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姗姗来迟郑员外(二更)
“舅舅,舅舅。”梅姐惊叫一声,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郑十六,满眼怒火地盯着付班头:“二叔,你为何无故殴打我舅舅。再怎么说大家都是亲戚,也只有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下得了狠手。”
“亲戚,我呸,谁跟他是亲戚。我大哥早就死了,我自姓付,同郑家人可没任何关系。”付长贵看也不看梅姐,只拿眼睛瞟着陈艾,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惧:“陈三,怎么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艾轻轻一笑,指了指地上的白菜,揶揄着他,说:“收白菜呀,班头你难道眼睛瞎了。好叫你知道,郑员外心善,知道我们裁缝铺穷得吃不起菜,许了我们两畦,陈艾却之不恭,员外的心意却不能不领。”
付长贵冷笑:“陈三啊陈三,你前段日子在我目前好生得意啊,难道还欠几颗白菜吃?”
陈艾淡淡道:“我又不像你到处打秋风占人便宜,自然就穷困潦倒了,这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倒是你,付班头,你今日来东山,可得了知县大老爷的命令。胡知县可是个清官,你打着他的牌子出来骚扰地方,这事我得找胡大人好生说说。”
“你敢!”付长贵狠狠地捏着拳头,目光中凶光闪烁。
郑十三并不知道陈艾和付班头之间的过节,见付长贵一脸杀气,暗叫一声不妙。忙走上前来,挡在陈艾身前,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连连对付长贵作揖:“班头,陈三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若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他一回吧!”
“你在替陈三向我求情?”付长贵翻着白眼,冷笑道:“你什么东西,我和陈三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狗日的陈三,泼皮一个,都成精了,还年少无知?”
郑十六还在苦苦哀告:“班头,你不认我这个亲戚也就罢了。可陈三和梅姐细论起来却是你正经八百的亲人啊,你可不能乱来呀!”
他急忙扯了扯陈艾的袖子:“陈三,快快向你二叔赔罪。”
“二叔?”陈艾有些好笑。
“陈三,若你是条汉子,就跟他干!”梅姐也豁出去,厉声叫着。
“住口,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郑十六回头就开始骂了。
梅姐也将眉毛竖了起来:“舅舅,你怕什么,我就不信二叔敢把我们打死!”
“都安静。”陈艾淡淡地说:“付长贵,你真得要让我向你赔罪,你受得起吗?”
陈艾的语气虽然寡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和镇定,让整个场面为之一静。
“怎么受不得?老子就受了,快块跪下赔礼,否则今天打死你这个狗东西。”付长贵胸中涌动一股怒气,他冷笑着对身边人一声厉喝:“把他给我捉了,老子今天要花了他的盘子。他不是想读书做官吗?拼着被大老爷责骂,我也要给他的脸上留个记号。嘿嘿,等你脸上有了刀疤,看你还怎么进得了考场?”
“读书,做官?”梅姐惊叫出声:“陈三……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你没疯?”
陈艾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又看了付长贵一眼,“班头,你好狠心肠啊,真当我陈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别忘了,我以前可是做泼皮的,手上可是见过血的,要想花我的盘子,得问问我手上的刀。”
他将菜刀横在胸口,冷冷地看着付长贵。
付长贵心中突然一凛,对手下喝道:“动手,把这厮给我拿下。”
两个衙役却迟疑着不愿动手,他们欺压良民自然是得心应手,可像这种刀口舔血的场合还是第一次经历。再说,人家陈艾可是知县大老爷跟前的红人,正要翻脸动手,只怕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付长贵见手下没有任何反应,气得暴跳如雷,不住口地催促。
这个时候,传来一阵劲急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喊:“都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放眼看去,却见郑重正带着几个剽悍的汉子骑着高头大马颇风一般冲来。
陈艾心中一松,这个郑重可算是回来了。他虽然不怕付长贵他们,可却不想闹出血案来自毁前程。
既然郑重已经回来了,哼,这里就交给他好了,看他如何了局。
他朝后面退了一步,身后的梅姐却畏惧地后退一步,用害怕的眼神看着陈艾。
梅姐心中一团混乱:读书、考试、做官……陈三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泼皮吗……怎么会这样……
郑重矫健地从马上跃下,哈哈笑着,团团作揖:“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是朋友,为何闹成这样?”他身边的几条汉子也都跳到地上,站在郑重身边戒备。
付长贵怒叫道:“就闹了又怎么样,谁跟谁是朋友,郑重,**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大冷天大老远跑你这里来,是给你面子,你真以为你这个里长是多大的官儿?”
郑重被付长贵骂,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又拱了拱手,问:“十六,说说,怎么回事?”
郑十六一脸颓废地跑上前去,指着陈艾用飞快的语气将刚才的事情同主家叙述了一遍,懊恼地说:“员外,这是我侄女婿,本来我还想介绍他到你身边做个长随的,却不想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小人该死,小人这就打发他走。”
说完话,他不住朝陈艾挤着眼睛,示意他快走。
不管怎么说,郑十六都是一片好心,陈艾对他也颇为感激。心道:梅姐的这些亲戚中也只有这个郑十六有人情味,今日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为难。如今郑重这鸟人已经回来了,我干嘛要离开,我还没找他讨说法呢!
看到陈艾,郑重眼睛一两,就要作揖。
陈艾却先一步摆了摆手,喝道:“员外,你许了陈三两畦白菜,那是你的菩萨心肠,我自然是心中感激。可我在你这里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你可不能不管啊!你是地主,你得还我一个公道。”
“那是,那是。”郑重连连点头。
“公道,屁的公道!陈三,爷爷乃是县衙班头,你屁民一个,就算今日打了你又能如何,你咬我鸟?”付班头大声怒骂。
“哦哦哦,这么说来,我今天不向你赔罪,还真的走不脱了?”
“没错。”
陈艾嘿嘿笑着,走到付班头面前,斜视着旁边的郑重,“好,我这就跟付班头你赔罪。”
郑重听到这话,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陈先生,何需如此,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今日,这事错在郑重这里,陈先生,付班头,还请多多恕罪啊!”
陈艾却不依:“什么先生不先生的,以后休要再提了,反正今天付班头可不给你这个面子,陈三不下赔礼就过不了这关。”
付班头:“废话,你不三拜就磕赔罪,咱们就没完。”
陈艾笑嘻嘻地看着郑重:“员外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事你可得想好了。”
郑重满脸都是汗水,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知道,陈艾是要自己选边。
得最了付班头,这鸟人将来固然会给自己添不少麻烦。可陈艾将来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人家解大学士都说了,陈艾有六部部堂之才。同他比起来,付班头不过是浩月下面的萤火虫。得最了陈艾,等他将来做了大官,要捏死我小小一个郑重,还不想捏死一颗臭虫。
没说的,今天无论如何要帮陈先生将这个场子找回来。
上次,陈先生帮我那么大一个忙,他有事吩咐我,也是我郑重的造化。这可是常人寻都寻不来的机会。
须臾,郑重一咬牙,突然伸手一扣,拿住付班头双手的关节,只微微一使劲。
“扑通!”一声,付长贵倒了下去,一头撞在地上,将口鼻都撞出血来。
“啊!”包括已经看呆了的郑初一全家五口,都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第三十四章 请您赏脸(三更)
付长贵着一摔,直摔得口鼻出血,疼得眼前全是金星闪动。
他又惊又怒,双手撑地想跳起来,大叫:“郑重,你想杀官造反吗?哎哟……”
郑重一脚下去,又将他踢到地上,口中怒骂道:“付长贵,你这狗嫌的肮脏货,不过是小小一个班头,任谁一句话就能拿掉的夯货,还真当自己是官儿了,去你娘的,今天竟然敢得罪陈先生,真真是狗胆包天了。也好,郑重且打你个半死不活再说。”
同付班头同来的两个衙役大惊,都要冲上前救人。
却不想,郑重身边的那几个剽悍的壮汉同是从袖子里抽中铁尺和匕首等短兵器,喝道:“都不许动,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衙役吓得浑身发颤,再不敢向前。
“造反了,造反了!”付班头还在大叫。
“叫叫叫,我让你叫!”郑重毕竟是个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豪客,一但放开了,比谁都狠。他一步跨过去,直接坐在付班头身上,提起醋坛大小的拳头朝着付班头的脸就是十几拳下去。
空气中只剩下拳头入肉的“仆仆”声,听得人心中一阵发寒。
刚开始的时候,付班头口头还挺硬气,不住口地骂:“好打,好打!”
可等这十几拳下去,他嘴唇也破了,鼻子也歪了,两颗眼珠子都鼓了出去,口中的声音也逐渐沙哑下去,最后变成一阵阵含糊的惨叫。
陈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前也知道这个郑重乃是江湖人物出身,对他的凶狠也有心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狠成这样。
昨天在解纶和胡知县那里,郑重一脸谄媚,可一转眼就变成了凶徒,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东山郑重常年贩卖茶叶蔬菜和水产,走的路多了,没几份狠劲,没几手过硬的武功,只怕早就被人囫囵吞掉了。就他现在所展示出来的武艺,在后世怎么着也是个国家健将级运动员的水准。可就是这样一个江湖大豪,在胡知县面前却唯唯诺诺,孙子一样。
可见,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武功,而是体制。
在体制的力量面前,所有的英雄好汉都是芥子一般的存在。
郑重打发了性,一边挥舞拳头,一边讨好地对陈艾笑道:“陈先生,可解气了?”
陈艾还是有些生气,这家伙来得太迟,弄得自己刚才差点吃了大亏。
他也不理睬郑重,提着菜刀又朝菜地走去:“看累了,你随便吧,我还急着收白菜呢!”
郑重也怕将付班头给打怀了,便停了手,站起身来踢了他一脚。将一把宝钞扔在地上:“这点钱给你敷汤药,滚蛋!”
两个衙役这才跑上前来,也不敢去拣地上的钞票,架起付班头仓皇而逃。
付班头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一边逃一边叫:“郑重,你居然替陈三出头,好好好,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有怎么样,你什么玩意,也配威胁洒家?”郑重哈哈大笑朝陈艾走去。
“员外!”地里所有人都拱手行礼。
只陈艾一个人慢吞吞地割着白菜,理也不理。
“员外。”郑十六收好地上的宝钞,讷讷地嗫嚅一句:“陈三是我侄女婿,你看看……是不是让他进庄子里去做个什么活计……”
“哈哈,十六啊,你还真是糊涂啊!”郑重亲热地牵着他的手:“活计,什么伙计,我敢用陈先生吗?你有这么个侄女婿也是你的造化,就等着富贵吧。将来,只怕我郑重都要在陈先生手下找活路了。”
“啊!”郑十六以前在庄子里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管事,什么时候被郑重这么亲热过,脑袋里嗡的一声,彻底糊涂了:“陈先生……什么陈先生?”
“哈哈,十六啊,你家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以前怎么不对我说呀,我可要罚你哟!”郑重哈哈大笑着,放开郑十六的手,大步走到陈艾面前,深深一揖:“陈先生,难得你老赏光来我庄子,这天冷得不成话,还请进庄去吃些酒暖暖身子。”
不但郑十六,连郑初一一家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这个陈三不就是一个穷得浑身虱子的泼皮了,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陈先生,就两往日间视若神明的郑员外也对他如此恭敬。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陈艾手上还是没停,他弯着腰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只淡淡道:“我陈三连饭都吃不上,还吃什么酒?我还得快点将白菜给收了,好回城去。对了,郑员外,你老菩萨心肠,赏了我这么多白菜,陈三多谢了。”
被陈艾冷冷地杵了这么一句,郑重面上又红又白,连连跺脚:“陈先生,你这不是折我郑重的寿吗?十六,十六,快过来劝劝你家陈先生。”
说着,就回头狠狠盯了郑十六一眼。
郑十六连忙跑上前来,“陈……三先生,还请进庄子说话吧。”
郑重的面子陈艾可以不给,但郑十六刚才对自己还不错,却不能让他下不了台。
陈艾看了看旁边,却见梅姐正木木地站在那里,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心中却是一阵好笑,便对郑十六道:“十六舅,我如今在付家铺子里做混饭吃,今天可是随梅姐一道过来拖白菜的,去不去郑员外的庄子里吃酒,你好象不应该问我吧?”
郑十六连惊得连摆手:“别叫我舅舅,别叫我舅舅,我就是一个小管事。”他忙跑到梅姐身边:“梅姐,进庄子去吧。”
梅姐好象还是那副混混噩噩的样子,听十六这么一问,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口中只不住叫:“疯子,疯子,究竟去不去呀?”
可那个疯子却还在挥着菜刀不住地割着白菜。
郑重又瞪了郑十六一眼。
郑十六心中大急,忍不住喝道:“梅姐,你连舅舅的话都不停了,快些进庄子去!”
大概是他的语气有些严厉,梅姐的哭声更大:“疯子,疯子……”
郑重连连摇头,这个十六啊,怎么就这么不会办事呢?他咳嗽一声走到梅姐面前,一拱手:“嫂子,这里冷,你和陈先生若冻坏了,我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陪的。”他朝郑初一等人招了招手。
郑十六会意,对大哥大嫂和侄儿等人喝道:“你们都是瞎子呀,还不快过来扶着我们的乖乖侄女进庄子去,等下郑员外少不得给你们酒肉吃。否则,哼哼,你们在员外这里混饭吃,若惹了员外不高兴……哼哼……别以为自有十几亩地员外就治不了你们,你们每年灌溉用水可都是从员外叫的水渠里分的。到时候,惹得我等不高兴,断了你们的水,叫尔等喝西北风去。”
郑初一娘子和媳妇吓得一个激灵,忙上前来扶住梅姐,一阵“乖乖侄女”、“梅姐儿”地叫得亲热,就要簇拥着她向前行去。
梅姐竭力挣扎,哭喊:“陈三,陈三!”
郑重:“陈先生,嫂子已经赏小人这个脸了,你还是去寒舍坐上片刻,也好让小人尽一尽地主之谊。”
陈艾将一颗大白菜码在独轮车上,一拍手:“好了,已经装好,我要回吴江,郑大员外,谢谢你的白菜了。”
郑重臊得满面通红,右手一伸,竟单臂将那辆独轮车举起摔在地上:“陈先生,郑重知道错了,只求你随小人去庄子里坐一屁股。等下要打要罚,小人都依你。”
“好大力气!”陈艾吃惊地看着郑重的胳膊,有些发呆。
趁这个机会,郑重朝后面的几个剽悍的汉子递过去一个眼色:“你都是死人呀,还不快请陈先生?”
