姬的本事。”
姚知府:“也是,能够听到这样的曲子也是我等运气,就怕我苏州的读书人要交白卷了。”
听到二人的交谈,归照磨心中一凛:元节识得这首曲子吗?
这个时候,一个小吏跑进屋来:“见过各位大人,见过徐先生。”
姚知府:“士子们交卷了吗,有几人知道这个曲牌?”
“回知府大人的话,一共有五人。”
徐增山倒有些惊讶:“不错啊,苏州出人才啊,我本以为没一个人知道这个曲牌的。”
归照磨忙问:“我儿元节交卷了没有?”
小吏:“回归大人话,归公子已经交卷了。”
归照磨哈哈大笑起来:“犬子虽然顽劣,可读书还成,对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也颇上心,应该不会让兰大家失望。”
徐增山突然问:“陈艾填词没有?”
听到他问,所有人都看想那个小吏。
那小吏摇头:“没有。”
“什么?”
小吏:“陈艾还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享受的样子,还还……还面露微笑。”
“可恶!”知府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好一个狂生!”徐增山气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此人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瞧不起我徐增山,瞧不起我徐国公府?”
第六十九章 长短参差十六字
“你可算写出来了!”见陈艾拿了词稿大步走上前来,花推官又惊又喜,再顾不得体面,一把抢过陈艾手中那副墨汁纵横的白宣大叫出声。声音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愉,就好象自己度过了一大难关似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也没想过陈艾这阕词填得究竟如何,好象只要他填,就能稳拿第一一般。
一接过稿子,待看到陈艾那手漂亮恣肆的狂草,花推官就赞了一声:“好字!”
却见这一手草书写得用笔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一气呵成,有一种特有的狂放之气,已深得怀素三昧。
若不是亲眼看到陈艾运笔,还真让人怀疑此乃怀素和尚的真迹。
唐朝书法大家中,怀素和张旭乃是其中翘楚,二人都是草书大家,但风格却不尽相同。张旭的草书潇洒磊落,变幻莫测,而怀素的则在气势上更胜一筹,这才有“张癫怀狂”一说。
想起陈艾刚才的狂悖傲气,花推官忍不住笑了一声:陈佩萸狂人一个,无论是为人还是书法倒与怀素有三分仿佛。对这种狂士不能以常理推断,有的时候你就得采取逼迫手段。
听到花推官称赞自己的书法,陈艾心中却有些不好意思。书法这种东西他在后世也苦练过十多年,除了本身就爱好这种东西还因为穷。在别的同学都在打游戏、谈恋爱的时候,他因为没别的消遣,索性躲在宿舍写字玩,反正纸笔也花不了多少钱。
参加工作之后,因为工作关系同书法家协会的人也多有往来,因为常年与同道切磋,一手毛笔字更是越发纯熟圆润。
陈艾能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往常也没少被书法家协会的同道笑话。但其实,他的狂草也写得不错,只可惜能写一手好草书的人实在太多,平日间也不肯轻易示人,以免得被人比了下去。
说起书法,其实现代人中有不少书法家的字写得相当不错,若放在古代,绝对是一流大家。只可惜现代人并不看重书法,也不在意。
其实,陈艾的手法在现代不过是二流水准,但在明朝这种满目文盲的世界中却是一流高人。普通人若要练习书法必须大量临贴,可好的帖子都是古人真迹,价值不菲,也不是普通读书人所能承受的。比如今天这场文会的赏格黄庭坚的手书《金刚经》其市价已经足够让寻常百姓吃用一世了。
没有好的帖子,要想练出一手好书法无疑是痴人说梦。就陈艾刚才说看到,在座一百多童生中,绝大多数人的毛笔字都歪歪扭扭,在后世也不过是初中生水准。
陈艾身为一个现代人,学的是国学,对书法这种东西又有强烈的兴趣,真有意练习,无论是苏、黄、米、蔡还是颜、柳、钟、王,只要他愿意,大不了跑一趟图书馆,就能轻易借到古今先贤真迹的影印本。只要肯下些工夫,沉下心练他十来年,放到明朝也是一个书法好手。
陈艾刚一交卷,旁边的归元节早留了心,一等花推官将陈艾的稿子摊开,他就忍不住将脑袋伸了过去。只看了一眼,脑袋里就“嗡!”一声剧响:这字……实在是太好了,我归元节的字同他相比,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啊……
却见这一副字墨意纵,每一个字都黑得耀眼,如奔马、如虬龙、如卧虎,黑亮亮的如同要活过来一般,直欲破壁而出,沉重地压在人心头,让人无法呼吸。
那气势,只能用巍峨山岳才能形容。
至于其中的内容,归元节之看了第一个字,心中就像打了个大雷:这厮竟然识得此曲!
陈艾这阕词的第一个字是“山”。
词很短,只十六个字,花推官只看了一遍就大叫一声:“好气魄!兰大家,你且看。”
兰姬刚才受了归元节极大污辱,正老泪纵横,突见陈艾站出来压他一头,心中一喜,定睛看去,也低呼一声:“好词!”
“好好好!”一连叫了三声,花推官忍不住念道:“山,快马加鞭未下鞍。”
突然间,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琵琶声传来,接着是一声穿云裂石的高歌:“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还有三尺三。”
一刹那,先前还嘈杂一片的众人都安静下来。
听到这气势滂沱的新词,听到兰大家这高亢得如金石交鸣一样的嗓音,所有人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都被震得麻了。一颗心脏扑通跳荡不休,血管里的血也激烈沸腾,只想喷薄而出,化成这满天阳光灿烂。
花推官:“山!”
陈艾知道自己赢了,索性大力踏地,长啸一声:“山!”
一个士子满面泪水的站起来,大叫:“山!”
仿佛中了魔咒,一百多人同时高喊:“山!”
兰大家还在反复吟唱:“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手中的琵琶更是弹得如暴风骤雨一般,铿锵的琵琶声发出马蹄的轰隆、刀枪的铮鸣、壮士的呐喊。
抬头看去,头顶的冬日艳阳如猛虎咆哮,撒下漫天赤红。
……
是的,这一题正是《十六字令》。
没错,这正是***所写的《十六字令》。是现存唐宋词中唯一以字数命名的词牌。四句,三平韵。
一样写山,一样写景,归元节也只能写写江南冬日胜景,写写风花,谢谢文人的小情小调。却哪里能写出这种看似普通,却气势博大雄浑,豪放洒脱,气韵天成的雄伟壮阔。
他面上的血色突然褪尽,如置身于洪流中一样摇晃不停。
惊回首,离天还有三尺三。
突然回头,陈艾就像一座高峰站在自己身边,逼得他无法呼吸。
……
与此同时,在禅房中,听到这雄厚的高歌,听到这金声玉质的琵琶声,徐增山猛地伸手抓在椅子的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膛也在剧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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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首!
第七十章 继续
“这是……”屋中几人都不是平凡人物,只听了一遍就识得此阕的精妙之处,知府姚善不觉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先前出去的那个小吏急冲冲跑进来:“各位大人,徐先生,陈艾交卷了。”
“此曲可是他填的?”知府急忙问。
“正是。”小吏治大声回答。
“想不到呀想不到,想不到连堂堂兰大家也愿意为陈艾的新词放声高歌。”姚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有些自得,嘿一声:“这个陈佩萸,果然是要逼啊。若不是本官以本科府试的考试资格逼迫,只怕他还不肯动笔呢!”
说完话,他抚着长须哈哈大笑。
陈艾所作的这首词粗闻之下未免有些粗疏嫌疑,却纯以气势取胜。实际在,即便在现代,***诗词在文人雅士中也颇多争议。可不管怎么说,就个人成就来说,***都当得上千古一人的称谓,而他诗词作品中那种一代天娇的滂沱大气却不是一般人写得出来的。
禅堂之中,所有人都被这一阕短短的《十六字令》震得心摇魄动。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良久,徐增山才将抓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松开:“果然不凡,词、曲双绝,苏州府果然有崇教尚文的传统。古有陆机、陆云、张旭、范仲淹、范成大、黄公望,至于本朝,今上为政酷烈,我本以为苏州府的读书种子已被一扫而空,却不想得遇如此空前盛会,当真是不虚此行。”
说着说着,徐增山眼睛突然有些湿润:“陈艾所作的这首《十六字令》即便颇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可这种雄浑的意境,却不是寻常酸丁腐儒能写出来。陈艾此人胸中有山岳,若是大将军在世,必然极爱这种气吞万里的佳句。”
徐增山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他的族叔,明朝开国大将军,中山王徐达。
见徐增山动了感情,又对陈艾大加赞赏,姚知府又摸了摸胡子,道:“逝者已矣,增山先生勿要伤感,这次诗会到陈佩萸此曲一出,其他人所做诗词如何已毫无意义。即便词语上比陈艾作得更精致也写不出这种气象,不若就判陈艾为这一场的头名。增山先生意下如何?”
