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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山尽     大明公侯txt下载     大明公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盛世彩票

    陈艾顺势站起来,装出一脸的羞愧:“恩师,学生愧对你啊!”

    胡知县松开陈艾,让陈艾坐在自己身边,叹息一声:“淋尖踢斛本就是衙门里的陋习,以前衙门里全靠这些损耗维持,本官也觉得有些不妥。可一来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懒得去改。再则,衙门里的一应该开支都着落在这上面。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

    他满面的激动:“可是,夜深无人之时,扪心自问,本官内心中未必没有乐见其成的心思,想着有这一笔收入,衙门也能顺畅运作下去,甚至还巴不得衙役们提留的损耗多一些,再多一些,越多越好。”

    他一脸的黯然:“也许这才是本官的真实想法吧,可内心之中却丝毫没有为百姓想过,衙役们这一脚踢出去,踢掉的有可能是治下子民灾年里赖以为生的口粮。说到底,本官还是私心作祟啊!想我胡梦海,十年寒窗,出人头地,做了一县父母官,没想过为百姓谋福利,却打着私人算盘,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今天,众百姓叫我一声青天大老爷,我羞愧啊,我当不起啊!”

    说到这里,胡知县不住用手拍着自己胸脯,眼睛里泛着泪花。

    陈艾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竟然引得胡知县如此激动。他刚才还装出一副羞愧模样,如今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刚才的所作所为,其实不过是陈艾设的一个局,想斩断县衙的这条财路,诱使胡知县同意发行彩票,以便在其中大捞一笔。可没想到胡知县居然直接触及灵魂,拷问起自己的良心来。欺骗这样的君子,还真真让人心中有些羞愧。

    不过,事情已经弄成这样,陈艾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恩师,马上就是政绩考核。我这段时间在户房做事,翻阅了这两年的帐目,我县的赋税情况不容乐观啊,很多农户已经拖欠公粮三年。如今又免除一切损耗,只怕这个窟窿更大。”

    “不用担心。”胡梦海好象突然松弛下来,静静地对陈艾说:“看样子这次政绩考核,本官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实在不行,大不了回家务农,不做这个官就是了。反正,淋尖踢斛这项残民害民之举再不能行。”

    “恩师……”

    胡知县微笑道:“如此也好,我朝做官的,谁不战战兢兢,谁不如履薄冰,能够借此全身而退,归田园居,也是一桩美事。反正我胡梦海两袖清风,也不怕人来查,自然是走得囫囵。”

    陈艾也笑了起来:“恩师如果能从这官场上全身而退,归隐田园,枕书而眠,听风吟月,却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过,此次我吴江县一举免掉所有损耗,却给继任者留下一个大窟窿,却也遭人腹诽。”他还是不忘将了胡知县一军。

    “那却也是。”胡知县沉吟片刻,叹息道:“本官也只能在任上竭力维持,看能不能在其他地方想些法子。”

    “不过……”胡知县话锋一转,一脸愁容:“却不甚容易。”

    陈艾见到这个好机会,忙道:“恩师,学生早年行走江湖,看得多见得多,也懂得不少经济事务的法门。我倒又个好法子,不但能助恩师顺利度过今年秋税这个难关,甚至连前任知县留下的窟窿也能补上。”

    “咦,你有好办法,快说来听听。”胡知县神色一动,他以前在没做官的时候本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对这世事人情却没甚研究。做起这个地方官来,有时候未免高高在上,对于俗务也显得有些懵懂。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年纪一大把,又是在江湖上打过滚的,人情练达,鬼名堂也多。

    或许,这个陈佩萸还真有好办法吧。

    胡知县还是有些顾虑:“不过,若是那种不三不四的门道,若有残害百姓的可能,你也休要再提。”

    “恩师放心,学生在你这里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张口圣人言,闭口父子语,这做人的道理却也懂得。”

    “那就好,快快说来。”胡知县被陈艾逗得笑出声来。

    “其实这个法子说起来也是简单,马上就是春节,正好借这个时机……”

    陈艾清了清嗓子,将后世彩票的事情一一同胡知县说了,从印刷到发行、抽奖,到奖金比例都说得分明。

    胡知县越听眼睛越亮,听到后来口中发出感叹:“这却是一个好法子,苏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繁华的所在,苏州城中的富商大贾不知凡己。若能吸引他们来吴江搏彩,就算将彩金的九成返还出去,至少也能凑齐上万两银子。如此一来,我县的赋税当可足额交纳了。”

    “返还九成实在太多。”陈艾笑道:“其实,返还八成就算是很了不得的啦,对了,每张彩票还得提取一成的税金。如此一来,短期内三万两银子,甚至五万两的税金和利润还是可以预期的。”

    “妙,妙,真好办法啊!”胡知县不住地以手扶额,赞叹道:“佩萸你的心思当真灵便,我所不及也!”

    陈艾见胡知县意动,心中一阵狂喜,谦虚地说:“学生这点小聪明上不得台面,恩师谬赞了。”

    可是,胡知县好象想起了什么,神色突然一凛,连连摇头:“此事虽好,却不不可行。”

    陈艾大惊:“恩师何出此言?”

    胡知县还在摇头:“本县刚才突然想到,你这个所谓的盛事博彩,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赌博。本朝刑法严酷,民间有赌博耍钱者,一但抓到,直接砍去右手。你是读书人,我又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何能带头聚众赌博,坏了国家法纪,乱了地方风俗,不成?”

    陈艾傻了眼:“恩师,这可是来钱最快的办法,如果不这样,从什么地方去弄那么多钱来完税?”

    胡知县:“实在不行,到时候本县自向朝廷请罪。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子,只要胸有正气,就算因此而获罪,固所愿也!”

    陈艾有些无语,君子固然欺之可方,可君子大多是死脑筋,一旦拿定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胡知县做出这个决定,神色也恬淡下来:“佩萸,秋税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自有本官处置,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就是童子试。好生读书,考个功名出来光宗耀祖,也替本官脸上增光。”

    “是,谨遵恩师教导。”陈艾不以为然地拱手应允,他还是不肯放弃,心念一动,又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四十八章 家信

    原来,陈艾这段时间在衙门里不但实际担任起户房师爷一职,也因为他和胡知县的师生关系,实际上也是胡大人的私人秘书。不但帮他处置公务,甚至也顺带着处理老师的私人事务。

    比如每月领取俸禄的时候,陈艾通常都会亲自提着口袋带着脚夫去禄米仓把胡大人的那一份口粮领回衙门,留下当月的口粮之后,剩余部分则变买成现金,为胡大人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胡知县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君子不言利,对于日常经济事务自然不甚上心,自然乐得让陈艾替自己操心。

    胡知县的俸禄自然是十分微薄的,若按照实额领取,够吃饭不说,还能剩些余钱。可问题是朝廷发放的俸禄按照成例通常要被克扣去四成,剩下的六成中也有一部分是宝钞。

    明朝的钞票贬值得厉害,而胡知县又不肯贪污,这官做的时间越长,日子过得越是窘迫,半年下来,他倒贴进去不少私房钱。

    可外面的人却不这么看,你一个堂堂七品县太爷,怎么可能比普通老百姓还穷。船烂还有三斤钉,只要肯动脑筋,还不是财源滚滚。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寻常人家吃上一年的了。

    抱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以胡梦海的族人为甚。

    胡知县乃是英山人氏,十岁时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厉害,靠着家族的供养,从十二岁起就脱产读书,一路考上去,直到考中进士,做了一县的县令,也为家族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如今胡知县算是功成名就,也到了回馈家乡父老的时候。

    不要说明朝,就算是现代,脱产读书,一读十多年都是一件需要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四时衣裳、文房四宝、聘请老师的束修,游学的旅资……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让人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尤其是在明初这种举目都是穷人的世界,若非富家大族,要想供养出一个进士,还真得举全族之力。

    如今,族人总算将胡知县给盼出来了,你胡知县总得有所表示才是。

    前些年,族中长者就不断写信过来今天要钱,明天要物,胡知县总是咬着牙关一一应允了。好在他早年做官的时候还有些积蓄,还能勉强支撑。

    可蓝玉案一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手头那点微薄的急需早折腾得一干二净。如今到了吴江知县任上,又要做一个一毫不取的清官,自然是没有金山银海汇回老家。

    老家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胡梦海官复原职,本指望着他为家人谋福利,如今半年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心中未免焦急,不断来信说事,弄得胡知县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

    碰到这种情况,胡梦海也只能写信回去,解释自己如今的窘状,让父老乡亲再忍耐些。信中,胡知县温言安慰自己的穷亲戚,还写了许多愧疚的话儿,说自己没本事,让家里人吃苦了。

    陈艾因为经手恩师的私人信件,恰好看到过其中一封,一看之下,心中一阵阵发酸:这个胡老师这官当得还真是潦倒啊,堂堂七品知县,执掌的又是吴江这样的上县,若是在现代社会,随便搞搞拆迁,修几条路几座桥,小几百万到手。这大明朝的官,君子多过小人,正气压到邪气。

    若是在往年,胡知县的亲戚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他的难处之后也不可能纠缠不休。

    问题是今年英山地区遭遇了罕见大旱,田里都干得裂了口子,夏秋两季颗粒无收,家中已经断粮了。

    英山位于大别山腹地,多山,少地,自古都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穷得厉害。也因为如此,在后世,这里是战乱和暴动多发地区。就连明末的张献忠也将这里开辟为根据地,一举壮大成明末最大的流寇集团。

    从今年春夏之交时起,老家就不断来信,让胡梦海解决家中一百余口的吃饭问题,每月一封,从不间断。胡知县也是有苦难说,他现在穷得厉害,上次解纶来吴江的时候连买坛酒的钱也拿不出来,甚至还想过要当掉身上的袍子。

    让他解决一百口人的口粮,那不是要的命吗?

    可一想起族人对自己的深恩大德,胡知县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整日长吁断叹,一脸的忧容。

    而老家来信的口气也一日比一日严厉,更是逼得胡大人暗自垂泪,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到最后,胡大人索性不再看信,让陈艾看情形帮自己处理。

    陈艾也知道胡大人内心中的痛苦,只能硬着头皮用老师的口气写信去英山,该道歉的道歉,该说明情况的说明情况,并从胡知县的俸禄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宝钞寄去湖北。可胡梦海的俸禄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寄回去的钱钞自然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家乡那边对胡知县更是不满,信上的话也更加难听。在信中,胡知县简直就是数典忘祖的畜生。

    还在这些信陈艾也不敢给胡梦海看,胡知县也来乐得装聋做哑掩耳盗铃。

    其实胡知县所面临的困境在明朝官场上并不罕见,终明一朝,虽然出过严嵩这样的大贪官,但官场总体的风气还是非常廉洁的,像海瑞就穷到家中断粮的地步。而明中期著名大学者大哲学家李贽就因为为官清廉,被族人逼得出家为僧。

    对于寒门出身的正直官员来说,微薄的俸禄一直是他们心头之痛。一方面想做好官清官,一方面又想报答族人的厚恩,到最后,也只能选择逃避。

    陈艾现在想做的是通过这件事再逼胡知县一步,逼他答应开放博彩业。

    只要他点头,不但整个吴江县城的秋税能够如期完成为百姓谋福利不说,自己也能得到一定的好处,连带着也随手帮胡知县的族人度过这个灾年,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虽然这么做未免有欺骗老师的嫌疑,可我这也是对他好啊!

    所以,陈艾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提彩票一事,用随便的语气问:“恩师,你老家的叔叔伯伯又来信了,该如何回话?”

    胡知县一听,满面都是阴霾,叹息一声:“佩萸,还是照往常一样。本县有负老家的父老乡亲,能帮就帮吧。”

    “真的能帮就帮?”陈艾又问。

    “当然,否则我胡梦海还是人吗?”

    “是,学生这就去回信。”陈艾站起身来,自回签押房去,掏出英山来信又看了一眼。

第四十九章 回信

    英山那边写信的是胡知县的一个堂伯,也是胡氏家族的族长。实际上,英山老家的每一封信件都是以他名义发出的。只不过,每次的笔迹都不一样,估计是请当地的读书人代笔。

    如此一来,问题就有些严重了。

    古人都注重名节,胡家的这点事情如果不出意外,已经在老家的士林中广为流传。而随着胡知县堂伯的语气越来越严厉,胡知县的个人形象也越发地不堪起来。

    说起这个堂伯,陈艾还是知道一些的。此人今年六十出头,在地方上素有威望,是个令人尊重的长者。胡大人父母双亡之后,就是这个堂伯将他接到家中抚养,彼此虽然没有父子之名,却对胡知县有养育之恩。

    可这个堂伯家中也穷得厉害,为了供养胡知县读书,还卖过地。

    一提起这个堂伯,胡大人总是不住流泪,说自己对不起这个伯伯。

    同往日一样,这封英山来信除了说老家的灾情,说老家的胡姓族人饿得都揭不开锅,望胡梦海多寄些钱粮回去活命之外,还有新的内容。

    信中,胡知县的堂伯大概是对他有些绝望,只说实在不想寄钱回来,不认老家的亲戚也就算了。你现在堂堂一县的知县大老爷,要做清官,我们也不拦着你。可你不能不认祖宗啊!

    最近家中不断有人饿死,人死鸟朝天,大不了破席一卷往祖坟里一埋了事,也不用再理世上那些烦心事。可人死却不能如灯灭,我胡家今年日子过得艰难,可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未必没有光宗耀祖,发扬光大的那一天。在世受穷,将来未必不受后人香火供奉。

    可关键是要将自己的名字和牌位留下来,让后人晓得自己的姓名和排行。

    家中打算重新修订族谱,并让出一间瓦房做祠堂。这修订族谱需要用钱,祠堂休整,也要用钱。

    你胡梦海自是胡家人,你的名字将来也要写在里面的。我们胡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物,这事你不能不管。

    无论如何,年前你得为家里准备三十两银子。

    你如果不给,我亲自来吴江讨。看看你这个知县大老爷是如何打发你堂伯这个叫花子的。

    ……

    胡知县堂伯的这封信已经上升到封建伦理的高度。

    封建礼仪一直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所谓天地君亲师,长幼有序,断断乱不得。天地二物虚无飘渺,也没办法琢磨。可君亲师三样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君是国君,亲是父母长辈,师是老师。

    大明朝讲究以忠孝治天下,朝廷取士取德更重于取才。一个人就算才高八斗,可不忠不孝不悌,就算本事再大,做了高官也是乱臣贼子。

    你胡知县不敬祖宗,连起码的孝道都做不好,还怎么代天子牧民,还怎么教化地方?