那几条汉子会意,一涌而上,拥着陈艾就朝庄子里走去。
陈艾笑道:“郑重,你这是要绑票吗?”
郑重见他不挣扎,心中一松,笑道:“我哪敢,陈先生什么人,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我若绑你,嫌命长吗?”
“你摔坏了车,那可是我借的,你要赔。”
“不过是一辆破车而已,先生,你若去我庄子里坐一坐,给小人这个脸面,郑重用银子给你打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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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郑宅
刚一进入郑重的庄子,梅姐眼睛都花了,只觉得胸闷气短,脑袋里一片模糊,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大舅妈和两个嫂嫂簇拥着亦步亦趋随郑重和陈艾向前走着。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等的富贵景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自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惊叹的力气都没有。
整座山庄依山而建,占地颇广,还未进去,迎面就是三扇大得出奇的黑漆大门。
进得门去,就是一面大照壁,上面雕这一只倒悬蝙蝠。
再转过照壁,又是一个院子,地面上全是平整的青石,人一走在上面,有些站不住的感觉。
然后,又饶过一座假山,过了一道回廊,穿过几径花圃,梅姐头都转晕了,等得她听到陈艾的声音时,神智才略微回复。
“郑重,你可以啊。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乡绅,居然建得这么一座大宅,花了不少钱吧?”陈艾也大觉惊奇,忍不住问。他本是一个现代人,在前世时,单位也经常组织干部们到外地旅游、开会,各地的风景名胜也见过不少。
老实说,郑重这间宅子在他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也就后世一座普通庄园的标准。可现在是明初,虽然经过尽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可百姓还不是很富裕。能够修这么一间大宅子的人却不算太多,京城那边的公卿显贵还有可能,郑重有这个经济实力,确实让人感到意外。
“陈先生,你这么说还真让郑重汗颜。也不过是一个小宅子而已,当初修建的时候加上人工,也就两千多两银子。陈先生是有见识的,这种小院子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郑重谦虚地回答。
“哇,两千两。”郑初一一家人都骚动起来,特别是那三个女人,更是惊叫连连。两千两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她们一家人在地里刨食,辛苦一年也不过三五两银子的入项,两千两要干好几百年了。
梅姐更是一个激灵。
郑十六听到她们喧哗,不满地回瞪了一眼,几个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陈艾点点头:“郑重你挺有钱的。”
郑重:“郑重也不过是靠着山上的茶园、果树还有湖里的水产,祖上三代人在江上跑船,这才挣了一些家业,不值一提。若真靠种地,一年能落下几个钱?”
“恩,无商不富,确实是这个道理。”陈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朝,尤其是中后期正是资本主义萌芽茁壮成长的阶段,而明朝,随着社会经济的极大发展,商品经济已经开始繁荣起来。只不过商人的身份和地位还很低,因为郑重还挂了个地主的身份,为一个小小的里长职位欢喜雀跃。实际上,仁、宣之治的盛世就是建立在商业的进一步繁荣的基础上。
如今的明朝政府还很穷,要想国库充盈,鼓励经商也是必要的手段之一。
陈艾又道:“你这宅子依山傍水,倒也雅致,郑重,看不出来你大老粗一个,竟住在这么雅致的院子里。”
郑重有些不好意思:“让陈先生见笑了,正如你所说的,我大老粗一个,懂什么雅致不雅致的,当初修这个院子的时候直接招苏州城里的沧浪亭来,本打算那个园子有什么,咱也依葫芦画瓢建一个。可没想到,只修了一小半,就没钱了,于是只能草草收场。”
“原来是照着沧浪亭的格局来的,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说起这沧浪亭来,确实是苏州一等一的园林,不过,你照样在这里来一个,却有些生搬硬套。”
“还陈先生指点。”
陈艾摸了摸下巴,侃侃而言:“沧浪亭乃是宋朝大将韩世忠的私宅,之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取的是屈原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既以水为名,园子中自然少不得弄些假山水榭。一进门就能看到一池绿水绕于园外,临水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廊中的漏窗把园林内外山山水水融为一体。园内以山石为主景,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
你将其格局照样搬来,原本没错。毕竟,苏州园林,或者说中国园林讲究的是藏须弥于芥子,步移景生。要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山水山水,这园子中的水塘自然一等一要紧。
可惜你这里并就濒临太湖浩瀚烟波,本就不缺水。却生生地在院子里挖了许多水塘,弄了许多曲廊,造了不少人工景物,却将太湖盛景隔绝在高墙之外。”
“咳,陈先生果然大才,这间宅子建好后,咱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这园子实在是弄得太复杂,三步一亭,两步一座假山,没得让人住得憋屈。”郑重一拍大腿,大声叫好:“我就在想,如果将来你科举入仕,做了大官,我这间庄子是不是也要沾你的光大大出名呢?这样,我老郑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既然将陈先生请到了这里,说不得要请你指点一二。”
陈艾说了这半天话,在场众人中除了郑重,也没人能听懂。众人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都屏着呼吸,惟恐发出半点声音来,打断了他和郑重这两个大人物之间的交谈。
包括梅姐也是被陈艾刚才这文绉绉的惊的心摇魄动,她心中一阵迷茫:这个陈三不就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泼皮吗,怎么郑员外对他那么恭敬,又说些什么日后要做官什么的。这个陈三还是以前那个陈三吗?真是见鬼了。
想到这里,梅姐有些按耐不住,只恨不得立即跳将起来,一把拧住陈艾的耳朵,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艾指了指那面墙,说:“郑重,这面墙正对着太湖,当初你就该在上面开几扇窗户,好将湖广山色收进宅子里来。可你这墙一砌,硬生生将院里院外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大不美。”
“说得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郑重又大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经陈先生这么一说,郑重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也不用这么麻烦,来人啦,把这面墙给我推倒。”
“是。”几个家丁冲上去,喊了一声“一二三”,轰隆一声,围墙倒在地上,激起滚滚烟尘。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水域,看得人心怀一畅。
郑重这面墙说推了就推了,倒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这么漂亮的围墙就这么不要了,当初修建的时候得花多少钱啊?
郑初一一家人和梅姐都被骇得面无人色。
围墙一倒,有劲急湖风吹来,看到眼前的美景,陈艾正要称赞,和眼角却瞟到梅姐瑟缩着身体抱成一团。
原来,此刻已是初冬。梅姐家因为穷,身上却穿得单薄。就算是郑重,身上也不过两件破衣裳。郑重还好,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汉子,倒不觉得冷。梅姐不过是一个孩子,自然冷得经受不住。
看到梅姐冷成那样,陈艾不觉大为心疼。暗骂:这个郑重还真是一个夯货,拉我说半天废话,唱饿龙岗吗?我可是连早饭都没吃,早就又饥又冷,谁耐烦同你这个土财主说风月。恩,是时候让这家伙意思意思了。
他故意装出一副瑟缩的样子,将身体一颤:“好冷好冷,郑重,你拆了这面墙,可是想冻死我?”
郑重:“哎,陈先生你看我这人糊涂得。”说罢,一把脱掉自己身上的狐毛皮裘就披在陈艾身上。
看到陈艾身上的袍子,郑家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
陈艾也不说话,只回头看了梅姐一眼。
郑重会意,又用惊叫一般的口气道:“你看我还真的是不晓事啊,怎么把嫂夫人给忘记了,来人,快送嫂子到我家娘子那里去沐浴更衣。陈先生,你也去梳洗一下,小人这就去准备酒宴。”
几个郑重家的女眷围上来牵着梅姐朝内宅行去。
这下,梅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当她看到房间里柔软的被褥,挂在衣架上的绫罗绸缎,看在冒着白气的木桶和一些叫不上名来的用具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切宛如在梦境中一般。
第三十六章 报复
送陈艾去沐浴更衣后,郑重忙叫人去打了两条上好的鲤鱼,又吩咐厨房做了一盆银鱼羹,再将埋在花园里的十年酿黄酒挖出来。
至于其他的山珍海味,自然是有什么上什么。
安排好这一切,足足花去了小半个时辰。郑乡绅累得身上微微出汗,想了想,确定没有纰漏之后,这才惬意地坐在书房里喝了一口吓煞人香,将一口气顺了过来。
书房也挺雅致,郑重虽然认识不少常用字,可这些书中写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也就弄来装点一下门面。
估摸着陈先生后夫人已经梳洗完毕,郑重正要派人去请陈艾和梅姐,却见郑十六小碎步走了进来。
“哦,十六来了啊,坐吧。陈先生和梅夫人可否入席了?”郑重难得心情大好,对郑十六这个陈先生的亲戚也很客气。
郑十六忙将先前在菜地里拣的那一叠宝钞递还给郑重,小声说:“还得等上片刻。”
“不用还给我,你自己留着受用。”郑重摆了摆手,好奇地问:“陈先生和夫人怎么还没梳洗完毕?”
郑十六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心脏不争气地一阵狂跳。他刚才已经数得明白,这一叠宝钞足足有六两,抵得上自己一年的工钱。
他也知道,员外之所以将这么多钱大方地送与自己,实际上看的是陈艾的面子。
那么,这个陈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够让员外如此动容,甚至刻意讨好呢?
在先前看来,陈艾也不过是一个泼皮而已。可自从付班头一出现,陈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前后一个人,反差如此强烈……没道理的。
郑十六回答说:“陈三……先生不肯穿老爷你的裘皮袍子,说他是个穷人,穿不惯皮衣和丝绸,只喜欢棉布……”
大概是看出了郑十六心中的疑惑,郑重含笑道:“十六啊,这个陈先生看起来确实很普通。可人家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又是知县大老爷的学生,且得了解大学士的看重。说起来,我能当这个里长,还不是因为陈先生。”
说着话,郑重就将那日在县学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一同郑十六说了。当然,他隐去了那日在解纶和胡知县面前丢人出丑的一幕。
“十六啊,你想想,一个里长的职位是多么的了不得,我郑重现在做了这个里长,在这个东山可说是跺一跺脚,地皮就要震三震的人物。可在人家陈先生眼中,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如今,陈先生还没有功名,等他将来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郑重攀上了这个高枝,别的地方且不说,就这个苏州府,自然是哪里都能去得。十六啊,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人物,真真让人羡慕。”
“员……员外……”郑十六有些口吃。
郑重来了谈兴,说道:“如今陈先生还是一介白丁,我郑重就同他相熟,十六啊,你说我和陈先生是不是患难之交啊。等他将来做了进士,做了知府,做了六部尚书,你说我郑重将来能得多大的富贵啊!”
“六……六部尚书……”郑十六目瞪口呆。
“废话!”郑重一瞪圆眼:“这话可是解学士说的。解学士什么人,走得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人家的见识可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比得上的?解学士在南京做老师的时候,门下的学生不是皇子就是功臣勋贵的子弟,依他的眼光和名望,自然不可能张口乱说。他说陈先生有尚书的命运,陈艾先生自然有二品大员的俸禄,能不成你还强过解大学士了?”
郑十六惊得浑身颤抖:“我苍天,我的祖宗啊,陈……先生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中龙凤。”
“恩恩。”郑重也是满脸亢奋:“十六啊,你我如今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陈先生侍侯好了,将来断少不了好处。”
“对对对,应该这样。”十六的嗓门也开始沙哑了。
“福气啊,福气啊!”郑重大声叹气:“想不到你个十六,一个家丁将来竟要变成达官贵人的舅舅,而我郑重也能同二品高官称兄道弟,真是老天要让我们郑家发扬光大,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十六,你以后也不要看茶园子了。我年纪大了,常年在水上行走,身体骨也打熬不住。南京那边的蔬菜瓜果茶叶生意你以后也要多分担一些。”
“多谢员外!”郑重这一句话让郑十六惊喜莫名,欢喜得几乎掉下眼泪来。他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下头去。
不过,旋即一想,不对呀,我是陈先生的舅舅,将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为什么要胡乱跪人?
就将身体挺直了。
郑重也不在意,说:“陈先生是读书人,不喜张扬,不穿丝绸裘皮衣服也可以理解,我们也不要为难他,这样,将上好的松江细棉布袍子挑最好的送两套过去。哎,陈先生真是不得了啊,棉布这东西虽然没有出奇的地方,看起来也不打眼。可上好的棉布讲究一个柔软贴身,穿再长时间也不泛黄不发硬,过水之后也不变形。若是一等的上品棉布,比起次等丝绸来也便宜不了多少,陈先生真懂得享受啊!”
感叹了半天,他突然问:“对了,梅夫人那里又怎么了,可是也不愿意穿丝着绸?”
“倒不是,梅姐那妮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清楚我这个外甥女。”郑十六笑道:“这丫头,一看到员外家的富贵气象,眼睛都直了,自然是欢喜非常。不过……她死活不肯梳洗,说是不习惯有丫鬟在旁边伏侍……”
“怎么可能,梅夫人什么身份,将来可是要粘陈先生光得诰命的,没人服侍怎么好,反显得我郑重家不懂得为人处世。我郑重以前在南京厮混的时候,也出入过达官富贵之家,譬如公侯家的女眷吧。若是自己穿戴沐浴,那是大大地坏了规矩,反要被下人耻笑。不成,我们得善意地提醒梅夫人。”
“是是是,十六我也劝过梅姐,她说……她说……”郑十六有些为难。
“梅夫人说什么,我们照样子办就是了,又什么好为难的?”
郑十六一脸的尴尬:“梅姐的性子拧,说是要着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也可以,不过得自己亲戚才使得惯。员外府中的丫鬟就算了,她只要她大舅妈和两个嫂子过去。”
“初一家的娘子和媳妇,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娘,懂得怎么服侍人?”郑重大为不解。
郑十六这才将先前陈艾和梅姐在初一家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同郑重说了。
“哈哈,这个梅夫人快意恩仇,真奇女子也!”郑重大笑:“就让初一家的女人过去服侍,你去告诉那几个不开眼的婆娘,若不将梅夫人服侍得妥帖了。老子翻脸不认人,不但要断他们家的水源,还能让他们在东山呆不下去。”
第三十七章 快意(二更)
在古代,洗澡对穷人来说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大冷天。没有淋浴,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你想沐浴更衣,首先得烧一锅热水,然后费劲地将热水倒进木桶,等用皂角将身上抹出泡沫来,冲干净后,这一桶水的颜色也变了。而热水已经用尽,你只能将就着把身子擦干,飞快穿好衣服。
这样的沐浴过程谈不上任何舒适惬意。
当然,在郑重这里完全没有这种烦恼。郑乡绅和一般土财主不同,这家伙走南闯北多年,算是有些见识,也懂得享受。
陈艾躺在散发着香气的木盆里,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水的温度,死活不肯从热水中爬起来。郑府的家丁们将热水一桶接一桶地送进来,直到将陈艾的一身烫成粉红色。
舒服,真他妈舒服,来明朝这么多天了,总算是舒坦了。
生活在古代,在现代人看来非常简单的享受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看来,要想达到现代社会的生活水准,你就得有权有势有钱。
陈三啊陈三,你要努力啊!