徐增山抹了把泪水,点点头:“陈艾拿第一那是肯定的,若我不点头,岂不要背上一个妒贤嫉能的名声。也罢,叫他进来见我。”
归照磨听徐增山和知府就要将这个第一判给陈艾,心中大急。为了这次诗会,,为了让儿子攀上徐府这个大树,他可说是用心良苦,自然不肯就此放弃。可陈艾刚才所作的这首词气量宏大,儿子的诗词同他相比,直如萤火于浩月。要想靠真本事赢陈艾已经没有可能,只能在其他地方下工夫。
急道:“徐先生,这个陈艾虽然才华出众,可人品实在太差,狂妄悖逆,第一场的时候竟一字不作,实在可恶。我辈读书人讲究的是德才兼备,这德可是放在才字前面的。况且,有徐先生在此,他竟如此癫狂,分明就是不将增山先生,将徐国公府放在眼中。若让他得第一,只怕全苏州的士子们都不会心服。”
即便知道归照磨这番话不怀好意思,可徐增山的那张脸却冷了下去。
“归大人此言过了。”姚知府本是个有得长者,历来有提携后辈的名声,也不以为然,对那小吏道:“去传陈艾进来拜见增山先生。”
“大人……”归照磨还想说些什么,那个小吏就要兴冲冲地跑出去。
“等等。”徐增山突然叫住那小吏。
“增山先生可有话要说?”知府姚善有些惊讶地问。
“对对对,陈艾此人品行极坏,若让他拿第一,将置我苏州正直君子于何地?”归照磨见事情有了转机,不住口地说:“别人拿第一我没话说,可让陈艾拿第一,下官不服。”
徐增山缓缓地说:“先前我说了,若有人能以诗词打动我徐增山,将我从这禅堂中请出去就算他是第一,陈艾所填的这首词虽然绝佳,可还到不了那种地步。况且,这阕词实在太短,左右不过十六字,还看不出他陈艾的真本事。诗词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灵光一现,感觉到了,写什么都有。感觉不来,写出来的东西也味同嚼蜡。
这样,让陈艾继续做词,依旧是这首《十六字令》,再让兰大家唱,直到让我满意为止。”
归只磨眨巴着眼睛看着徐增山:“想来那陈艾也不过是运气好妙手偶得而已,让他接着写只怕就要露馅了。若他做不出来呢?”
徐增山哼了一声:“归大人,若陈艾再写不出刚才这样的词句,他这个第一就不用再想了。”
归照磨长舒了一口气,喜道:“如此也算公平。”
看到归照磨面上的笑容,徐增山心中冷笑一声:你归大人不就是想让儿子进我徐家族吗?就算你儿子拿第一,我未必肯让他进去,就算迫不得已让他进去,将来也有好日子给他生受。
姚善笑了笑:“如此也好,增山先生你还真是……你说陈艾是名士禀性,其实你不也如此。”
徐增山心中苦笑,暗道:我怎么同小辈子使起气来。或许真如姚善所说,我同陈艾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哎,看到陈艾,我却怎么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呢?
一念至此,一想起那年同方孝儒的赌约,想起当初的少年意气,徐增山不禁意兴阑珊。
姚知府朝那个小吏点了点头:“去吧,将增山先生的原话照样同陈艾说一遍。”
……
小吏出门不片刻,外面又传来几声铮铮的琵琶声,听声音,正是兰姬南排琵琶的独特手法。
这几声琵琶却有讲究,同先前的短促铿锵不同,其中还使用了不常见的泛音。
泛音这种技巧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在右手拨弦的一瞬间,虚按相位的左手手指飞快抬起,产生一种嗡嗡的回音。
泛音的音量并不大,可说来也怪,在兰大家手中,这几个音符却传得极远,一声声如洪钟齐鸣。
“山!”
屋中的姚善吃了一惊:“陈艾又填了新词?”
归照磨额上突有汗水滴落,喃喃道:“这么快,怎么可能?”
他飞快地看了旁边的徐增山一眼,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本该如此的”神情。
“本该如此。”徐增山暗自点头,心道:“本该如此,是真名士自风流,陈艾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或许,徐增山内心之中未必没有再听一曲的愿望吧?”
第七十一章 癫狂
现在的陈艾可说是意气风发,这正应了一句:时来天地皆协力。
当初刚听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他脑袋立时就懵了。
在后世他对音乐这种东西仅仅停留在听听流行歌曲的层面上,让他说说黄立行和王力宏有什么区别还可以,让他唱唱周杰伦的歌,至少还能做到吐字清楚。可一旦将一份五线谱放在他面前,立时就抓瞎,更谈不上依着旋律填词了。
说起音乐这种东西,在读大学的时候,寝室里有个古典音乐爱好者成日在阳台上拉小提琴,那种锯木头的声音每每烦躁得人想自杀。
据说此人高考的时候还因为这个特长加过分,应该颇有水准,可即便如此拉出来的东西还是让陈艾猝不忍闻。
看到陈艾一脸痛苦的表情,那个同学除了腹诽一句“山猪吃不来细糠”外,还热心地给陈艾扫起了盲。
除了将一部MPS扔了过来外,又从头到尾将中西音乐发展史给陈艾过了一遍。
MP3里灌的巴赫、奥芬巴赫、普契尼、平湖秋月、十面埋伏自然不是陈艾的菜,教学效果丝毫没有不说,反让陈艾对高雅音乐这种东西厌烦透顶。
至于古典民乐中词牌曲牌,他更是一窍不通。
等这个题目一出来,等兰姬拨动琵琶弦时,陈艾满心的苦涩,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口接一口灌酒。
但酒精这种东西除了让他精神更加亢奋之外,并没有任何帮助。
这个时候,一种深刻的无力感笼罩全身。
即便装出一副狂放不羁的模样,可做一个狂人还是要拿些干货出来给人看才有狂傲的资格。否则就有装逼不成,反装成**的可能。
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再不写一首拿得出手的曲子来,今日之后我陈艾就要成为苏州士子口中的笑柄。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就算被人笑话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将这张脸揣进怀里,只要将来在科举这条路上顺利走下去,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可问题是,如今苏州知府姚善已经下令,如果我陈艾再一字不写,立即将赶出苏州,这科府试也不用再参加了。
古代科举一共有六道关口: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后面四场乃是正规的国家公务员考试,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前面两场县试和府试并不严格,考的不过是士子的基本功,更看重考生的文化素养和道德规范。很多时候都是主考官一言而决,他让你过关你就过关,他说你不成,你成绩再好也是白搭。
如今,姚知府已经放下话来,若我陈三再不着一字,今后也不用来参加考试了。看姚善的模样,他这个知府也不知道还要当多少年,只要他在苏州一天,我也就没有参加科举的可能。
一想到这个严重的后果,陈艾只觉得身上发软,恨不得立即醉死过去。
壶中美酒已尽,身上也热得不住流汗。
只要不顾一切地扭头而去,离开这个让人无比尴尬的地方,可那阵琵琶声还是执着地刺进脑中,依稀有些耳熟。
不管是西洋音乐还是中国民乐,抛开现代派那种无调性的胡搞,都有一个主旋律,只要你仔细凝听,总能将其找出来。
这曲子……怎么如此熟悉呢?
不可能吧,我一现代人,怎么可能听过明朝的乐曲?
一定有原因的。
深吸了一口气,端着手中的杯子,陈艾静下心里听了一段,心中突然剧震:这旋律我听过,不就是……不就是我以前唱过的红歌吗?
对,是***诗词歌曲的旋律。
那一年七月一日,单位组织大合唱时,我被人赶鸭子上架拉进了合唱团,练了半个月,将***诗词歌曲从都到尾唱了一遍。什么“战地黄花分外香”,什么“我失骄杨君失柳”……
兰姬所弹奏的这首曲子分明就是***的《十六字令》。
这里还有个疑问,这是一首现代歌曲啊,怎么会出现在明朝初年?