    此事若被朝中御使知道,一份奏折弹劾下去,立即就会让胡知县丢掉头顶的乌纱帽。

    因此,拿到这封信之后,陈艾悄悄地锁在抽屉里,琢磨着该如何回话。

    当然,无论怎么回信,修订族谱,修葺宗祠一事也没办法拒绝。

    不就是要钱吗,好办,只要依了我陈艾的法子,自然会让恩师这件家事办得风光体面。

    想了想,陈艾提起笔来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下去。

    信的大致内容是:修订族谱和修建宗祠乃是我族大事,身为胡家一员,自然当仁不让。三十两银子我胡梦海愿意一力承担,至于家中一百余口的吃饭问题,也是侄儿本应肩负的责任,伯父勿需忧虑。只可惜侄子事务繁忙,不能回乡。且,三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若托人带回英山,恐有纰漏。如伯父有暇,可亲自来吴江。一来可亲自押运,二来侄子也可就近侍奉以慰思念之情。路上所费也不用担心,侄儿会以吴江县的名义发一道公函,让各路驿站负责伯父路上吃用,一应费用自有侄子负担。

    ……

    写好信,陈艾搓了搓已经被隆冬的寒气冻得发僵的双手,在信的结尾处盖上胡知县的私章。又写了一份驿站的通用接待文书和相关手续,盖上吴江知县的大印,用火漆封了口,递给身边的一个衙役:“发去英山胡大人老家,用驿站急递。”

    “是。”衙役小心地接过信笺,一脸恭敬。

    陈艾今天收拾了不可一世的付班头,在吴江县已是仅次于胡知县的存在。而知县大人又不怎么管俗事,可以说,这个陈先生此刻已是吴江县务的实际管理者。

    ……

    看着衙役跑出去的身影,陈艾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事他虽然瞒住了胡知县,可内心之中却不觉得有些不妥。

    首先,自己老师的家务事可都是委托我陈艾帮助处理的,我有临机处断的权力。再则,修建祠堂一事是老师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若不得到妥善解决,只怕胡大人的仕途之路至此就要走绝。

    最后,若不发行彩票,一举解决掉笼罩到吴江县衙头顶上的财政危机,今年的秋税、衙役们的薪水,百姓的期盼都将化着一道道催命符,要将恩师的声望前途化为乌有。

    此事若能做好,利国、利民、利己,确实是一件大好事。

    算了算,若走驿站急递的路子,英山那边的亲戚应该能够在春节时来吴江,到时候将彩票这事给办了,过一个肥年,然后再参加科举,一举考个功名出来。

    ……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

    写完信,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冬日天短,屋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去,雪下得越发地紧。

    这还是温暖的江南吗?

    不过,再过些日子,春天就该到了吧。

    又搓了搓手,陈艾再不愿意在这冷得像冰窟窿一样的签押房呆下去,就站起身来快步朝裁缝铺子走去。

    北风刺骨冰寒,吹到脸上如针砭刀割,额头竟有些微微发疼。

    刚一跨进裁缝铺子,素娘就惊叫一声:“陈三,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陈艾有些不解。

    素娘连忙拿来镜子,嘴唇微微发颤。

    陈艾对着镜子一看,额角处又一个蚕豆大小的红斑。

    原来,先前付长贵那一铁链抽来时,陈艾虽然躲了过去,可还是被擦着了一点。如今被风一吹,就变成了这样。

第五十章 尺寸

    “这……”陈艾抽了一口冷气,加上屋中比外面要暖和一些,这才感觉到额角有些火辣辣的味道,他正要伸手去摸,素娘却将他叫住:“别动,别动。”

    “怎么了?”陈艾不解。

    “不能用手摸,我帮你擦点菜油。”素娘忙让陈艾坐在凳子上,又从厨房弄了点油过来。用一小团灯草沾了,小心地在陈艾的额头上抹着。

    陈艾难得老实地坐在凳子上,素娘个头不太高,又隔得近,自己的脑袋刚好抵在她的下巴下面,眼前是一对高耸得让人惊心动魄的胸脯。突然间,陈艾呼吸有些急促,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厉害。

    素娘一脸的关切,眉头紧锁,有一丝头发从耳边垂下来,在陈艾的呼吸中轻轻飘动。

    天气很冷,滚热的呼吸吹过去,让素娘的脖子处有些湿漉漉的感觉。

    她低头一看,却看到陈艾一双精亮的眼睛在暗处亮得怕人。

    素娘的手指竟停在陈艾的额头上,有一滴菜油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散发出清幽幽的香味。

    桌上有那盏桐油灯“噼啪”一声迸出一点火星,屋子中突然亮开了。

    在灯光中,陈艾看到素娘一张通红的脸。

    陈艾突然一笑:“素娘,都流下来了。”

    这一声让素娘从迷朦中惊醒过来,身子一颤,触电般将手指从陈艾的额头上缩回来。又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替陈艾擦着脸。

    “别弄了,不要紧的。”陈艾看到了素娘的尴尬,笑笑将头扭到一边。

    “本来,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做女人的也不好过问的……”素娘喃喃地问:“陈三,你刚才是不是和人打架了,被人伤成这样?”

    “男人……女人……”陈艾心中好笑,感觉屋中的气氛有些诡异。

    “真担心你出事啊,先前我还让梅姐跟过去看,可那小妮子也不知道犯什么倔,死活不跟你去。你看,这不是出事了,被人打成这样了。”素娘有些要哭的模样。

    “我真没去打架啊,这么冷的天,街上的泼皮都是贪懒好耍之人,谁肯在这种天气里出来给自己找不自在,先前那人找我是真的有其他事情。路上滑,我摔了一交。”陈艾看了看四周,发现屋里没生火,就问:“上次郑重不是送过来几百斤木炭吗,怎么没用?”

    “木炭啊,早卖了换钱,穷人家也用不了那东西。”素娘还是不肯放松,问:“先前那人找你何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想再在这事上纠缠下去,陈艾忙问:“梅姐呢?”

    “去隔壁于大婶家了,于大婶家男人刚从乡下过来,带回来几十张笋壳,我让梅姐去讨几张过来作鞋。”

    “哦这样啊,对了,于大婶家男人好象都不在家,也不知道做何营生?”笋壳这种东西陈艾是知道的,这东西是做鞋的时候用来剪鞋样做鞋底用的。本来,在后世,若要做人工鞋在,鞋底的样子一般都用纸板。不过在明朝纸制品价格昂贵,也不好寻。普通人家大多用南竹的笋壳。

    “于大婶家男人是个木匠,常年在外帮人做家什。不过,生意却不大好,这年头不少人家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添置家具。加上马上就要过年,就回来了。”

    “木匠。”陈艾心中一动,如果一切都按照他所计划的那样,胡知县的堂伯年前就能到吴江,只要等他们一到,胡知县应该会答应发行彩票。而发行彩票,博彩用的工具必不可少,得提前准备好,否则到时候只怕来不及。于大婶男人是个木匠,正好找他帮做几副。

    想到这里,他连忙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正要找个木匠呢,我也过去看看。”

    “你还没吃饭呢。”素娘忙追过去。

    “不了,等下再说。”外面雪很大,地上已经白茫茫一片,明朝的江南雪下得不小,脚一踩下去就是一串脚印。

    素娘知道这个陈三是一个犟人,一旦拿定主意,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况且,自从他脑子摔坏了之后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威严。素娘本就胆小温柔,突然有些怕同他说话了。

    她却不知道,陈艾这一段时间在衙门行走,颐指气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同市井中人大不相同。

    素娘也不敢去追,就那么蹲下身子,右手中指和拇指张开,量了量陈艾的脚印。

    一想到这个脚印是前面那个男人踩下来的,自己这么做,就好象用手指触摸着他的脚底板,素娘竟有些痴了。

    “娘,你在干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抬头看去,却是满面怒容的梅姐回来了。

    “啊!”素娘好象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一张脸在雪地里红得怕人,她站起身来,低着头讷讷问:“你回来了,不是去于大婶家了吗?”

    “早回来了,我寻思着家里要做鞋,还差个锥子,去牛瞎眼家找了一个。”梅姐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么同母亲说话有些不礼貌,胸口气愤地起伏着,也不说话,看了看前方陈艾的身影,蹲了下去,也学着母亲的样子量了量地上脚印的尺寸。

    素娘轻轻叹息一声,“梅姐,晚饭已经做好了,要不要等陈三?”

    “等,怎么不等,哪里有男人不回家,女人先吃饭的道理,母亲倒不晓事了。”

    素娘心中一阵难过,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就这样同自己说话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人一到十五六岁,总喜欢同家中大人顶牛,我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素娘却不知道,梅姐这种情形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叛逆期。

    青春期的人总是叛逆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好脸色,看什么都不顺眼。

    陈艾到于大婶家的时候,于木匠两口子正在吃晚饭,桌上的菜肴倒也丰盛,有肉有酒。

    最近,于大婶从素娘那里占了不少小便宜,也顺了不少东西,看到陈艾之后态度倒也不错。

    等到陈艾将一张一千文的宝钞放在于木匠面前,说是要做些家什的时候,于大婶更是热情地给陈艾添了一副碗筷,并将一碗酒递了过来。并笑道:“陈三你发达了,手头怎么这么多闲钱,别是从素娘手头哄来的吧?”说着还眨了眨眼睛:“陈三你有心计,舌头也翻得转,将来却是一个人物。”

    在于大婶的口中,陈三简直就是一个诈骗犯,陈艾也懒得同她解释,心道这事还需耽搁一些时间,索性就坐了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同于木匠说起话来。

第五十一章 彩具

    陈艾所要做的博彩用具说起来其实本简单,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体育彩票。就是做六副从一到九的圆球,分别放在不同的容器,然后通过抓阄的形式抓出不同的数字,只要六个数字都对上了,就算是中了特等奖。

    当然,这里是古代,也没办法弄搅拌机和塑料球,一切都只能用木头代替。

    听陈艾大概说了一遍,于木匠就完全明白过来,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木匠的人,也顾不得吃饭,立即拿出家什画了个图样出来,竟同陈艾设想的完全一样。

    陈艾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是,对了,这些家什都要用大红土漆上色,尺寸也要大,如此才显得吉祥。”

    “不过,还有一桩事情不好弄?”于木匠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你说要在这木球上写上数字,可我大字不识一个,你总得给我留个样子,我才好依葫芦画瓢。”

    “好,拿纸笔了。”陈艾有些苦笑不得,自己也是糊涂了,却不没想到这个于木匠本就是一个大文盲,你让他在木球上写字,那不是为难他吗?

    于是,提起笔,陈艾先下一个大大“一”字。

    “这字我却认识,是一。”

    “呵呵,是,老于你倒说对了。”

    “也没什么好复杂的,一划是一,两划是二,三划是三。”

    “那么,四呢,难道是四横?”陈艾笑眯眯地在爱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四字。然后又继续将从五到九的写了出来。

    “好字。”于大婶得了陈艾的宝钞,有心讨好:“他三兄弟,你的字写得那是周武正王,端端正正,小方块一样。”

    “却是这个道理,汉字汉字,讲究的是横平竖直,方块字嘛。”陈艾不想多解释。

    于木匠却傻了眼:“这些字却不认识,我们吴江城中也没几个识字的呀,我说陈三啊,你写的究竟是什么?”

    “丝……”陈艾抽了一口冷气,将手停了下来。

    于木匠这一席话倒提醒了他,如今的吴江活脱脱一个文盲大世界,我弄这么多汉字出来不是为难人吗。再说了,彩票这种东西,本就是劳动人民喜闻乐见之物,讲究一个通俗易懂,上至八旬老者,下到七岁小儿都能轻易上手。如今却搞出汉字来,那不是人为设置门槛吗,也不利于推广。

    微一沉吟,陈艾将纸片团了,说:“这个不算,我重新想一个。”

    于木匠抓起纸团,一脸郑重地凑到烛光下点着了,口中念念有词:“敬惜纸墨,敬惜纸墨。”

    陈艾想了想,本打算换成阿拉伯数字的,可一想,要想推阿拉伯数字,只怕比教老百姓认一二三四五还难,也放弃了。

    他有些头疼,暗道:难不成要在木球上戳上几个墨点做记号,一号就戳一个,九号就戳九个……等等……这不是麻将牌吗……倒是一个好主意。

    当然,麻将牌中的万字是不能用的,那也是汉字。只能从筒子和索子上动脑筋。

    索子不成,全是小棍,又细又小,碰到眼神不好的,半天也数不清楚。

    筒子倒不错,可以试试。

    想到这里,陈艾就开始在纸上画图样。刚开始的一筒和二筒还没什么,也就是几个圆圈,等画到三筒的时候,看到那种歪歪斜斜的独特排列方式后,于木匠突然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不就是叶子牌吗,我懂得的呀!”

    “啊,现在也有叶子牌了?”陈艾也惊讶地叫了一声,叶子牌这种东西从发明到推广还得等上十来年,到永乐年才算是在民间流行起来,他脑中陈三的记忆里好象没这种东西。

    所谓叶子牌,其实就是麻将的前身,不管图样还是玩法同后世的麻将区别不大。只不过现在的叶子牌是用纸做的,和扑克牌一样长,却窄了许多。

    “怎么没有,南京那边打这种牌的人多着呢,我们苏州府也有不少玩的。不过,这东西实在是太小巧了,不是大老爷们的玩意,女人玩的却多。”余木匠说。

    “哈哈,这样也好,对对对,就他了。”陈艾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脑子里之所以没有叶子牌这种东西,主要是以前没有玩过。他以前是个市井泼皮,同人耍钱赌博,大多是色子,一翻两瞪眼,来得快去得也快,谁耐烦坐下来动脑筋打牌?

    麻将中筒子好认好记,每个数字都有不同的排列花样,还有不同的颜色,加上又有叶子牌的群众基础,这个彩票要想推广,也少了许多麻烦。

    陈艾也不废话,提起笔在纸上画下桐子的图样,并同于木匠仔细说明那里应该用什么颜色,如何才能让木球上的筒子看起来醒目好认。

    可陈艾话还没说完,木匠就不住摇头,连连叫苦:“他三兄弟还请恕罪,这桩生意我是断断不敢接的。”

    “怎么了?”陈艾有些不解。

    “这,这不是做赌具吗?”于木匠额上有冷汗沁出:“若让官府知道了,你们耍钱的人要被砍手的,连带着我这个做赌具的也要抓见衙门打屁股。他三兄弟,你也一表人才,还没有娶妻生子,若被砍去一只手,将来还怎么讨婆娘?”