当然,此刻如果身边能有几个美少女帮着搓背,那就不是人间的生活了,而是天上人间。郑重这里应该有美女的,不过一想到梅姐那个凶悍的女子,陈艾打了个寒战,再没心思在热水里泡下去,就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换上了干净衣服。
老郑是个有心人,为陈艾准备了两套上好的棉布衫子,穿戴完毕,又戴上方巾,在镜子里一照,还真有些风度翩翩的文人模样。让陈艾不禁感慨,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古人诚不欺我。
以前的陈三不过是一个泼皮,一脸杀气,如果换上儒袍,却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郑重那边来人通知说酒宴设在后花园,已经准备好了,请陈先生入席。
陈艾问梅姐是什么情形,回答说夫人也穿戴完毕了,正由舅妈表嫂陪着在花园里说话。
陈艾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就在下人的带领下朝郑家的后花园走去。
刚进入园子,就看到一个身着斑斓华丽的彩绸水田衣的女子长身玉立,她头戴银丝狄髻,覆皂纱,被几个妇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间说话。
此人正是梅姐,站在人群中,足足高出众人一头,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她本就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如今又换上一身盛装,华丽得令人发指。
只可惜她以前好象没穿过这种贵重衣服,显得很是局促,举手投足都显得僵硬机械,惟恐动作太大,弄坏身上衣服一样。
加上身边又被一群谄媚的婆子围着,不住口地恭维,让她更是不知道该将手脚往什么地方放。
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前不管性格多么倔强,不管看起来多么泼辣,可骨子里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别人怕她也好,厌她也好,却从来不将她当一回事。
像现在这样被人当成凤凰捧着供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遭。
远远望去,梅姐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强自镇定,可目光却极其复杂,恐惧有之,得意者有之,还带着一丝茫然和惶惑。
而她身边的舅妈和表嫂们左一句“乖侄女”,右一句“好妹妹”,更是让她额头微微出汗。
看到她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同人说话,陈艾心中好笑,微微咳嗽一声。
“原来是陈先生来了。”郑初一娘子夸张地叫了一声,看得出来,众女都有些敬畏陈艾,立即一哄而散,将梅姐一个人留在蔷薇架下楞楞地看着陈三。
“呵呵,穿成这样,看不出来我们的梅姐还真是一个美人啊!”陈艾笑着上下端详着梅姐:“怎么样,喜不喜欢这套新衣服,这个郑重还真是有心。”
梅姐大怒,眉毛就立了起来,刚要发怒,瞬即却有些泄气,回答说:“我不是很喜欢。”
“怎么了?”陈艾有些好奇,女孩子都喜欢漂亮衣服,古今如此啊。
“就说这绸衫吧,穿在身上就好象鼻涕一样,感觉要往下滑,怎么也穿不塌实。哪里像我以前的麻布衣裳,一着身,熨帖稳妥,又暖和。”梅姐苦恼地说:“我现在连怎么走路都不会了。”
“哈哈,穿这种衣裳的人本就不需要怎么走路的。要不,我扶你。”陈艾调笑着伸出手去。
“我好手好脚……谁要你扶了。”梅姐一张俏脸微微一红,闪了开去,嘀咕:“烦人,你这人讨厌得紧。”
难得看到梅姐一副娇羞模样,陈艾心中大乐,又好奇地问:“梅姐儿,你舅妈和表嫂那么讨厌,你怎么同她们又说又笑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大家平日间闹些不高兴也是寻常事,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仇。”梅姐姐难得地叹息一声,正要说,就看到郑十六出来催二人入席。
听到这话,郑十六和梅姐你一言我一语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同陈艾说了。
原来,梅姐被郑重家的女眷带去沐浴更衣的时候,她也是好半天都处于懵懂状态之中,等到郑家的女仆侍侯宽衣的时候才觉得害羞。可怜梅姐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什么时候当着别人的面脱过衣服,死活不干,只说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
郑重家的女仆劝了半天,有柔声哀告,说如果不能将梅姐侍侯好了,等下只怕要吃夫人的责罚,还请梅姐不要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梅姐这个时候心中一动,心道先前在舅妈那里吃了那么多闲气,何不借这个机会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让她们过来侍侯自己。
郑重家的女仆没有办法,只得出去回话。
于是,说服初一家娘子和媳妇的任务就落实在郑十六的头上。
郑十六也是硬着头皮去找自己家大嫂,刚将这话一说,郑初一的娘子就破口大骂起来:“这个小骚货,她以为她是谁呀,不就是旁上了一个陈三,偏生这个陈三同郑员外又是好友,如今却借了势要来埋汰她舅娘了,什么东西,打死我也不会去见这个小娘皮。”
郑初一的两个媳妇也同声叫骂起来。
郑十六脸子一冷,低声喝道:“你们闹什么,真当这里是你们家了,若惊动了员外,仔细吃他喝骂断你家的水。还有,郑员外放话出来了,若不能将梅姐哄高兴了,有的是机会拿你的短。嫂子可想好了,在这东山,得罪了阎王爷不要紧,得罪了郑里长,你们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郑初一家的三个女人见郑十六说得严重,都是脸上骇然。
初一家娘子吃吃问:“他叔,真有这么严重?”
郑十六道:“先前的情形你们也是看到了,员外什么人,什么身份,连他都要讨好陈三,你们竟然敢得罪梅姐,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有梅姐吧,她的确是晚辈,若是在往日,你这个舅母自然是想骂就骂。可现在不成啊,她跟了陈三。女人啊,尤其是年轻的女子,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只要嫁对了人,妻凭夫贵,自然要摇身一变。你怎么就想不透这个道理啊!”
初一家娘子还是不服气:“反正若要我去侍侯那个小狐狸,断断不可。我可是她舅娘,有长辈反过来侍侯晚辈的吗?”
十六摇头叹息,缓和下语气劝道:“嫂子你糊涂,梅姐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妮子性子刚强,最最要面子,其实心地倒也不坏。她不过是使小性子罢了,你是个长辈,心胸应该开阔些,和一晚辈赌气做甚。难道你还不会哄小孩子?”
“可我还是不服这口气。”
“嫂嫂,其实梅姐还是挺好的,先前你同她闹,大家都有不对。你我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也抱过她。她以前好象还吃过你的奶吧,在你心目中难道就没拿她当自己的孩子看过?”
这么一劝,初一家娘子才消了气,讷讷道:“那好,权当她是三岁孩子,我去哄得她不哭就是了。”
果然如郑十六所猜的那样,梅姐其实也没想过真要给舅娘和两个嫂子难堪。
等见到舅妈,听她几句好话下来,小妮子气也消了。
于是,梅姐脱了衣服坐在桶里,又让庄子里的女仆送了些水果和甜酒过来,四个女人一边吃一边聊着,回忆了一番梅姐小时候的故事以及付裁缝还在世时的情形。说到动情处,梅姐和初一娘子都同时抹开了眼泪。
你一句“舅妈”,我一句“乖乖儿,我的梅姐呀!”喊得亲热。
……
这才有陈艾刚进院子后看到的那一幕。
陈艾虽然有心替梅姐将这份面子挣回来,可却不想看到她和舅娘一家闹得不可开交,如此,倒也两全其美。
……
接下来,进得厅堂,郑重早已经设宴等着,自然是一番觥筹交错。这席从上午吃到傍晚,足足三个时辰,陈艾心中高兴,酒到即干,到最后醉得有些走不动路了。
看到夕阳西下,陈艾这才想起素娘还在家中等着,忙摇晃着身子说要回家了:“将我的手推车把来。”
郑重笑道:“先生怎么还念着你的手推车呀,放心吧,我已着人将车送去府上了。”
“送去了,那我的白菜呢?”
“先生你且放心吧,郑重知道如何做。”
“那就好,梅姐,我们该回去了。”
梅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今日在山庄里可叫她开了眼界,吃的用得都叫不出名字来。她本就生得高,又在长身体,自然是放开了吃。
郑重府里藏的十年酿黄酒后劲绵长醇厚,吃到来,连梅姐也醉倒了。
很快,郑重叫命人用滑竿抬着陈艾和梅姐往吴江城而去,脚夫行动得极快,等到天黑,总算将二人送到了家。
裁缝铺子里灯火通明,里面好多人。
第三十八章 母女
陈艾看到铺子里这么多人,也不疑有他,使劲从滑竿上跳下来,连带着将盖在身上的锦毯也掀到地上。
脚刚一着地,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软的厉害。
他烦恼地摇着头:“酒劲好大,连我这种酒精考验的干部都要被放倒了。”
“陈先生你可小心。”脚夫慌忙扶起他。
“呵呵,的士,我到了,多少钱?”陈艾笑着伸手到怀里去摸。
脚夫见他实在醉得厉害,虽然不明白这个陈先生究竟说些什么,却也笑道:“陈先生醉了,你老是员外的贵客,如何敢讨你的赏。”
“废话,坐了你的车怎么不给钱,我可不能占你便宜。起步价多少,打表没有?”陈艾将脑袋凑到滑竿把手处瞅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表。一怒之下从怀里摸出一叠钞票,从中抽了一张就塞到脚夫手里:“不补了,梅姐,咱们回家。”
就摇晃着身体朝铺子里走去,口中还哼着:“一口气不上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呸,我可不是白愁飞,也不是福临那没用的小子。”
梅姐就在他身边走得磕磕绊绊,小脸蛋红扑扑的,只小声地笑着。
原来,陈艾却不知道自己离开郑重山庄的时候,郑员外已经命自家女眷将厚厚两叠宝钞塞到陈艾和梅姐的怀中。
脚夫低头一看,竟是一张一贯的钞票,吓了一大跳,也不敢耽搁,扛了滑竿,和几个同伴飞也似地逃了,生怕陈艾醒过来后悔。
铺子里面满满当当地挤了好几十号人,连过道和后面的院子里也满是中年欧巴桑。
而铺子的柜台和地上则满满当当地放着许多箩筐、箱柜,箩筐的盖子掀到一边,箱子都开着,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白米、腊肉、黄酒、水果、干杂、衣服、被褥、甚至女人用的梳妆盒、胭脂水粉,吃喝穿戴、林林总总一应俱全。
而那些女人们有的人吃着干果,有的人摊开布料围着素娘七嘴八舌里议论着,整一个自由市场。
而素娘却一脸的疑惑外加一脸泪水。
“可算回来了!”看到陈艾和梅姐进门,铺子里的人都哄一声喊起来。
“这是怎么了?”一看到铺子里的情形,陈艾吃惊地张大嘴。
“陈三,陈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去了郑员外那里?”素娘眼睛红红地,小声问。
可惜陈艾醉得有些糊涂了,加上素娘的声音实在太小,他也没听到,只笑了一声:“呵呵,今天你们大采购啊,女人啊,天生购物狂!”
说完话,他还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后院走去,实在太醉,身上也软得厉害,还是早点回屋睡觉正经。
可过道里也满是人,见素娘问陈三也问不是什么,女人们都朝外面的铺子里挤去:“梅姐,梅姐,说说,你们是不是去郑员外那里去了?”
陈三被她们挤兑险些摔倒在地,急得几乎骂娘,好不容易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倒在床上,就一头睡死过去。
在朦胧中他好象听到有人在喊:“梅姐,快说说,你是不是见着员外了,他怎么你了……”
“我……这是哪里跟哪里……”
……
在店铺中,问出这个问题的正是于大婶。
自从将手推车借给裁缝铺去老鸦山拉白菜后,于大婶的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出事。估摸着陈三和梅姐该回来了,就不断往裁缝铺跑,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问得素娘都有些烦了。
到傍晚的时候,好多人浩浩荡荡抬了许多箩筐和箱子,说是东山郑员外那里来的。为首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穿戴得极为整齐,笑眯眯地问这里是不是付家裁缝铺,陈艾先生和梅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素娘一看这么多人,心中便有些怕了,还没等她答话,旁边的于大婶就指着素娘笑道,这里正是付家裁缝铺,这就是梅姐的母亲,至于陈艾先生,没听说过,只有一个叫陈三的伙计。
那管家模样的人笑着说那就是了,手一挥,身后的家丁们就将一大堆东西送了进来,只片刻就将铺子里堆满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礼单,递过去,客气地说:“夫人,这是礼单,乃是郑员外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大概是想起素娘不识字,那个管家,就扯直了嗓子唱道:“上好白米两石、上好糯米一石、小米五十斤、赤小豆一盒、大白豆一盒、腊猪肉一百斤、腊野鸡十只、腊羊肉五十斤、鲜枇杷鲜杨梅鲜橘子各三十斤,这是员外的一点心意……细棉布十匹、府绸一匹、各色胭脂水粉一套、成衣鞋袜各三套、面首一对……这是夫人的一点心意……”
这个管家模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很是洪亮,又像唱戏一样,加上来的时候动静颇大,早将附近的街坊邻居惊动了。
古人业余生活极度匮乏,尤其是那些家庭妇女,平日间也没什么乐子,就喜欢琢磨人,见付家裁缝铺子里闹成这样,早就围过来看希奇,有胆子大的人甚至钻进铺子里去坐在素娘身边。
见到这么多东西,女人们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眼睛里都是嫉妒。
素娘早被这流水一般送进来东西惊得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半天,才畏缩地问:“请教……郑员外为什么送我家东西?”
那管家模样的人笑了笑,却不回答,只拱拱手:“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了,我赶着回去交命,给夫人添麻烦了。”说完话,就带着人离开。
莫名其妙得了这么多礼物,这其中还有不少急需的生活用品,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可素娘一头雾水的同时,心中却越发地忐忑起来,到最后,竟有些六神无主。
而身边的妇人们说东道西地话让她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这个郑员外我听说过,是我们吴江的首富,昨天刚做了东山镇的里长,在我们县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你说他这么个大人物怎么可能送东西到裁缝铺里面来?”
“我也听说了,这个郑员外今年三十八了吧,家中只有一个老妻,好象没有儿子,只一个一岁女儿。他也是富贵得紧,据说每月一家人光吃喝就得花二十几贯宝钞。”
“啊!”听的人不住抽着冷气:“这么富贵啊?”