管他呢,这是老天帮忙,只需将***的这首词一抄,想不拿第一都难。
想到这里,陈艾只想放声大笑。
等到花推官大喝:“陈艾,马上填词,否则本官直接派人将你打将出去,自回你的吴江去!”时。
陈艾端着酒杯的手定在空中,然后猛地将杯子一摔,喝道:“谨遵花大人之命,纸笔。”
接下来就是一篇肆意纵横的狂草。
……
其实,陈艾并不知道***诗词歌曲中有几首诗词的曲子本就来自古代的曲牌,二十世纪本是大师闪烁的年代,国学在这一时期达到顶峰。对于词曲的研究,很多人已经压住了古人一头。
即便是为后人所诟病的样板戏,单就艺术成就而言,曲子和戏词都是传世经典。
陈艾能够顺利过关,即是运气使然,也是因为站在二十世纪那群大师的肩上,比之古人多了几分见识,多了几分渊博。
兰大家因为不耐烦逐一看众生的稿子,索性弄弹《十六字令》这个生僻的词牌,本给大家出个难题,却不想反成全了陈艾这首浑厚壮丽的雄文。
……
一曲终了,众人皆震撼无语。
不但所有的读书人都激动得无法说话,就连那兰姬也是反反复复地弹着这首曲子,高亢的嗓音来来去去在这冬日壮丽艳阳光回旋。
而归元节则面如土色,这情形已经用不上任何评判,陈艾这个第一拿定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这个时候,一个小吏匆匆地跑过来:“知府大人、增山先生有令。”
呆在一边的花推官醒过神来,忙问:“知府和增山先生可听到陈艾的词了?”
“是。”小吏点头。
“可是判他第一?”花推官又问。
所有的读书人都竖起了耳朵,等待花落陈艾的那一刻。
“不是不是。”小吏连连摆头。
“啊!”一片鼓噪声中,花推官惊叫一声:“怎么可能?”
小吏胸膛连连起伏,道:“增山先生说了,此曲还不足以将他请出来,所以,陈艾还不能算是第一。”
归元节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小吏接着道;“徐先生说了,让陈艾继续依这个词牌填词,直到他愿意出来为止。”
“岂有此理!”花推官终于愤怒了,顾不得徐增山的身份背景,发出一声咆哮。
没想到徐增山连***的诗词也看不上,此人真真是狂得没道理了,分明就是对人不对事,我陈艾连你徐增山的面都没见过。你这么做,不就是不想让我拿第一吗?
你狂,我陈艾比你还狂!
陈艾心中有一股怨气升起,大笑一声:“这有何难,看我接下来的手段。”
说完话,他提起笔饱饱地蘸了一管墨汁,在稿子上接着写了一个大大的“山”字。
劲疾的琵琶声又响了起来,兰姬换了一种手法,她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出一种明润的光泽。
“山!”依旧是穿云裂石的一个八度高音。
陈艾却将笔停住,高喊一声:“酒来!”
“陈佩萸,喝我的!”一个读书人将一杯酒端来,恭敬地举在陈艾面前。
陈艾却不去接,反头一低将杯子咬住,头一仰将酒倒进嗓子,然后“扑!”一声吐掉杯子,有提笔在纸上一口气写下四个“山”:“杯太小,不够劲,酒来!”
“陈佩萸,酒来了!”这次来的是一只大碗。
第七十二章 何多才邪
酒酣胆热须髯张,人不轻狂枉少年。
一口气把将近一斤酒灌进肚子,即便是低度的黄酒,依旧让陈艾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四个有力的“山”字写下去,笔尖的墨汁都已经泼洒在纸上。
这下再不停歇,也不再去蘸墨,就那么用干涩得如铁骨银钩的笔触一路下下去。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兰姬的歌声照样高亢,可唱到后来,却已经满脸热泪。
仿佛如中了梦魇一般,在座众人都下意识地用手指轻扣桌面应和,整齐而响亮,犹如万马奔腾。
不断有酒递上来,陈艾也不推辞,自然是酒到即干。
自穿越到明朝来,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又拣回了一条命,按说应该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可内心中未免有些微微的惆怅,也许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得意的怨愤和失落,或者对古代生活的不适应吧。
可就在今日,心中的块垒被这美酒和兰姬的歌声一浇,突消泯无形,自有一种酣畅和舒展。
陈艾写得爽利,一阕终了,琵琶拖着长长尾音和这艳阳融为一体,胸臆中那一腔子豪气仍然无法平复:“酒酒酒酒!”
可再没酒递上来,四下一片鸦雀无声。
陈艾蹬着醉眼看去,却是一个身着从三品知府官服的人带着一个清俊中年文士站在自己面前。而归照磨则一脸谄媚,小心地跟在此二人身后。
如果没猜错,身着官服的应该是苏州知府姚善,另外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家伙就是徐府族学的先生徐增山了。
可算将你们请出来了!
陈艾心中冷笑,你徐增山不是要给我出难题吗,怎么现在就认输了?
“好词。”知府姚善哈哈大笑:“陈艾,我听人说你曾在王谟府中做过两年随从,读书的日子也不长,想不到却有如此才情。若不是年纪大了些,还真当得上少年才子四字。”
陈艾一张脸已被酒精烧得血红,也不施礼,反笑道:“虽有人若成名须年少一说,可这世上多的是大器晚成之人。闻道有先后,开悟不在迟。”
陈艾知道这个姚善本不是科举出身,日常也喜欢提携后辈,对那种喜欢死读诗书的道德君子反有一种天生的反感。毕竟,科举要靠扎实地夯实基础,穷十几年工夫才略有小成。而诗词歌赋这种杂学,则依靠个人天赋。
姚知府知道自己现在再读书已经来不及,平日里专一在诗文上着力以已风流雅士自诩,如此也好遮掩自己学问上的短处。
所以,他平日间对风流士子颇有好感。
陈艾已经将姚善的心思揣摩到极处,此时自然是一副放荡不羁模样。
果然,姚善也不生气,反微笑着不住点头,转头看着徐增山:“增山先生,方才你在禅堂之中对陈艾这两阕《十六字令》赞不绝口,现在有亲自出来与陈艾见面,是不是该判他第一了?”
听到此话,归照磨父子都是一脸的失落。
确实,正如姚善所说,刚才徐增山在禅堂之中刚一听到兰姬唱出陈艾所做的第二阕词,就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顾不得任何体统,一口气朝屋外奔去,急欲同陈艾见面。
可如今一见到陈艾,看到他衣着不整,浑身酒气,一副狂士模样,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他本就是一个狂士,却对这种比自己更狂之人有一种天生的排斥。
方才若陈艾规规矩矩地上来施礼,或许徐增山就将这个第一判给陈艾了。可看到陈艾的模样,听到姚知府的话,徐增山话一到嘴边却变成:“这首《十六字令》一般都有三首,如此首尾呼应,才算完整。比如宋人张孝祥的那首‘归。十万人家儿样啼。公归去,何日是来时。’就有三篇,取的是‘衣’字韵。陈艾,你这两阕取的是‘安’字韵,还差一首。”
大概是看到了希望,归照磨连声道:“对,还差一首,陈艾,快快作来。”
“爹,别说了。”归元节今日已经被陈艾压住风头,大大地丢了一回脸,只恨不得快些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再不回头。
归照磨瞪了儿子一眼,又大声对陈艾道:“怎么,写不出来了?”如今要想回天,就只能继续胡搅蛮缠下去了。
陈艾大笑:“这有何难?不过,刚才的酒没喝爽利,我陈三个诗词可不能白写。若想让我动笔,得让我喝痛快了。归大人,倒酒。”
“你!”听到这个无礼的要求,归照磨气得一张脸变成了青色:“要想让我给你这个白丁倒酒,休想!”
众人也是一片大哗,归大人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可人家好歹也是举人,正经的八品官。陈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却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这不是给归大人难堪吗?
就连姚知府也皱了一下眉头。
正僵持着,兰姬放下手中琵琶走上前来,提起酒壶给陈艾倒了一杯,道:“陈先生请,若能再唱先生的新曲,就算给你再斟一百辈,奴家也心甘情愿。”
陈艾举起杯子一口干了,斜视归照磨,叫道:“还没喝到酒酣耳热时。”
徐增山也笑了起来,面上的愤怒却已经不见,反一脸的欣赏:好小子,够狂,同我年轻时一般德性。此子有些意思啊!
他指了指酒壶,“归大人,帮陈艾斟一杯,若陈艾真做不出来,知府大人自然会严厉惩处。”
归照磨气得浑身乱颤,可徐增山的话却不容反抗。他愤恨地走上去给陈艾倒上一杯,因为气得厉害,酒撒了一桌。
陈艾却不去接酒,却提了笔沾了桌上的酒液在纸上一气写下去:“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
“爹,走吧!”归元节走上前来从桌上找出自己先前写的那份稿子,一把撕得粉碎。
兰姬的歌声还在清亮亮地回荡。
徐增山突然长啸一声:“好个陈佩萸,果大才矣!苏州一府,何多才邪?你不得第一,天理不容。此次文会当载于史册,传为士林佳话。徐增山有幸至此,不亦快哉!”