    于木匠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陈艾却没有耐心听下去,又抽出一张五百文的宝钞放在他的面前:“再给你五百,你自己想好了,城中可不止你一个木匠,你不做,我找别人去。”

    “不成,不成,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走绝路啊!”于木匠是个实诚人,不忍心看陈艾走错路,还是不住摇头

    旁边,于大婶一看到钱眼睛都绿了,一把抢过钞票对着自己男人就骂开了:“你懂个屁,哪里有看到钱不赚到道理?你不做自有人做,再说了,三兄弟这次大概是要设一个大赌局,这才弄出这么大手笔。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你可不能挡了三兄弟财路啊!”

    她本就泼辣,这一开骂,直喷得于木匠抬不起头来。

    于木匠红着脸,只闷头喝酒。

    于大婶轻蔑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说:“再说了,三兄弟和我们亲得一家人似的,就算有一天出了事,也不可能拖我们下水。呸,我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看我着逼嘴。”她故意地拍着自己的嘴巴。

    陈艾苦笑:“好,于木匠,你若要接这单生意,就快些动手,年前一定要做好。”

    “恩,啦!”到现在这种地步,于木匠也只能不住点头了。

第五十三章 开科了

    听到胡梦海这句话,归照磨愣住了,张开嘴,半天才狠狠道:“胡大人,你是居心不收公粮损耗,不想完税,不想做你这个知县了?”

    胡梦海淡淡的道:“我们做官的,在其位谋其政,自然要想百姓做想,对不起,你所说的那种昏官、恶官,胡梦海做不来。归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怎么就不懂得这个道理。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粒子。百姓劳作一年,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仅能勉强果腹。可却平白要扣除一大笔损耗,碰到心黑手狠的官吏,扣得多了,饿死人的事情也有发生。这种禽兽之行,胡梦海断不敢为,也怕损了隐德。”

    “混帐,你是不想要你头上的乌纱帽了。”归照磨开始咆哮起来。

    “这个官我还真不想做了。”胡知县猛地摘下头上的官帽,轻轻地放在茶几上。

    “你还真是……真是大义凛然,义正词严了。”归照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胡知县吼道:“在你心中你胡梦海自是正人君子,我等都是禽兽了。你自做你的君子,可也不能拉全苏州浮的官吏下水吧?”

    胡梦海轻轻摇着头:“我始终认为,正气必将压到邪气。我想,苏州各县府的同僚们还是以君子居多的,也能理解我胡梦海的所作所为。”

    “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陈艾听他说得越发不堪,眉毛一扬,喝道:“归大人,话不投机,我家恩师连这个官都不做了,你还是请回吧!”

    归照磨咬了咬牙,站了片刻,突然长声号哭起来:“梦海啊梦海,我的胡大人啊,何必呢,何必呢?清官谁不想做,可也要做得起啊!我老归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执掌的又是机要大事,但凡动动心思,多少钱都能弄到手。可我信奉一条,公门之中好修行,在任上这么多年,虽然也贪了一些钱,可有些银子却不敢收,不愿意收。你的人品和情操我自然是万分敬服的,可是,今上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你做君子不要紧,陛下一发怒,连带我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要顶子红,难道你就不害怕吗!胡大人啊,我不想死啊。我家中还是八十岁老母,下面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儿,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他这一哭,满脸的肥肉都在颤,眼泪不住落下。

    胡知县艰难地摇着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公理正义面前,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

    号哭了半天,总归无用,归照磨只能又跳又骂了半天,这才忿忿地离开了吴江。

    等归照磨离开,陈艾上前小声道:“恩师。”

    “本师知道你想说什么。”胡知摆摆手,道:“盛世彩票一事毕竟是邪道,以后不用再提。”

    陈艾被胡知县说中心事,立即不再提起这事,只道:“刚才这个归大人虽然讨厌,可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道理,算什么道理。”胡知县哼了一声:“这个归照磨也不是什么好人,别看老归口头说得漂亮,其实也不过是个小人。他在照磨房任职,平日里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除了人血银子不敢收,什么钱都敢伸手。你大概还不知道,此人乃是穷苦人家出身,没做官的时候,家中只有二亩薄田三间茅草房,可做了几年照磨,竟一口气买了一百多亩,茅屋也换成了漂亮的大瓦房。我若是御使,先弹劾掉这个蛀虫。”

    陈艾笑笑不说话。

    “倒是这个归照磨掌管苏州府六房文书,将来你去参加府试,须防着这人在背后使坏。”胡梦海善意地提醒陈艾。

    陈艾心中微微一惊,说:“多谢恩师关心,府试乃是知府大人亲自出题,亲自阅卷,只要我文章做得好,倒不怕他。况且,离明年五月还有半年时间,为时尚早,还想不到那一步。”

    明年才是大考之期,二月县试,五月府试,年底才是院试,大半年时间,鬼才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情形,担心也担心不完。

    “却不是这样。”胡梦海笑了笑,指了指手边的一份公文:“刚才那归照磨虽然讨厌,带来的却不都是什么坏消息。”

    “什么?”陈艾拿前公文,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这份公文是南京学道衙门发下来的,大概意思是说,明年的章试,也就是童子试提前到今年年底举行,也好为明年的乡试做好准备。

    陈艾惊叫出声后,忙问:“恩师,这科举乃是国家轮才大典,断断胡来不得,怎么就想着提前了呢?”

    “佩萸你却不知道,朝廷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为了庆贺,故提前举行章试。”胡梦海抚摩着自己的胡须微笑地看着陈艾。

    “这又是为什么?”搜索了半天自己脑子里的记忆,陈艾还是没想到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的政治事件。

    真说起来,洪武二十八年,明朝政坛最大事情就不过两件。一是宋国公冯胜坐蓝玉案赐死,二是《皇明祖训》颁布。可杀冯胜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至于《皇明祖训》的颁布,不过就是刊行一本书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

    胡梦海微笑道:“好叫你知道,太孙的长子诞生了。”

    哦,原来是未来的建文帝朱允文当爸爸的,对朝廷来说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建文帝一脉子嗣不旺,他父亲太子朱标死得早,而他自己虽然结婚早,可身体一直不太好,到今年才做父亲。作为一个法定的皇位继承人,有子嗣诞下,对于安定朝野人心,绝了那群叔叔们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有明显的效果。

    所以,不管是对朱元璋和朱允文,还是对朝中的大小官员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陈艾心中一个激灵,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可以参加考试了,好好好,等到今年要过一个好年了,务必来一个个人财务和事业的双丰收。

第五十四章 明朝政治生活和科举

    民间有一种很粗俗的说法:跑了的鱼最大,死了娃最乖。

    这一点放在朱元璋身上最合适不过。

    朱元璋乃是不世英主,文治武功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里,至少能排在前五位。在陈艾看来,唐宗、宋祖、汉武之后,就应该是明皇了。

    除了出众的政治、军事能力,明太祖的生育能力也是极强,一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至于孙子,那更是不计其数,估计已经多到麻木的地步。

    这些朱姓子孙不断开枝散叶,到明末已经壮大到二十万之巨,最后成为国家财政无法承受的负担。

    因为儿孙实在太多,儿子辈的还好一些,到孙子一辈,甚至朱家第四代,老朱恐怕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全。

    这情形有些像民国时的四川军阀杨森,有一天,杨森坐飞机回成都,他的儿孙都去机场迎接。因为人实在太多,杨森觉得麻烦,让孙子们都回家去。可独有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站在他面前不走,杨森大怒,一记耳光甩过去,将那小孩打了个趔趄,喝骂道:“还他妈造反了,连爷爷的话都不听?”这个时候,杨森的副官这才擦着脸上冷汗说:“报告省主席,这是犬子。”

    朱元璋的儿子们都封建在外藩,一年中也难得见上几次面,至于孙子们,更是没办法全部认识。帝王之家无亲情,到第三代,彼此的感情也就淡了。

    若说起父子之亲,祖孙之情,朱元璋对太子朱标一系的感情却是非常深厚。首先,儿子们大多军旅出身,成天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文化教养很成问题,自然也谈不上可爱。至于太子朱标,因为从小留在身边,又经过大学者宋廉、刘伯温等人的细心调教,为人更是儒雅谦和,在朱家子孙中本就是异类,也很得朱元璋的欢心。

    可惜太子死得早,念及儿子的好处,朱元璋对太孙朱允文更是爱若珍宝,从小留在身边当成接班人培养。

    真仔细想起来,朱允文之所以能得太孙职位,成为皇帝宝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同他父亲早死未必没有关系。

    这一天,天下人知道,朱元璋的儿子们也知道。

    陈艾仔细一想,也将这事揣摩了一个十成。

    他如今虽然还是个白丁黔首,皇家的事情离他也有十万八千里。可马上就是科举开始,一旦中了,就是体制中人,你不关心政治,只怕政治却要来关心你,多留意一些也是好的。

    太孙这回做了爸爸,对他,对天下官吏却是一件大喜事。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朱允文是有生育能力的,百年之后,也不存在皇位空悬以至引得天下大乱的危险。

    接下来几天,各地官员都接连不断地上贺表为皇帝贺,为天下人贺,颇有后世某某某发来贺电,某某地方人民发来贺电的味道。

    而朱元璋好象也有意制造舆论,但凡有贺表,一律刊载在邸报上,传阅天下。

    所谓邸报,就是后世的内参,只有七品以上官员才有权阅读,其中大多刊载朝臣的奏折、皇帝批示、朝廷的政策以及每期科举的题目和录取的考生名册,算是明朝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宣传工具。

    这些天,陈艾在县衙门里看邸报看得头昏脑涨,总算弄明白这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太孙的儿子已经满月,取名朱文奎。这是朱允文的第一个儿,在历史上也没什么记载,估计靖难时死了吧,反正陈艾脑子里的记忆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皇家的事情离陈艾还有点远,即将开始的童子试却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

    在邸报中,明年二月开始的童子试提前到年底一事也有详细的说明,日期也定下来了,县试就定在十二月一日,府试则定在十二月二十,县府两场一考完就过春节。过完年后,休息半月,就是章试。

    时间排得非常紧,两个月三场。一个普通童生如果能三场全过,就算是取得了秀才功名,有参加正式科举的资格。

    明、清两朝的科举大体分为三级:乡试、会试和殿试。

    其中,乡试过关者被人称之为举人,有做官的资格,但国家不负责安排,要遇到缺员的时候才从中挑选合适人才补上。至于会试过关者,则就是标准意义上的进士,可直接做官,一旦外放,至少是一县县令。至于殿试,那是为会试排名,由皇帝亲自监考。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直接选进翰林院做皇帝的秘书,做为高级干部培养。在皇帝身边干上十几年,一旦出任实职,至少是一个副部级高官,甚至将来做大学士也是有可能的。

    将来,不管你的理想是做一县的知县还是帝国的宰相,科举都是一条绕不过去的坎。

    可在参加这三级考试之前,你必须获得参加科举的资格。

    要想获得这个资格,就得参加童子试,从县试到府试最后到院试,一路考上去,直到考出一个秀才来。

    普通读书人在没有获得秀才功名之前,就算你七老八十,也只能算是童生。只有过了县、府、院三关,才能被称为生员,也就是秀才。

    你也别小看这个秀才,一样有免除一切劳役和赋税的优待,算是统治阶级中的一员。

    明朝皇帝和官僚共治天下,而官僚的主要来源是科举考试。因此,科举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占有极高的地位,容不得半点马虎。

    县、府两级考试其实并不严格,很多时候都是知县和知府一句话的事情,地方官可以自己决定是否让考生过关。可表明上却不得不走足规矩,如此才显得公开公正公平。

    童子试三年两考,在县一级行政机构中也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序。首先,得张公告,告诉县里的读书人几月几号考试,考场设在何处,考生需要带什么证件,以及考场的注意事项。考前,考生需要去什么地方报名登记,等等……

    一般来说,考生要参加县试,得先去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和祖上三代的履历,还得找一个廪生做保人。

    如今,县衙门缺员严重,六房事务都由陈艾一肩担了,这考生报名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他的头上。如此,倒方便了自己。

    在举目都是文盲的世界,要想在县城里找一个廪生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没办法,只能让里长或者族长做保人。为此,陈艾自己写了份保书,让梅姐按手印。

    梅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艾这才说要参加县试,需要她做保。

    梅姐一听就惊喜得叫出声来,按了手印,激动得浑身乱颤。

    ……

    公告算是贴出去了,可一连几天过去,却没一个读书人来报名,如果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今科县试很有可能只陈艾这一个考生。

    这件事让胡知县一阵发愁,觉得若只有陈艾一个考生,面子上未免有些过不去。

    陈艾也觉得只自己一根独苗也不太妥当,加上自己同胡知县的特殊关系,将来走进官场,别人拿县试出来说事,自己未免有舞弊的嫌疑,在政治上也算是有了一个污点。最后能再找几个考生来陪太子读书,胡乱取他几个才好。

    私底下,陈艾将这个想法同胡知县一说,胡梦海也深以为然:“本官正有此意,这考生的多少也算是政绩考核之一,最好能再找三两个考生。”

    “恩师勿要忧虑,此事就包在学生身上,定将这事半得妥帖稳当。”

第五十五章 明天考试

    红花还需绿叶衬,陈艾就不信翻遍整个吴江县就找不到十来个读书识字的人来参加考试。

    公文贴出去已经好几天了,百姓都不识字,衙役也都是文盲一个。陈艾索性将衙役们集中在一起,教他们将公文背得熟了,然后一张公文前站一个人,让他们逐一向百姓宣讲。

    如此,今科县试的事情虽然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可还是没人来报名。

    陈艾也不急,从胡知县那里将这件事揽到身上之后,立即着人将各乡镇的里长都传到衙门里,勒令他们一家找一个考生。

    等陈艾将这个意思大概说了一遍之后,所有的里长都苦着脸不吱声。问了半天,有人才说哪里还能找到读书人啊,都逃他娘得一干二净,今年春节想找人写春联都想不到辙,没办法只能用馒头沾了墨胡乱在红纸上胡乱戳几个墨点了事。

    听到这话,陈艾也只能苦笑了。

    还是郑重上道,见陈艾如此恼火,有心替他解围,立即站起来说这事也简单,无论如何一定能帮陈艾寻个童生。

    看到郑重,陈艾眼睛一亮。其他里长们也都觉察到了什么,同声道:“郑员外不就识字吗,干脆你去考试好了。”