“那是肯定的,我一亲戚就在他庄子里做事,里面的事情自然是一清而楚,人家的生意大着呢!不过,老天爷也是公平,郑员外虽然过得是神仙日子,可这么多年,他家娘子硬是不生男娃,不想老身,自从嫁给我那个冤家,一年一个,全是带把的。可见这老天爷也是公平的,总会在其他地方给你补偿。”说话的那个妇人骄傲地挺着奶牛一样的胸脯。
“会不会是……员外看上了梅姐吧?”有人迟疑地说。
“怎么可能,不能这样,那郑员外可是有娘子的。”素娘惊得叫出声来,一脸煞白,身体微微摇晃起来。
“是有些不可能,那梅姐那么高,屁股又小,不是宜男之相啊。”
于大婶刚才看到素娘这么多东西,心中又嫉又恨,听到刚才这番话,心中大快。故意的怜悯地扶着素娘的肩膀,说:“他家素娘,你也不要伤心,这个梅姐虽然屁股小,可我听别人说有钱人家找女人专找那种腰细脸子白的,梅姐桩桩样样都是有钱人喜欢的调调儿。哎,虽然给人家做妾有些不好听,可郑家那么有钱有势,却不亏呀!”
素娘听得心中一悲,不觉抹起了眼泪,哭道:“梅姐儿,你怎么可能给人做妾,你让我以后怎么去向你死去的爹交代啊!不成,我得将东西退回去,不成,不成,不成……”
“退什么呀,退回去也没用了。”于大婶故意刺激着素娘:“梅姐都去东山那么久,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
“这个死女子,丢死人了!”素娘的哭声更大了。
众人也是一阵叹气,陪着素娘抹起了眼泪。
正悲伤中,陈艾和梅姐回来了。
一看到梅姐醉成样,身上又穿金戴银,身上香喷喷,显是洗了个大水澡。众人都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心道:果然已经出事了,连里到外全新,只怕已经被人看遍了。
……
“梅姐,快说说,你是不是见着员外了,他怎么你了……”于大婶满脸的八卦,将一张老脸凑过来,上下端详着梅姐,目光落到她的腿根处。
“乱看什么?”梅姐一脸醉红,吐气如兰,喝道:“我们是去了郑员外那里呀,对了,这东西可是他送过来的。”
梅姐扫视了四周一眼,不住埋怨着母亲:“娘你也是,大半夜的招这么多闲人进家里来做什么,黑灯瞎火,我们得这些东西不容易,仔细给人偷偷地顺了。”
梅姐这一句话刚说出口,就有几个婆子红了脸,悄悄将手放在自己怀中,暗骂:这个小妮子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还嚣张成这样,不知道羞耻,反记挂起自己的东西,真真是成精了。
原来,这几个婆子见人多手杂,就悄悄顺了些东西揣在坏里,有粉条子,有干肉,下手最慢的那个也偷拿了一把炒松子。
“你倒说起我了,跪下!”素娘也不哭了,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梅姐。
“跪下,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梅姐鼻子一翘。
“还说你没做错事,你还不承认?”素娘眼圈又有泪光闪烁,哽咽道:“梅姐,我家虽然穷,可穷得要有志气啊。娘知道你这几年过得苦,心中也有怨气。可咱们也是清白人家,怎么着也不能给人做妾啊!”
“做妾,你说到哪里去了?”梅姐脑袋里本就有些糊涂,有些不明白素娘在说什么,她喃喃道:“做妾……就他?咯咯,那泼皮虽然在打我主意,可我才看不上他呢,就他那讨厌模样,我我我……真想一耳光抽过去……”说到这里,想起陈艾忽尔无赖、忽尔一本正经、忽尔潇洒从容的诡异模样,梅姐心中一颤,身上烫得厉害,竟有些痴了。
别人不明白梅姐口中的他是谁,都以为是说郑重,同时“哦”一声。
素娘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冤孽啊,冤孽,裁缝,你看看你的好女儿,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想给郑员外做妾。”
“郑员外?”梅姐吓了一跳,怒道:“娘你胡说什么呀,听别人乱嚼舌头做什么,一定是于大婶她们血口盆人。”
她柳眉一竖,盯着于大婶骂道:“真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出去,出去,都出去。大半夜的你们也不回家,想做什么?”
说着话就伸手去推身边的几个妇人,口中不住催促:“我们要上板子关门了,若有心照顾我们娘俩的生意,明日请早。”
众人被她推得连连后退,那于大婶也吃梅姐推了一个趔趄。
若依于大婶往日的脾气和小气性子,早就同梅姐闹将起来,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满屋的箱笼吃穿,又想起先前郑员外家那个管家的趾高气扬,心中却有些惧了,只不住后退。
梅姐还不可罢休,提起笤帚就在地上不停扫着,将里面的人逐一赶了出去。
于大婶吃了一肚子晦气,一咬牙,心道:我熬更守夜在这里呆了半宿,就这么走了,岂不白忙一遭。
于是,她就一伸手,将两个腊猪头捞到手,夹在胳肢窝下,叫道:“素娘,我那车可不能白借,你答应过要给我东西的。”
见于大婶动了手,几个见机快的妇人也纷纷伸出手去,各自捞了些吃食,笑呵呵地告辞。
“喂喂,你们怎么能这样?”梅姐大急,正要开口骂。
素娘:“罢了,都是街坊邻居,往日间也没少帮我们的忙,回人家一些礼也是应该的。”
“娘你这性子太柔弱了,将来可是要吃人亏的。”梅姐正要再埋怨,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老天,醉成这样了。”素娘顾不得哭,急忙扶起女儿。
“咯咯,开心,今天女儿好开心啊!”梅姐笑魇如花,一把抱住母亲的脖子,亲了她一口。
被女儿亲了一口,又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素娘本要再说什么,心中却已经软了,只得将她送进房间,将铺子收拾好,关了门,这才进屋去问。
可梅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素娘叹息着替女儿盖好衣服,正要回自屋睡觉,却听到梅姐咬牙切齿:“站住……陈三,你这个泼皮,我要我要……”
素娘心中一惊,又无奈地笑了笑,女儿在说梦话呢。
“哼!”梦中,梅姐冷笑:“真当我什么人了……给郑重做妾,满嘴泼大粪……”
原来梅姐和郑重没任何关系啊。素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心中的疑问更是强烈,如果那样,郑重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做什么?不可能啊!
“娘,娘,不要……”冷笑过后,梅姐又小声地哭起来:“你不要嫁给陈三,我求求你啦,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难多年都守过来,你怎么还想争啊?”
素娘仿佛被一道大雷击在头上,身体一颤,险些倒在地上。
“咯咯,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想再嫁,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听到女儿在梦中又哭又笑又骂,素娘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借着郑重送来的那面铜镜,她看到了一张失神的脸。
坐了半夜,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梅姐,又回去替她脱衣服,刚一脱下她的外套,却落出一大堆钞票了,一数,却有上万贯。
这下将素娘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忙收拢了钞票,心脏跳得几乎要爆炸了。
这一夜,她几乎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人藏在外面的天井里。
而那叠钞票她也换了好几个地方,从米缸到房梁,可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总觉得不安全,到天明的时候,又放回梅姐怀中。
……
陈艾还没睡醒,就感觉一张热毛巾盖在自己脸上。
他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俏丽的脸和高挑的身影,立即吓得睡意全失,猛地坐起来,叫道:“梅姐,你可不要乱来。按照大明律,杀人者死,可没有激情八刀一说。”
梅姐哼了一声:“谁要杀你了,起来了,看你床上的被褥脏成什么样子了,都换掉。昨天郑重可送来一套全新的,便宜你了。”
陈艾大喜:“这么好。”
早饭的时候,素娘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的憔悴。
梅姐生气地看了母亲一眼:“别乱想,没那回事。”
陈艾好奇地问:“什么那回事?”
“没你的事,吃饭吧。”梅姐:“娘,这些东西确实是郑员外送来的。”
素娘听梅姐这么说,忧郁地放下手中的碗筷。
梅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舅舅做郑重的大管家了,正得重用,听说每年有好几十两银子入项,这些东西都是小舅舅从员外那里求来的,算是贴补我们家。”
“啊!”陈艾没想到梅姐说谎话连脸都不红一下,他也是非常郁闷:这些东西明明就是那郑重送过来讨好我陈三的,怎么一转眼却成了十六的人情。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被知县知道了,反来教训我。说起我这个老师,穷是穷点,可却是个大大的清官,值得尊敬。
“原来是你小舅舅啊,他竟做了管家,真是老天保佑。”素娘心中也是欢喜:“还是自家兄弟懂得心疼我这个姐姐。”
实际上,梅姐这个谎话也只能骗骗单纯的素娘,城里其他人却不怎么相信,一上街,别人看梅姐的目光都是怪怪的。
陈艾以前睡觉的被褥已经破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下换上了新的被子和垫子,让他精神一振作。
收拾完床铺,陈艾想起今天又到了上学的日子,就夹了书同梅姐一同出了门。
梅姐怀里抱着陈艾换下的破絮一般的被褥,说是要把去校场里烧掉,同陈艾正好同路。
到了校场,梅姐将火点着了,却不走,反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叨:“晦气尽去,晦气尽去,愿上苍保佑我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保佑陈三……考个功名,小女子就算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一阵风吹来,浓烟倒灌,梅姐双目发光地看着陈艾:“陈三,好生读书,为我……们争气。”
男人就是女人的脸面啊!
陈三见梅姐一脸的虔诚,心中突然感动起来。可以前同她抬了那么久的杠,口头却不肯服输,反道:“乌烟瘴气。”
“晦气尽去!”
“乌烟瘴气!”
……
“你!”梅姐眉毛又竖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才子却不能做出好文章
按照明朝的规矩,县官传唤乡民,或者颁布政令,都尽量差遣里长,以免衙役在乡下生事勒索。这一条规定可是写在朱元璋敕定的《大诰》里面:“凡勾摄公事,不可差皂隶、快手、机兵人等下乡生事害人,致生不虞,负累不便。止许差各里里长转令甲首拘与。”
所以,付班头那日去东山吃了个大亏之后,却不敢声张,只说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成重伤。
而郑重少年时本就是一行走江湖的游侠儿,武艺高强不说,又有心讨好陈艾,下手极重。
付班头被打得极惨,回城之中就发了高烧,没办法做事,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尚未见好。
一个多月不能识事,县衙的事务也开始繁忙起来。
此时正值秋粮入库之时,而在朱元璋的高压恐怖政治下,各地小吏缺员严重,衙门里所有的事情都压在胡知县肩上,将这个七品官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艾得了郑重不少钱,节省着花,这一年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亦无冻饿之虞,自可安心读书。
生活一安定,时间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陈艾照例在县学读书,作为吴江士子中的一根独苗,又是一对一教学,而胡知县又是个学问出众之人,倒让他学了不少东西。现代人死记硬背的功夫自然比不上古人,可归纳总结能力,以及科学的学习方法却不是明朝人所能比拟的。
几十天下来,陈艾的学业更是突飞猛进,好象已经触摸到国学的门槛了。
不但胡知县所教授的知识他能够飞快掌握,有的时候还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些见解不过是现代社会耳熟能详的常识,可在古人听来却非常新鲜,也让胡知对自己这个学生刮目相看。
古代科举的出题范围来自《四书》,这是一道必须攻克的关卡。四书中,《孟子》最易,《论语》最难。
因此,胡知县的课程也从《孟子》开始,接着是《大学》《中庸》,然后才是《论语》。刚开始的时候,胡梦海采用的是填鸭式的教育方法,一味让陈艾背诵。到后来,发现这个学生记性不错,只一个多月时间就能将这四本书倒背如流,欣慰的同时,也大为惊讶。
陈艾心中好笑,这四本书他读研究生的时候本就被逼着背过一次,早就滚瓜烂熟了。对他来说,学习做八股文章却比纯粹的做学问搞训诂有意义得多。
可当他小心地提出想学写八股文的时候,胡知县却没有兴致,只将几本范文扔了过来,说:“八股时文有什么意思,为师当初也不过是考试前临时读了几篇范文,就一路考了上去。道德文章才是完善自我品性的正道,若存了功利心去读书,则离大道远矣。”
陈艾心中一阵腹诽,老师你进士出身,又是一县知县,功成名就,如今却看不上八股文考试。却不想我陈艾还是一个小小的童生,正要靠此敲开官场大门。
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也恭敬地回答说恩师言之有理,振聋发聩,学生受教了。可回家之后,却将这几本范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细心揣摩上十几天后,突然发现这八股文也不难写。
所谓八股文,是明朝科举考试规定的一种特殊文体,每篇文章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每个部分,每个段落都有一定的字数规定。可说是专讲形式,不讲内容。
写八股文的时候,只要你严格按照格式来写,虽然不能写得花团锦簇,可要想写糟却不容易。
而且,明朝初年正是八股文刚兴起的时候,国家取士一味鼓励,只要格式对了,都会通通录取,这对国学素养不太高的陈艾而言却非常有利。
再说了,在后世,陈艾可是在机关工作多年的小公务员,机关公文写作是他的强项,像这种机械呆板的模板式文章他写起来十分顺手。在他看来,八股文和机关的工作报告,领导的发言稿没什么区别。既不要求你文笔优美,也不要求言之有物,只要依照格式来,不说错话,不跑题就是王道。
想通这一点的陈艾信心满满,自己也尝试着写了几篇。
第一次写八股文的时候,他因为不习惯用古文写作,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一篇八百来字的东西将他折磨得头疼欲裂,只想扔笔了事。
但他却是一个执着的人,也不怕胡知县笑话,每写一篇文章都回送到他手上,请恩师指点。
刚开始几篇自然是不忍程猝睹,也让胡梦海改得满篇都是圈圈叉叉,并苦笑着摇头:“佩萸,你半路出家读书,底子比普通士子要薄许多。文章虽然写得通顺,可细微地方的用词却大有毛病,有些生僻典故也没用好。还是先读几年书,把基础打牢为好。”
换其他人,早被打击得没有自信。
可陈艾还是不肯罢休,既然用词上有毛病,那我就读范文;典故用不好,尽量少用就是了。
这一开始就停不住,陈艾每天写一篇,从不间断,也让胡知县改得脑袋发涨。
几十篇文章作下来,刚开始的时候,胡梦海还能改上些字句。可渐渐的他就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陈艾的文章越作越老成,越作越……圆滑。
很多时候,他的东西都看得人昏昏欲睡,想一把火烧掉了事。可真要让你挑错,你抓半天脑袋也想不出一条将这篇稿子扔掉的理由。
不对啊,陈艾那日在见解纶的时候能做出那等精妙的诗句,怎么一写起时文来却变成这样?