姚知府心中欢喜,从怀里掏出那本黄庭坚手书的〈金刚经〉递过去:“陈艾,这书是你的了。”
拿了第一,陈艾自然要将一身的狂态收起来。事行有度,过尤不及,这个知府大人还是不能得罪的。
他忙长揖到地,正要道谢。
归照磨却大喝一声:“慢着!”
第七十三章 今日府试
“怎么了?”苏州知府姚善愕然地看着自己这个下属。
应该说,陈艾这三首〈十六字令〉无论是从文采还是意境上来说,都是极品雄文。即便放在当世第一流的名士诗文之中,也能排上头名。
此三首小令一出,本次文会的第一名归属已经没有任何争议。
偏偏这归照磨还纠缠不休,毫无廉耻之心,端端地让人厌烦。
徐增山心中大为不快,冷冷道:“难不成归大人的公子还能写出另外一首诸如‘倒海翻江卷巨澜’的文字来,还想同陈艾比上一比?”
下面的众生也是一片大笑。
就有人小声议论道:“若归元节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才就奇了,我反正是不相信的。”
“的确,休说急切之下已经没有可能,就算再缓上几日,细心揣摩,搜断枯肠,不成也是不成。”
“未必吧,归公子反正家资豪富,大不了花点钱去请几个大名士帮他捉刀,也许就将陈艾比下去了。”
“不一定,就算换方孝儒来,也未必能写出这种绝妙好词。再说了,但凡帮人捉刀的,都是不入流的腐儒,大名士……就算你出钱,人家也不一定自甘堕落。”
一片嬉笑声。
归元节将头深深地埋下,眼睛里满是屈辱的眼泪。
归照磨没发现儿子的异样,继续说道:“诗词乃是小道,不算正经学问。的确,这一场陈艾的这三首〈十六字令〉写得文采飞扬,拿第一下官没有二话讲。可徐先生刚才所言的‘好个陈佩萸,果大才矣!’一句,我却不服。能写几句诗词算得了什么本事,这读书人要想入仕,还得靠经学八股道德文章。陈艾是否真有才,写一篇八股文就能看出来了。”
花推官早看不下去了,怒道:“归大人,愿赌服输,你现在这般纠缠,没得让人笑话。“
“笑话什么,难道本官说得不对?”
姚知府终于恼怒了,哼了一声:“归大人,注意你的身份。”
徐增山更是怒不可遏:“还真变成泼妇骂街,连起码的体面都不要了。经贴八股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可比的?”
归照磨知道自己激起了众怒,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盯着陈艾:“陈艾,你可敢比试?”
陈艾一摊手,笑道:“又有什么不敢比的。”刚才自己已经彻底将苏州士子领袖的名头打响了,又给人一种狂放不羁的印象,若再退缩,还真让人看轻了。
说起比八股文,陈艾心中却不畏惧。这种官样文章可是自己的强项,也不需要什么文采,只需将经文读得烂熟,格式上也不出错,自然能够写出一篇好文章。
他笑了笑,问:“就这么比试也没意思得紧,总得要拿出些彩头才够味。这样,我方才不是得了一部黄山谷的〈金刚经〉吗,就赌这样。却不知道归照磨能不能拿出同样的物件来?”
陈艾这是故意给归照磨出难题,黄庭坚这本真迹价值不菲,你归大人急切之下又能从哪里去寻同样值钱的东西押上?
“你……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归照磨一张脸涨成紫色。
“罢了,赌赛一事也休要提了,本官倒有一个提议。”归照磨毕竟是自己的下属,知府姚善虽然对他有看法,却不忍看他发窘,咳嗽一声,道:“既然归大人说诗词是小道,要归元节和陈艾比八股文,本官就做主了。反正过两日就是府试,而我苏州全府的考生都已一个不落地会聚于此,不如提前到今日,考场设在这寺院之中,就以陈艾和归元节的考试排名定胜负。谁的排名靠前,谁就获胜。”
“啊!”一百多个童生同时张大了嘴巴。
众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几日后的府试竟因为这场比试提前到了现在。
一想到没有任何准备就匆忙上阵,不少考生都心中发虚。
更有人在心中暗地咒骂归照磨父子:一个老不死外加一个小不死,你被人家陈艾弄得灰头土脸,若是个君子,早就该认输干净。如今又生出这邋遢事来,却害了我等。可怜我费尽精力誊录的小抄还放在旅店里,本打算考试是夹带入场,现在算是白费劲了。
“安静!”知府姚善的长须无风自动,低喝了一声,又笑道:“尔等也知道本府不是科举出身,对于经学文章却不擅长,审卷时难免会有错漏。今日也是你们的运气,有大名鼎鼎的徐增山先生在此,有他帮忙审卷,对大家也是公平。”
他朝徐增山拱了拱手:“徐先生,不知你可答应本府?”
徐增山微微一笑:“正要看你苏州士子的锦绣文章,固所愿,不敢推脱。”
“如此便好。”姚善微笑着看了陈艾一眼:“陈艾你虽然在刚才的文会上拿了第一,这本〈金刚经〉也是你的了。不过,本府还不能给你。要等考完名次定了之后再说。就让这黄山谷的真迹做你和归元节的彩头吧。”
陈艾点头:“但凭大人吩咐。”
姚善又看了归照磨父子一眼:“你们可愿意?”
归照磨冷笑:“犬子的八股文章那是做得极好的,要赢陈艾也易。要不,再加个赌约,若我儿子拿了今科府试头名,还请徐先生收了他这个学生。”
徐增山:“也好,若能拿第一,拜入在我门下,也不算堕了我徐府名头。这样,今科府试的不管是谁能拿头名案首,都可进我徐府族学读书三年。”说完话,他炯炯地看着陈艾,目光中满是期盼。
若陈艾能拿第一,真拜在我徐增山门下,有此佳弟子,倒是我老徐的造化。
“太好了!”一百多童生都欢喜地叫出声来。
在座的诸位童生大多出身寒门,徐府是什么地方,如果能够进徐氏族学读书。按照徐家的规矩,每个学生每月都有五百文宝钞的生活费可拿,自可安心读书不用为生活发愁。
而且,就算读书三年,将来没有任何成就,徐府也会安排族学的学童到各地庄园做事。宰相家人七品官,前途是大大地光明。
陈艾却不知道徐增山之所以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其实就为招揽自己。
他早就想快点结束这场考试回家过年了,能够提前进考场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第七十四章 第一题,史论
像苏州这种大府,在明朝鼎盛时期,每次府试来参加府试的童生至少有上千人。
相关的资料陈艾在读大学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过,相比之下,府试考场的条件可比县试时好太多了。县试大多简单地将县衙大堂布置一下,摆几张桌椅,再找几个衙役监考就可以了。
而府试则设有考棚,有专门的大门、院落、考舍,大堂、书房,甚至还有厨房。府试虽然不过是童子试的第二场,可上级学政一旦心血来潮,很有可能跑来视察考场。因此,考场到时候还要做学政衙门之用。
当然,一千多考生,再加上陪考的家人、同窗和老师,好几千人出去了。这么多人,要维持考场的秩序,也需要抽调大量的人手过来戒备。
所以,三年两考的府试对地方官来说却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
当然,如今的苏州知府姚善却没有这个烦恼。这几年,朝廷几个大案办下来,苏州士子逃亡一空。往年人声鼎沸,人头蹿动的考场也只剩百余人,稀稀落落,显得很是冷清。
如此倒让知府大人轻松了许多。
古有官不修衙一说,今上为政酷烈,普通官员贪污一两银子都是死罪。因此,苏州府的供院非常之破旧,往年还曾发生过小贩偷偷钻进考场叫卖的事情。倒不是姚知府不想将贡院修上一休,实在是这种政府工程涉及大量现金往来,一个不甚就有贪墨的嫌疑。
况且,现在地方官走马灯一样换得勤,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被人拿掉头上的乌纱帽,又何必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此前姚知府就想过将这科府试考场设在云岩寺中。相比起破旧的贡院,这座始建于北宋至道年间的庙宇宽大幽静,是一个合适的考试地点。
在此之前,他已经找人来勘察过现场,今日兴致所至,索性一言而决,将所有童生都留了下来。