    郑重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说自己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能作文。况且,他这个土财主做得爽利,又是地方一霸,自然吃不了科举那种苦。

    他苦着脸说:“我庄子上有一个帐房先生,以前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也想过科举,可惜实在没本事,连个县试都过不了,又害怕当官,怕哪天一个不好掉了脑袋。实在不成,我扔一贯钱给他,逼他来报名好了。只是……”

    见郑重有门,陈艾来了精神,问只是什么。

    郑重回答说只是他的帐房先生年纪实在太大,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也不知道官府要不要他进考场。

    陈艾大为喜欢,“五十少进士,二十老明经,怎么就进不得考场了,让他来就是。”实际上,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五十岁能中进士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当然,明朝官员又不是终生制,县一级官员一满六十,吏部就不会授予实职,考生年纪一大,再进考场也没多大意思。

    有郑重的示范效应,就有另外一个里长说他老家有一个亲戚是个算命先生,也会写几个字,我去将他叫来就是,实在不成,掀了他的算命摊子,叫他讨不了生活。

    “对对,办法是人想的。”众人都纷纷点头。

    不过,读书识字的人实在太少,鼓捣了半天,也不过凑出两个考生。

    陈艾见成绩实在不理想,大为光火,哼了一声:“各位,胡大人这段日子做我们的父母官,为官清廉,乃是大大的青天。这一点大家应该没什么疑问吧,有他在我们吴江,也是大家的福分。这次县试关系到胡大人的政绩考核,如果考生实在太少,影响到大人的仕途,将来换一个人来做知县。嘿嘿,要想让新的知县免去你们的损耗,做梦吧。只怕连你们往年的亏欠也都要通通追缴上来。”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就有人苦着脸说:“胡大人是断断走不得的,可是,读书人就那么点,我们又变不出来。”

    陈艾摇了摇头,启发道:“我们吴江没这么多读书人,难道外县没有?”实在不行,只能采取后世高考移民的办法了。

    果然,那个里长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陈先生这一句话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啊。我有一个外甥在松江府,也读过两年书,《三字经》《百家姓》不说倒背如流,里面的字却能认全。他父亲死得早,家里也没有长辈。干脆我把他过继过来做儿子,让他参加县试好了。”

    “好主意,我也有一辙,我庄上有个姓马的佃户,他表哥是镇江农民也上过一年私塾,一直想到我这里租地过活。这次索性让他过来,要想租我的地,好办,来参加县试……”

    众人都连声叫好,如此商议半天,总算是歪瓜裂枣凑足了十人。

    有了十个考生,这次县试才像些样子。

    当然,考生的素质怎么样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人进考场,如此才能显出胡大人的文物教化之功,对上头也算是有个交代。

    很快,十个考生就在里长们的押运下来衙门报到,那时候,陈艾已经交了公差专一呆在家里读书备考,也不知道这些考生是什么模样。

    对于陈艾这个成绩,胡知县非常满意,叮嘱陈艾好生复习,说以他的本事,定然是能中的。

    说起来,加上自己,整个吴江统共十个考生,很多还是临时抓的壮丁,真能写八股文的恐怕就陈艾一个。再加上陈艾同胡知县的特殊关系,想不中也难。

    回到家后,陈艾什么事情也不管,只将以前到手的八股范文来来去去地看了数十遍,直到烂熟于胸才罢休。

    说句实在话,陈艾还是相当喜欢八股文的格式的。这东西虽然呆板,可有一个明确的评分标准,只要你格式对了,就算空洞乏味言之无物,甚至面目可憎,考官也不敢轻易将你刷下去。

    陈艾本就是一个写机关公文的好手,有幸来到明朝这个特定的时代里。若是再往前一些,直接到了唐朝或者宋朝那种以诗赋取士的年代,让他现场写一首诗歌,还真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如今有这种有固定标准的考题,也不需要写出花儿来,只要格式对了,又没有大的纰漏,想不中也难。所谓不犯错,就是成功。

    为了不至于在答卷的时候出错,除了将范文的格式记牢之外,陈艾还细心地揣摩起古人作文的行文方式,一口气在屋里呆了好几天,又有深刻的体会。

    见陈艾这段时间整日呆在屋子里发痴,素娘脸上的忧色渐浓,她以为陈艾的痴病又犯了。

    倒是梅姐,却知道陈艾究竟在忙些什么,眉宇之间有隐约的喜色透出。

    这一日的晚餐非常丰盛,除了一成不变的腊肉和白菜汤,还多了一份清蒸太湖白鱼,一大盆红烧猪蹄和两盘素菜。

    “怎么吃这么好?”陈艾有些吃惊。

    “浪费啊,又不是过年过节,吃这么多菜做什么呀?”素娘也很不满意。

    “吃吧,吃吧。”梅姐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腻,一张脸因为油烟的熏蒸红扑扑的,显得煞是青春可人:“明天就是十二月初一了,陈三,你早点睡。”

    “十二月初一是什么日子?”素娘不解。

    “啊!”陈艾一呆,明天就考试了。

第五十六章 入场

    这些天,陈艾光顾着温习功课,倒将日脚给忘记了,却不想,屋中无日月,世上已半旬,转眼明天就是县试之期。

    看陈艾的筷子停在半空,梅姐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快吃快吃,吃了早些安歇,明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得起早呀,行市人。”

    行市人乃是本地昵语,说的是家中有能耐有担待的顶梁柱,当然有的时候也特指那种没奢遮,爱说大话的家伙。

    说完话,梅姐笑眯眯地对母亲说:“娘,明天是什么日子你也不必多问,反正以后就知道了。”这种事情一时半刻也没办法同素娘解释,索性就不多说了。

    陈艾将筷子伸向那份太湖白鱼,淡淡道:“明日确实有件要事得做,得起大早,大概三更时分就得起床。”明朝的科举都早,考场大概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的时候开闸,同皇帝的早朝时间一样。

    “梅姐你这孩子。”素娘说,“陈三,你们男人要做事,我本不好问的。最近你人有些痴,上次同人打架,又打破了额头,别弄出什么事才好。”

    她突然叹息一声,看着桌上的烛光出神,喃喃道:“陈三,我总觉得你不是一个寻常人,这个小小的裁缝铺子也留不住你,迟早有一天你是要远走高飞的。你在做什么,准备去哪里,我也不问了。左近,这个世道不太平,你遇事还得多留意。”

    梅姐咯一声笑起来,撇了陈艾一眼:“陈三就是一个泼皮,别人若要打他主意,得仔细被他给卖了。娘你也是个没见识的人,太过担心了,他这种无赖会吃亏吗?”梅姐眼波流动,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爱怜。

    陈艾有些招架不住,苦笑着对素娘说:“我是那种惹事的人吗?”

    他怕素娘继续唠叨,埋头不住扒拉着米饭,而梅姐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全是大肉。

    可陈艾只挑清淡的吃,解释说:“梅姐,你也别给我夹菜,明天是顶顶要紧的日子,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吃得太荤,人容易犯糊涂。”这也是他后世考试时的经验之谈,记得高考的那天早晨,他只吃了两块馒头和一碗稀饭。上了考场之后,肚子里半饥半饱,脑子特别清醒。可见,这人若是肚子里装得太满,身上的能量都用来消化食物,脑细胞必然处于休眠状态之中。

    梅姐吓了一跳,不敢再给陈艾夹红烧猪蹄和腊肉。

    其结果是那一盘太湖白鱼全落进了陈艾的肚子。

    自从考上公务员之后,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陈艾第一次参加考试,一时找不到考试的感觉,说不紧张是假的。

    即便这次县试自己铁板钉钉的必过无疑,可内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担心。

    吃过晚饭,也不去看书,临阵磨枪已经毫无必要,反将自己思想弄乱了,索性洗了脚上床睡觉。

    夜已经逐渐深沉,大概是太兴奋,却怎么也睡不着。

    现在大概已经过了零点,洪武二十八年十二月到了。按照公历,应该是一月中旬的样子。正直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天下的雪却不落了,反化着淅沥冻雨纷纷而下。柴房外沙沙一片,连绵不绝。

    素娘和梅姐两母女还没有睡,铺子里灯火通明,也不知道她们在忙些什么。

    二女好象在说些什么,因为隔得远,也听不真切。

    陈艾再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朦胧地迷瞪过去,也睡不塌实。

    刚睡过去不片刻,却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三声打更的声音:“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啊,三更了!”陈艾猛地惊醒,一个骨碌坐起来。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陈三,时辰到了,你不是要出门吗?”叫早的正是素娘。

    “梅姐呢,你怎么起这么早?”

    素娘低眉顺眼道:“梅姐毕竟是孩子,熬不了夜,早早的睡了。听她说你今天有要紧事出门,我也不敢睡,怕误了你的事。”

    “啊,你熬了一宿?”陈艾看了看素娘眼睛里的红丝,心中突然有些感动。

    “我们做针线的,熬夜也是常事。”素娘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等陈艾迷糊地走出去,热水热毛巾也递了过来。等一切弄妥,陈艾的睡意也消失无踪。他整理了一下文房用具,也不吃早饭,提了包裹就走出门去。

    刚一出门,一阵冰冷的寒风迎面袭来,吹得他晃了晃。

    “等等,这个给你……换上。”素娘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布鞋,俯下身去,小心地放在陈艾的身前。

    “你忙了一夜就为给我做这双鞋?”陈艾吃惊地张大嘴巴。

    素娘还弯腰站在陈艾身边:“快换上吧。”

    “这……咳,你还真是,我不是有鞋吗?”陈艾一脸的感激。这年头也没有成衣铺子,普通人要想穿新衣服,得买了新布,到裁缝铺子量了尺寸做。上次在郑重那里,郑家庄也送过来好几套新衣裳,可不知道是忽略了,还是没合适的尺码,也没准备新鞋。

    陈艾又是光棍一条,也没人帮他做鞋。到现在他还穿着以前那双破得可以看到大拇哥的布鞋。透风不说,里面又脏又臭,一穿在脚上又冷又潮,非常难过。

    素娘这一双新鞋还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你这双些早就破得能看到脚趾,这么冷的天,如何受得了。你没有家室,也没人给你做,冷坏了吧?”素娘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说,这双鞋子一直都是梅姐在做的。也不知道今天陈三有什么大事要做,梅姐说要连夜将这双鞋子赶出来,更拉着她帮忙。

    可梅姐却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瞌睡也多,到下半夜的时候也熬不住去睡了,把所有的活都留给了母亲。

    此刻,不知道怎么的,素娘并没有说这双鞋是梅姐为他做的,或者,她内心之中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吧。

    陈艾右脚一抬,将脚上的破鞋踢掉就要朝新鞋里伸去。

    “等等。”

    “又怎么了?”陈艾问。

    “我们这里有个规矩,男人若是在外面做事的,换新鞋的时候,得由女……女人帮他穿上。如此,自家男……男人才走路才走得稳当……”大概是因为冷,梅姐地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她慢慢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拿起新鞋,小心地给陈艾换上,又换了一只:“左脚。”

    陈艾将又脚着地,又抬起了左脚,笑道:“这什么破规矩。”

    素娘的手有点凉,可动作却轻巧,捏着陈艾的足弓,让人感觉非常之爽。

    等鞋子换上,陈艾在地上走了两步,赞道:“尺码正好,舒服,真舒服,多谢了!”说完就朝衙门那边走去。

    “你的脚还真大呀,这样的码子不多见。”素娘站起身来,低着头,低眉顺眼地跟了过来。

    废话,我四一的脚,在古代是大得有些出奇。陈艾站住了:“别跟着我。”

    “我送送你。”

    “我又不是出远门,下午就回。”

    “陈三,大半夜的你出去做什么,千万……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才好呀……我知道你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在裁缝铺子里呆一辈子,我知道你心野,不愿意过穷日子。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干坏事啊。若真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好?”素娘突然小声地哭起来。

    三更出门,能有什么好事?

    素娘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男人做事,女人却不好过问。

    陈艾无奈地摇头,有点生气:“回去吧,还真是生离死别了。”他心中一动,这情形怎么有点不对,却像那十里相送?

    我呸,素娘可是我未来的老丈母啊!

    罪过,罪过。

    素娘见陈艾生气,身子一颤,站住了。

    这个时候,打更的那个更夫的声音又传来:“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素娘突然一声叫:“脚大走四方!”

    冻雨更大了些,淅沥而来,弄得身上有些难受。

    可即将到来的考试却让陈艾非常兴奋,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等到了县衙,里面已是灯火一片,衙役们都在,见陈艾过来,所有人都好象松了一口气,笑道:“陈先生你可算来了,快快快,要锁门放闸了。”

    “知县大老爷到了吗,考生都来了吗?”

    “大老爷正在后院梳洗,等会儿就出来,考生们可都到了。”一个衙役指了指身边那一群人:“这不,全在这里呢!”

    “呵!”一看到那群考生,陈艾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五十七章 变生肘腋

    这次县试,加上陈艾,一共十一人。除了陈艾是心甘情愿进场,有心在科举场上博得一个荣华富贵,其他人都是被里长们威逼利诱过来完成政治任务的。

    也因为如此,进了县衙门之后,这十人迫于官威,畏缩地猬集成一团不敢说话,可面上却多有些不耐烦,有的人还在不住打着哈欠揉着眼角的眼屎。

    依了县试的规矩,考场设在衙门大堂里,大堂中点满了蜡烛,还放了不上桌椅子,而考生在点名入场之前需排队等候。可这些人本就是来走过场的,也没个正型,杵在堂下,倒像是来待审的囚犯。

    “人都到齐了,是不是该请大老爷出来了?”那个衙役问。

    “好的,可以请大老爷出来点名了。”陈艾点点头,又笑吟吟地朝那群考生望了一眼。

    这个时候,一个老得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哆嗦着走上前来,朝陈艾作揖:“陈先生,可等着你了。”

    “你是?”