“这种……文章简直就是……就是奔科举考试而去的……”胡知县愕然惊醒过来,只能摇头苦笑:“佩萸,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的文章实在是太难看了。为师读起来,感觉像是嗓子眼里塞了一团破棉絮,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好生难受。。”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正如你所说我底子薄,要想达到你老人家的学问水准,至少得再花上几十年工夫。可学生认为,读书这件事乃是一辈子的事情,人生百年,有的是读书的时间。可人精力有限,像学生吧,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能够替国家替百姓做事也不过区区二十来年。只能先入仕再读书。学生这份功名心思也只敢在恩师面前提起,羞愧,羞愧。”
陈艾见自己的文章让胡知县读得一脸痛苦,心中大乐。胡大人你还不知道后世官样文章的威力吧,领导手拿稿子在台上训话,没一个小时完不了,那种言之无物空洞枯燥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厉害。我只不过是将其移植到明朝来而已。
而且,明朝初年八股文还是新鲜事物,很多考生在参考的时候还讲究文笔辞藻,文章好看是好看,可未必能拿高分。到后来,八股文已经演变成一件纯粹的工具,仕途的敲门砖,经过明清两朝五百年无数能人高手的研究,后人早总结出一套如何能拿高分,如何能顺利获取功名的套路。
陈艾只需依着这个套路写就是了。
这也是他以前在大学读硕士时的研究课程之一。
听到陈艾的话,胡知县点了点头,叹息:“也只能如此了,你这种文章,不要说童子试,只怕连个举人也能考的。”明朝人平均寿命不过五十岁出头,自己这个学生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若按步就班地读书,也没有多余的年月可以消耗。
学生是老师的脸面,这个陈艾学问不成,可真上了考场,却未必不给人惊喜。
一念至此,胡知县也只能沉默不语,只悄悄地加重了陈艾的学业,将五经和《通鉴》以及《昭明文选》这些读书人的基本读物加进课程里去,看能不能将陈艾的学养底子打得再厚实些。
胡知县:“佩萸,你即怀为国为民效力之心,为师自然十分高兴。你学问不成,年纪也大,将来若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也没任何可能,不如在经世致用上多下些工夫。”
他振奋起来,突然想起解纶那日在离开吴江时说陈艾将来有六部堂官之才。其意思并不是说陈艾的诗文有多出色,而是指陈艾所作的那首诗做所蕴涵的欲有所作为,若能为国为民,青史留名,虽万死而不悔的壮志。
一切学问都应以治事、救世为急务,空谈理学,对国家又有什么意思?
陈艾:“恩师教训得是。”
胡知县:“这样,我手头正缺人才,你平日间就多在衙门里走动,帮我处理文牍和日常事务,也算是熟悉一下地方政务。且,你家境贫寒,若在衙门做事,每月还能领些米粮过活。”
陈艾心中欢喜:“多谢恩师。”
“不日朝廷就要对地方政务进行政绩大考,吴江县秋粮征收一事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办妥,本官辜负圣恩,万般羞愧啊!”胡知县一脸的阴霾。
第四十章 秋税
明朝初年的政府机构都很小,尤其是在县一级行政机构,政务管理者主要由县官、佐贰、首领等朝廷职官和六房书吏组成。其中,县官和县丞是经国家正式任命的官员,其他各色人等都由县官自行聘用,而这一部人员的工资则不由国家财政支出。
也就是说,一个县,不管大小,只有两个公务员。
一回想起现代社会的一个普通县城,四大班子,五个常委,下设十来个局委部办,每个局级机关除了局长,下面还有四五个副局,再加上事业单位和乡镇,吃财政饭的人一两万之巨也属寻常之事,就让陈艾一阵唏嘘。
在古代,除了县官和县丞,具体事务大多由六房直接处理地方事务。所谓六房,对应的则是朝廷礼、吏、兵、工、户、刑六部,只不过,这六房的主事是吏,却不是官,一应开销都得由县大老爷自己掏腰包。
六房之设大多是经济发达地区,遇到偏远县份,县官自己都穷得厉害,开不起吏员工资,就直接裁撤掉,自己把六房的工作兼了。
就现在的吴江来说,也算是个上县,也应该聘任六房书吏的。可问题是胡知县本就是一个清官,加上明朝刑法严峻,抓到贪腐官员直接杀头了事,总体来说,地方上的官员都还是廉洁的。廉洁虽然是一件好事,可也降低了办事效率。
胡大人也没多余的钱聘请书吏,直接裁掉了事。不但六房,就现在的吴江而言,连个驿站的驿臣都没有。除了是因为穷,最大原因是没有合适的人才。读书人都跑光了,像处理文书往来这类的工作也找不到人来做。
对人才的极度渴望,从中央到地方,已经变成一种常态。
其实,胡知县早就有心让陈艾进衙门帮自己的忙。
这段时间见他写得一手不错的官样文章,胡梦海就有些心动。
陈艾的文章固然读之如同嚼蜡,可却最适合同明朝官场。
如今的政治气候严酷恐怖,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什么时候本人抓住把柄,通常是一句话没说对,一个字写错,就有牢狱之灾。
看陈艾的文章严谨厚实,老成圆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正适合同上司打交道吗?
这是其一,其二,陈艾乃是苦出身,熟悉吴江人情风俗,正是协助自己管理地方的能手。
特别是大考之期越来越迫切,秋粮迟迟不能入库,若不能在过年前将该交的税赋上缴国库,只怕有许多麻烦。
所谓政绩考核,一般来说三年一次,正好是一个地方官的任期。考核完毕之后,依照官员们的政绩,该调任的调任,该升职的升职,该免职的免职。而三年一次的考核也正好同每届科举相辅相成,不合格的官员被拿掉之后,自然有新科进士和举人们来填补这个空缺。
这也算是明朝管制的一个法定流程。
胡梦海是半路上调到吴江的,任期还不满一年,根本就没什么成绩。再说,上一任也留下不少烂摊子需要收尾,他现在连地方政务都还没弄懂就遇到考核,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结局。
当然,就算考核过不了,被免职回家养老也算是一件好事。明朝的官不好当,随时有掉脑袋的危险,还不如在老家做个土财主来得舒适。可是不成,你做了这么长时间县官,总得要做事吧,一做事就要犯错误吧,就算没错误,鸡蛋里挑骨总能给你找出点毛病来。
你考核不过,就是有问题,不是好官,如今却想全身而退回家养老,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先抓起来关了再说。
所以,每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都有一大批官员被抓拿进京候审,死的死流的流,哭声一片的场景并不少见。
所谓政绩大考,不外乎两方面内容:地方政治清明程度和是否按时完税。
地方政治清明程度,古今都是一样,讲究的是一个天下太平,讲究维持安定繁荣的大好局面,没有游行集会结社这种乱糟糟的事情,没有上访,没有大案要案。
这一点倒不用担心,明朝初年朝廷杀功臣勋和贪腐官员下手极狠,可对百姓却是不错,地方却也安靖。
可就因为明初国家和百姓还不富裕,每年上缴国库的赋税却非常少。像洪武初期,全国夏秋两级的赋税加一起不过四万两银子,到万历年才增加到六百万两。这四万两实在少得不象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
后来,随着地方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国家太仓的数字才年年翻番,总算能看得过眼。
正因为尝够了洪武初年国家无钱可用的苦头,朱元璋对地方官员赋税及时与否非常重视,即要求各地官员及时完税,又严令官员们不得扰民虐民害民。
说起纳税,就算是现代文明社会也是一件让政府头疼的事情,钱落到口袋里,换谁也不肯平白掏出来。也因此,美国在制订了严厉的税法,遇到偷税逃税的一律重罚,先罚你个倾家荡产再说。
就陈艾所知道的,当初有一个熟人移民美国,开了家餐馆,因为勤劳能干,几年时间就发达了,汽车洋房一应俱全。可美国有个很奇怪的法律,好象有现金税一说,你每日所存现金若超过一千美金就得纳税。于是,这人每日只存进去九百九十九块钱,想来一个合理避税,结果被人税务官抓了个现行,直接把他给罚破了产。
美国之所以有这么严厉的税法,那是建立在强大的国家机器上面。
可这里是明朝,政府结构还不想后来那么庞大。加上朱元璋此人布衣出身,知道百姓的苦处,又想按时收税,又不想采用严厉的法制。
于是,难题就摆在地方官员头上。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冷得厉害,天上已经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可吴江的秋税还没收缴完毕。胡知县心中着急不说,,连带着苏州府和直隶布政使司也急得直跳脚,见天都有急传文书发来。
反正一句话:务必在过年之前将一应税款上交,否则不但你胡知县审核不过,连带着苏州和直隶也没办法过好这个春节。
“佩萸你若愿意,可暂时负责一下秋税。”胡知县说:“马上就是大考,本官担心……”
陈艾也有心熟悉一下地方政务,学习一下如果做官做事,为将来进入官场做准备。毕竟这里是古代,如何处理地方政务同现代社会还是有很多区别的,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和潜规则,这些都需要有些了解。
不过,胡知县脸上的担心还是没能逃过陈艾的眼睛。
陈艾忙问:“恩师担心什么?”
胡知县这才将他的担心和自己的困境同陈艾说了。
陈艾:“恩师也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学生自然要为老师尽心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陈艾却不担心,他以前可没少听同事说起以前在乡镇工作时如何催粮催款,有的是好办法。
先熟悉一下情况,或许还真能帮老师一个大忙呢。
第四十一章 淋尖踢斛(一)
既然答应了恩师,陈艾就沉下心来开始熟悉手头的工作。
实际上,他目前担任的乃是六房中户房的主要工作,可因为不在编,也就是明中期以后的钱粮师爷的角色。明初县衙并没有幕友制,陈艾的算是走到潮流的前头了。
洪武年之后,各地县官开始习惯在上任前将以前的落榜的同窗或者子弟带到任上,充实干部队伍,一来自己人知根知底,使用起来方便,二来也可防备使用本地人,上下勾结,架空了自己。
因此,从永乐年开始,各地县衙特意开辟出一个厅堂做为师爷们的办公场所,称之为幕厅。
胡知县之所以让陈艾这个学生来帮自己的忙,除了吴江确实缺乏人才以外,还存了扶持陈艾给他找口饭吃的心思。
他这份心思陈艾自然心知肚明,虽然胡梦海做官越做越穷,每月也只能给陈艾发一百斤糙米的薪水,有的时候甚至还用其他杂粮抵数,可陈艾对老师非常感激。
况且,对于古代政府的运作方式他还是两眼一抹黑,如果能够借这个机会熟悉一下,对自己将来却是大有好处。
一百斤糙米虽然还不放在他眼里,可只要能在体制内混着,就算混得再差,也比普通老百姓多了上进的机会。
仔细一想,自己还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啊!
对此,陈艾从来不否认。就算将来做了官,他也不打算做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海瑞式的清官好官。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才是自己的最高理想,在位时富贵荣华,即便腐败得令人发指,可只要能确实为国家和百姓做有益的实事,私节上倒不用太苛刻自己。
这个时代最缺乏的是技术官僚,尤其是像收税这种有大量数据往来的职位,更是让古人头疼。道德文章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就陈艾手头手的二十几本帐薄来看,吴江往年的钱谷帐目乱得如一团丝絮,剪不断理还乱。
在现代时,他接触最多的是文书往来,单位自有会计出纳,如今突然经手经济工作,一切都要从头熟悉。
没办法,陈艾只能提起毛笔,歪歪斜斜在在纸上写下对古人而言如同天书一样的阿拉伯数字,从头厘清吴江的财务收支。
好在记流水帐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肚子里那点四则运算还没还给老师,倒也能勉强应付。
不过十来天,总算将吴江今年的财务报表做了出来,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这也让胡知县对自己这个学生刮目相看,他也没想到陈艾居然有这样的本事,看来自己让他经世致用这条思路是走对了,也为自己分担了海量的烦琐杂务。
在县衙门里坐了十来天,时间已经到了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相当于后世的十二月隆冬。这年头又没有温室效应,冷得滴水成冰。偏偏胡知县又不贪污,衙门穷得厉害,也没钱买木炭,在屋里坐着和屋外也没什么区别,通常是坐上一个时辰,一身都冻得木了。
陈艾苦笑着站起身来,飞快地跺着脚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屋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砚台里的墨汁也有凝结的迹象。
他吃惊地张大嘴,这还是江南吗?
眼看着洪武二十八年就要过去了,吴江今年的秋税还没有收缴完毕。很多农户拖欠官府的钱粮多年,年年催,年年拖,积累下来,已经是一笔烂帐,根本就没办法收缴。
最离谱的是同里镇的一个农户,连洪武二十年的税款都还有交齐。偏偏此人穷得厉害,八年税款累计下来,就算将他一家老少来回卖上三次也抵不够。
其实,如果换成任何一个朝代,遇到这种事情处理起来也简单。你没钱交税就是违法,直接缉拿归案,该充军的充军,该服劳役的服劳役,将人往有司一交就没地方官什么事了。
可在这个年代不成,朱元璋最恨官员残害百姓。遇到这种事情,百姓因为穷交不上税款是你地方官没本事,可若因此捉拿百姓归案,那就是害民。
反正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们当官的不对,先就地免职再说。接下来,咱们再慢慢审讯,就算你是一颗鸡蛋,也得从中挑出骨头来。
这也是洪武朝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遇到官民冲突,左右都是官员不对。
“朕本淮右布衣,你跟朕的子民作对,就是跟朕作对。”
如此一来,官员也不怎么敢管事。
“哎,走司法途径这条路是断断不可行的。”陈艾叹息一声,看了看窗外的雪:“就算我有心这么做,衙役们也未必肯与我配合,他们可是好几个月没领过薪水的。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加上自己又不熟悉情况,本应该找同僚商量一下。可现在的吴江县衙根本就没其他小吏,而胡知对这种经济事务也是一窍不通,根本找不到人商议。
心中不觉有些丧气,看看天色已经晌午,衙门里又没有午饭供应,陈艾索性什么也不管,推开门朝裁缝铺走去。
走两两条街,身上终于走得暖和起来。刚走到裁缝铺子门口,就嗅到浓郁的腊肉香味,让陈艾不觉精神一振。一个多月前郑重送过一百多斤腊肉,都是上好的猪肉,又用柏树枝熏成金黄色,下水煮熟,用刀切成薄片,举到眼前呈半透明状。咬一口更是满嘴是油,香得人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这年头也没有饲料猪一说,正宗的生态猪肉在后世可不好寻。
不过,这玩意儿吃多也有些问题。
家里的素娘是穷惯了的人,日常非常节省,成天不是腊肉猪白菜,就是白菜烩腊肉,吃得陈艾现在一看腊肉就头疼。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素娘端着一口大海碗走出门来,碗中照例装满了油光锃亮的腊猪肉,也腾腾热气冒出。
陈艾忙问:“素娘,这都吃午饭了,你要去哪里?”