他也知道考生中有人打着作弊的主意,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不可不防。可是,如今的作弊手段越来越高超,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今日突然宣布立即开考,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也是一种无奈的抉择。
一声令下,所有的考生被勒令原地坐下,不许乱说乱动。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让很多童生措手不及,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很多人都已经喝了不少酒,有些微醉,听说马上要进场答卷,酒却醒了大半。不少人都偷偷地抓起地上的积雪往脸上擦,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陈艾心中倒是愿意立即进考场中去,快些将这次府试应付过去,好早点回吴江准备过年的事情。童子试本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在于乡试,在这上面按步就班一路考上去,的确有些让人不耐烦。
回到座位之后,陈艾虽然有些醉,却不像其他童生那么急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反一脸闲适地坐在座位上静静等待。
也不急着这一时,府试虽然不正规,可时间却比县试要长许多。一般来说,府试要考三日。今天索性先在寺庙里睡一夜,好好休整一下,能够在这种清幽的庙宇里考试可比在贡院低矮的考棚里舒服多了,这个知府大人倒很人性化啊。
很快,随身侍侯苏州府一干官员的衙役将所有考生都控制住了,几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别站在人群的四角,又有人骑上快马回城中调集人手。
至于考试题目,估计知府大人早有准备吧,而包括徐增山再内,所有官员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阅卷官。时间虽然紧迫,可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吃过僧侣们做好的午饭不久,苏州府所有衙役、六房书办都来到了云岩寺,还随身带来了早已经印好的卷子和一百多份为考生准备好的文房四宝。
在简单的搜身之后,考生们依次陆续进场。
陈艾醉得昏昏欲睡,几乎有些走不动路。但他的脑子还非常清醒,再看看其他考生,已经有人紧张得浑身乱颤,走起路来比他还不稳当。
陈艾心中好笑,这有什么好怕的。府试的录取名额是固定的,每科五十名。若是往年,一千多考生竞争这五十个名额,三十甚至四十比一的比例是有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味道。可如今的情形是,苏州一府就一百来考生,却没什么难度。
只要你不是笨蛋,想过这一关,举手之劳而已。
交了明朝的准考证,验明正身之后,陈艾依照座号在庙中转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最后还是在一个衙役的引导下才来到一个小院中。
衙役指着一见小屋笑道:“陈先生,这就是你的考棚了,快进去吧,马上就要发卷子了。”
那间小屋以前估计是一个僧侣的住所,门口贴着一个张纸条,上书“天二”字样。里面倒也干净,只一床一桌一椅。
陈艾对这个考试环境非常满意,虽然三天的考期让人有些不耐烦,可住在这里也不错,权当修身养性罢了。
衙役游指着桌上的一个小铃铛说:“陈先生,若有事可摇桌上的铃铛。”
陈艾往床上一倒,挥了挥手:“我醉欲眠君且去。”
衙役微微一笑,转身关门出去:“果名士也!”
这一觉倒睡得不塌实,朦胧中响起了一片磨墨声,大概是其他童生准备答卷了吧。
等睁开眼睛,又到了晚饭时间,竟没有任何胃口。
卷子已经放在桌子上了,陈艾一个激灵,忙用手抹了抹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拿起卷子一看,却是一道史论。题目也非常简单,《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这个典故出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也就是春秋五霸中的晋文公逃亡在楚国时,楚王问他将来怎样报答自己。重耳说,如果将来晋楚交兵,“退避三舍”。以后晋楚在城濮交战,晋文公遵守诺言,把军队撤九十里。
这个题目中的典故对现代人来说可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陈艾摆了摆头:穿越到这么一个低智社会还真是没有挑战啊!
第七十五章 论证
三日考期一共有四道试题。
其中,史论两道,策问一道,八股时文一道。
在正常情况下,八股时文应该放在第一天考试。主要是因为八股文在府试中占有很重分量,是考生是否考中的重要标准。至于史论,不过是考童生们对历史的熟悉程度,属于基本功的范畴,考的不过是童子们的文化素养。所以,第一道史论通常放在第二天。
到第三天,则是一道史论和一道策问。
史论且不去说,大凡读过几年书的士子,对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哪些大事,都是一清二楚。很多历史事件也早已盖棺论定,照古时贤人的论述誊录一遍就能过关。所以,两道史论,只要考生不是太笨,都能拿满分。
最后一天的策问,大家都是常年呆在书斋中读死书的书呆子,对国家大事也是两眼一抹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独特的见解。所以,这一题彼此都是胡乱应付着写几个字罢了。考官也不怎么在意,只要意思对了,又不犯大的路线错误,也都通通放过。
所以,真正决定一个考生是否能通过府试这一关的却是头一天的八股文一篇。
打个比方,这四道题中,两道史论和一道策问只占一百分总分中的四十分,而单单一道八股就占六十分。
可见八股时文在古代科举中的地位。
这次府试即是一次普通的童子试,也是陈艾与归元节的赌赛。大概是本中压轴大戏要放在最后的心思,知府大人特意将八股文这一题放到了最后一天。
估计他们也觉得,单就史论和策文三题上,陈艾和归元节还不足以分出胜负吧?
陈艾拿了题目,心中却不以为然,这题太简单了,换任何一个人都轻易写个五六百字,还能拿到高分。至于其他人怎么答这道题,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来。不外乎是称赞晋文公言而有信,一诺千金,凡事都遵理守度,有任人君子之风。然后再引申下去,论述我们读书人应该以先贤为榜样,当如何做人做事云云……典型的一道高考作文啊!
这种命题作文陈艾是再熟悉不过了,实际上,这种应试文章从古到今都没有任何变化。反正历史事件就是一个缸,什么主意都能往里面装。而且,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到现代,考生们已经总结出一个屡试不爽的套路,只需按照这个套路写下去,想不拿高分也难。
想当年陈艾可是很下了些工夫去背高考满分作文的。
一念至此,陈艾面上露出微笑。也不急噪,慢慢坐到椅子上给砚台加了点水,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各房间都点了灯,整座寺院灯火辉煌,却鸦雀无声,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肃穆。
待得满满地磨了一浓墨,陈艾一颗心也静了下来,先前刚起床时的懵懂和庸懒被一种微微的兴奋感所替代。
这是一种绝佳的状态,,陈艾一挽右手袖子正要落笔,心中却是一动:我所能想到的归元节也能想到,大家都做一样的文章怎么显出我陈艾的本事?