    “我是郑员外家的帐房啊,得了员外的令,过来县考。陈先生,不,按照士林的规矩,我该称你为陈年兄的。”

    “原来是你。”陈艾见他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心中更是好笑,这样的人还来参加什么考试呀。此人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年兄是能够乱喊的吗,那得等到过了童子试,参加乡试才能算是同年。

    再看看其他考生,五花八门,什么模样的都有。最离谱的是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一直在人群里好奇张望,不住低声问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陈艾咳嗽一声,对众人说:“各位稍安勿躁,县试其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一天就够了。不像乡试,三场六天。

    “乖乖,这么冷的天坐上六天,还不把人给冻死了!”有人低声惊呼。

    陈艾又解释说,县试开考之后衙门就得上锁封门,不到规定时间不许交卷。其中,为了照顾做得快的考生,中途还得放牌一次。

    正说着话,胡知县就穿戴整齐出来点名,并让衙役们检查考生的文具,确定没有夹带之后才放进大堂。

    按照考场的制度,考生参加考试除了笔墨和和砚台之外,片纸不得进场。

    因为是县试,考生也不多,检查的过程却也简单。

    做为胡知县的学生,陈艾形式上还是要走走的,张开双臂,任由衙役检查。当然,衙役们也不会太过分,大概用手在他腰上按了按,就说妥了。

    这个时候,一个衙役提起鼓锤,在衙门门口的鼓上狠狠敲了三记,大声唱道:“三声鼓响,落锁封门,考生进场!”

    声音悠扬地传了出去,在黎明中惊起了一片犬吠。

    整个县城还是一片寂静,童子试三年两考,也没什么大不了。再加上这年头的百姓大多还认识不到科举的要紧之处,对衙门里弄得这点名堂也毫无在意。该睡觉的,依旧酣然高卧。

    胡知县微笑地点了点头,两个衙役飞快跑出去,将衙门大门往外一关。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门“碰!”一声被人推开,撞得两个衙役一阵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是一惊,几十双眼睛同时望过去,却见细雨中,一个胖大的八品官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不住高喊:“胡梦海,胡梦海,本官和你拼了!”

    来人正是前一段时间刚来过吴江县的苏州照磨归大人,只见他一身湿漉漉的,面上的肥肉又青又白,随着奔跑颤个不停,眼睛里全是惊惧。

    “搞什么名堂,国家轮才大典,岂能容你胡来。龙门一关,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进来!”胡知县又惊又怒,厉声大喝:“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干什么?”

    话还没有说话,归照磨已经冲到胡知县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歇斯底里大叫:“我马上就老命不保,还怕什么,有种今天你就将我抓起来!”

    几个衙役见两位大人在这种庄重的场合闹将起来,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时候,包括底下的考生,也是一片骚动。

    陈艾心中也是一惊,知道有事发生,忙朝衙役们摆了摆手,喝道:“且慢关闸!”

    他走到归照磨身边,一把将他的手拧住,冷冷道:“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擅闯考场,破坏科举可是死罪。你人大面大,在这里闹像什么话?”

    归照磨如何是陈艾的对手,被他用手一拧,只觉得腕口都要断掉,疼得钻心。气焰稍微受挫,喝道:“放手,你什么身份,竟然对本大人无礼。胡梦海,你就可劲地折腾吧。这下好了,锦衣卫都要来了。”

    “什么?”胡梦海面色一阵惨白,身体一阵摇晃。他可是在北衙的天牢里住过两年的,知道锦衣卫的厉害,这辈子也不想再看到那群阎王。现在听归照磨说锦衣卫就要来了,心中一凛,忍不住叫出声来。

    陈艾也有些头皮发麻,放开归照磨的手,低声道:“二位大人,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先去厢房商议,这个考场的大门迟上片刻落闸也是可以的。”明朝没有标准的计时工具,考试时间往后延迟个十几分钟还是可以的。

    胡梦海也知道事关重大,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让陈艾和归照磨随他去厢房说话。

    刚进厢房,胡知县就问:“归大人,你说锦衣卫来了,是怎么回事,到苏州了吗?陛下不是于今年撤消了锦衣卫衙门了吗?”

    “你糊涂啊,锦衣卫衙门是撤消了,可锦衣亲军都指挥衙门还在呀,不过是换个名字,该干嘛还干嘛。”归照磨气急败坏地说:“还没到苏州,可我听知府大人说,苏州官员的三年政绩考评还没交上去……实在是没办法交啊……引得龙颜大怒,即令锦衣卫过来彻查,如今,估计已在路上了。死了,这次是真的死定了。”

    归照磨心中一算,有眼泪不住落下:“苏州其他地方还好,就你吴江一县死活也凑不够秋税。这下好了吧,朝廷里有人说三道四,说什么,苏州府之所以交不上足够的钱粮,那是因为官员们贪污,把可皇粮国税都私分了。”

    “原来是这事。”胡梦海哼了一声:“我胡梦海为官清廉,不怕人查,倒是你归大人……哼……”

    “哼什么哼,废那么多话做什么。”归照磨喝道:“今天咱多的话也不说,就坐在你衙门的大门口等,等你将秋税交够了再说。”

    胡知县眉毛一扬森然:“看样子你是不想让我如期举行这次县试了?”

    “答对了,有种你就派人来抓我,敢动我一根毫毛,我撞死在这里。”归照磨泪飞如雨:“锦衣卫什么人,落到他手里,你有没事也得蜕两层皮,我这次是死定了,可就算是死,也得拉你下水。不交够钱粮,我让你考不成,大家一块儿完蛋!”

第五十八章 圈点,高中

    胡知县见归照磨耍起无赖,心中更怒:“你心中有鬼,自然怕那锦衣卫,想你做官这么多年,究竟拿了多少银子,官声如何,世人心中自有定论。依照《大明律》,贪一两银子都是死罪,真认真起来,你老归已经翻来覆去死过几回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要想在我这里耍狠,我拿你没办法。可国法无情,就别怪我胡梦海秉公执法了。”

    说完话,一甩袖子走出屋去,大喝:“关门,开考!”

    “不许放闸!”归照磨也跟了出去。

    两个衙役正要关门,又有事发生,只听得衙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就有人喊:“这里可是吴江县衙?”

    大半夜的衙门外居然这么多人,不要说是胡知县和一众衙役,连陈艾都有些愕然。同现代社会不同,古代的城市,一入夜就要关闭城门,还得宵禁。因为在古人看来,大半夜在街上乱逛的,肯定是犯罪份子。

    如今,明朝建国快三十年,社会稳定,宵禁也没开朝时那么严格。而且,吴江又是一座水城,城中水道纵横,除了四门,还有无数条水路。城门之设也流于形式,大半夜的,普通百姓想出城进城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碰到那些贩运素菜和水产的商贩,起个大早也是常事。

    可这么多人黎明时分朝县衙门冲来,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陈艾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大门口,大声问道:“来者何人,这里正是吴江县衙门,尔得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可算是找到了,快开门。”外面传来几声喧哗:“走了半夜,累死个人。”

    陈艾微微一皱眉头:“这里县衙,可是你们能够乱闯的地方,报上名来?”

    “你几日人拉,说凭多废话,就算是你们县大老爷来了,也不敢同我等如此说话?”传来一声浓重的湖北口音,“碰!”一声,大门又被撞开,大约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冲了进来,进门就喊:“胡梦海在哪里?”

    一听到他们的湖北口音,陈艾心中一凛,立即明白这是胡知县的叔伯们来了,而且是在县试着要紧关头。

    这三个老头子一身都是泥水,身上也是湿漉漉一片。

    衙门大门口左右本放有两排长凳,三个老头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凳子上,脱下布鞋,就将鞋底板上的黄泥刮在凳脚上,一边刮一边喊:“饿死了,饿死了,在驿站走了这半月,一条命反被折去了半条。”

    看到这三个不伦不类的老头,又听他们直呼胡知县的大名,衙役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路,都不敢上前说话。

    倒是那胡知县“哎哟!”一声,急忙走了上去,长长施礼,叫道:“侄子见过大堂伯,二叔和三叔。侄儿有官服在身,不能全力,还望各位长辈恕罪。”

    “啊!”众人听说是胡知县的长辈,都惊讶地叫出声来。

    就连刚才还抓住胡梦海不依不饶的归大人也愣在那里。

    “哼,你还记得我这个大堂伯,还记得你姓胡?”三个老头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鼻子里哼了一声,面色一片铁青。

    “大伯说什么话,你老的养育之恩,侄子没齿难往,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孝敬你老。今日怎么跑吴江来,又说起这样的话来?”胡知县眼中喊泪,接过大伯手中的鞋子,也顾不得脏,亲自动手就要替他穿鞋。

    那大堂伯哼了一声将脚缩了回去,怒道:“你是知县大老爷,我不过是一芥草民,可当不起。”

    “大伯你说什么话,侄子父母去世得早,若不是大伯,侄子早就饿死了。在侄子看来,大伯就是侄儿的亲生父母啊。”胡知县的眼泪就要丢了下来。

    “你这个不孝的子孙,还记得我这个大伯吗?”那老头子越说越愤慨,一怒之下,也顾不得地上凉,光着脚站在地上,大骂:“你行啊,升官发财了,却记不得我们老胡家了。这些年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却没想到我们老胡家连饭都吃不上。你哪怕念及半天胡家对你的恩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家里人挨饿受冻,今年的大旱,我老胡家饿死了三条人命。若你真记得自己姓胡,老朽我也不至于跑到你府上来讨口。你自己摸着良心好好想想,这些年你究竟寄回家多少钱?”

    “大伯,侄……侄子……”胡知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侄子就那么点俸禄,又不贪污腐败,哪里还有余钱。”

    “住口!”老头子精神极好,这一声暴喝,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着响:“你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不要紧,我们也不来当讨人嫌。可你不要忘了,你姓胡,就算是死了,也是我们胡家人。家里正要修订族谱,修葺宗祠,我们都是穷光蛋一群,可你却在外面荣华富贵了。没说的,这钱你得出,如果你将来还想进宗祠的话。”

    “修订族谱!”胡知县吃了一惊,跌足道:“大伯,我哪里还有钱啊,你这不是逼侄儿去死吗?”

    “你这个不孝的子孙,我打死你!”大伯越说越怒,提起鞋子就要往胡知县头上拍去。

    陈艾慌忙拦在他们中间,一把抱住胡知县大伯,连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走了这么长路也累了,何不先去厢房歇气。我们正在县试,有什么事情等考完再说。”

    “考试,考鬼的试啊,连祖宗都不要了的人,还有脸做考官!”胡知县的几个叔叔伯伯也大声痛骂起来。

    见一个县试弄得一地鸡毛,包括考生在,都是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显得有些诡异。

    “哈!”归照磨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大步走到胡知县面前,指着他:“胡大人啊胡大人,你刚才说我是贪官,被锦衣卫抓了、杀了活该,好一副义正词严,好一副大义凛然。却不想你竟是一个不忠不孝,置亲友养育之恩于不顾,眼睁睁看着自家亲人饿死的混帐。现在好了,家里人追上门来了,不过是问你要点钱修订族谱,就那么难为你。还是舍不得钱吧,别忘了,你将来也是要进宗祠享后人香火的。哈哈,我呸,你这个伪君子!”

    胡知县痛苦地摇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陈艾愤怒地看了归照磨一眼:“归大人,你可别忘了,胡家尊长可是胡大人请过来的。之所以请各位叔叔伯伯来吴江,不就是为商议修葺宗祠一事吗,大人不但没说不给钱,反热衷于此。依在下看来,胡大人乃是个孝义之人。”

    “真的?”胡知县堂伯问。

    陈艾微笑道:“老伯,大人能请你过来,还不说明问题吗。这天冷的,没吃饭吧。还是先去吃饭,银子早就准备好了。”

    “好好好,梦海啊,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胡知县堂伯欣慰地笑了起来。

    陈艾忙一挥手,两个识趣的衙役忙走过来,自引三个叔伯去后花园进食。

    好不容易从这种尴尬中脱身,胡知县抹了一把眼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面上却是一脸忧虑。今天算是将伯伯们打发了,可明天怎么办,又从什么地方变出钱来?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老家订族谱修葺宗祠的事情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反弄得堂伯他们追上门来。

    他看了陈艾一眼:“佩萸,随我来。”

    二人又进了厢房,归照磨也跟了过去,无奈陈艾已经将门关上,只能站在屋檐下等。

    “你刚才说银子已经准备好了?”

    “是,已经准备好,只要大人点头,再多的钱也能拿出来。”陈艾不等胡知县询问,就一五一十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他不过将自己心中那点小九九和盘倒出来,只说,休憩宗祠乃是大事,大人有将一应杂事委托学生处置。学生寻思这事拖不得,若再拖下去,于大人名声有损,就以大人的名义请恩师堂伯他们过来。

    “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不就是彩票吗?”胡知县垂泪道:“佩萸,你真要陷为师于不仁不义啊!”

    “学生知错了。”陈艾就要拜下去。

    胡知县一把将陈艾扶起来,苦涩地摇头:“这事不怪你,你没做错。家中要修宗祠,就算本官砸锅卖铁,也得将这钱凑出来,否则,我还是人吗?只是,发行彩票一事……实在是歪门邪道啊!”

    “恩师此言差矣。”陈艾辩解道:“发行彩票并不等于赌博,实际上是为国家凑集资金,用来应付往年和亏空和秋赋的损耗。有这笔钱在,不但能废除收取损耗的弊政,还可以提取一部分修建水利,奖励农桑。可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且,大人经办此事,还能得到一笔数额不菲的经费,于民于己都是一桩美事,何乐而不为?现在,恩师的伯伯已经来了,等着要钱,归大人也在外面等着。若恩师相信学生,我这就替老师把这事办好。”

    胡知县叹息一声,良久才道:“也只能如此了,我胡梦海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能为吴江百姓谋得些须福利,填补上往年亏空,就算斧钺加身,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不过,经费一事我就不要了,能凑够修葺宗祠所需要的费用就好。”

    “是,学生这就去办。”

    “耽搁了这么久,考试吧。”胡梦海趔趄着走出房门,对站在屋檐下的归照磨道:“归大人你且去后花园歇息,天明就回苏州吧,五日之内,我一定将所欠的亏空都补上。”

    “好!”归照磨知道胡知县是个君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自然不会诓骗自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两连拱手作揖,喜极而泣:“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归某人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胡大人,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胡梦海摆了摆手:“以前的事情休要再说,我急着主考呢。”

    他振作起精神,大喝一声:“放闸,考生进场!”