素娘见是陈艾,“哎”一声,回答说:“原来是陈三回来了,午饭已经做好了,快回去吃吧。我刚煮了腊肉,给隔壁的于大婶送点过去。我说陈三啊,这些日子你整日都朝外面跑。如今都快要过年了,别……别闹出点什么事情才好呀!”
这段时间里,陈艾没同素娘说白天都去哪里了,素娘又是个温柔的性子,也不问。
至于梅姐,如今对陈艾也是又敬又畏,知道自家这个男人是个做大事的,也不敢问。
因此,在衙门里做了这么长时间师爷,加上陈艾这段时间主要是在签押房里整理帐目,没怎么在外面抛头露面,街坊邻居并没感觉出陈艾同往日有什么不同。
反正陈三这个泼皮就是在街上厮混的主,若是成日呆在铺子里,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素娘说话的声音柔柔的,一双晶莹的眼睛低低地望着自己的脚尖,时不时悄悄地看陈艾一眼,一副害羞模样。
陈艾心中一笑,这个素娘,都是做母亲的人来,可待人接物还是一副少女模样,哪像她女儿梅娘,成天都飙呼呼地让人受不了。
“我自做正事,又没在外面胡闹。”陈艾微微笑着,朝前走了一步。
素娘被陈艾靠近,口中低呼一声,忙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地小声道:“我又没说你在外面胡闹,这……这世道……活着也不容易,你还是别乱跑的好。”
“腊肉快冷了。”陈艾指了指她手中的海碗。
“啊,我得快点过去。”素娘这才用左手掩着自己的小嘴叫了一声。
陈艾转身正要进门,素娘却在背后喊到:“等等。”
“怎么了?”陈艾愕然回首。
“你的头上。”素娘指着陈艾的脑袋。
“我的头怎么了?”
素娘伸出手来,两根细长白皙的手在他头发上捏了一下,扯出一根蛛丝来,在陈艾眼前晃了晃,一张俏脸微微发红。
哦,衙门里也实在破旧,脏得很。陈艾这才明白过来,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快去快回,等你吃饭。”
“恩。”小声地应了一句,素娘的一张脸更红,看起来满颊都是桃花。
陈艾心中一动:以前还真没发现这个素娘也是个美人,她这种美同梅姐不同,有一种古代小家碧玉的独特韵味,也只有江南这方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妇人。其实,说起来,素娘也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和是我陈艾乃是同龄人,如果在现代,连剩女都算不上。真若说起来,自己同梅姐倒有代沟。二十八岁的女人自有成熟的韵味,而梅姐则有少女特有的阳光灿烂,各有各的美丽啊!
正在这个时候,铺子里面传来“哼!”的一声,一条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出来的正是梅姐,素娘吓得又退了一步。
梅姐对母亲说:“娘你也真是,自家的肉菜都不够吃,你还往外面送,真忘记了从前的苦日子,穷大方起来了?”
素娘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在女儿面前低着头,讷讷道:“梅姐,你于大婶也不是外人……”
“什么于大婶,那婆子鼻子也尖,只要我家一吃肉,她就借着由头跑我们这里来,一头钻进厨房东摸摸西看看,勾留不去,不就是想分些过去吃吗?”梅姐冷笑。
“我,我我……”
“好了好了,外面冷,进屋去。”陈艾最怕看到女人争执,不觉皱起了眉头。
梅姐虽然性子急噪,什么人都不怕,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对陈三的话是言听计从,见他不高兴,就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然后伸出手来使劲地拍打着陈艾身上的雪花,不住口地埋怨:“这么大雪,你也不打把伞?”
她手上故意用了很大力气,拍得蓬蓬做响,然后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母亲。
素娘忙低着头匆匆朝于大婶家去了。
第四十二章 淋尖踢斛(二)
“你就不能轻点?”被梅姐拍得胸中气血沸腾,陈艾微微皱了下眉头。
梅姐这才收手,不好意思地笑着,又飞快地跑进铺子里去。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照例是腊肉煮白菜,好在还多了一盘豆芽,让陈艾对这顿午饭略微有些期待。
刚坐定,梅姐就手脚麻利地端了一盆热水,拧了毛巾递过来。
柔声道:“累了吧,擦把脸。”一双圆溜溜晶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陈艾有些不习惯梅姐如此神情,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笑道:“怎么这么好,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究竟擦不擦脸,不擦我把这盆水泼到街上去!”梅姐立即发作,柳眉又竖了起来。
这才是陈艾所熟悉的梅姐,他安心了,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脸,笑道:“小妮子你最近好象变了个人似的,不错,不错。”
“吃吧,吃吧。”接了脸盆放在一边,梅姐将一口大碗推到陈艾面前。
“要不等等你母亲?”陈艾说。
“等她做什么,我娘是个疲性人,做事慢,她去于大婶家不知还要磨蹭多长时间,你等得了她吗?”
“不妥当吧,毕竟是你母亲,你这个做小辈……”陈艾小心地说。
“别管了,你忙,不能耽搁了。”梅姐前一段时间听陈艾说他去衙门里做事,心中也为陈艾感到骄傲。当然,这种事情同别人说了,邻居们也不会相信,她也只能暗暗欢喜。
梅姐又说:“你是一个大男人。男儿有志在四方,婆婆妈妈做甚?当初我爹在世的时候,每到吃饭,我们娘俩都不会入席的,先得侍侯好家中的男人吃好了,这才在厨房里胡乱吃些。”梅姐想起去世的父亲,神色有些悲伤,然后又开始不停地说了下去。
陈艾却不动筷子:“我吃饭却喜欢人多热闹,还是等等你母亲,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什么事?”
“我想问问铺子里每年是如何完税的?”
“这个我却不知道,要问问母亲才成。”梅姐毕竟是个小孩子,家里的大事却不知晓。加上又处于叛逆期,凡事都喜欢和母亲顶牛,铺子里很多事情也不愿意问素娘。
正说着话,素娘回来了。
梅姐将碗筷替母亲摆上。
素娘好象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饭。
陈艾:“素娘,我想问一下我们裁缝铺子每年是怎么交税的?”
素娘这才如梦方醒一样“哎”一声抬起头来,说铺子里每年交两次税。按照官府定下的规矩,每年的营业额的一成要上交衙门。不过,铺子里本就没什么生意,每月也不过一两百文钱的收入,这些年也没钱交税,几年下来,倒欠衙门三百多文。
陈艾又问其他铺子的税款交纳情况如何,素娘回答说,其他生意好点的铺子倒也按时交了,不过都不太多。生意最好的是水西门的回春堂药铺,一年下来也不过一两多的样子。
说起经济事务,陈艾也来了精神,顾不得吃饭,不住地问素娘,素娘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素娘看来,这不过是一家人闲聊,倒没想到其他。内心中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心中突然一颤,当初那冤家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不也是这么坐在一起说些闲话,那日子真好啊!
通过素娘这一番话,陈艾算是大概将明朝初年代的赋税情况摸了个门清,尤其是商业税。
明朝的商业税其实还是很复杂的,但总体来说从洪武年朱元璋定下了十一税制之后,到明朝灭亡,这个比例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
明朝的商人分为行商和坐商两类,所谓坐商就是如药铺这种开店的商家,官府根据营业额收取十分之一的税款。至于行商,除了交纳十分之一的税款之外,在路上贩运货物的时候还得交纳一定的通关税。
到明朝中期,随着商业的进一步繁荣,商业税在国家收入中的比例越来越大,逐渐成为朝廷的一笔不可或缺的赋税收入。
不过,在明初,商业还处于萌芽状态,这一笔收入还非常少。
就如吴江县城,所有开店的坐商的税款加一起,每年也不过几十两。至于行商,人家大多朝南京扬州苏州那种大地方跑,很少来吴江这种小县城,这一笔款子是想也别想。
所以说,要想帮胡知县度过政绩审核这道难关,商业税是指望不上了。
实际上,如今整个大明朝的主要收入还是夏秋两季的田赋。
可如今,百姓积欠实在太多,根本没办法收到足额的税赋,这事倒有些难办了。
举着筷子,陈艾陷入了沉思。
“你们说半天做什么呀,饭菜都凉了,快吃,快吃。”梅姐大为不满,看了母亲一眼,又狠狠地瞪着陈艾。
陈艾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将碗端到面前朝嘴里不住扒拉,只觉得食之无味。
“你这人怎么这么吃饭。”梅姐生气地用筷子敲了敲桌子。
“我怎么了?”陈艾这才醒过神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梅姐指了指他的碗,说:“面上的饭都冷了,你翻一翻,把饭拌匀了。”
“好。”陈艾不疑有他,将筷子在碗里搅了搅,却不想从碗底翻出一个煎鸡蛋来。
陈艾吃惊地看着梅姐,失笑:“原来暗藏玄机啊!”
梅姐得意地笑起来:“陈三,看到你这段时间还算老实的份上,今天就犒劳你了。我知道你吃腊肉白菜吃得腻烦,特意给你煎的,快吃吃,看看滋味如何?”
小姑娘一脸的期待。
陈艾笑了笑,夹着鸡蛋咬了一口,一脸的难受。
“怎么了?”梅姐惊问。
“焦了,还没放盐。”
“讨厌,不吃算了,还给我!”梅姐大怒,伸出筷子去抢。
陈艾却一口将鸡蛋塞进嘴中:“抢我的东西,想得美。”
看到女儿一脸兴奋,素娘也想笑,可转瞬间,却是一脸的黯然,只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碗,一副魂游天外模样。
陈艾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倒是梅姐眼尖,却气愤地看着母亲。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汉子从外面冲进铺子里来,进门就嚷嚷:“陈先生,出事了,出事了!”
这人陈三却认识,正是禄米仓的一个看管,姓高,今日正在粮仓库收粮。
这段时间陈艾负责户房日常事务,同此人倒混得熟了。
见他来得惊慌,陈艾忙问:“怎么了?”这一声虽然不大,却充满了威严。
那姓高的看管一头都是热汗,神色惶急地道:“出事了出事了,打起来了,都打得满头是血,有好几人都躺在地上起不来……”
陈艾脑袋里嗡一声,将筷子一放,却还保持着平静:“领我去看看。”官民纠纷乃是明初政治的大忌,若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只怕会有大麻烦。
“是,先生请随我来。”高管理恭敬起让开了路。
看到陈艾做事如此沉稳,又颇具威严,梅姐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倒是那素娘没发现有什么一样,反惊慌地站起身来,急道:“陈三,你可不能出去啊,别闹事,快过年了……别去!”
“我怎么了?”陈艾有些不解。
素娘眼圈有些红了:“陈三,你前一段时间因为病了,脑子糊涂,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们虽然担心,却也欢喜,你可算有个正形了。如今……如今你却要上街去胡闹……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陈艾这才明白素娘以为高管理是来找自己出去打架闹事,又干回黑社会泼皮本行了。
他苦恼地摆了摆头:“我又不是出去做龌龊事,素娘你放心好了。”
可素娘还是哀哀道:“陈三,别去啊!”
梅姐喝道:“娘,男人做事我们女人插什么嘴,让陈三去!”
素娘愕然地定住了。
陈艾这才脱了身,一边随高管理在街上急走,一边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三章 淋尖踢斛(三)
“咳,还不是因为脚踢淋尖。”高管理一边走一边摇头。
“淋尖踢斛,胡大人知道这事不?”陈艾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忙问。
“知县大老爷却不知道,这事也不好去麻烦他老人家。”高管理走得飞快,胸口不住起伏,有些气喘,也不知道是急还是累了。
所谓的淋尖踢斛说起来也算是明朝征税时的一种特殊产物。
明朝的赋税分为实物税和现金税两种。
现金税主要是针对商户,商人在经营活动中经手的货物实在太多,比如一家药铺,怎么着也有好几百种药材,你若征收实物税,总不可能每种药材都收上一点。因此,对于商家,朝廷一般按照他们的营业额收取百分之十的现金做为当税款。
至于实物税,主要针对普通农户。因为明朝初年商业还不甚发达,帝国主要由小自耕农构成,手头也没那么多现金。所以,朝廷索性征收实物。你是种粮的吧,直接交粮食好了。你种水果,好,到收获季节交些果子过来。捕鱼的?鱼干我也要。
其实,实物税对农户还是有好处的,可免得百姓受到商家的盘剥,和农产品受到气候季节的影响而贬值。
但是,如此也有一个麻烦。比如你是果农,种了两亩葡萄,到收获季节时交了一百斤葡萄给官府。官府征收到葡萄之后,验收装箱完毕,还得送到京城里去交帐。路途遥远,肯定有烂掉的,这烂掉的部分朝廷肯定不会认帐。而农户已经足额交税,也与他们无关。
难不成这部分损耗还落实到地方官头上去?
如果这样,这官只会越当越穷,就算你富如和绅,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因此,地方官在征收实物税的时候,通常会根据百姓所交纳的实物类型加上一部分损耗。这部分损耗也会根本食物品种不同,有不同的比例。时鲜土产比例高些,容易存放的物品则低一些。
可这个比例朝廷也没有一定之规,大多由地方官灵活掌握,可说是知县们一言而决。一旦在实施上出现问题,就有虐民害民的嫌疑。
就因为看到这个弊端,万历年首辅张居正索性尽废实物税,全部折合成现银,如此才将这个弊政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就是有名的一条鞭法。
当然,一条鞭法的实施是建立在商品经济极大发达和美洲白银大量输入的历史背景之中。就洪武年而言,地方商业还不发达,而贵金属缺乏到朝廷大量印刷宝钞用来替代金银在市场上流通的地步。所以,一条鞭法在洪武初年并没有实际意义。
那么,实物税在如今这种历史背景下却是必然的选择。
兼之明朝初年地方官的俸禄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就陈艾所知,胡知县年俸九十石米,也就是一千两百斤的模样。也就是说,一个月有一百多斤粮食。这点米,也只够他一个人吃饭。
可光他一个人吃饭还不算,明朝政府编制都小。像现在的吴江,只他一个人是在编的公务员。其他的衙役、师爷、书吏都需要知县自己出钱聘请,这部分开销国家可不认。
碰到正直一点的官员,这官只会越当越穷。
所以,不少官员将主意打到夏秋两税的损耗上面,用这部分截流的款项维持政府的日常运转。
这其中,淋尖踢斛是最常用的一个手段。
吴江本是一个产粮大县,每年的截流都是一笔大数字。
那么,什么叫淋尖踢斛呢?