归元节那厮虽然人品不堪,却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譬如他先前写的那首关于雪的七言绝句,虽说有提前准备的嫌疑。可就算给我陈艾一整天时间准备,靠自己的真本事,也未必能写出那样的句子来。
今天这一道题实在太简单了,所谓议论文,不外是论点论据论证三个要点,格式固定,归元节也不可能自摆乌出任何纰漏。而文彩上,归大公子好象比我陈艾这个半路出家的童生要高上那么一点点。
所以,这一题要想赢他就不能走寻常路。
想到这里,陈艾略微停了一下,只思虑片刻就有了主意。
实际上,《退避三舍》这个典故发生在春秋时的晋国和楚国的城濮之战。关于这场战役的得失,后世网络上有不少争论。
文史不分家,既然是学国学的,陈艾大学时也泡过不少历史和军事论坛,对这段历史倒也非常熟悉,还曾经和人在网上争论过。
网上论战虽然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荒谬论点,可敢于在网上战斗的历史知识都非常丰富,加上有有现代诡辩论的指导,很多古怪的论点假做真来真亦假,没有一定的辨别力,非被人忽悠到三观不正的地步。
如今,将他们的观点照搬到明朝来,或许有一定市场吧。
这一点陈艾已经想得透彻了,若这一科的主考官是如解纶、胡梦海这样的道德君子,他还不敢如此胡来。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主考官是姚善,这可是一个杂学家,而实际的审卷官徐增山则是一个老愤青。你要想打动他们,就得弄些希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顾不得点灯,陈艾提起笔用标准的馆阁体一气写下去。
同其他考生的老生常谈不一样,陈艾这篇文章可说是标新立异。
他首先说,城濮之战时,楚国的兵力强过晋国,若文公一上来就摆开架势同楚军决战,未必是敌人对手。
凡战,讲究一个势。所谓势,就是让敌人在我方预设的战场,预设的战斗方式接阵。如此,我军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此战楚军人数是晋军的数倍,又是精锐之师,不可轻敌。
可晋军也不是没有优势,晋军多是车兵,长在机动,若不知道利用这个优势,文公也不可能成为未来的霸主。
因此,文公这才以当初有承诺过的退避三舍的借口不断后退,一口气退了九十里路,使楚军主力与后勤辎重脱离,并因为长途奔波疲惫不堪。最终,晋军以逸待劳,取得了这次战役的胜利。
写完这些,陈艾在结尾写道,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胜多矣!古之英主,未战先占大义名分,善为筹谋,取其势,自然势不可当。上兵伐谋,谋者,势、术二物尔。势为上,术为辅。
……
吹干了墨迹,天已经彻底黑下去,屋中也是漆黑一团。
他这才提起桌上的铃铛摇了一下:“第一题OK,我要交卷。”
第七十六章 锦衣卫来了
此刻,在常州府武进的大运河上,有一条不引人注目的官船在河上庸懒地飘着。
冬日的艳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连带着吹到人身上的西北风也轻柔下来。
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高大汉子斜躺在甲板上,身子靠着船舷,一双长腿横在地上,正眯缝着眼睛看着江上来来去去的船只。
没错,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今年年处,纠缠明帝国将近三年的蓝玉案终于审结,作为朝廷最得力的特务结构,锦衣卫也被一旨诏书裁撤掉。
无论怎么看,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强力机构好象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而往日那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特务们,也似乎有些灰溜溜提不起精神来。
譬如斜躺在甲板上这个身着百户武官官服的锦衣卫头子,此刻就好象一滩烂泥一般。
他看起来非常狼狈,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皱,也没戴帽子,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上。浑身酒气随风荡漾,眼角还糊着眼屎,显是醉得厉害。
……
一阵风吹来,船颠簸了一下。
一只酒杯顺着甲板滚过来,正好碰在地上那人的手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右手下意识地朝腰上一按,却抓了个空。
又窄又长的绣春刀散落在地上,离他的手还有两尺远。
他叫宋金保,本是锦衣卫的一个百户,此次来苏州是有一要紧事务需要办理。本来,锦衣卫被裁撤掉之后,他因为无所事事地在京城呆了好几个月,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兴不起劲头,整个人都觉得好象是被人抽去了精气神一般不得力。
一路南行,他也不怎么理事,有酒就吃,整日醉眼朦胧。
可一看到这盏顺着甲板滚来的杯子,背心中突然沁出一层冷汗来。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这一句话没由来地从心底浮起。
只一瞬间,宋金保双目中突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又冷又利,满是晶莹的神采
他再也躺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甲板上站起来:陛下还是会用我们的,是的,肯定会!
正吩咐手下给自己打一盆洗脸水来,突然间,一阵压抑的哭声从船舱里传来。
宋金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抓起地上的绣春刀挂在腰带上,大步走进舱去。却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坐在角落地低低哭泣。
这二人正是宋金保的得力手下,一个叫小麦,一个叫满囤,两人都姓蒋。
宋金保轻轻咳嗽一声,这两个孩子慌忙抹干眼角的眼泪站起身来:“大人醒了,却不知有什么吩咐?”
小麦和满囤年纪虽然不大,却长得粗手大脚,个子甚为雄壮。船舱狭小低矮,二人一站起来,头就碰在天花板上。
宋金保平日间对这两个手下非常喜爱,见他们一脸悲戚,放低声音:“快吃午饭了,你们不叫船夫生火,却在这里哭泣个甚?”
小麦和满囤贴身侍侯宋金保多年,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同时小声说:“大人,我们又想起指挥使了。”
听到蒋指挥使这四个字,宋金保心中一酸,有酒意翻腾而起。他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满囤连忙扶住宋金保:“大人恕罪,指挥使本是罪臣,我等本不该在你面前提起他名字的……实在是,实在是,指挥使对我兄弟恩重如山,念及他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心中悲戚……”
宋金保本欲推开满囤伸过来的手,可看到两个孩子眼中的悲伤,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船还在轻轻摇晃,船舱里的气氛凝滞压抑。
宋金保知道这两个孩子口中的指挥使正是锦衣卫前都指挥使蒋瓛,蓝玉案的实际经手人。前年因为被人秘告,被天子以谋反罪处死。
满屯和小麦本是官员子弟,家道中落之后被蒋瓛收为义子,进了锦衣卫衙门。实际上,这两个孩子当年若不是被蒋指挥收留,只怕早已经变成路边的饿殍。
蒋瓛当年在台上的时候也是威风八面,可说是一个人见人畏的主。不过,因为侦办蓝玉案,直接或间接地牵连到十三侯、二伯,连坐族诛达一万五千人,把打天下的将军几乎一网打尽,可说是民愤极大。
这才给他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其实,这事情只要是带脑子的人都清楚,小小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若没有天子点头,敢下那么大狠手于天下功臣勋贵为敌吗?
蒋瓛这个名字如今在京城就是一个禁忌,就连满囤和小麦这两个他的义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
看到两个手下的悲伤表情,宋金保叹息一声:“小麦、满囤,以后你们可以喊蒋指挥义父,不用在我面前避讳的。”
“真的!”小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激动。
宋金保微微一笑。
“多谢大人。”二人都拜了下去,眼眶里有热泪滚出:“以后大人有用得着我们弟兄的地方,只需一个眼色过来,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扶起两个手下,宋金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也不必如此,我等虽是上下级关系,可一样为陛下效命为朝廷出力,只需实心做事就是了。”
“大人,我们锦衣卫衙门都被裁撤了,如今弟兄们在京城就好象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还如何做事?”小麦忿忿地说。
“怎么就不能做事了,锦衣卫虽然裁撤了,可编制还在。若是陛下真要裁掉锦衣衙门,我们早就被打散分派到各地的卫所里去了。可你看看,如今你们可被解散,可被外派。还有,你二人都是蒋指挥使的义子,若陛下心中真怪蒋指挥,你们二人还能活到今天?”宋金保淡淡地问。
“啊,这……”
宋金保:“陛下用我等毕竟用得顺手了,说到底,我们只是圣上的看门狗。不用我们,还能用谁?”
小麦和满囤都明白过来,可二人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小麦便道:“其实我们做事还不是得了上司的命令,可人家用我们的时候自然是呼之就来,到不用的时候却卸磨杀驴。大人,我想不通。”
这句话的矛头已经对准当今天子了,话刚一说出口,小麦就意识到不对,一张脸立即失去了血色,眼睛里满是恐惧。
宋金保却装着没听懂的样子,说:“这世上总得要有人去干脏活,干脏活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可人生在世,生年不满百,一个人一辈子也就那几年好时光,只要抓住那几年,也值了。死又有什么,如果能够在台前风光几天,总比空活百年的好。”
再没人说话,三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良久,宋金保这才问:“到什么地方了?”
小麦忙回答:“回大人的话,船已经过常州了,离苏州也只一日路程,陈艾正在苏州府参加府试,我们是先去吴江锁拿胡梦海还是就近先把陈艾给抓了?”
“废话,自然是先拿胡梦海。”满囤道:“陈艾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介白丁。胡梦海好歹也是七品知县,两榜进士出身,我们自然先抓正主子。”
“抓什么抓,你们懂个屁。”宋金保突然冷笑一声摊开手:“我且问你们,我们来来苏州提人可有驾贴?”驾贴就是锦衣卫缉拿罪犯时的逮捕令,他们虽然是特务组织,可捉拿犯人还是有一套严格的程序。
“啊……那还真是没有……”小麦和满囤同时结巴起来:“难道?”