    ……

    弄妥这事,陈艾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不再想其他,静下心迎接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挑战。

    明朝的县试卷子都由礼房统一印制,一共有十四页,每页纸上用红笔画十四道红线,每行规定只能写十八个字。这算是科举考试的一个格式要求,陈艾对此这个规则已经非常熟悉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卷子上印了考号,需要按照号码寻找自己座位。陈艾的考号排在第一,位于大堂正中第一个位置。陈艾估计是因为自己在一众考生中水平最高,知县怕别人抄他,特意将他排在最前面吧。

    今天的考题很简单,就两道小题,都取自《论语》。

    第一题是:《子曰:见贤思齐》。

    第二题是:《士不可以不弘毅》。

    第一题讲的是学习的态度,第二题是将做人的准则。

    一看到这两道题目,陈艾心中就一阵摇头:实在是……太简单的。

    这样的题目就算是在现代,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就算派一个初中生过来,也是提笔就来,更别说他这个专门研究国学的硕士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再座的各位考生大多是赶鸭子上架临时拼凑的,很多人也不过是蒙童水平,若出题太难,还真为难他们。

    况且,童子试大多考的是学童们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死记硬背的东西更多一些。

    再说,明初八股文刚刚兴起,考题并不像后来那样已经被人出尽,不出难点怪点,考生很容易就将考官的题目给猜出来。

    就陈艾手中的那本范文看来也是如此,大多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和《学而时习之》之类,这种题目,在明末和清朝都已经被人做烂了,每一题至少能找出上千篇范文。

    陈艾这些天已经将几百篇范文背得熟了,加上自身的国学底子本厚,那到卷子之后,微一思索,提起笔就唰唰地写了起来。

    反正八股文就那样,你言之无物也好,空洞乏味也好,只要格式对了,没乱用典故,没病句错别字就算是一篇好文章。

    同后世在键盘上敲字不同,用毛笔字写东西速度也上不来。等一篇上八百来字的文章做完,天已经彻底亮开,天色还是非常阴霾,冻雨依旧下个不停。

    大堂里又冷,不少考生都冻得不住哆嗦,更有人小心地跺脚取暖。

    那些考生大多是来陪场的,一拿到考卷就咬起了笔杆子,久久没有落笔。

    等到第一次放牌子时,才有人匆匆地在纸上胡乱写下几个字,交卷走人。

    陈艾因为写字慢,又非常看重这次县考,等到他开始做第二题的时候,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考场中只剩他一个人。

    而胡知县拿着考生们的卷子看得满面怒容,如果不是在考场上,只怕他已破口大骂“狗屁不通”了。

    觉察到陈艾的目光,胡知县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全是欣慰:这一科也就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勉强撑一撑门面了。

    等陈艾将第二题作完,恰好到了第二次放牌子时间。他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有飞快地扫了一眼卷子,这才起身交卷。

    胡知县这段时间天天读陈艾的文章,自然知道自己学生要应付县试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放在往日,两道题目也用不了这么多时间。可今日他偏偏最后一个交卷。看样子,陈艾却是一个慎重老成之人,也不枉自己对他的苦心栽培。

    他让陈艾别忙走,当场阅起卷来。只看一眼,心中就是苦笑。若是在平日里,这样的卷子他是不肯多看的,再看上几页,只怕先被郁闷得昏睡过去。

    可也就是这样的卷子偏生让人挑不出错来,却也是一桩不得了的本事。

    他不住摇头,陈艾这一科肯定是会中的。不过,还是得找出几个纰漏来,给这个学生一点警示,去掉他的娇躁之心。可找了半天,胡知县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分标准得令人发指的文章,就算放在乡试会试考场上,也能拿到高分。

    胡知县无奈的同时,心中也是一乐,忍不住道:“佩萸,你分明是在为难我这个考官啊!”说罢就提起笔来,在陈艾的卷子上一圈一点。

    一切虽然都在预料之中,可胡知县这一圈一点算是现场取了自己,陈艾的心中一松忙要拜下去:“多谢恩师。”

    胡知县忙将他扶住,笑道:“如今你我的师生名分才算是坐实了,半月之后就是府试,你好生准备,别让为师失望。”

    “是。”陈艾正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正要退下,胡知县却叫住他:“别忙,去厢房等我,为师有话要说。”

    ……

    在厢房等了片刻,胡知县就喜气扬扬地走进来:“佩萸,盛世彩票的事情你也不用管了,科举要紧,立即动身去苏州府,这边有为师呢。”

    “怎么?”陈艾有些吃惊。

    胡知县道:“为师觉得,不管如何冠冕堂皇,可发行彩票一事还是有赌博嫌疑。我一把年纪,这辈子也就这样,可你前程远大,若因身上有了污点,你将来的仕途影响却大。你只要不在吴江,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为师都一肩担了。”

    “恩师。”陈艾心中感动,想要再说些什么。

    胡知县打断他的话:“都不要说了,你写个条呈出来,看这个彩票怎么弄,我照葫芦画瓢就是了。”

    “是,老师。”

    陈艾送走胡说知县,提起毕来将彩票如何发行,如何运作一一写得分明,又让衙役去将郑重传来,将细节同郑重说了,最后道:“员外,不管是雇人还是搭建台子,还是拉人来买票,都需要用钱。按照常例,我等操办此事应该提取一成的手续费。至于节余部分,可由你来安排,对了,我恩师那里你也得表示表示。”

    郑重会意:“郑重知道怎么做。”

    他想了想,又道:“郑重以前常年在江湖行走,认识不少富商大贾,到时候可着人接他们过来玩两把,呵呵,那些豪客们,应该很乐意的。”

    交代完一切,等走出县衙,已是黄昏时分,却见梅姐等在衙门口:“陈三,怎么样了?”

    “应该是过了吧。”

    “太好了,我家可算是出了个读书人。”梅姐一张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

    “对了,回家帮我收拾行李,我马上要去苏州。”

    “去干什么?”

    “府试,还有半个月就考试了。”

    回家之后,陈艾也不耽搁,拿了行李就走。见他行色匆忙,又想起昨夜的情形,素娘心中更怕,可却不敢问。

    天黑时分,陈艾起程离开吴江,坐的却是归照磨的船。

    二人话不投机,也没多的话讲,各自在船舱里闷头大睡。

    一觉醒来,船已经停在苏州的闾门码头,船家说昨天半夜就到地头,见两位大人在睡觉,不好打搅,也就没吵醒你们。

    陈艾进了城,寻了一间干净旅店读了十日书,这一日清晨,郑重就过来了,说县试早在六日前放榜,陈艾得了第一。至于彩票,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说完话,他双手一拍,一个下人就将一个麻袋背了进来。

    郑重屏退左右,将麻袋口一拉,花花绿绿的钞票如流水一样泻下来。

    郑重:“手续费的节余,这是陈先生应得的那一份。”

    “一共多少?”陈艾淡淡地问。

    郑重:“一共卖出去三万多两宝钞,我们几家一分,各人都有一千多两。真是好生意啊,以后要不要再干几票?”他不住地搓着手,不住地赞道:“先生真是大才,竟然想出这么个好法子。”

    陈艾吓了一跳,道:“不能再干了,我当初也是考虑不周,这事若闹大了,只怕收不了场。彩票的事情以后休要再提,就算你想再做,知县大人也不会再答应了。”

    “好吧。”郑重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点点头:“这事是不能再干了,先生将来是要做大官的,科举才是正途。”

    “对了,这次发行彩票,民间是怎么看的?”陈艾还有些担心私彩害人,若真惹出事来,只怕会有大麻烦。

    “这个不用担心。”郑重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宝钞,一说:“彩票的事情根本就没在吴江搞。”

    “啊,怎么会这样?”陈艾张大了嘴巴。

    郑重得意一笑:“这个知县大老爷也担心赌博一事害民,可为了填补这个亏空,他也是至生死于不顾了。我下来也想了想,这事干起来风险实在太大,先生你前程远大,犯不得为这事背上恶名。因此,我依照你的法子找了个江湖中人悄悄弄,又聚了一大批富商来玩。至于那些商人,本就有钱,输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权当是个乐子。

    知县大老爷的几个亲戚,我就借你这个学生的名义,从利润里掏了些银子把他们送走了。我县秋税的亏空也办好了,我将赚来的钱发给各里长,让他们以百姓的名义将税款都补了上去。

    至于彩票承头那人,分了钱,早就远走高飞,而从头到尾我都没出面过。将来就算有司追究下来,也没了人证物证,不用害怕的。”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陈艾松了一口气:“我当初也是急的,却没考虑这么多,还是要多谢你了。”他摸了摸头,心中叹息,自己当初弄这个彩票还是考虑不周啊,却没想到彩票涉嫌赌博,一旦被上头知道,就是滔天大祸。还让恩师如此为难,真是有些过分了。

    这也是穿越者对历史不熟悉才犯下的错。想象的东西跟现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当是买个教训,今后做事还真要小心些才好。

    好在这个郑重机灵,总算将此事消弭于无形。

    不过,得了这么多钱,也算是一件好事,一千多两银子啊,我也成百万富翁了。

    如此一想,陈艾心中又高兴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高喊:“哪个是苏州来的陈佩萸?”

    陈艾走出房门,却见一个公差正站在院子里,回答道:“我是陈艾。”

    那公差道:“原来你就是陈艾,跟我走一趟吧。”

    “什么事?”

    衙役:“知府大人正在接待一个京城来的贵客,让苏州府的几个名士去陪客,知道你已经到苏州府了,传你过去。”

    陈艾心中疑惑,将一张五百文的宝钞塞到他手里,问:“京城里来的是什么贵客,又请了哪些名士?”

    “京城来的是魏国公府的一个旁系侄子,好象叫什么徐增山。”看到了钱,那个衙役眉开眼笑,话也多起来:“哦,也不对,现在应该叫中山王府了,徐大将军去世后,陛下下昭追封他为中山王,赐谥武宁,并赐徐府三代王爵,这可是海内第一名门啊。”

    “啊,大将军徐达府的人。”陈艾吃了一惊,不过,他心中还是非常疑惑。若说是徐家的直系子弟来苏州,知府高规格接待还可以理解。一个旁系子侄,不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吧?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衙役笑道:“大概是知府大老爷同魏国公府有旧吧,苏州士子有心在大老爷那里卖弄学问,都铆足了尽要出彩。来的除了各县的考生之外,还有不少士林中的名士。知府大老爷说了,准备在虎丘弄个诗会,并拿出一副黄什么庭什么山谷抄录的《金刚经》出来做彩头。其中呼声最高的却是陈先生你和归照磨的儿子归元节。”

    “黄山谷,黄庭坚。”

    “对对对,就是他。”衙役连连点头:“陈先生,快随我去虎丘吧,我寻你半天,总算把你找到了。”

    PS:阿弥陀佛,彩票的事情总算写过去了。书评我也有看,当初是考虑不周,今天总算圆了过去,对几个留言的读者表示感谢。接下来的情节重点还是在科举上面,前一段情节写得不太好,至歉。

第五十九章 以雪为题

    今日天气不坏,前一段日子的冻雨停好几天了,雪继续落,但扑面而来的风却带着一丝潮气。其中甚至还隐含缕缕暖意,或许,春天就要来了。

    大雪如背,满眼都是洁白。但苏州城里城外,依旧有农夫和商贩来来往往。不愧为东吴第一繁华去处,商业也比吴江那种小县城繁荣得多。

    后世的苏州一年间难得看到几次雪,可在明朝,却是冬季常态。

    这片雪景让陈艾看得心旷神怡,这样的天气若温上一壶酒,约上三五诗朋文友,坐而论道,诗酒酣畅处甚至放声长啸,却是人生一大快事。

    陈艾同那衙役坐上一辆牛车出城飞快朝虎丘山而去,一路上车马和行人也多了起来,看路人的穿戴,都是儒生打扮,估计都是去虎丘的。

    到了山下,自有人接应。

    虎丘山也算不得是什么大山,陈艾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急,索性下了轿,安步以当车,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上风景,走了半天才到了云岩寺塔。

    这里正是苏州太守姚善所主持的文人雅会之处。

    远远望去,地上都铺了草席,大概有百余士子正席地而坐。士子面前都放在笔墨纸砚和一壶酒,讲究一些的人还在身边生了一口红泥小火炉。

    姚知府还没到,上百士子坐在草席上小声谈诗论道,说到高兴处,有人还大声笑起来。

    几十个衙役散乱地站在四周照应着。

    从云岩寺那边传来隐约的颂经声和塔下雅集的丝竹之音混杂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

    苏州知府在做官以前本是地方豪绅,家资丰厚,后来被皇帝征辟入仕之后因为不是正经出身,颇受朝中官僚排挤。也因为如此,姚知府平日间偏偏还弄些风雅之事,对这种吟风弄月之事更是异常热中,也花了不少钱。

    今日,中山王,前魏国公大将军徐达府来人,知府大人更是有心让客人看看治下的人文盛况。恰逢府试之期间,士子们都集中在城中,索性都请了过来,像陈艾这种名声在外的读书人,更在特别关照之例。

    因次,当陈艾一走过来,身边那个衙役就大声喊:“吴江陈艾到了。”

    “啊,原来是吴江的陈佩萸。”

    陈艾这段时间因为经过大名士解纶的品鉴,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小有名字。

    十几道目光射来,钦佩这有之,羡慕者有之,嫉妒这有之,暗自警惕者有之。

    这其中,陈艾注意到有一个白胖子的少年人面上的表情很是古怪,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衙役引陈艾坐下之后,几有几个士人微笑着同陈艾攀谈,并各自通报姓名。

    陈艾知道这些人虽然是自己科场上的竞争对手,可却是苏州府的读书种子有的人很有可能会在未来的乡试中做自己的同年。明朝官场最讲出身和来历,而同年和师生关系一旦确定,将来在官场上自然而然互相呼应,结成一个牢固的官僚团体,彼此都有帮衬和照应的责任。

    便对他们一一微笑点头,并说了许多客气的话。

    陈艾后世本就是一个公务员,对这种招呼应酬的事情自然是得心应手,对付还算淳朴单纯的古人还不简单。

    几句话下来,众人心中对陈艾都大起好感,只觉得此人是热情豪爽,是一个值得结交之人。一时间“佩茱兄”之声四起。

    很快,陈艾附近逐渐热闹起来。他来得虽迟,却隐约变成了这次雅集的中心。

    说也也巧,陈艾正好坐在那个小胖子身边。可奇怪的是,那小胖子对陈艾却是不屑一顾的样子,陈艾虽然脾气好,可也不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自然不会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一屁股坐下之后,也懒得同他打招呼,径直同其他士子说起话来。

    那小胖子大概是自视甚高,陈艾不理他,他也端坐不动。他是苏州本地人,又是一众读书人的头,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搭理陈艾,陈艾没了趣,就会如坐针毡。

    可没想到陈艾这家伙交际能力如此之强,只三言两语就将场面弄得活络起来。

    看到周围的士子们同陈艾相处融洽,小胖子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恰好,陈艾正同一个士子说起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有什么区别是,小胖子冷笑一声:“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空谈南北之别也不过识古人牙惠。我看你跟我一样没有功名在身,又穷得厉害,估计也不可能带剑游学天下。”

    陈艾被他打断话头,眉头微微一皱,“这么看来,你是去过北方的了?”