简单来说,官府在征收粮食的时候通常会弄一个大斛做容器,让农民将粮食倒进斛中称重。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这个时候,衙门里的人就会突然一脚踢过去。
这一脚通常都势大力沉,必然有不少粮食溢出来掉到地上。
粮食只要落到地上,就是衙门的,这部分粮食就是衙门用来弥补粮食押运途中的损耗和维持日常开销的截流。
这也是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普通百姓也默许官府这么干。毕竟,一斛粮食中溢到地上也不过二三两,还能容忍。
当然,像吴江这种上县,几万户百姓,每户克扣二两,加一起就是好万斤粮食,折合宝钞至少五万贯,用来养活衙门里十来号人没有任何问题。
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不同,有个突发情况。
今天上午,同里那边的农户在里长的组织下有一千多户百姓背着粮食来县城完税,衙门里的工作忙了起来,人手也是不足。于是,就连在家中养伤的付班头也过去蹲点维持秩序。
衙役们已经好几个月没领薪水,都眼巴巴地指望着能从这里分些损害回家过日子,踢起大斛来也格外卖力。
一开始,秩序还很良好,到中午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事情是这样,一户姓严的农户家中有百来亩水田,加上人丁兴旺,四个儿子都没有分家,在同里也算是中上人家,每年所交的税款也特别多。这一日,严老汉赶了牛车拉着粮食带着四个儿子来粮库交粮,刚一进库,那头拉车的牯牛受了惊,一通乱跑,将车上两千多斤粮食全部掀翻在地。白花花的大米淌了一地。
于是,严老汉一家手忙脚乱地开始收集地上的大米。
但问题是,一看到地上的大米,衙役们眼睛都绿了。尤其是付班头,上前一步:“慢着,掉到地上的粮食就是官府的,谁也不许动。”
这事若是真论起歪理来,付长贵也在理,毕竟仓库地上也堆有不少粮食,库房是国家的,粮食只要一落地,就算是入库了。
可这一车粮食实在太多,平白被官府拿了去,换谁都会急眼。
严老汉和四个儿子也急了,上前理论,一言不合,就与付长贵等人扭打起来。可他们如何是衙役们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说,还被放倒了好几个。
高管见势不妙,忙跑过来找陈艾。毕竟,税务上的具体工作都由他负责。
“糊涂啊,出这么大事,怎么不去通报知县大人。”陈艾不住跺脚。
“这事……不大吧,不就是几个刁民闹事被班头给打了。”高管理眨巴着眼睛。
“你却不知道,这可是群体事件。”陈艾一边急行一边苦笑着摇头:“真弄将事情闹大了,只怕知县大人也要犯了干系……”他心中突然一惊,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会不会是付长贵这厮故意胡闹,想把这件事搞大,牵涉到胡知县头上去。以朝廷现在的苛刻和皇帝喜怒无常的性子,碰到这种事情,照例会将胡梦海夺官免职,缉拿回京问审。只要胡知县一倒,那付班头还不知会怎么对付我陈艾。
这个付班头,还真是坏得可以啊!
陈艾忙道:“老高,事不宜迟,你立即跑去禀告胡大人,粮库那边我来处理。”
第四十四章 乱相(二更)
等高管理朝衙门方向跑去,陈艾加快了步伐,在街上一通小跑,转眼就到了粮库。
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迹。
今日来交粮的百姓特别多,看模样至少有好几百人,满满地站在粮库的空地上。
陈艾排开众人都到库房门口,就看到有好几个百姓躺在地上不住翻滚,有好几个头上还汩汩地冒着热血。
而付班头和几个衙役则手提着棍子和铁尺等家什,狞笑着看着围观众人。
他手中正拿着一根一米长的铁链,一抖,“哗啦!”做响:“狗都不吃的刁民,竟想到跟我们胡大老爷争食,找死吗?惹恼了我们胡大人,直接抓进监牢关到明年。”
雪花正无声地从头上落下来,躺在地上的那个白发老者应该就是严老汉了,他满头都是鲜血,刚才在地上又滚了好几圈,身上又是雪又是泥,看起来甚是可怜。
听到付长贵杀气腾腾的话,围观的百姓都后退了一步,面上都带着不忿。
陈艾也被付班头这个举动气得胸中有怒火不住上拱,只恨不得提起地上的扁担,一扁担砸在这厮的脑袋上。
可他却没急着冲上去,反四下看了看。
陈艾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这种群体事件在后世也没少碰到,也被调去维持过秩序。
就现在的情形而言,最重要是摸清情况,看看这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他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人群中有两个看起来不太寻常的人物。
这二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同一身破烂的百姓不同,这二人身上的衣服都整齐干净,身体也挺得笔直,在人群里一站,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这二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相貌堂堂,颇为儒雅。
矮的那个精明干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利索劲。
当然,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也有些乱,若不是多留了一个心眼,还真不容易被陈艾发现。
那么,这两人究竟是谁呢?
难道跟付班头有关?
陈艾心中有些疑惑,人不知鬼不觉地靠到他们身边去。
严老汉一声悲啸:“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衙门也抢人,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放屁,竟然污蔑我们胡大人是强盗,好大狗胆,老子打死你!”付长贵一声暴喝,向前跨出一步,一铁链朝严老汉头上抽去。
严老汉下意识地将头一偏,铁链正好抽到他的肩膀上。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一声惨叫。
看到付班头动起手来,刚才还默然不语的百姓都喧哗起来。
“干什么,想造反呀?”付长贵大声冷笑,手中却不停,铁链如雨点一样落下:“胡大人有令,今日征税,若遇刁民闹事,一律大刑侍侯,众衙役听着,把家伙都亮出来,敢上前一步则,立即打杀了!”
“是!”众衙役都是一声震天价的大吼。
“爹!”严老汉的四个儿子一声悲叫,同时扑上来,却有被付班头逐一踢翻在地。
陈艾皱了一下眉头,就听到人群中那两人小声说起话来。
矮个子那人道:“练大人,要管吗?”
高个子:“不用,我这次出来又没有公务,不好插手地方事务。再说,这里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
矮个子:“那就由我出面好了,这是我的职责。这个胡梦海……简直就是一个混帐东西……我当在上司面前将今日之事据实禀告。”
“花大人,还是看看再说吧。”高个子轻轻一笑:“凡事不要这么早下结论,胡梦海究竟是什么人,没看到人之前,你我都是道听途说。”
“那不成眼见着他残海百姓置之不理?”矮个子不住冷哼。
陈艾这一听,惊得非同小可。
如果没有猜错,这二人的职位比起胡知县只高不低,今日这一幕若落到他们眼中,将来追究起来,胡知县的政治前途就彻底完蛋了,这不正中了付班头的下怀。
不行,这事都立即解决,不计任何手段。
想到这里,陈艾悄悄地将身体挪到前面,一步跃将出去,大喝:“住手,付长贵,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付长贵的铁链正好抽将下来。
以陈艾的身手,要想躲开这一链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可为了给人群中那两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故意不躲,只在铁链触到自己额头的时候悄悄朝旁边一闪,让铁链擦脸而过。
然后他故意发出一声痛叫,用手捂住毫发无损的额角,做痛苦状。
“啊!”衙役们都发出一声惊叫:“班头,你打中陈先生了!”
“你怎么来了?”付班头愕然地停了下来:“装什么装,我可没打中你。”
“痛!”陈艾大声喝道:“付长贵你好大胆子!”
“我怎么了?”付长贵一脸狰狞地盯着陈艾。
确实,正如陈艾来之前所想的那样,付长贵今日的确是想将脏水往胡知县身上泼。他是县衙的班头,除了负责治安,还掌管着驿站。
驿站在明朝除了是县政府的官办宾馆外,还担任着联络,接待和传递消息的任务。因此,付班头的消息比起普通人来要灵通许多。
他也是偶然知道今日吴江要来两个大人物,有心在粮库挑事,将胡知县给拖下水。
反正朝廷吏治苛刻到变态的地步,只要出些小纰漏,胡知县的官场生涯就算结束了。到时候,陈艾的靠山一倒,要想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臭虫那样简单。
陈艾喝道:“付班头,你刚才口口声声说得了胡知县的命令,刚才我还和知县大人在一起,怎么没听他说过?付班头,你假传大人的命令,该当何罪?”
听到这话,众百姓都是一阵喧哗。
陈艾转过身来:“各位父老乡亲,胡大人一向勤政爱民,你们大家说说,他来吴江县这几个月,可做过哪怕一桩一件虐民害民的事情?”
“的确是,胡大人是个好官。”有胆大的百姓应到。
“对,胡大人是个好官。”说话的人更多了。
陈艾指着付班头轻蔑地说:“今日这事完全是付班头欲中饱私囊搞出来的,大家也不要急,胡大人马上就到,到时候肯定会还严家父子一个公道。”
“你……陈艾!”付班头听说胡知县马上就要过来,心中一急,脑袋也糊涂了,大声咆哮着举起铁链:“陈三你这个杂种,老子抽死你!”
陈艾将捂住脑袋的手放下,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看着他,喝道:“付班头,孔曰成人,孟曰取义。今日我陈艾若能为百姓死,为胡大人的清白而死,死得其所,何乐不为?动手吧!”
这一句话震得众人都是一静,就连付班头也愣住了。
……
人群中,高个子的那个姓练的人忍不住对身边姓花的矮个道:“好一个成仁取义,此人不错啊,是个有担当的君子。听刚才所言,他应该是县衙里的书办,却不知是谁?”语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赞赏。
矮个的姓花的人也是一脸欣赏:“却不知道。刚才听说付班头说他姓陈,吴江姓陈的士子我只知道有一个叫陈艾陈佩萸的,应该就是他了。”
“陈艾,可是解纶口中所说的‘成仁心事底从容,留待千秋史管彤’的那个陈艾?”
花姓那人点点头:“正是‘珍重暗香休踏破,凭谁醉眼认朦胧’的陈佩萸。”
“好,果名士也,是真名士有风骨。”
“看那姓付的衙役面目可憎,须防备这等小人行凶伤人,我得去管管。”
“也是,我辈读书人为国为民成仁取义乃是本分,可若害在衙役牢子这等卑贱之人手中,却是不美。”练姓官员微微颔首。
矮小的官员正要出面,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胡大人来了,胡大人来啦!”
花姓官员和练姓官员相视一笑,隐忍不发。
第四十五章 逼官
“都住手!”吴江知县胡梦海大步走了过来。
听到本县父母官的叫声,所有百姓都同时朝旁边一让,闪出一条通道来。
付班头还高举着铁链,但一张嘴却大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人群中姓练和姓花的官员都悄悄地躲在人群之中,既然正主儿出现了,自然也没他们什么事情。况且,练姓官员也想看看遇到这种重大的官民纠纷,胡知县是如何处置的。
“付长贵,把手中的凶器放下,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杀人吗?”胡知县见付长贵一脸的凶悍,又担心自己学生的安危,心中大为恼怒。
付长贵见胡梦海一脸怒容,心中一窒,丧气地将铁链扔在地上,拱手施礼:“见过知县大老爷。”
“怎么回事?”胡知县威严地看了众人一眼。
付班头讷讷道:“大人,方才……”
“你不要说话,你认为你说的话,本县会相信吗?退一边去。”胡知县斜视他一眼,指着陈艾:“佩萸,你来说。”
付班头一脸又红又白,即恼且羞,一双手在微微颤。
见往日间威风凛凛的付班头在知县大人的面前如老鼠一样乖觉,众百姓以前交公粮的时候也受尽了他的欺凌,皆觉心中大快,有胆大的人已经忍不住小声笑起来。直到付班头眼睛里的凶光扫来,这才害怕地低下头去。
陈艾先前并不打算真拿付班头如何,上次在东山郑重那里,他已经狠狠地教训了他一次。这一个多月以来,付长贵一直躲在家中养伤,也没出来戳自己眼睛,陈艾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爽。
本来,他认为付班头受到了这个教训,应该懂得处世做人,懂得他陈三的厉害,再不会来给自己找麻烦。可万万没想到今日这个付长贵竟然敢在自己面前行凶,如此自然是断不能忍。
我想高抬贵手,无奈人家纠缠不休。
好,既如此,就别怪我陈艾不讲情面了。
事情要么不做,既然做,就要做绝。
于是,陈艾立即将刚才所发生的情形一一同胡知县说得分明。当然,这其中他还加上了一些付长贵残害百姓的丰富细节。
陈艾口舌本就来得,前世在办公室历练了那么多年,别的本事不见长,反动群众,影响舆论的宣传工作却是十分的得心应手。
在他口中,付班头简直就是元朝时的贪官污吏的代名词。
“付长贵,胡大人本就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所谓皇粮国税,不过是取之与民,用之于民。可在你手中,却变成了一种抢劫。还真拿胡大人当强盗,拿我大明朝当强盗窝了。只不知你如此残虐百姓,用的又是哪一朝的国法?”陈艾咄咄逼人。
老百姓都心地纯良,以前被付班头欺压的时候,大多觉得官家本就如此,不厉害一些,也显示不出朝廷的威严。可现在听陈艾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性,其实,朝廷并没不想大家所想象的那么苛刻。其实,朝廷还是好的,关键是下面的如付长贵这种衙役实在是坏透了。
一想到这里,群情激愤,都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付班头。
付长贵刚开始的时候还辩解上几句,可他如何是陈艾的对手,几句话下来,就被说得面如土色,额头上却是汗水。
陈艾还是不肯放过,继续大声斥责道:“付长贵,我且问你,刚才克扣百姓粮食,殴打严家父子一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把人都打成这样,你说说,难道这也是胡大人的意思?”
“我我我……”付长贵恼羞成怒,大吼一声:“陈三,你什么人,也配来问我?”
“住口!”胡知县气得浑身乱颤,一声暴喝:“陈艾乃是本县幕僚,又是我胡梦海的学生,他的意思就是本官的意思,付长贵,好生回答陈艾的话。说,你克扣百姓公粮,殴打严家父子,究竟该当何罪?”
付长贵心中一凉,普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大人,大人啊!”
胡梦海:“好,既然你无言以辩,又犯下这等大错,本官也饶你不得。本官今日就打你五十棍,再判你赔偿严家父子二两汤药钱。来人,动手!”