宋金保苦笑摇头:“我也是刚才才想明白,当日,上峰命我来苏州公干时的原话是‘陛下传吴江童生陈艾及吴江知县胡梦海进京问话’,是传,不是拿。”
宋金保好象是自说自话:“而且,陈艾的名字可是排在胡知县前面的,可见这个姓陈的士子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注意,至于什么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既然已经到苏州了,我们索性去见见陈艾,见了他,再去吴江。记住了,你二人不可对他无礼。这年头的事情邪门得紧,就算是我等要做陛下的忠犬,也要多花点心思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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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亮开,这是苏州府试的第二天。
一份漂亮得馆阁体文章摆在了姚知府、徐增山等人面前。
“如何?”姚知府问徐增山。
第七十七章 当判第一(一)
自从陈艾第一天的考卷交上来之后,徐增山的目光一直就就到上面,仿佛舍不得挪开一样。
姚善这句话一问出口,他也没抬头,只用不带感彩的腔调回答道:“字不错,若换成乡试所有的考生都能写得一手这么标准的馆阁体,也用不了那么多誊录。”
明朝科举已经形成了一套受到法律保护的固有程序,如院试、乡试这种直接关系到读书人功名的重要考试,考生的卷子答完之后,需要由专门的誊录用标准的馆阁体抄录一遍,并糊上名字交给考官阅卷。
姚知府苦笑一声:“增山先生,我问这篇文章如何,又不是说字。”
“我说的就是字呀,徐增山又不是你苏州府的官员,考生的卷子做得怎样,我也毫不关心。”徐增山淡淡道:“朝廷自有制度,还论不到我来阅卷。就算陈艾和归元节二人都名落孙山,也是你这个主考的事情。我之所以来这里,主要是为陈艾和归元节的八股文时文分出个胜负。你问我陈艾的史论作得如何,我也只能说他的字写得不错。”
姚知府苦笑:“增山先生你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不过,说句实在话,陈艾这篇文章的一些见解倒让人耳目一新,可在世人看来却未免有些奇谈怪论的嫌疑。不像归元节的文章做得那样中规中矩,言之有据,合乎天理大道。”
“你真这么认为吗?”一直面无表情的徐增山突然笑眯眯地看着姚知府,叹息一声:“我这人最怕烦了,为了给陈艾和归元节所写的八股经贴做个仲裁,竟被姚大人你关在这庙里三天。这才是第二天,我徐增山已经闷得快要发狂了。本打算看看童生们的卷子解闷,可一个个都是陈腐的老生常谈,没意思得紧。还好有陈艾这份胡言乱语可以读读。”
姚知府会意,哈哈大笑:“同感,从我个人而言到恨不得所有的考生都写出这种文章来,倒也可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啊”
笑着,姚善提起笔在陈艾的卷子上一圈一点,算是置陈艾史论的第一名。至于归元节的文章,则排到了第二。
圈完,姚知府看了徐增山一眼:“增山先生,我这么判你觉得呢?”
徐增山:“你是主考,怎么判是你的权力。不过,老实说,陈艾能写出这种文章来,还真让我有些意外。这种文章可不是普通童生所能做出来的,他这番奇谈怪论虽然说的是军事,却是细心地揣摩过公子重耳的心思的。
实际上,城濮之战,晋国要想确立自己的霸权,首先得打倒强大的楚国,不但要胜得漂亮,还得占着大义名分。退避三舍,嘿嘿,重耳可算是捞到了一个好名声,取得胜利之后,很自然地做了春秋霸主。重耳什么人,那是国君。陈艾竟然能将一个国君的心思揣摩到十足,此人果然是一个机灵鬼。将来若入仕,只怕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姚知府仔细一想,这才失惊道:“揣摩君王心思,这可是……难怪当初解纶说陈艾有做六部堂官的才具。当日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还很不以为然,以为他不过是大言欺人。今天听增山先生这么一说,这才明白。官场中宦海沉浮还有什么比准确把握朝廷风向人心更重要的才能呢?若说到识人,我不如解纶多也”
徐增山笑了笑:“也不知道下一道史论和接下来的策问能不能再看到这种古怪的答卷。”
姚知府苦笑:“其实,我也愿意看这种卷子,倒有些期待了。”
徐增山:“等着吧,陈艾这人非常有趣,定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一百多份卷子读起来也颇为费神,特别是在考生的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形下,老实说很多文章读起来味同嚼蜡。徐增山又有名士派头,虽然被留在寺院中帮忙看卷,却在旁边捧着茶杯当看客,一副悠闲模样。反倒是苏州府的一众官员忙得半死。
头一天的卷子的名次总算是排了下来,陈艾因为在昨天文会上凭借三首技惊四座,才压众生,拿这个第一倒不让人意外。
虽然知道光一道史论并不足以使陈艾拿到今科府试头名,可归照磨还是一脸阴霾,时不时跑大堂来晃一晃,一碰到知府严厉的目光,这才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做事。
府试不过是童子试的第二关,又没有严格的考场制度约束,很多时候,考生能否过关都是知府一个人说了算。考官们也显得很轻松,彼此之间还拿着考生们的卷子相互交流,碰到有意思的答案,还发出轰然的笑声。
比如上一届考试的时候,卷子里就有一句“昧昧我思之”,有一个考生,不知当初就没记准“昧昧”两字如何写,还是精神不集中别有所思,把昧昧误写成“妹妹”。这句话出自。昧昧在这里表示“沉思”的样子。四书五经这句话,在他成了谈情说爱的话了。
当时这份卷子在众人手中一传阅,立即笑倒在地。
从内心来说,考场气氛沉闷,大家还巴不得多出些这种新奇乐的卷子呢
陈艾这份卷新异有趣,算是对历史的另外一种解读。这在历史翻案风盛行的现代社会本没什么,可落到古人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
一时间,几乎整个考场的考官们都是议论陈艾的卷子。
不少人对陈艾后面即将写的史论第二题和策问留了心。
第一场考试只有一道史论,审卷工作倒不繁忙。
可第二天因为是两道题目,工作量骤然大起来。
第二天的题目是一道史论和一道策问。
同第一天的题目一样,这两题也非常简单。
史论是,此句出之,秦朝末期天下大乱,群雄纷起,项梁率军攻秦。范增去拜见项梁说:“秦灭六国,楚国最冤,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于是项梁立怀王的孙子熊心为楚怀王,得到楚人的拥护而迅速壮大实力
这个道题做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不外乎是说我等做人做事要坚定,即便力量再小,只要决心够大,就能取得最后的成功。
同后世的高考励志文也没什么区别,也是一样的写法。
至于策问则更简单的,让考生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谈谈如何鼓励农桑。
鼓励农桑这一题也非常简单,一般考生拿到这个题目,多半会先说说农桑的重要性,再说说作为一个地方官,首先要组织人手挖掘灌溉渠道,每年春耕那几天,官员还得亲自走到田间地头举行一个议事,扶犁耕上几步。
这种考题早就被刊载在范文选集之中被考生们背得烂熟于胸,到时候依着这个套路写就是了,绝对能拿高分。
不过,这种卷子对考官们却是一种难言的折磨,千篇一律的流水文章看多了也是一种煎熬。
好在这科出了个放荡不羁的陈佩萸,或许能给大家一个惊喜吧。
正因为题目实在太简单,不少考生都提前交卷,到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竟收上来九十张卷,还剩十来个写字慢的童生还在屋里磨蹭。
两道题目,两百多张卷子一交上来,考官们都忙开了,也飞快地给所有的卷子逐一评好等级。
归元节第一个交卷。
说起这个归公子,不愧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才子,若不是长得胖有些猥琐,单就他的文章来说,还真当得起风流才俊四字。
这两篇文章也写得花团锦簇,读起来朗朗上口,给人一种很愉快的阅读享受。
不过,单就内容来说,还是脱离不了那些范文的规置。
如果放在往常,这种卷子拿个第一轻而易举。
可惜众人都被陈艾的文章养刁了胃口,看到归元节这种老成保守的文字,却心中不喜。
倒是归照磨提着自己儿子的文章不住在同僚面前炫耀:“诸位大人,犬子的文笔越发老道,虽然还有些瑕疵,却也算不错。却不知道知府大人什么时候给考生们这第二道史论和这到策文排名次?”
众人都笑着回答:“考生们的卷子都还没收上来呢,怎么排名次?”
归照磨哼了一声:“不错十几个人没交卷而已,我看这十几人也写不出比犬子更好的文章来。”
有人笑道:“未必吧,陈艾不是还没交卷吗?归大人,知府大人之所以迟迟没有排名次,不究竟是在等他的文章吗?”
“这有什么好等的,陈艾枉称才子,这两题又不难,偏偏磨蹭到现在,不是江郎才尽还会是什么?”归照磨大声叫道:“依我看来,也没必要等,我等立即将审核过关的卷子交到知府大人那里去,请他圈点出名次。”
花推管面容一整:“归大人,如此不妥吧,按照考场规矩,考生最迟可在明日清晨时交卷,这么急交上去,对陈艾和其他十几个考生公平吗?”