    “那是自然,我去年刚随家父去山东登泰山游蓬莱,也看过北地大雪,好象同你说得却不太一样。”

    小胖子身后一个瘦小的读书人将头伸过来,讨好地对小胖子一笑,转瞬换上一副厌恶的表情对陈艾喝到:“陈艾,这位是我苏州府有名的小才子归元节,也是归照磨归大人的公子。归公子从小随归大人云游天下,不管是文章见识都胜我等十倍。你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也不怕人笑话。”

    “原来是归照磨的公子。”陈艾朝他点点头。

    归元节哼了一声,得意地抬头望天。

    陈艾心中冷笑:你一个古人能走多远路,能有多大见识,敢同我这个来自讯息爆炸年代的现代人比?看你模样,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估计同归照磨一样,也是一个龌龊人物,我也懒得理你。不过,这个姚知府怎么还不出来,这里又在下雪,再坐下去,可有些冷。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七品官服走出来。

    “见过花推官。”在座的读书人们纷纷起身见礼。

    一看到这个人,陈艾心中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粮库中藏在人群中的那人吗,果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

    归元节的父亲本就是官,平日里估计同花推官也熟,为了显示自己的特殊身份,便笑着站起来,拱手道:“花叔叔,知府大人和中山王府的徐增山先生怎么还不出来。”说着话,他还有意无意地扫了身边的陈艾一眼。

    花推官发现了归元节身边的陈艾,眼睛一亮,朗声道:“徐增山先生乃是中山王的侄子,如今正是王府的族学先生,虽然在士林中没甚名气,可就算是解纶和解缙二位先生对增山先生的学问也是赞不绝口。”

    “啊!”士子们都激动起来,能够得到解家兄弟称赞的人可不多。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连知府大人都会用如此高的规格接待这个听起来籍籍无名之人了。

    花推官又笑着说:“徐先生颇有名士派头,说了,他本好静,不怎么愿意见人。不过,若在场的各位士子若有好诗文问世,增山先生倒是愿意出来同你们见上一面。知府大人说了,命在众各位都以雪为题写一首诗,无论是五言还是七言,无论如何得将增山先生请出来。”

第六十章 徐增山

    说起籍籍无名,这个徐增山在士林里还真是籍籍无名。

    可若说起方孝儒,天下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徐增山则和方孝儒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还曾经打过嘴仗。

    方孝儒自不用说,乃是当年海内排名第一的大学者,而当年的徐增山正青春年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乃是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在解缙这个光彩夺目的鬼才还未横空出世前乃是大明文坛一等一的领军人物。

    这件事的起因是方孝儒于洪武十五年进京应试的时候,同士林中人聚会时。正好碰到一众读书书诗词唱和,方孝儒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十分厌恶,说过一句诸如诗词歌赋都是小道,教化、道德才是一个读书人最最要紧的东西之类的话。

    实际上,作为宋廉的得意门生,方孝儒并不是不能写诗作词,文章诗赋乃是宋门诸弟子之冠。可他生性方正刚烈,一心以天下为己任,对风花雪月的东西也看不上,轻文艺,重教化,索性就来了一个一字不作,一言不发。

    众人都觉得奇怪,问了半天,方孝儒才说:“诗词一物对国家百姓毫无益处,作之何用?不过是几个士大夫文人雅士对花流泪对月伤心罢了,反徒增笑话。”

    此话激怒了徐增山,当年的徐增山血气方刚,拍案而起,与方孝儒辩论数日,无奈还是辩不过宋廉的这个得意门生,一怒之下,负气道:“你说诗词乃是小道,与国家和百姓毫无益处,那好,我徐增山今生绝意科举,自在家吟风弄月好了,我倒要看看你方孝儒如何在朝堂之上明王道,至太平。”

    于是,在世人惋惜的目光中,徐增山拒绝参加当年的会试,进魏国公府做了大将军徐达家的族学老师。

    而方孝儒的仕途也颇为坎坷,洪武十五年中进士之后,皇帝诏对,因应答失误,为朱元璋所不喜,竟不用,遣返回乡。至于当初方孝儒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触怒了陛下,也没有人知道。或许要等到皇帝百年之后,《起居注》解禁之后才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在表面上,皇帝对方孝儒还是很客气的。据京城小道消息说:陛下喜方孝儒举止端整、礼遣返,谓太子曰:“此庄士,当老其才。”

    所谓老其才,意思是说:这人不错,还需历,等他老了,就能大用了。

    老了大用,这根本就是一句笑话。当年的方孝儒才二十出头,等他老了,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朱元璋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判了方孝儒政治上的死刑,其实,未必没有对宋廉和他门下诸弟子的猜忌之心。

    从洪武十五年到现在,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到如今,方孝儒现在汉中府学做教授混吃等死,而他徐增山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睡眼朦胧的老者。

    此刻,在云岩寺的一间禅房内,徐增山微闭双眼,将手放在铜暖炉上,似睡非睡,一副混混厄厄模样。

    而苏州知府姚善则笑吟吟地端着茶杯,盯着挂在墙壁上的那副山水画出神。

    禅房靠窗的大案上正放在一本蓝绸包皮的册页,那正是此次诗会的彩头,黄庭坚手书的《金刚经》。

    看着这本《金刚经》,归照磨心中一阵乱跳,这可是一件价值不菲好东西啊。当年知府大人也是用了上五百两银子,才从一个富商手上购得。如果这东西落到我手上,以如今的行情,起码能买上千两白银。

    当然,钱算什么东西,只要有权有势,多少钱都能弄到手。

    《金刚经》固然吸引人,可如果元节能够一举夺魁,引起徐增山的注意,甚至青眼有加,对他的前程却大有好处。

    又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假寐的徐增山,此人今年四十岁了吧,可看他模样却是满面皱纹,头发也显得花白,看起来糟老头一个。加上衣着朴素,放在人群中也毫不起眼。在他身上也看不出半点名震京城的大才子的影子。

    其实,十多年过去了,京城中能记得徐增山名字的人也不多。

    可归照磨心中却不敢有半点轻视,在徐增山来苏州的时候,他已经将此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表面上看来,徐增山不过是徐府族学的先生,大将军徐达的一个远房侄子,可在以前,此人实际上是大将军的首席幕僚。

    魏国公徐达能够终老床榻,并在死后追封为中山王,而没有像李善长、刘伯温、蓝玉、冯胜那群开国元勋们被皇帝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未必没有这个徐增山幕后运筹帷幄之功。

    当年徐增山输给方孝儒后,绝意仕途,固然令人扼腕叹息,现在想起来,未必没有明哲保身的嫌疑。洪武十五年那一期的进士们,到如今死的死流的流,也没剩几个。徐增山又是徐达的侄子,若真进了官场,在当年那种酷烈的政治环境中未必能活下来。

    现在回过头一想,这个徐增山还真是一个鬼机灵啊!

    到如今,他虽然是徐府的族学先生,可官场的大人们都会给他几分面子。就算是袭了徐大将军爵位的魏国公徐辉祖见了徐增山,也得客气地叫一声大哥。

    随着皇帝年事越来越高,开国功臣们也杀了个精光。这几年,皇帝的性子也温和下来,朝廷政治气氛趋于缓和。徐增山常年游走于官场之上,为徐辉祖出谋划策,能量极大。

    这次来苏州,若能讨得他的欢心,将来我儿元节进入官场,又靠上徐家这棵大树,未必没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据说徐增山嗜好古人书画,见到黄山谷亲手抄录的《金刚经》后也是赞不绝口。如果元节能够在这次诗会中得了头名,拿到这本册子,往徐增山手上一送……呵呵,陈艾那厮不过是得了解纶两句品评,就名满京城。我儿若是能……

    一想到这里,归照磨面上露出了微笑。可一想到陈艾那张讨厌的脸,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牙关咬得咯吱响。

    听到这轻微的异响,姚知府将头转向归照磨:“归大人,士子们开始做诗了吗?”

    归照磨点点头:“方才花大人已经过去出题了,依徐先生的意思,以雪为题,士子们应该都已经做完了。”

    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假寐的徐增山睁开双眼,眼珠子里满是红丝,显出异常的疲惫,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浓重的痰音:“以雪为题,如今的读书人大多埋头研习今文八股,对于诗词,却不上心。寒冷窗十年,一举高中,待到做了官,自然将书本扔到脑后,再不肯多翻一页。嘿嘿,还真拿书本当敲门砖了。却不想,读书这种事情,一来是为了提高个人修养,明白事理;二来,读书本就是一件有意思有趣的东西,诗词歌赋又怎么样,其中的乐趣又有谁能知道?可叹世人都以仕进为念,以读书为苦。却不想,读书也是一件很有滋味的事情。姚大人,老实说,我对你弄的这个什么诗会也没甚期待,也不指望能读到什么好句子。”

    “徐先生说的在理。”知府笑着点了点头,说:“不过,为了弄这次诗会,我把这次府试的考生都请了过来,可说苏州年轻一代才俊皆汇于此,其中未必没有人才。”

    “人才,据我说知,你们苏州像模象样的士子都逃亡一空,能有什么人才?”徐增山说起话来很不客气。

    知府也不生气,指了指身边的归照磨:“未必,比如归大人的公子归元节七岁能诗,十岁能文,乃是城中有名的俊彦。比如吴江府的陈艾,虽然年纪大了,今年已经二十有六,可却被解纶所看重。”

    听到知府提起自己儿子,归照磨心中得意,正要故做谦虚。

    那徐增山却道:“陈艾,这人我倒想见识一下。”

    归照磨听徐增山留意陈艾,心中一团热火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不觉大为失望。

    知府:“徐先生,你若想见陈艾和归元节,何不随我一道出去,我苏州一府的士子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一直盼着同你见面呢!”

    “久仰,久仰我什么?”徐增山冷笑:“这天下间,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穷困潦倒的徐某,你苏州城的人怎么会盼望着见到我?”

    知府终于有些尴尬,轻轻笑了一声:“徐先生,今日雪景正好,要不一道出去看看。”

    “不了。”徐增山又将眼睛闭上,淡淡道:“人老了,看东西也淡。如果今日的诗会真有诗句能打动我徐增山,我倒不妨出去同大家见见。否则,一群只知道写八股,浑身匠气的腐儒,有什么可见的?”

    ……

    寺外塔下的空地上,雪已经停了。

    突然间,一缕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投射下来,久违的大晴天就要来了。

    没有风,也不冷,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很是舒服。

    正面的长案上,一柱线香快要燃到尽头。

    场中,士子面前的草席上都放着一张三尺白宣。众人或奋笔疾书,或字斟句酌。表情或亢奋、或忧虑,或满面痛苦,或志得意满。

    陈艾面前的纸上依旧空白一片。

第六十一章 不着一字

    见在座各人都在提笔写诗,花推官抚须微笑,心中却有些嘀咕。徐增山这次来苏州说只是私人性质的访问,可鬼才知道他究竟想干些什么。

    据他自己说,徐府老太君嗜好听曲,徐先生这次来苏州就是为请苏州城中排名第一的歌妓去南京。

    不过,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徐辉祖徐国公如今袭了徐大将军的爵位,又领中军都督府,乃是朝廷武臣之首,圣眷正隆。

    徐达将军死得有些不明不白,坊间传言,徐大将军是吃了皇帝所赐下的蒸鹅背上生疽而死。不过,市井传言也不能让人信服。以陛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的性子。真有意杀徐达,随便寻个由头即可,哪里还需要费那工夫。

    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徐辉祖如今虽然还未大用,那是皇帝万年之后为太孙留下的辅政大臣。正值太孙刚做父亲,如果不出意外,只等太孙将来得继大统,这个徐国公就是太子太傅的不二人选。

    从徐府里出来的族学先生,又是徐国公的首席幕僚,苏州府如何敢不尽心接待徐增山?

    这次诗会是知府姚善大人特意弄的,徐增山颇有名士派头,此举也是投他所好。再则,这些前来应试的士子们将来过了府试一关,也就是他姚知府的门生,若能用诗句打动徐增山,得他垂青,姚知府也算是变相同徐府拉上了关系。

    说起苏州年轻一代的人才,屈指算来,也只有陈艾和归元节二人。

    归照磨儿子自然不用多说,六岁能诗,七岁能文,倒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就他所作的诗文看来,也算是中上水准,放在十几年前本不算什么。可如今苏州士林一片凋敝,这个归元节就一跃成为青年士子中的领军人物。

    只可惜归元节纨绔出身,经常仗着他父亲的势子惹出不少祸事,品质上也有问题,花推官却有些不喜欢这人。

    对于陈艾,他倒是高看一眼,毕竟此人是解纶所看重的。且上次在吴江,花推官和练子宁也见过陈艾一次,对他的品德,练子宁也是赞赏有加。能得练子宁和解纶欣赏,陈艾若是在诗文上也有一定水准,却能为苏州读书人将门面撑起来。

    想到这里,花推官不觉将目光落到陈艾身上,这一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那陈艾面前的纸上还是一片空白,却一个字也没写,而他却恬淡地盘膝坐在席子上,面露微笑,好象并不在意的样子。

    花推官心中着急,微一思索,好象明白过来。自从上次练子宁叮嘱他多留意吴江之后,他下来也着人去了解过,对陈艾的情况也很清楚。

    陈艾穷困人家出身,今年二十六岁,也没读过书,一直在外打短工。三年前才在王谟那里做随从,听过王先生几节课。今年回吴江后才进了县学,正经地读了几个月子曰诗云。一个二十几岁才发蒙的年轻人,进学本晚,估计全副精神都放在学习八股时文上,对于诗词一物却没什么研究。这种诗会,最最考量人的急智和文化积淀,不在此道上浸淫个十数年,强写出来也是徒增笑话。

    哎,今天这个诗会就这样吧。

    想到这里,花推官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声道:“好,时间到,交卷吧!”