听到知县大老爷下令打手,几个衙役都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当真百姓的面办了付班头,衙门的威信尽失,大家伙以后还怎么管理地方?
“动手,动手!”胡知县只不住口地催促。
付长贵急了,也顾不得再给胡知县留任何脸面,大声叫道:“大人,我冤枉啊!小人今日就算被你打死了,也合该我付长贵倒霉,可有一句话,小人却不能不说。”
“说!”胡知县沉声道。
付长贵鼓起勇气,狠狠地看着胡梦海,高声叫道:“大人,淋尖踢斛乃是衙门里二十多年留下来的规矩,大家伙的薪俸用度可都指望着夏秋两季的公粮损耗。大人以为小人是为了一己之私吗?我这是为衙门,为大人作想啊!大人高高在上,自然看不到我们下边的苦处。到现在,大人已经欠我等三个月薪俸了吧?我等也不指望大人从别的地方变出银子了,既然大人不食人间烟火,小人们就只能从衙门里的老规矩里想办法。”
他吞了一口唾沫,继续叫嚣道:“大人,从百姓的公粮里提些损耗本就是朝廷默许了的。就算我等可以不要薪水,平白为你出力。可公粮解送京城,路上虫吃鼠咬,脚夫还会伸手要工钱,这钱难道大人还能自掏腰包?严家父子活脱脱的一屋刁民,打了也就打了,不打,他们还真瞪鼻子上眼了。我这也是为大人分忧!”
说完,负气地重重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听到说得在理,一众衙役都沉默下去,皆是面带忧色。
连胡梦海也呆住了,喃喃道:“奇谈怪论,奇谈怪论!”
陈艾心中冷笑一声,心念急转,立即有了一个主意:我不是一直想说服胡知县开禁博彩业吗。以前也没机会同他提起,如今却是一个好机会。
第四十六章 承诺
付长贵并没有看到陈艾面上的笑容,他一边磕头,心中一边讥笑起来:胡大人,你的确是一个父母大老爷,可惜啊,你们这种书呆子成天坐在堂中做威做福,这世间人情又知道多少?
刚才他所说的一席话,其他是给了胡知县一个下马威,逼胡梦海表态:公粮的损耗究竟收还是不收?
若收,如今百姓的情绪已经被那该死的陈三撩拨起来了,此刻若在提起损耗的事情,首先胡梦海就不能追究自己殴打严家父子一事。不但不能提,还得将严老头一家的粮食都收归公有。
这样一来,不但严家父子不依,只怕在场的几百个百姓立即就会骚动起来,局面还有可能发展到失控的地步。
如今,吴江城中可是来了两个大人物的。如此重大的官民冲突一起,胡知县的政绩考核肯定彻底完蛋。
可如果胡知县硬是要不顾一切处置我付长贵,嘿嘿,你胡大人比我老付还穷,看你从什么地方变出银子来填补公粮押运途中的损耗,看你从什么地方弄来钞票给衙役门发薪水?
完不成朝廷交下的赋税任务,你胡知县的政绩考核一样过不了关。
无论怎么看来,都是我付长贵赢。
大不了今天被你胡梦海和陈三打一顿,只要等你们一倒台,我付班头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东山……呸,东山郑重那个鸟人我也不会放过!
付长贵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付班头这一席话算是将了胡梦海一军。
人群之中,花姓矮小官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练姓官员方才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可一看到花姓官员的表情,心中疑惑,小声问:“怎么了?”
花姓官员嘀咕道:“练大人,你高居朝堂之上,这地方上的事情估计还不是很清楚,衙门中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从我大明开国以来就已约定俗成了。”
练姓官员点点头:“花大人,我自科举入仕以后一直被留在陛下身边随侍,也没外派过,倒不清楚下面的情形。这次下来,不过是随便走走看看各地的水利航运,也算是一时兴起,还请教。”
花姓官员忙飞快地将淋尖踢斛这个衙门的潜规则同他说了。
练姓官员沉默下去,须臾,叹息一声:“如此弊政,若不改改,也是不妥当的。”
……
场面开始沉闷下来。
胡知县固然铁青这脸不说话,别的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正在这个时候,陈艾缓缓向前一步,走到付长贵的面前,静静说道:“分忧,分的什么忧。胡大人本就是清廉的好官,难不成还真被你们这些所谓的衙门老规矩给绑架了。我且问你,这个吴江县主政的是胡大人还是你付班头?”
付班头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陈艾:“自然是胡大人,我付长贵不过是大老爷手下的一个走卒,喜欢说几句实话罢了。”
“废话,胡大人乃两榜进士出身,谅你付长贵还未胆大妄为到那等地步。实话,你说的什么实话,根本就是混帐话嘛。难道大人还真要依了你,去盘剥百姓吗?”陈艾不肯放松。
付班头怒道:“我说过要大人去盘剥百姓吗?只不过是提取正常的损耗而已,我这可是为大人,为衙门里的众弟兄着想。你陈三什么东西,真以为你识的几个字,就拿自己当读书人了?你童生一个,有秀才功名还是举人功名?咱啥话也不说了,若你能想出法子把众弟兄的薪水给补上。付长贵甘愿受罚。”
“好,你真当我们胡大人想不出法子来?”陈艾不再理睬付长贵,转身看着一众百姓和衙役,高声道:“先前胡大人说了,所谓的公粮损耗自有官府处理,同大家也没什么关系。如今百姓生活困苦,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可能还做出这种残害百姓的事儿来。实际上,大人已经有意免除大家的损耗,只不过现在还在考虑该如何做,一旦考虑成熟,必然会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至于衙门里的一应开销,自然难不到我们胡大人,不日就会将所欠下的薪俸补发下来。”
听到要补工资了,所有的衙役都是一脸的兴奋。
“清官啊!”严老汉一声长号,挣扎着跪在胡知县面前,不住磕头,眼睛里全是热泪。
“青天大老爷啊!”几百个百姓同时跪了下去,不住磕头。满世界都蓬蓬的磕头声,有积雪飞溅而起,场面蔚为壮观。
练姓官员和花姓官员心中一惊,连忙走到一个草垛后面。粮库广场里又是车又是粮堆,又是草垛,倒没被人发现。
一直以来,提取公粮损耗都是困扰百姓的一桩弊政。
明朝初年,经济不发达,即便在江南地区,还是有不少百姓穷得吃不上饭。
而每年夏秋两季的公粮又要被提取一定比例的损耗,每斛二三两白米看起来不厉害,可一户人家在粮库走上一遭,几十斤粮食就这么平白出去了。而碰到青黄不接的要紧日子,通常是一口粮食就能活一家人。
胡知县竟答应免去全县百姓的损耗,那可是万家生佛的义举和善政。如此一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他这一举措而生存下去。
“哇!”突然间,有一个老人长声号哭起来:“青天大老爷啊,你怎么不早些到我们吴江来啊!可怜我家小囡,前年夏初,因为家中缺粮硬生生饿死在田槛上。若大老爷你早两年来我们吴江,我孙女也能活下去了呀!”
“哇!”各家自有各家的苦处,回想起前几年家中的困苦,不断有人加入到号哭的队伍中来。
雪花还在不住落下,转眼,百姓肩膀上就白了一片。
一种肃穆而沉重的气氛弥漫开来,压得人心头沉重。
胡梦海先前还惊讶陈艾自作主张假传自己的命令免除百姓的损耗,心中还觉得有些不满。
可被这种气氛一感染,心中却大觉羞愧。
暗道:胡梦海啊,胡梦海,枉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么一当官了,却对民间疾苦视若惘闻。你当初读书的时候是怎么立志的,不外乎是辅明君,治天下,开太平盛世吗?如今,治下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你却默许衙役盘剥压榨百姓,你忘记你读书时的初衷吗?你究竟在怕什么,顾虑什么?陈艾连我这个老师都不怕得罪,你怎么连他都比不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买红薯,这个衙门里的成规陋俗也得改上一改了。
就算今年的秋税完成不了,就算我被朝廷罢官免职,甚至肝脑涂地,却也死其所。虽九死,而不悔。
他眼睛里有热泪涌出,逐一地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语含颤音:“都起来吧,我这个知县没做好,是我之罪。从现在开始,只要我胡梦海在吴江一天,绝不允许有盘剥残害百姓的事情发生。来人了,将付长贵这小人打五十棍子,然后赶出衙门去!”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来,按住付长贵提起板子就是一通死揍。
可怜那付长贵遭到如此痛殴,如何经受得住,转眼间,脊背和屁股处就血肉模糊一片。
他长声痛叫:“陈三,你这泼皮,害死爷爷了!胡大人,小人对你忠心一片啊,你得好好想想,若不提损耗,你怎么向朝廷交差,你还怎么保住官帽子?”
“大胆,竟然威胁本官,打,把这残害百姓的厌物照死里打!”
二人的声音被百姓的欢呼声淹没了:“青天啊,我们吴江县终于出了一个青天大老爷了!”
“百姓有福了!”
第四十六章 练子宁
很快,被打得浑身鲜血的付长贵被拖了出去。可怜这付班头三个月连续被人痛打两次不说,此次还丢了县衙班头一职,被赶出了公门,一切的缘由,固然有得罪陈艾的原故。可仔细一想,未必不同他平日里飞扬跋扈,欺压良善有关。
可见,凡事必有因果。
看到凶狠霸道的付长贵被打得如此之惨,众人百姓都是一阵欢呼。
很快,粮库里混乱的秩序就恢复过来,大家也开始有条不紊地交纳起了公粮,而衙役们也没再如往日那样克扣百姓的损耗。
其实,衙役们也不想那么做,主要是因为衙门里的各项开销都要着落在这上面,不得以而为之。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日常也是要打照面的,若做得狠了,以后也不好见面。胡大人此举对大家都有好处,确实是一大善政。
等到陈艾和胡知县离开粮库,练姓官员和花姓官员这才从草垛后面走出来。
花姓官员:“练大人,是否去县衙?”
“不去了,刚才本官已经见到了胡梦海,对吴江的事情也已一清二楚,再去见他也没什么必要。”练姓官员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说:“本官主管工部水利航运,也不便插手地方政务,这次来地方又没有公务,不好麻烦胡梦海。”
花姓官员点点头,恭敬地说:“练大人言之有理,那么,还请随下官去苏州城与知府大人见上一面才好。”
“去苏州城做什么?”练姓官员道:“姚善就那么想见我,不必了吧,马上就是政绩考核,姚大人那里也是诸事繁杂,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是。”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走出粮库。
原来,这个姓练的官员更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姓花的那个官员正是苏州府的正七品推官,掌管苏州府的刑名、缉捕。而练姓官员则是当朝工部右侍郎练子宁。
说起这个练子宁,如今还真有些名满天下的味道。他是洪武八年的榜眼,在朱元璋身边做了十多年翰林院编撰,担任贴身秘书角色。最近放出来做了工部侍郎,掌管地方水利航运。
他这次下地方来,主要是巡视苏州府的灌溉水渠和内河航运。
苏州府是大明朝主要的粮食产地,每年夏秋两季所产的粮食,占全国总产量的百分之九,又因为苏州米直接供应京城,关系重大,练子宁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来苏州视察。
听说练子宁来了苏州,苏州知府姚善派花推官过来陪同。
实际上,花推官一直怀疑练子宁这次来苏州,又恰好碰上三年政绩大考的关口,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朝野一直有传言这个练子宁即便调任吏部任左侍郎,这个职位乃是六部中最炙手可热的肥缺。位高权重,直接关系到天下所有官员的升迁罢黜。可说,就算是一省的布政使司那样的封疆大吏,在他面前也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或许,练大人这次来苏州,就是为考察地方吏治吧?
于是,花推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练大人,胡知县一举免除全县百姓的公粮损害,倒是一个大胆的举措,却不知衙门里的日常费用和税款押运途中的损耗又从什么地方去补,下官还真有些替他担心啊。这次政绩考核若过不了,岂不令人扼腕?”
练子宁:“我朝廷官员俸禄极低,朝中有不少大人们都穷得快揭不开锅。可陛下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实心用事,竭力维持吧。不过,我们做官乃是为国为民做事的,又不是来发财的。不收取损耗,衙门里大不了少用几个人,而官员们多做些事情罢了。难不成这么多年圣贤书都白读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花推官心中苦笑,暗叫了一声迂腐,只得无奈地说:“大人说得在理。”
练子宁:“胡梦海是个好官,那个陈姓士子也是个君子。对了,陈艾还没有功名吧?”
“据说连个秀才也不是。”
“怎么搞的,这样一个人才连个功名都没有?”练子宁对陈艾观感不错,听说他连个秀才也没考中,心中却有些不悦。
花推官苦笑:“陈佩萸以前师从王谟,受了王谟一案牵连,一直吴江避祸,不敢参加科举。如今,这个案子的风声松了些,这才进衙门做事,准备参加明年的童子试。”
“如此倒可以理解了。”练子宁脸色好看了些:“我就说,你们知府姚大人也是个识才重才的人,怎么就……姚善也不是正经出身,怎么就……算了,地方上的事情本官也不便多说。”
花推官有些尴尬,苏州知府姚善的出身确实不那么光彩。他虽然也是饱学之士,也有意科举入仕。可惜洪武朝初年国家缺乏人才,皇帝听到他的大名字,直接一到圣旨下来让他入朝为官。于是,科举这件事情同姚善也没有任何关系。
洪武初年还好,后来随着国家科举制度的进一步完善,非科举出身的官员逐渐受到排挤,总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在读书人眼中,总有些佞进的味道。
见陈艾竟然连个秀才都没中,落到练子宁眼中,这个姚善未免有妒贤忌能的嫌疑。
花推官忙道:“明年二月,陈艾要参加吴江县城的县考,以他的本事,肯定是能过的。五月的府试,就得凭他的真本事了。”
他心念急转,暗想,府试那关无论如何得让陈艾过了,否则我家姚大人还真得背上坏名声了,等我回苏州城得将这事想姚大人禀告。
花推官:“练大人,你这就回京城?”
“回了。”练子宁微微颔首:“我对吴江县的事倒有些期待,你留意一下胡大人和陈艾他们是如何填补上损耗漏洞的。”
“是。”花推官心中越发肯定这个练大人这里来苏州别有用心。
……
吴江县衙中,刚一书屋,陈艾就一揖到地:“恩师,学生刚才自作主张免除全县公粮损耗,还请恩师责罚。”
胡知县一把扶起陈艾:“佩萸快快请起,此事情错在本官,你何罪之有?”