归照磨胸中也有邪火上拱,正要争辩,一个考官兴冲冲地挥舞着两份卷子冲进屋来:“交卷了,交卷了,陈艾的两份卷子。”
一群早被其他童生的老腐文章郁闷透顶的官员们轰一声围了上去,同声叫道:“快给我等看看。”
“知府大人和徐先生也过来了。”又有人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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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当判第一(二)
当判第一
“见过知府大人,见过徐先生。”
即便心中再不愿意,众官还是都拱手施礼闪出一条通道来。
陈艾的两份卷子都被逐一摊开放在大堂的长案上,依旧是漂亮得没有任何个性的馆阁体书法,字字清晰,卷面干净得像是刚从印刷机上下来的新书一样。
姚知府和徐增山同时走到卷子前面仔细读起来,徐增山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姚善只看了一眼,面色却是大变。
姚知府年纪有些大,眼神不是太好,索性将脑袋低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上。他本长着一副长须,此刻已经全部拖在卷子上。
归照磨在陈艾的卷子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留意上了,大堂长案前全是人,挤了半天,总算挨到最前面。定睛看去,却是姚知府那把又长又黑的大胡子。心中一着急,就暗暗骂起娘来。
总算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提醒姚善的正是徐增山,他苦笑一声:“知府大人,你都快扑到卷子上面了,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字。”
姚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再看属下,眉宇间都隐约透出一丝不满:“呵呵,倒让增山先生笑话了,要不这样,找个嗓子亮的人将这两份卷子念一念,这样大家都不用全挤在这里。”
“好主意,不愧是知府大人啊”就有人官员小声地欢呼起来,随即自动请缨:“大人,让我来读稿。”
“拉倒吧你。”一个北方口音的官员打趣那人:“周大人,你一口淮西口音,我苏州府的官员天南地北都有,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要不,换我来,我这口北平话可溜着呢。”
众官都小声地笑起来。
“也好,你来读,我可有些听不懂淮西话。”知府姚善也笑出声来,将卷子递过去。
又有人叫道:“等等。”
“怎么了?”
“好不容易寻个乐子,等我先泡杯茶,细细品味陈佩萸的好文章。”
众人分位置坐好,那个北平口音的官员清了清嗓子念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然则,这三户究竟是哪三户呢?”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楞,这个陈艾写史论就好好写吧,怎么扯到那三户究竟是何人身上了。
一般来说,史书上的诸如三户、千人、斩获数万首级之类的话,不过是文学加工,虚指数量的多寡,并不准确。比如在这篇文章中,楚虽三户云云,不过是说楚国没多少人。可人虽少,但人心齐,志气高,一样能打败强大的秦国。
这个陈艾又在搞什么鬼?
说起这篇文章来,陈艾还真写得有些古怪。
他并没有就这段史实做太多的评论,只考证这三户究竟实指什么?
在文中他提出了四个结论。
首先,三户可能是指经过多年的战争,楚过户口损失很大,到最后只剩余三户人家。不过,这个论点在论据上站不住脚,也只能当个笑谈。
其次,亡秦大业虽成于天下民众,但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确实当首推三个楚人——陈胜、项羽、刘邦。这就是所谓的三户……
这个结论一出,众人都是一阵大哗,特别是那归照磨更是连连冷笑:“荒谬荒谬,刘邦明明是沛人,什么时候变成楚蛮子了?”
“别急,下面有考据。”读稿子的那个官员又大声地读起下文,归照磨一心挑错,立即闭上嘴巴,细心听起来。这一听,心中一震,张大了嘴巴,心中暗骂:诡辩,诡辩,这个陈艾牵强附会的工夫真是了得。
原来,陈艾接下来考证了半天,又扯到索隐中那句“高祖,刘累之後,别食邑於范,士会之裔,留秦不反,更为刘氏。刘氏随魏徙大梁,後居丰”
反正弯弯拐拐说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刘邦是楚人。
其实,在座的各苏州府官员也不把这事当真,就当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倒也听得入神。
第三,陈艾又提出一个假设,这个三户指的是一个三户水的地名,项羽在此地大败秦将章邯。
最后,陈艾又说,所谓三户,指的是楚过的“屈、诏、景”三大姓,又道屈原为何曾任三闾大夫?
“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
……
“哈哈,这个陈艾倒有些怪才”众人都大声笑了起来,在座各人大多是进士出身,即便是文化程度最差的归照磨也是个举人,一身学养自然深厚,也不会被陈艾这篇古怪的文字给忽悠住。
不过,陈艾的文字可读性极强那是肯定的,兼之旁征博引,就算有指鹿为马的嫌疑,可一身杂学却颇让人佩服,不是读书破万卷又头脑灵光之人,也写不出这种能把人绕晕过去的东西。
“如何?”等读完这篇文章,姚善也被陈艾这篇史论逗得直乐。
“有趣,有趣,做了这么多年考官,今天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稿子,当判第一以示鼓励。”所有的官员都小声地笑了起来,那个正在喝茶的官员更是“扑哧”一声将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好,就算他第一好了。”知府姚善提起笔就要在陈艾的第二份史论上画个圈。
“大人等等。”归照磨眼看着自己儿子这一题的第一就要被陈艾夺去,心中大急,叫道:“大人,犬子的文章老成醇厚,却拿不了第一,反倒是陈艾这种歪理邪说要夺魁,公理何在?”
“也不是这样。”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增山缓缓道:“府试可不比院试乡试,没那么正规。这份卷子若放在正规的科举考场上,自然是直接被扔到一边。可现在是府试,府试考的是士子对四书五经,古文经义,子集经史的掌握程度。我且问大家一句,陈艾这篇文章还不足以说明他的学问素养吗?”
“是啊”众人都笑道:“即便是怪论,也得找出论据,陈艾这篇文章旁征博引,没十年寒窗的苦读,也写不出来。单就这一点而论,陈艾过府试这关已经够格了。”
“又不是考功名,弄那么严格做什么?”
“如果大家没意见,我圈了。”知府大人笑了笑,提起笔又在陈艾的卷子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陈艾第二次被姚善亲笔圈点,他的两道史论都夺了头名,已微露本科府试第一的趋势。即便是在往届考生中,也不常见。
或许,这个陈艾长在史论吧,也不知道他的策问写得如何。
所有人对即将朗诵的下一篇文章充满了好奇,也不知道这个陈艾会又写出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来。
归照磨口中继续大叫:“我不服,我不服”
可却没有人理睬他,同时将目光落到那个北平官员身上。
那人正要伸手去拿卷子,徐增山却一把抓了过去,只看了两眼,又递给姚善:“本以为这个陈艾是个放荡不羁之人,却不想能写出这种文章,倒让人意外。”
这一句话勾起了众官的好奇心,都屏住了呼吸。
在众人心目中,陈艾还真是一个放浪形骸之人,才气是有,可有的时候显得狂傲古怪,说起来还真有些魏晋先贤的风致,却与明朝的主流文人圈子格格不入。
本来,大家都估计陈艾接下来的这篇策问应该又要整蛊,可徐先生口中的意思好象和大家预料的不太一样。
他又会有何高论出人意表呢?
知府姚善看稿看得慢,接过卷子上下端详了半天,一言不发,让将大家的一颗心都吊到了半空。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若说起鼓励农桑,若说起施政牧民,这个陈艾只要能在任上历练几年,却将本府比下去了。”
说完,也不征求别人意见,又是一笔圈下去,置陈艾策文第一名。
这已经是陈艾第三次拿第一了,如此下去,还怎么得了?
归照磨再也按耐不住,也管不得那许多,大叫道:“知府大人,怎么又是陈艾第一,犬子,犬子的文章你也看了?”
归照磨无礼的态度让知府大人心中不快,他还没碰到过这样对自己说话的下属,当下立即冷下脸子,将陈艾的那篇策问拍在案上:“归大人,你自己看吧,若陈艾这分卷子得了不了第一,谁能拿第一。你自己摸着良心说。”
归照磨也不畏惧,冷笑着拿起陈艾的稿子看了半天,手渐渐地颤抖起来,脑子里一片蜜蜂飞舞的声音:这个该死的东西,前两篇史论全是荒谬之言,这……这份策问怎么写得如此认真……如此高……明……
“怎么了,归大人?”大家见归照磨如梦魇一般,都不耐烦起来。
“归大人,把陈艾的稿子放下吧,我们大家还等着看呢”
“归大人,吃独食可不好。”
天已经黑了下去,这是苏州本科府试的第二天,还剩一天时间,就能决定这一百多个童生中究竟谁有资格参加明年的院试,夺取秀才功名。
官船肆无忌惮地靠上码头,小麦手提缆绳“呼”一声套在码头的石桩上。
“大人请。”
宋金保穿得十分整齐,威武地走上了岸。
看到船上立着三个锦衣卫,管理官船码头的那个小吏就白了脸。
满囤喝问:“知府姚善还在虎丘吗?”
小吏:“还……还在主持府试。”
小麦转头低语:“大人,是不是立即去考场将陈艾带走?”
“不用,反正还有一天,等陈艾考完吧,我们现在去带人,坏了人家的功名,那可是损阴德的。”宋金保:“反正还有一天,也不急,去驿馆住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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