    众士子都将笔放下,依次将卷子交到花推官的手中。已经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起自己所作诗剧,检讨得失,切磋成败。一时间,塔下的空地上上响起了一片俄吟之声。

    陈艾的情形,花推官虽然猜得不对,却也八九不离十。

    陈艾确实不会做诗,尤其是写这种命题作文。他倒是装了一肚子关于雪景的诗句,这些都是他以前上大学时背过的。只可惜,都是唐宋时期的作品。明以后的诗歌因为水准太低,没兴趣研究,到现在也记不得几首。

    若是强写,虽然懂得古诗的格律,但以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就算写出来也是打油诗,没得笑掉人大牙,还不如一个字不写。就好象武林高手出招,你只要不出手,别人也找不你的破绽。

    因此,他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恬淡的微笑,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其实心中却是一片苦涩:这次穿越还真是运气不佳,如果是唐初就好了,好歹也能抄几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千古名句,就算是抄一首“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也能将明人甩出去两条街。

    可老天爷偏偏让自己穿越到抄无可抄的明朝,奈何,奈何!

    上次同解纶行酒令,并抄了一首诗应景,那也是自己运气好,恰好在书上看过。如今自己搜刮枯肠,直想得头疼,还是一无所获。

    到这种地步,他只能叹息了:谁让郭沫若同学没写过雪景呢?总不可能将现代诗直接搬到明朝来吧。

    “天上的雪花飘了,地上的雪地亮了。”

    或者“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雪地,春暖花开。”

    估计只要那么干,立即就会被人打将出去,沦为笑柄。

    ……

    身边的士子们不管做得怎么样,可人家好歹也是搅尽脑汁写了满满一纸的字。

    一直在盯着陈艾看的归元节早将陈艾的一举一动看得仔细,见他端坐不动,“咯咯”一声笑了起来:“佩萸兄,你怎么还不交卷。你乃是吴江县试头名,不会连一首普通的五言七言也不会做吧?”

    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陈艾自然知道归元节有心看自己的笑话,却不在意,至少表面上还在硬撑,淡淡道:“诗词小道,非我不能,实不愿也。诗乃心声,有感而发,若真要强作,也是言之无物,却没甚意思。况且,在陈艾看来,写出来的东西既然不能比肩唐人,还不如不作。”

    “好大口气,我看你是根本就写不出来,却在这里大言欺人。”归元节放声大笑起来:“还说什么诗词小道,文章才是正经。谁不知道吴江县试的考生都是强拉来的贩夫走卒,而你陈艾又是胡梦海的学生,你若不中才是咄咄怪事呢!”

    陈艾也有些颓丧,脸上怒色一闪,旋即平静下来,依旧从容道:“既然归兄说我陈艾根本写不出来,那就算我写不出来好了。”

    听到陈艾甘拜下风,周围的读书人都发出一阵轻微的讥笑声。

    自古文人相轻,陈艾得解纶品鉴,如今在苏州府大名鼎鼎。大家摄于解纶的威名,对陈艾倒也敬畏,可内心中未免没有一丝嫉妒。

    如今见陈艾一字未作,根本就是草包一个,不觉心中大快。

    写应景诗最简单不过,就算普通童生,只要正经读过几年书,懂得格律对仗,急切之下,也能胡乱应承几句,就算不堪入目,也能让人挑不出错来。

    很快,同归元节相熟的几个童生就小声挖苦起陈艾。

    “这个陈艾不是得解大学士青眼的人吗,解大学士说了,陈艾此人有六部部堂的才华。”

    “嘿嘿,空口白牙当得了准吗,我还说归公子有宰辅的命格呢。”

    “也不对啊,那日陈艾所做的诗文字字珠玑,怎么今日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又有人故意问。

    “笨蛋,陈艾乃是胡知县的关门弟子。胡梦海什么人,两榜进士出身,胸中才学自然是有的。解大学士去吴江的时候,胡知县为了替自己弟子扬名,未必没有早做准备。”

    “你的意思是……胡说知县事先替陈艾将诗写好,到解学士去吴江的时候,让他照本宣科念就是了。”

    “我可没说过这话,你也别乱猜。”说话的人冷笑:“不过你想啊,一个市井泼皮,以前从来没读过书,怎么在县学读了两天书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才子,你觉得可能吗?”

    “哈哈,原来是个文抄公呀!”归元节大声笑了起来:“这种肮脏人物竟然坐在我身边,难怪我方才觉得浊气逼人而来呀!”说着话,他将身子朝旁边挪了挪。

    陈艾旁边的几个童生也同时将身体挪开。

    陈艾身周瞬间空了下来。

    陈艾心中那股怒火终于升了起来,一张脸变得阴霾。他本不想同归元节计较的,可这鸟人肯定是知道自己同归照磨的过节,有心来羞辱自己。若不将这个场子找回来,我陈艾以后还如何在士林中混下去?

    可是,命题作文已经做完,我陈艾还有机会将这一场板回来吗?

    场下的一幕自然落到花推官的眼里,他心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喝道:“大家安静,此次能不能将增山先生请出来,就看你们的诗句是否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你们谁能将他请出来,黄山谷手书的〈金刚经〉就归谁,大家且吃几杯酒暖暖身子。”

    “嗷!”大家还是兴奋地叫出声来,纷纷举杯痛饮。

    陈艾身边的归元节更是喝得面带红光,一脸肥肉都在兴奋地轻颤。

第六十二章 判卷,再出题

    拿了众生的诗稿,花推官走进禅堂。

    徐增山还在闭目假寐,而归照磨则讨好地侍侯在一边端茶送水,殷勤得好象是一个仆人。

    花推官暗自摇头:这个归大人好歹也是八品官,徐增山虽然学问高来头大,可不过是徐府的族学先生,犯不着这么讨好,只需不卑不亢即可。文人交往,讲究的是举止端庄从容,怎能如此谄媚。

    见花推官捧着一大叠诗稿进屋,归照磨猛一个激灵,猛冲过来,急问:“花大人,稿子都收上来了,我儿作得怎么样,哪本是他的稿子,快给增山先生看。”

    苏州知府姚善咳嗽一声,正色道:“归大人请自重,此次诗会可是有彩头的,务必要做到公正公开。你且让徐先生自己看好了,若一开始就知道每张稿子的作者是谁,徐先生在读稿的时候,未必不先入为主,或者情面上过不去,这样对其他士子也不公平。”

    花推官连连点头:“却也是。”

    “知府大人言之有理。”归照磨吃姚善这一呵斥,面红耳赤,神情大为尴尬,忙退到一边不敢说话,但脖子却伸得老长,目光落到徐增山脸上。

    徐增山却冷笑一声:“情面,我徐增山是个最不讲情面的人,我管你是谁,诗文这种东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来不得半点虚假。”说着话,抬头撇了归照磨一眼,让归大人心中打了个突。

    为了显示公平,所有士子的诗稿都在背面落名。

    不过,归照磨还是不肯死心,讷讷道:“增山先生,今日来了这么多童生,一人一首,就算全是五言,一篇也是二十字。一百人,就是两三千字,读起来也须花上不少工夫。何不让我来替你念。”

    “不用,一目十行乃是我等读书人的基本功,几千字罢了,片刻就能读完。”徐增山将手一伸:“拿来我看。”

    他看稿极快,只一眼就将一张诗稿扫完,遇到合意的,就放在案上,不合意得则随手一抛扔进火炉。

    可惜放在案上的稿子却不多,看了大约五十张稿子,只留了三张,剩下的都被他付之一炬。

    火炉中一团接一团火苗腾腾而起,屋中也有股股烟气氤氲缭绕,呛得人直想流泪。

    徐增山一派狂士派头,本是一件很无礼的举动,可知府姚善却不生气,反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在旁边侍侯着的归照磨见不断有稿子被烧成灰烬,而茶几上只有三张诗稿,也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就在其中,心中越发紧张起来。顾不得喉咙里被熏得火辣辣地疼,提起茶壶故意走到徐增山身边给他续水,目光却落到诗稿上面。

    可惜上面第一张稿子却不是归元节的笔迹,下面的稿子究竟是何人所写,他也没有透视眼,自然看不到。

    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徐增山看稿极快,只一壶茶的功夫就将一百多页稿子读完。很可惜,接下来他一张稿子都没看上眼,全丢进炉中去了。

    归照磨心中更是不安。

    屋中的烟气更浓,终于让人睁不开眼睛了。

    姚知府走到窗前将花窗推开,有清风入室,屋中景物清晰起来,有腊梅花的香气袭来,让人心怀大畅。

    徐增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风如醉,要到春天了啊。”

    归照磨忙道:“徐先生你还是快些看稿吧。”

    徐增山心中不快,一翻白眼,冷冷道:“一百多页诗稿也就三本堪堪入眼,想不到人文汇萃的江南也凋敝如斯。”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三页诗稿看了看,又将其中两份丢进火炉,只留了一份,微微点头:“也就这份可以一读。”

    归照磨定睛看去,不是儿子的笔迹又是谁,心脏不争气地一通乱跳,只欲欢呼雀跃而起。

    徐增山手拿诗稿轻轻念道:

    “日夕北风紧,寒林噤暮鸦。

    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

    呵笔难临帖,敲床且煮茶。

    禅关堪早闭,应少客停车。”

    他又念了一遍:“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倒有几分意思,对仗还算工整,圆熟融通,没有斧凿痕迹,作者在诗词上倒是下了些工夫的。”

    姚知府也点了点头,说了声不错。

    归照磨欢喜得几乎要滴下泪了,没口问:“增山先生,这诗是不是能拿第一?”

    徐增也不笑,冷冷道:“也就可以读读而已,矮子当中选人才。”

    “那就是第一了。”知府连连点头。

    徐增山突然道:“此诗却不应景,现在明明是上午,偏偏要写什么暮色。还有,寒林、归鸟等物也破坏此诗的禅意,不算太好。不过,能有这种诗词功底的人,如今却不太多。如果我没猜错,定是陈艾陈佩萸的手笔。”

    姚知府也连连点头:“也只有写出‘珍重暗香休踏破,凭谁醉眼看朦胧’的陈艾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哈哈哈哈!”归照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错了,错了,增山先生和知府大人都错了。”

    归照磨放肆的笑声让徐增山大为不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姚善忙问;“不是陈艾又能是谁?”

    归照磨大概是太兴奋了,没察觉出徐增山的不满,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稿子,将背面的签字亮出来,大笑;“是我儿子,各位大人,徐先生请看,这是我儿子归元节作的。”

    儿子能够在这次诗会中拔得头筹,归照磨也是乐而忘形,说起话来未免有些不知道收敛,他大叫道:“知府大人,徐先生,这首诗究竟能不能得第一呀?”

    徐增山面上有青气一闪而过。

    他是什么人物,徐家族学的先生,又是大将军徐达的幕僚,常年行走到公卿大夫之家,就算是开国勋贵见了他,也要叫一声增山先生。只不过,徐增山无意仕途,平日为人低调,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气。

    据他这几天同归照磨的接触看来,这就是一个小人,徐增山觉得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白费口水。

    眼皮一个耷拉,又进入了假寐状态。

    知府姚善也是有些诧异,按说以陈艾以前所显出的才华来看,不至于会落选啊:“花大人,陈艾究竟怎么回事?”

    花推官苦笑一声:“陈艾交了白卷。”

    “什么?”知府惊讶地叫了起来。

    花推官苦笑,“陈艾原话是这么说的,他说诗词是小道,还是圣人之言时文八卦才是正途。”

    “好个狂妄的小子!”徐增山一身工夫都在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上面,闻言如何不怒。

    他睁开眼睛,猛一拍茶几,震得几上茶杯光当乱跳:“此人就算才高八斗,也是个妄徒!”

    知府也是叹气,不住摇头:“太狂妄了,太狂妄了!”

    在座诸人都觉得陈艾实在是一个狂悖之人,却万万没想到,陈艾这不是狂,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会作诗。你让他现场赋诗一首,那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归照磨见几人对陈艾不满,心中更是得意,笑问知府:“大人,我儿能得第一吗?若你点头,我这就叫他进来拜见徐先生。”

    姚知府只得点头,将〈金刚经〉捧起递给归照磨:“此物是你儿子的了。”

    归照磨接过书,却放在徐增山面前的茶几上:“我愿代犬子将此书送与增山先生。”

    徐增山有些意外:“你要送这本书给我?”

    归照磨忙道:“我儿元节一直向往徐先生的学问,想拜在你门下,这本黄山谷的手书权当是他的束修。”

    “想让你儿子进徐家族学?”徐增山脸色冷了下来。

    “还请徐先生点头。”归照磨不住口起求肯,他心中滴溜溜地打起了小算盘。以自己儿子的才学,将来不说进士,考个举人,从此走进官场应该没有问题。只可惜儿子五官长相实在不堪入眼,朝廷选官最重相貌,以元节的模样,将来只怕前途无亮。可若是攀上了魏国公府这棵大树,有徐家人提携,将来的成就只怕比他老子我要大许多。

    归照磨的心思徐增山如何不明白,他冷冷地将〈金刚经〉推出去,淡淡道:“想进我们徐家的族学,不是不可以,可首先得姓徐。外姓人若要进去,得有老太太点头,得先讨了她的欢心才是。不过,我们府上的老太君可不信佛,也不喜欢名人字画,你本经书就算送过去,她也会拿来纳鞋底。”

    徐增山口中的老太太就是大将军徐达的发妻,也是魏国公府的事实上的主人。

    归大人大为尴尬,还是痴缠不休,弄得徐增山烦不胜烦,偏偏又不好发作。

    归照磨如此不要脸地苦求,连知府大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冷哼了一声:“归大人。”

    若是往常,徐增山早就拂袖而去。可今天却不能不给姚知府的面子,无奈之下,只道:“要想打动老太君的心也不难,老太太最喜欢听曲子,今次差我来苏州,就是为了替你们苏州最有名的歌妓兰姬赎身,请她去我们府上陪老太君说说话,唱唱曲解闷的。要不这样,就让兰姬出来给你们苏州的童生们唱一首曲子,再让他们依着这曲做一首词。若你儿子真拿了第一,我就做主收他进我们徐家族学。”

    归照磨对自己儿子的才华信心十足,忙道:“但凭增山先生决断。”重要再胜一场,这个徐增山就没办法推脱了,到时候……呵呵,也是我儿的运气啊!

    说了半天,徐增山冷笑:“他陈艾不是瞧不起诗词小道吗,姚大人,你是父母官,就下个命令,让他写。我倒要看看他陈艾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狂妄!”

    知府点头:“好,我这就让花推官去传我的话,就说,陈艾必须下笔,否则这科府试他就别想了。”

    徐增山一拍巴掌,从里屋里就走出来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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